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郑】EP14 来生路,咱们就别走这么长喽!

    弄混了?谁说他弄混了?

    那两只死死绕着戚檐脖颈的手,在某一刻忽而松开了,就好若是磨出人血的带锈铁手铐铿地裂开砸上了石地。

    文侪站起来,迟缓地、犹豫地走在这小小的四方戏台上。他看见台下的人脸,老照片般,覆满了不均匀的黑白噪点。

    “呲——”

    他惊回头,起先仅猜到有东西烧着了,而后看见了被大火吞没的薛家人。

    火,又着火了!

    浓烟滚滚,那厚烟之中却霍地钻出个敲着锣的打更人,他一面笑一面朝台上文侪递去张纸条:“唉,爷!这路太长,累!您在这儿留个名吧,歇一歇!来生路,咱们就别走这么长喽!”

    文侪把纸接过一看,是委托纸。

    他这会儿神志不清,唯能遵从原始的身体本能与最浅层的感受。——他好累,累得想闭上眼挥别这厌烦的一切

    可是笔尖即将落于纸上时,理智却蓦地归来。

    他将笔摔去地上,身子半跌向那打更人搬来的一张小桌上。

    “啊啊!!!”

    不知何人尖叫了数声。

    文侪遽然一睁眼,这才发觉自个儿已躺进了自己屋里,旁边媒婆打扮的苗嫂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问:“醒了?醒了就快收拾收拾,你给人二少掐个半死,自己倒先昏过去了!告诉你,老爷和夫人已在厅堂等着了!”

    文侪的双唇不受控地发起颤来,就在他将脚伸进鞋里的那一瞬,厅堂的大挂钟敲出十二声清响。

    ***

    戚檐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四头彩绘的怪物,他没费劲去琢磨那些骇状殊形的玩意儿,单将目光从画屏上移到近处。

    他很清楚自己正睡在薛二少自个儿的房间,也就是当初那间因为俩毛孩乱往屋内扔虫而没法住的屋子。

    此刻,正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腰,将他的腹外斜肌往上顶起几分,隐隐的疼痛让他很清楚那块地一定淤青了。戚檐无可奈何伸手摸了摸,指尖摸到一个硬实的直角,再往下摸摸,便成了个长方形。

    “哪来的册子?怎么藏这么底下……上回来好似没瞅见这玩意啊……”戚檐懒懒散散地将东西从腰下拽出来,原是公子哥似的舒舒服服躺着的,哪曾想翻了几页竟登时睁大眼,坐起身来。

    他彻底清醒了。

    满满一整册的文侪画像,前几张倒还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关键在于后几张命名作《美梦》的画像。

    画中人是文侪没错,但皆是衣不蔽体。戚檐的目光自文侪筋脉分明的颈子,缓缓滑至他腹部薄而紧实的肌肉,单从美学角度来看,均极具美感,两条修长匀称的腿亦然。

    那几张画确乎是露骨的,却也没有超出那个年代对于艺术追求的分明界限。不知是阴梦有分寸,还是那薛二少自知羞耻,文侪的躯身并非完全暴露在外,一眼瞧去也并不带有强烈的意|□□彩。

    戚檐确信那是真正的艺术。

    那几张画完美地契合他对于美的追求,更准确而言,是文侪这个人极其符合他对美的标准。

    画中文侪神情淡漠,以至于有些拒人千里的疏离。高中时,戚檐回回遇见文侪,他总带着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后来他俩双双入了薛无平的套后,他偶尔还能看见安静下来的文侪露出这般模样。

    只是他从不觉得文侪冷淡,倒是觉得有些不容亵渎。

    他其实并不确信这般人物来日是否会答应他的告白,但如果文侪终有一日要同某人坠入情网,他必须竭力保证那人是他,而非一旁的阿猫阿狗。

    戚檐轻抚过画像,笑了笑。

    他没看见裸|露的肉|体,只看见了文侪,也只能看见文侪。

    欣赏了好一会儿,戚檐才合上画册。

    他猜想大概是文侪当初觉得害臊,不想叫他瞧见,因而藏得这般严实。

    想到这,他乐呵呵地将画册放回原位,两腿一使劲便下了床。

    他刚将门拉开条缝,恰碰上一端着饭菜往内进的下人,于是笑眯眯地问:“文少爷哪儿呢?”

    “文公子?啊……您是要找他算账么?”那下人将饭菜在桌上搁下,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听是被老爷和夫人审了一早上,自打中午起就跪在厅堂前哩!”

    下人没瞅见自家二少阴沉沉的面色,替主子大骂:“那小子忒不要脸,不要命了么,竟敢掐您!”

    “那小子?我还以为他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呢!原来是个谁都能骂的!”戚檐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拍了那下人的肩,“要骂就悄悄骂,可别再叫人听了去。”

    “噢……”戚檐后知后觉地又问一嘴,“我花表哥他还好吗?”

    ***

    戚檐出门后先瞧了眼天边残霞确定时间,这才往厅堂去。

    厅堂外原站着几个监视文侪的下人,眼见二少来了,便也都摆出关切的神情,可戚檐只一把将文侪拽起,笑说了句找他有事,不必跟来。

    “疼吗?要不要我给你揉揉?”戚檐扶着文侪的腰,小心翼翼瞧着文侪有些发白的脸色,“都怨我昏过去了。”

    “甭扶我,我没事。”文侪要扒开戚檐的手,“没那么疼。”

    “撒谎。”戚檐瞧着他额前的虚汗,二话没说便抬袖替他抹了,“虽说咱们大哥嘴硬的样子瞧着也很可爱,但别再假装不疼了。”

    “本来就不疼……在阴梦里都死过几回了,还会觉得跪这么一会儿忍不了啊?”文侪将他推开,“甭贴着我走,叫旁人瞧了去算啥样!薛有山碰见准得再发疯!”

    “所以——是郑槐推开了薛二少,不是文侪推开了戚檐,对吧?”戚檐笑着歪头蹭了蹭文侪的发,“别轻易推开我,反正推开我也会贴回去的。”

    “靠……你怎么又扯这些有的没的?”文侪缓过劲来,更不要他扶,将步子迈得比戚檐更快更大,一来二去自然将戚檐落在了身后,“我们先去花弘的房里瞅瞅,他和凤梅位列实验人员名单很难不让人多想。但如今花弘八成死了,他屋大概会比凤梅屋更保险,先去他那儿吧?”

    “嗯哼。”戚檐瞧着文侪在前边赶路的模样,伸手过去要将他逮回来,可手还没离开自己多远,瞧着他那极富生命力的模样,又默默收回手去,“转个弯——”

    “什么?”文侪慢下步子。

    “我刚刚问过了,花弘死了,人多在他那屋候着呢!显然是凤梅那屋更安全。”戚檐笑着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不早说……”文侪朝右一拐,走上了一条窄路。

    ***

    文侪将门推开个小角,见里头没人,忙不叠将戚檐给扯进来。

    扑面而来的是脂粉香,而非地下室里头刺鼻的福尔马林味,叫文侪总算能放心喘上两口气。

    他将戚檐指去了堆满胭脂盒的梳妆台和衣橱,自个儿则对着近门的一个多层抽屉琢磨起来。

    六层,无锁,但皆放了个满。

    第一层堆放了好些课本,最底下压着本大约指甲盖宽度那么厚的日记簿。

    文侪无暇抬头检查窗子亦或门外是否有双窥探的眼,单一鼓作气地读下去。

    日记簿上书写的页面并不多,第一页画了颗心,心的左右是“凤梅”与“薛有山”。

    文侪摇摇头,翻至下一页——左上角画了带着裂痕的一颗心;正中,凤梅画了条盘踞两页的多足黑虫,右上角写了“海蜈蚣”三字。

    再下一页,是一颗裂开的心与一张女孩惊恐的脸,是一个男孩微笑着,心口却钻出一条半人高的海蜈蚣。

    文侪深吸一口气,将那日记本合了,魂却好似被那怪异的海蜈蚣带了去。

    恰这时,一支童谣猝不及防在他脑内唱响——海蜈蚣,海蜈蚣,千万足;海蜈蚣,海蜈蚣,XXX。

    文侪正愣着,左肩倏然一沉,冷汗霎时寒了脊背,他猛然转过身,却对上戚檐尤为关切的目光:“怎么这样的表情?”

    “啊……你有什么事吗?”文侪抬指将太阳穴摁了摁,“你先说吧。”

    戚檐将一个大相册拿到他面前,弯指敲了一敲:“这是薛家于1924年初拍的薛家全家福,就是今年。几乎所有与薛家相关联的人都在里边了,就连凤梅和方美也在里边,可是你知道这里头少了谁吗?——薛有山不在。”

    “不在?”文侪凑近仔细看了一遭,果然不见薛有山。

    戚檐点头:“我原先怀疑他是不是当时恰好在外地,这才错过了那次拍摄,可事实并非如此。”

    戚檐将那张相片从相框中取出来,自其后抠出一张与它背面相粘连的照片:“这张被粘起来的照片也是同一时间拍下的,这上边就有薛有山,可是没有凤梅、方大爷、方美与薛无平。——凤梅和方家那几位退出拍摄,我还能把这张照片视作薛家人的合影,可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何薛无平不肯同或者不能同薛有山照一张照片。”

    “凤梅看起来和薛有山过节还真不小……”文侪皱着眉,“适才我翻到她的日记本,上边记录了她与薛有山的感情,全篇只字未提郑槐。起先是凤薛他俩与一颗完好的心,接着就是裂痕心加一只海蜈蚣,最后则是破碎的心和自薛有山心口钻出的海蜈蚣。”

    “海蜈蚣?”戚檐说,“那不就是沙蚕么……那玩意有个特性曾经可引了不少研究。”

    “你说。”文侪将一对困惑不已的琥珀瞳子转向他。

    “雄食雌。”戚檐说,“雌性海蜈蚣在繁殖后死亡,而雄性海蜈蚣则会把它的遗体一点不落地吞食干净。”

    文侪的身子再次发起抖来,他抬手捂住耳,却如何也拦不住脑内不断循环的童谣声。

    海蜈蚣,海蜈蚣,千万足;

    海蜈蚣,海蜈蚣,雄食雌;

    海蜈蚣,海蜈蚣,父吃母,夫吞妻。

    第192章 【郑】EP15 他二人乃偷鸡摸狗的奸夫淫|妇!

    “夫吞妻……”文侪将那日记本搁下,“如若凤梅是因此事而不得不解除与薛有山订下的娃娃亲,那‘我’呢?郑槐呢?”

    文侪倚住身后木柜,这才像是借得力气般继续说:“夫吞妻一事不管在当下还是1924年都太过残忍,假使我们不将这‘吞’一字,视作真实的‘吃’,那么这句话指的大概是——薛有山会给与他成亲的人造成身体或者心理上的伤害……怎样的人会给结婚对象带来如此明显的消极影响?躁郁症、暴力狂?还是酗酒、嗑|药?”

    “难说。”戚檐耸耸肩,“至少眼下薛有山从未表露过他存在这些恶癖。”

    文侪一面转身拉开第二层,一面说:“你和他住了那么多天,若是半分没瞧见,估摸着这‘夫吞妻’三字所指就不是咱们猜想的那些了,再找找吧,总能……”

    文侪将话咬断一截,含着,将那从第二层抽屉取出的一条红衣抖开——

    喜服。

    “这……当初薛有山和凤梅已至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戚檐瞧来也是一愣,便伸手去开了第三层,翻到一张写有“龙凤呈祥”四字的婚书。

    文侪扫了眼,说:“这是对月定帖,通常是成亲吉日前一月由男方送往女方家的……日期标的是1924年初。刚来的时候,苗嫂提过几嘴郑槐进门的日子,恰好插在这良辰吉日前。这一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薛家竟会中途变卦,对外称是阴盛阳衰,长子薛有山只能娶男人?”

    “海蜈蚣。”戚檐说 ,“关键在那儿了。”

    文侪点着头,伸手去拉第四层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张病历单;戚檐开了第五层,同样是病历单,便摆去一块儿看。

    由于单上病情那栏皆受到大团墨水遮挡,可看的东西仅剩下患者的信息和病名。

    患者一个是薛有山,另一个则写了个“凤大少”,病名皆是“黑雾虫病”。

    “这是什么病?”文侪扭头看向戚檐。

    这会儿,戚檐正在文侪身后“忙活”,一会儿闻闻嗅嗅,一会儿摸摸揉揉,这会儿正欲亲亲文侪后脑勺的蓬发,不曾想那人竟会倏地转过身来,直叫他差些没刹住亲去文侪面上。

    戚檐后退一步,强装无事发生,只笑道:“如果他没给老病取新名,那么这就是没受过广泛研究的病。不过嘛,咱俩在渭止生活二十多年了,若渭止当真有什么地方病,咱们早该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我个人倾向,这病是凤梅他哥和薛有山身上共同特质的扭曲化。”

    文侪把头又一点,去开第六层,也就是最后一层抽屉,他不曾想会在里边看到一张讣告,而逝者单字一“白”。

    “白?”文侪不假思索,“苗凤花方薛,近来可遇着什么人名或姓中带了‘白’字?”

    戚檐正要答,文侪自己又给答上了:“啊、前几日那凤家大少娶的不就是白家小姐么?”

    屋外寒风飕飕,戚檐方要应上一句,哪知那屋门轻飘飘地开了。二人原以为是风太大,把门吹了开,不曾想伸手去拉时,恰对上屋外凤梅的双眼。

    “你们在我们屋里干什么?”

    戚檐暗瞥文侪,先一步拦在门前,说:“哎呦,小凤啊……”

    凤梅一把将戚檐推开,匆匆进屋将他们掏出的那张讣告又塞回抽屉去,抱臂说:“出去!你俩都给我出去。”

    戚檐脸皮厚,吊儿郎当地歪在原地不走:“小凤啊,甭急着赶课嘛,不如你先同咱们聊聊你嫂子的事?你也不乐意咱们同薛家长辈说我的好青梅杀了人的事吧?哎呦!那还是你亲哥!”

    “你、你威胁我!”凤梅急赤白脸。

    “谈生意嘛,不是有一个选项咱们都能获益么?不难选吧?”

    凤梅猛地踹开椅坐下,说:“嫂子、我嫂子她,是前些日子走的。”

    “殉情?”文侪问。

    凤梅没有否认。

    可这回戚文二人并不打算将她的沉默视作认可。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她是自杀吗?”

    凤梅终于抬眼,说:“她是病死的。”

    她起身送客,抬臂时袖口往里缩了缩,露出腕子上的一个刺青。

    与试验记录上的三角标志相同。

    二人的瞳孔骤然缩了缩,忙问她这标志含义,那凤梅却只是将腕骨转了转,说:“不知道……不久前突然就有了。”

    ***

    从凤梅屋里出来后俩人便直奔花弘那屋,不知怎么,文侪总觉得,关于那红三角符号,关于那地下室的诡异实验,他们应能在自杀的花弘的房中发现点什么。

    与想像中的杂乱不同,花弘的屋子摆设不仅仅是有条不紊的程度,里头每一样物什都极规矩的摆放,床侧紧贴着个矮木柜,柜边整齐摆了张相同高度的矮凳。角落里放了一木箱,箱中严丝合缝放满了线状书。

    夜已深,文侪停在叠作豆腐块的被缛前,伸手摸了摸床——没有余温。

    “花弘果真是死了……”他想了想又问,“你傍晚那会儿不是说薛家人都来悼念花弘么?我瞧这屋里屋外也不像是刚死了人的样子啊?”

