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道心不稳
明离只请了两天的假期就回去上课了,因为那实在是小伤,吃了几顿药,那妖毒也没有再复发的迹象。
每日酉时下课后,明离依旧会上小重峰,给花草浇水,清扫院子,抱着本书蹲在院门口,跟块大石头似的等沈婵回来,过了酉时等不到人回来,再一个人下山。
终于在第三日,察觉沈婵有回来的迹象——昨日明离离开的时候院门是关上的,秋千上放了一朵明离上山路上采的花,今日门开了,花也没有了。
她欢喜得跳上秋千,练剑的手都变得更有劲了,唰唰唰的剑气应和着风声。
一套剑法练完,明离动作一顿,忽地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收剑转身,果然见沈婵斜斜倚在门边看她。
“姐姐擒大妖回来了?”明离不知为何有点不敢上前,只用不轻不重的语气和沈婵说话。
“嗯。”沈婵视线落在少女手中的剑上,毫不吝啬地夸赞,“剑法有很大的进步。”
而后转身进了屋。
含苞待放的桃花已悄悄开了一两朵,几分清甜钻入明离眼中,她忽而眼睛发涩,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偏头看向沈婵房间方向,房门是关的,明离想,沈婵刚从外面回来,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
她匆匆小跑,腾腾地迈进了书房,把昨日自己写得比较好的一张纸挑出来,又把笔墨和砚台搬进院子里的石桌上。
冷冰冰的石桌晒了一天太阳,变得暖呼呼的,明离趴在上面写字总想睡觉。
昏昏欲睡之际,她忽而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睁开眼,她看见沈婵从里头走出来,正朝这边走过来。
像是老师巡查课业,沈婵视线从石桌上的白纸上扫过,脸上没什么表情,明离喉咙滚了滚,忍不住瞟了几眼沈婵,问:“怎么样?”
“好看的。”沈婵靠着石桌站着,微微偏头撞上明离视线,眨了眨眼,又移开。
明离仰头看着她,忽而发觉姐姐的眼睫格外长,余晖洒下来,姐姐的睫毛像钓鱼竿似的,轻轻一扫,空气里波光粼粼的。
少女未曾察觉自己已是主动咬鱼钩的人,只是认真地看着许久不见的沈婵,“许久不见,姐姐的旧伤还好吗?”
“旧伤?”沈婵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嗯,已经好了。”
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似是怕惊扰对方似的。
远处飞鸟入林,风声簌簌。
“姐姐。”明明之前有很多话很多话想和沈婵说,可是现在见了面,明离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有些小心翼翼又大胆地牵住沈婵的一角衣袖,声音黏黏糊糊的,“我好像有点想你。”
沈婵垂眸看着她,神色一顿,唇往里抿了抿,忽而又轻松地笑了:“说什么呢。”
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抬手想将衣袖从少女手里抽出来,只是这动作似乎被人误会了,下一瞬,少女的五指扣上她的五指。
沈婵皱眉。
想起那夜,被明离拖下水,湿润的衣服贴着后背,少女滚烫的体温随之传来,而沈婵陷入发热期中,动也动不了。
沈婵不悦地表情来不及躲藏,紧接着,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自厌,沈婵缓缓扯动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成玉说她不要妄自菲薄,可是她一个结丹修士,平日里付明离都接不下她半招,却能在她发热期到来时压着她抵在池水里。
那一瞬,沈婵切实感受到巨大的羞辱,如同被人当面扇了一个耳光。
她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向明离。
少女的眼睛是一双杏眼,瞳孔很黑,眼眶黑白分明,情绪几乎都落在明面上,沈婵一眼就能瞧见。
此刻少女脸上落了几分纠结,没多久又豁然开朗,紧扣着沈婵的手,“不是好像,也不是有点。姐姐,我十分想你。”
说完她抿着唇,一边等着沈婵的反应,一边心道:沈婵是姐姐,想姐姐没什么不正常的。
明离这样想着,心里那股别扭劲慢慢被压了下去。
她听见沈婵的呼吸似变得粗重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屏息看着沈婵。
冷白的皮肤裹着喉咙上下滚动,沈婵面色冷淡,只是应了一声“嗯”,听不出什么情绪。
明离眼睛又弯了弯。
为自己成功表达想念而开心,也因为沈婵接收了这份想念而开心,扣着沈婵手心晃了晃,明离抿着唇,清晰地察觉心跳正在逐步加快。
姐姐也垂眸看着自己,明离想,尽管逆着光,她看不清姐姐的表情,却敏锐地察觉了那道目光。
沈婵平日里的眼瞳是带了点冰蓝色的,眼下却像是完全的黑,像是一个大黑洞,越来越大,吸着明离往前靠。
明离愣了愣,而后才发觉不是她往前靠,而是沈婵俯身往自己身上靠。
“嗯?”她很小声地哼了一声,怕把沈婵吓跑。
姐姐这会儿身上没有那股冷香了,反倒是浅浅的药味居多,也是泛着冷的,像冬天小重峰上的雪。
明离这会儿还扣着沈婵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五指嵌入五指,微凉的温度不断从沈婵掌心传来。
那张冷淡的脸越来越近,明离坐着,沈婵俯身站着,如瀑长发从肩膀两侧掉下来,逐渐围住了两个人。
咚、咚、咚,心跳声大得惊人。
明离又有了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这感觉和那晚上不太一样。
清冷的气息裹挟着淡淡药味扑来,脸上的小小绒毛被吹开,明离紧张得像要迎接一场大风,呼吸沉沉。
“姐姐?”明离紧张得声音像是夹出来的,尖锐,断断续续的,“你要,要干什么?”
好近,近到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她依旧能把沈婵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
远山眉,明眸皓齿,明明是浓墨重彩的五官,却组合成了一张清冷的脸,天山雪莲似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而现在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沈婵,正在以一种明离心跳加速的方式靠近她,一只手被明离扣着,她便抬起了另一只手,捧着明离的脸,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第一个字是“我”,后面沈婵没出声,明离却从她的嘴型分辨出内容:“我也很想你。”
似暴雨突如其来,砸得明离脑瓜子嗡嗡的,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明离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温池里,周围水汽缭绕,而她视线模糊。
只是凭着本能攥紧了沈婵的手。
应该要笑吧,明离想,她说想念沈婵,沈婵也说想念她,所以应该要很坦然地开心,应该要弯着眼睛朝沈婵笑。
可是明离没有笑,沈婵这会儿离她好近,嘴唇几乎要碰到她了,明离笑不出来。
不是因为不开心,而是……隐隐中,似有某种期待。
喉咙不自然地滚了滚。
温热的气息落在明离脸上,触感清晰,她垂着眸,盯着那片逐渐靠近的唇——微微带了点红。
闭上了眼。
温热的气息几乎同步错开,明离心跳漏了一拍,随后听见沈婵笑了一声,随后温热的气息瞬间远离。
几乎是慌张地睁开眼,明离也跟着笑,那笑像是画在脸上似的,弧度一成不变,“姐姐刚才想干嘛?”
“你道心不稳。”沈婵已直起身,一层浓厚的余晖隔在两人中间,“轻而易举被激怒对同门师姐下杀手,被重伤的妖怪附身,妖毒发作……还有刚才。”
“入门考试也会有道心考察,这事上课的老师应该提过。”沈婵抽回手,迅速转身离去,走到屋檐下时忽而停住,“对了,你认字写字差不多了,日后不用上小重峰来了。”
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抛之脑后,沈婵吐出一口浊气,肩膀放松下来。
果然还是不行啊。
院外少女一脸懵。
嗯?
她正等着沈婵接下来的动作,却突然被松开。紧接着,沈婵突如其来地训斥她道心不稳,还告知她以后不用再来小重峰了……
“我……”明离后知后觉扭头看去,“我怎么就……”
怎么就道心不稳了?
少女气冲冲站起来,扭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被那道浅淡呼吸冲击的理智缓慢回笼,明离张了张嘴巴,最终由于心虚没发出质问。
……她抬手摸了摸依旧狂跳的心脏,“道心不稳”四个大字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姐姐刚才是在试她吗?
明离有些伤心,后知后觉的,还很愤怒,愤怒之中还夹杂着几分不明的惶恐,以至于她什么话也没说,抱着剑郁闷地下了山。
太阳已经入了西山,部分余晖还残留着,少女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级阶梯一级阶梯地往下跳。
回到院子时,明离脑瓜被震得嗡嗡的,把剑仍在一旁,掀开被子往里拱。
屋里没点灯。
那股淡淡的冷香无声无息地钻入被子里,随着记忆重现缠绕上少女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传出两声闷哼,调子拖得长长的,不知是恼怒,还是撒娇。
初春,屋子里不算冷,可也绝对算不上暖和,被子里更是冷冰冰的,明离刚躺进去时一直在哆嗦。
好在被子里升温也快,没多久呼出的暖气就把里面弄热了,明离趴在被子里蒙着脸,心脏被身体压着,有些难受。
明离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趴着,直到那股惶恐伴随着恼怒慢慢褪去,被子里暖烘烘的,明离的脸颊被体温熏得有点热。
有些事是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明白的,明离对自己有这样清楚的认知,索性就把纷乱复杂的疑问不解扔到旁边,就着暖和的被子翻身睡觉。
只是半夜又醒来了。
真是奇怪,她明明没有做梦,醒来却有一瞬间怅然若失。
睡不着,身体有点热,明离索性翻身下床,提着剑往外走。
才推开门走了几步,余光里似注意到了什么,明离偏头。
霜白的月光落在明离身后,暖黄的烛火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明离身前,白溪双手趴在窗户上,手里抱着一本书,仰着头吹风,似是没注意到明离。
明离往前走了两步,发觉白溪还在发呆,一手拖着下巴,轻轻晃着下巴。
就是脸有点红。
明离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也有*点烫,此刻在别人看来应该也是红的。
“白溪。”她轻声叫了一声,却把那人吓得抖了一下,书掉了下来,明离没听见声音,因此她猜测那本书应该掉在了床上。
“付明离?你……”白溪神色慌乱一瞬,片刻后回复正常,“大晚上的你干嘛?”
“睡不着。”她靠在窗户旁的墙壁上,抬头望着轮廓模糊的月亮,“你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好刻苦呀。”
平日里倒是看不出来白溪有这么刻苦,明离心道,倒是自己狭隘了。
白溪换了只手撑在窗户上,偏头扫了一眼明离,笑了一声。
听起来有点像冷笑,明离想了想,解释道:“我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就是普普通通的感叹。”
不怪明离谨小慎微,而是之前她说一个同学刻苦,那位同学顿时生了气,险些和她打了起来。
白溪倒是没在意那句话,只是偏着头看明离,发现她脸颊有些红,惊奇道:“你干嘛睡不着?还有,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道心不稳,所以睡不着。”明离很沮丧地说,“脸红是被被子熏的。”
“道心不稳?”白溪直起上半身,猝然抬手在明离脸上摸了一把,“哪个方面的道心不稳?”
猝不及防被摸了脸颊,明离吓得声音大了些:“你干嘛!”
想起这是深夜,其他人都在睡觉,明离又压低了声音,瞪眼看向白溪,眼前那人却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微微嘟着唇,“我也睡不着,明离。”
“我也道心不稳,你进来,我们说说话,相互交流学习。”白溪指了指窗户,“我懒得下床去开门,你直接从窗户跳进来。”
反正睡不着,找个人说说话也好。
明离顿了顿,下一瞬踩上了窗台。
其实明离想找公孙浅说说话的,公孙浅读过的书多,说话温温柔柔的,会认真地听明离说话,也会很认真地回应。
白溪不一样,这个人总是吊儿郎当的,不像是来青云门修道的,总是优哉游哉的,上课也总睡觉,像是来踏青的。
白溪的床靠着窗户,明离跳远了些落在地上。
“直接坐床上吧。”白溪把窗户关上,很是大度地把被子掀开,邀请明离上床。
明离脱了鞋坐上去,抱着膝盖偏头看着白溪,“你怎么了?”
