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锁定白照影脆弱的脖子,萧烬安想,杀死白照影,他甚至连内力都不需要使。
只需他递过来碗那时,脖子轻轻一折,颈骨当即折断。
自从母妃去世以后,多年间,也并非没有想以美人计接近害他的人,以前他统统扫地出门,唯独不慎放进来这个,看来也要死在他的掌心。
萧烬安早已养成将出手当成件习以为常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白照影上前捧起瓷罐。
萧烬安袖中翻掌!
瓷罐很烫,动作间白照影故意用力将底料摇匀,溅出来的汤汁泼溅到手背。
白照影立刻被烫得眼圈红热,皮肤骤然刺痛,瓷罐脱手砸下石桌,将瓷碗砸得粉碎,然后罐子骨碌碌滚下桌面,满地狼藉……
两名侍从还以为是萧烬安动手。心知世子妃不成了。
可这时却听见世子妃的声音,从亭子内传到亭子外,白照影直挺挺地跪在飞仙亭请罪:
“我不慎失手,请夫君惩罚。”
两名侍从同时回头。
世子妃打碎了所有疯药。溅得满身都是棕褐色的汤汁,眼尾两颊都泛着红,一边哭一边跟世子爷认错。
萧烬安胸口剧烈地起伏几瞬。
那已经抬起来的手掌,刚要动手,复又收回袖中。
他被白照影突然闹出的动静砸得耳膜刺痛,脑袋里面嗡嗡作响,隔了好半晌,脑海里的余音方才渐渐消散。他收敛回神智,看清白照影跪在一大片棕褐色汤料里,白衣满身脏污。
萧烬安眼眸轻闪了闪。
白照影紧紧攥住双手。掌背烫出两片红痕,过后泛起层半透明的水泡,白照影低头发颤。
“……”萧烬安矮身将他捞起来,白照影被迫站在萧烬安跟前。
鸡枞片、土鸡肉、滴滴答答的汤汁,全都跟随白照影的动作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白照影生怕沾到萧烬安身上讨嫌,僵硬得跟他保持距离。
但是手烫得有点打哆嗦,他刚拧起眉梢,手腕悬空,手被放在萧烬安的掌心,再被对方修长坚硬的手掌握着,反反复复地打量。
现在的情况,骤然从世子妃下药加害世子,变成了世子妃赶来,委婉的救下世子。
两名侍从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是该进去收拾残片,还是赶紧给世子爷搭个台阶下。
看到世子爷还捏着世子妃的手,成安福至心灵:“我去拿融雪膏。”
成美去拿换洗衣服。
碍眼的人,一个跑得比一个还快。
飞仙亭就留给两名当事人。
萧烬安眸光在白照影被烫伤处停留。
白泡里面的脓水越积越多,白照影扁着嘴,显得恐惧又不知所措。指尖在萧烬安掌心里无力地勾过。
少年的桃花甜香,让人心里莫名就轻软成片,而那一身汤汤水水的狼狈,又使得他滋味说不出的难言。
十年间有人恨他害他,有人嫌他,厌恶他,跟风嘲讽诋毁他……
还从没有谁像白照影这样蠢,整天麻烦他,乱说喜欢他,烫伤自己,为了救他。
萧烬安拨动了根,从未被谁触碰过的弦。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体察到,他烦白照影,也许不完全是疯病未根除的后遗症,而是对方真的在牵动他的心神,引起萧烬安敏感的警惕。
萧烬安把白照影那只受伤的右手放下,伤口红痕犹在眼帘,而他却将人推远半尺。
世子殿下声音冷冷地说:“汤里有疯药。”
白照影心中一慌,没听说过这么直白的问法,他没法给萧烬安解释,只能硬装不知情。红着眼睛装可怜,抽了抽鼻子:“什么药?谁要害夫君?”
萧烬安有点拿不准他是否知情了。
是故意救他,还是真的笨?
