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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二合一

    记不清是怎么从司徒家出来。

    夏季的空气闷热黏腻,即使入了夜也没有好转,从空调房一走出去就觉得是炼狱。司徒静没有再跟她确认一遍她的意愿,仿佛笃定了她会怎么选。她也没送她,是佣人送少薇下楼的,怕她这样神思恍惚,在楼梯上摔个跟头可怎么是好的。

    “张姨,我脸看着还好?”少薇半转过脸,微微撩开些头发。

    张姨心里一紧:“还好,没要紧。”

    她庆幸于那位少爷来时在这巴掌之后,否则场面如何她真不敢想。

    替女主顾开脱:“太太她从不这样,也是一是气急了。”

    少薇牵了牵唇角:“她说我妈妈看到我这样会失望,我就当她是代我妈打的了。”

    其实她现在这半边脸都还是麻的,做点细微的表情就火辣辣的疼。

    张姨叫了家里的司机送她下山。从当年在墙角听到司徒薇问他哥什么是**,到后来撞见她从陈宁霄房间里出来,再到如今,张姨心里钦佩自己,竟一连做了这么多正确的选择。无他,只是少嚼舌根而已。

    司机问少薇去哪儿,少薇跟陈宁霄约了饭,报了餐厅地址。

    路上遇到堵车,到了时比预计的晚了几分钟。少薇没先去入座,而是到洗手间端详自己,接了点凉水贴脸降了会温。

    陈宁霄已在餐桌边等她,神色如常,吩咐侍应生可以上菜。

    “路上堵了会。”少薇将长发往两侧肩前搭着,盖住大半张脸。

    “跟我妈聊了什么?”陈宁霄十指搭着。

    其实他没他以为的伪装得那样天衣无缝,比如这样十指交搭的姿势,只会出现在他的投资会议和谈判桌上,释放着他作为上位者的姿态。这种姿势从不出现在他的私生活场域,尤其是面对少薇。但少薇心思显然也没收回来,没有发现他的反常。

    “没聊什么,就说她想我了,问我工作怎么样。”

    陈宁霄压下眼睫,不动声色:“没问我们之间的事?”

    “没,上次应该是我看错了。”

    吃到中途,少薇问:“你接下来几天什么安排?”

    陈宁霄说了些项目会和应酬,末了,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大伯母六十大寿,正式宴前有顿庆生酒会。”

    酒会。

    关键词让少薇动作停顿,继而她佯装第一次听说一般,问:“你还得飞去北京一趟?”

    “在颐庆办,她喜欢颐庆,家里人也都在这边。”

    少薇抿着箸尖,没应声。

    又走神了,看到小时候巷口的夕阳光,骑自行车玩闹的小孩。她穿了件妈妈新裁的白色西装马甲出来,被大人小孩围观。徐雯琦在上面摸了又摸,目露艳羡。对了,都不知道徐雯琦现在在干什么?

    “你想去吗?”

    陈宁霄的声音浮在这夕阳光中,不真切。

    少薇眼珠转了转:“什么?”

    “你刚刚问我好不好玩,能不能带你去。”陈宁霄观察着她的神色,指尖在玻璃杯壁上抵得很紧。

    “是吗?”

    陈宁霄低声哼笑,像是拿她没办法:“自己说的话转眼就忘了?”

    少薇没有慌张,心里“哦”了一声,想,原来我问出口了。纵使有另一道声音拼命呐喊阻止着什么,她却听不到。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想去的话,我就带你进去。她认识不少艺术家,都是协会里的,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奥叔?他也会去。”陈宁霄仍旧漫不经心神色。

    他大伯母出身高门又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出面做这种铺张浪费的事,但她不办,多的是人巧立名目为她办,她虽心里门儿清,但到底是虚荣动物,现现身见见老友也是无妨的,至于别人想借她名头走动走动,这她管不着,谁让马克思也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她又不能当个高官太太就深居简出了。

    “会不会不方便?”少薇如梦呓。

    陈宁霄深深地看着她:“没关系,我带你去,没人会拦,也没人会问。”

    从这一刻起,她就感觉自己在梦里了。说话,做事,走路,都像梦游,都像隔着毛玻璃看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她的灵魂飘出来了,想逃,又只能看着自己的肉身囿于这身不由己中。

    偶尔灵魂回到躯体中时,会吃惊于自己这样行尸走肉,而陈宁霄也居然一点没看出来,没过问。

    他带她回公寓。洗完澡出来,头发绑在头顶,没留意到陈宁霄脸色剧烈的一变,瞳孔也收紧。她半边脸肿了,不明显,是路人注意不到但足以让枕边人发现的程度,自己没照镜子,故而不知。

    陈宁霄压她的脸到怀里,臂膀很用力,又似乎怕压坏她。少薇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她也听到了他的吞咽声,知道他喉结滚着,气息又长又沉。以为他是抱着自己起反应了,便问:“做吗?”

    这一句很置身事外。

    陈宁霄拥她的力度更失控,沙哑着说:“不做。”

    侧脸线条如石刻。

    睡这么素的觉,少薇都有点不习惯。她的双腿双手都被陈宁霄熨帖而紧密地收在怀里,一双手尤其扣得紧。关

    了灯,闭眼,不知过了多久,她孤单无依地求助:“陈宁霄,我睡不着。”

    “怎么?”

    少薇从他的臂弯里往下缩:“我想蒙着被子睡。”

    她像是打请求,声音弱弱的,仿佛这样有错。

    陈宁霄掐紧了手,扯过被子盖过两人头顶,落下沉稳一字:“好。”

    被子隔绝了所有的光线,身体如沉在黑漆漆的太空宇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响在耳畔。空气很快就变得滞闷、湿热,又是夏天,虽室温被空调控在二十三四度,但被子底下的皮肤却开始黏腻,头脑也因此变得晕沉。

    少薇觉得自己黏在了陈宁霄的躯体上。两张在制作中的标本,因为湿度过高而制作失败了,没有成为两片干爽的、独立的叶片,而成为黏在一起、无法撕开的。

    少薇抿唇闷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出去吧,你会呼吸不了。”

    她倒是在经年的训练中已习惯。

    陈宁霄反而去吮她的唇,很热很软,大手盖上她的眼睛:“别操心我。”

    少薇眼睛眨了数下,毛茸茸长睫毛扫得他掌心痒,过了会儿她才慢吞吞地说:“陈宁霄,我想妈妈了。”

    陈宁霄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才让自己做到散漫自若,“很少听你提她。”

    “九岁十岁时就走了。”

    “爸爸呢?”

    “一起的。”

    “爸爸提得更少。”

    “爸爸喜欢写字,硬笔,软笔,就记得小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桌边练书法。一到春节,邻居就来找他写春联和‘福’字。他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我怕他,他很少抱我。”

    “妈妈不一样?”

    “妈妈喜欢我。会给我做衣服,裙子,给我梳《还珠格格》里的头发,用碎布片给我裁头花。我小时候不觉得家里苦,”少薇恍惚地微笑:“可能是那时候大家穷得都一样。不像现在,一上网就有数了。”

    “他们走,是为了挣钱?”

    “嗯。”

    “这很奇怪,因为颐庆才是劳动力流入的城市,照理说不该往外寻找商机。”

    “最早是跟着一些朋友倒卖什么,我不知道,把颐庆有的水果特产,倒卖到北方?最远的地方,他们去过黑龙江。后来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少薇说,“会有信和汇款。十一二岁以后渐渐少了,而且用的别人的名字。邻居说,也许爸爸死了,妈妈跟人跑了,或者妈妈死了,爸爸有了新家。总之,他们一定不在一块儿了。”

    陈宁霄挪了下手,才发现随着这些梦呓般喃喃的讲述,少薇的额头鬓角已全都是汗。

    她浑身都湿透了,黏透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汗雨。

    他克制住呼吸,一点一点往下询问:“所以,你才只执着找你妈妈的下落。”

    “嗯。”

    “恨她吗?”

    “不是恨,只是迷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与其说她是在执意寻找一个成年人的下落,不如说是在寻找一个答案。

    “天底下遗弃小孩的父母不在少数。”

    “我知道。”少薇呼吸稍急,字句也黏连起来:“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忘记我了?到底为什么?心里有个洞,陈宁霄。而且要是,万一,她在等我找她呢?万一她被人拐到山里去了,她是靠想着我一定会去找她,才一天天捱下来的。”

    她的双眼想流泪,但只痛苦到紧闭。

    “一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我就……我就……”

    她牙关紧咬,呼吸浊重,陈宁霄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掀开被子,让凉爽的空气笼住她,扫清她,接着命令:“把嘴张开,别咬。”

    少薇随着他的命令下意识地做,下一瞬,嘴里抵入了一个指节——陈宁霄将他弯起的指节塞进她上下牙齿之间,继而沉稳低声地说:“深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做得很好。”

    少薇还是想咬紧牙关,但陈宁霄的指节控住了她,令她不得不打开鼻腔通道。徐徐的,她过高的心率、满身的燥热都在着深呼吸中被抚平。

    黑暗中,似乎有一声很轻的闷哼被她遗落。

    嘴里有铁锈味,在弥漫开来前,陈宁霄抽出了手,用另一手拢住她脑袋,环进臂弯里,叹息着再度鼓励了一句:“做得很好。”

    少薇紧绷的躯体缓缓舒展开。

    小时候,她是被遗弃的小孩。长大后,她可以不再把自己当被遗弃的小孩,心境却又落入了宛如失孤的大人。没办法不作假设,万分之一的可能,母亲在等她长大了,去解救她呢?公安部发布的寻人招亲,她总在看。

    少薇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和陈宁霄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大部分都记不得了,记得的一些也已模糊不清,但很美好,像是镀了金光。

    陈宁霄安静地听着,淡道:“她给过你好东西。”

    少薇心跳一漏,在空中的那个自己,几乎要为此回到这具痛彻心扉的躯体。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不怨天尤人的人,但你又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怨天尤人。你正直,勇敢、侠义,性格舒展、开阔,不尖酸,也不自怨自艾。”

    他不喜欢形容词修饰词,平时懒得和这些词打交道,但一开口,发现如此流畅,因为修饰词的对面是她。

    “以前,我以为这些是你主动选择的结果,如果不这样,现状无从改善,但你却会活得更不快乐。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因为你性格里本来就有这些底色。有人帮你浇筑了,是路基,有了这个,你才能在上面修高速公路。”

    “以前,我是巷子里最被羡慕的小孩,最受欢迎的小孩。大家都听我的话,想和我一起玩。徐雯琦老是被欺负,我让大家不要欺负,她就没事了。”

    陈宁霄在她耳畔低笑一声:“真有号召力。”

    她是被爱过的,与他不同。同样是幼年失母,他需要做的是接受现实,而她却不可不被困在拷问真相的隧道中。

    “所以,有机会的话,你会不顾一切地找到她。”陈宁霄用极寻常的口吻来确认这件事。

    少薇快要回到躯体的灵魂,随着他这一问又仓皇地飘远了。

    “嗯。”

    陈宁霄指尖温柔地贴上她的脸,将之掰转过来,于暗淡光线中看了她一会,问:“还想做吗?”

    少薇跟他对视,伸开双臂去拥他。

    “这里没有绳子。”她被他服务着,两眼放空,呢喃地说。

    惹来陈宁霄一声笑:“怎么比我还喜欢这个?”

    少薇将两截手腕并在一起。她是只舟,只有拴住了,才不会漂泊远。

    陈宁霄便扯了条领带绑她,进出很缓慢,自有股坚定。为了能一直看着她的双眼,他没有更换姿势,顶多让她侧了身。

    少薇中间一直没有怎么出声,带着他在自己身上游走、摸索、用力。直到最后累积到顶点,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

    这些顶撞、触感、酸疼,都给了她鲜明的活感,类似于某些人自。残时的心境。

    在国内的这段时间,她都住陈宁霄这儿,但第二天午夜,陈宁霄却说有时差会议,要她先睡。

    司徒宅今夜无人。作为电台主播的司徒静,讲尽了这世上的童话故事后,决定退休、颐养天年,事实上她已停播许久,今天是她最后一档返场。陈宁霄将车停下,匆匆的步履直上二楼,张姨在身后跟着,心脏咚咚。

    他面色不善,张姨没说话,径自把书桌抽屉的钥匙找给他。

    陈宁霄拍照留档,至底下一张时,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微怔,自然抿合的薄唇稍许勾了一勾。

    怎么回事?这不是他小时候?那么旁边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婴儿……是少薇。

    原来这么早以前就见过,但彼此从未知晓。

    陈宁霄不由得想,她看到这张照片时,心情是否如他一样?

    “少爷和少薇小姐缘份深,小时候走散,长大也能回来,按老话讲这就是打不散的姻缘了。”张姨讨巧地说。

    陈宁霄指腹在相片上少薇的脸上滑过,眼底柔情顷刻悉数掩藏:“那时候的她还不是她,倒不用这么牵强附会。”

    张姨:“……”

    真难伺候。

    拍完了照,陈宁霄将照片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这就要走。

    张姨已全面倒戈——要叛就得叛彻底,左右摇摆最无用——攒了一肚子司徒静的动静打算汇报给他,却没想到他竟不问。

    张姨含蓄地问:“少爷不问问夫人最近怎么样?”

    陈宁霄步履比来时更匆匆干脆:“不必。”

    没什么比赶着回去陪人更重要,也没甚么能阻止他回去陪人。

    就连给贺闻铮打电话交代业务,也是路上开车时顺手。

    “济南?”贺闻铮重复了一遍。

    “济南是第一城,或者你有能耐的话,可以直

    接一步到位拿下整个山东的订单。“陈宁霄直接了当提需求:“我会协助你。”

    “你等一下。”贺闻铮稳住他,打开当地政府官网,很快地检索工作报告和规划,尤其是有关“雪亮工程”。

    技术的应用讲究渗透原理,业务也是从一线重镇慢慢往省会、省内经济强市、二三线城市打透,这也是为什么三家公司会在宁市狭路相逢,打个头破血流。按贺闻铮的规划,济南、青岛市场是第二步再吃的,更别说山东其他的城市。

    这当中还有个关键问题是,安防的升级部署需要硬件产能和资金,并不是直接派团队过去技术赋能就好。所以先去济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检索完毕,贺闻铮合下笔记本电脑:“我可以过去,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策略。”

    多余的理由他不必说,知道陈宁霄懂。

    “我需要。”

    “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

    “你需要?”

    “虽然我是你请来的CEO,但正是因为我是你请来的CEO。”

    贺闻铮顿了顿,“恕我提醒,我已经听徐行说过了你们最早在颐庆作为试点的街道是如何筛选出来的。”

    简而言之——没有筛选,纯是私生活驱动。

    陈宁霄没瞒他:“是同样的原因。”

    贺闻铮终究没忍住:“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一个合格投资人的表现。”

    第一,对具体业务经营指手画脚甚至要求指哪打哪;第二,无视公司战略部署,或者说,损伤公司盈利能力,提高风险。虽然说陈宁霄有这个资格,但资格不等于做事的正确性。

    “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宁霄顿了顿,“如果没有这个原因,甚至都不会有Eye.link。”

    贺闻铮一愣,脑海里迅速复盘了一遍陈宁霄的投资布局,正如几个月前徐行所做的那样。

    是的,CV(计算机视觉)和安防,至今还在烧钱阶段,而主做内容生态的投资人哪个不是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陈宁霄明明才是国内最早嗅到这一风向的人。

    “Eric,做技术是需要一点理想和情怀的,古往今来所有技术的升级和革新,都是因为人。有人从全人类,或者某些群体出发,也有人只顾一个人。我有为一个人烧钱的能力,也恰恰好搭上了时代、国家和政策的顺风车,是我的荣幸。”陈宁霄掌着手机,安静看着前面即将读秒结束的红灯,“你只管去,烧多少钱算我的。”

    这是贺闻铮在过去二十九年里,第一次听到有关爱情的表述,虽然整段话里一个“爱”字都没提。

    他仍然感到匪夷所思,本能地问:“那如果我没有拿下呢?”

    “没问题,如果你能引诱到‘安行’先来山东,也记功劳簿。”陈宁霄不假思索地说。

    数据归国家,没有公司可以私藏,他要争的只是先,不是他和安行的先后,而是济南和其他省会的先后。

    贺闻铮又被他的思路开阔给震到,继而明白了:“过去几年,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等这一刻。”

    “可以这么说。”

    “但为什么不继续按部就班地推进?”

    “我是想这样,因为我以为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可以说是‘有生之年’的事。但昨天我才知道,原来她心底里根本没有和解,只是在忍耐。”

    “我明白了,well,”贺闻铮松弛下来,躺回沙发靠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设个局骗安行过来吧。”

    一旁猛听墙角的梁馨:“………………”

    陈宁霄失笑一声:“你还是帮我的爱情积点德吧。”

    引擎轰鸣,奔驰冲出斑马线,疾驶在微雨下的长街。

    还不够。

    陈宁霄说完这一通电话后,仍觉不够。不是还剩什么事没做,是觉得话没有说尽兴。

    后来还是乔匀星当了他的受害人。

    乔匀星大半夜接起电话:“喂?”

    陈宁霄:“有人去爱的感觉很好。”

    乔匀星:“……”

    骂骂咧咧地撂了电话。

    一旁朋友问:“谁啊?”

    乔匀星:“一破传教的。”

    是的,有人让他去爱,很好。

    陈宁霄开车、减速、过岗亭、倒车入库时,心里都浮着这个念头。乘上电梯,打开家门,看到睡在床上的少薇,他拥她入怀,身上不沾风雨,唯有整洁与宁静。

    少薇转醒过来,摸着他昨晚抵到自己嘴里被咬出一排深刻牙印的指节,迷迷糊糊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会开得好吗?”

    “好。”陈宁霄亲亲她的耳朵,问:“改天,要不要再和公安部的专家碰个面,跟他说说你妈妈的长相?”

    少薇被这根银针刺醒:“好。”

    其实大约是没用,因为已经十几年。一个人的样貌、身材、气质,已经有很大的变形。

    “贺闻铮说,济南政府有意升级安防和数据处理中心。”陈宁霄说这一句时开了台灯,不动声色地看着少薇的面容。

    “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找到尚清的吗?”