床和墙之间有一条窄小的缝隙,那本书正好掉进了缝隙了,白溪伸手摸了半天才把书捡起来,
白溪正捡起掉在床头的那本书,宝贝似的擦了擦封面上的灰,又吹了吹,缓缓道:“想女人。”
明离心道真巧,她也在想女人,她在想沈婵。
明离说:“我也在想女人。”
白溪停止掸灰,抬头诧异地看着明离,“看不出来啊,付明离。”
少女目光坦诚得像是在宣读门规,白溪后知后觉,或许可能误会了,于是探头看向她:“在想谁?”
“想姐姐。”明离把脸贴在并拢的膝盖处,“她说我道心不稳,并且似乎因此生气。”
其实细想一下生气是很正常的,“毕竟我也惹出了很多麻烦,每次都是她帮我摆平的。”
“噢。”白溪顿感无趣,同时又觉得有义务对明离进行一些科普,“付明离,你知道什么是想女人吗?”
她扬了扬下巴,“你今年多大?”
明离回答:“十六。”
十六啊,十六是小了一点,没人教的话,也确实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白溪说:“我今年二十。”
明离几乎是想也没想:“姐姐今年也二十。”
白溪说:“你这不叫想女人,你这叫想家人。”她往明离身边挪了挪,把手里那本书郑重其事地给明离看,“我教你什么叫想女人。”
她挑了挑眉,指尖在封面上敲了一下。
明离低头看去,是一本很普通的书,像是上课用的,深蓝色的封面右上角嵌了一行白色的字:《炼气调息指南》。
这名字很难看,只是白溪神色诚恳,明离想了想,开始翻开了一页。
竟然不是文字,而是一页一页的画,床上灯光不太好,明离凑近看了下——而后差点把书扔出去。
“诶诶诶!”白溪连忙从她的手里抢回书,“别给我弄坏了啊,花了好多钱买的。”
明离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白溪咂摸出一点趣味,歪着头问她:“看到了什么?”
明离抿着唇吸了一口气,“裸体。”
女人的裸体。
白溪“啧”了一声,知道她这是太慌张了什么也没看进去,而后又问:“好看吗?”
明离回答得毫不犹豫:“不好看,白花花的,晃眼睛。”
而且明离不知道为什么,画上的女人好像中了毒,翻着白眼皱着眉,像是在哭又有点像是在笑,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明离看了总有点想吐。
她瞟了白溪一眼,趁着白溪低头翻书的时候以极快的速度下了床,“我回去了。”
“诶诶!付明离!”
明离没理白溪,走到门边时停住脚步,回头好心提醒白溪:“你看多了这种淫词艳本自然道心不稳,而且门规里说了不许看的,被长老们发现了准要罚你。”
珍藏的好东西被人嫌弃,白溪的心情也不大好,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本心即是道心,坚持本心就是坚持道心,何来道心不稳一说?”
明离皱眉,觉得这话不对,却又不知怎么反驳,只好推门出去,继续闷回被子里睡觉。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的剑术课上,偌大的演武场里,明离扶着剑昏昏欲睡。
忽而一声哨响,明离猛地抬头,嘴里嘟囔着:“嗯?下课了吗?”
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明离由模糊变清晰的视线里,公孙浅正转过头来,“没呢?老师往我们自己找人练一下,明离,我们两练吧?”
明离摇头,表示自己昨天没睡好。
公孙浅道:“好吧。”
而后便去找其他人了。
明离看了一眼前面喝水的老师,找了个树叶能掩映的地方坐着打盹。
青云门这一批待考新生有三十几人,一人两三句话落下来,倒也足够吵闹,在这样的春日里,说话声倒也催眠,明离靠着树根,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身旁吵闹声依旧,明离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叫她。
眼睛睁开一条缝,意识随着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明离看清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是白溪。
明离抬手揉眼睛,继而听见白溪说:“昨晚没睡好?”
白溪好像也没睡好,黑眼圈落在两片眼睛下方,活像被妖怪附身吸了精气。
明离“嗯”了一声,抬起的视线越过人群,试图找寻着什么。
“老师有事先走了,让我们自由活动。”白溪碰了碰她的肩膀,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挑了挑眉。
“昨天是不是被吓到了?不好意思啊。”
明离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白花花的身体又在脑海里浮现,明离抬手摸了下额头,“你别跟我说了,别害我。”
她已经进了两次训诫堂了,可不想再进第三次。
指腹触碰到额心那道疤,明离吸了几口气,浮躁的心才安定下来几分。
“我不跟你说那个。”白溪望着她的额头,“你这伤疤还没好啊?”
关于身上的伤,明离没和院子里的人说实话,只道是不小心磕到了。
“但这位置磕得也巧,远远一瞧跟一尊观音似的。”白溪往后退了退,并不觉得这在亵渎菩萨,“但也像二郎神,跟开了天眼似的。”
明离不知道怎么回她,只是把手从额头上撤了回来。
两人靠着树坐了一会儿,周围吵闹声忽而静了下来,待考新生们齐齐仰头看向一侧方向,不知在望什么,窃窃私语替代了大声交谈。
明离听到前面两人交耳道:“前面那位可是钟乐大师姐?”
钟乐?
这名字有点耳熟。
“五大仙门之首的扶摇派大师姐,上一届簪花大会夺冠修士,三年前渡了雷劫,如今三十岁,是现世最年轻的元婴大能。”白溪拉着明离起身张望,眼中溢出艳羡,“这可是写进《仙道春秋》的大人物。”
只见演武场不远处的台阶上,一行人正在往上走,似是要去往青云殿,其中为首一人是乔沅长老,身旁那黄衫女子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钟乐师姐。
虽瞧不见她的脸,但从背影和走路姿态来看,果然气度不凡。
乔沅长老身后跟着一人,白溪认出来,那是沈婵师姐。
沈婵师姐也算是青云内门大师姐,但到底年龄小了些,修为差距也大。
“要是青云门也出一个元婴大能,不知道有多风光……”有人小声道。
恐怕出门猎妖都能横着走,又怎会时不时地被其他几大派欺压。
如今青云还能并列五大派,全凭有个得道升仙的创派祖师的威望,以及千年前诛杀魔尊直捣黄龙的功绩。
有人应她:“着急什么?师姐如今才二十岁,破境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纵观修真界千年,有谁像师姐那样八岁便结丹的?”
“可几百年来,青云门都未曾出过元婴大能,即便有三位曾经要破境,那也没挨过雷劫,平白丢了性命。”那人叹了一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算算,师姐结丹多少年了……就算师姐修为足够破境了,也不知能不能扛过雷劫?”
明离望着那道浅色背影,只觉得耳畔讨论声聒噪,忍不住吼道,“你乱说些什么呢!”
声音很大,不少人瞬间回头,七七八八的视线落在明离身上。
余光里那道倩影越走越远,明离越发来气:“你这样喜欢扶摇,看不上青云,那你来青云作甚,干脆入门考试也别考了,直接收拾东西滚蛋算了!”
“我只是说一下嘛。”
“说什么说!”明离无视身旁拉着自己的白溪,“就你这修为,一辈子也比不上姐姐一根头发丝,在这儿嚼她舌根,你也配?”
“你……”
话虽粗鲁,确是实话。
有人上前拉架,白溪也趁机把明离挡到身后,轻拍着她的胸口,“消消气,消消气,沈婵师姐自然是最厉害的。”
明离“哼”了一声,扭头再看那处台阶时,已瞧不见沈婵踪影-
明离整日心情都不大好,下午的御兽课也是坐在角落打瞌睡,等到钟声响起,屋里的人都散了,明离才病殃殃地走出门。
顺着台阶走了一会儿,明离才想起来这是上小重峰的路,脚步顿时停下来,她记起昨日沈婵说了,让她日后不用上小重峰来了。
明离呼出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来时路。
上小重峰的台阶很窄,两侧杂草丛生,树叶都挤进台阶上方抢夺空气和阳光。
这条路走的人应该很少,姐姐或者师姐们都会御剑,很少会走这条路,因而台阶和台阶上的青苔也很多。
草色映入眼帘,明离略微抬头,又有一抹新鲜的粉白色撞入明离眼中。
表情一怔。
明离忽而想起来,她还得上小重峰照顾她的桃树,她的花花草草——种的时候沈婵可说了不会照顾的。
心口的大石头哐当落地,少女呼出一口气,垫着脚尖往上爬。
沈婵没在小重峰上。
明离浇了水,拔了草,松了土,还扫了院子。太阳都落进山谷里了,朦胧的黄光落进院子里,沈婵还没有回来。
明离想起白天时见到的那位钟乐师姐。
扶摇派大师姐来青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沈婵或许因为这件事,所以到现在还没回来。
院子里的桃花比昨日开得更好了,四分之一的花苞都打开了,明离爬上花池摘了一小朵,轻轻发在沈婵的窗户上,而后关了院门下山。
今日这台阶好像特别长、特别多,怎么都走不完,明离嫌累,便两三步并做一步往下跳,没跳几下震得明离脑瓜疼。
停了脚,明离抽出剑,反握在胸前。
今日老师教了御剑口诀和要领,明离在课上试过,倒是能使唤剑浮起来,可是人踩上去之后,那剑托不起人,反倒回落在地上。
微弱的灵力绕在剑身周围,明离将剑使唤到脚下,微微浮于地面。
剑身稍稍变大了些,明离试探性地踩上一脚,眉峰稍扬——剑居然没塌,托住了她的一部分身体。
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剑身往下压了压,却没接触到地面。
“剑心通玄,纵横九天!”
银剑带着明离飞了起来,明离还不太会控制,速度忽快忽慢的,站在剑上的明离也踉踉跄跄的。
果然没多久后剑失控,剑带着人落进林子里,皮肤一阵刺痛,少女“嗷”了一声,随后翻滚进了一堆齐腰高的草丛里。
在草丛里摸到剑柄,明离猛地抬起头,一截黄衣忽然闯入视线。
“嗯?”脸上被草割出了一点红痕,有点痒,明离眨着眼睛,抬手抓脸上的痒处,“师姐?”
黄衣女子微微挑眉,嘴角扯出一点弧度,“你认识我?”
明离说:“白天的时候,遥遥见过钟乐师姐一面。”
坐在地上好疼,明离想扶着剑站起来,却使不上劲,后知后觉,这是钟乐给她施的威压。
她此前一直以为强者威压,当如排山倒海般冲击力十足,却未曾料到,竟还有这般绵软无形,一时半会儿根本难以察觉的威压。
元婴大能实在可怕。
“师姐?”察觉身上威压有增无减,明离不解地朝女人看去。
“青云门的徒生?”女人笑了笑,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悠悠坐在密林下的石桌旁,“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明离扶着剑,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坠,“这是青云山。”
女人愣了愣,轻轻抬手,明离身上的威压便轻了一些,足够她好好地喘了一口气,“这确实是青云山,可这两日是我的居所,你无端端闯进来,若是我把你当成妖杀了,只怕也无人敢有异议?”
明离:?
神经病。
从前混进茶馆听故事的时候就常听人说,世间天才大多都是神经病,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嗯……”那威压弄得明离心口难受,“师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学御剑,然后就掉了下来。”
明离指了指头顶。
女人笑了起来,“青云门的修士,竟然连御剑都不会,真是贻笑大方……”
笑了一会儿,女人手指轻轻一抬,汹涌的灵力似风袭来,卷着明离往天上一甩。
树林缩小又放大,明离在空中手忙脚乱又焦急地使唤那把剑,总算稳住了剑身,心有余悸地落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你这是干嘛去了?”