二者皆有可能。
萧烬安更加直白地试探:“昨晚你在墙外,听见我处决了个人。”
白照影心头突突乱跳,眼神来回忽闪。
对方甚至都不给他装无辜的机会,字字句句,一针见血:
“你害怕我,所以要杀我。下药是最好的方法,我死你就自由了。”
虽然前因后果,串联得都很准确……
白照影牙根发软,那晚听到的惨叫声,闻见的血腥味,再度清楚地浮现。他仿佛只要再答错分毫,被残忍对待的就是自己。
白照影紧紧地闭起眼睛。
长睫毛合住,挤出两颗眼泪,噼啪砸上自己手背的烫伤,白照影肩膀骤缩。
他的脑袋瓜子,已经支持不了想出更动听的话术。
在萧烬安绵密如潮海的气势面前,他是穷途末路的猎物,纵使之前再有求生欲,被逼到这步,脑海也是一片空白。
白照影嗫嚅:“我……没。没下毒。”
“本世子饮食皆需取样,你来之前,成美已将那碗汤,提前盛出些许,或许能留给你。”
狩猎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白照影濒临崩溃,生怕待会儿萧烬安会给他再弄出碗毒药,然后逼着他,给他灌下去。
白照影身形晃了晃,哭湿了的桃花眼,眼神开始涣散,这时再也招架不住,边哭边道:
“毒汤是茸茸从公厨拿来的,我不喝汤,是因为不吃蘑菇,送给你汤,是因为它很珍贵,都不是因为汤里有毒,我根本不知道谁下的毒……”
“可你却特地将汤碗打碎了。”
“我觉得汤有问题,想了想,不能让你喝。”
说这句话时,他哭得急喘一阵,然后剧烈地咳嗽,胸口起伏。
萧烬安却仿佛看到朵被露水打湿的花。冷峻地捕捉白照影是否有心虚的神情。
少年面无人色,已经怕自己怕得要死。
白照影有和许氏合谋的动机,但看反应,尚且真实,又不能断定他跟许氏合作。
如果白照影仅是猜出汤有毒,就赶来提醒自己……
萧烬安身形微僵,一瞬间神思绞紧。
而白照影却在此时软软地倒下去。
那种初来书中世界的神魂不稳,使他扛不住与萧烬安对峙,他觉得身体发虚,在打哆嗦,眼前浮现出团团黑影。
萧烬安攥住他手腕向前带,到底还是让白照影,扑了自己满怀。白照影眼睫沾着泪水,又凉又痒,仿佛直接滴进他心口。
萧烬安喉结滑动。
成安成美同时回来,一人拿药,另一人手里还拿着衣裳。
两人重新回到飞仙亭,见局势又有了进一步改变。
殿下刚开始要杀世子妃,走之前改成罚世子妃,而现在,竟变成爱不释手地抱着世子妃。
姐弟俩二度瞠目结舌。
到底是觉得上意难测。
***
世子院北屋,茸茸被撵出屋外。
成安成美把守房门,茸茸先开始还很担心,少爷这说晕就晕了。
但她看见世子在屋里没出来,屋内也没有其他怪异的动静,也就放心地在屋外抓石子,边玩边等,待抓了几圈之后,世子走了。
茸茸方才推门进屋。
少爷安安静静地躺着。
白照影仪容很整齐,已经换了衣裳,脸干干净净。手上粘着块轻柔的纱布。
茸茸还以为是少爷跟世子玩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她跟小伙伴玩耍也会受伤。那既然还能在一块玩,可能两个人没闹别扭。
茸茸搬个小板凳,坐到白照影床边,轻轻摸了摸白照影受伤的手背。
这是轻容纱,包得很仔细,伤口也能透气。在白家,轻容纱是二少爷做珍贵衣服才用的料子,而在这里,世子裁它给大少爷当纱布使。
茸茸暗暗给世子爷又记了笔好。
白照影这时指尖缩回去。
他醒了。手背很痛,说明还活着。
他又看见手背包起来的烧伤,心知萧烬安信了自己的话。那到底谁在借刀杀人呢?
白照影想,许氏的嫌疑最大。
她掌家,对公厨方便伸手。
最近她更是输给萧烬安许多局,赔了名额,赔了十几箱礼物。
她给疯子下疯药,旁人也许只会认为是萧烬安疯病加重,如果能得手,并不会让人怀疑到她头上。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隋王府世子,必定再也够不成威胁。
白照影不由漫无目的地琢磨,也许萧烬安并不是从出生起,就暴虐嗜杀躁狂的。
那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耳边飘进昨日偷听到,萧烬安用刑时说的那句话:
“——十年前,你制药害我时,可有想到今日?”
白照影突然眼眶潮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按住胸口,茸茸连忙拍他的后背:“少爷,少爷怎么了?咳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叫个大夫?”
白照影缓了缓,脸庞又热又涨,可他并没顾上自己的情况,想到了件很可怕的事。
白照影抓住茸茸的手臂,断断续续地问:“你今年十一了?”
茸茸歪头,单纯的孩童模样,天真道:“是呀。”
十年前萧烬安能有几岁?
他被人下药那会儿,是否比茸茸还年幼呢?
白照影目光凝着茸茸,将茸茸看得有些奇怪。
茸茸却不知晓,他在想象十年前的萧烬安,那时他几岁?会比茸茸还矮么?
白照影靠在床头张了张右手,微微牵动伤势,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楚。
白照影嘲笑自己胡乱地悲天悯人,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