    “嗯。”少薇点点头,翘了翘嘴角:“原理都一样。”

    只不过一个是小池子捞金鱼,一个是大海捞针。

    “有办法,剩下就交给时间,对么?”陈宁霄仔细地观察着她,生怕漏掉她任何一丝微表情。

    她肤色太淡,透明着,有一股摇摇欲坠之感。

    少薇哼笑一息:“对。”

    陈宁霄于是知道,她已经陷入到似人似魔的恍惚中,陷入到司徒静施给她的高压和蛊惑中。

    是的,她生命巨大的谜团,这一辈子苦苦的找寻和叩问,所有被迫的漂泊和苦难,外婆临死前的念念不忘,都已经是一步之遥。往前一步,就是解脱。

    再两天,就到了陈宁霄大伯母的生日酒会。

    这当然不能明说为这位贵妇的生日会,而被说为是昆曲鉴交流会,昆曲名伶齐聚一堂开唱,既庆生,又名正言顺。地方也选得好,却是巧了,当年的盛怡园。戏台和观众席分设两座八角凉亭内,隔水,荷花正盛。名伶们按剧目时间轮番粉墨登场,间歇时,四处亭台楼阁正方便宾客说话。

    少薇前一天打了电话给陈佳威,拜托他介绍一个妆造工作室。当天下午,她穿着一身香奈儿过去做造型——司徒静送她的那身。

    陈佳威也在那儿,估计是特意等她的。本来想跟她玩笑几句,但看见她脸色,却问:“你病了?”

    少薇摇头。

    陈佳威想摸她额头,想想没敢造次,拜托工作室的人给她打扮漂亮精神点。

    “很少见你这么隆重。”陈佳威在桌沿靠立着,从镜子里找她的眼睛,但发现以往坦然宁静的她,今天却开始躲避跟人的对视……

    一朵白山茶,从枝头凋谢下来。

    陈佳威蓦地心里一惊,脸色也微微一变。等一个钟头后少薇弄完,他拎住她胳膊:“你确定你这会儿正常?”

    少薇的视线比平时更缓,跟他说对不起。

    陈佳威眉头拧得很紧:“没头没尾的,什么对不起?”

    “你进ICU的事。”

    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陈佳威无语,“我这儿翻篇了。”

    少薇低头看了下自己双手,笑唇往上抿。

    是不是她胆敢还自如地活着的原因,是因为她当年的罪孽不上不下?只有罪孽不上不下时,她才这样厚脸皮苟延残喘地活吧,罪孽滔天了,也就可以清算,可以一了百了了。

    在门口等陈宁霄来接时,风吹紫薇花,她想了很多个人的脸。尚清的,梁阅的,陈佳威的,最后是陈宁霄的。思来想去都是亏欠,说她是扫把星,她择不开。她从一开始就羡慕曲天歌和司徒薇理所当然的活法,她也想,但人生是把好刻刀。

    陈宁霄的车子到了,少薇上车。

    路上她一直在看他的脸,像要记住。

    “我高中时给你做过一个礼物。”少薇蓦地说。

    “是什么?”

    “一条围巾,亲手织的,浅灰色的。”

    陈宁霄回过眸来:“怎么不送?”

    “拆了。”少薇答,“觉得你不会喜欢,也不需要。”

    “送了才知道。而且,会喜欢。就算不喜欢,也不关你的事,是那时候的我匹配不上你的心意。”

    少薇抿着唇笑了一笑:“嗯。知道了。”

    过了一会,她问:“你以后会当爸爸吗?”

    陈宁霄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当然。”

    她问这个问题的方法,是把她自己当局外人。他已经不会再怀疑她对自己的爱,这种置身事外,不似人间,是死人问活人的。

    “那你会有几个孩子?”

    “一个不嫌少,几个不嫌多。”

    少薇忍不住笑出了一点声响:“可是你明明怕吵。”

    “房子够大就行,而且,”陈宁霄微微撇转脸庞,目光漫掠过她脸:“今时不同往日。”

    飘在半空的透明的她,又几乎要为这一句痛彻心扉,回到躯干。

    但副驾驶座的她却恍惚着,未再开口。

    挡风玻璃前盛夏明媚,香樟树接天蔽日,黑的树干,浅绿树冠,投下婆娑淡影。

    人下决定前,要先看自己的短处。

    虽然还没下好决定,但少薇知道,假如真的让周景慧出事,她从司徒静那里知道了母亲的下落,解了人生的谜团,也就到了她该告辞的时候。

    不知道陈宁霄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恨她再次选了别人?

    这个问题浮上心头,比一命抵一命更让她心脏停跳。

    到了。

    盛怡园。

    明清传下来的园林,靠着私人修而维护一新,墨绿色的题字在岁月中渐渐褪成孔雀绿,很雅。少薇抬头望了一会儿,知道这牌匾到了刷新漆的时候。

    她收回平淡如水的目光,随陈宁霄步入这园子。

    来者众。

    她谁都不识,看到周景慧,心里紧了紧。

    周景慧的做派,随着她肚子的变大而更加当家了起来。也体悟了高位的好,她以前是战战兢兢,恐别人怎么非议自己,最近悟了,她只管上去就好,上去以后,别人自会帮她圆一个好故事,否则你看这满园的名流,又有谁不对她客气,不对她肚子里的小孩表示期待和亲昵?

    明看到陈宁霄和少薇一起,她也还是扶着肚子走了过来。

    “宁霄。”又转向少薇:“这位小姐好面熟,上次在医院见过的?”

    少薇看着她柔美的脸,目光下移到她圆圆的腰身,指尖发起抖来。

    做不到的。

    她的灵魂漂浮得更远了,解离型的自我保护。

    因此,旁人说话,到她耳际总要慢半拍。

    周景慧讶异又不自在的目光回到她脸上时,她才意识到陈宁霄直接拆穿了周景慧,跟她说:“周助理贵人多忘事,你和少薇的第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在这里。”

    周景慧勉强笑了笑:“哦,是你,你还帮我拍过照。”

    少薇目光空洞,让周景慧难安,不敢对视,似乎露怯。

    她怨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凭什么。

    “少小姐,怎么也来这儿?”她目光来回在两人脸上转。

    陈宁霄目光不着她,漫不经心地回:“当然,因为她是我女朋友。”手在少薇腰际扶了一下,声音略柔:“这是我父亲的情妇,叫小妈。”

    周景慧脸色惨白,如坠冰窖。

    少薇叫不出口,温和笑笑。

    周景慧又当她看不起自己。

    寒暄过后,陈宁霄径自带走少薇。

    曲径通幽,衣香鬓影间,陈宁霄目标明确,但还没来得及找到那位程小姐,就先碰到了司徒静。

    司徒静知道周景慧会来,原不会过来受辱——这当然是这位过生日的妯娌给她的侮辱和提点,但一想到今天这场酒会会发生什么,她就表现出某种轻率的兴致勃勃。为此,一向倦怠不快乐的妇人,竟容光焕发,依稀让人窥见她年轻时的绰约风姿。

    看见少薇和陈宁霄,她装讶然:“薇薇?你怎么在这儿?”

    陈宁霄淡然作答:“奥叔在这里,她不是玩摄影么?我介绍她认识认识。”

    司徒静微笑:“什么时候对薇薇这么好心了?”

    陈宁霄的散漫里意味深长:“只是顺便。”

    司徒静牵过少薇的手:“来,阿姨跟你说两句。”

    少薇被她牵过去。人一走,陈宁霄面色一沉,立即掏出手机拨电话,目光紧锁着两人最后站定的方向,须臾不敢挪开。

    “在哪?”

    对面女声端庄:“戏台这边,被你伯母拉住了。”

    陈宁霄报了方位,让她想办法脱身,立刻赶过来。

    另一边,司徒静和少薇相对而立。

    戏班在弹曲,《十面埋伏》,琴声急切,大珠小珠落玉盘。水榭处视野开阔,司徒静不用提防隔墙有耳。

    “准备好了吗?”她牵住少薇的手,很冰。

    “妈妈是不想见我,忘了我,还是出了什么事,被你养起来了?”少薇没有回答她。

    司徒静深谙巧言令色之功:“她不会主动来见你,但我可以带你见她。”

    少薇点点头:“事情结束以后,多快?能比我被抓起来快吗?”

    她天真地询问。

    司徒静脸孔凉如水,却还是为她心惊,感到一丝不忍。

    “孩子,宁霄亲自带你过来的,他比阿姨有用,他会帮你处理好。”

    少薇笑意模糊。

    她手抖得厉害,像帕金森,只能用力掐紧。

    “我等着你。”

    司徒静说完,转身离开。少薇一个人站了会儿,也走出水榭。陈宁霄完全没有给她任何一个人行动的机会,带人到了她眼前。

    少薇抬眸,看到书香雅正的一个女人。

    陈宁霄不多介绍,只说:“这是程小姐,我朋友。”

    又对程岩岩道:“这是少薇,我女朋友。”

    亲疏分得厉害,身份给得明确,程小姐忍俊不禁,对少薇说:“久仰了,少小姐。”

    陈宁霄不动声色:“程小姐第一次来盛怡园,你陪她逛逛,我去找我伯母打个招呼。”

    少薇的目光像日头一样,一颗颗小光斑,飘浮不定地汇聚在陈宁霄脸上。

    多想让他别走,时日无多,多一分是一分。

    万劫不复前,想把还存善良的自己靠近他,把他当作自己存放善良的小神龛。

    程岩岩随少薇一同注视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在走廊尽头消失,继而掏出手机,看了眼地图上正在漂移的小圆点。

    他嫌微信目前的定位飘忽不准,因此提前扫描了园林地图、建模、植入双方IP,由此她可以从手机里一目了然看到他的定位,他也可以从手机里看到她的靠近。

    要彻底拆穿司徒静的谎言,粉碎她所有的后手,拉回人与鬼之间摇摇欲坠的少薇——不当面是不行的。

    第102章 第102章结婚时,您得被我们敬……

    程岩岩看着眼前眼神光飘忽不定的女人,怀疑起她现在能站在这里究竟是靠本能还是理智。

    她今天很漂亮,一身香奈儿套装气质端庄高雅,丝毫不见小门户出身之色,头发吹卷,低挽发髻,一侧用白山茶发饰固定。如此,鬓角的山茶花与她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交相辉映,或者说,那朵花掠夺了她的神采和生命力,让她本人显得虚无飘渺极了。

    “我第一次来,你陪我转转吧。”程岩岩开口,浅带了一步示意。

    “陈宁霄跟我见面,也在类似于这样的园子里,他派头大,坐下就喝茶,虽然礼仪有数,但让人不爽。”程岩岩说,“喝完茶,他就告诉我,他有女朋友。”

    少薇为这一句略略回过神,领会到这位程小姐就是此前电话里的“程”。

    她目光在程岩岩身上着力,算是注意力回到了了当下。

    程岩岩抿唇笑:“能告诉我,听到这些,你是什么感受吗?”

    少薇的教养礼貌让她运转起了脑袋,稍显没味道地回:“我没想到。”

    “我们连联系方式都没留,还是家长要求的。”程岩岩视线婉转,略停,意味深长:“现在看,幸好。”

    那天那顿饭告别后,两人没联系,因而前两天陈宁霄找上她时,程岩岩的讶异难掩。

    “这么重要的事,却拜托给我这个一面之缘的人,”她笑得意味深长:“看来陈先生你身边真是四面楚歌。”

    “见笑。”

    “你就不怕我也给你使绊子?毕竟,我可是你的相亲对象。”

    “我看人从不出错。”陈宁霄一如既往的笃信之下,多了一丝无奈的诚恳:“当我求你。”

    程岩岩长叹一口气:“你们陈家,真是龙潭虎穴了。”

    圈内没人不知他父辈所行之事,都不觉得算什么,毕竟先例比比皆是,倒是都对他那位原配颇有微词。程岩岩也是个敏于思而鲜于言的人,听着家中长辈们谈论,说他母亲是个拎不清的蠢女人,只知道一味地摆姿态,小家子气,要上进到这样的圈子,爱情的排他性是女人首先要献祭出的供品。最终的结论,是司徒静不愧是小镇出身。

    程岩岩听得想笑,却也辨驳不了什么,只觉得不公平。遭受背叛的是女人,被要求姿态好看的还是女人,伤痕累累后被苛怪为太过愚蠢的还是女人,说这些的还往往自己也是女人,没意思。见陈宁霄之前,她就笃定了要回绝,但这男人为爱情不思进取的姿态让她起了兴趣。

    两人循着步道,一路往盛怡园的深处走。程岩岩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似乎很忙。这虽然不合礼数,但反正身边这女人已经远游到四海八荒,她也就省得编理由致歉了。

    单走着实在闷,程岩岩起话题问:“在你眼里,陈宁霄是什么样的人?”

    少薇的思绪像是鱼线上的浮标,她问话提一提,它就浮出水面。

    过了会儿,程岩岩听到她回答:“善良。”

    她唇微张,意料不及的答案:“要命了,善良在这圈子里可不是个好品质。”她笑道。

    少薇抬起眼眸,认真地说:“我不了解你们圈子,但善良在哪里都是好品质。”

    “嗯。”程岩岩耸耸肩,随口问:“那你呢?善良吗?”

    她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一问对她是万箭穿心。

    “怎么,你为他害过人?”程岩岩饶有兴致。

    居高位惯了,问什么都像是垂询。

    “间接。”

    “怎么个间接法?”

    “觉得有人对我身边的人有敌意,所以藏住了他的存在,掩饰为另一个人。”

    程岩岩挑眉:“后来呢?”

    “后来那个人果然被袭击,进了ICU很久。”

    “精彩。”程岩岩像听话本:“陈宁霄知道吗?”

    少薇摇摇头。

    “你不敢告诉他,因为知道会给他上一层不必要的心灵重压。你很爱他,不想他有一丝一毫负担。”

    “嗯。”

    程岩岩若有所思:“唔,那你不仅得管好自己的嘴,还得祈祷世上有不透风的墙。”

    她的这一句,令少薇沉默,冰冷冷的手臂为之抽抖。

    她和周景慧无冤无仇,就算周景慧对她释放过敌意和冷箭,也绝不会起私刑之念。跟周景慧唯一有利益争夺的,是司徒静,再说直白点,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和陈宁霄。陈宁霄看不上这份家产,但他怎么会不了解他母亲呢?事发之后,他会猜到的吧,是司徒静首先为他起了这份歹念,才有后面的事。

    程岩岩发现她眼神光聚焦了一时半会。

    “你想到了什么?”程岩岩关切地问。迟疑了一下,后半句没出口——

    你看上去很痛苦,快化在这太阳底下了。

    少薇摇摇头,惜字如金,在连日的行尸走肉和痛苦煎熬中,她精力已经所剩无几。

    一想到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后,陈宁霄会活在怎样的痛苦中,她就想弯腰呕吐。

    “他让我们见面,你不胡思乱想么?”程岩岩对她起了好大的兴趣,“难道,你肯接受他家里有一个,外头再养着你的日子?”

    “不。”

    言简意赅的女人,多说了一句:“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你如果……他会对得起你。”

    程岩岩发现她这人有股怪异的举重若轻,很惊世骇俗或痛苦的事情、预想,能被她非常轻率地说出口。她惊异之余,忙道:“没这可能,是我好奇你,想见见你。”

    陈宁霄真是没看错她,按计划行事,话术周到。

    “哎,”程岩岩叹了一声,玩笑,“我可以问问吗,你们为什么会爱上彼此?我没喜欢过人,这是什么感觉?”

    “想到对方,愿意为他义无反顾做任何事。”

    “义无反顾?不计较公平吗?比如谁做得多一点。”程岩岩略躬了背,去找少薇的表情确认,“真的?”

    她是北方姑娘的体格,比少薇还要高许多。

    “因为你能感受到,你也生存在这样的爱里,是双方的。”

    “我不信。”程岩岩笑,“神话故事,科幻片。”

    “就当有情人自我感动。”

    少薇唇角勾了勾,耳朵听到了一些人声,还有旁边鱼动莲叶。

    原来他们正走在一条步汀上,两侧莲叶接天无穷。奇怪,她刚刚除了程岩岩的声音,怎么会什么也听不见呢?像淹没在水中。

    程岩岩决定冒犯一下她,“你说得很好,但说服不了我。因为……”

    她顿了顿,坏心且顽皮地笑:“你状态很差。真的生存在你所谓里的爱里的话,你又怎么会是这幅模样?”

    少薇的脚步停住了。

    程岩岩点点手指:“陈宁霄,把你爱得很差哦。”

    “不是的。”在她话音落下的那零点一秒,她的否认就接上,眼睛也不及眨。

    程岩岩耸肩:“虽然我不知道你身上在发生着什么事,但显然,他没能救你。”

    “不是这样,我只是……”

    少薇蹙起眉心。

    她只是,本能地将陈宁霄排斥在了外面,正如当年她察觉到宋识因的敌意时……愿为他周旋,护他在风暴外。

    但是不是……是不是这一次,已经沦为了一种一厢情愿?

    她可以和陈佳威达成默契,但周景慧这件事,真相就写在事件本身。

    甚至,会不会有人认为,她是被陈宁霄指使的?他那么高傲、理想主义、目光清晰高远的人,要因为这种事陷入到“争家产”这种泥淖中,并永远无法自证清白——因为她已经是他公开的女友了,而她和司徒静之间的恩怨,却是无法向外道的暗流。

    程岩岩发现她游离的目光又回拢了,有趣。

    “你只是不信他能救你?那他很弱。”程岩岩轻描淡写,“不是我看轻你啊,你身上不足以产生

    连他hold不住的事。除非……“她凑到她眼前,压低声音:“你杀过人?”