明离拍了拍胸口,朝声音来处看去,白溪不知从哪里搬来个竹椅,优哉游哉地坐在院子里晒落日余晖。
哦,手里还拿着一本深色封皮的书,上头写着几个白字:炼气调息指南(二)。
明离把剑收回剑鞘,偏着头不想再看那书一眼:“御剑御劈叉了,出了点意外。”
“躲什么呢?”白溪乐了,“我这是正经书。”
她会看正经书才怪呢,明离才不理她,收了剑往屋里走。
那草堆里不知有什么虫子,明离身上痒痒的,脸上也痒,迫切需要洗个澡。
才推开门,有个人比明离先挤进屋里。
明离摘下头上的树叶子,“白溪,你要干嘛?”
白溪抱着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嘻嘻笑道:“我想,我有必要扭转一下我在你这里的印象。”
明离不解,下一瞬却见白溪翻开那本书,明离忙道:“你再这样我告诉师姐了!”
她才不要看这种会长针眼的东西。
然而视线还是在上面停留了一下——嗯?竟然不是图,还真是密密麻麻的字。
“你要告诉师姐什么?”
明离吓了一跳,连忙抓着白溪的手合上书,回头见公孙浅扒在门外,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望着两人。
白溪笑了笑,顺势把那本书塞进明离手里,“没什么,她要告师姐,说我上课睡觉。”
“噢噢。”好无趣,公孙浅缩回脑袋。
“喂,你的书!”见白溪要走,明离小声叫住她。
“送你了,这是我在山下收来的话本,为我昨夜吓到你而赔礼道歉,你先翻开几页看看喜不喜欢。”
然而还没等明离说完话,白溪已自顾自地走出屋。
明离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翻那本书,倒真是话本。
裸体小人书青云门不许修士看,话本却是可以的。
随手把那书放在一旁,明离起身去厨房提热水。
洗了个澡后舒服多了。
明离趴在床上,随手翻起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里头生僻字好多,明离不认识,只能先圈起来,明日问问公孙浅怎么读。
然而半炷香之后,明离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这似乎和普通话本不太一样。
她眨了眨眼,再次确认书上的内容:
【她的手放在师姐的**处,不出意料,指尖触碰到一片温和的湿润,轻轻一动,便挤出了一汪泉水。】
不堪入目的内容还在后面,明离不敢多看,猛地合上书。
她就知道白溪没安好心!
匆忙把书塞进抽屉最底层,明离望着头顶梁木,慢慢的,觉得有点口渴。
起来喝了一口水,明离打坐调息,总算很快入睡。
只是两天之后,明离在深夜又打开了那本书,然后,熬了个通宵,把那本书看完了。
抛开淫|秽|色|情部分不谈,话本的故事真不错,仙魔虐恋,爱恨交织,看得明离眼泪淌了一晚上,比从前在茶馆听故事带劲。
白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抛开呢?”
明离白了她一眼:“我不喜欢看那个,看了总想吐。”
“看都看完了,你怎么说都成。”白溪小声道。
话音刚落,前面传来师姐的叮嘱:“这便是我青云门创派祖师,羽化登仙的地方,请师妹们保持肃静,不要大声喧哗。”
明离跟着人群往前走。
此处是青云殿后的一处山谷,一块天然岩洞简单凿成的住所,今日是晴天,却还是有水珠从岩缝里滴出来,可见祖师创派时候的艰苦。
再往前走些,便是祖师的石雕,低垂着眼,面色和善,很符合明离影响里慈眉善目老太太的形象。
脚下青苔湿滑,到处贴着禁止触碰的标条,明离视线扫过石雕前方的字,忽而顿了顿。
“碑上写的什么?”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看了好几遍。
公孙浅以为有明离不认识的字,热心解答道:“青云门创派祖师,吕浮玉。”
明离神色一滞。
“怎么了?”公孙浅笑道,“老师课上都说过的,你忘了。”
“我确实是忘了。”明离快步追上前面的白溪,咬着牙低声道,“你买的什么破话本?故意的是不是?”
余光瞥见那尊石像,明离心中一颤,双手合十浅浅鞠了一躬。
白溪忍不住笑:“不过是凡间无聊编排的话本,祖师不会怪罪的。”
明离瞪了她一眼。
昨日白溪给她的那话本里头,仙尊的名字便是叫吕浮玉,一想到里头的不可描述情节,明离浑身发痒,站在原地忏悔了一会儿,等着公孙浅走过来。
“浅浅。”明离忽而有个不太好的猜想,“昔日被祖师诛杀,落得身死魂灭的魔尊,可是叫洛姒?”
公孙浅点头:“这你倒是记得清楚。”
明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自然记得清楚,昨日还在话本里演恨海情天给她看呢。
再次看了一眼那尊石像,明离心道,罪过,祖师见谅。
不知是不是祖师降下的罚,总之,两天后,白溪的那些淫画被人收了,还被关进了训诫堂面壁思过,思过半天后被茯苓师姐领回来。
明离怕极了,要知道那书里面的内容多少有些见不得人,而到时去训诫堂领她的人可是沈婵。
好在白溪还算讲情义,没有把她供出来,明离因此连夜去把那本小黄书销毁。
原本是打算放火烧的,不知怎么的没烧成,明离最后是挖了个洞藏起来。
明离仰头,月明千里。
风起,林啸-
很快到了入门考试这日。
三十几个考生换好青云袍,身上各自落了一道寻踪符,茯苓师姐则站在最前面的台阶上,大声宣读考试规则。
新生们进入无风谷试炼,能穿过无风谷出来的人,就算通过了考试,正式成为青云门修士。
明离将鬓边碎发绞成一团缠在发带上,仰头看着茯苓师姐左右两侧的大镜子——镜子里正映出无风谷里的场景,偶尔有几只妖兽追逐跑过。
“感觉好难啊。”公孙浅叹气。
虽然还不知道无风谷里头还有些什么,但这几只妖兽看着就足够让人害怕了。
明离宽慰道:“别紧张,大家都是只练了一两个月的新生,长老师姐们对我们的水平都有数,这妖兽只是看着可怖,应该不会太难的。”
公孙浅握着剑柄抵在胸口,低着头换了好几口气,“我再去喝点水。”
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不远处的树林下,成玉望着底下不断拉扯变化的无风谷入口,两侧大铜镜很是反光,遥遥望去,像是两个小太阳。
手里颠着一个妖丹,成玉道:“你当真要在幻境里动手?”
“嗯。”沈婵垂眸,“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成玉笑了笑,没反驳,只是问:“就不怕你那妹妹陷在幻境里出不来,入门考试也过不了?”
沈婵目光落在人群里,动也不动,“出不来那是她道心不稳,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入青云门。”
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妖丹将成玉的掌心撑得满满当当,她垂眸摩挲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身旁那人早没了踪影。
另一头,公孙浅放下水壶,一道凉风从侧面吹来。
一片如指甲盖大小的碎叶落在了她的后背,和扎起来的发尾缠在一块,公孙浅并未察觉,只是深呼吸一口气,抱着剑往回走。
第23章 热乎乎的身体。
午时鸣笛。
无风谷入口大开,几十名新生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排着队踏入了无风谷。
外头阳光灿烂,无风谷里却是阴沉沉的,十几米高大的树木层层叠叠掩映下,光线昏暗,树干上爬满了青绿色的苔。
忽而树影微动,风声猎猎,低吼伴随着地面微微震动传来,林中传来少女厉喝,那满身红毛的赤牙兽忽而冲出来,砰的一声,白色的尖牙撞在一棵树上。
尖利的嚎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忽而寒光闪过,血腥味散开,那赤牙兽停止了嚎叫,身体和头分开,掉了下来。
公孙浅看了看那黏腻又黑乎乎的妖血,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撸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伸进妖兽脑袋里掏掏掏,总算掏出一颗妖丹了。
一道月白袍落在身前,公孙浅头也没抬,借着地上的枯树叶擦手,“明离,谢谢你啊。”
规则里要求每一位考生至少要拿到一颗妖丹,进无风谷时间快有半炷香了,公孙浅还一无所获,幸得明离相助,她才拿下第一颗妖丹。
“不客气。”明离提着剑,警惕地望向四周,一柱柱光线透过密林落下来,灰蒙蒙的,感觉不到多少温度,“小心一些,妖气逐渐浓厚了。”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传来,两人握紧剑,齐齐偏头看去。
一个修士被一只赤牙兽的白牙顶到了树上,鲜血从腹部流了出来,明离抽剑飞去,长剑刺入妖兽脖颈,一只手试图把赤牙兽往外推,“喂,你没事——”
女孩身上金光闪现,竟直接消失了。
公孙浅提剑赶来,砍断赤牙兽一只腿,那妖兽扭头就跑。
抬手扶着惊魂未定的明离,公孙浅知她方才又没认真听讲,解释道:“她没事,只是被淘汰了,被传送到了无风谷外。”
只是一个入门考试,青云门做好了各项安全措施,必然不会让人送了性命。
明离点头。
脚上似踩了什么东西,硬硬的,明离低头看去,似乎是方才那女孩掉下来的灵袋,里头装着的应该是妖丹。
明离才移开脚,灵袋却忽地腾空而起,随后落入了一只掌中。
手掌握着灵袋移开,露出一张极为乖张艳丽的脸,明离微微皱着眉,认出这是时常找她茬的陈青黛。
陈青黛掂了掂手里的灵袋,又扫了扫少女腰间,不屑地笑了笑:“这么久了,你就猎得这么几个妖丹?”
明离说:“一颗妖丹就达到要求了,不必求多。”
“没本事的人才不必求多,我陈青黛要做就要做第一。”陈青黛白了那两人一眼,转身就走。
身旁一女人连忙跟上,没走几步,抬手接住陈青黛抛来的妖丹。
“赏你了。”
二人逐渐走远,公孙浅不悦皱眉,“她神气什么呀?还不都是捡漏的。”
偏头一看,明离还望着两人背影,公孙浅忽而来了兴致:“要不我们去抢回来?”
明离却摇了摇头,“陈青黛身边那人是谁?”
她对这人完全没有印象。
就连公孙浅也是想一会儿才记起来,“叫陈琪,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和陈青黛交好了。”
“这哪里是交好呀。”
一道声音突然插入两人对话,公孙浅吓得一抖,回头看,白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
白溪说:“明明就是大小姐和她的仆人,大小姐还算大方,好歹还给了人家一颗妖丹。”
被公孙浅推开,白溪顺手去揽付明离肩膀,“明离大小姐,我愿意给你打下手,能不能也要一颗妖丹呀?”
明离侧身躲开,握着剑柄挡了一下,随后从灵袋里摸出一颗妖丹扔给那嬉皮笑脸的人,半信半疑地问:“你一颗妖丹也没到手?”
这不像是白溪的实力。
“好脏的,我不想动手。”把被擦干净的妖丹放入灵袋里,白溪掏出手帕,细致地擦拭每一根手指。
“我看你才是大小姐吧,金尊玉贵的,怎么不招人八抬大轿把你抬过去,免得地上污泥弄脏了你的脚。”明离掏出地图看了看,大大小小的金点正在地图上缓缓向着一个方向移动,“快走了,我们有点落后了。”
公孙浅点头,连忙跟上。
白溪背靠着一棵树,还不太想动,“早到晚到都一样的,何必着急。”
事实证明,还是不太一样的。
尤其当白溪被一只不认识的妖兽追着咬,再慢一步屁股就要落入那脏兮兮的大嘴里,她尖叫着叫明离和公孙浅的名字,叫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这破林子地势高低起伏,跑起来尤为费力,偏偏白溪被一块石头绊住了脚,那妖兽顷刻间便来到了她的身后,张着嘴即将把她吞进去。
耳边风动,她听见了剑啸。
两柄冷剑逆风而来,顷刻间围着那妖兽盘旋,缠住妖兽动作,白溪连忙起身,朝前飞奔而去。
眼前视野变得开阔,白溪望见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以及人群前面的明离和公孙浅,还没来得及欣喜,忽而猛地刹住了脚。
林子尽头居然是一处悬崖!