    “说是都来这屋,却并不代表是来悼念的吧?”戚檐将指尖停在挂在窗边的一个燕形风筝上,“当初他们不都当花弘是疯子么?全然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今儿估摸着装模作样来这屋前假惺惺哭了几滴泪便走了。”

    戚檐摸摸那风筝,觉得质感有些怪,于是将风筝翻了开。

    “人皮风筝……非要做也就罢了,留着人脸做什么……”

    戚檐抚了抚惊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盯着那风筝的眼鼻嘴越看越觉得瘆人。

    那股子寒意是自指尖水流一般传至全身的,他先是感受到皮肤滑嫩与粗糙交杂之感,继而视觉被极具冲击性的女人笑脸所冲击,而后他听见了几声又尖又细的呻|吟。

    “新嫁娘,登金堂。三尺血,合家欢。”

    不知哪来的曲儿悠悠荡起来,戚檐竖耳仔细辨认,那调子有点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在尚未记起曲调来源的情况下,他甚至无法确定那熟悉感究竟来自他戚檐还是薛二少。

    他将人皮风筝半眯的眼睛给扣开,自眼眶里盛着的浊液中取出了一张眼球大小的纸团,上边仅一行小字——“衣锦夜行,牛头马面”。

    “怎么总玩莫名其妙的文本游戏……”戚檐将风筝盖在地上,慢腾腾绕到那翻箱倒柜的文侪身后瞧他在做什么,恰见文侪从床侧木柜里掏出个小些的燕形风筝。!?

    “哥别翻开!”戚檐下意识伸手去拦。

    晚了。

    一张颇诡异的男婴脸已经摊开于文侪掌心了。

    “靠……”文侪一边骂一边将那玩意拿到眼前仔细瞧,见戚檐要伸手挡还将他的手拍了去,“真猎奇。”

    大抵是婴孩眼睛太小的缘故,新的纸条不是从眼中掏出来的,而是从嘴里。血淋淋的、被泡得发烂的纸条上写着——“床头金尽,不净巷陌”。

    “‘床头金尽’本意指钱财散尽,不净巷陌字面上来看就是不干净的巷子……这样一来,二词的前后因果关系倒是很明显……若要解读大意便是耗光家财后住入穷巷,是在说花弘的人生经历么?”文侪说着,接过戚檐递来的另一张纸条。

    【衣锦夜行,牛头马面】

    戚檐指着后四字:“这条线索后四字‘牛首马面’,所指为鬼,那‘不净巷陌’也可视作鬼。百鬼录里记载了一种‘住不净巷陌鬼’,顾名思义,满身秽物,住在肮脏的巷子里,并不主动接触外界,也无太强攻击性。”

    文侪听罢点了那张纸条:“‘锦衣夜行’指的是富而不露,‘牛头马面’则是阴曹的鬼差……联系啊……罢了,先找线索吧,阴梦里的谜题不兴强解。”

    他将纸条放下,从床边柜里取出张叠作四方块的黄纸。那般底色配上游龙般狂放的字迹,乍一眼瞧去像是道士画的辟邪符。

    文侪仔细又看两眼,这才发觉那是花弘的忏悔书。

    【花瘸子一事无成,此乃天命注定!可平生最苦最恨莫过于将死时没能放走一只扑火的蛾子,以至于每日捣蒜似的磕头!求老天开眼,求那蛾子走吧,走哇!可它缠着我,它不肯放过我这么个将死的!xxxx】

    最后的字迹已经被水晕开模糊了,文侪如何也看不清,干脆将黄纸翻了个面。

    【要到了!要到啦!那日,那日!火、大火,大火烧死那蛾子呀!别跑,别想跑啦!】

    “当初花弘发疯咬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后我会和他穿一样的衣服,还强调说‘那日’快到了。”文侪移了一陶罐将黄纸压住,“假设这里的‘蛾子’指代的是我,也就是郑槐,那么这正反面的态度算是截然不同。”

    “正面要蛾子跑,反面要火烧死蛾子……”文侪口中虽仍在分析,手上动作却也没停下,他将压在柜底的七八个铁质玩具给拿了出来,正欲细看,忽然一怔,于是回首看向戚檐,“我第一日碰上花弘,是他带我去的祠堂,那会儿他还让我远离鬼来着……”

    戚檐在文侪身边盘腿坐下,不紧不慢地将角落里装满书的箱子拽至身边:“这么说来,他是清醒的时候希望你能跑,发疯的时候倒想着叫你去拜鬼,希望你被烧死?那花弘毕竟是个疯子,精神错乱了会有那样的表现也不算奇怪。”

    “不……这样理解不对。”文侪将黄纸叠起来收入口袋,“当初花弘是在清醒的情况下想拉我一块儿上吊死的,恐怕在他看来,死也是解脱的一种方法,也就是等同于蛾子的‘逃’,至于被大火烧死究竟指的是什么,还得再确认一下。”

    戚檐点点头,将木箱往地上一盖,里头书便哗啦啦掉了一地,他拿起其中夹的一张白纸,看完却笑了。

    “怎么?”文侪看他。

    戚檐将那张白纸展开冲文侪展示,笑道:“举报信。”

    “别卖关子。”文侪蹙起眉,一把将那白纸拽了去。

    没成想赫然见白纸红字,泣血似的——

    【花少爷与文侪通奸,乃偷鸡摸狗的奸夫淫|妇!】

    第193章 【郑】EP16 疯子,我再不会爱你。

    “这薛府怎么尽是郑槐的男人……”文侪将举报信拿到手中粗略一读,单读出个二人关系匪浅。

    若通奸是真,那么郑槐确乎是个拈花惹草的多情种。

    若通奸为假,如此诬陷花弘与郑槐俩,只怕那二人都过不了多少安生日子。

    可郑槐一个寄人篱下的,当真有本事,或者说有胆量勾三搭四吗?

    正思索,文侪忽听得身后哐当当一阵乱响,回头便见抱着个瓜棱玻璃罐的戚檐冲他卖笑,那人脚边还滚着几个小木盒子。

    “当心点,别给人听见动静——里边装的什么?”文侪见那玻璃罐里头东西好似在攒动,略微眯眼,“活物?”

    “半死不活。”戚檐将东西在文侪身侧放下,“缺水的鱼。”

    文侪俯身去看,这才发现那条濒死的鱼乃锦鲤,与平日里他在观景池里瞧见的相比较,它要显得干瘪许多。

    那锦鲤紧贴着玻璃罐底仅余的水,两腮搐动,甩尾挣扎。然它愈是动弹,水便愈是稀少,故而它挣扎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里边藏了什么线索吗?”文侪捧起那玻璃罐,将眼睛贴近,仔细观察起那条鲤鱼——它张开的嘴中并未藏着什么,肿胀的两腮也仅仅透露出其将死的信息。

    文侪的眼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笑得弯起来的狐狸目,他在那瞬愣了一愣。

    俩人隔着模糊的玻璃对看,戚檐什么话也没说,平日里花里胡哨的情话一句都没往外蹦,仅仅是笑着说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什么时候答应我呢?”

    文侪没有回答。

    那之后的某一刻,罐中锦鲤猝然死了,尸骸像石沉海一般,停在了玻璃罐的角落里。

    与死目对上的刹那错愕拧皱了文侪的眉,他将玻璃罐挪开,却并不看向戚檐,自顾停在了适才被戚檐踹翻的几个小木箱前。

    戚檐慢腾腾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不停响着,文侪却仅将玻璃罐搁下,转而拾起几个木箱。

    手带着箱子上下摇晃,铁器相交的脆响随即传来。他将木盖一掀,迷你的斧钺鈎叉、刀枪剑戟便掉了一地。

    “军迷么……”文侪摸着那些铁制玩具,想到什么似的霍然起身,径直走去了床边。他将叠作豆腐块的被子给展开,如预期中那般拿到了一封信。

    信已经被拆开了,信封上仅题了单款“花弘”,而信件收受人未知。他将信件内容扫了个大概,关键内容在开头部分——

    【为兵卒需有健全体魄,可叹吾因战负伤,落了残疾,只怕拖了后腿,反不利于胜仗……不必再顾虑我的心情,吾自会离去。】

    后几段内容多是花弘本人对壮志难酬的喟叹,字里行间满是哀怨与愤懑。除此之外,最后一行的小字也颇意味深长——

    【家中拜鬼已成习俗,历那般凶险,乃是命中注定,还望这薛家府再无人鬼上身、断福运。】

    “这样看来,花弘之前一会儿要我跑,一会儿要拉我一块儿拜鬼,是因为他觉得郑槐也叫鬼上了身么……唔、‘鬼上身’换点不大玄乎的说法,应是花弘知道郑槐遭遇了或者即将遭遇什么厄运。”文侪念着。

    “厄运的话……那个实验?”戚檐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箱子,“目前我们还没能在这间屋子里找著有关那实验的信息。若是花弘他们真要用活人作为实验体以研究不死人,花弘明知此事对郑槐有害,又为何不提醒?”

    戚檐话音刚落,没成想目光却遽然被一方柜后一小角红给吸引了目光。他卯劲将柜子挪开,一红三角图案登时便染红了他的视线。

    原先仅是一小片,可很快却好似皮肤上忽然出现的红斑似的迅速扩大来,眨眼间半面墙已经被血红的三角符号给覆盖了。

    戚檐迅速扫了眼已被翻找得差不多的房间,拉住文侪便往外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俩人才终于喘着气停下。

    自打在地下室窥着那三角内盛倒三角的标识后,那东西就像火星一般在这薛宅里蔓延,先是凤梅腕上,再是花弘屋里,如今他们每往外迈出一步,便能在每一个经过之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看到那标志。

    “你怎么想?”文侪睨着眼前仆从后颈上的大三角,轻声问戚檐。

    “不觉得像瘟疫么?”戚檐笑了笑,“自打意识到它的存在后,它就开始疯狂扩散,而我们却束手无策。”

    “你说,身上带有那标志会造成什么影响么?”文侪琢磨道,“恐怕它不仅仅是个标志吧?”

    文侪一向是个行动派,言罢便向前几步,尝试着同一个颈带标志的面熟下人打招呼,谁料那人单嫌恶地上下扫视他一眼,随即匆匆迈步离开,嘴里还在嘟囔着“男娼”“勾三搭四”诸词。

    “哈……”文侪的视线在周遭带有标志者身上滚动,最后满载白眼而归,“这标志还带有降低他人对‘我’好感度的功能。”

    戚檐闻言滚了滚喉结,面不改色将手背到身后。文侪眼睛尖,毫不犹豫便去抽他的手。戚檐并没怎么抵抗,须臾文侪便在他腕间看到一个不浅的三角标志。

    “什么感觉?”文侪问他,“嫌恶感、鄙夷感之类有么?”

    戚檐笑着摇头:“我对你的好感值拉得太高太满,就这点负面感情,就和把一杯水倒进海里似的。”

    “少贫。”文侪说,“若是一会儿忍得实在难受,干脆就像他们一般骂我几嘴。”

    “别把我和他们画等号嘛……”虽说戚檐仍旧保持着撒娇般的语气,面色却不大好看。

    他并不为文侪质疑、轻视他的感情而愤怒,他仅仅是为没能传达清楚自个儿的感情而对自己感到失望。

    要怎么做,才能让文侪知道,他非文侪不可?

    文侪伸手将他耷拉的嘴角向上拨了拨,说:“怎么没精打采的?咱们去薛无平房间翻一翻吧?虽说十有八九会撞见薛无平,可他似乎也对我们造不成什么威胁,就那般找去问问……”

    ***

    时间将至夜里10:30,天上不见月。

    戚檐笑容可掬地立在薛无平屋外,继而叩响了他的屋门:“小宝,是二哥,来找你说一阵小话。”

    灯亮着,却没人应。

    戚檐于是毫不客气地将手又落去了门上,哐哐啪啪一顿拍。

    没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却是双手揪着虎头帽调整的方美。

    “晚上好啊,美君子。”戚檐笑道。

    方美正专心捣鼓他脑袋上的东西,哪有心思放去戚文二人身上,仅仅是让开一步,供他俩进屋。

    “你来做什么?!”薛无平坐在圆木凳上,嘴里叼着块花糕,打量戚文二人的眼神颇警惕。

    “二哥不是说了要过来和你谈天的嘛。”戚檐一点儿不见外地拿脚挑了椅子过来坐,又笑道,“顺便参观参观你的卧房,太久没来了,怪想念的。”

    “你想念我屋子干什么?”薛无平往嘴里又塞了半块花糕,含糊地骂了句,“只有老鼠和奸夫才老爱钻别人的窝!”

    “说话真是难听,都说三岁看老,你今儿已九岁了,以后估摸着也就这么个说话难听的性子!”戚檐摊开手,“怎么你就能来我房里放虫,我就不能来你屋谈天?”

    “要你管!”薛无平哼一声。

    戚文二人赔着笑,试探着翻起他屋中摆设。说来也怪,那薛无平仅仅是抬头瞅了几眼,便同方美该吃吃该喝喝,半分不阻拦。

    他这屋里倒没什么抽屉,有的尽是将物品明晃晃摆在人眼前的博古架。

    戚檐伸手将架上东西挨个摸去,在一瓷瓶里头找到俩布扎的小人。

    太有意思的俩小人!

    小人皆穿白,一个写了“薛有山”,另一个则写的“戚檐”。那俩布偶扎得敷衍,上头倒是毫不含糊地扎满了银针——任谁看都是诅咒专用。

    “对俩哥哥这么狠?”戚檐觉得好笑,还专程拿去文侪眼前晃了一晃。

    文侪只一把将那写了“戚檐”的小人抓过来,一面把那小人面上的针拔了,一面带着那玩意去翻找其他线索。

    “看那服儿!他把你二哥小人脸上的针全给拔了!”方美同薛无平告状。

    薛无平自顾嚼着嘴里东西,显然是不想管。

    可方美还是喋喋不休,于是很快便得了薛无平一拳头。但由于薛无平揍完他很快就往他嘴里塞了块甜的,故而那方美也没夜半大闹薛宅。

    文侪的手顺着柜顶缘滑行,待摸着一手的灰后,总算在角落找着块硬纸片,便拿下来。那物什与其说是硬纸片,实际是五张被黄纸包裹在一块的方形纸书法作品。

    文侪将那些纸张拆开挨个读了,从上至下——

    【喜到鬼来】

    【鬼来双还】

    【双还家和】

    【家和事兴】

    【事兴人定】

    文侪将五张纸抖了抖,摁去薛无平桌上:“小少爷,这些东西讲的什么?”

    “哈,文盲!”方美探脑袋插进一嘴。

    薛无平还稍正经些,吞完嘴里的甜馅儿便说:“四字经,我妈教我背的。”

    “你背么?”戚檐撞撞方美。

    方美一边吮指头上沾的馅料,一边抽空说:“当然背!”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轮,刀似的眼神又扎回来:“不背的话,你们夜里烧香拜老祖宗时心里念的都是些啥?”

    “啥都不想。”戚檐实话实说。

    方美似乎接受不了这荒唐回答,只说:“哇!对祖宗大不敬,没了祖宗庇佑,鬼要捉你走喽!我跟你说,你很快就要翘辫子啦!”