    少薇被她这样冷不丁的一下弄得心跳骤停。

    “你目光居然闪了一下。”程岩岩歪了下脑袋。

    少薇不再说话。为着她是陈宁霄信任的人的关系,她已经不自觉和她说了太多有的没的,她太聪慧敏锐,问的东西不合常理,偏偏都直击要害。

    所以原来,不合常理的是她。

    她常常有一种豁出去之感。自母亲不告而别,她那种想被谁强烈需要的巨大空洞就种下了。陈宁霄说她身上有侠义,只是表象……侠义,就是在所不辞咯,在所不辞地豁出去……

    生命因感受而定义。老饕的生命是味觉,旅行者的生命是腿下的路,她的生命,像活在武侠小说里,轻飘飘的一笔,“刹那间,谁谁冲出,护谁谁于身后,被谁谁刺于剑下,当下血溅命悬,在那谁谁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轻飘飘。

    天地飘萍,她有这样的感觉,外婆走了后更甚。是为自己活,看世界风景,阅人间百态,找到爱好,立足事业——才二十二岁,对别人来说,正是刚出校园、独立主张生活的年纪,满眼新鲜,而她却已经为自己主张了太久太久……

    浮萍有寿,至多活一个月。十二年,小半辈子,按比例,别人的五十载,她累了。

    少薇抬起手,看着苍白掌心上纵横的青色细小血管。

    这个动作,她这些天总无意识做,眼前看到的不是掌心,而是弥漫的血色,淋漓的鲜血。

    但是现在,她总算看见了自己掌心的纹路,微弱,但延伸着。

    她的未来,她的人生,真的这样轻易不值一提,不堪一过吗?

    程岩岩看着她梦游般的动作,没再出声打扰她。

    陈宁霄,真的把她爱得这样差么?让她对自己的道德、良心、未来,看也不看,顾也不顾。

    什么都不值得她留恋,什么都可以被义无反顾地抛在脑后。

    她为谁义无反顾?

    哦,妈妈……

    也许在等待她解救的妈妈……

    程岩岩紧皱目光,拼命忍住了想叫她一声的冲动。她的人生太高枕无忧,就连新闻台也从不停留民生频道,头一次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看到如此具象的痛苦。

    等她的命偿掉,她身后会留下什么?是反复叩问“为什么”的他。

    他前半辈子好不容易从这种“为什么”中走出来,竟要因为不小心掉进了她爱的陷阱,而再问上后半辈子,而这一次,没有人会回答他,他也不会再信任何人的拥抱了。

    因为彼此的爱而焕发的新生,她丢掉了,也顺便把他的那份毁掉。

    手机震动,是家里人来电。程岩岩看了眼怔怔然的少薇,略略松神,背过身去,掩听筒小声:“喂?”

    草草两句挂断,转身,她第一次体味到慌张——

    少薇不见了。

    完蛋。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现在精神恍惚,不是正常人,程岩岩已经充分理解了陈宁霄拜托给她的事是何等重要。但现在,至多半分钟的功夫,她把人弄丢了。

    会出什么事,她不敢猜。总不能……她其实想在这儿自杀?想到这里,程岩岩更感到五雷轰顶。

    少薇随在周景慧身后。

    周景慧身材保持得很好,肚子只见向前顶,不见横向圆,从背后看还是曼妙。所有人看了后都说她怀的是个男孩,周景慧去香港看过,确如此。虽说女儿也好,像司徒薇一样无忧无虑当公主,但对周景慧内心的这场千亿家产之战来说,还是差了口气。

    “真是抱歉,上次在医院硬是没认出你来,”周景慧歉意笑笑,“所以,叫你来叙叙旧。”

    少薇抿唇。

    周景慧察觉到她目光,问:“你要摸摸我肚子吗?”

    她说着,似乎想来牵她手。

    少薇惊恐,心跳漏了,飘在空中的自己猛地一下回到躯干里,脚步往后退,手以斩钉截铁的姿态缩到身后。

    周景慧露出没滋没味的表情:“哦,你老家也信奉不能乱碰孕妇肚子的说法?”

    少薇脸色煞白,两条手臂血液活泛:“不是,但还是小心为好。”

    她灵肉合一了,身体是逢春的枯木、解冻的坚冰,看得见、听得到、想得灵清。

    周景慧一愣:“你提醒得是。”

    又笑:“你精神了?刚刚进来就一副没睡醒模样。”

    “最近压力大。”

    “哦,宁霄不养你?”周景慧又露出没滋味的表情,掌心轻柔停在肚尖上。

    “我们是谈恋爱,不是谁养谁。”

    “你什么意思啊?”周景慧对这些话术异常敏感。

    少薇摇摇头。

    “宁霄带你来这里……”周景慧探究着她的脸色:“不会是要把你介绍出去吧。”

    在这里看到少薇一事,打消了她所有的好心情。这是什么场合?她是靠着孕期撒娇卖乖磨了很久、又实在是相处了这么多年,才让陈定舟带她来的。

    少薇却不想再听她说什么。她的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快走快跑,此刻四周没人,怪她做贼心虚也好瓜田李下也好电视剧看多了也好,要是周景慧有个好歹,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而且……那些隐隐约约的歹念,在她身体里留下了电流,此时此刻,她就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对危险和坠落的感知让她恐惧万分。

    “周小姐,下次方便时我们再叙。”少薇当机立断退了一步,“待你生产之日,我会和陈宁霄一起去探望你。祝福你。”

    转身,一口长气徐徐出尽。

    周景慧面容难以自控地扭曲了一秒,看着少薇转身离开的背影,想到自己即将当母亲,她与心里那股酸气冲天的“凭什么”和解了。

    不再问凭什么她曾经也是那样的人,曾经也在年少无知时投身于富商老男人,凭什么她可以被原谅,获得陈宁霄再一次的机会……她们,有什么不同?

    程岩岩在急火焚心中看到了少薇,一个箭步冲上去,拉她的手,看她的腕。

    没刀伤!谢天谢地!

    她在胡想什么……程岩岩拍了下额头,厉声:“你怎么乱走啊?”

    少薇被她凶得一愣:“刚刚看你打电话,有个朋友叫我……”

    程岩岩溜圆了眼睛:“老情人吗?让你梦游都结束了?”

    少薇:“啊?”

    “来不及了,你赶紧跟我走。”一看她回了神,程岩岩拉她也用了力。

    陈宁霄的定位已经很久没动弹。

    那间悬挂着「春分雪香」匾额的屋子,少薇被她拉着疾走经过,回眸望了一眼。

    不会忘记曾在这里坐上很久,祈祷他不要发现她。

    她现在懂了。

    是他比命运,更早地发现了她,带走了她。

    程岩岩的脚步停住,扣着少薇的手腕:“嘘。”

    为了这一幕,她今天穿了没跟的软皮鞋。

    司徒静,正在被她亲儿子一步步激怒着。”

    所以,你今天带她来,就是想告诉我,她是你正牌女朋友?“她倦怠地问:“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倒也不是说不通。”

    听到她标志性的语气和嗓音,少薇一愣,不明就里。但程岩岩力气很死。

    “我不止要告诉你,还要告诉陈定舟。”陈宁霄淡淡地回。

    司徒静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个笑:“那你可得好好说。”

    “说她是你的养女,不是很名正言顺?少薇没有别的亲人,你当仁不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虽然冷酷也依然留恋于她的目光、她的童话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一个“你”的独当一面的男人。

    司徒静怒容浮起:“你们自己暗渡陈仓,还要拿我做文章?”

    她不会忘记,陈定舟知道少薇的底细,如果再知道她是她的养女,那她这个当母亲了,可就要被按上居心叵测的罪名了。经年的打压,圈内的冷眼,已经教了司徒静太多。再来一遍,她已没有气魄携女出走。

    “怎么?看你的样子,是不愿意?”陈宁霄眯了眯眼,又当着司徒静的面极自然地看了眼手机。

    两个定位点几乎重叠。他揣回手机,唇角勾了勾,逼视向他母亲,玩味:“不是和她妈妈感情深厚吗?”

    “你怎么知道?”司徒静脸色一变。

    一墙之隔,少薇本就变幻不定的脸色也是煞白一变。

    陈宁霄知道?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程岩岩听得聚精会神,有趣有趣。

    “我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陈宁霄气定神闲哼笑一声,“我这么喜欢她,在带她见陈定舟前,当然要做好功课。我想好了,届时就由妈妈你做背书,我和少薇的阻力会少很多。”

    “宁霄,你什么意思?”司徒静渐渐流露出不敢置信。

    “我说了,由你作背书,让陈定舟认可我们。”

    “你疯了!”司徒静断然低喝,“你爸爸见过她,就在这里!她身上背着人命,被人当瘦马养过!”

    程岩岩瞪大眼眶,却没去看少薇,怕她不自在。

    精彩精彩,外面的世界居然是这样的?

    “别污蔑她,她是你的养女。”陈宁霄一字一句不紧不迫地说:“结婚时,您得被我们敬两杯茶。”

    结婚两个字一出,四下俱静。

    少薇喉咙不上不下地噎着,不敢吞咽,眼睛眨了眨。

    司徒静额头开始跳,天旋地转间咬牙切齿:“没可能。我告诉你宁霄,没这个可能。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再忤逆你爸爸。”

    “我设想好了,到时候订婚宴,刚好让你和叶阿姨姐妹重逢,场面肯定很动人。”陈宁霄宽厚地笑了笑,无视她的警告,“为了给少薇一个惊喜,我和叶阿姨都特意瞒着她。”

    他的自说自话本来就够激怒司徒静,骤然听到“叶阿姨”这三个字,神情直接如遭雷击。

    如果说在此之前,陈宁霄对她不掌握叶斯媛下落一事有百分之五十把握的话,这一眼后,这个把握就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多的百分之一来自他对亲生母亲的不忍。

    少薇掌心冷汗涟涟。

    “你,找到她了?”司徒静完全是下意识地问。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旧友过得好不好?为什么舍弃了自己女儿?又是怎么被陈宁霄找到的?找到了也好,那样事成之后,她不必觉得对不起少薇,也算完成了承诺没撒谎。

    司徒静,用她那把太漂亮端庄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问:“她在哪?”

    这一问后,程岩岩感到自己手下紧攥的那根胳膊,骤然松懈了,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怎么,妈妈迫不及待想叙旧了?”陈宁霄松弛地靠上了桌角,当他妈的面掏出了一根烟,哼笑了笑:“我说了,订婚宴才准见。”

    “宁霄,她是妈妈当姑娘时的好姐妹,这么多年没见,我也很想她,她过得好不好?你让我见见,你和薇薇……妈妈不反对的。”

    虽然知道她是虚与委蛇,但陈宁霄将烟塞进嘴角,倚坐桌角的漂亮身段起身,散漫而松弛地一笑:“谢了。”

    每个人都听出,他这最后两个字,货真价实,比真金钻石还真。

    第103章 第103章开演

    “没用的。”

    陈宁霄尚未走到门边,就听到司徒静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他咬烟的神情怔松,冷冷回眸:“你想说什么?”

    “今天过后,她就不会再见你。”司徒静嘴角浮起模糊而不带温度的笑。

    她居然还想往下聊,这是陈宁霄没料到的。他停住脚步,不动声色:“怎么,你想从她那边下功夫,让她离开我?”

    “不,我跟她聊过,她说,你出牌,她就跟牌,你梭。哈,她也梭。哈。”司徒静复述出这句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句子。

    陈宁霄微愣,不知何故笑了笑:“是吗,她这么说。”

    他突然想感谢司徒静把话多聊了一会,因为这么动听的句子,少薇肯定不会当面说给他,他求也求不来的。

    “她这种个性的姑娘,越是施压,她就越会为别人赴汤蹈火。可惜,太重情重义,自己也活不长。”

    陈宁霄眸色冷下:“看来你足够了解她。”

    “当然。”

    “所以,”陈宁霄停顿,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词为自己母亲哪怕粉饰一分,“你是真的恶毒。”

    他母亲是奔着利用完后看着她死的打算去蛊惑她的。陈宁霄掐了没抽两口的烟,这几天一直高速运转提防着所有人也计算着所有人的大脑,在这一刻放空了数秒,继而唇角勾了勾。

    “恶毒”两个字,于司徒静这样奉体面高贵为尊的人来说,无疑两枚子弹。从亲儿子口中说出,更让司徒静感到恍惚。

    “恶毒?”司徒静沉沉地重复了一遍,“宁霄,你在说你母亲恶毒?如果我恶毒,陈定舟又算什么?”

    “我没有一天认为过陈定舟是什么高尚的人。”陈宁霄凉薄漫应:“很高兴你现在让我知道了我父母两个都病入膏肓。”

    程岩岩听得心惊肉跳,但感到了掌心的扯动。她扭头看去,发现少薇双目无比澄澈地看着她,对她做唇形:“走。”

    程岩岩明白过来,她在维护陈宁霄的隐私,或者说这个男人生命里最深最无法示人的伤疤。

    她没再坚持,跟少薇一同离开转角。

    司徒静的声音渐淡了。

    程岩岩长呼出一口气,对今天原本可能发生的事隐隐约约有了猜测。而少薇也懂了为什么她会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陈宁霄让你看着我,不要给我一个人待着的机会,对么?”

    “对啊。”程岩岩笑,“你消失的那阵子,我心都要跳出来了。现在算是完成任务了么?”她略带玩笑之意,但其实认真端详着她眼眸深处:“你看上去跟刚刚判若两人了已经。”

    少薇点头。

    “哎算了。”程岩岩交握双臂,“我还是等他来交接吧,我可不想功亏一篑。”

    少薇没多费口舌说服她,只是笑了笑,脚下略快:“那你等我一下,我想……”

    程岩岩:“?”

    少薇开始匆匆,循记忆直奔游廊尽头洗手间,字眼掉在她身后:“吐。”

    “……”

    到了洗手间门口,却见一张黄色警示牌立着,有个剃寸头、身姿挺拔的小伙立在门口,伸手拦她:“请止步稍等。”

    少薇以为里面在进行维修清洁工作,双唇紧闭咽下肠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自己忍不住了。孰料小伙拦得坚决,目露精光,甚至想呵斥她。

    “让她进。”随后赶来的程岩岩道,“我负责。”

    她讲话竟管用。小伙迟疑一下,往一侧让开。少薇手捂唇冲进去。

    里头传来一声压低的惊慌女声,应该是被她的擅闯惊到了。

    少薇与里面的贵妇人匆忙错身,目光微微交锋,没能讲任何一句话,径直冲进

    了其中一个隔间。

    惊天动地的呕吐声。

    都吐干净。吐干净过去三天自己的人不人鬼不鬼,吐干净司徒静的蛊惑、背叛和利用,吐干净自己竟动过伤人念头的恶心恐惧。吐得越厉害越觉得要窒息晕厥过去,她越觉得自己像一只布袋子,被彻底地翻转过来、清洗干净。

    整洁芳香得不像洗手间的洗手间,因为她的动静而回归到了洗手间本身。停立在洗手台边的贵妇人,目露不悦,嘴角下压。

    马桶的抽水声响起。少薇看着洁白陶瓷壁上的水漩,目光渐渐聚焦回来。她仍旧手撑膝缓了会儿,确定没有恶心感了,方才起身出隔间。

    洗手台边,铬色水龙台被压下,流水声停,优雅的贵妇抽出擦手纸,动作慢条斯理且优雅,眉心蹙的弧度很刚好,既不不破坏她的优雅,又能让旁人阅读出她的不悦。

    人这种生物,早已在千年的阶级社会中被训练出了本能直觉。少薇已嗅出不对劲,知道这洗手间不是在维修,而是为眼前这女人关闭。但幸好,现代社会人人平等,事已至此,她除了略含抱歉地冲对方抿唇笑笑,也没什么能表示的了。

    没想到,有时候自觉平等,对某些人来说也算冒犯。妇人对她略一颔首,目光意味深长将她上下打量,一言不发走出,高跟鞋笃笃敲着——绝不急一分,却让人头颈一沉。

    少薇想笑,她不求人办事,也不觉得人能让她丢饭碗,纵使想诚惶诚恐让她舒坦些,她也发自内心地做不来。

    出了门,陈家伯母徐徐深吸一口气,严厉问:“小张,你怎么回事?”

    “婶婶,是我朋友。”程岩岩从走廊侧的青石栏杆上起身。

    见她这么说,伯母的气可全都消了。

    少薇动静缓缓地洗手漱口,留神听着门外对谈。

    “我说呢,突然找不见你,原来会朋友去了。”

    陈家伯母又道:“宁霄呢?《游园惊梦》马上就开唱了,你跟宁霄一块儿过来听听。”

    少薇一愣,领会过来。这位就是今天这场宴席真正的主角,陈宁霄的大伯母。

    程岩岩找着托辞:“我得等等我这朋友。”

    陈伯母面色稍淡一分,整整胸前披着的松石绿苏绣披肩,道:“不妨碍。这是哪家的小姐?”

    这可没事先对过词,程岩岩一时半会编不出来,只好说:“是我闺中密友。”

    待少薇出来,程岩岩挽住她手,什么身份都没说,单说:“这是我婶婶,你就跟我一起叫婶婶吧。婶婶,这是少薇。”

    少薇轻点下巴,出声叫:“婶婶。”

    她下巴尖,清瘦的鹅蛋脸,发髻细碎了些,被她刚刚对镜整理好了,一股子沉静雅丽,其实是讨喜的,又是程岩岩的朋友,陈伯母已拂去了刚刚的不快,道:“少小姐听不听昆曲?”

    少薇道:“还没听过。”

    陈伯母望了她一会:“既然这样,要是身体缓过来了,那就一起吧。”

    其实是句拐了弯儿的客气话,底下意思是要她自请离去,但少薇不怎么听过这种会拐弯的话,便请教程岩岩,与她对视了一眼。程岩岩冲她一点头,她也就应了。

    陈伯母心道,看来是个素姑娘,没出身的。不过这么漂亮,倒不是不值得培养。

    这圈子高处不胜寒,不仅男人需要漂亮生物,女人、老人,也都需要漂亮、活气、灵光的生物,看看听听,赏心悦目,带在身边,正如佩戴珠宝,让他们衰老起来的皮肤被点亮。

    三人顺着游廊往园子中心走,转过一角,盛夏明景豁然开朗,与陈宁霄碰面正着。

    一路有疾色的男人,在对上这一眼的刹那,脸上的心不在焉、压制在眼底的烦躁都通通消失。他笃定地多看了少薇一秒,而后哼笑出来,西装下的躯体骤然松弛,重回倜傥。

    他知道,他认识的她回来了。

    这一眼后,他不露声色地将目光放回了他伯母身上。

    虽然这三人碰到一起算是意外,但倒也是个不错的意外。

    陈伯母看见他,喜道:“刚还让岩岩找你,你倒自己找过来了?”