白溪往下看了一眼,被砍断的桥垂在云雾里,两根绳子如两条僵死的蟒蛇,软趴趴地悬着。
不是?哪个缺德的人砍的!
众人齐齐看向扶着石头往下看的陈青黛。
“看我干什么?我要不砍掉,那些妖兽就都会追过来,到时候谁负责?谁让她慢慢悠悠的,以为来度假呢。”陈青黛一张嘴得理不饶人,无理更是不饶人,“瞪我干什么公孙浅?想打架啊,你打得过我吗你?”
她“哼”了一声,朝一旁低眉的女人招了招手,“先走了。”
白溪吼道:“我草你大爷的陈青黛!”
身后妖兽的嘶吼逐渐靠近,白溪回头看了一眼,那妖兽似被两柄小打小闹的剑弄得更加暴躁,正在四肢并用地朝崖边跑过来。
“别看了!上来!”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白溪回头,方才还在对面的明离忽然就到了这边来,一只沾了不少妖血的手摊在她身前。
感动死了,白溪心道,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可算没白送。
眼泪还没挤出来,白溪喉咙一紧。
付明离等不及了,直接拎着白溪的后领,把人拽到了剑上。
明离本来就不太会御剑,如今还多带了一人,剑带着两人离开地面,正从峡谷飞跃时,剑身忽然往下沉,两人失重往下摔去。
手臂传来刺痛,明离闷哼一声撞在了石头上,双手紧紧抓着崖上的绳索。
“白溪!”
“嗯……你踩我脸了。”白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剑、剑被我的脚夹着,你还要吗?”
这绳子磨手真疼。
“要。”明离移开脚,踩在崖壁上,口中念诀。
夹在两脚之间的剑忽而有了动静,白溪跟着绳子晃了晃,“我要松开吗?”
掉了可不关她的事。
“嗯,松开。”
剑却没有掉下去,而是缓缓上升,靠在了明离腿边。
悬崖底下雾气浓郁,明亮只瞧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随后抬腿踩上了剑。
慢慢松开手,明离御剑往下移,看了看白溪被磨红的手,“你要上来么?”
白溪望着她不太自信的表情,“你行吗?”
“要不你先上去,我顺着绳子爬上去——啊啊啊!”一声细微的咔嚓,绳子带着白溪往下掉了一截,白溪吓得哇哇大叫。
“要断了。”明离说,“你上来,我尽量稳住剑身。”
白溪欲哭无泪。
先是单脚踩上去,剑没动,又双脚踩上去,剑依旧没动。
明离说:“我应该能控制住,你松开绳子,小心扶着我。”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手臂微微弯曲,食指与中指迅速并拢伸直,似两道凌厉的剑影。
这回剑没有往下沉,反而托着两人往上抬了一些。
高悬的心总算稍稍放下,明离舒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未完全吐出,变故陡生,承载着两人重量的飞剑竟似失去了控制,陡然往下坠落。
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明离根本来不及做什么,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地朝着下方栽去,风声成了尖锐的嘶吼,二人朝着底下那片*浓稠如墨的浓雾坠去。
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
崖上众人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朝着下方望去,入目唯有那片厚重的浓雾肆意翻涌,哪里还有明离和白溪的身影。
公孙浅扒在一块大石头上,神色不大好,“付明离!”
山崖回音很重,来来回回扫荡。
这就出局了吗?
有人窃窃私语,要知道,付明离可是同批学生里所有老师都看好的学生,若连入门考试都过不去……
但付明离是掌门义女,就算过不了入门考试也依旧可以待在青云门。
回音逐渐消失,公孙浅扶着石头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腹深深嵌入石头粗糙的纹理中。
忽然有人道:“那是什么?”
公孙浅低头看去。
山谷底部似什么东西破开层层浓雾冲了上来,速度很快,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御剑飞行的付明离,身前还拽着一个半晕过去的白溪。
少女发丝凌乱,衣衫被狂风撕扯得有些破碎,动作却坚定。
白光笼罩着少女一身,灵力在周身循环,周围雾气也跟着隐隐浮动。
人和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后稳稳地落在众人面前,明离微微喘着粗气,抬手把逐渐醒来的白溪扶住。
明离脑瓜热热的,恍惚中听见有人问:“付明离,你……你筑基了?”
“嗯?”明离收了剑,下意识问:“什么?”
无风谷外,一众修士仰起头,目光锁定在那面铜镜上,铜镜里正映照出一个发懵的少女,少女周围灵力充沛,正在缓缓运转。
茯苓师姐满脸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竟然……筑基了。”
众人视线都聚集在女孩身上,并未察觉一缕浅淡到几乎透明的蓝色灵力从剑柄处退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少女身旁的公孙浅身上,汇入后背的那片碎叶里-
付明离筑基一事在待考生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好奇的,真诚恭喜的,五味杂陈的。
当然,还有气急败坏且破防的:“不是?她凭什么呀!”
设置的苦难反倒成了她的机遇,陈青黛十分不解,气得几乎要吐血。
眼下是入门考试的关键时刻,可不能真的气吐血,陈青黛吸了好几口气,抬脚踹了踹一旁的闷葫芦解气。
陈琪低着头不吭声,掌心盘着一个小葫芦。
听见身后白溪的声音,陈青黛连忙爬起来,拉着陈琪赶紧走。
“还知道走。”白溪冷笑一声,“看我出去后怎么治她。”
公孙浅低声道:“我们在无风谷里头的一言一行,外面的长老师姐可是能听到看到的。”
意思是,即便白溪有这个心思,也别这样说出来。
白溪不以为意,胳膊敲了敲一旁若有所思的明离:“我们的妖丹掉下山谷了,怎么办?”
过了那道悬崖之后就再没遇见妖兽了,明离猜测,关于妖兽的试炼应该是结束了。
接下来的试炼会是什么呢?
明离忽而想起沈婵说的“道心”。
这会儿她想入青云门的道心还是挺坚定的,于是抬头望向那对越走越远的影子。
一盏茶功夫后,明离拿到了两个妖丹。
大小姐果然是大小姐,妖丹都擦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脏手。
“你们三对二,不公平!”陈青黛被绑在树上,眼见付明离还在翻自己的灵袋,怒吼道。
“啊?”公孙浅指了指自己,“我也算啊。”
老天作证,她就是来吃瓜的,可没出手。
白溪挑了个漂亮的揣进兜里,晃悠悠地走到陈青黛面前,忽而抬起剑,“刚才你斩断桥索,我如今来斩断你的脚筋,很公平吧。”
陈青黛瞪眼看她,见她神色认真,不似开玩笑,逐渐慌了神,扭头看向蹲在一旁的付明离,“付明离?付明离!你管管她!”
明离恍若未闻,又从里头挑了几个圆润好看的妖丹,让公孙浅挑了几个,随后把灵袋扔给陈琪,笑道:“谢了。”
陈琪望着她,又转头看拿着剑在陈青黛脸上比划的白溪,忽而叹了口气。
“好在我是菩萨心肠。”
白溪掐了掐陈青黛的脸,提着剑小跑跟上付明离和公孙浅二人。
地图上的金点少了许多,明离数了数,现在只剩下了二十个人。
不知无风谷里头的时间流动和现实世界一样吗?明离有种过了很久的感觉。
下一关会是什么呢?怎么还没来,总不能一直在林子里走吧。
明离才这样想完,低头想看看地图上显示还有多久到,摸了摸衣袖,却发现找不到那张地图了。
完蛋,不知道丢哪儿了。
“浅浅。”她偏头看向公孙浅,“我的地图找不到了,我看下你的。”
公孙浅道:“再往前走点。”
白溪也说:“再往前走点。”
林子里两人的声音总有些缥缈,像山间的轻烟似的,明离听不真切,只是听话往前走。
明媚的阳光洒下的瞬间,明离恍然,她们竟然走出了林子。
新鲜空气钻入肺腑,暖烘烘的,草地翠绿,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明离不由自主躺了下来,卸下一身疲惫,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明离只好闭上眼睛,让眼皮隔开阳光。
视野里竟然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片白。
明离恍恍惚惚地想着,困意随之袭来。
那一片白色逐渐变得混沌,虚无-
“明离……”
“小明离?”
有人在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吹着明离耳朵,有点痒。
明离下意识哼哼两声,眼皮也没抬一下,翻了个身,倦意再次席卷而来,沉沉地压着明离热乎乎的身体。
女人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地说:“娘亲去山上采药了,起来记得喂一下院子里的鸡,给它们弄点水,午饭在厨房,自己热着吃。”
声音很温柔,也很催眠,像是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明离嘟哝了一声,随后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明离直到太阳晒屁股才醒,窗户是关着的,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细瘦的一条阳光里,尘土飞扬。
伸手截断阳光,微尘像是害怕那只稍显圆润的小手,争先恐后往外挤。
明亮咯咯咯笑了两声,屋外也传来两声咯咯咯的鸡叫。
噢噢,对了,娘亲叫她喂鸡来着。
穿好衣服下床,明离简单洗漱后就去喂鸡了。
鸡窝是几块木板搭建而成的,很稳固,两只鸡经常在里面打架,鸡窝却一直很稳固。
明离往里面倒水时两只鸡还在打架,一边咯咯咯地叫着,一边想尽办法去啄对方,鸡毛和鸡屎在打斗中溅到了明离手上,明离哎呀一声,两手往里一捉,掐着两根鸡脖子出来。
“不许打架了!”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桃子似的,“再打架我让娘亲把你们给煮了。”
两只鸡低沉地“咯咯哒”一声,不说话了。
明离只当劝架成功了,把鸡往鸡窝里塞,关上鸡窝门。
许是得了教训,两只鸡倒没吵了。
手上一股鸡屎味,明离挑开上面的鸡毛,打水洗手。
把洗手水倒进泥土里,明离仰头看那棵光秃秃的桃树,心中疑惑:春天都快过去了,这棵树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既不发芽,也不开花。
像是一棵死树。
明离叹了声气,偏头看去,目光落在另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那是姐姐种的梅树,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没开花。
明离曾经怀疑它的死活,拿着刀偷偷在树干上割了一道口子,割开的树皮之下是绿色的,挤一挤还能看到汁液,是活的。
明离又重新打了一盆水过来浇这棵梅树。
树上树下都光秃秃的,明离想了想,拎了个小篮子出门。
“小明离,一大早起来,干嘛去呀”
“婶婶,我去河边捡些石子!”
“吃饭没呀,进来吃点东西再去……”
“不用啦,我吃了过了,婶子慢吃!”
一路和街坊邻居打着招呼,明离很快到了河边。
河水哗啦啦往下游淌,刺眼的阳光落下来,水面波光粼粼的,明离脱了鞋,撸起袖子和裤子,提着竹篮子在河边走。
很快捡了满满一筐漂亮的石子,明离在河边玩了好一会儿,等到太阳晒得头顶发热后才穿上鞋往家走。
漂亮的石头被摆放在两棵树下,明离蹲着欣赏自己的杰作。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明离提着空篮子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两个馒头,大大的,馒头皮上沾了点灰色,明离掰开其中一个,把半个馒头蒸了当午饭,剩下一个半留着晚上和娘亲吃。
明离吃了半个馒头,又喝了点水,总算饱了。
院子里的泥土地被太阳晒得亮晶晶的,有点反光,像是大户人家铺的大理石,明离搬了个凳子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另一只手捧着一块木头。
手中小刀开始轻轻比划,沿着木头表面纹路移动,细碎的木屑簌簌落下,堆在明离脚边。
天气有点热,少年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很快又混成汗珠低落。
明离用手臂擦了擦脸,一道温热的嗓音忽而落在明离耳边:“明离雕的是谁呀?”
明离仰头看着女人,笑盈盈的,“是娘亲。”
女人上前搂着她,身上香香的,指腹从还未有五官的木雕脸上划过,“真像,明离真聪明。”
明离在娘亲怀里拱了好一会儿,娘亲说要回厨房捣药了,明离才放开人。
“天黑了,明离不进屋吗?”