    “瞎扯!”戚檐还是笑嘻嘻,将目光从方美身上移到薛无平身上,“哎呦小宝,你平日里不趾高气扬的么?怎么这会儿一声不吭的?”

    “书院先生同我说过,有些人就是长虫钻竹筒,死不转弯!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塞着耳朵过日子,多说不过浪费我口舌!”

    “你从前除了拿臭词把我俩骂个狗血淋头,还说过什么?”戚檐失笑,“怎么说得像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似的?”

    薛无平嘟嘟囔囔半晌,没想着应对的好话,索性将他和文侪一块轰出了卧房。

    夜已深,苗嫂唤文侪回屋休息的声音荡在薛宅半空,文侪没办法,只能自此同戚檐分别。

    ***

    这是阴梦第六日。

    文侪睁眼时觉得眼皮比前几日重了好些,可要问他有何异样么,他会果断地回答没有,直到他发现卧房里只有他自个儿,且不管是原先挂着珠帘的卧房与小厅相连处,还是两扇轩窗,皆已被木板钉死。

    钉子是从里往外打的,而当下他手上就握着一把石锤。

    他没有封死这屋子的印象,可比起好似有所缺失的记忆,更叫他双腿发软的是那糊满墙面的白纸红字。充斥整个房间的腥气不断提醒着他,那纸上红不是墨,是血,货真价实的血。

    文侪硬着头皮去读,纸上写的却仅有不断重复的四字——我不成亲。

    我不成亲!我不成亲!!我不成亲!!!

    文侪头疼欲裂,抬手抱头时宽袖滑去臂弯,露出他刀伤满布的小臂与缠得混乱的数条带血绷带。

    他终于觉察,那纸上字尽是他的血!

    “为什么?这是怎么……”文侪有太多疑问想要解决,可现如今叫那些诡异文本包裹着,脑子一时像是停了转。

    他着急,所以拍打着脑袋要自个儿快些适应这环境。

    可在阴梦里,他是郑槐,他不是文侪。

    而“郑槐”很显然并不能很快从这番景象中解脱,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文侪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大脑不能发出正确的指令,就好若是被一堵高墙拦截了一般。

    文侪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快地行去窗边,想着自个儿既没法子思考,那逃脱此地也不失为一个冷静下来的好办法。

    奈何——天不遂人意。

    他的手中石锤砸上那钉死的窗户的那一瞬,有人叩响了窗子。

    “有人吗?”

    是薛有山的声音。

    文侪想回答,可是嗓子忽而失了声。

    “有人在里边么?”薛有山问,叩窗的响声较之前更增长了一倍,“阿侪,你在里边,对不对?”

    文侪正欲敲木板以回应,谁料下一秒一把斧头自外先他一步劈向了窗。

    一斧,两斧,三斧……

    文侪向后欲避让,一个趔趄却摔去地上。

    木板已露出三指宽的口子,那薛有山将眼睛对上狭小缝隙,空洞的双眼在看向跌倒在地的文侪前,先瞧着了铺满墙面的“我不成亲”。

    那只眼弯起来,愈来愈弯,弯得像是要将眼角眼尾碰在一块儿,缝作个圆。

    ***

    成群的乌鸦立在薛二少房门前的老树上,戚檐昏昏沉沉地醒来,抬眼的刹那间瞧见的便是那一大片阎王似的乌鸦。它们啊啊惊啼,叫声不断刺激着戚檐的神经。

    戚檐能感觉到在自己体内,有一股强烈的、以至于有些异常的冲动。

    他清楚,自己死期将至了。

    所以他必须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才行。

    那人儿是薛二少的郑槐,也是他戚檐的文侪。

    他的腿脚几乎无法支撑起摇晃的躯身,可他还是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通向屋外的门。

    “砰——”

    他的脑袋直直撞在窗前那棵老树上,满枝鸦倏然惊飞起,哗啦啦振翅声如雨。戚檐深吸一口气,血腥味却从舌根漫至舌尖。

    他跌倒在地,随即颤悠悠地扶住石面喘气。

    就在他身侧,有一口枯死的井,先前遮盖井口的木盖不知被何人挪了去。从井口看去其间黑漆漆的,就好若能吞噬一切的无底洞。

    眼下,戚檐已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薛二少控制了他的一切,在他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往哪里走时,薛二少已停下了踉踉跄跄的脚步。

    是文侪的屋子。

    僵硬的五指粘贴冰凉的屋门,他踏入了一片血红。

    四面是黑白纸与赤红字,那血字火似的灼痛戚檐的双目。

    滴答——

    戚檐垂首,看见了血。再伸手,摸到了满脸的血泪。

    四壁是血字,满目是赤色的星,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不知怎么,那薛二少就是固执地认为,他心上人没能活下去。

    所以,在那一刹,他知道了自己的去处。

    他要——殉情。

    薛二少将戚檐的躯身据为己有,先是稳住发颤的腿,而后迈出去,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跟了过去。

    他奔跑起来,步子踏上的路也足够熟悉,恰是来路。

    还没到达目的地时,戚檐已经想明白了终点。因此当薛二少停在那口枯井前时,戚檐也并不讶异。

    他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跃入井中不过倏忽。

    “咚——”

    ***

    文侪被黑暗所笼罩,以至于睁开眼甚至没有醒来的实感。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即便什么也看不清,他也依旧没闲下来。双手四处摸找,沿着湿滑的墙壁一直摸到角落去,就这么得出了这间屋子的大致布局。

    屋中仅有一扇通往外界的铁门,正当文侪试图弄清那门锁的构造时,一声低沉的男人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又想逃?”

    那声音显然是从屋内传来的,只是屋内实在太暗,他没法判断那人具体位于房间的哪里,可文侪当然认得出来那是薛有山的声音。

    他一早就隐约觉察薛有山是个疯子,不当轻易激怒,因而开口时从言辞到语气都变得谦卑。

    “当然不是,我……”

    可郑槐很快便不容文侪说了,郑槐要自个儿说。

    所以话锋一转,变作了——“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薛有山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这才轻声补了句:

    “别离开我。”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很显然是命令而非请求。

    对于极渴望能获得更多探索薛宅的机会并能顺利还原死况的文侪而言,他当然不会违逆薛有山。

    但原主郑槐并不这么想,他大概是真的深爱着薛二少亦或花弘,又或者,仅仅是不想嫁给薛有山,总之他的抵触与反抗心理强烈得令文侪产生了接近于过敏的生理反应。

    薛有山每一靠近,他便觉得好似有虫在他皮下爬动,瘙痒之后是难耐的疼痛。

    文侪原先还强撑着不倒下,强撑着不发出一声呜咽,没成想那压根不是忍得住的,因为郑槐他压根没想过要忍。

    然而面对自个儿那蜷缩在地,痛苦哀嚎的爱人,薛有山显得尤其冷漠。

    “我从不会背叛你,你却背叛了我。阿侪,这不公平。”

    嚓——

    三根火柴被擦燃了。

    晃动的火星照亮了薛有山惨白的面庞,他仿着文侪的模样在地上跪下,而后俯身将脸贴去了地面上。

    瞪大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文侪,从那人乌黑的瞳孔中,文侪可以看见狼狈的自己。

    “放过我……”文侪强忍呕吐欲道。

    “可你从未放过我。”薛有山的眸子霎时一闪,有那么一刹,文侪似是瞧着了毒蟒的眼。

    薛有山没有皱眉,可双目中满是恨意:“我们就该永远在一起,不是么?”

    “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想着同我那蠢货弟弟一块去死……你是我的妻,要死也该是为了我!即便真要殉情,也只能是同我,而非他人!”薛有山一面说,一面轻轻抚过文侪的前额,贴心地用袖口帮他擦去额前虚汗,“你一定还似过去那般爱着我吧?”

    文侪想给那近乎失控暴走的疯子一个肯定的答覆,哪曾想他体内的郑槐却操纵他摇了头。

    “疯子,我再不会爱你。”

    两只大手在文侪把话说出口的一瞬掐上了他的颈子,薛有山的确是往死里掐他的,可即便如此,郑槐还是没有服软。

    他说:“滚——!”

    薛有山面上没有笑容,火柴熄灭的瞬间,他俯在了文侪耳边,轻声说:“阿侪,咱们一块儿去死吧?”

    他没有等文侪回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大刀,抱住文侪便自他身后捅了进去,直将自个儿也捅了个穿。

    无人的黑屋子里,他任由俩人的鲜血汩汩外流。

    在头脑发昏的情况下,文侪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搂住他的薛有山亦然。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194章 【郑】EP17 我和二少清清白白。

    文侪自妇人絮絮叨叨的话音中醒来,他瞧了眼尚未变作“媒婆”的苗嫂,旋即起身往屋外走。

    郑槐那粗心大意的母亲仍在讲,一点儿没发现他走了,就好若仅仅是为了将那些车轱辘话给讲出去,并不一定要说给儿子听。

    然他闷头往外走还没多久,便撞上了满身白雪的戚檐。那二少嘟嘟囔囔地冲他张开怀抱,面上还带着个颇委屈的神情。

    “小宝和美君子拿雪砸我,那雪团是又大又硬,砸得我可疼了。”戚檐不讲道理地抱住文侪,“大哥要怎么安慰我呢?”

    “少来,你穿这一身的厚棉衣,哪儿能叫你疼?”文侪不要他抱,奈何戚檐手臂力气实在太大,任他百般挣扎也仅能仰起脑袋,也恰是抬首的刹那,他又一次与戚檐四目相对。

    文侪冲他皮笑肉不笑:“再硬的雪团也没我的拳头硬……”

    在那般强硬的威逼下,他很快便得以从火炉般温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他听见戚檐呜了一声,瞪目回首看去时那小子已经识相地闭了嘴。

    然而眼下正值寒冬,他这天生体寒的,本能性地对温度产生了贪恋。他悄摸瞅了戚檐一眼,原是想向他借只手暖暖的,在瞥见那大高个正委屈巴巴地耷拉着脑袋后,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依照上轮的经验,在前几日,他俩若是擅自闯入某房间,不出三分钟,必有旁人插入他们中间,因此他们若想交谈,在封闭场所是绝对坐不住的。

    “到亭中去。”文侪宕机立断,也不等戚檐,拔腿就走。

    他说的是庭院中那小亭,偶尔路过时能看见薛方俩闹腾小孩在里头捧着汤婆子吃红薯。

    亭子离这儿不远,就几步工夫,文侪便扯着戚檐忙忙赶去了。落座后,文侪也没给戚檐说闲话的时间,开口便是那四道被他背得滚瓜烂熟的谜题。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文侪将从苗嫂屋里顺来的纸笔在石桌上放下,说:“当初我搜薛二少的房间时,薛方俩小孩同我大致指了个方向,谜题一关于薛有山,谜题二关于郑槐,谜题三关于薛家人,谜题四关于打人的方大爷——他俩既能看得见谜题,对于谜题的看法恐怕就不是乱说。可要我们尽信也不大放心,就当作参考吧,思考时顺便往这几方面看看。”

    “比起四谜题,我们不如先来整理一下本次委托的主题?”戚檐一只手撑着桌,一只手拿起了笔,“我想不明白的点不少,首先,第一个问题——”

    “你觉得郑槐是真的要嫁入薛家吗?在那个年代?还是这属于阴梦的异化呢?”戚檐在纸上写下【嫁娶】二字,“很显然,薛家人大多对郑槐抱有恶意,连薛无平都骂郑槐是个傻子。那么迷信鬼神的薛家人真的会容许自家长子娶一个好似有鬼上身的男人么?”

    戚檐在纸上写下第二组字——【男人】与【爱意】,他笑说:“第二问,你觉得薛有山真的爱郑槐吗?可那如果不是爱,又该是什么?若描述为占有欲作祟,那在这保守的村子里,男人对男人的占有欲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生性如此?花弘与薛二少又为何同郑槐不清不楚?郑槐真的是一个多情种吗?”

    “第三问,”戚檐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死因】,“郑槐究竟为何而死?是因为薛家人的虐待?至亲的无情抛弃?还是爱上小叔子的悲惨禁忌恋?”

    “这三种可能性都很大吧?但是这三种可能性都不涉及本次委托的关键人物薛有山。”戚檐放下笔,“薛有山这人实在不好懂。他的情书比他本人瞧上去要热烈得多,我瞧他对我那般恶劣态度,他没可能不喜欢郑槐,应该说是太喜欢了吗?”

    “第三种可能性若是换种思路,便是喜欢的人得不到,不喜欢的人却要强逼他嫁过去。”文侪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三角符号,“你对那‘不死者’实验以及‘符号瘟疫’有何看法?你觉得这俩会对他的死产生影响么?”

    “只怕都脱不了干系。”戚檐耸了耸肩,“总之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存盘问题。”

    文侪点点头:“这回两次存盘皆存在颇特殊的触发情节,恐怕不论在第三日存盘,还是在第五日存盘,都会对固定事件产生不小的影响。”

    文侪回忆着第三日那扇将要大敞开的宅门,以及第五日那敲锣的打更人,又开口说:“你觉得大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两次存盘点都着火了……”

    戚檐摇头:“难说。这局咱们就先在第三日存盘试试看,没准能获得什么新的线索呢。”

    “可存盘只会对下一局产生影响吧?也就是说咱们即便在此轮存了档,也只有在下一局,也就是第三局才能知道存盘造成了什么影响。”文侪琢磨着。

    “按常理,是这样没错。”戚檐将手摊开,“在存盘点开启前再好好找找线索吧。”

    ***

    第二局,阴梦第三日。

    那残酷的箱蛇仪式再一次将文侪折磨,他在箱中被蛇咬了个半死后,又遇了那在火宅外头支了张桌子的大娘。

    大娘仍如先前那般催促他在委托纸上留名,只是与上一轮不同,他毫不犹豫便签下了自个儿与戚檐的姓名。

    谁料便是在他收笔的那一刹,钻心的疼痛忽自他心口传来,他跌倒在地,心脏在几秒过后彻底停了跳。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第三日】

    ————【存盘点加载中……】————

    ***

    第三局,阴梦第三日。

    身边尽是灼烧的气味,浓烟呛得他近乎遗忘了呼吸的法子。他咳着咳着,方爬起身来便瞧见了倒在他身边的戚檐。

    他忙伸手去晃他,最后见他实在不醒,便将他的手挎上了自个儿的脖颈,说:“戚檐,你撑着点,我们出去。”

    说罢,他抖着手摸上了那被火烧得滚烫的门闩。

    他感觉手被烫得几乎起泡,却依旧咬牙去拉动那沉重的铁片。

    那过程是尤为煎熬的,他好似摸上了从前化学课上方经了灼烧的玻璃瓶,却不能任由应激反应将自个的双手迅速弹开,只能徒然见高温将他的皮肉粘上铁片去。

    他就那么咬牙撑着,谁料须臾那烫意蓦地降低。

    原是戚檐睁了眼,含着笑将手垫去了那铁片上。

    咔——

    门开了,戚檐的半只手掌也变得焦黑。

    门外是议论纷纷的邻人,大家瞧着这俩狼狈逃出的受难者,却像是见了脏东西似的退后一步,说:“哎呦,怎么偏偏是这俩道德败坏的小子活下来了?”