    陈宁霄确实是一路看着定位自己找过来的。勾唇略笑:“这不巧了?”

    少薇生怕他心血来潮就拽过她介绍,万一把这贵妇吓出个心梗好歹的。但听他们寒暄了几句后,她略略放下心来——陈宁霄似乎一时半会没这打算。

    《游园惊梦》马上开演,当世最知名的名伶班底,最拿手经典的一出戏,一时间众宾客都往那戏台前的水榭里聚,园子四处都升起人声。

    陈宁霄手抄兜走在陈伯母身侧,应对着她无聊的问话,比如是否和他父母见上面打过了招呼,又说今天有几位人物是他伯父叮嘱他要见的,对他业务有用。

    陈宁霄一边应着,一边将右手从西装裤口袋里伸出来,很轻地捏了一下少薇的手。

    少薇一惊,但没抽出,迟疑过后,她掌尖回勾,拢住了陈宁霄的手。

    陈伯母正说到兴头,冷不丁就听到了陈宁霄一声笑,忍俊不禁似的。

    “笑什么?”伯母问,以为自己刚刚指导他生意显外行了。

    陈宁霄这会儿对狗都温柔:“没,您智慧,我听了受益。”

    陈伯母可没被他这么对待过,当下嘴合不拢,面上却瞪他:“当着岩岩的面你倒学会说话了?”

    程岩岩心想,可不关我的事啊!

    又睨了一眼少薇,找她的目光。

    两人视线是对上了,少薇抿唇笑笑。

    程岩岩想,哎,真是磊落的姑娘。又想到与恍惚的她的那些对话,心底默默回响出一道声音:爱人,信人。感受不到信任、给不出信任的爱,不是爱。

    程岩岩不会想到,他们也曾走过既不信自己,也信不了对方的一程路。

    到了水榭,等待登场的三位名伶已妆容齐整,正与宾客们合影、寒暄,不乏人送花。见陈伯母来了,众人又自觉散开,如此,随在她身边的几个人也都成为了目光焦点。

    窃窃私语声响。

    “那是哪位陈公子?”

    “大陈被带去北京培养了,这是二陈。”

    “还是亲生的要紧。”

    “想岔了,会惹事的才摁在身边,有本事的这是放手预备接班了。不信你看旁边那个穿旗袍的。”

    “谁?”

    “中央‘程’。”

    听者肃然起敬。

    说者声音更压低。

    “听说在接触。”

    “那不得了。”

    “旁边那位呢?”

    稍欠雍容,但清丽冠绝,容不得人忽视。

    “嘶……这,确实是生面孔了。”

    “不得了。”口癖之余额外加了一句,“不得了的漂亮。”

    刚赶到盛怡园的陈定舟,被大了肚的娇情妇挽住手,于人群中低调。他知道这嫂子表面亲民实际上极好排场,今天这游园宴席他只打算稍现个身就走。但看到那鹤立鸡群、场面又极其复杂的中心几人后,陈定舟脸上经年的堕色厉色都是一愕,简直是傻在了当场。

    他的儿子。

    他不出意外的话万众瞩目的准儿媳。

    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不祥、不吉、带着白色山茶花般死亡气息的少女——他儿子的女朋友。

    虽然分居二十年,但夫妻某些方面利益是一致的——陈定舟第一时间去找他妻子司徒静,想要问问她在搞什么鬼,为什么没有把这女人从他儿子身边弄走,反而还登堂入室了?

    陈宁霄做事一向不经他商量首肯,在陈定舟眼里简直可以说是剑走偏锋离经叛道。一个猜想随即浮上陈定舟心头——他这逆子,该不会是要当场给这女人一个身份?

    那程岩岩又怎么肯在一旁?难道,他青出于蓝,已经胜过他老子,在成婚前就先让情妇和正妻达成了和平?

    陈定舟浑浊阴鸷的双眼,一边在满场人中寻找他发妻的身影,一边猜测着、推敲着、惊疑不定着。

    所有人的

    目光都瞧着水榭中心的这一幕,独陈定舟目光逆向。

    骤然——他目光一定,身体发寒,僵到发硬。

    他看到了司徒静。

    人群中,司徒静面孔灰败,正一眨也不眨地盯死了他。

    像个疯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陈宁霄的眼锋也扫见了他父亲,勾唇略略一笑。

    很好,人齐了。

    与此同时。

    帷幕拢下,戏班就位,两侧台本电子幕亮起,全园皆静。

    第104章 第104章他的公主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昆曲婉转。台上,杜丽娘软腰垂首步步迤逦生莲,台下,一众身居高位的宾客于紫檀软垫椅中正襟危坐。真票友听得入迷,摇头晃脑不时喝采,假戏迷忍着哈欠,眼波流转间妄图窥见天梯。

    陪陈家伯母坐在首排的,分别是今天这酒会的东道主,一位年事已高的国家级昆曲艺术家,程岩岩,以及陈宁霄。少薇身分不明,在演出前被客气地请到了后排。

    陈宁霄给她发了条微信:【演出结束别乱走,等我。】

    少薇答应了他,在台下听得很沉浸。

    冷不丁的,她丢在手拿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少薇拿出看了眼,“司徒阿姨”来电。

    她按了下锁屏键,既没有挂断,也没有接,将手机倒扣放在腿上。

    这些动作司徒静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似常人的脸色在少薇这一举动后一愣,接着更为失魂落魄起来,眼神的时散时聚出卖了她脑子里的颠三倒四。

    一时想,宁霄真没骗她,这姑娘已经知道了真相,不会再为她所用。

    一时又想,她对她培养这么多年,绝非无真情,她竟弃绝得如此坚决,该死。

    一时想,宁霄要为这姑娘动真格,那她这二十几年的忍耐苦修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时又想,没关系,只要保证启元只有一个继承人可用就行……

    和陈宁霄的对话还若近若远地飘忽在耳边。

    他说她恶毒?一个为了他卧薪尝胆半生、舍弃了所有尘世幸福的母亲,到头来竟被亲生儿子说恶毒。司徒静虽然觉得胆寒,但作为母亲,这一点坚韧她却有,她绝不苦口婆心问自己儿子眼里有没有她的付出她的委屈,而只是怀着冷静的怜悯宽容了他:他不懂。他从小被她保护得太好,以为身上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不知道背后是他“恶毒”的母亲的牺牲。

    仅此而已,他不懂。

    天底下没有母亲不会宽容儿子的不懂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母亲的怎能因为儿女的不理解,就改弦更张呢?儿女这年纪,怎会懂一位母亲的谋略和牺牲。要当一个伟大的母亲,战略定力必不可少,有时定会招致儿女的攻击甚至怨恨,但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们终会恍然大悟,感恩、痛哭……

    司徒静眯了眯眼,回到了戏中,捏了个兰花指,附合着台上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游园》这折唱完,按东道主意思歇十分钟,供客人喝茶谈天。

    陈伯母牵起程岩岩的手,问她觉得如何。程岩岩喜欢这些古典东西,素养又高,圈内长辈皆知,陈伯母便让陈宁霄陪程岩岩去后台看看演员们。

    一扭头,却见陈宁霄老神在在地搭腿坐着,手执茶盏,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眸半垂,极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后道:“伯母再这么执意当着我女朋友的面撮合我和程小姐,那就是给三个人难堪了。”

    零帧起手,陈伯母错愕当场,下一秒,她目光笔直无碍地找向了仍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少薇。

    她甚至在玩什么弱智打小蜜蜂游戏。因为陈宁霄让她结束后别乱走,所以她干脆全程都不动,就埋头坐着。这现场与她无关,她对谁都不感兴趣也没有贪图。

    一声轻磕,陈宁霄将杯盏轻轻搁到一旁紫檀案几上,起身,云淡风轻地一笑:“伯母好眼力,薇薇也是真出众。”

    陈伯母:“……”

    “程小姐?”陈宁霄略一颔首,唇角勾笑。

    程岩岩微笑,着软皮平底鞋的双足无声落地,起身,抚平旗袍,而后来到后几排座位席,将埋头打小蜜蜂的少薇牵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牵到了前排。

    少薇一脸茫然,以为又要自己扮演闺蜜。

    她没想到,她是真扮上了。

    程岩岩浅笑吟吟,对陈家伯母道:“婶婶,别怪我瞒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顿了顿,她将少薇的手搭在自己手心:“我这位闺中密友,比我更早认识陈宁霄。陈程两家长辈心意难却是真,他俩之间的感情也是真,我呢,比起嫁个好男人,更看重好朋友的心,所以……”

    她牵起一个更深的笑,将少薇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放进了陈宁霄的手里。

    全场:“……”

    少薇:“?”

    她呆若木鸡,弱智手游里,小花园被蜜蜂群拥而上,gameover了。

    陈宁霄掌心回拢,将她的手握住,缓缓收紧,直至密不可分。

    “今天这《游园惊梦》可真是唱对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薇薇,陈少,婶婶,你们说是不是?”程岩岩字句如珠玉,落在青石砌的地面上,清脆地传遍水榭。

    她的戏演完了,目光射向陈宁霄,将舞台交还给他。

    一辈子都对聚光灯游离在外的男人,第一次自觉、自愿地走入了聚光灯下——陈宁霄与少薇十指相扣,外围惊异不定的目光,他就当是他爱情的养料了。他勾唇,目光明亮,气定神闲地叫了声:“伯母?”

    被他一叫,陈伯母感觉心瓣哆嗦,且很怀疑是否牵连到了自己刚做了热玛吉的脸。

    身居高位且出身名门,雷霆春风都不露声色是她这类人基本的修养,就算现在泰山崩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有任何不属于她身份地位的反应,但现在,她的目光游离了。

    人,是程岩岩牵过来的。

    闺中密友,是程岩岩亲口说的。

    两人之间的爱情,是程岩岩讲述的。

    程是什么“程”?中央“程”。

    没有人会不给她面子,也没有人会不给她闺蜜面子。

    包括陈伯母。

    更有甚之,余下众人已悄然为她寻找着新身份。有说她跟程岩岩是小学同学,有说两人留学结识,有人从程家那位的升迁历程中寻找蛛丝马迹,有人从程太太的娘家,或者程老太太的娘家着手梳理——无论哪种来源,都意味着,她的来头不小。

    他们这种人,保护身份也是应有之意,在外捏个假身份、化名也是常事。

    “程小姐这般看重……”

    “难怪刚刚和陈夫人一起走过来……”

    少薇还是那个少薇,是她自己的她,是陈宁霄的她,但眨眼之间,她又仿佛不是她了,是可以被众星拱月的她。

    这种种的猜测、惊奇,都随着陈伯母的春风一笑,而尘埃落定。

    陈伯母的做派、应对,终究是没有辜负她的身份。她牵起唇角,对少薇温柔肯定地一点头,继而看向陈宁霄:“你们年轻人,就是调皮。”

    两家情谊,倒不会因为小辈没结成姻亲而散了,陈伯母咬牙切齿的是,自己的主场竟被几个晚辈联手当场戏给唱了。

    十分钟中场休息早已过,后台名伶们却迟迟不敢登台开演。早有剧务跑来传八卦,一脸兴奋:“听说今天是喜上加喜,那个陈少爷带着他女朋友见家长呢!”

    台前的戏还没唱完。

    陈伯母原以为陈宁霄是为着那天相亲回来车上的话跟她置气,如今自己已当着众人面首肯了祝福了,陈宁霄也就满足了,但她没想到,她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陈宁霄。

    陈宁霄看着陈伯母,眼角眉梢带笑,但眼底分明温度降了,继而扬声,点出了陈定舟和司徒静的存在。

    扮演了一辈子貌合神离的这对夫妻,

    再一次演到了台前。

    司徒静身段优雅上前,眼前白光晃动,心里一道恍惚声音:一切都完了。全完了。她的丈夫脸色比她难看,或者说阴沉不定。但到了大嫂跟前,陈定舟还是敛住了表情,目光冷冷地睨向少薇。

    不会错。当年被宋识因带在身边,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连当瘦马陈定舟都嫌不够开悟不够知情识趣的小家之女,竟胆敢……

    实在是逆光,水榭外一池绿水,陈定舟发青的脸色,硬是不被人看穿。

    他咬着牙,侧脸绷出硬块。

    倏尔,他笑了,晦暗眼眸低压,脸上却尽显长辈亲厚。

    程岩岩引荐在前,大嫂祝福在后,这场面,已由不得陈定舟做主。他非要当那个知情人,那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

    他怎么会当那个小孩?“皇帝的新衣”,历来是达官显贵们互利、守利、食利的游戏,他是这游戏的一份子,又怎么会破坏?

    知父莫若子,知子莫若父。陈定舟和陈宁霄交汇一眼,战局便已分晓。

    陈定舟和善地一笑,对少薇目露欣慰,似吾家有女初长成:“几年不见,比以前出落得更出色了,不怪宁霄对你念念不忘。”

    他的这番话,替众人落实了这姑娘来头不小的猜测。想想看,岂有人既能被程岩岩引为闺蜜,又在小时候就见过陈定舟呢?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这是——天作之合。

    到这档口,所有知情人的心里都唯余一道声音,那就是请陈宁霄收手。

    他要的,他们都懂了,被算计着心甘情愿双手奉上,还要怎么样?这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剑拔弩张的场面,实在经不起再多一丝玩弄。

    陈宁霄捏了捏少薇的手,拉回她的神智,目光温柔:“还不快叫叔叔?”

    他为她打扫净了战场,此时此刻,说是电影里的“公主降临”时刻,恰如其分。她要走上他为她铺的红毯,检阅他呈送给她的战利品,傲视他为她斩于马下的俘虏。

    ——再由她来决定,这场面,圆,还是不圆?

    所有人都懂。

    所有人都屏息。

    少薇目光缓缓地从那位在洗手间被她冲撞的贵妇脸上,一一移过因手握剧本而淡定至极的程岩岩、面孔灰败眼眸呆滞的司徒静,最终停在了多年前就让她大气不敢出的富商巨贾脸上。

    她不怕。

    这些人,尊贵远胜她,却就像游戏里的NPC,头上有一道绿色光标,随着那名为“利益、体面”的鼠标而指向哪便往哪走。

    她有什么好自惭形秽的呢?

    少薇抿了抿唇,因肾上腺素飙升而微凉的手,不自觉捏紧了陈宁霄,从他宽厚的掌心汲取热源,脖子头颅中正,下巴微抬,目光明亮,落字声音沉静,正如众人所认为的那样富有教养:

    “叔叔、阿姨,别来无恙。”

    第105章 第105章我们之间,拥有六年

    后台演员终于得了信,《惊梦》可以开演了。迤逦着上场,一眼便知台下换了天地——坐在第一排的,多了一张漂亮的生面孔。

    自此,戏安安全全地演到了结束。

    盛夏的夜幕也降了,园子各处都点起了灯,穿旗袍的侍女手捧食盒鱼贯而行,去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布置晚餐。仍有咿咿呀呀的戏声婉转在四处,但东道主却听得心慌意乱了,因为他最大的客人突然说要走。

    经过了刚刚那番插曲,陈伯母如何还有兴致待下去?细细整理着披肩上流光溢彩的满钻孔雀胸针,意兴阑珊之色在脸上懒得遮掩。东道主哪能懂,心想明明刚刚还合家欢不是?但如论如何,他也只能将人送之门口,颇感失望地目送那台轿车远去。

    实在不行,把那位程小姐伺候好也一样。东道主这么想,但满院子遍寻不到。

    天色一黑起来就极快,程岩岩站在一盏路灯下,身上真丝旗袍流转出淡淡光华。

    她在对少薇和陈宁霄道别:“这下子任务是真做完了,陈公子,切记你的允诺。薇薇小姐,听说你个展筹备在即,我想要你首日的赠票。”

    她说话做事有种与古典外形很不相称的爽快,这样简单地“后会有期”后,便上了车,乘一台红旗离开。

    司机从后视镜里睨她脸色,笑道:“小姐今天玩得很开心?”

    “当然,”程岩岩道,两手撑在真皮座垫上:“我觉得我今天像黄衫女。”

    司机摇摇头,更笑:“小姐还是少看些武侠小说吧!”

    园门口。

    少薇收回目光回过神,才发现陈宁霄已不知看了她多久。

    “我脸上沾东西了?”她不自觉抬手,手指刚触上脸颊的一瞬,被陈宁霄捏住,拢进手里。

    “只是觉得好几天没见你了。”他目光清邃,不舍移开。

    这一天像打仗,四处运筹帷幄,想着如何算计,像个导演一样防止有哪个演员脱离预设剧本,他好第一时间启动备案。直到此刻,尘埃落定,他终于有落袋为安之感,看着她,看着她宝贵的能窥见灵魂定力的双眼。、

    “胡说八道……”少薇低声嘀咕,“明明每天都——”

    “明明每天都在一起,但现在的你才是你。”

    少薇深吸了一口气,偏过颈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你和司徒静聊天,我就在书房外。”

    “张姨也不拦你?”

    “张姨识时务。”陈宁霄轻描淡写。

    “你也不拆穿我……”回想过去几天自己的似人似鬼,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不敢。”陈宁霄端详她,“不知道司徒静还藏着什么事,不知道她还会用什么威逼利诱你。”

    他做事向来讲究釜底抽薪。拆穿少薇、叩问她、劝说她,解决眼前这件事,都只是扬汤止沸,只要司徒静一日还在扮演她的养母、伪造着她母亲的下落,她就一日仍在司徒静的阴影覆盖之下,那定时炸弹的滴答声就仍在响。这一次他刚好听到了,下一次呢?纵使一次又一次,少薇能靠自己的意志力战胜过来,但人不是计算机程序,是会脆弱迟疑想岔的。脆弱时,魔鬼之声强百倍,行差踏错就在一瞬间。

    深渊之缘,他不可让她久留。

    “所以,你才同意带我来这里,又让程小姐看住我?那刚刚听戏时的那些……”少薇声音低下去,一种不好意思:“是怎么回事。意外?”