“嗯。”明离低着头吹开木屑,“我要等姐姐回来。”
女人摸了摸女孩的头,浅浅地笑着,随后进屋煮药。
娘亲是大夫,平日里不出诊的时候总会上山采药,随后洗药材,熬药材,晒干。明离在屋外坐了一会儿,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药味。
药总是黑乎乎的,苦的,明离讨厌吃药,却很喜欢闻这个味道。
她放下雕好的木像,偏头朝厨房看去。
门窗是关着的,屋里点了灯,娘亲的影子落在纸窗上,动也不动。
第24章 “听说你要和你姐姐成亲?”
明离最近个子窜得快,身体瘦了一圈,晚上睡觉时骨头总疼得厉害。
屋里点了一盏灯,明离趴在娘亲怀里,脸颊枕在娘亲的小腹上,哼哼唧唧地喊疼。
女人身上的淡香笼着明离身体,声音轻得像是在唱摇篮曲:“因为明离在长身体呀……过不了多久,明离就和娘亲一样高了。”
明离转动脑袋,望着女人小巧的下巴,“那我可以保护娘亲了。”
“娘亲不用明离保护,明离保护自己就可以了。”滑腻的手落在少女脸上,精准挑开少女脸颊上的碎发。
少女嘟着嘴,忽而又猛皱眉头,“疼!后面的骨头疼!”
“这里吗?”女人的手揉着少女的后背肩胛骨,少女皱着眉点头,女人轻声笑道,“明离这是要长翅膀了。”
明离眨了眨眼:“那我能像姐姐一样会飞吗?”
姐姐没有翅膀都会飞的。
“不知道诶。”女人柔软的发丝扫在明离脸上,痒痒的,香香的,“明离可以问问姐姐。”
明离“哦”了一声,有点郁闷。
姐姐还没回来呢,她到哪里去问,可姐姐终究是要回来的,明离到时可以让姐姐教她飞。
窗户缝漏风,屋里的烛火挑了挑,暖黄色的烛光落在床头放着的无脸木雕上。
明离的骨头痛了一阵后就不痛了,没了痛苦的烦躁,明离倒是担忧起别的——她这是不长了吗?可是身高还没达到明离的理想身高。
于是明离每天都要比划着头顶在墙上划一道,墙上的痕迹一直在往上移,明离这才放了一口气,全心全意等着姐姐回来。
只是姐姐还没回来,倒是先有个不速之客登门了——家里进了贼,被明离抓住了。
她将那贼捆得严严实实,拉到门外去亲自看守,见那人嘴里还咬着她刚买的包子,登时气冲天,抬腿踹了那人一脚。
那人坐在地上,低着头吃包子,乱糟糟的头发遮住脸颊,一言不发。
“做什么不好,要做贼?”明离学着外头那些书生的模样教训起那人。
那人根本没听她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塞包子,上下牙哒哒哒砸在一起,像铡刀斩草似的。
明离不耐烦地想,这瘸子吃饭的动静真难听。
这贼是个瘸子,方才明离拉着人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一条腿是弯着的,伸不直,走起路来一上一下的。
腿瘸了,动作倒是快,明离一开始还被她砸了好几拳呢。
明离越想越气,上前拉扯瘸子,没想到一个白色的东西从瘸子口袋里掉了出来,明离定睛一看,是个馒头。
竟然还藏了一个馒头!好厉害的贼,她都没发现。
馒头滚落在地,蓬松白润的皮上顿时滚了一层灰,明离快速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拍去上面的灰,正要放回厨房时,那贼说话了。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那馒头能不能给我了?”
明离:?
“你也打我了!”她有些生气地叫道,垂眼见瘸子战战兢兢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心口一颤。
明离不太舒服地说:“你偷吃还不够,还连吃带拿的?”
瘸子的声音低低的:“给我小孩吃的。”
明离哼了一声,视线从贼人脏兮兮、布满沟壑的脸上扫过,又慌张移开。
鸡窝里的鸡又咯咯咯叫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打架了。
但明离这会儿没心思管这个,她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把女人身上的绳子解开,又把那块馒头塞回了女人破旧的兜里。
明离站起来,不太乐意看那女人,只是扭着头看鸡窝旁的那棵桃树,“你小孩在哪里?”
她不着痕迹地想,真是奇怪,那棵桃树怎么像是在发芽?
明离眨了下眼睛,眼睫拖着眼皮掀开时,一个柔软的白面馒头近距离撞进她的视野,明离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挥开,“你干嘛!”
那白馒头还冒着气,馒头皮上一点灰尘也没有了,看着跟刚出笼似的。
瘸子站起来比明离矮一些,脸上身上都有一股味儿,明离不喜欢闻那股味儿,往后推了推,不耐烦地说:“送你了,不是说给你小孩吃的吗?”
她闭上眼,抬手指了指院门:“门在那里,你出去吧。”
心跳有些快,砰砰砰地砸着明离的胸腔。
“嗯。”她听见那贼应了一声。
好半天才睁开眼,白馒头依旧举在明离面前,她听见贼有些沙哑的声音,“给你带的。”
心脏似在一瞬间被斧头劈开,钻心的剧痛似汹涌而来风暴席卷全身,明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压着喉咙,努力把什么东西咽了回去。
“哦。”明离深吸一口气。
伸手接过那个馒头,明离蹲在台阶上,用手一点一点掰着吃。
瘸子蹲在少女旁边,望着少女鼓起来的腮帮子,忽而又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干,你手长脚长,又瘦,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明离听出来了,这是撺掇她一起当贼呢。
明离冷哼一声,把嘴巴里的馒头吞进喉咙,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瘸子嘴里,明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又瘦了吗?”
瘸子说:“瘦好啊,爬墙的时候动静小,不容易被人发现。”
明离声音闷闷的:“坏女人。”
这样瘦瘦的样子好丑,姐姐见了肯定不喜欢-
瘸子就这样在院子里住下了。
吃饭的时候多了双碗筷,院子里也热闹了起来。瘸子虽然是瘸子,但身体却很利索,嘴皮子也利索,白天帮着娘亲采药煮药晒药,晚上闲的没事就逗明离。
“听说你要和你姐姐成亲?”某天晚上吃完饭,明离照例在屋门前的台阶处蹲坐着,听见瘸子这么问。
她费了点时间才把这句话听明白,当即大骇,站起来大叫道:“我……你,你胡说什么!”
身后走出一道影子,娘亲走到明离身旁,拉着人坐下:“我以为你愿意的。”
明离重重地喘着气,大晚上的明明很凉,她却出了一身汗,“什么……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偌大的身子缩成一小团,“娘亲你乱说什么呀……”
少女把脸埋进膝盖里,尾调是藏不住的欢喜。
瘸子伸出脖子探看明离表情,看不清楚,还试图掀开明离手臂,被明离伸手挡开时忽而大笑起来,“你这是害羞呢?哟哟哟!”
明离恼羞成怒,抬手推瘸子,被瘸子避开了。
“明明就很开心,还说我胡说!”
明离不想理她,扭头向另一侧,看清没什么表情的女人:“娘亲,姐姐还没回来呢。”
而且,姐姐什么时候说要和她成亲了。
“快回来了。”女人转头望向开了几朵的桃花,“回来就和你成亲,好不好呀?”
“我……”明离低着头笑了下,支支吾吾的,好半天又说,“姐姐说了会和我成亲吗?”
少女紧张得喉咙滚了滚,试图从女人脸上看出点明确的表情。
可惜什么也没有,明离抿了抿唇,声音顿时低下来,“你们乱说的。”
“不是乱说的……”
肩膀被娘亲揽住,明离闻见娘亲身上舒服的香味,另一头的瘸子也靠了过来,额头抵着明离肩膀晃了晃,“只要你愿意,姐姐就会和你成亲。”
瘸子说:“真的。”
明离沉默了一会儿,坚持不懈地说:“我不知道姐姐愿不愿意。”
“那等她回来,你亲自问她。”娘亲在明离脸上蹭了蹭,柔声说。
这晚风好大,明离又在屋门前等了一夜。
姐姐依旧没回来。
她记挂着瘸子说的那事,做事总有些心不在焉地,甚至误把药当成了谷物,喂死了一只鸡。
后来那只鸡被瘸子洗干净端上来饭桌。
明离又开始磨木头。
“在刻你姐姐?”瘸子总是对她做的事很好奇,总要事无巨细地问一问。
明离点头:“嗯。”
瘸子在她面前蹲下,“干脆把你自己也刻上,到时候在喜房里摆上一双,盖上小盖头,喜气洋洋的。”
明离抬眼看了瘸子一眼,认真想了想,“嗯。”
于是明离开始磨两块木头,计划先把姐姐的雕好,再雕自己的。
台阶上的木屑堆了一层又一层,在明离即将刻好姐姐的木雕时,她日盼夜盼的姐姐回来了。
听见院门处有动静时,明离并未在意,以为是瘸子回来了——瘸子的腿喝药喝好了,最近总往外跑,娘亲说,她去码头找了份工做。
小刀在逐渐成型的人像上轻轻划过,木屑簌簌掉落,明离微微俯身,低头朝着木屑轻轻吹了一口气。
恰来了一阵风迎面对着明离,木屑也扫在了明离脸上,她抬手擦了擦脸,忽而感觉一片微凉落在了额头上。
伸手摸了摸。
原来是一片桃花花瓣。
是了,这几日院里桃花盛开了,明离心中疑惑:这院子里的鸡奇怪,种的树也奇怪,春天都过去了多久了,院里桃花这会儿才开。
脑中突兀地出现一句话: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因为小重峰海拔高……”
声音空灵又带了几丝冷意,像山寺里敲的朝钟暮鼓,晃得明离心口一颤。
“小重峰?”明离低喃一声,总觉得胸口有些难受。
抬手拍了拍胸口,明离呼出一口气,低着头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石头不知想什么,没多久,明离忽地听到一道声音:
“付明离。”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不出主人的情绪,似月光下流动的清泉,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明离猛地抬起头。
满树芳华,粉白馥郁中,美人身着月白长袍,手持冷剑,长身玉立。
“哐当”一声,半成品木雕掉落在地,明离四肢僵硬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忽然闯入院中的人。
“姐姐。”明离率先开口,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我等你好久了。”
美人面容白皙胜雪,眼眸深邃清冷,似覆了一层寒霜。看了明离一瞬,忽而笑了起来,“嗯,我来迟了些。”
寒霜俱灭,春意盎然。
明离扑进沈婵怀里,力度很大,带着沈婵和沈婵身上的配剑也跟着晃了一下。
淡淡的冷香从女人身上浮过来,明离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巴搭在女人颈窝处,好半晌,她才闷声道:“姐姐不是还生我气么?怎么过来了?”
许是生她的气,这才这么晚来。
明离垂着眸,抬起的手紧紧搂着沈婵肩背,张开的五指顺着那人腰后一点点摸,慢慢爬上肩胛骨,掌心轻轻压下。
真瘦。
明离想。
“你想我来,我就来了。”
“我老早就想你来了,你现在才来。”明离不信,“你来干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撒娇,语气也很大胆,明离不知怎的有点伤心,却不肯放开眼前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来和你成亲。”
明离听见那人这样说。
心脏在某一瞬疼得厉害,像是被渔网包着,一下一下往里抽。明离听见自己笑了一下,“为什么……想和我成亲?”
尾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有风吹过,粉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听不见对面人的回答,明离从沈婵怀里挣脱出来,有些着急,“你快说呀!”
她看见沈婵抬起头,黝黑的眼瞳里带了点冰蓝色,很漂亮。
“为什么……想和我成亲?”