    唯有个好心姑娘提了桶冷水过来,关切道:“二少,文公子,快,把手往桶里泡泡!”

    见那二人瘫倒在地大口呼吸,她紧拧着眉将桶更提近了些,直接抓过他俩的手便往水里塞,还不住心疼道:“看看,好好两只手,这会儿都同盆中炭没区分了!”

    苍白的两瓣唇上下碰了碰,文侪问她:“你是谁?”

    “我是谁?我能是谁!还不是你们邻家!”

    戚檐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挺身起来:“你是白家小姐?”

    那白小姐只将眼泪抹净,说:“这还用得着问!”

    “你活着……”文侪呢喃,霎时间情绪剧变,“那你丈夫呢?凤大少他还活着么?!”

    白小姐给他吓着了,结巴起来:“凤、凤哥他当然活着……”

    戚檐将手在水里搅了半晌,才笑起来,轻声说:“文哥啊,在之前的世界里,那凤大少在阴梦第二日便死了。今儿咱们存盘去第三天,他却活了……你说这是什么逻辑不通的狗屁事?”

    文侪将自个儿那只红黑交杂的血手从水里抽出来,拉起戚檐的手,说:“走吧,回去,若有线索一定在里头。”

    可是那白小姐却展手拦去了门前:“里头正烧得厉害,你们不能进去!薛家与凤家已是旧相识,不如先去凤宅借住一天,待明儿火给人扑灭了,再去也不迟!”

    戚檐咽了口唾沫,说:“可说不准里边还有人待救……”

    白小姐摇了头:“火是从厅堂烧起来,彼时薛宅一大家子人都聚在那儿,说是搬去中间烧纸的鼎翻了。那鼎颇大,将门给堵上了。火还未烧旺前,便有热心肠跑进去要救人,可是那火将门封得太死,人根本逃不出来……说实话,若非见了你俩,我本以为这薛宅里头一个人都活不成的……”

    琥珀眸子被长睫遮着,因是忧心郑槐被她的情绪感染,文侪逃着不去看那白小姐的眼泪,只艰难将拳头攥了攥,问她:“大少他,还活着么?”

    “大少?凤大少?”

    “不。”文侪说,“薛大少薛有山。”

    白小姐神情困惑,倒是答了:“文公子你糊涂!大少他不是今晚才到么!”

    “他才不糊涂。”

    白小姐身后忽走来一男人,那人着一袭浓紫长衫。戚文二人定睛一看,正是先前仓库里那阖着眼的“腐尸”凤大少。

    “今夜有山他归家,若瞧见家宅给火烧成这般模样,心里铁定不舒坦……文公子这是在提醒我们记得备着点心,若是有山回来了,要好生招待他呢!”凤大少转向文侪,说,“不过文公子,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有山他与凤梅一般年纪,好歹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当然会好生照顾,你且和阿檐他一道休息去!”

    无心插柳柳成荫,文侪并没解释,谁料朝凤宅走了没两步,他又给那凤大少拽住了衣摆。

    那人凑近了,隐秘地说:“阿侪,哥都理解,可是有山近来情绪铁定不好,你和阿檐他的事儿姑且先搁一搁吧!”

    文侪一刹便心领神会,只笑了笑,说:“大少,我和二少清清白白。我满心都是有山他,实在用不着搁下什么。”

    “哎呦!我也是为了你好!”凤大少皱了眉,“你可知有山他、他……”

    凤大少的瞳子忽而像是被寒天冻住了一般,转不动了。

    他直愣愣盯着文侪身后,鸡皮疙瘩在一瞬之间爬满了他的皮肤。

    文侪回过头——薛有山就站在不远处,不看那通天的浓火,仅仅是盯着凤大少与他。

    第195章 【郑】EP18 爽着你了?

    “凤哥,”薛有山摘下帽子,冲凤大少略微垂首示意,“夜里风凉,我先带阿侪回屋了。”

    薛有山像是没有看见戚檐,径直绕过他,轻轻牵起了文侪的手:“阿侪,吓坏了吧?咱们家宅烧得太坏,估摸着不大修一番,住不了人。委屈你这段时日同我一块儿住到凤家了。”

    那病骨头的嗓音被风吹哑了,这会儿听来语声低沉,好似有些动怒,可文侪仰头瞧他,却只看见了一张平静得死水一般的脸。

    他的腕子被薛有山握得太紧,挣扎着抽出去时已落下一圈红。

    眼下薛有山只不过递来一瞥,文侪却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猛踩了几脚油门似的疯狂加速。

    那显然不是久别重逢的爱意,而是——

    恐惧。

    文侪将两只手合在一起,遏制颤抖。他含笑看向薛有山,原是想说话,可在那般威慑下连一句话都没能出口,末了仅麻木地点了头。

    ***

    戚檐三番五次想插话都以失败告终,薛有山始终将他视作空气,不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予一眼,顶多在他试图拽走文侪时,伸手一把拦下。

    眼看二人又要动手,文侪忙顺了薛有山的意,随他一道回了凤大少为薛有山准备的一间客房。

    谁料那薛有山一路笑得和和气气,房门一关竟蓦然变了脸。

    “阿侪,我同你讲过——我这人最不在乎礼义廉耻。”薛有山摘下眼镜,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凸出的腕骨。他攥住衣架上的一条皮带,惨白的肌肤上赫然鼓起数道灰青的筋脉。

    “爱上男人也好,求娶你也罢,我压根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我。但——”薛有山蓦地向前,握住了文侪的手,皮带就这么缠上了文侪的手腕与脚踝。

    薛有山的动作无疑是极粗鲁的,较上局那般温文尔雅的君子要狂躁不少。

    “我不能容许你背叛我!”

    薛有山拧眉将文侪放倒在地,可他并没触碰文侪,他走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仅仅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沉默地盯着文侪。

    他的目光从文侪的发顶,缓慢地扫过脸颊,一直向下至脚踝、足尖,又执拗地从下往上扫一遍。

    “你应该有许多话要同我说,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薛有山盯住那正不住发抖着、试图挣开皮带的文侪,目光冷得像是要将他的皮给尽数剥去,“别再挣扎了,好么?”

    文侪面对此情此景,虽不怕,却也不想同疯子对着干,但郑槐怕得几乎快死了,直不受他控地活动着手脚。

    “为什么总在挣扎,你不舒服么?”

    傻X,还好意思问郑槐?换谁被人绑了手脚心底能痛快?

    文侪在心底骂,面上却依旧带着笑。

    见状,薛有山起了身,他将文侪扶起倚墙放置,而后跪坐在文侪脚边,替他将鞋给褪下,帮他按摩起双足。

    “小时候,妈总告诉我按摩腿脚能缓解疲劳,后来我常见你在田里操劳,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帮你也缓解缓解疲劳就好了。”

    文侪不敢乱动,浑身僵硬若木雕。他的目光缓缓移至朝长廊敞开的窗子,在那儿他捉到了戚檐的影子。戚檐正紧盯着屋内,眉心拧得就好若打了结。

    “阿侪,”薛有山忽然加大了手劲,他的一只手紧握于文侪被皮带绑住的脚踝处,像是要拧断似的,“你真的不打算同我坦白么?”

    偏偏在这文侪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发抖的郑槐不见了踪迹,文侪的喉头上下滚了滚,犹豫道:“我和薛二少真不是您想的那般……”

    “你还是不肯对我坦白啊……难道我不值得你信任么?”

    倏忽间,薛有山的表情变得极阴沉可怖,他仅是摇了几下头,文侪却觉得他连刀都已经磨好了。

    下一刹,房门被薛有山一脚踹开来,须臾一人便被他抓着头发摔进屋中。

    ——是戚檐。

    文侪看得出来,戚檐八成是被原主操控了身体,因此无论是被薛有山拽住头发砸去地上,还是被他狠狠扇了几巴掌,戚檐始终保持着一副茫然的神情。

    薛有山将头破血流的戚檐的脸贴在文侪的面上,笑道:“就他这么个虚伪小子,竟能把你迷得七荤八素,再看不见我的丁点好?!”

    那人渐渐地歇斯底里起来:“他是叛徒!是废物!是觊觎亲哥爱人的流氓!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怒气上了脸,他涨红着脸抬脚踹向戚檐的下腹,几脚下去,戚檐嘴角便溅出了血;再几脚,戚檐便彻底昏厥了。

    那陷入狂躁的薛有山像拖一具死尸似的将戚檐往外拽,动作熟练得好似他干过无数次那般勾当。

    “阿侪,你若依旧这样对我,无论是花弘还是这小子,我都会清理干净的。”薛有山拿起一张干净的白帕,擦拭手上溅出的血,猩红沾在他素白的褂子上,刺目得很。

    眼见文侪瞋目结舌,薛有山只蹲身去摸了摸他的发,片晌笑着替他松了绑。

    干了那般事,薛有山依旧云淡风轻。在凤宅老钟敲过12下的一霎,他咧唇笑起来,说:“阿侪,到点了,你又欠了我。”

    文侪牵挂着戚檐,一时喉头艰涩,再装不了温顺,只烦躁道:“我又欠了你什么?”

    “一句‘生辰快乐’。”薛有山神色颇认真,“我要听你说。”

    “生辰快乐。”文侪不愿再同他纠缠,敷衍道。

    谁料那薛有山如获至宝,一时间眉眼皆弯了。

    风声过耳,文侪盯着那人喜色难掩的面孔,不由自主皱了眉。

    之后便是凤大少催促着各回各屋,文侪开门出去时已不见了戚檐。他忧心那薛有山半夜再去找戚檐麻烦,回屋前专程去试了戚檐房门锁好与否。

    他不知戚檐睡了没,轻轻叩了叩,戚檐也没应,可他还是把门拍了拍,贴门说:“明早陪我到薛家老宅废墟那儿走一趟,起早点……夜里没事别开门,也别想着同薛有山闹。”

    ***

    公鸡打鸣,文侪斜眼看向桌上的一只小表,眼下正是早上6:30。

    他抻了个懒腰,便下床洗漱。

    凉水一捧捧浇去他面上,他阖眼要找面巾时才想起来没唤下人准备。正打算潦草拿手抹了,却忽有一人好心地将干毛巾搭上他的手。

    文侪喊一声“多谢”,心里却不免得忐忑——若是来人是那阴晴不定的薛有山,他估摸着得当场昏过去。

    谁料水擦净,毛巾一叠,眼前人却是那狐狸眼的薛二少,戚檐。

    “爽着你了?做什么一声不吭?”文侪仰瞪着他。

    “看你像对他人那般客客气气地待我,我就觉得你平日里待我忒不一样。”戚檐眼底含着笑。

    文侪问他:“昨夜睡得早啊?”

    “沾枕即睡,阴梦的老招了。”戚檐像是没了昨夜挨揍的记忆,只问,“怎么,你来找过我?”

    文侪把脑袋甩得像个拨浪鼓,说:“火灭了,去薛宅。”

    ***

    薛宅的门前没人,安静,戚文二人最喜欢这般。

    眼下文侪的两只手皆已裹上了绷带,抚上门时却好似仍在被烧。

    文侪知道那灼烧感纯粹是心理作怪,可是纵然他无数次在心底告诉自个儿——他不怕,既不怕被烫,也不怕被烧,那股灼烧感依旧没有散去。

    他似乎稍稍能理解心理疾病患者们无法摆脱幻觉的无助感了。

    寒气钻过狭窄的巷道成了风,吹得二人直打颤。文侪咽了口唾沫,手一使劲,门吱呀叫了声,便向内敞开。

    内里飘着大片的灰尘,文侪将眼眨了眨,再睁开时瞧见的是被熏黑一截的白墙,倒塌的屋梁、柱,以及损坏严重的家具。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焦黑的人尸。

    文侪拿帕子捂鼻往前走,眼睛方往周遭瞟几眼,就给戚檐侧身拦了,他皱眉问,那人只答说:“那儿是死人堆,还是别看了。”

    “人都给烧焦了,还论什么看不看。”文侪将他推开,“得看仔细还有哪儿可供咱们翻找。”

    戚檐踮脚瞧了瞧,说:“打眼看过去,皆烧得一塌糊涂……啧、方家那地下室还好么?”

    “去看看。”

    二人步履匆忙,喘着气儿跑到方家院前时,却不由得被眼前景象所震慑。

    方家院墙高,檐也是飞檐,然眼下那上头栓了几条绳,每条绳圈住一人的脖颈。

    就在那儿,整整齐齐挂了十余具黑尸。

    “哈……人都焦硬了,绳子却没烧断。文哥,你说这是后来人吊上去的呢,还是阴梦不叫绳子断呢?”

    “若是一,这儿岂不是藏了个连尸体也不放过的疯子!”文侪咬牙推开方院大门,“去地下室。”

    戚檐伸手揽住文侪的脖子,同文侪前胸贴后背。他走在最末,总能听到自个儿身后有不属于他俩的脚步声。

    他并没回头,仅仅是向前走。

    再之后,是嘿嘿几声阴笑。

    戚檐始终没理,往常阴梦之中这类与极具存在感的npc相关的情节,多需要他们主动去触发,而眼下他们急于先去地下室看看,那便理该先干完那茬,没必要再惹上个薛有山似的麻烦。

    他保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直到一阵冰凉的风逼近,继而粘贴他的颈子。戚檐将眼猛然一瞪,旋即抬腿回身,硬生生将挨近他的人踹飞去。

    哐当当几声响,戚檐定睛看去,只见一老头苦着脸栽倒在地——正是当初将文侪塞进蛇箱的老头。

    文侪闻声转过身来,便见那咳血的老头霍地爬上前,跪身给他俩磕起了响头。

    “求、求二位爷爷恕罪!求二位爷爷恕罪——!”

    戚檐没问他恕何罪,先扬起下巴示意外头那排上吊的黑尸,说:“你吊上去的?”

    “是是是!是小人吊上去的。”

    “为了什么?”文侪拧眉。

    那老头缓缓仰起个脑袋,嘿嘿笑道:“他们还没死透,若是不吊起来,骗不过阎王爷!”

    “你这么爱和阎王爷打交道,今儿来我二人面前磕头干什么?”

    老头闻言笑得更欢了,他把掌一拍:“死人的世界,死人自然当大爷。”

    “您二位……”

    “都已死啦!”

    第196章 【郑】EP19 一不当心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死了?”文侪朝前迈出一步,“少说笑了,你睁眼仔细看清楚了!死的是那些个被你吊起来的可怜人!”

    文侪说及此处,忽而一愣,那老头既认为他和戚檐都已死,那如今又见他俩生龙活虎的,怎么不把所谓欺骗阎王爷的法子用在他们身上,却要去为难那些个烧焦的尸体?

    他口中的‘死’,究竟是什么?

    难不成这里的活人都是死人么!

    戚檐跟着上前,把搓暖的手捂上文侪的双耳,笑道:“暖暖,都冻红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那老头,笑眯眯地说:“老人家,你说我们死了,怎么死的?”

    老头嘿嘿直笑:“天机不可泄露!”

    “那换个问题,你还知道谁死了?”戚檐逼问。

    “文公子,你,还有……还有……”那老头忽而像是卡壳了似的,卡在“还有”二字里出不来。

    文侪看得烦躁,又问:“那这儿被烧死的人在你眼底都是活人么?”

    老头打了个嗝儿,不再重复前话,只摇头说:“不是在小的、小的眼底哩!他们本就活着!”