    陈宁霄沉默一下:“我承认,后半部份才是重点。”

    要拆穿司徒静的设计,倒不必来这种地方,他只是一想到人来这么齐,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也不错——毕竟,挨家挨户去公开,挨家挨户听那些老古董食利者的质问、劝说、威胁,很烦。

    现在,他不仅公开,还逼得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并祝福了他们,一劳永逸。不出明天,整个圈子里该知道的就都会知道,他们要再想弄点棒打鸳鸯的动静,就要掂量掂量成本了。

    “程小姐,为什么这么帮你啊?”少薇随着他脚步往盛怡园里回。

    陈宁霄瞥过脸去:“吃醋?”

    少薇摇摇头:“只是觉得她家背景地位这么高,她没必要帮你。”

    “没有人是绝对自由的,享受什么权利,就有什么义务。”陈宁霄淡道:“她也有她的翅膀,她的野心。”

    从伯母告诉他程岩岩对科技资本感兴趣起,陈宁霄就断定她不一般。任何圈子都有路径依赖,比如陈定舟的路径依赖是圈地拿钱,有些人的路径依赖是能源垄断,但说到底,玩的都是内幕信息或渠道壁垒,只玩“重”的、“大宗”的,科技资本对于他们来说太新,太轻——至少是2017年的夏天来说。

    有内幕、有资源,利益也是肉眼可见的巨大、稳定,那么对于新兴产业,这些人的首要反应当然都是“没必要”,比起冒风险,巩固好自己圈子规则更简单,也因此,权力、职位、派系,也必须稳固,要保证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高枕无忧,古往今来,莫不如是。肯跳出来看世界的,一是真做实事有抱负的,二就是不想受制于人的,陈宁霄的伯父属于前者,程岩岩属于后者。

    那天相亲,陈宁霄亮明了自己有女朋友之后,就问起了程岩岩为什么对科技资本感兴趣,两人就这一话题聊到了两家长辈进来开膳。

    也因此,在决定用今天的盛怡园搭台唱戏后,陈宁霄第一个想到可以交易的,就是程岩岩。他对程岩岩说的“我从不看错人”,并非从不看错一个人的品格、德行,而是他从不看错一个人身上的利益趋势。她想自由,想唱自己的戏。

    作为交换,陈宁霄送了程岩岩一笔她无法拒绝的投资筹码。

    人是利益动物,每个人身上的背景、利益、欲/望,在陈宁霄眼中构成了一张地图,清晰明确地指向每个人最终的目的地。也因此,不仅程岩岩可以为他所用,今天的伯母、司徒静、陈定舟,就算一万个不情愿,也都必会按照他写好的剧本演下去,因为他了

    解他们——比他们自己更了解。

    少薇默默地听完,勾唇笑笑:“你也不怕他们谁不买你这账,当场拆穿?”

    陈宁霄眼眸微冷,轻描淡写:“不怕。想鱼死网破的话,就鱼死网破。”

    动物界,历来是弱小者更擅长摆出龇牙咧嘴殊死抵抗之姿,用来博弈或逼退强大的对手,但很可惜,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弱者。游刃有余地设计,看着每个人不情愿却不得不向着他设计好的反应靠拢,更有趣。

    循着步道往园内深入,直到手上传来潮热之意,少薇才发觉她一直被陈宁霄牵着手走。眼看前面要与人相迎,她第一反应就是抽手出来,但谁知她越抽,陈宁霄却越牵得紧。

    “你快点,等下被人看到……”少薇瞪着眼睛,声音惊慌。

    陈宁霄不由得哼笑一声:“你说什么?”

    “等下……”少薇循着惯性开口,但蓦地就没声儿了。

    “这园子里谁消息这么不灵通,没有被通知到你和我的关系?”陈宁霄实在气定神闲。

    “……”

    他们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牵着手,与对面人迎面而遇,双方皆礼貌地一颔首,错身而过。

    少薇掌心冒汗,有种恍惚感,从他生日时对朋友圈子的公开,到现在对他身世圈子的公开……太快了,快到她感到不真实,也比她所有的幻想都还要更不可思议。

    她喃喃,蹙着眉心:“太快了,陈宁霄。”

    这不是她心虚胆怯的不安,而是这样巨大的举动,从未降临过她人生中的确定感,让她惶恐,让她觉得,命运已经在哪里匍匐好,要给她一击。

    陈宁霄低眸,就着夜色,笃定地回应她:“不快。我们之间,拥有六年。”

    他们没有去那间水榭用餐,而是牵着手,在盛怡园四处散步。隐约有晚香玉的香味顺夏风送来。

    陈宁霄中间打了个电话,继而带少薇去了一间凉亭。茶香袅袅间,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转过脸来。

    少薇识人本领强,惊呼道:“奥叔。”

    奥叔却不记得她了,请她和陈宁霄入座、斟茶,饶有兴致地问:“你给我看的那些摄影作品,真的就出自这位姑娘之手?”

    少薇不明就里,直到陈宁霄附耳:“反正知道他会在,就提前约了时间,顺便把你作品发了些过去。”

    少薇:“……”

    什么时间管理大师,她不是就游魂了两天吗……

    “看来crena女神,果真是女神。”奥叔惊人之语。看到陈宁霄脸上的意外后,他总算心满意足:“我知道你想瞒我,找的都是没发布的作品,不过摄影就和画画、写作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DNA,而天才的DNA就更是过目难忘、鹤立鸡群。”

    他是绝对的前辈,少薇忙摆手谦逊:“您别这么叫我,这都是粉丝叫着玩的。”

    “我知道你,摄影协会派人来喊你入会,你说你没有钱,交不起会费,所以不入。”

    少薇忍不住想挠额头,这样可以不那么尴尬。

    陈宁霄挑眉,意味深长看向少薇,勾唇抿笑不语。

    “你笑什么……”少薇在桌底下踢他。

    陈宁霄执杯,略敛笑,正经:“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么别致的理由,也就只有你想得出。”

    这么旁若无人,奥叔不由得咳嗽起来。他对昆曲没兴趣,故而错过了那出戏,但从散场至这会儿,到处都在传。以他对陈宁霄冷酷游离风格的了解,他不觉得他是会出这种风头的人,但此刻见了两人,他又觉得情有可原了——这么出众的女伴,硬藏,是违背心意,迫不及待昭告天下才是本能。

    老话讲文人相轻,但奥叔很乐于提携后辈,道:“就算宁霄不给我引荐你,我也一直在关注,从ig上就开始。”继而他蹙了下眉,迟疑道:“不过你回国来转向时尚摄影,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奥叔得过普利策奖,风格偏人文纪实,时尚摄影玩概念,商业性强,且整个环节并非完全是摄影师本人说了算,这是他不屑的。他关注少薇,就是因为她镜头下多姿多彩的街头,让他仿佛又重回年轻时,再看了一遍世界。转投时尚摄影,令他疑惑,也令他惋惜。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道陈宁霄在桌子底下捏紧了少薇的手。

    “本来想拍战地和第三世界纪实……”少薇抿唇笑笑。

    她的生命经验,令世界上那些生命困境无比强烈地诱惑着她、赋予她使命,但她的个性,却又让这些困境无比强烈地伤害她。战争,死亡,病痛,衰老,伤残,流血,贫穷,饥饿,痛苦,恐惧……这些人性的弱,曾令她镜头颤抖,令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那么纯粹:她究竟是抱着要将这一时刻记录下来、传递给世界真相的决心在拍,还是在品尝痛苦、将这些生命困境景观化地在拍?

    在思考清这个问题之前,她远离了这一最严酷的题材,而选择了城中村等稍微温和的主题。

    这一切,陈宁霄都知道。

    他见过她不顾一切扔掉相机蹲地痛哭干呕的样子。

    奥叔作为艺术名流,跟上层人打惯了交道,陈宁霄的一个眼色、空气里的一丝凝滞,都足够令他意会过来,转移话题。

    他最终道:“以你的水平,办展绝对有资格,不过,我得看看你的作品厚度。”

    说不激动是假的。少薇很想问问他,你还记得那年你说,很期待看到我拿起相机后的样子吗?虽然那时的她对未来没有任何信心,但这句话,却时不时回响在她耳边,成为种子。

    但他既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她,那她也不必续这一前缘、牵强附会了。这是她的果决与酷处。

    少薇只是微笑着,克制着内心细微的战栗,点头:“我整理好后发——”

    一声尖锐的轮胎刮擦声和剧烈的碰撞声,骤然传来。

    他们虽离声源远,但位置高,听得清也看得清。三人俱起身,凭栏眺望,眼见着园子里众人如下雨天前的蚂蚁一般,惶惶然而没头没尾地四处张望、奔走、交头,整座园林骤然大亮——原来铺了明灯,只是为了氛围才只点小灯。

    人声远远顺风送上凉亭。

    “出车祸了!就在门口!快,打120!有孕妇!”

    这后三个字,让陈宁霄和少薇都是脸色一变。

    第106章 第106章司徒静

    司徒静承认,在她第一次遇到陈定舟时,她就有种被命运砸中的感觉。

    那天她在颐庆播音大学的团委办公室待了一下午,核对着即将到来的某项校团委活动的流程和台本,起身出来接水时,看到身着白衬衣的陈定舟正和他们院办公室的某位领导谈笑风生。

    她外形亮眼,又比旁人有更一份自觉的端庄,令她看着比周围那些女同学都要贵很多。陈定舟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三秒。

    工作一直到了傍晚才结束,有人来团委喊吃饭,就这么当着她的面调侃了几句,司徒静于是知道,刚刚那交错一眼的男人,是本地一个望族的二公子。他的兄长走仕途,他的弟弟走学术,他则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再往上翻翻,那可真是名人辈出,文盲都听过他几位族亲。

    司徒静在学校食堂前又遇到了他。这一次她主动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句:“又见面了。”

    陈定舟后来告诉她,他正是喜欢她这份自信,用北方人的话来说,就是“劲儿劲儿的”,有意思。

    嫁进陈家,她花了很多力气。这样家庭的人,男男女女的婚配都是种资源,若是取她这么一个小镇姑娘,是浪费。陈家老太太看不惯她,看不惯的理由和陈定舟喜欢她的理由是同一个,“劲儿劲儿”的。老太太说她心比天高,不谦逊。

    老太太还说她这样的人,被命运打压了半辈子,一旦出头就容易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会将自己得到的一切看作是自己应得的,而不是上天或别人赐她的。而人一旦欠缺敬畏心就容易行差踏错。

    但老太太宠这二儿子,陈定舟也肯为她使劲,司徒静终究还是嫁了进来。家里上下个个出身都比她高,但确如老太太想的那样,她不觉得怯、低人一等,心里想的是,你们这些人出身高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一张桌子上吃饭。

    司徒静这辈子都厌恶她妯娌大嫂,自视甚高的劲儿,去百货扫货,明明有保姆跟着,非要她提包。进什么门、跨什么门槛,她不动,别人就休想。她觉得她大嫂很阴的,拿捏人用的都是巧劲儿,那种不舒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往外抱怨,别人还会反过来说她小心眼,劝她大度。

    司徒静劲儿劲儿的,知道大嫂的痛处,专拿自己和陈定舟的自由恋爱说事。

    大伯哥陈定澜此前有个自由恋爱的女友,成分不好硬是被拆散了,这往后才有她这位大嫂的事。听说大伯哥的钱夹里还压着这位前女友的一寸照。整个圈子都知

    道的事,司徒静如何不知道?遂爱上了在大嫂面前说自己是怎么和陈定舟谈恋爱的,如何约会,吃饭时如何腻歪,如何过纪念日……大嫂怨她嫉她,在她身上投射了对那位前女友的怨恨,司徒静是懂的,所以才报复得准。

    司徒静在陈家的地位,随着陈宁霄的到来而改变。因为陈宁霄从见世的第一天起就漂亮,陈老太太爱不释手,开始讲话识字后,又展现出了非比寻常的天赋,直接成了老太太心尖上的一个。

    也是这时候起,司徒静发现了丈夫在外沾花惹草。

    不能说是发现,因为这苗头两人恋爱时就有,但司徒静告诉自己要抓大放小,切记成为个善妒的妇人。但成婚后,陈定舟眼见着是变本加厉了,借着应酬、出差三天两头不着家。司徒静吵过闹过冷战过,不可能有用——陈定舟有什么软肋在她身上呢?司徒静从那时起开始学着隐忍,因为闹得太凶的话,妯娌大嫂会知道。司徒静完全能想像出她会如何冷笑奚落她。

    直到后来,陈定舟找上了司徒静在台里的后辈黎康康。司徒静将永远记得那天,从她走进省台的那一刻起,所有目光就都粘着她,若有似无,如影随形。演播厅,陈定舟送的巨大花束惹眼无比,没人敢上前去翻开贺卡看一眼,那上面写的究竟是哪一位主播的名字。

    司徒静最后仅剩的一些“劲儿劲儿”,让她做出了携女离家的动静。电视台的工作也辞了,因为丈夫的情人正在逐步取代自己,她要用主动退出战场来成全自己的体面。

    这之后的漫长二十年,她逐渐不再“劲儿劲儿”,而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和丈夫情人同桌吃饭,学会了在妯娌大嫂面前低头聆听教诲,也学会了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维护着圈子里的一切。她已经不是那个闯进来处处新鲜处处带劲的小姑娘,而是倦怠的、双目垂阖的卫道士。

    二十年太久了,比较起来,她也只不过幸福过三五年。

    人说兰因絮果,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天底下所有的爱情结局大抵都这样,还是她急功近利,挑错了人?奥迪轿车的氙气大灯将前路照得雪白一片,也照亮了对面奔驰车内眯眼、抬胳膊挡脸的乘客与司机。

    陈定舟脸上有怒容,大约很少受到这样的冒犯。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则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搞出私生子,是陈定舟给她的承诺,有陈老太太、陈家大伯在场签字为证的。是陈定舟必须要给她的遮羞布。它已经符号化,仪式化,象征化,像面旗帜。战争中,旗帜再破,也得竖着,没有人会想着这面破了大不了再扯面新的。不是的,旗帜倒下了,就代表输了。

    高跟鞋踩死油门,引擎咆哮,转速表到底,轮胎在碎石铺就的道路上打滑,飞溅出石沫,打穿灌木绿叶。司徒静扶紧了方向盘,双目死死地盯着对面。

    她不确定陈定舟是否看见了她癫狂的双眼,是否会为他在晚餐时丢下的那一句“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而后悔。

    威胁她?从那年将陈宁霄留在陈家的那天起,她眼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一个弃绝了一切只为最终胜利的女人,没有人可以威胁。

    她的车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去。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前,司徒静亲眼看见了自己丈夫眼里升起的暴怒和恐慌。对死的恐惧让他显得如此软弱、丑陋、扭曲,司徒静很多年没笑,但在着彼此大灯交汇出的下了雪般的世界中,她笑起来。

    “砰——!”

    气囊弹起,巨大的血腥味从胸膛溢至口腔,司徒静在失去意识前,奋烈地掀起眼眸,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已一雪前耻。

    120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陈宁霄和少薇从假山上的凉亭下来,两人都不是爱看热闹的性格,但路边模糊的一句“有孕妇”,让两个人都顿时脸色一变。

    跑到盛怡园门口,救护车、交警车的红**交汇闪烁。乌泱泱的人群在看到陈宁霄后,自动自发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剧烈变形的车头已很难辨认车牌,但相撞的这两台车,陈宁霄都认识,都坐过。

    “你是家属?哪个的家属?听得到我说话吗?”

    有谁在耳边反复说着什么。像隔着水,不真实。

    两秒后,陈宁霄收回目光,看向交警。

    他的目光冷静疏离得让交警反而一愣。

    “我是家属。”

    交警向他投来同情目光,例行公事汇报:“奔驰司机当场死亡,请节哀;副驾驶的孕妇目前已经送去急救,肚子里孩子……”

    “另一台车呢?”陈宁霄打断他。

    警察一愣,陈宁霄淡淡地、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母亲,那是我父亲。”

    现场蓦地鸦雀无声,交警也像是被噎到,写字的笔狠狠一停顿。紧接着,四周嗡声如水纹,层层扩散开来。这些人物们看着尚在勘探、记录现场,试图还原事故过程的交警,心里已经比他们更率先还原出了事件真相。

    总觉得空气中有硝烟味,后来变成口中的铁锈味,但陈宁霄没有察觉,感觉从出生来就这样。灯从四面八方照过来,雪白的红色的蓝色的,执笔记录问话的交警,像隔着层玻璃罩子被放大被模糊的议论指点声,那些飞蚊一样躲闪着又欲停他皮肤叮他血的目光。擂台赛。困兽场。他是这赛场上唯一的选手,唯一的兽。躬了脊背,垂首默默站着,但不知道要跟谁去赢。

    倏然,他感到自己冰冷僵硬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什么活的、软的、小的东西。这活的软的小的东西勾住了他的手指,继而捏了捏。

    很微弱的热度,但成为了陈宁霄面无表情的、锈掉的躯体上唯一的热源。

    陈宁霄僵硬地扭过头来,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地辨认着眼前的这张脸。倏忽间,他习惯性地笑了笑,毫无血色的唇勾起,眼睫也垂下来,有了些温柔神采。

    外围人群听不清,只知道他嘴唇动了动,仿佛依稀说的是什么小名,“薇薇”二字。

    这一笑,让他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街头小报、自媒体、营销号、头条新闻、论坛帖子口诛笔伐的对象。

    但陈宁霄已经顾不上。

    陈定舟的骤然离世,让启元陷入风波,股价大跌,内外部各个势力都蠢蠢欲动;司徒静则一直没醒,被转移到高级病房看护。

    存活下来的周景慧,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摸肚子找孩子。

    “你的孩子没保住,保住你医生已经尽力。”

    周景慧愕然,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又看了眼病房外被人拦住大呼小叫的弟弟周景瑞。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以前她还能在陈宁霄身上看到一些昔日大学时的风采,但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彻底陌生的男人,沉默,深沉,气息冰冷,眸中不泄露任何情绪。

    “你胡说,你骗我……这是阴谋!阴谋!”周景慧涕泪横流,吊瓶软管被甩得凌空乱晃:“是因为怕他抢你家产,你们母子才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

    周景慧在这一反问里愣住。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再度问了一次,彬彬有礼,一字一句:“我问你,那又怎么样?”