沈婵没回答她,只是反问,还模仿明离的样子摇明离的手臂,“你先说。”
明离忽而移开视线,低头去捡地上的木雕,少女声音软绵绵的,每一个字都似裹了泥,黏黏滞滞地飘出,“不知道。”
不想说。
不想说归不想说,婚礼还是要办的。
瘸子和娘亲对这件事很兴奋,当即找人来看日子,选了个良辰吉日,成亲的日子最终定在下月十二。
“这么急?”明离有些惊讶,这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了。
瘸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折扇,抬手敲了一下明离的头,“这可是瑞气冲天、福泽深厚的良辰吉日,你抓紧着点。”
明离不解:“抓紧什么?”
瘸子看向打开的屋门,院子里剑风阵阵,沈婵正在练剑。
“你们要抓紧买衣服买东西布置喜房吗?对了,你刻的小人呢,刻好了没有?”瘸子叹了一口气,“成亲可是很麻烦的。”
明离:“哦。”
瘸子笑了:“这么麻烦,是不是不想成亲了?”
明离认真想了想:“想的。”
她望着门外那道倩影,不自觉地抬起唇角:“我想跟姐姐一起,白头到老,感觉会很好。”
脸颊被瘸子掐了一下。
瘸子望着她,“我给你绣张花盖头好不好?”
明离点头:“嗯。”
走出门外,沈婵正好停了剑,瞧见她时抬唇笑了笑,随后把剑扔了过来。
明离抬手接住。
剑握在手里很轻,明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手腕转动,那柄银剑也跟着在身前身后转动起来。
粉白的桃花落在地上,缓慢铺成了一张绵软的毯子。
院子里那只鸡没活到成亲那日就被捉出来杀了,瘸子拔毛娘亲炖,一个时辰后被端上了饭桌。
吃完饭明离拉着沈婵出门去了,两人去成衣铺子取成亲那日要穿的喜服。
老板满脸笑意,一连串的祝福脱口而出,听得沈婵很不好意思,连忙给了钱,抱着衣服拽着明离出了店铺。
明离鲜少见沈婵害羞的样子,颇为新奇,想多看两眼,奈何沈婵走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看。
今日街上好热闹,各种小商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沈婵拉着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小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行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喧嚣似潮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
周遭画面逐渐模糊,唯有身前沈婵的背影清晰。
一声尖叫声打破模糊的画面,明离脑子里“嗡”了一声,脚步停了下来。
沈婵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怎么了?”
耳朵嗡嗡嗡的,明离艰难地区分出沈婵的音色,神色恍惚,“有人在哭。”
忽远忽近的,很尖锐,像是一把锐利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她的神经。
出门时还明亮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一片乌云悄然遮住,街道上的温度不知不觉降了几分,人群匆匆而过,周围身影变得扭曲模糊。
有人在说话:“出什么事了?前头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我刚从前头出来,是个瘸子被人打死了,好像是偷东西,偷了个馒头,被主人家发现,给乱棍打死了……”
“那怎么还有小孩哭声呢?”
“那瘸子养的小娃呢,抱着她哇哇哭,黑瘦黑瘦的,看着怪可怜的。”
嗡——
人声逐渐远离,明离身子发着颤,下意识往沈婵身上靠。
沈婵轻轻拍了拍少女的手,以示安抚。
乌云又散开了些,沈婵轻声道:“我们回家。”
明离呼吸急促,艰难点头。
两道人影很快远离了人群,消失在街角。
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消失,吵闹的街道瞬间沦为空城,阳光从浓云间隙里透下来几道,落在布满青苔的街道上。
一道月白身影往前走了几步,垂眸,目光落在台阶前,那满身是血的女人和小孩身上。
女人靠在小孩怀里,破破烂烂的衣料裹着黢黑的身体,唇色惨白,显然早已没了呼吸。
小孩坐在地上,黑瘦得像只猴子,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迹。
心里闷闷的,似堵着沉沉的水,沈婵呼出一口气,转眼间女人和小孩也不见了。
街道蓦然扭曲,青黑色的砖瓦糊成一团,逐渐泛白。
沈婵站了起来,快步跟上方才离开这里的付明离以及——幻境里的“沈婵”。
她是半炷香前才进入这个幻境的。
没办法,织魂榕上挂着的幻境实在太多,她没法分辨那个是付明离的幻境,只能一个一个试,也实在不巧,将近二十个幻境,沈婵试了十五个才找到这里来。
她原本的计划是换一个身份和面貌,在幻境里靠近付明离,尽可能地获取信任拿到魅丹,没想到付明离原本的幻境里竟然有她。
幻境都是依据每位修士的欲望编织而成,付明离的幻境里不光有她,甚至两人竟要成亲了——个中缘由,稍作思索便能知晓。
沈婵一时心情复杂。
付明离是什么时候……
沈婵吸了一口气。罢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换个角度来看,如今这般局面,沈婵取出魅丹一事反倒会便利许多。
跟在付明离身后,沈婵来到了院子处,抬眸瞥见两人进了院,关上门,沈婵抬头,轻轻跳上院墙。
院子里突兀传来一声鸡叫。
沈婵蹲在墙上,看着院中格外眼熟的布景——花池,房子,梅树和桃树,若非看到了挨着墙根搭建的鸡窝,沈婵还以为回到了小重峰。
见付明离抱着喜服进了屋,沈婵轻手轻脚地落在地上,几步走到坐在秋千上的那人前,迎上那人抬起的视线。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月白袍,稍稍不一样的是,坐在秋千上的人气质要温和许多,甚至扯着嘴角对着沈婵浅浅地笑。
这是付明离的幻境,在付明离的想象里,要和自己成亲的沈婵应该是开心的。
所以她在笑。
沈婵则相反,她不太开心,于是轻轻抬起手,微凉的指腹点在了那人额头上。
只一瞬,眼前幻影灰飞烟灭。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砸在了沈婵脚边,沈婵垂眸看了一眼,是一截小木头。
她往前走了一步,动作轻慢地坐在秋千上,身后落花如雨。
真正的沈婵取代了幻境里的“沈婵”-
明离把喜服叠进衣柜里,又往衣柜里放了两颗樟脑丸,她拍了拍手,目光落在床头已经完成的小木雕上。
拿着木雕出了门,明离走到沈婵跟前,黑白分明的眼盯着沈婵看,“姐姐。”
沈婵似乎在发呆,长长的睫毛掩着幽暗瞳色,听见声音后“嗯”了一声,抬起头。
明离坐在沈婵旁边,抬手挽着沈婵胳膊,侧脸轻轻压着她的肩膀,“娘亲和付姨出门去了,可能是去买喜糖花生之类的了,早上我听见她们提了一嘴。”
她蹭了蹭沈婵的胳膊,小声笑了笑,问:“姐姐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糖么?我们可以单独去买。”
“没有。”
沈婵往旁边挪了挪,动作有些僵硬地抽出手来,指了指明离手里拿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明离松开了人,坐直身体,把手里的木雕抬起来给沈婵看。
沈婵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轻轻挑眉,“我?”
身段窈窕,飘起来的衣袍栩栩如生,身侧握着一柄冷剑,仔细看去,剑柄上还刻了几朵梅花。
明离抓着沈婵的手,把木雕往沈婵手里塞,笑道:“我其实之前给姐姐雕了一个,但是不小心被人弄坏了。”
垂眸看着沈婵掌心的木雕,明离说:“但没关系,我现在给姐姐重新刻了一个更好看的。”
木雕的确刻得很好,外层磨得很光滑,似乎还涂了一层油,摸上去有种温玉的触感。
沈婵垂眸压着呼吸。
明离还在说话:“成亲那日我们一起摆在房间里,盖上小盖头。”余光忽地一顿,“诶,怎么掉这里了?”
她弯腰捡起来一截木头,抬眸看向沈婵,“姐姐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沈婵看了下,这才注意到这截木头原来不只是一截木头,上面模糊刻出了一个人。沈婵想了想,答:“没注意。”
“婚期快要到了,姐姐可得抓紧时间。”明离把那截木头放进了沈婵掌心,见沈婵面色疑惑,佯装生气地嘟着嘴:“不是说好了,我刻姐姐的,姐姐刻我的吗?”
明离并不知和她说好的那个“沈婵”已不在,眼前的沈婵根本不会雕刻木头,一点雕工也没有。
沈婵犹豫了一会儿,坦诚相告:“我刻的太丑了,不适合摆在喜房。”
“没关系的,只要是姐姐刻的,我都喜欢。”明离往前埋进沈婵怀里,“喜房也只有我们两个会进入,我很喜欢的,也没人会说丑。”
没听见沈婵说话,明离又继续解释,她不是故意为难姐姐,只是她从来都只*会雕刻别人,不会雕刻自己,反倒不如让姐姐来雕,届时她雕的给姐姐,姐姐雕的给她,更有意义。
沈婵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松开:“那你总得教我一点点。”
明离在沈婵柔软的胸口蹭了蹭,又大吸了好几口气,笑道:“好。”
她站起来绕到沈婵身后,摸出小刀给沈婵,随后握着沈婵的手,一点点磨着那块木头。
微凉的手变烫的速度很快,温热的呼吸偶尔扫过沈婵脸颊,她不自在地往另一边偏了偏,那道呼吸很快又跟了过来。
“姐姐别走神呀。”
明离的掌心在沈婵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忽而轻声笑了笑。
沈婵算是明白了,什么教不教的,付明离这是故意挑逗她——幻境里的付明离果然大胆许多。
她忽而皱起眉头。
这样磨磨蹭蹭得到什么时候才取出魅丹,离成婚当日还有好些时间呢,难不成这段时间她都得和付明离这样相处?
不行。
得速战速决了。
第25章 “你想和我那样?”
姐姐一言不发,明离退了回去,握着沈婵的手开始在木块上刮刮刮,“不逗姐姐了,姐姐别躲出二里地去。”
沈婵果然歪了回来,身子坐正。
明离低头看了看沈婵的手,黄白的木屑落在上面,像余晖下的浪花似的漂亮,低头吹开浪花,明离道:“姐姐其实可以召出九天来打我的。”
沈婵道:“这么想被我打吗?”
“嗯。”人体逐渐成型,明离眨了眨眼,“从前不想的,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有点想了。”
淡淡的冷香从沈婵沈婵传来,明离微微偏头,余光里,沈婵发上落了好几片粉白的花瓣。
她松开沈婵的手,轻轻捡起沈婵发上的花瓣,而后轻轻一吹。
她听见沈婵说:“我要刻出来特别丑怎么办?”
明离笑:“多丑我都喜欢。”
沈婵收了刀,把两尊木雕一起放在秋千上,站起来回头看着明离,视线却又微微错开,似是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姐姐。”
“付明离。”
她郑重其事地叫明离的名字,起身绕过秋千走到明离面前,抬手掀开落花形成的花帘,抬眼时气息已扫在了明离脸上。
“嗯。”不知她要做什么,明离乖乖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成亲要做什么吗?”沈婵忽然问。
“拜堂,吃酒,入洞房。”明离说。
“之后呢?”
明离忽而屏息,抬头瞟了一眼沈婵,发觉她神色严肃,好像课上的老师在训话。喉咙滚了滚,明离低声说:“嗯……知道的。”
她看过书。
沈婵往前一步,牵起明离一只手,柔声问:“你想和我那样?”
长睫如受惊的蝶翼快速闪动,在沈婵平静的目光下,明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烫得厉害。
她下意识低着头,试图用垂落的发丝遮挡泛红的脸颊,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眸。
沈婵还是那个样子,波澜不惊,可脸上也看不到一丝笑意。
像个判官似的。
明离后知后觉有点恼,反握住那只牵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双脚也不安地在地上轻轻挪动,脚尖时不时轻点地面。
明离问:“想也不可以吗?”
目光刚触及沈婵,便像触电般快速移开,她心跳得发慌,拽着沈婵的手也愈发用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沈婵的声音。
“可以的。”沈婵说,“毕竟我们要成亲了。”
明离依旧垂着头,低垂的视野里那截月白衣袍动了动。随后,沈婵往前走了一步,一只脚尖压进明离的两只脚中间。
嗯?