    “那么你呢?”戚檐盯住他,“你活着还是死了?”

    “小的么?”老头抠着手上应搬运焦尸蹭上的黑屑,咧开嘴笑道,“小的当然死了啊!”

    戚檐又问:“我们也死了,你为什么拿我们当爷?”

    “这阴界死人也分尊卑,最高乃自杀而亡的,其次是不受控的灾厄,最次是他杀……”老头眼睛滴溜转了几圈,只哆嗦着腿脚,说,“爷,天好冷,咱们一块烤火去么?”

    “既然把我俩当爷,马上给我滚干净了!”文侪冷脸吩咐,便扯着戚檐朝方家后院行去。

    再回身时那叠声称是的老头已没了影儿。

    “为何急着把他赶走?”

    “你想和一个吊尸的老疯子在一个方烧死满宅人的地儿烤火?”文侪反问一句,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无缘无故说要换地烤火,我觉着他是没有线索能提供了才如此。”

    “巧了,我也这么想。”戚檐加快了步子,把手拢在一块儿边搓边说,“现在闲人都死光了,让我仔细瞅瞅那地下室里是不是真有宝贝。”

    ***

    地下室的尽头依旧是那扇血迹斑斑的木门,只不过门板上也已留下了大火曾漫及此处的焦黑印子。

    文侪将铁门闩一拉,鞋尖抵住门缓慢朝内推开。

    入屋前的第一瞥,文侪瞧见的是两双骨碌碌打转的眼。

    那刺激感无异于裹着棉大衣的严冬忽然被人从头到脚浇了盆凉透心的冰水,文侪觉得头发都差些竖起来的瞬间,屋内女人先捂脸尖叫起来。

    “哎呦!二位怎在这儿啊?”戚檐不动声色将手挂上吃了一惊的文侪的肩,温柔拍了拍,“凤哥,白小姐!”

    适才那失声惊叫的白小姐见状匆忙捂了嘴,颇不好意思地冲俩人笑了笑。

    满身酒气的凤大少见状也不起身,单颓丧地冲着俩人苦笑,而后缓慢地侧过脑袋,冲桌上一张黑白照片扬了扬下巴:“当然是为了我小妹啊……”

    文侪看去,蓦见那张曾堆满实验数据的办公桌已被清空,仅在桌尾放了一个装有黑白照片的相框。

    ——是凤梅。

    “小凤?!”戚檐故作夸张地拧了眉头,先文侪一步上前去拿起那相框,“我竟不知她也去了……”

    “这大火是公平的哇!夺人性命压根不会去看姓甚名谁……”凤大少惆怅地摸着一搪瓷酒杯,“近来我们家里人都忙,没人陪我小妹玩,她这段日子都住在薛家……哪里想得到……”

    凤大少忽然掩面哭起来,旁儿那白小姐见他哭,也忍不住掉下眼泪,一时间,阴森森的地下室房间中仅剩俩人此起彼伏的恸哭声。

    “这么瞧来,那凤大少还是挺关心凤梅的……那之前的世界里,为何会出现凤梅仓库杀兄的场面?”文侪蹙眉绕过俩个泪人,停在了先前摆放人体组织等物的木架子前。

    那木架子上已经没有了大小各异的玻璃罐,文侪嗅了嗅,连丁点福尔马林味道都没剩下,取而代之的是数排烧得正旺的红烛。他试图从中翻出什么线索,在发觉无论是架子还是办公桌上都全无线索后,又回到了凤大少与白小姐的桌前。

    戚檐先坐下,而后本还有些不死心的文侪也坐了下来。

    “凤哥,你们为什么在这儿祭拜小凤啊?怎不带她回家去?”戚檐拿起酒壶,套着近乎帮那夫妻俩斟满了酒,“这里又脏又暗,倒委屈小凤了。”

    “人死了,穿着衣服和没穿是一个理呐!”凤大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砰地将杯盏给砸在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戚檐陪着笑,并不打算到此为止,抬手又给那人倒满了一杯酒。

    “嗐!你们薛、薛家人不懂!”凤大少显然有些醉了,舌头已有些捋不直,他伸出一个指头在戚檐面前晃,又忽然将朝天的指头调转方向,指向地面,“我们凤家人死了可不就是光溜溜叫人看了个完嘛?!所以……”

    “所以?”戚檐不动声色瞥一眼听得专心的文侪,悄摸揉了一把他的卷发。

    “所以死人都得往地下去,亦或者严严实实藏起来!千万不能叫鬼差给抓了去!若是被抓了去,便只有下辈子当牛做马的命,一不当心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戚檐其实想问,所以,在你死后,凤梅她把你藏到了邻居家的粮仓吗?

    可他没挑着合适时机,后来也就没问成。

    “凤家兄妹俩关系应是真不错……”文侪低声琢磨着,忽又跳开那凤家事,问,“所以这阴梦里的生死究竟是怎么定义的?怎么说我俩死了呢……”

    戚檐懒懒地趴在桌上,显然是一副不乐意再动弹的模样,见文侪瞧他,于是歪了脑袋枕住一条手臂,冲文侪粲然一笑。

    文侪怔了怔,伸手去拧他的耳朵:“别偷懒,快起来分析!”

    “哥,你是不是喜欢我笑啊?”戚檐看过去,双眼扑闪扑闪。

    “我要说我喜欢你哭,你还能哭给我看?”眼见戚檐要蹭他的手,文侪赶忙把手抽回去,又愤愤拍了他背。

    “你舍不得。”

    戚檐笑盈盈挺直了腰背,领着文侪走到办公桌旁放置的一相框前。他瞥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俩人,果断将那有些过厚的相框给拆了开。

    下一瞬,数十张黑白照片掉了出来。那些照片多是凤梅一人,偶尔有几张是凤梅与他人的合照,这之中包括了薛家人、方家人、甚至薛家表亲花弘,唯独没有薛有山、戚檐、文侪以及在场的凤大少与白小姐。

    “存在于这些黑白照片之中的人,皆死在火灾里了吧……”戚檐将照片一张张看去。

    闻言文侪蓦然一愣,他盯住戚檐带笑的眼,说:“在先前的世界中,我们在凤梅房间看过白小姐的讣告吧……此外,凤大少也被凤梅杀死在仓库里,而刚刚那老头又说我俩也死了……那……”

    他忽然觉得口中干涩,喉头滚了滚,也依旧没能缓解缺水感,他不自觉握住戚檐的手臂。

    “如果我们四个都死了,那薛有山呢?他也早就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是在生辰前后?还是回家前死在路上了?亦或者……”

    戚檐见文侪分析得专注,含笑给他捏了捏肩:“那眼下我们先找找看薛有山是否真正死亡吧?”

    文侪点了头。

    或许是因一下子瞧着太多黑白照片的缘故,文侪猝然想起了当初在凤梅房间搜到的,薛家于1924年初拍摄的两张全家福。

    那两张奇怪的全家福——一张是薛家人、凤梅与方家人,少了薛有山;另一张则是减去薛无平、凤梅、方家人,加上薛有山。

    “想什么呢?”戚檐忽而屈腰探身问他。

    “薛家全家福。”文侪说,“之前就觉得那搭配奇怪得很,眼下想来更觉得奇怪。”

    “说说?”

    文侪抽出一张白纸,边画边说:“如果我们单单只看变量,那么可以分作对抗的两组,有组一,则无组二。”

    【组一:凤梅+方家人+薛无平】

    【组二:薛有山】

    戚檐拿指腹轻轻蹭过“薛有山”三字,说:“这样看来,在眼下这世界里,组一的人都已确认死亡了呢……薛有山倒是活着……假如这两组人的生死对抗性不仅存在于这个被火烧的世界,那么在最开始那世界,是否意味着薛有山已死亡呢?”

    文侪将笔杆子敲在本子上,说:“还有一个点,这全家福是在1924年初那会儿拍摄的,那这能否说明薛有山在与郑槐成亲前就已身死呢?”

    文侪说到此处,已是皱紧了眉。

    酒劲似乎散了些,凤大少和白小姐突然从桌上醒来,在一旁发出一些嘈杂却又叫人听不清楚的话语声。

    戚檐攥住文侪的手臂,说:“没事,不急,咱们再好好捋一捋。——我们初见薛有山是在第二日夜,后边两天我都同他住一间房,说实话,他并没有什么极其怪异的举动……哦,他不吃饭,把饭都往柜子里倒,但他将这解释作他要与郑槐同甘共苦,是对家里人欺压郑槐的抗议……”

    文侪噘嘴画着时间轴:“既然往后找不著有关他生死的线索,那往前呢?”

    “往前?”戚檐怔了怔,霍然笑开来,“对啊,往前!”

    “我们是在仓库里看见薛有山归家的,可是往前推一点,我们在前往仓库的路上,曾看见老人在院里烧纸,当时墙边每走几步就会有人放一碟‘倒头饭’,那是给死人吃的。——先前不摆,偏偏薛有山归家那日却摆起来了。”

    “那么他与郑槐的来往信件呢?那信不是一直持续到薛有山归家么?”文侪把话说完,甫一看到戚檐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霎时茅塞顿开。

    他不是曾为薛有山的回信太具割裂感而感到奇怪么?

    薛有山屡次提及他对于郑槐的单相思,可是郑槐是进了薛宅后才对薛有山有所了解。

    “那么,那些信件……”文侪咽了口唾沫,“皆是薛有山单相思时自写自留的信件……而郑槐进薛宅后拿到的信件根本不是从远方寄回来的,而是薛家人从薛有山曾写的信中随机挑拣的一封,而薛有山那时——早已死了。”

    戚檐点头:“这薛郑婚事,是生人配死人的——”

    “冥婚!!!”

    第197章 【郑】EP20 实打实的封建糟粕。

    冥婚。

    实打实的封建糟粕。

    文侪在心底反覆咀嚼那俩字,嚼着嚼着,便听戚檐乐呵呵地喊他。他抬眼,瞧见了眸里尽是狡黠的一双狐狸眼。

    戚檐指着自己:“既然存活于这世界中的都是死人,那么——我呢?我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这一问,又叫文侪拧紧了眉心,想了想,才说:“在先前的世界里,花弘死于阴梦第四日,但他并未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意思就是说,要想出现在这个世界,必须要死于第四日前,而你……”

    文侪看向戚檐:“你上一局是在阴梦第五日,被原主薛二少操控着跳井死的。可你还是出现在这里了,这就说明薛二少很可能并非死于那日,他的死亡时间十有八九还得往前推不少……至于本该死于阴梦第七日的郑槐,为何出现在这一世界,姑且当做九郎本人的特权吧。”

    戚檐点了点头:“薛家双生子生辰那日,薛无平和方美不还在忙活着给薛有山和薛二少烧纸么?这般想来,薛二少至少该死于那年生辰之前。”

    戚檐随意端了木架上的一盏红烛,便推着文侪往房外走:“那么哥你觉得薛二少跳井意味着什么呢?”

    “是郑槐意识到了什么吧?譬如对薛二少的执念消失了之类的……”

    文侪推开地下室的木板门,从地底钻出来。

    他站在那一整排的焦黑死尸边,仰首观察着那些辨不出样貌的东西。寒风拂过去,焦味中还掺杂着好些腐烂的气味。

    宅院里空空旷旷,草木都被烧作了灰,他们就着满地灰往外走,鞋底早便黑黢黢一片,踩在白石板上,一步一个足印,尤为清晰。

    “上局生辰那日,也就是今日,我不是泡了桶鸡血澡么?”戚檐凭藉自个儿的方向感,领着文侪左右乱拐,“在那桶中,我觉得我在被人往下拽,拽我的是你、薛母以及薛当家。我觉得那玩意必然在暗示点什么,所以——”

    戚檐笑着在一片废墟前停下脚步:“我打算再仔细体会一次那感觉。”

    “你要怎么再……”文侪话没说完,便见戚檐身前摆着两个大木桶,只不过与上局不同,这回其中的东西仅仅是清水。

    是清水,但也不是全无杂质,文侪将手伸进去,被冻得打了个寒噤。

    “雪水……”文侪刮下附在桶壁的、尚未融化的雪,蹙眉看向戚檐,“你真要往里进吗?”

    “哥心疼我吗?真可爱——”戚檐伸手捏住文侪皱起的眉心,随即利落脱去上身的衣服,“我连鸡血都泡过了,还怕这冰水不成?就当冬泳了。”

    还不等文侪再说,戚檐已纵身跃入冰水之中。

    冷水穿透皮肉,直直刺进骨头深处。

    戚檐疼,但他没喊,甚至嘴角依旧上扬。

    他这人撒谎成性,最擅装疯卖傻,他若真心想掩盖点什么,连神仙都没法看穿。

    眼下,他觉得最为要紧的,便是不让文侪看出来他很痛苦。

    所以他克制着,没叫惨白的脸变得扭曲,强行保持着刚入水时的从容神貌。

    然而,他的血管在急剧收缩,血压升高,心律不齐,濒死感倏忽涌上心头,又在逐渐模糊的意识影响下淡却。

    他又一次坠往水深处。

    与上回相似的,又有人在喊他,但这回不是将他往下拽,而是从上方向他伸出了手。手拍打水面,在他头顶发出了哗啦啦的拨水声。

    可他竭力抬眼,却只看见了茫茫的火海。

    着火了。

    一层黑黢黢的液体在水面扩散开上,逐渐遮去了所有的光。

    救命。

    救救我!!!

    他听见了薛二少心底撕心裂肺的呐喊,可他仅付之一笑,并不打算将手伸向那片烧得正旺的火海。

    也恰是这时,薛二少操纵他猛然将手一抻,三只从上方伸来的手便缠上了他的腕。

    须臾之间,他被拽出了水面,而桶沿,正趴着三个硕大的脑袋——文侪,薛母,薛当家。

    他来不及为之惊愕,单竭力扭头看向周遭。

    一片血红中仅有一抹白,戚檐甩去眼睫上的水珠,眯起眼细细看去,这才发觉那是一张画布,而画上人,恰是薛有山!

    倏忽间,他听见了那三个头颅发出咯咯的笑声,齿牙相摩擦的声响嗞嗞传来。

    他觉得脊背发寒,不由地咽了口唾沫,缓慢地回过头去。

    “戚檐——!!!”

    一声高喊后,戚檐被文侪猛然拽出桶中。

    那木桶翻了,文侪带着戚檐栽倒在地,雪水跟着泼了文侪一身。他将戚檐护在怀中,没让那人摔疼。

    “没事吧?!”

    文侪猝然捧起戚檐的脸,给戚檐吓得一怔。

    “啊……有事!”戚檐的瞳子颤了颤,却是顺势将文侪给抱紧了,没叫文侪瞧见他面上笑意,“让我缓缓……”

    文侪闻言就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不动弹了,他穿得厚,倒进雪地里也不怎么疼,便任由戚檐抱着。

    好一会儿过去,见戚檐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文侪躺不住了,翻了个滚将戚檐放下,还不忘贴心拿了衣服给他盖上。

    “你先歇会,我去瞅一眼,既然要查薛二少,还是去他屋里最合适。”

    言罢,文侪便往外走,他身上湿了,这会儿莫名有点发晕,单扶着廊中尚好的几根柱,小心往先前戚檐那屋子去。谁料照着从前路行去,却是停在一个仅见杂草与雪的空院里。

    “空的?”文侪心里咯噔一下,走上前将那瞧着平坦的积雪一顿挖,希望能找到一丝薛家二少的屋子曾存在过的痕迹。

    ——他仅仅刨到了掺杂冰屑的泥。

    听闻文侪的动静,戚檐也跟着来了,见他蹲身抓着一团雪,足下一片平坦,也是一愣。

    “这世界里,那薛二少连屋子也没有?真是奇怪。”

    文侪把掌心雪拍掉,说:“难不成这世界中的薛二少同他大哥薛有山共用一间屋子?”