    周景慧吞咽了一下,瞳孔空洞,畏惧地看着眼前居高临下的男人。

    “陈定舟已经死了。”陈宁霄站直回身,冷冷睨下眼神:“警察说,他在最后一刻打了方向盘,让主驾驶座遭受了大部分的冲击。”

    蓦地,周景慧所有的声音和呼吸都顿失,喉咙里像被卡了什么巨大的毒物,让她几近窒息。

    死了……?

    她不觉得伤痛。也许事情发生太突然,她的大脑还没处理好着信号。又也许,她真的不悲伤。她只是本能地看到了一丝恐惧,因为她的庇佑伞倒下了,她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极厌恶他的男人。

    “你得到的这些物质、

    房产、钱,我都会追回。“陈宁霄缓缓将两手抄进口袋:“抱歉,周助理,你得重新学着长大了。”

    眼看他转身走到门边,周景慧顾不上身上插的这些针头管子,冷汗涟涟迫不及待气短力竭地问:“司徒静呢?司徒静这个恶毒的女人,她还活着吗?”

    陈宁霄拧上门把手,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给她只言片语。

    第107章 第107章你在就好

    司徒薇无法说清自己回国的这一路是什么心情。她包机回来的,空姐在一旁陪了她十几个小时不敢错眼。落地后,她来不及去司徒静的病房痛哭一场,便匆匆换好黑色衣物去跟陈定舟道别,历一系列流程后,由陈宁霄捧骨灰坛,她捧遗像,衔队伍回别墅。

    路上遇到记者和摄像机,被安保及陈定澜的卫兵拦截在外,但一路尾随,快门闪烁不停,让司徒薇很是心烦。

    陈家。

    灵堂已布置好,僧班也已就位。负责在堂前鞠躬答谢的按矩得是家里人,作为陈定舟唯一的一双儿女,陈宁霄和司徒薇当仁不让。

    离开这儿时尚在襁褓中,之后每次回来也只是为了在那位不待见她的奶奶面前扮演合家欢,司徒薇对这栋偌大的洋房没什么情感,但骤然撞入这满眼的肃穆黑白中,她还是愣了一愣。

    灵堂的一间花厅被设置成休息室,供家属休息,连同的另一半间厅则给前来做法事道场的僧侣们歇脚。

    诵经声始终不停,时而夹杂法器的一声嗡和叮铃。司徒薇在这样的背景音中走进休息室,看到一袭黑衣的少薇,愣了一愣。

    经年未见,司徒薇还是被这位前同桌的长相惊艳到。记忆里不常见少薇穿黑色,但她很合适,象牙白的肤色在纯黑衬衣的衬托下隐隐有光华流转,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还是如此澄静。

    陈宁霄在灵堂前被伯父叫住,此时花厅只有他们两位。

    司徒薇半笑一声:“我妈昏迷了,终于让你有机会登堂入室了?”

    少薇原谅她的夹枪带棒,只从椅子上站起身,说:“薇薇,请节哀。”

    “节哀?我对我父亲没什么感情,也没有幻想。”司徒薇拧开瓶纯净水,“他死不死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我的天是我妈撑的。倒是你,在她面前低眉顺目服侍了这么久,她才刚昏迷,你就按捺不住了?”

    “阿姨知道。”少薇不与她作口舌之争,但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比任何都让司徒薇窝火。

    “知道不代表同意。”

    “她同意。”

    司徒薇冷笑一声,“人都昏了,当然你说了算。”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同意。”少薇面无表情地说。

    她不愿与人争锋,何况她是陈宁霄的妹妹,但陈宁霄在盛怡园为她争取的心思,她明白,不能他争取了,她还是做低伏小唯唯诺诺,好像这桩恋爱欠了谁。

    司徒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他。他这几天状态很不好,如果我在这里让你碍眼,那也只能抱歉了。”少薇略略欠身,重新坐回沙发中。

    过了会儿,花厅移门拉开,陈宁霄走进来。他没看司徒薇,眼睛像设定好目标的雷达一般搜寻、捕捉,继而直直地走过去。

    两人像有什么程序写好了,他到了,少薇也起身,张开双臂,被陈宁霄拥进怀里的同时双手亦环住了他的腰。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得到陈宁霄将头埋在她脖颈间长而匀的呼吸声。

    司徒薇含着小半口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瞪着一双漂亮的瞳孔吃惊而不解地看着这一幕。她发誓陈宁霄这一路表现都很正常,作为长子操持所有流程,与每位陈家长辈及启元的董事成员、功勋高管都一一应对得体,虽然脸上神采少了点,但那也是应有之义,总比事故现场那一笑合理。

    但此时此刻司徒薇看见的,好像是一个灵魂被抽干身体也到了极限的男人,只能依循本能找到他潜意识里最让他放松、也最让他信任的人,而后把自己交给她——或者说甩给她。

    一具躯干,交给她善后。回了基站的机器。

    陈宁霄比少薇高了二十几公分,她被他这么紧地抱着,仰一会脖子就酸了,但不说什么,只把下巴搭在他锁骨上,交叠在他背后的双手轻抚,在他黑色衬衣上留下了浅浅的褶皱。

    司徒薇眼见着她哥绷了一上午的身体松弛下来,像是把整个儿重量都卸到了她身上,继而嘴唇隔着头发压在她耳廓,似乎说了句什么,司徒薇没听清。

    陈宁霄说的是“别走”。

    少薇回以轻“嗯”,也就他一个人听到,他觉得安心。虽然冥冥中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但一时想不起了。

    移门声又响,这回走进来的是陈定澜,看到眼前景象,蓦地一愣。司徒薇怕这位大伯,跟他不亲,瞥他一眼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想灵堂后面搞这种事情,哥多半是要挨骂。但奇怪的是,陈定澜甚至没出声,自觉来得不是时候,转身出去了。

    司徒薇眼珠子要掉下来。

    吊唁正式开始后,司徒薇没再见少薇,而是和她哥站一块儿,扮演一个静默的孝子贤孙,满面肃穆哀容,对前来上香献花的亲友们回以鞠躬,再被他们牵过手交代两句节哀顺变。

    司徒薇却常常出神出去,想灵堂后的那个女人。他们从花厅出去时,佣人正巧给少薇端了托盘过去,里头是新泡的乌龙茶和一碗放了鸡蛋的阳春面。

    一副要在那里久战的模样。司徒薇想。难不成他们在堂前忙多久,她就在后面陪多久?她没自己的生活事业的?末一句已是赌气。

    灵堂后。

    少薇打电话声音很轻很轻,一口英语稍带点中式口音,听着有某种孩童味道:“Jacob,劳你亲自来电话……对,我和马萨说了,很抱歉这份工作我没办法继续下去……是,我家里人遭逢巨变,我不能在这时候走开……什么?你等我?”

    Jacob在那头夹着话筒在耳下,漫不经心:“当然,我没有合作过比你存在感更透明的摄影师。别的摄影师ego都很强,光是看一眼就烦的要死。”

    说罢,眼锋若有似无地撇过眼前十个被姬玛拎来面试的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们。

    姬玛:“……”

    摄影师们:“……”

    少薇浑然不知电话对面修罗景象,迟疑了一下:“需要一段时日,我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好。”

    “我等你。”Jacob准备撂电话:“你拥有我的承诺,所以,放心大胆地安排你自己。”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直到六点多才告一段落。

    陈宁霄按僧侣指点的意思上了新的香和蜡烛,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微微垂首,口中低喃合上僧班的念经。就那几句,他学得很快。往后每天有每天的功课要做,他和司徒

    薇都得配合。

    森严恢弘的诵经声,令他的侧脸线条看上去更显冷峻矜贵,又因烟雾缭绕,一袭黑衣,本就冷酷的人更显出了讳莫如深的一面。

    遭此巨变,前来吊唁的人无不好奇这位准接班太子爷。

    一方面,那事故现场的一笑实在是惊世骇俗挑战人伦纲常,另一方面,又听说董事会追在他身后希望他能临危授命主持大局,但投资界对此也有别的看法:一个至今为止用足够的成功来证明了自己游刃有余的舵手,不可能放弃这么一片高自由度的大海,而把自己推去接盘一个玩高杠杆的夕阳行业。

    一切的猜测都止步于诵经声下,观礼人众,但没人能从这位才年仅二十六岁的接班人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人性如是,没有人怜悯他的妈开车撞死了他的爸。

    陈宅设了饭厅待客,但不是正式的酒席,只供亲友用点素食。陈家本家人在一块儿用晚饭,不仅大伯一家也在,在北京的小叔一家也回来了,一张十二位的大圆桌刚好坐满。

    司徒薇看到少薇落座,又受了第二轮惊吓。

    但当年那个吃到好吃荔枝还要偷拿两颗的姑娘,面对如今场合已是面不改色。

    不卑不亢是真,脑子里没装这些人也是真,她只关注陈宁霄的好不好。两人讲话始终交颈低声,犯了餐桌礼仪大忌,但也没人站出来说什么。

    司徒薇单知道那位讨厌的大伯母嘴角都快垂过下巴了。也是有点暗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用完餐,冷不丁在花园里听到伯母和伯父的对话。

    伯母的前文讲了什么,司徒薇不知道,撞见就是一句“成什么体统!”

    陈定澜音色听着有些倦怠:“好啦。”

    “这个姑娘我查过了,是司徒静的养女。那天你是不知道,突然冲进洗手间里,吓了我一大跳,很没有规矩。”

    陈定澜皱眉:“你不要总是摆官太太的架子。”

    伯母给噎了一下,暗处的司徒薇眼珠子滴溜转,无声地鹦鹉学舌:你不要总是摆官太太的架子~

    伯母最终悻悻:“我跟你讲,现在能管宁霄的就只有你了,你要是放任他这样下去,将来是要吃大亏的,他父母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司徒薇听到此处怒火中烧,恨不得冲上去跟她撕一场。但她不敢,她对这个家来说,不比少薇亲多少。或者换句话,到了今时今日,他们都是因为陈宁霄才和这家有联系的,只不过,她比少薇多了份丰厚的遗产而已。

    陈定澜似乎对妻子的抱怨很疲倦了,草草说:“你不要手伸这么长,按你的说法,当天定舟和小静也都是在场的,也都祝福了,他们都同意,你这是何苦?”

    司徒薇背过身去,躲到垂丝海棠的浓荫底下。

    是夜守灵,她和她哥分上下场,倒是不怕,因为僧班整夜守候诵经,司徒薇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不要睡过去就好。

    佣人收拾了房间出来,司徒薇回来得很急,什么也没收拾。佣人给她拿抹脸的,一水儿的高奢货,司徒薇黑着脸问:“这谁的?”

    还能是谁的,周景慧的呗。佣人眼观鼻鼻观心,司徒薇反手就把莱伯尼鱼子酱精华给砸了出去:“什么冒牌货。”

    “用我的吧。”少薇换好了睡衣,站在洗手间门外,“你不嫌弃的话。”

    司徒薇抿了抿唇,少薇已经回了房间,将自己的化妆包拿过来。特别精简,特别平价,眼霜和精华都没有,一管muji的水,一瓶医院配的VE乳。

    司徒薇一边很不心疼地在手心倒了一汪爽肤水,一边冷着脸问:“我哥就让你用这些?都不给你买点好的?”

    “他不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司徒薇将水拍上脸,啪啪响。

    “我明天脸不会起疹子吧。”

    “这些都是高敏型也能用的。”少薇无视了她里头的潜台词,很淡然地回复。

    司徒薇抿了抿唇,突然也觉得自己怪没意思。

    少薇等她抹完乳液,收了东西转身要走。司徒薇冲她道:“你不要以为这些怀柔政策对我有用。”

    少薇勾了勾唇:“你快睡吧,下半夜还要起来。”

    她没有陪陈宁霄守夜,因为陈宁霄不让。约莫是到了三点多钟,感觉被子里一股空调冷气进来,接着自背后被男人圈进怀里。

    少薇躬着脊背,在他怀里像条小鲸鱼,小海豚。

    她没转身,单单是抬起头来,迷迷糊糊间去找陈宁霄的吻,柔软的唇贴到了他冒出点胡茬的下巴上。

    “好扎……”少薇呢喃地说,声音被随之而来的吻封上。

    陈宁霄没说话,用力吻她,冒了胡茬的唇周、下巴让少薇的嘴唇被扎得麻麻的,却不躲,手腕被他扣着,抵进枕头里。

    快要擦枪走火时,到底是醒悟了,悬崖勒马。楼下灵堂叮的一声敲钵声,穿进两人的喘息中。

    “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好不好?”少薇抚摸着他的脸,“我知道你有话。”

    “我没有。”陈宁霄盖住了她贴着他脸的那只手,用吻去找她的手心,“你在就很好。”

    事发至今,他不能说自己有几分理智回归,一切凭本能在运作而已,待人接物是刻进骨子里的修养,调用不了多少意志。至少,他的重大投资决策已明智地停摆。每天只有看到少薇时,颅内嗡嗡的蜂鸣声才会平息一时半刻。他很想不顾一切地要她,但场合不宜,给她徒增心理负担。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刺激司徒阿姨,或者你换了个场合解决这件事,后面的这些就都不会发生了?”

    陈宁霄身体一僵。

    “你控制不住这么想,但你不能说,因为唯一值得你倾诉的我,是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只要你和我说了,就会把这份负疚心转嫁给我。”

    少薇娓娓地说,唇角弯了弯:“可是你不舍得,你也怕我一愧疚一负罪,就一走了之离开你了。”

    末几个字一出,陈宁霄将她抵死拥进怀里,锁着她的手和腿。始终闭着的双眼也睁开,里头迷雾散去,只剩深渊般的漆黑。

    “我没有认为你是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那天所有的安排都是我一己之私,只不过,你在我的一己之私里面而已。想和你光明正大站在一起的是我,想要为你为我们讨个公道的也是我。我不能和你说,是因为决定和行动都在于我,你是被动的。要有多懦弱,才会把这些因果转嫁到你头上?”

    陈宁霄一字一句反超这几天加起来所有的清晰。

    “归因到最后,到头来,难道我要怪罪到因为我爱你?”他复又闭上眼了,气息绵长地沉下去:“少薇,我不是这么懦弱的人。”

    “嗳。”少薇只觉得眼眶很酸,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说,她心里也止不住这么想,像他说的,无法控制地将原因归结到自己头上,归结到他不幸爱了她之上。但她因爱生贪念,这些负罪感,已不够击破她的厚脸皮,将她从他身边逼走。听到他这么说,她觉得自己被解脱出来。她自己负罪归自己的,这天底下,有人坚持她无罪。

    “改天去算个命吧。”少薇破涕笑了一声,“再合一下我们的生辰八字。”

    陈宁霄明令禁止:“不算。”

    “你是不是怕算出来犯冲啊?说不定天作之合。”少薇莞尔。

    陈宁霄的手掌盖住她眼睛:“不算也是天作之合。”

    翌日,前来吊唁的第一批人还没有到,少薇就被陈宁霄塞上了车。她以为他是要带她回公寓,没想到直接到了国际机场。

    夏日清早,天还深蓝,月还有淡影,两个人在露天停车场面面相觑。

    陈宁霄脸上表情很淡:“突然想起来你有工作在米兰。”

    她在他身边太自然,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他忘了她还得回意大利。

    少薇:“我已经请好假了。不耽误,回去就可以继

    续开工。”

    又问:“怎么不先问问我,直接就送我到机场了?”

    陈宁霄默了默:“怕跟你口头提提的话,你会推辞。我现在意志力薄弱,经不起诱惑。”

    少薇卖乖:“那你非要打包送我送走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陈宁霄二话不说把她推回车里:“我现在没有意志力。”

    第108章 第108章问姻缘

    像是约好了似的,陈宁霄的朋友同学在后几天才来吊唁。并非是不放在心上,而是知道这阵子他一定焦头烂额,这些繁文缛节就晚一点再去打扰好了。

    他们有的是单独来,有的是结成了对来,上香三支,鞠躬拜首,郑重地握一握陈宁霄的手,多余的话也不必讲。出了灵堂,碰到别的同学,便站住了聊一会儿,如此人就越聚越多,变成了一场小型同学会似的。聊的时间也更长了,干脆大家一起留下来用膳。

    别看这帮人平时混不吝,大事上都有谱,不嫖不赌不毒,场子里连笑/气也不沾,哀事当前,都默契地没谈论八卦。心里多少是好奇而蠢蠢欲动的,但一想到咀嚼的是陈宁霄的苦难,也就压下去了。回头看,从学生时代聚散离合地走来,为什么陈宁霄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没人说得清,毕竟平时也没见他笼络谁,还总是一副淡漠游离的边缘人模样。

    乔匀星想,大约是陈宁霄做事的姿态很吸引人,不炫耀,不狰狞,不假意自谦,也不张狂,单单只是有问题解决问题。他们这些从商的二代们,多少有受到他的激励。

    乔匀星开始感到自己的成熟,年少无知时,他对少薇描述陈宁霄用的是“darkside”,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其实这年头谁没病,装得一副自己很会爱的模样。

    想到这里,乔匀星掐灭烟,在花园四周扫了一眼,发现没看到少薇。

    不是他一个人找少薇的踪影,其他知情人也找。

    “不会还在米兰吧?”曲天歌问。

    陈佳威否了这猜想:“不在。”

    “只是女朋友而已,这场合肯定是不方便出现。”蒋凡推己及彼。

    没人知道盛怡园发生的那些事,话题都被陈定舟的死盖过去了。

    少薇仍在花厅待着。这几天陈宁霄状态见好,她也没那么心事重重了,捧了电脑处理照片。司徒薇进进出出间觉得画面诡异:新中式的装修,白色花团和帷帐,长明灯,黄白菊花,穿黑色旗袍心口别白花胸针的女人,以及……银色苹果笔记本电脑,电脑画面还是时尚片。

    “哎,你现在摄影玩得怎么样啊?”司徒薇喝着水,身段软了些,挨上桌子。

    “还不错。”

    “你这么容易打压自己的人,还不错,就是很行咯?”