明离慌张抬头,女人的脸却迅速放大,幽黑的瞳孔里映出她带了几分惊喜的脸。
“那先练习一下。”
明离还来不及反应,那张粉白的唇就往前靠了靠,明离下意识抬手护在胸前,抵着沈婵肩膀。
沈婵垂眸扫了一眼明离的手,抬眸看她:“为什么不愿意?”
“姐姐是想亲我吗?”明离微张着唇,大口大口地放肆呼吸,并且往后退了几步,将手从沈婵掌中抽出来,“还没成亲,不可以。”
像个迂腐的书生,倒是不太符合明离一惯的作风。
沈婵有些头疼。
总不能真等到成亲那日吧——幻境里面的时间流动和外面的不太一样,或许一眨眼就到了成亲那日,可沈婵依旧不太愿意。
喜服,婚房,喜糖和两个小木人,会让她有种真的在和付明离成亲的恍惚感。
她只是想尽快拿到魅丹而已,并不想要那些多余的体验。
抬眸。
她微微偏头,努力控制双眼含情脉脉一些,“亲脸也不行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忽然抬手揽住明离的腰,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明离脸颊。
迅速利落,一触即分。
沈婵什么感觉也没有,偏偏少女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很吃惊的样子,甚至抬手捂住了沈婵亲的那处地方。
纯情得沈婵怀疑,她刚才说的“知道”,到底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但不管真知道假知道,沈婵都得快点行动了——她抬手捧起明离的脸,滚烫瞬间贴在掌心,揉成一团。
少女比刚来青云门的时候胖了许多,也白了许多,脸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长辈会喜欢的那种女孩。
捧脸的力度变轻了许多,明离也不再反抗,只是偶尔抬头慌张地看她。
带了点温热的气息扫在女孩脸上。
沈婵唇色很浅,带了一点点殷红,很嫩,像是粉白的桃花。
粉唇再次凑近,这一次,显然比上次郑重其事许多,印在明离滚烫的脸颊上,凉凉的,像是一捧雪。
那捧雪没有被风吹散,反倒沿着明离的脸颊轻轻一动,酥麻从雪里生了出来,迅速往全身扩散。
明离感觉自己好像一朵待开的花苞,被沈婵的气息轻轻一吹,顿时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喉咙有点紧,明离咽了咽口水,才咽到一半,发觉喉咙滚动的声音太大了,于是再不敢动。
脸上柔软的唇却在动,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带着沉沉的气息从明离脸上滚动,明离的心颤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微凉的鼻尖顶住了明离的鼻尖,她听见沈婵声音有些发颤,“你从前亲过别人吗?”
沈婵的气息和她的气息逐渐缠在一起,冷热碰撞里,明离艰难开口:“没有。”
“很好。”她听见沈婵这样回答。
于是那唇瓣又往里滚了滚,一点点,一点点,柔软滚到了明离嘴角。
明离抿着唇,抬手抠着身后的树皮,后知后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沈婵逼着,靠上了身后的桃树。
嶙峋的树皮压着明离的后背,有点疼。
明离察觉到痛感,刚要皱眉,下一瞬眉心又被沈婵从嘴角覆上来的柔软填平,喉咙不受控制地滚了滚,她抬眸望向沈婵。
太近了,她看不清沈婵的表情,只能看见沈婵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下殷红的唇。
有点难受。
和那个晚上一样难受。
明离抬手抓住了沈婵的手腕,那人一顿,退开了一点点,抬眸看她。
明离这下看清楚沈婵的表情了。
沈婵的脸也有点红,只是表情依旧冷静,她好像一点也不难受,只是在观察自己的表情,神色有几分复杂。
明离想,自己现在的表情很丑吗?不然沈婵为什么这样看她。
直觉使然,明离不喜欢沈婵这样看她,于是有点别扭地偏过头,以此躲避沈婵的视线。
“不喜欢么?”沈婵问。
明离压着心跳想,姐姐的声音好平静,和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这会儿叫明离说话,她肯定结结巴巴地喘气,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她果然说不出,可心里有这个问题的答案,答案很清晰,她喜欢的。
明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张嘴,话才从心脏滚进喉咙,她就听见了沈婵依旧平静的声音。
“那继续。”
沈婵的气息又变得浓郁,淡淡的阴影顺着明离胸口爬上脸颊,明离慌乱地眨眼,却把头仰了起来——那像是个索吻的动作。
“吱嘎”声响起,眼前的人瞬间后撤,弯腰扒拉秋千上的木雕,明离唯一主动的一次索吻并未成功。
她慌乱转身,手忙脚乱地去抠树皮,假装很忙的样子,随后朝院门处干笑两声:“娘,付姨。”
身后沈婵拨弄着那木雕,听见明离的声音后才扭头朝院门看去。
鼓起勇气行动结果竟然半途而废,沈婵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下一瞬察觉明离说了什么,忽地一愣。
付姨?
付明离为什么不跟着她娘姓,而是跟着一个半路认识的瘸子姓。
“哟哟哟,刚才在干嘛呢!”瘸子走了过来,动作亲昵地拍了拍明离,一旁的沈婵盯着这人看,总觉得眼有些花,看不清人。
“小姑娘们都害羞,你别打趣她们了。”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沈婵撤回视线,望向来人。
她忽地顿住,眨了眨眼,再次望向付明离喊“娘亲”的那人。
“娘亲,你们都买了些什么糖呀?”明离挽着一个无脸的女人,抬手掀开女人提着的竹篮子,“桂花糖,麦芽糖,还有……”
后面说什么沈婵没听了,她转头看向一旁的瘸子。
确认了,不是她眼花,而是瘸子的脸就是模糊的。
这是付明离的幻境,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基于她的记忆和幻想。
明离记不清那个叫“付姨”的脸,因为那人可能早就去世了,她的“娘亲”没有脸,再结合沈瑾瑜说过明离一直在外流浪,或许她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娘亲”。
在这个幻境里,唯一清晰的人是沈婵。
肩膀被人碰了一下,沈婵回神。
明离喊她:“姐姐进屋吃糖。”-
明离这两天有个奇怪的烦恼,姐姐总是缠着她要亲亲。
她摸了摸唇,鉴定摇头,像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姐姐,要成亲才可以亲亲。”
姐姐问:“为什么?谁说的。”
明离脸色微变,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别扭地说:“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姐姐又问她是什么书。
明离有些为难,眼见姐姐冷着脸要生气了,明离才告诉她那本书叫《炼气调息指南(二)》。
书名听着果然很无趣,所以姐姐才不说话了,好半天才问:“那本书上有写过这样的内容吗?”
“哎呀,姐姐别管。”明离捧着姐姐的手,“我想在成亲那日和姐姐第一次接吻。”
沈婵神色复杂,好半天才应了一个“好”字。
她仰头望着天空,碧蓝如海,深浅不一隐隐凑出一炷香的模样。
香快燃尽了,沈婵只盼着时间流动再快些,快些到成亲那日。
“姐姐在看什么?”明离拥着沈婵,下巴搭在沈婵肩膀上,跟着往天上望。
沈婵道:“怕我们来不及成亲。”
“怎么会呢。”明离笑了下,垂下眼眸,“来得及的。”
忽而鞭炮齐鸣,锣鼓喧嚣,街道两旁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沈婵眼前一片红,悄悄运转灵力才看得清路。
大红牵巾另一头的明离就被这么幸运了,上台阶和进堂屋的时候差点被绊倒,好在被娘亲拉住了。
她哈哈地笑了两声,朝旁边小声道:“姐姐,已经进堂屋了。”
拜堂要拜双亲,两边扶着的付姨和娘亲快步走了上去,坐在一侧的小竹椅上,沈婵好奇另一侧怎么是空的,下一瞬,神识探寻到了另一侧座上的人。
竟然是沈瑾瑜。
付明离可真是会想。
沈婵原本只是觉得陪付明离过家家,如今幻境里的沈瑾瑜坐在上头,虽然一句话不说,沈婵倒是真有几分心虚。
这太怪了。
对着双方高堂摆了摆,世界像是被摁了加快键,沈婵眼睛一闭一睁,就进了喜房里。
床边的小桌上摆满了糖,前头立着两个小木人。
一个很好看,看得出是照着沈婵的模样刻的;另外一个很潦草,潦草到要废些心思猜能看出刻的是个少女。
“我很喜欢的。”明离把潦草的小木人放在脸颊边对比,鼓着脸颊看向沈婵,“眼睛弯弯的,多像呀。”
小木人脸颊胖胖的,像是人间贴在门窗上的年画娃娃。
沈婵端坐在床边,轻轻点头,唇角染上一丝浅浅的笑意:“是有点像。”
她乱雕的,没想到还真能看出一两分像。
窗户外天黑了,几根红蜡烛摆放在屋里的几个角落,靠近床的桌上也点了两盏。
沈婵道:“时候不早了,熄灯吧。”
时候确实不早了,她得尽快完事,顺便把明离拉出幻境。
“姐姐不熄好不好”明离坐回床上,手里拿着方才掀下的两块红盖头,烛火映在黑眸里,明亮的眼眸无端端蒙上一层雾气,“我想看看你。”
烛火有点晃眼睛,晃得沈婵不敢迎上少女的目光。
“姐姐,”明离笑出了泪,视线登时变得模糊不清,她不着急拂去,只是握紧手里的盖头,“你也看看我,好不好?”
对面那人缓缓抬起头。
窗上贴了红色的窗花,屋里挂了红色的布,桌上的蜡烛也是红色的,就连包着糖果的纸也是红色的,床帐、床单、被罩也全都是红色。
喜气洋洋的红,映在两人身上,映在两人脸上。
“我好看吗?姐姐。”少女抿唇笑了一声,往沈婵身边挪了一下。
“好看。”
又一阵窸窸窣窣,明离下了床,到一旁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没多久,拿了一盒胭脂和一支笔坐到床上,撒娇让沈婵给她画花钿。
沈婵问为什么,明离便说额头上有个疤不好看。
沈婵又说可是要睡觉了,明离抱着她的手晃,说画完再睡,不碍事的。
“可是我不会画。”她的手只会耍剑杀妖,做不来这种很精细的东西。
“没关系的。”明离把笔递给沈婵,眼睛里全是笑意,“姐姐把这道小疤描红就行。”
奇奇怪怪的要求。
沈婵望着少女眉心那道疤,到底有些心虚,又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依言照做。
胭脂点在伤疤上,沈婵细细涂抹,末了离远点看了看,又补了点颜色,“好了。”
白皙额心上落了一点红,倒显得少女天姿国色,魅不可言。
沈婵忽地回忆起那日,她的剑指着明离额心,一滴血顺着光洁的额头落下来,那会儿,明离也是很好看的。
那道额心的伤口并不深,不知为何到了现在伤疤还在,电光火石间,沈婵忽地有了一道猜想:“你……你很喜欢这道疤么?”
少女抬手在疤上碰了碰,动作很轻,似是怕损坏了上头的胭脂,“这是姐姐给我的印记。”
独一无二的,独属于她的。
沈婵于是知道了答案。
她垂着眸,像是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胸口微弱起伏。
被子又窸窣动了下,余光里,少女正小心翼翼往沈婵身边挪。
红烛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肆意舞动,沈婵安静地靠着床头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喜被上,指尖微微泛白。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上沈婵的手背,沈婵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温柔如水的目光。
黑瞳里装着光,晃着水,沈婵轻叹一声,反手,轻柔又坚定地握上明离的手,少女微微一颤,下意识想要收回手。
沈婵往前靠去,“不是说知道怎么做吗?怎么光知道哭了?”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付明离这么爱哭?