    戚檐耸耸肩,说:“有可能,但不排除它别有寓意。”

    这院中风不算大,但光站着不动,没一会儿耳朵便被冻得生疼了。文侪抬手随意拈了拈,随即看向戚檐身后升起的黑烟,说:“谁又在这儿烧东西了么?”

    戚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啧声道:“不是烧东西,那方向,是竈房。”

    说罢,便牵着文侪朝那儿跑去。

    那灰烟当真是炊烟,戚文二人离那儿尚有几十步时,便嗅到了饭菜的气味。

    “谁这么心宽,竟有胆子在死了满宅人的地方烧火做饭……”文侪皱着眉,还未看见炊房的门,先听见那凤大少冲厨子交代菜谱的声音。

    他俩也不躲他,偷听了会儿便从墙后走出来。

    戚檐摆出一副悲哀神情,道:“凤哥,薛宅刚烧死人不久,在这儿做饭是不是有点……”

    凤大少不待他说完便忙摆手,解释说:“不是我,不是我!是有山他一定要我在这儿办你俩的生辰宴!”

    “他真是疯了。”戚檐微微一笑。

    “哎呦,好歹是生辰,就别骂他了吧。”凤大少神情有些拘谨,苦口婆心地劝着。

    “骂人还要挑日子?”戚檐一哂,“我哥他要把生辰宴摆在哪儿?”

    见凤大少欲言又止,戚檐琢磨出个大概,随即笑道:“别跟我说他要当着爹娘的尸首吃饭。”

    一声好长的叹息被凤大少吐了出来,他叉着腰,冲不远处那草坪扬了扬下巴:“桌就在那儿摆。这竈房一带离厅堂有些距离,没死什么人,有山说这儿正合适摆席。”

    见凤大少半句不离“有山”,戚檐也不好再为难他,仅顺嘴问了一句:“生辰宴几点开办呢?”

    凤大少愣了愣,抬眸瞄了眼太阳,说:“应是日落时分。”

    “成。”戚檐拍了拍凤大少的肩,“劳烦凤哥吩咐厨子快点做了,我和阿侪可连午饭都没用。”

    “哎!”凤大少应了声,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转。

    ***

    估摸是凤大少催得好,饭菜没一会儿便上了桌,听是他连自家竈房也一并用了上。

    然而满桌好菜,眼下围桌坐着的仅有三人——凤大少、白小姐以及薛有山。

    戚文二人适才跑薛宅他处胡翻去了,这会儿才入座,可是他俩入座后,那薛有山也并不动筷。

    戚檐不想主动发话,便吊儿郎当地摸了筷子,作势要夹菜。

    “放下!”薛有山呵斥一声。

    “怎么?”戚檐说,“还有贵客没来吗?”

    凤大少忙起身把戚檐的手压去桌上:“可不是嘛!你们薛家的大恩人要来!”

    “大恩人?”戚檐咬着筷子尖,“谁啊?”

    “你薛家的接生婆!就连你们爹都是她给接生的!嘘……这不就来了!”凤大少的眼睛直盯远处一斑点。

    文侪藉着余晖瞅了半晌,才勉强辨出是个穿花袄子的老妪。

    戚檐视力要差些,这会儿看也不看,只等那老妪挨近了,才摆出副热情模样,说:“婆婆,好久没见啊!”

    那接生婆生得慈眉善目,此时却不肯理会戚檐的招呼,只冲薛有山点了点头。

    薛有山则请她动筷。

    那接生婆是个健谈的,吃肉嚼菜也不忘大谈从前故事。

    戚文二人为了证据的连贯性,也没出声打断,只由着她说去。

    那老妪把接生薛当家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且不止讲薛当家,还讲了他那几个分家了的兄弟,讲了老半天,才讲到给薛母接生。

    “你们这些男人,哪里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辛苦!”老妪皱了白眉,看向薛有山,“当初我给你妈接生时呐——哎呦!别提有多凶险!那是她的首胎,她哪里知道怎么使劲嘛!她人当时都快痛昏了,一点儿听不进周遭人的话,身上汗流得就跟泡了水似的。你的个头也大,更是叫你妈受苦!好在第一胎就得了个男孩儿,你妈她这传宗接代的担子也算是卸下来了。”

    老妪叹了口气,又说:“当时她生完你便哭晕过去,醒来后头一句话是再不生子,谁料后来又怀了无平那崽子,真是受罪唉!”

    戚文二人听及此处,不约而同对看一眼。

    戚檐笑着贴近文侪的耳:“你也觉得奇怪吧?”

    “她说她给薛母头回接生时,单接生了一个孩子。”

    第198章 【郑】EP21 爷啊,独行路塞不下四只脚!

    戚檐将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桌上人除了那接生婆皆朝他看来。

    他也不顾那些目光,抓来酒壶把手中杯盏满上,随即晃晃悠悠地朝那老妪走去。这举动激怒了薛有山,可不论他那大哥如何厉声呵斥他,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婆婆,”戚檐将酒杯晃到老妪眼前,笑嘻嘻地问,“陪我喝一杯么?”

    那一刻,全桌人的目光都刺了过来,粗针似的扎在戚檐身上。那几道目光中蕴含的情感显然不是好奇,而是担心秩序被破坏的戒备。

    老妪如料想中那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可戚檐清楚她并非有意无视他,因为他在那接生婆的眸子倒影中没有瞧见一身黑中山装的自己,唯见被遮挡于自个儿身后的、着白衫的薛有山。

    她的眼里没有薛二少,她的认知中也不存在薛二少。

    戚檐倒是没有继续为难她,只又把身子一晃,栽回了自个儿座上。

    饭桌上默了会儿,很快凤大少与白小姐又有说有笑起来。

    文侪倾身过去,低声问戚檐:“怎么回事?”

    戚檐耸肩:“她看不着我。估摸着在她的认知中我就不存在吧。”

    “她不是说这两辈薛家人皆是她接生的么,她连薛无平都接生了,怎么会看不着你?更何况你原身和薛有山还是双生子。”文侪感到诧异,筷子在米饭上点了两下却没夹起,“难不成你的原身又是阴梦异化出来的产物么?”

    “有可能。”戚檐点了点头,动筷本是要给文侪夹菜,见薛有山看过来,只能识趣地将那新鲜炖肉放进了自个儿嘴里。

    他草草嚼了几下,便囫囵咽干净了,说:“既然我原身的设置是薛有山的双胞胎弟弟,那么他势必同薛有山有着不小的关系,且他特别讨郑槐喜欢这一点也需要格外注意注意。”

    “讨郑槐喜欢的话……他该不会和钱柏一样,是他幻想出的理想人物吧?”

    “可能性不小。”戚檐答说,“当时薛家生辰礼,薛有山抓了空玉盒子,抓周礼通常是为了预测孩子前途,那么他那空盒子预示的很有可能是前途空白,即他已死,这是我们已知的。当时我的原身抓了个镜子,在将要照到我的脸时,那镜子便碎了,这是否意味着我的原身不可被外物照出,即我的原身并非真实存在?”

    “这……”

    文侪话音未落,便听厅堂方向传来一声震天响,吓得桌上人皆是一哆嗦,然而文侪和戚檐不过朝那方向张望了几回,再回身时那慢悠悠喝汤的接生婆便不知所踪。

    戚文二人倒没怎么介意此事,只一前一后地朝声音来处跑去。

    ***

    厅堂已坍塌作一片废墟,在那断壁残垣前,搭起一个松木高台,此时上头正立着那自称为岑家人的老疯子。

    “来啦!大家都来啦!”老疯子拊掌大笑,“来得好!来得好!都来看老夫献艺!”

    “老头,你要献什么艺?”文侪拢手在嘴侧,在呼啸朔风中拔声问他。

    “染台。”老头瘪嘴一笑,“染红台!”

    戚檐看他两手空空,又提声说:“你没拿颜料,要怎么染?”

    老头哈哈大笑:“谁说我没拿颜料?”

    说罢又将双手展开:“老夫可是满身颜料啊。”

    这么一来戚檐和文侪二人皆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不管是他蹲身拾起自己脚边那把菜刀,还是将那把菜刀砍向自个儿的脖子,戚檐的手始终摁在文侪肩上,而文侪的脚也始终没挪动半步。

    是习以为常了,还是良心没了?

    是因为那老头曾将他关进蛇箱折磨,所以对他产生了怨恨吗?

    罢了,太累了,太倦了。

    文侪已没精力去思索这些事,只希望这阴梦中七七八八的杂事能快点过完。

    那老疯子的鲜血如泉流般喷涌而出,他的身子却朝相反方向往地上摔去。

    血像是无穷尽,红缎似的在台上铺展开,直至四方台角角落落皆被赤色染满,那血才终于停止流动。

    薛有山与凤家夫妇二人赶来时,唯见那骇人惨状。白小姐捂唇不敢言语,凤大少搂住她,双腿似乎也有点打颤。

    倒是那薛有山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莫名其妙拉过文侪的手将他往台上拽。

    文侪翻个白眼儿,心想走就走吧,可是郑槐又不乐意了。

    他操纵着文侪的身体猛然站定原地,挣扎着不愿上台。

    薛有山显然并不喜欢他那般违逆自个儿,于是拧眉问:“阿侪,上台去,你为何连这般小事都要和我争?”

    见那郑槐实在反抗得厉害,文侪只能勉强张嘴说些话来缓和他与薛有山之间的氛围:“大少,您要我上台,是为了什么?”

    薛有山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说:“我不只要你上台——戚檐,你也上来。”

    戚檐当然乐意上去,恰巧他的原主多数时候都没什么特殊情绪,他还搭了把手,帮忙将文侪牵上了台。

    台正中倒着那老疯子的尸体,菜刀就落在他手边。

    那菜刀血淋淋,文侪皱着眉瞅了会儿,看回来时便窥见了薛有山紧盯血刃的眼,里头闪着令他怖惧不已的光。郑槐先有了反应,带动文侪的身体猛烈颤抖起来。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预感成真了。

    下一秒,那薛有山便猝然跨步蹲身,拾起了那把菜刀,而那把刀在下一霎便朝戚檐砍去。

    戚檐站在台沿,一时来不及躲避,肩上冷不丁挨了他一刀,骨裂了,皮肉更划拉出一条大缝。

    当血液涌出时,文侪的双目蒙上了一层雾似的白翳,他冲了过去,将那二人分开,而后扑向了薛有山。

    他将薛有山摁倒在地,流着泪掐紧他的脖子。

    那自心底升腾的愤怒几乎要叫他散尽理智,他甚至一时分不出那愤怒究竟来源于郑槐还是他。

    他的双手收紧,再收紧。

    薛有山的手摸在他的手上,时不时轻轻拍打他几下,似乎是在求他手下留情。

    可是眼泪流个不停,文侪满脑子皆是戚檐那血流不止的模样。

    于是他掐着,掐着,直到那人的最后一缕呼吸皆被夺去。

    文侪心跳如雷,他知道自己杀了人。

    尽管是在阴梦中,他还是杀了人。

    他正剧烈喘息,却有一人俯去他耳边,似笑非笑道:“阿侪,你把我和他,弄混了。”

    仅存在于他视野中的白雾终于散开,他看到了戚檐紧闭的双眼与紫青色的面庞。

    他杀人了,杀了戚檐!!!

    郑槐的眼泪干了,可文侪的眼泪却涌了出来,豆大的,就那么从他左眼眶里滚落,在脸颊上留下直直一道泪痕。

    浓烟起,身边又响起了铜锣声。那打更人从中悠悠行来,往跪倒在地的文侪身边搁下纸与笔,说:“爷,这路,您又走长了呐!”

    文侪不吭声,唯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将那存盘纸猛然抓过来,他将笔帽咬下,急匆匆地落笔。

    【戚檐,文侪】

    他写完后看向那打更人,那人却只冲他摇了摇头,说:“爷啊,独行路塞不下四只脚!”

    文侪抖着手看向委托纸,只见“戚檐”二字渐渐消隐而去。他痛心至极,唯能用力阖紧双眼,叫泪洗了面。

    七秒后,文侪心脏骤停。

    八分钟后,他因脑部缺氧而死亡。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第五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再睁眼,文侪已愣愣停在了未经焚烧的薛宅前。这时他满脑子皆只有一件事。

    ——他把戚檐掐死了。

    他知道阴梦设置本就如此,可他并不能原谅自个儿。于是发泄痛苦似的将手攥成拳猛地砸向宅院墙,直砸得皮开肉绽,这才勉强找回点理智。

    他垂下手,血往土里落,就在这时听及一声“哎呦”。

    文侪闻声垂下眸子,看到一不及他腿长的矮童子嘻嘻笑了几声,说:“欲进此宅,先答一问!”

    见文侪不肯吭声,那童子便自说去:“薛大少迎娶文家公子,你可知缘何不受天喜星君庇佑?”

    “一狗屁的冥婚还想求吉星庇佑?”文侪心情烦躁到极点,只踩上薛宅前的几层阶,推了门。

    那童子并没阻拦,只蓄着笑退了下去。

    然而呈现在文侪眼前的不再是从前那热闹非凡的薛宅,门敞开后便见满屋披白,无处不飘荡着办丧的悲情。

    文侪低头,身上衣不知何时已换作了红白二色组成的冥衣。

    宅里下人瞅见他皆急忙过来搀扶,一口一个“文公子”叫得亲切。

    他们将文侪往哭声最为响亮的地方领,便见一群人伏在灵棚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灵棚里摆着两口棺,只是一口摆在正中,一口放去了边角。

    他知道正中的是薛有山的,而戚檐的在角落。

    薛母哭得眼睛发肿,见他来还是起身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一个面生的老人跟前,说:“阿侪,村长他们今儿也来了,说是要问你是否当真乐意嫁给有山他,若你不是自愿的,那便不给嫁!你快告诉他们,你有多心甘情愿!”

    文侪的喉结滚了滚,他原以为郑槐定会大闹一通,谁料须臾那人竟操控着他安安分分地跪下去,手抵着村长的鞋尖,扬声说:

    “村长,我是当真愿意嫁给有山他!”

    方大爷同方良、方辰站一块儿,见状都露出了看戏般的讥笑,嘴里念着什么“不听劝的蠢物”。

    被裹作俩白球的薛无平与方美皆指着他“服儿”“斯丢皮”骂个没完没了。

    那难得穿了身白的花弘见状胸腔起伏极大,似乎很快便要喘不过气来。

    文侪见状多看了他一眼,谁料下一秒便见那花弘猛然从身后抽出把柴刀,高喊道:“若早知你愚昧无知到这般地步 ,我早杀了你——!”