    少薇抿唇笑了笑,没接这一句。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啊。”司徒薇一杯水喝半天。

    这一问稍微占用了些少薇的注意力,她目光自屏幕上抬起,放空延伸出去,“嗯……就自然而然吧。”

    “什么啊,”司徒薇嘟囔,“怎么自然而然,谁主动?”

    “你感兴趣啊?”少薇笑意里带点兴味。

    司徒薇脸一红,扭开脸,更嘟囔了:“只是想不出来而已,他那种人。”

    “可能因为,我是你哥身边的钉子户吧。”少薇很坦然地剖白,“我不是说这一点不好啊,我觉得爱情有各种各样诞生的土壤,只是你跟我追根溯源了,我想大概我们属于这一种。”

    “哦,性转一下,你是竹马和天降里面的那个竹马,霸总和温润男二里的那个男二,王子和骑士里的那个骑士。守护很多年,就等对方回头。”

    少薇笑出丝丝的小动静,“也不错啊。”

    “就不怕守空了,白守了?”

    “怕啊,”少薇坦然无畏,“但是我也自己长脚了。你听过那个给千金送花的士兵的故事吗?士兵每天到她的窗下给她送一束花,千金很高傲,刁难他说,要是他能风雨无阻送满一百天的话,她就考虑一下。就这样,士兵一直送,九十九天。到了第一百天时,士兵没有来。”

    司徒薇瞪着她:“他傻。”

    少薇摇摇头:“不是啊,因为九十九天已经足够证明士兵的爱,最后一天,是留给自己的尊严。”

    “你们之间也有过这种‘九十九天时刻’?”司徒薇从倚靠桌子的姿势中稍稍站直。

    少薇点头。

    “那还在一起了……”司徒薇又靠了回去,“说明你意志不坚。”

    “他也长脚了呀。”少薇理所应当地说。

    司徒薇怔了又怔。好简单的道理,恋爱就是两个长了脚的人互相走向对方。也许路会远、会绕,但脚长在身上,身里有颗心,行则将至。

    “那你觉得,这种钉子户爱情能长久吗?”司徒薇问,“万一你还是跟那些男二竹马一样,哪天碰到了天降呢?那种一见钟情、充满宿命感的爱情。”

    这倒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少薇不由得一愣。可能大家都讲修养,不好意思问,没有司徒薇这份带刺的直率吧。她稍稍想了想,“那再说。”

    “就再说?”司徒薇终究是从桌边站直了,瞪着眼睛。

    “不然呢?”少薇搞不懂她这么惊奇干什么,“这个问题,就算到了五十岁也还是成立的吧,只要人还没死。为什么要在二十几岁时就刨根问底盖棺定论?就算我拿去问陈宁霄,他说不会,也就是听了开心而已。真有那一天……”少薇顿了顿,唇角稍抬,目光温润,“我也祝福他。”

    “反正别像我爸妈一样就好。”司徒薇硬邦邦地说。

    “我说过了,我长脚了。”

    司徒薇又出去站岗谢宾客了,这往后都心不在焉的。这么洒脱豁达,她哥知道吗?

    少薇则一个人坐了会儿,归档了会照片。这之后,隔壁一个小僧侣来请。

    两间花厅是连通的,中间以移门相隔,这许多天来,少薇和僧侣们各安一隅,偶尔碰到了也就是点一点。少薇起身,抚平及膝的旗袍,“有什么事?”

    “我们主持请你过去。”着灰袍的僧侣双手合十,鞠躬。

    少薇跟在他身后,不太明白。这是普陀山请来的高僧们,所需动用的关系和金钱旁人都不必肖想,陈家上下对此都很恭敬。少薇也恭敬,见了坐在红酸枝沙发椅上的僧人,微微欠身:“师傅。”

    对方清明的视线在她脸上略作停留,接着道:“少施主不介意的话,可否把手借我一看?”

    少薇便伸出去,掌心朝上。

    “师傅是不是觉得我有佛缘?”她玩笑似地问,“我经常觉得自己有个翻版的活法,在寺庙里点青灯,常伴菩萨跟前。”

    “少施主气象舒阔,不见愁结,确实有佛缘。”

    少薇莞尔,心底道,坏了,可不能让陈宁霄知道。不过她最近想当女弟子的心是越来越弱了,可能越靠近陈宁霄一分,就越离青灯古佛远了一分。

    僧人垂眸看了她手掌片刻,略一颔首,口吻很缓:“少施主虽然才二十二岁,但前半辈子吃足了苦,正是这个原因,你的气象才更显得珍贵。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能在隆冬腊月越冬的植物不少,但能磨出风采的,却不一般。不过到了这一步,少施主这辈子的苦已经吃完了。”

    少薇:“?”

    啊?原来是看手相?

    她是没想到这话里虚处大着呢,也没说是从她手相上得到的结论呀。末一句单看作是句吉利话也行的,毕竟以她的心性,她的日子任谁看都坚信会越过越好。

    僧人不疾不徐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少薇缓缓回拢手心,像是很珍惜这掌纹上昭示的命运。唇瓣也带起了笑:“那……”

    “想问什么?”和尚但笑不语,一旁歇脚喝茶的众僧侣们也笑。

    少薇扣了手腕回掌心,眼眸明亮,稍稍放肆了些:“能问姻缘吗?出家人能谈姻缘吗?”

    整个僧班都异口同声了:“能!怎么不能?”

    “我和陈施主的姻缘,怎么样?”少薇俯着身体,上半身忍不住更加前倾,但声音却小下去。

    “那一位陈施主?”和尚虽明知故问,但也算程序——忽略掉众人眼中的促狭的话。

    少薇脸皮薄,迅速蔓延绯色,低着眼睫,软皮鞋在地毯上蹭了蹭,方红唇轻启,口齿擦出气实声虚:“陈宁霄……施主。”

    和尚的回答却绕:“我刚才说了,少施主后半生再没有苦吃。所以少施主和陈施主的姻缘是好是坏,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少施主自己会知道。”

    少薇细细地揣摩着这句话,在众僧的注视下,脸上渐渐显出开悟之象,于是大家就更笑了,有欣慰之感。其实僧班里许多僧人都年轻着呢,不比她大多少,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刻。

    少薇鞠躬道谢,脚步一步三跃地离开。

    方丈主持目送她离开花厅,心想,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完成任务?

    一旁弟子问:“师父怎么突然想起给人看相?”

    和尚不算命,顶多给算算黄道吉日,开开光,解解签而已,不知道他今天闹的哪一出。

    方丈主持慢条斯理卖关子:“不要胡说,为师哪一句是从‘相’上说的?”

    小弟子们:“……”

    外头花园里的同学们也聊得差不多了,陈家的佣人来请吃饭。为着他们,在原本宴客的中餐厅外单独开了一席,仍然是全素食供应,但颐庆最好的素食餐厅班底此刻都在陈家了,做出了满汉全席的水准。

    少薇从花厅另一侧移门出去,打算透透风散会步,与陈宁霄迎面而遇。

    她跃前一步:“刚刚那个大师傅给我看手相!”

    多巧的事,前几日晚上还和他开起算命的玩笑呢。想着随便算吧,肯定算得不准,心里忐忑。可是真煞有介事地找人算,又怕算出来不好,连说句“我不信”的勇气都没有。和尚来得真及时,解了她心头痒,又是好话。

    陈宁霄不露声色,装不知情:“哪个大师傅?”

    “就是每天领着做功课的主持。”

    “哦。”陈宁霄一脸淡漠,“和尚也开始算命了?业务这么广泛?问你收钱了吗?”

    听听说的什么话!少薇要去捂他的嘴:“你别出言不逊。”

    “逊逊逊。”陈宁霄压了压快要上翘的唇角:“看出什么名堂了?”

    “他说我以后命好!先苦后甜!”少薇左手捏住自己那只被看了手相的右手掌,宝贝似的,“说我梅花香自苦寒来。”

    老和尚。让他说点吉利话,没让他这么哄。话都给他说了,那他说什么?

    “还有呢?没问点别的?”陈宁霄循循善诱着。

    “没呢。”少薇一脸正气无辜。

    陈宁霄脚步略顿,蹙眉:“……就没聊点具体的?”

    少薇:“什么具体的呀?”

    陈宁霄:“……”

    “事业吗?”少薇问,“我觉得这个事在人为吧,而且一路走来,确实运气很不错呢。你看啊,回国后就遇到了陈佳威,帮了我拍第一组大片,之后又给我介绍尹方,还带我去后台探班,拍了那组男模后,又碰上马萨,马萨一怒,要看我照片,这机会我也抓住了,去了米兰。遇到Jacob……”

    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呢?陈宁霄只看着她蔷薇粉的嘴唇一张一合个不停,说的尽是别人的名字。

    他心平气和地忍耐下去,等她如数家珍完,又问:“别的呢?”

    少薇苦思冥想一阵。

    陈宁霄等她开窍。

    少薇开窍了,合掌一拍:“哦!健康和寿命吗?”

    陈宁霄:“…………”

    “这个我也觉得事在人为呀,我们一起调整好作息,合理化饮食结构,好好锻炼……”

    陈宁霄再次耐心地听她叽里哇啦说了一通,终于提取到关键词:“谁一起?”

    少薇看着他:“我们一起。”

    他最近都穿衬衫,要么黑衬衫佩白花,要么白衬衫胳膊上戴一圈黑袖标,都很纯粹,把他的苍白、冷锐和深沉都更提炼出来。

    “我们一起的这种事,叫什么?”陈宁霄循循善诱到了极致。

    “姻缘。”

    陈宁霄恍然大悟:“原来你知道这个词啊。”

    又问:“这个问了吗?”

    少薇点头。

    陈宁霄遂问:“好还是坏?”

    他给她兜底:“好当然就好,坏也能化解,无非就是想要点钱。”

    少薇又去捂他的嘴:“好的,当然是好的!你别再出言不逊了!”

    陈宁霄忍笑不止。

    这一路她都顺着他脚步,不知不觉就被他带到了一间开阔的厅外,里头人声比别处旺,显然是群年轻人。

    少薇心里刚有了猜测,移门就被陈宁霄哗啦一声推开了。

    身上衬衣捎带长明灯与香火气的男人,牵着一旁穿黑色半身旗袍的女人,就这么很突然地亮了相。

    满室皆静,谁的汤勺叮当一下砸进瓷碗里。

    陈宁霄目光淡定环视一圈,继而颔首:“招待不周,请大家担待。”

    司徒薇也在这儿,正找曲天歌说话。她是满屋子里最不吃惊的那个。

    少薇没想好说什么,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来,弯了弯,当作招呼。

    说不震惊是假的,毕竟距离官宣才刚过去小月,而这是什么场合?一个家庭单位里所能出现的最高规格的大事,无非就是婚丧嫁娶,因此条条框框规矩甚严,别说是女朋友,就算是未婚妻,但凡没摆过公开的订婚宴的,那都有说头。

    其实外人如乔匀星等人,对两人的恋爱反而比当事人看得开看的淡。恋爱嘛,谈一谈也很正常,就算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也无可厚非,大家都是自由开放的。所以当日官宣在一起后,朋友圈最多的想法就是“没想到”、“怎么发生的?”,这股劲儿一过,也就接受事实了。

    大家想得更多的,还是觉得将来得分。

    这是很务实的猜测,只对事不对人,换个别的姑娘他们也这么想,因为恋爱是恋爱,婚姻是婚姻。他们自己谈女朋友,也是新鲜劲儿过了就冲着分手去的,没谁抱着“我得跟她结婚”的念头开始,否则开启个恋爱这思想成本也太高了,没谈就先沉重上了。

    对于他们来说,唯一有效的关键词只有一个:【家里介绍的】。

    再者,还是觉得六年的守候纯是熬出头了,女生们服气少薇有耐心,男生也挺为她欣慰,别管结局如何总之这把瘾是过了。好聚好散不怨,以陈宁霄这性格,分手费薄不了。

    但少薇出现在这里,就另当别论了。

    别说别人,乔匀星也一脸茫然。

    少薇很少揣摩别人的目光和看法,别人怎么想她的跟她本人又不构成关系,所以她以为陈宁霄带她过来就是顺路。

    陈宁霄倒是已经挑好工具人,目光一定,叫了司徒薇一声:“薇薇。”

    司徒薇应声:“啊?”

    “长辈那边开餐了,你带少薇先过去吃,我在这边聊聊。”

    司徒薇:“

    ……”

    所有人:“……”

    虽然知道纯纯是被他顺手用了,司徒薇也还是从曲天歌身边起身,贴了下少薇的胳膊:“走吧?”

    少薇抬眸看了眼陈宁霄,陈宁霄轻声安抚:“我等会儿就来。”

    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等两人出门,陈宁霄姿态漫不经心地单手拎开椅子,就近坐下“最近她都跟长辈一起吃饭,去晚了长辈要问。”

    朋友们心里不约而同:谁问你了!

    第109章 第109章他羽翼已丰,心意已决……

    “几个意思?”

    一张大圆桌,只有乔匀星问出了口,其余人都闷声不吭。

    陈宁霄气定神闲地斟茶:“指的什么?”

    乔匀星挑眉眯眼:“刚刚那一幕?”

    陈宁霄讶然反问:“怎么,你们那里谈女朋友,不跟长辈一起吃饭的?”

    乔匀星忍住了丢一纸盒过去的冲动,说:“我靠。”

    难办了。乔匀星的表情和心情都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晴一半是阴,一半想说兄弟你节哀凡事有哥几个在,一半又想说你大爷的那可真是恭喜你了啊。

    陈宁霄唇角衔笑意味深长,故意装不知:“怎么,是哪一点让你们这么惊讶?”

    曲天歌一手搭桌沿,前倾身体:“伯父……?”

    她讳莫如深,但懂都懂。

    圈子里谁不知道,陈宁霄才是那位大人物真“亲儿子”,接班的调子早已定下,够资格跟陈家联姻的,冲的都是陈宁霄去。

    陈宁霄思考了一会儿:“他蛮喜欢她。”

    所有人:“……”

    少薇跟陈定澜没什么直接交集,就第一次同桌吃饭时叫了他一声“大伯”。光这声大伯,就让其他几位长辈或同龄人心声异彩纷呈。没别的,通常情况下,除非亲至血缘,一般都会以职位称呼他,或毕恭毕敬,或诚惶诚恐,顶多前面加上“定澜”二字,以示自己与他熟稔亲厚,别的小辈,再亲,叫声“老师”也顶天了。

    少薇一个什么认证都没的女朋友,上来就随陈宁霄叫大伯——甚至不是更书面郑重的“伯父”,多少有点操之过急,或者说没摆正自己位置。

    陈定澜没什么表示,与她颔首,问她哪里人,哪里求学,学的什么,如今工作为何。少薇一一作答,不夸张也不自谦,说事不带修饰,亦不渲染。她的这份事业在这些人眼里自然算不上多高,毕竟奥叔这样成名已久的,也不过是有钱人游园会的添头。

    陈伯母端坐,被佣人摆弄碗筷伺候着,金殿菩萨一样岿然不动的脸色:“女孩子工作还是稳当些好,不合适太奔波。否则一个家里两个都忙,聚少离多,感情要出岔子。”

    少薇也不回嘴,反而是陈宁霄说:“工作事业不以性别区分,也不以稳不稳当区分,伯母觉得呢?”

    伯母问:“那以什么分?”

    陈宁霄回眸看少薇一眼,轻声,带点鼓励和商量:“你说?”

    少薇想了想:“喜不喜欢吧。”

    伯母还以为她能说出多高深的道理,听完后顿时笑了,身形都有些散下来,从金身菩萨变成泥塑菩萨,“还是小孩子。”

    少薇笑了笑:“我还是小孩子时,就看了很多分别,比如拆迁,一条线划下去,左右两边的人立刻就是两种人生。时代给了机会,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却在各个黑窑、黑工厂和城中村里被倒卖。后来我去了埃及,开罗有个街道叫垃圾街,那里的人世世代代以捡垃圾为生。”

    陈定澜这时候接了一句:“是科普特人的后代?”

    这下子整张桌子的人都汇过了眼神,竖起了耳朵。

    “对,是科普特人。那里空气很酸臭,到处是苍蝇蚊子,人吃饭睡觉上学踢球聊天喝茶,都跟在垃圾车上没什么区别。”

    真骇人听闻,桌上几个陈家小辈露出狐疑面貌,嗤笑些问:“真的假的?这怎么活?手脚都在自己身上,就不能出去打工,改变命运?哪怕让下一代别这么活呢。”

    少薇仍保持着笑意:“嗯,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历史、宗教、人种和政治因素,我想,并不是一句简简单单‘有手有脚’就能解决的。我们总是对受害者或者弱势方过度苛刻,如果把这个问题拿去问他们,是不是也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不仅对她来说,对于其余人来说,这都已经是非常强硬的一问。但桌上人都观察陈定澜的脸色,并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从世俗之见看,这里一代代的小孩是不是算得上‘完美受害者’?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却很热情、活泼,也许是信仰救了他们,安抚了他们的内心不忿,我不知道。”越说下去,少薇越觉察出这桌上蔓延的沉默,也就更醒悟了自己的失礼,便下意识地指尖捻着手边的一方厚手帕纸。

    正怔神间,膝盖落下温暖一手,不必抬眸也知道是陈宁霄。

    少薇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叙事上:“我原本也有分别心,日子不好的人总归是想出人头地的,或者至少更靠近成功的标准一点。后来这种分别心就越来越少了。人来一世,命运千奇百怪,越包容,见过越多种人生的样貌,就越收心向内,思考自己。我渐渐觉得,能自由地选择做一些事情而不做另一些事情,是最珍贵、最该知足的权利,能做喜欢的事的同时顺便养活自己,最好不过了。”

    少薇还是懂事,垫了伯母一句:“当然了,要是喜欢的事刚好又很稳当,还是女孩子天然更擅长的,那肯定是好上加好。”

    她说完,轮不到其他人发话,陈定澜缓缓地问:“你才二十二岁?”