    人潮涌动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文侪惊诧之余,骤然闪身避开那来势汹汹的一刀。

    那花弘的刀砍进棺木里,一下竟抽不出。

    为从花弘那疯子手底下逃脱,文侪一路挑人多的地儿走,眼下走的这条便是他料想中最为妥帖安全的一条。

    这当然不是什么通往主子卧房的大道,而是通向闹鬼的宗祠的黑黢黢窄路。

    夜里轮流祭拜祖先在薛家是定死的规矩,那条路上始终有提灯之人来去,花弘那疯子追来必会引起骚动,便于他逃。

    他觉着花弘瘸了一条腿,没法追这么远,原是想着走一段路意思意思便足够了,没成想,接近宗祠时,忽然有两点火光引了他的目光。

    寻常人提灯距离地面多有一段距离,可那两星火却是贴着地面的,一动不动,远远瞧去便似恶鬼的一对冒凶光的眼。

    接死亡委托的这一段日子里,文侪最大的收获在于知险而进,成日变着法子往枪口上撞,就好若那些明知凶宅有鬼还依旧要过去试胆的蠢货。

    嗯,签了卖身契的他和戚檐都是蠢货。

    虽然吧,想死而复生当然得付出点代价,那已是个极划算的买卖,但依旧不妨碍文侪觉得他俩蠢得没边。

    要是他们真正聪明的话,就该乖乖去死。

    这般拚命,就好像是活下去的日子过得有多幸福似的,二十余年当牛做马,索然无味。

    实在没有必要。

    再活一次能有什么不同?

    文侪在那双“鬼目”前停下脚步,没看见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倒是看见了俩龇牙咧嘴的顽童。

    “……”

    文侪总觉得听见嘶嘶的声响,于是将手中煤油灯往前又一照,那将虎头帽压得很低的方美猝然暴起,将缩成个毛茸茸雪团子的薛无平挡在身后。

    “哎呦,美君子,您今儿怎么如此护着小少爷?”

    文侪踮起脚往薛无平那儿张望,哪曾想那方美见状却是狠狠踩了他一脚。

    “非礼勿视,没听过啊?我早同你说了,和流氓一块玩迟早变流氓!”方美一副得意模样,他抻手将虎头帽又压低了几分,将他的脑袋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暖和的棉绒中。

    “人薛家俩少爷办丧事呢,你却戴顶这般醒目的红绿帽,多不吉利啊?你家里哥哥也是搞丧的,怎么你却是这般不懂尊敬死者呢?”文侪一面说,一面挨近方美。

    方美哼哼唧唧,不知又在叽里咕噜说什么骂人话,文侪却是趁那顽童一个不注意,掀了那小孩的虎头帽,一把扔去了雪地里。

    “服儿!你的大脑袋被驴踢了,竟敢乱抓我的帽子!”方美暴跳如雷,他显然比起薛无平更重视那帽子,一边骂,一边跑开了。

    文侪颇满意地蹲身,霍地把那小薛无平抓近了,笑说:“小宝,给哥哥瞧瞧你在做什么好事吗?”

    薛无平一颤,却是将东西死死往雪地里藏,那儿太暗,文侪实在瞧不清,于是伸手去将那玩意给抓了去。

    冰冰凉凉的,湿滑的触感。

    是什么?

    “你别捏,把‘它’弄坏了咋办!”薛无平匆忙推搡文侪,“千万别捏!”

    它?活物?

    可他感受不到那东西的温度,也完全不见那东西在动弹。

    文侪的指尖沿着那东西左右滑动,几乎是一瞬之间,他便明白了。

    ——蛇。

    “……”

    文侪好歹是城中村长大的,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蛇,对那玩意并不恐惧,只顺着它的身子摸到嘴,捏住后这才将煤油灯拎过去仔细打量。

    那是一条灰鼠蛇,没有毒性,较为温顺,倒算是村中小孩拿来逗弄的好东西。然而文侪瞧了眼因抢不过他而乖巧坐在一边的薛无平,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握住蛇嘴的手。

    ——蛇已经死了,但大抵还没死太久,身子仅有稍许僵硬。

    “你俩怎么把蛇弄死的?”文侪看向薛无平。

    “嘿——吃我一脚!!!”捡回虎头帽的方美就那么在雪地里起跑,而后踉踉跄跄发射到了文侪的背上。

    文侪觉得不痛不痒,但为了避免方美纠缠,于是装模作样叫了几声,直哄得那小孩喜上眉梢。

    “服儿!谁说是我俩弄死的?!小黑他自个儿冻死的!薛无平刚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还骂他!”方美拿拳头砸文侪,文侪又敷衍叫上几声。

    “所以,你俩干嘛呢?”文侪将蛇在雪地里放下。

    “埋小黑呗,它死了也总得有人帮他搞个坑睡。”方美原还叉着腰,被薛无平念了几嘴后就在雪地里坐下,开始用手刨雪。

    文侪瞧了眼就在不远处的祠堂,又问:“你们薛宅这么大,怎么专挑祠堂边上?好孝顺!”

    “服儿,当然是因为那俩流氓以后要埋在这!”方美乐呵呵地挖着,“动土有蛇,指不定他棺材板盖不住,要诈尸呢!”

    文侪听得出来,这俩活宝是真的恨透了薛有山和薛二少。

    “他俩就这么坏啊?”文侪问。

    “俩耍流氓的大坏蠢蛋!”薛无平插一嘴,又忽然挪目瞟一眼文侪,“你也是个呆子!”

    那俩小孩动作倒也是真利落,迅速刨了个坑把蛇给埋了,便提着俩圆灯笼溜没了影。文侪垂首瞧着雪地里略微凸起的葬蛇处,咂摸着方美适才说的要将薛家两少爷葬在此地的说法。

    好熟悉……

    这地儿怎这么眼熟,应不单单是因为距离祠堂很近的缘故。

    文侪想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这地是当初第一局发生爆炸的地方啊。

    当初那场爆炸轰出了一个不算太深的坑,而他和戚檐因为浓湮没能看清脚下路,就那么跌了下去,那之后在里头发现了一具双头人尸。

    冷风起,那阴寒的风好似是从祠堂里吹出来的,叫文侪都不由地捏了把汗。他起身往回走,照旧在心底捋线索。

    他并不觉得那仅仅是巧合。如今薛大少与薛二少将被同时葬入此地,在另一条时空线中,那地儿炸出了一具双头尸……

    “难不成那怪物就是他们么……”文侪讷讷自语,“可听那接生婆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反应啊……”

    假使薛有山和薛二少并非同体双头人,那么当时那双头尸线索恐怕是在暗示他俩乃“同根生”。

    同根生,并不是血缘纽带关系那么单纯,而是以某种方式占有同一躯体。

    例如委托一中人格分裂的赵衡,又如委托五中的成年周宣与少年周宣,及委托六中的失忆前后的吴琛。

    所以薛二少究竟以什么身份依附于薛有山?

    文侪在薛二少那屋的门前坐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在白纸上勾画起来。戚檐不在,他只能竭力回忆戚檐所经历的一切。

    当初戚檐同他说,第一局泡鸡血浴时,他在被人往下拽,而第二局泡雪水浴时,他在被人往上拉,浮出水面后看见的是一张绘有薛有山的大画布。

    且不论是第一局拽他的还是第二局拉他的人,均是郑槐、薛母、薛当家三人。

    “画布……”文侪念着,在纸上写下薛有山的名字。

    若涉及艺术创作的话,薛二少有可能是那三人根据薛有山的某些特质创造,或者说编造出来的人物吗?

    假使往这个方面想,那么薛有山身上能提取出并构成薛二少的具体特质又是什么呢?

    文侪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薛二少给郑槐画的无数张画以及写的表白纸条。

    “薛二少绝对是喜欢郑槐的……那么郑槐呢……”

    他又一想,想起了当初戚檐在水缸底下寻到的,他俩有意私奔的证据。

    那么姑且算这俩人是两情相悦吧。

    根据第一局的探索不难看出,薛二少与薛大少的脾性算得上大相迳庭,若非种种证据在前,他压根不会认为那俩人是同一人。

    可若一定要从中寻出个共同点,也并非没有。

    ——俩人都同样痴迷于郑槐,薛大少癫狂的收集癖,薛二少以艺术之名留下的画作皆是证据。

    所以为何薛二少仅仅是薛有山这么个特质的截取呢?

    又为何薛二少的诞生与郑槐、薛母、薛当家三人相关呢?

    文侪有些郁闷,他用笔尖戳着白纸,在不经意将白纸戳出个洞来的那一刹,他豁然开朗。

    “是那些信啊!”

    “薛有山早就死了,郑槐收到的信件,皆是薛母与薛当家从薛有山过去写的信件中挑选后寄出去的。

    而郑槐就根据那些信件,在心底塑造出一个深爱着自己的薛有山的形象。

    那便是‘薛二少’的本体。”

    第199章 【郑】EP22 鬼是看不着黑字的,得拿红的!

    风起,委托铺子院中满树枯叶飘得到处都是。

    戚檐冲着灼目的光略微眯眼,忽而想起了已有些淡忘的旧忆。

    当初高三的寒假不过短短几日,他们那圈子朋友难得聚一块儿,说什么都要去爬渭止城北的那座矮山,问理由,便答,一是讨个登顶的好彩头,二是去拜一拜那山顶极灵的夫子庙,求圣人保佑高考顺利。

    戚檐拗不过他们,便跟了去,文侪当然也在其中。

    那会儿漫山皆是飘落的丹枫,山道被绛红铺了个满,踩起来沙沙响。戚檐懒懒散散跟在队伍最后,是百无聊赖。段礼见他那般,干脆将相机给了他,还特意嘱咐他多拍点。

    平白无故多了活,戚檐自然干得漫不经心,只在枫叶落于身前人脑袋、肩胛,亦或卫衣帽中时,他才有几分兴致地摁下快门。

    他拍了那般多的废片是为了气段礼,可在半山腰停下翻照片时,那段礼一面竖着眉头奚落他,一面却又连夸了几句拍得好。

    这几嘴夸赞叫他自个儿都发懵。

    凑过去瞧,便瞅见了数张文侪的横版相片。

    大抵是快门摁得太快的缘故,连续几张经快速翻动便成了一段有些卡顿的短视频。

    内容很简单,是文侪接住了面前拂过的一片红叶,瞧见上头题的“金榜题名”四字后,倏然弯目笑了起来。

    段礼笑说真好,既幸运又吉利,是个好兆头。

    他还说,果然你俩关系好,单拍文侪是高清的,拍其他人都是糊作一团马赛克一般。

    即便戚檐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可他既没否认,也没说那片红叶上的字是他写的,没成想随手朝前一抛,竟被文侪接住了。且仅仅是因为文侪接了他的东西,他这才将那人拍的那般仔细。

    他也必不会说,文侪见他一直怔怔盯着自个儿,以为他想要,于是将红叶送给他,阴差阳错物归原主的事。

    当然,他也没法解释那片红叶后来被拿到旁人手中后,照片中的人物又糊作虚影的理由。

    眼下想来,文侪还真有能叫他莫名其妙在意的本事。

    “哥,在傻笑啥呢?”岑昀忽然从监视显示屏后探出脑袋。

    “爱情。”戚檐毫不避讳。

    闻言,薛无平给了他一记眼刀:“你甭和人小孩扯些怪东西!”

    于是赶猪似的将岑昀赶回屋去写作业了。

    “别总盯着那显示屏瞧了,来瞅瞅爷爷我新画的皮多厉害!”薛无平说着将一大高个朝前一推,一俊朗玉面道人便停在了戚檐面前。

    那道人横眉,笑得轻蔑,嘴里还在骂脏话。

    戚檐只当没听见,将那人上下粗略一扫,敷衍说:“虽然嘴脏了些,这画皮倒算对得起美君子的名声——我们小宝画得真太棒了。”

    “呸!”薛无平噌地飞起来,“谁要你夸那鼈孙天生的脸儿?要你看的是爷爷我画的皮肉质感!甭看那五官,要看那身上脉络,看那肤底的青紫!啧啧,多有活人味!”

    戚檐满不在乎又瞥一眼:“戴顶虎头帽亲切翻倍。”

    言罢他又看向显示屏,他情不自禁伸手摸向那画面中文侪因痛苦而皱起的眉,以及因失去他而恍惚的瞳孔。

    “你那画皮皆是庸作,这才是佳品。”

    薛无平斜眼瞥见他眼底发寒的笑意,单蹙眉低念了句:“疯子……”

    ***

    文侪笔尖还敲在白纸上,忽而听厅堂那边传出不小的尖叫,惊得他手一抖,笔骨碌滚去了地上。

    弯腰去捡笔时,又见身侧下人们匆忙跑动起来。他诧异,起身拽了一好似逃命的问,那人却是脸色煞白,说不出半句话来,仅仅抬手往厅堂方向指了指。

    花弘又干了什么好事么?

    文侪深吸了一口气,便将纸笔攥紧,逆着人潮跑去。

    谁料出事之地并非厅堂,而是前头搭起的那灵棚。

    薛母捂着唇跌在地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扎在那位于灵棚正中央的薛有山的棺木上。

    天黑,隔得远了也瞧不清,只能看见薛有山那雪白的棺材板好似漂浮在海面上一般起起伏伏。

    他往周遭看了几眼,没瞅见那执刀的花弘,这才小心翼翼地挨近。

    在听到那仿若虫鸣般的嘶嘶声时,他就应该停下脚步的。

    如果当时他站定了就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瞧见薛有山诈尸似的猝然坐起,七窍被一种类似黑甲虫似的虫子钻满的模样,也不会看见那虫子钻入他的皮与骨之间,将他的表皮撑得凹凸变形,时而尖锐如顶针,时而圆滚如囊肿。

    密密匝匝。

    如果当时他站住了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会被那些虫子相咬相连所织成的一张大网吞噬。

    他曾以为自己不怕虫,可是当生命遭到威胁时,本能的恐惧还是迸发出来。

    理智慢了一步,双腿便如扎根似的挥不动了。

    三秒后,他遭不计其数的黑虫掩埋,却在被啃咬作白骨前想通了一件事——这些该死的东西便是所谓的黑雾虫。

    ***

    文侪以为自己死了,睁眼却没看见那熟悉的委托失败电子框。

    他仰躺在地,蓦然瞧见了俯视着他的薛有山——那七窍仍在不断往外冒虫的薛有山。

    他颤抖不已,慢慢撑身坐起,没话找话说:“大少,有山……您还好吗?”

    那不人不鬼的玩意似乎并不能听懂他的话,只迈着别扭的步子冲他走来,嘴里的声音由嗡嗡虫鸣,逐渐拼凑作极怪异的语句。

    “侪……阿侪……成啊……成亲……咱们……”

    说罢伸手冲文侪一抓,又将那食人肉的黑雾虫甩出好些。

    文侪猛一蹲身躲开了,那怪物遽然发狂似的又一伸手。

    文侪咽一口唾沫,便霍地站起身来,胡乱择取一方向奔跑起来。

    那薛有山并没打算放过他,轻轻重重的脚步声紧跟在后。

    文侪真恨透了这般不能回头的追击,只觉得心被吊去了嗓子眼。他鞋底都快冒火星子了,身侧疾速闪过的房屋却无一不上着锁。

    他倒是不泄气,哪怕两只脚如挂铅,仍一边嘟囔着骂天骂地,一边极力甩动腿脚。

    是幸运吗?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总算找着了一间不上锁的屋子——那是郑槐和苗嫂的屋子。

    他毫不犹豫便跨过门槛跑入其中,哐当一下将门闩插了上。

    心脏怦怦跳个没完,不知是剧烈运动所致还是他,亦或郑槐的恐惧流露。

    在阴梦里待太久,他都快分不清自身与阴梦角色的情感,那些情感像是炖得过烂的肉,全都剥离了骨头,被酱料黏在一块儿,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从哪块骨头上掉下的。

    简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脑内在进行激烈思想活动的同时,文侪也没悠着,他迅速抓起堆在墙角的木板与锤头钉子,砰砰往漏风的窗子上敲,先是封住了卧房窗子,继而封住了卧房通向小厅的悬挂珠帘处。

    真奇怪。

    他这会儿一点都没有想到封住了门窗,他要如何才能逃,他只是耗尽全身气力封住了一切出入口。

    那之后他坐在窗下,竖耳听着屋外响动,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叫他毛骨悚然。

    文侪意识到自己眼下太过敏感,可是他控制不了,心脏始终像是要从体内跳出来似的。

    过了一阵,有脚步声挨近了,倒不是那被黑雾虫吃空后诈尸的薛有山,而是那曾对他又打又骂的方大爷。

    那老人似乎将嘴粘贴了窗子,话说得响,但是含糊。

    “混小子!你这样能拦得住那鬼上身的大少么?放狗屁!”他慢悠悠说着,笑了半晌,才又像是卖弄似的说,“看你可怜得紧,今儿老夫便大发慈悲给你支个招!薛大少他是因身死了,可要娶你的心思不死,今儿才叫那些个虫子鸠占鹊巢了!你要是想他不再缠着你,那就得对症下药!”

    “怎么对症下药?”文侪困惑道。

    “嗳!薛大少他是读书人,既然眼下和他这读书人说话不成,那可不就得写字儿么!”方大爷仰天笑起来,“你去翻翻抽屉,应该能找到白纸,先前为了供你和大少写信,薛当家命人提先买了不少!你且去取来!”

    “取来干什么?”

    “写字!”方大爷说,“就写‘我不成亲’,好好告诉他你的想法!薛大少绝对会答应你的!”

    文侪似懂非懂,只遵照其意去拿纸,而后拔了手上钢笔的笔帽便要落笔,谁料那老人在屋内生了眼似的,忽而呵斥一声:“那能拿黑墨水么?鬼是看不着黑字的,得拿红的!——没有红墨水么?那便咬指头!咬破来,拿指头写!”

    他的话像是有什么法力似的,话音方落,文侪的身子便动了起来。

    咬破指,而后掐指挤出血珠往白纸上蹭,最后血实在不够用,便将钢笔头扎入小臂中,撕开条口子。

    一张,两张,三张……

    那方大爷又吩咐起来:“为了叫他看着,你要往墙上挂!高低都挂,这样天上地下的都能看着!”

    奇怪,他又照做了。

    他垒起椅子,爬高,钉上血书,下来,又上去,直到将四面墙贴满了泛着腥气的白纸。

    他终于累倒在地。

    当他倒地仰望四墙时,他想起了上一轮第六日那被封死的屋子,后来被斧头劈开的窗,以及那被“我不成亲”四字激怒的薛有山。

    “哈……哈……”他捂住脸笑起来,“那该死的老头骗了我啊!”

    咔——

    外头有斧头劈向了窗子。

    第200章 【郑】EP23 活人嫁给死人什么下场?

    文侪多少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恰如之前所历,待薛有山拿斧子劈开窗子,看见满屋的“我不成亲”,那人先会震怒,而后便将把他打晕,绑去一个漆黑的屋子里,先杀了他,再自刎。

    斧头还在往窗子上砍,被劈裂的木板漏入几缕光,照得那白纸红字更是醒目。

    文侪也试过假意同薛有山求饶,说他会乖乖成亲,可那已经被黑雾虫占据躯体的怪物显然没可能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卯劲将一个有些重量的木柜推着挡去窗边,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摘下了满墙的血书。

    他想,或许没了那些引火线,薛有山便不会想杀死他的爱人。

    可当提着斧子的薛有山爬窗进来,站至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薛有山既已提着斧头来找郑槐,那么最开始点燃他怒火的便不是那满屋的血书。

    除非解决黑雾虫病,否则那薛有山压根没可能变回当初的模样。

    至于怎么解决,自然没有答案。

    文侪本已做好挨几斧,再伺机脱逃的准备,哪曾想恰是二人对峙之时,屋外忽又传来方大爷的呼喊声——

    “薛大少哟!您都死了,怎能还死活缠着生人不放呢?他都说了不嫁,您难不成还想逼着他下黄泉去陪您?大爷我着实看不下去啦!”

    一只手遽然自被劈开的窗子中伸进来,一张黄符纸登时落了地。

    那薛有山震悚着大喝一声,躯体却是不可抑制地僵硬,并直直朝后倒地。

    文侪也不等方大爷喊,绕过薛有山便翻窗出去。

    那方大爷就站在窗边,也没挽留他,单在嘲:“傻蛋,叫你写你就写!老夫我是为了叫你明白,你既活着,便不能嫁给一死人,你写了血书填满屋,说你不嫁,只能气疯那想讨媳妇的鬼!逃不掉不说,倒叫他缠你一辈子喽!”

    文侪没有回头,也没想过要同方大爷道谢,可那大爷的嗓门大,跑远了还听得很清楚,他说:“快跑,快跑哩!大少要追去喽!”

    ***

    文侪在脑子里回忆着适才经过的房屋,妄图找到一间自个儿没瞧着的、极有可能未上锁的屋子。

    可是没有。

    郑槐和苗嫂所住之屋本就处于薛宅较深处,一路上屋子也差不多看个遍了。

    他究竟还能往哪儿逃?

    文侪边想边跑,拐弯时撞了个大盆栽,那一撞叫他的骨头都差些碎了。

    然而大脑的紧张运作,令他轻而易举地忽视了痛苦的存在。

    他满心满眼想着哪儿还开着门,能容他藏身。

    一个摆有不少大盆栽的地儿忽而停在他脑海中——

    厅堂。

    那丧棚后方大敞着门的厅堂!

    ***

    窜入厅堂,锁门,坐下,一气呵成。

    文侪气喘吁吁,倚着屋门滑坐在地时才感受到脚腕上钻心的疼痛。

    他小心摸了摸,疼得他险些龇牙咧嘴。他用后脑勺一连撞了好几下屋门,像是散怨,又像是转移注意力。

    “若是扭着还好,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骨折骨裂……”文侪瞧着那红肿的脚踝,叹了口气。

    想罢,他扭头冲小窗瞥了眼,没见着那薛有山的影儿,可他到底也没那么大本事敢趁这会儿跑外头冒险去,便掏出纸笔,打算琢磨琢磨四谜题。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他的视线将四道谜题速速又扫了一遭,指尖也跟着来回滑动,最终停在了第二道上。

    第二道谜题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是“我”的行为的不合常理。

    “供佛法僧”寻常来说是祈福之举,可“我”供他们,是为了“拜杀身仇”。

    如果没有特殊理由,那么“我”的这一举动将带有极大的无私色彩,毕竟为仇人祈福一事还真不是一般程度的心地善良能做出来的。

    郑槐这外人不受薛府人待见,在薛府里过得可谓是如履薄冰,他已然自顾不暇了,哪可能要他掏心奉献自我?

    可文侪想了想,还真想到个合适人选——薛有山。

    薛有山早已死了,郑槐还能奉献吗?

    能。

    文侪忘不了自个儿被郑槐操控着,在薛有山棺前跪去村长脚旁,喊出的那一声“我是当真愿意嫁给有山他”。

    郑槐是明知薛有山已死了,仍要嫁。

    只不过这不能照他前边所想的那般说是无私了,他是太爱薛有山了,是私心太大了。

    活人嫁给死人什么下场?

    文侪从前没少读些记述封建糟粕的老书,那里头把冥婚讲得绘声绘色,屡次提到若是结亲的另一方仍活着,便要拿一棒槌在脑袋上敲出一个坑来,把人弄死了,和那早死的一块儿合葬。

    郑槐若是答应了冥婚,便是为了薛有山而死,如此一来,薛有山又怎能不算他的“杀身仇”?

    虽然吧,这“仇”字还是用得偏激了些,但是眼下赶时间,他也没工夫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几分钟后,一阵猛烈电击叫他伏地难起。

    文侪咬着唇倒是没叫出声,只是觉得怪丢脸的,说不准戚檐岑昀他们都在看呢。

    丢脸归丢脸,浪费时间才是真烧命。他花费5秒整理好心态,便坐起来,看向其他的谜题。

    依照目前的线索来看,不论郑槐的态度为何,在意识到自己即将嫁给死人,即进行一场冥婚对他的冲击并不会太小。

    若要根据阴梦事件来推测具体时间的话——目前这个世界是在存盘于第五日之后展开的,而方穿进这世界不久,郑槐便表示他接受了冥婚。

    所以,郑槐意识到薛有山死亡的时间点应该处于阴梦第四日早与阴梦第五日晚之间。

    而这两日间,郑槐经历的最大事件便为薛有山古怪的生辰宴。

    文侪的视线再度落回四谜题上。

    在郑槐的人生中,冥婚必然事关重大,不可能不出现在四谜中。

    当初薛无平和方美说谜题一讲的是花弘;谜题二讲的是他文侪;谜题三讲的人则围绕着薛当家、薛母与薛大少、二少;谜题四,方美提了一嘴他爹。

    那么若要出现冥婚,恐怕也只可能出现在谜题二与谜题三之中。

    既然眼下谜题二破解不成,那么谜题三的可能性最大。

    单照字面意思来看,这一句朝着冥婚方向解答并不算难,只是答题思路同谜题二略有不同。文侪想了想,落笔在谜题三上圈出两道圈,圈的是“怕火”和“金貔貅”。

    真金不怕火,怕火便是假的。

    薛无平说他的爹娘与哥哥都有金貔貅,这暗示也显得理所当然。金貔貅既可以作为富贵的象征,也可以暗示是他们仨一手促成了冥婚,两个促成者,以及一个新郎官,多完美的组合。

    文侪也没有犹豫,只重新誊了一遍谜题三。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答:“金貔貅”指代嫁入薛家所能享受的荣华富贵;“怕火”则否定了他所能获得的荣华,暗示这场婚姻的虚假性;郑槐嫁入村中地主薛家,原以为会至此摆脱穷苦人生,不曾料婚姻竟是一场骗局,这亲事原是要他与死人薛有山成婚的冥婚。】

    他停笔的倏忽间已隐有察觉不对劲之处,可写定离手,他没法修改,只默默咬紧牙关。

    一刹那,强电流导遍全身。尽管文侪并无太大反应,但这触电的感觉实在没法习惯,放在日常生活中皆是足以叫人心脏停摆的电量。文侪被连电两次,更觉疼得发懵。

    然而到底是办事要紧,他甩了甩几乎麻木的手,又握上了笔,也是这时,他赫然见右手握笔的三指上小片焦黑的痕迹。

    他试着搓了搓,并非沾了什么东西,确确实实是他的指头被烧焦了。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阴梦的惩罚机制照常而言绝对不会在惩罚结束后还留下痕迹,若非阴梦出了什么问题,那么出问题的便是他自己。

    他忽然生起一阵古怪的念头——

    他们真的能活着结束所有委托吗?

    如今距离他们在闹鬼的饭店小巷重逢的日子已不远了,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经历一次委托便跨了一年多的情况……

    文侪摇头把无关思绪甩了个干净,重新拿起了谜题纸。

    适才他有些犹豫之处在于,郑槐显然不是一个对于财富有执念之人,更准确来说,郑槐对于富贵几乎到了厌恶的程度。

    面对一心想着谋取更多财富的母亲和不断索要钱财的父亲,别说爱财了,在父母那般影响下,他反而更容易对财物生出消极的情感。

    那么在解释金貔貅时便不能围绕着荣华富贵来解答。

    文侪咬着笔头,他听闻屋外风吹草动都要警觉地将四面窗都仔细确认一番,宁可瞧见上头浮着鬼脸,也不愿瞧见薛有山。

    所以,郑槐重视什么,而薛母、薛当家与薛有山又拥有什么呢?

    他想了想,又觉得似乎没必要再往深了想。

    因为能将这四者相联系的具体物品极其简单,即薛大少写的,薛母与薛当家投递的,郑槐接收的——来往信件。

    既然那信件上写的尽是薛有山对郑槐的爱,那么就可以将那些信简单概括作“情书”,亦或者更精炼的“爱情”。

    “是爱情吧……”文侪嘟哝着。

    他将笔一转,扯了张白纸来默了谜题三,便往下写。

    【答:“金貔貅”指代薛有山对于郑槐的爱;“怕火”则否定了爱情的存在,暗示这场婚姻的虚假性;郑槐嫁入村中地主薛家,原以为将会如薛有山信中所说,获得真正的爱情,不曾想那却是要他与死人薛有山结亲的冥婚。】

    文侪倚着墙,将一口气絮在口中,屏住了呼吸。这一次他将笔拿到了左手,他想再看看如果自己再失败,那焦黑的痕迹是否也会出现在他的左手。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实验没能继续,电流并未到来。

    文侪拿起解迷纸,瞧见了一个红墨圈。

    ***

    厅堂的老钟在此刻敲响了,铛铛十二下,文侪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遭——终于活过第六日了。

    只要能来到第七日,还原死况就有机会。

    这厅堂前后皆开了窗,当几声嘶鸣自后窗里钻进来时,身体先他一步做出反应。爬满手臂的鸡皮疙瘩告诉他怪物近了。

    ——他就要到了。

    这厅堂的窗皆是槛窗,钻不出人,能逃的地儿仅有面前那扇沉甸甸的厚门。

    文侪并不犹豫,遽然拨开门板,冲出厅堂。

    去哪儿?

    还能躲去哪儿。

    文侪一面跑,一面想,直把指甲嵌入掌心掐了半晌,末了决定跑出薛宅。

    他想,若再待在宅子里转悠,同那怪物玩我逃你追,他连半个小时都熬不过。

    那他干脆去死好了,若能还原死况,这轮也不算白费。

    两条长腿相继前迈,跨过门槛后,巷道里不再如当初一般,仅能瞧见通往凤宅的路,两侧的雾气这会儿皆已消散,露出被它长久遮掩的、翠绿的群山。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欣喜,便瞥见那眼眶扭动着黑雾虫的薛有山攀上了院墙,冲他出露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惊鸿一瞥”实在令人吃惊,好在他从没停下脚步,那人纵使从墙上跳下来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及他。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下一秒看到了那崴足胡跑的薛有山已跑至了他右后方,近乎与他比肩。

    文侪冲他露个笑,说:“大少,您身体不好,这样跑不好吧?”

    那怪物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一味地笑和吐虫。

    虫甩到文侪身上,像是蚯蚓打洞般蓦然钻入他的肌肤,他只能咬牙将那些鬼东西拔出来,哪怕知道它们的嘴钳紧了他的血肉。

    “侪……阿侪……莫……走、不……留我……”

    文侪置若罔闻,在看到眼前悬崖时,他没站住脚,反而解脱似地加快了脚步。

    那怪物似乎意识到什么,慢腾腾伸长了扭七扭八的长臂。

    文侪一个闪身避开,纵身一跃,坠崖而下。

    砰——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

    ————【存盘点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