    少薇“嗯”了一声。陈定澜往后却没再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这桌上没有任何一个小辈敢如此大放厥词长篇大论指导人生,她平时闷不吭声的性子,一当出头鸟就当到了中央级领导的饭桌上,陈宁霄实在想笑。虽说都是家里人,但这种场面,如果他不收尾的话,桌上必会陷入冷场,让她感到压力和难堪。再说了,那位伯母的脸色已经是挂了又挂。

    陈宁霄心里笑过,压平唇角,面对他大伯恰到好处的姿态——自家人,但带一份谦恭:“少薇比我更见多识广,尤其同情底层民众的遭遇和命运。前段时间碰上奥叔,奥叔原来早就是她粉丝,说她身上很具有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

    少薇略低着头,看眼前德化白瓷盘周的浮雕,瞳孔微微扩大。奥叔什么时候说了?……

    有他收尾,这话题算是击鼓传花给了他,场面必不会遇冷。

    陈宁霄没告诉少薇的是,那天那顿饭结束,他和陈定澜在书房里有一场谈话。陈定澜问她是什么来历。

    权力面前没有人有秘密,陈宁霄实话实说:“从小跟外婆生活,父母在她十岁时去外省务工,下落不明。”

    陈定澜背手站在窗前,沉默许久,叹了声气:“身上不见逼仄,也很难得。”

    人在向上相处时略有局促拘谨是人之常情,但性格逼不逼仄、酸不酸气,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长期的压抑、冷落、不得志,一旦有了触媒,就会演变为攻击性,可能是振振有词力图自证,也可能是酸言酸语呛气冲天。这些随着经历刻进人的骨子里,纵使一朝得志,却也不是锦衣华服能掩盖,需要漫长的岁月去滋养——很可能滋养失败。

    陈宁霄也默了会儿,眼前出现她最早在Root打工的形象。

    “她有一颗包容心。这世上很多人,看任何人都只是在看自己,把自己的恐惧、欲望投射出去。她是看谁就是谁的人,真正的看见。”他看着他伯父的背影,“我想保护她身上这种神性。”

    陈定澜身体一僵,其实不是不痛心。这姑娘好归好,但婚姻是另码事。

    “你想保护,一定要保护到家里来?”陈定澜忍不住掏出根烟,一边点上,一边思索沉吟着,“她有才华,有心气,有格局,一点助力就能走很远。你想送她走到多远,我今天都承诺给你。这样不好?”

    他问完,拉过自己亲弟弟生前坐过的那张办公椅,坐下,平静双眼自烟雾后注视着陈宁霄。

    这一刻,他是他自己,又好像是陈定舟。是古往今来所有父权的化身,主持着年轻人的婚嫁,左右着他们的取舍。

    陈宁霄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海洋馆里的那对俪虾标本。偕老同**绵里的硅质骨针,恰如牢不可摧的摩天大楼,给年轻的俪虾以庇佑,同时,也是囚禁。

    陈定澜一直不紧不迫地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思考的细微变化。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侄子没有在思考,而只是在冷讽。

    年轻人的婚姻,历来是缴纳给家长的税费,或为换经济庇佑而自觉让渡出去的部份自由。

    很可惜,他羽翼已丰,心意已决。

    陈宁霄复又抬起眼,用与他大伯如出

    一辙的冷静视线与之交锋碰撞,勾唇间落下散漫的两个字:“不好。”

    偌大的书房落针可闻。

    “我既要为她的腾飞远走助一臂之力,也要保护她这份悲悯心,这两件事,不懂她的人都做不好。”

    他说得高风亮节全是为她,但只有他自己心底知道,是他不能失去她。尝过她给出的爱,其他都是自来水。

    陈定澜擎着烟在唇边,讳莫如深的脸色稍动了动,出现了一抹在陈宁霄面前才会出现的冷笑:“你是真不怕你爸爸泉下有知,跟你生气。”

    没人比他更了解陈定舟的价值取向了,陈宁霄在盛怡园玩的那些障眼法固然起效,但陈定舟倘若还在世,事情必不会这么简单落听。

    陈宁霄玩世不恭地一耸肩,白衬衣上的黑色袖布肃穆,可惜他眼底见不到这抹色:“生前不怕,这会儿是更没法怕了。”

    陈定澜气结,让门口警卫员轰他出去。

    陈宁霄波澜不惊,关门前正经问:“能借您在山东用一用吗?遇到些阻力。”

    陈定澜擎了烟问:“什么事?”

    陈宁霄讨了个巧:“利国利民的好事。”

    陈定澜要知道什么事就能知道什么事。过了两天,贺闻铮来电话说阻力消失了,陈宁霄便知道是他起了作用。这之后的每一顿晚饭,虽然仍旧是老样子,但所有人都嗅出来,少薇坐着的那张椅子,是真的署名为她了。

    少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觉察不出这里头的水已经涌过一回。昨天在花园里不小心遇到散步的陈定澜,心尖一个突突就想躲,跟躲班主任似的。陈定澜叫住她,莫名其妙问了些她的身世,童年,又问了问她游历过的地方。

    少薇一一答了,偷偷抿唇莞尔。

    陈定澜捕捉到,问:“你笑什么?”

    他原以为这些话题很沉重。

    少薇:“没,觉得您像新闻联播里访问群众体恤民情的大领导。”

    又觉得不对,“哦,您本来就是大领导。”

    陈定澜咳嗽了一下,面色稍显严肃,手背朝外冲她挥了挥:“去忙吧。”

    少薇平静地点点头走开了,以为离开了他的视线,其实并没有,一步带三步地跃着小跑起来,长发在身后飘飘。

    夜来香在傍晚时分浮动,十分幽静。

    警卫员发现他的领导在笑。

    啊,好久没看见忧国忧民的领导这么笑了。

    第110章 第110章诸事皆毕

    陈定舟的骨灰正式下葬那天,丧仪的车队很长,清一色的奔驰自颐庆驶向市郊,至墓园停下,又是浩浩荡荡的一条黑色队伍,这次换成了黑衣的人群,每张脸上都或肃穆或哀婉,心里想的却是天气预报今天会下雨,不知道在雨下来前能不能结束回家?

    少薇原没想过能送这位长辈一程,陈宁霄也是这意思,让她早上好好睡。但天蒙蒙亮之际,少薇还是被陈宁霄压着被子亲醒。陈宁霄已是穿戴整齐的模样:淡灰蓝色的衬衣,同色系的深色领带,以及黑色西服。披麻戴孝这样的老传统少不了,出灵堂时再说。今天送葬,他的一言一行被诸多人和媒体关注,要发表的悼词已斟酌数次,陈定澜派出自己的御用笔杆润色过。

    少薇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摸索着找到他的,勾在一起:“要出发了吗?”

    她凝神听,外面诵经声仍在响着。这么连续几天下来,和尚低沉不懂的诵经声已经成了这房子的一部份,和空气一样自然。

    “还没。”陈宁霄摸了下她眼底:“我大伯问我,你怎么没一起。”

    少薇短促地“啊”了一声,转瞬清醒了。

    如此高规格又人人对死因讳莫如深的治丧之前,肃穆是唯一的标准。少薇和陈宁霄都没想过把这当舞台去证明什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也没想过陈定澜居然会有这问题。

    “那你说了吗?”少薇半支起胳膊,稍抬起上半身。

    “说了,说怕不方便。”陈宁霄顿了顿:“他让我来问你,有没有这个想法。”

    少薇给问懵了。

    陈宁霄解释:“他主要是担心你介意,毕竟还是恋爱关系,这种场合对你也有负担。”

    少薇脱口而出:“那我能陪着你了?”

    陈宁霄一怔,一笑,揭她被子:“穿衣服。”

    少薇换上一条过膝的黑色衬衫伞裙,很快地洗漱完下楼。佣人穿梭不停,因为要给所有过来的亲友和僧班供应早饭。陈家自己人仍然在那间饭厅,少薇过去时,所有人已经没再有反应,就连司徒薇都淡定了,说:“你来了啊。”顺手递给她一个白馒头,睡眼惺忪半死不活的模样:“刚蒸出来的。”

    时间很早,日出都还没影儿呢,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格,天色呈现出一种浓重的克莱因蓝,偶尔传来两声很响亮的鸟叫。

    宾客来齐后,所有席面都撤了,僧班位列回去,换成了《地藏经》来念。到了事先选定的时辰,陈家一位长辈上台主持流程,陈宁霄居先,司徒薇随后,之后的陈定澜及弟弟。宾客众,黑压压一片无人说话,都低头默哀,后开始走动,三鞠躬,献花,绕灵堂一周。

    随后陈定澜和陈宁霄分别上台致悼词,另有一位启元高层元老,从八十年代即与陈定舟一起风雨同路过来。

    陈宁霄回忆了陈定舟作为父亲时的几件小事,讲他如何严厉,如何有决断,如何成为他榜样。

    少薇站在人群中——这是她第一次站在灵堂,并且是站在亲属这一队列——抬头望了一眼陈定舟悬挂着的巨大的相。很多年前,她敲响陈宁霄公寓的门,从他口中听到“因为我父亲就是肮脏、不堪的代名词”时,那种震颤她至今忘不了。那绝非是年轻人一时的叛逆或青春疼痛,一直以来,陈宁霄的学业、事业、人生,都在为了逃离这份掌控而储备。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少薇在蒋凡口中听过,也在乔匀星口中听过,带些调侃带些自嘲,但少薇从没在陈宁霄口中听到过。回头看她才懂,他已经打了一场经年的战役。

    陈宁霄念悼词的声音模糊为背景音,少薇走神出来,目光在这些黑压压的上等人物脸上环视一周。

    如今,台下的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他是否会回去。回到这个系统里。

    话筒传出来的那道低沉庄重的声音停了。少薇把目光移回去,跟所有人一起注视着台上这个一袭黑衣的年轻男人。

    陈宁霄两指间夹着的纸被他的指节一弯扣回,抬起因读稿而垂阖的眼。

    台下,陈定澜的眼神眯了眯。

    男人气场的变化微妙而难以捕捉,但现场气氛已变,能感知到什么的人,无不蹿起鸡皮疙瘩,站姿变直。司徒薇身体一抖,莫名打了个寒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哥。

    在文藻漂亮、文法庄重的悼文后,陈宁霄位列台上扫视一周,用最平实的话说了台下这些人最为关心、唯一真正关心的问题——

    “启元,我会管。”

    即将要随后登台的启元功勋,骤然捏紧了手中的悼词稿,眼褶炸开眼皮厚重垂下的老眼,惊疑不定地望着台上这个气场如刃的年轻男人。

    少薇愕然,一阵脱力从身体深处泄洪般倾下,她的躯体成了一个泥沙俱下的瀑布,几乎要站不稳。这里很多人和她一样,既如她一般遭受极大震动,也如她一般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所不同的是,只有她和陈宁霄对视上了。

    他给了她一个不动声色但安抚的眼神。

    余下一切流程照旧。

    到了墓园,出了一件小小的风波。周景慧姐弟带着横幅和记者预谋在此。周景慧脸色苍白,显然还未从巨大的生理创伤中恢复过来,脸色看上去不如他弟弟愤世嫉俗,不知道是身体吃不消还是怎么。她举横幅的手抖得谁都看得出,横幅白底黑字,要陈家还她儿子,严惩杀人凶手司徒静。并非是等到今天才来闹,实在是陈家守卫森严,他们进不去。也想过不进去。就在门口闹,但横幅一拉,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被保安客客气气地请走。

    “神经病——”司徒薇猛地就想上去骂,胳膊一沉,回头看是少薇拉住了她。

    少薇摇了摇头,目光沉静笃定。

    “闹到这种地方来,还带着记者,多狠毒的心!”司徒薇咬牙切齿。

    队伍停了。后头亲友不明所以,自然张望一阵,交头接耳,但分贝始终很低。

    和尚诵经声与法器声,无一秒停顿。出家人不看热闹,低眉合掌,灰色僧袍在这无风的夏日下如水泥塑。

    在队伍最前列的陈宁霄,衬衣领带外披麻戴孝,手捧金丝楠木盒,面无表情地对周家姐弟瞥下一眼。

    周景慧举横幅的手软了,腿也软了,与他目光对上的这一秒,时光像一本飞快回溯的影集,回到最开始。他对她心善,举手之劳的帮能帮即帮了,她自恃是因为自己美貌,开始无中生有一些忙请他帮,多一件便觉得彼此之间羁绊深一分。那时她的心情纵使窃喜,也不过是少女怀春。是从什么时起坐不

    住的?不能怪她,他出现在什么女人身边,就可以成为《魔戒》里头的那枚戒指,引诱她在贪念、焦灼、幻想中逐渐人不人鬼不鬼,午夜梦中,听到自己心底如咕噜般一声声沙哑扭曲的“myprecious”。

    住院疗养的费用是陈宁霄替母支付,周景慧心里不是没侥幸,因为自己记忆里的他就是个看上去冷酷实则善良的人。直到那天弟弟闯进来,惊慌失措地说,他住着的那套汇樾府大平层被法院强制执行了。原来他说会追回所有财物,是说到做到,雷霆之势。

    在和陈宁霄对上的这一眼中,周景慧遍体生寒,膝盖一软便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她弟弟以为她是故意做场面,便也跟着跪了下来,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脖子上青筋迭起,目光却极力绕开眼前这个逆着日头的高大冷峻的男人。

    但他姐姐没有下一步动作了,举着的双手也颓然垂了下来。

    送葬队伍只略略停了一下,便照旧往前。

    陈宁霄,薄唇紧抿,一言未发,在低喃的诵经声走远。

    没人举手机拍照,没人议论,没人回眸,所有人都只是像一队蚂蚁绕过障碍物般那样绕开了他们。

    在这墓园里,他们仿佛成了两个活死人。唯一的例外,是两个叫薇薇的女孩子,一个狠狠剜了一眼,一个则弯腰递出去了一包洁净的湿巾。周景慧愕然,太阳升起来了,如此明亮,如一个白色的巨大光球,令她看不清眼前这个弯腰的女人,只看清了她下巴的轮廓和抿着的唇。她知道是她。

    被他们叫过来的记者见势不妙,佝偻地放下了举着手机和话筒的手,目光流露出畏惧和局促。不一会儿,有两个人客气地上来,请他出示记者证,他当然没有,写UC小报的。接着墓园的安保也来了,客气中不掩强势。

    “看我不写到网上曝光他们!”

    周景慧按住了她弟弟的手,闭了闭眼。

    “过日子吧。”她说,一口气徐徐出不尽。

    诸事皆毕,丧宴在酒店办,陈定澜未出席,专车从墓园直奔机场,自回北京去了。

    坐席都有明确安排,还留有十几桌做备桌。少薇被安排在司徒薇身边,周围一圈尽是陈家长辈,这几日下来已经面熟。

    大家都对她很客气。

    叫她薇薇。虽然叫薇薇时,会有两个女孩子同时抬头。一顿饭吃下来,两个薇薇都抬了双倍的头。

    司徒薇抱怨:“怎么感觉我哥把你丢给我看着了?”

    少薇微微抿唇角:“你不愿意吗?”

    司徒薇噎了一下:“嘁。”

    常有人来让她节哀,尤其是吃到了中后段,走动多起来,人也没那么肃穆了。活人的吃喝消解了死亡的意义,应酬的色彩也浓了起来。

    司徒薇明显觉得自己今天受欢迎了起来,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眷也来安慰她。司徒薇也懂事,把她哥丢给她的工作做得很好,怕少薇难堪,帮她一一辨认这些亲戚的身份关系。

    一来二去她懂了,这是沾了少薇的光呢。

    陈宁霄那句“我会管”无疑是定心丸定海针,也确凿无疑地向外界释放了他地位不动的信号,那么总是出现他身边的这位女士,他们自然是要提前来混脸熟。

    “哼。”司徒薇冷笑道,“你等着吧,接下来你面前要热闹死了。”

    她对陈家诸事明哲保身的本能又回来了。

    “我定了明天的机票回米兰。”少薇道。

    陈宁霄已经从最初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既如此,她也要去追求她的事业了。

    司徒薇一愣:“走这么急啊?”

    “欢迎你来欧洲时顺道来看我。”

    司徒薇晕倒:“你以为欧洲就颐庆这么大?”

    少薇笑了一息。

    “笑什么啊?”

    “没,想到有一年冬天,济南下很大的雪,你哥突然出现,跟我说是去北京的路上顺道来看我。”

    司徒薇:“……”

    这口糖她是含也不是吐也不是。

    “事在人为嘛,脚尖朝心的方向。”少薇弧度更高地抿起唇笑。

    “脚尖朝心的方向……”司徒薇喃喃重复了一遍,抬头定定地望着少薇,神情渐开:“好,脚尖朝心的方向。”

    陈宁霄一直很忙,整个宴席上不见他踪影,又觉得哪儿都是他。后来确实就消失了,每个人都以为他在陪另一位要员。

    启元上下都已听闻了他灵堂上的那一句,但谁能想到他杀过来得这么快呢?都还在开会研讨对策。见他过来,还是灵堂上那身着装,气场冷肃,都慌一大跳。

    从大门口进来起到顶层会议室,身后从他带来的零星两人跟上了一长串。

    审计、法务和财务的办公室被他的人接管,董事会成员都还在丧宴上,副总裁级别高管一律叫进会议室。

    没能进门的各部门领导面面相觑,无不心里打水七上八下。从会议室的玻璃窗望进去,只觉得这位只在科技资本新闻里才见过的太子爷,苍白的面容和疏离不染情绪的眼眸都叫人看不穿。

    下一秒,百叶帘即被无情地合上了。

    没人猜得到,陈宁霄站在会议桌之首,指节叩上桌子,轻描淡写地开了口:“纠个错。”

    停顿,狭长眼眸轻掀起。

    “我不是来接管你们的,我是来查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