“姐姐。”声音带了点颤抖的哭腔。
明离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似玉的美人,“你穿红色很好看。”
指腹在那只微凉的手上摩挲,明离忽而深吸一口气,“谢谢你陪我走这一遭。”
沈婵一愣。
“姐姐穿上红衣应该就是这样好看。”少女扯着唇角似笑,眼睛也弯弯的,似是自言自语,“要是我能真的和姐姐成亲就好,到时候把小重峰布置得喜气洋洋的。”
沈婵忽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是……知道自己在幻境里吗?
“姐姐,其实我没有娘亲。”明离笑盈盈地望着眼前美丽的人。
她从小就是孤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只能根据别人的娘亲模糊捏出一个娘亲模样,她十几岁快饿死时遇到了个瘸子,跟着瘸子去当贼,瘸子腿不好,经常被人抓住,终于有一天,瘸子给人打死了。
费劲千辛万苦偷来的馒头砸在瘸子的尸体上,小女孩又饿又伤心,于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嚎着嗓子哭丧。
明离平淡地说着,低头时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腿上铺着的红盖头上。
其实那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红色的布,瘸子的腿没好,也根本不会刺绣。
花烛洞房是她偷来的小重峰,眼前人是她从小重峰偷来的沈婵,她依旧是个小偷,依旧是个骗子,一厢情愿地在幻境里布置着虚无缥缈的梦。
这个梦其实还能往下做的。
她看过白溪给的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她知道洞房花烛要怎么做,亲吻要先亲哪里后亲哪里,牙齿要咬住哪里,手指要放在何处能让人高、潮,要怎么动才能让人求饶。
她知道幻境里的沈婵会根据自己的想象做出什么事,给出什么反应,这个梦是她造的,只要她想,这个“沈婵”不会拒绝。
就像这个“沈婵”会追着她求吻,给她刻小木像,而小重峰真实的沈婵只会给她一剑或是一脚。
可是啊……
少女垂着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姐姐,你喜欢我吗?”
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滚下,没入大红色的喜被上,了无生息,只留下一滩晦暗的印子,像是潮湿生出的霉。
眼前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离喜欢姐姐吗?”
少女撇了撇嘴,哭过之后鼻息变得很重,“喜欢。”
听起来黏黏糊糊的,像是在耳畔很近的地方说的。
紧闭的窗外,星子布满整片夜空,忽而有烟花冲上夜空,瞬间点亮黑暗,又以极快的速度熄灭。
这是幻境即将结束的信号。
屋里,满处的大红依旧刺眼。
明离抬手抹泪,长睫黏成一簇一簇的,拖着眼皮抬起来。
她郑重其事地说:“姐姐,我喜欢你。”
或许是从妖毒发作的那个晚上开始的,又或许是被妖怪附身的那个晚上,或许更早,或许是第一面的时候,破庙里,九天刺破那只狼妖身体的时候。
如今再溯源已毫无意义,比较幸运的是,她明白了面对沈婵的心悸是因为什么。
摊开手掌,白光一闪,一柄冷剑瞬间出现在明离手中。
幻境再好也是虚无的。
剑刃寒光凛冽,隐隐似某把剑般透着森森寒意,烛光扫在剑上,映出少女额心一点红。
沈婵垂眸,视线落在少女不断滚动的喉咙上,冷淡出声:“既知道是假的,为何要畏手畏脚?”
剑都拿不稳,说你道心不稳,倒也没说错。
这会儿连看她都不敢,她今日不进来,付明离也未必出得去,成玉给她安插的这罪名实在是冤枉。
光滑的剑身映出两个对峙沉默的人,忽而劲风袭来,剑身映出一片滚动的红浪,随后“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喜被将两人裹在一起,沈婵一手抵着明离喉咙,一手压着她的肩膀,不给一点反应时间,唇齿柔软压了上去。
“唔——”
明离手忙脚乱地推开人,奈何被子里一片黑,又被束缚住四肢,还有个人压在身上,一阵反抗后,那人顺利侵入了她的唇齿。
当然,还有意志。
这幻境造得果然很真,原先那个百依百顺的沈婵根本一点也不像沈婵,明离没法看着那样一张脸对着自己言听计从,那根本就是侮辱沈婵,所以她坦白了,并且,没有继续下去。
可现在用力压着她大腿和手臂的人,这样的力气,这样的冷硬,明离有一瞬间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沈婵。
柔软撬动她的牙齿,强硬地逼迫她和她交缠,明离恍惚一瞬便确认了,这是幻境里的沈婵。
明离一边流泪一边悲哀地想,真正的沈婵根本不会吻她。
额头那道疤在一瞬间疼得厉害。
而后,缓缓放下抵在沈婵胸口的手,明离闭上眼,主动缠绕上口腔里的那道凉意。
第26章 唇齿来势汹汹。
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上有写,接吻的时候是开心的,身体软绵无力,电流会从皮肤上流过,引起令人战栗的酥麻。
明离如今亲身体会,感受却大不一样。
开心的感受她来不及去分辨,只是心跳得厉害,心脏怦怦砸着胸腔,坠着喉咙,她像是被沈婵吊在了悬崖上,稍不注意就万劫不复,只能伸手搂着眼前人,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书上写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也很不够用,明离实在没办法照做,只能将那本书从脑海里丢开,凭着本能去回应沈婵。
温热的呼吸很快变得滚烫,明离气息声惊人,像是濒死之人竭力求救,出口却是一句难捱的哼声。
明离听见身上那人顿了一下,口腔里四处点火的东西也停下了动作。
她察觉身上滚烫的温度,听见自己节奏凌乱的呼吸,她的口水从嘴角落下,黏糊糊的,湿哒哒的,顺着嘴角落进了脖子,像是极度饥饿的乞丐。
又或者像瘸子被打死的那天,她红着眼瞪着台阶上、朱红大门前的那些人,可是余光却落在了瘸子怀里的馒头上。口水顺着嘴角落下,她好饿,她一点骨气也没有,就那样捡起来吃了。
她听见了周围人嘻嘻哈哈的嘲笑声,她感觉到怀里的瘸子体温一点一点下降,可是她好饿啊,只能一遍大口嚼着馒头,一边大哭。
那些人说,她没有自尊的。
就像现在这样。
回忆和幻境交织,下嘴唇被人咬了一下,明离轻轻眨眼,滚烫的泪珠便顺着眼角悄无声息落下。
下一瞬,眼角被人轻轻舔了一下,“怎么哭了?”
明离咬着牙偏头躲避,艰难地咽下口水,抬手拨拉沈婵的手掌,想从自己的脸颊上拿下去,“姐姐,我不要你这样做。”
心有不轨的人是她,姐姐是无辜的,姐姐什么都不知道。
姐姐是小重峰上的雪,高贵冷淡,即使是在虚假的幻境里,也不该自降身份来做这些事。
少女眸色黯了黯,手指顺着往下握住了沈婵手腕,随后猛地用力,抬腿勾着她的小腿用力翻转,整个人像一张大网似的把人裹在身下。
大红色的喜被往下掉了一截,两人被熏得热乎乎的头终于探了出来。
“你……”沈婵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嘴唇咸咸的,是明离掉下的眼泪,沈婵看着那满脸纠结痛苦的人,心道要不算了。
真的有点太欺负人了。
世上又不是只有这颗魅丹,何苦要把少女逼成这个样子……就算成功了,付明离出幻境后又当如何自处。
她到底还算是自己名义上的妹妹,日后也算青云门的师妹,沈婵开口,“不舒服,就算了——”
“算了”两个字才从喉咙滚出,都还没出口,就被滚烫的呼吸堵住了,沈婵大骇,张开的唇齿正好方便了来势汹汹的少女。
只在一霎,唇瓣和唇瓣互相贴合,吻得不留间隙。
明离的呼吸近在咫尺,那样一个活泼的少女,此刻却带着一股凶狠的戾气。
呼吸都被掠夺走,沈婵仰着头被迫和少女扣紧,灵巧的柔软划过她的上颚,丝丝麻麻的痒意还来不及散开,又被少女搅开。
明离在呼吸间隙低低叫她:“姐姐……”
昏暗里感官被无限放大,沈婵面无表情喘着气,灵力藏在呼吸间,无声无息又丝丝缕缕地从少女的唇齿钻进去,试图探寻那颗念念不忘的魅丹。
似是发觉她走神一瞬,少女低下头,在她的锁骨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笑盈盈地喊她:“沈婵。”
沈婵第一次听见她直呼其名,不叫“姐姐”也就罢了,竟然连“师姐”二字也不加,不合时宜的烦躁爬上心头。
她忍了忍,到底还是应了一声。
抿着的唇肉被人推开,下一瞬被明离吮吸进嘴里,沈婵平复着粗重的呼吸,失焦的视线越过少女通红的耳朵落在红色的床帐上。
破旧的小床吱嘎吱嘎的,红色的床帐也在晃,沈婵迷迷糊糊想,这回是付明离主动的,她没有蓄意勾引,也算不上失德。
微微张开唇,沈婵双手软软搭在明离肩膀上。
这细小的举动被明离察觉了,并且,十分开心地在沈婵脸上蹭了一下,姐姐脸上的香气铺满明离鼻腔,她呵出一口热气,嘴唇沿着脸部轮廓落到了微凉的耳朵上。
身下那人猛地一颤,随后,一只纤长且指节长了粗茧的大手隔着衣袍按上了沈婵大腿,并把沈婵往被子里拖。
明离无师自通的速度有些超乎沈婵想象,被子里的手拍开少女的手,她仰着头,含了秋水的一双眼瞪向少女,眼神警告她不许乱摸。
可惜明离心慌得异常,哪里会去注意身下人的眼神。
她才不要看沈婵的表情,才不要看沈婵的眼睛,这是个假的沈婵,明离知道,此刻却不大愿意承认。
沈婵拍开她的手,她便不去碰沈婵的腿,转而往上扶住了沈婵的腰,隔着衣袍那截腰摸起来依旧很舒服,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将滚烫的吻落在沈婵脖子上。
她埋在脖子处大口气息,大有呼吸不上快要晕厥的迹象,耳垂忽然一凉,湿润轻轻包裹,又松开。
明离怔愣一瞬,后知后觉,沈婵刚才亲了一下她的耳垂。
酥酥麻麻自耳垂处快速蔓延开来,明离抬了下身子,趴在沈婵身上,撑着手抬了腰,忽而注意到落手的地方不太对。
又或者说太对了。
发热的掌心隔着衣服压着一团绵软,明离还没来得及想要松开还是继续,身下的沈婵忽而用力推她的手,用气声骂道:“付!明!离!”
这语气可真像。
明离嘿嘿笑了一下,并未移开手,而是用另一只手用力牵开沈婵的手,那只手则轻轻拢了一下。
“姐姐。”她从沈婵的反应咂摸出点乐趣,轻轻笑,“洞房花烛都要这样的。”
明离把自己贴近沈婵的身体,手掌隔在中间不太好受,于是又抽出手,身体彼此挤贴近,她俯身咬着沈婵的唇,烛火晃起来。
力度不大不小,偏偏恰好让人进退不得。
明离其实想听一听姐姐失控的声音,哭也好笑也好,可惜事与愿违,率先失控的却是她。
嗯……
她张口喘息。
很舒服。
于是她一边和姐姐唇齿交缠,一边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姐姐,喜欢……”
两条腿把沈婵的一条腿压在中间。
在姐姐面前她并不觉得羞耻,更别说这只是幻境里而已,只是没想到沈婵的反应更大,扭头躲避她的亲吻时颤抖着开口:“别蹭了……”
明离低头亲姐姐烧得发烫的耳尖,脑子晕乎乎的,还不忘说:“蹭有蹭的做法,不蹭有不蹭的做法,姐姐选一个……”
来不及等沈婵选,明离的手已经抚上了沈婵腿根,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姐姐,脱衣服吧。”
既然是幻境,不妨尽情放纵一番,醒来后权当一切是场梦就好。
明离觉得自己像是入了魔障。
明明不久之前还想着就算卑鄙,她也不肯对着这样一张脸卑鄙,如今却这样。
两个小人在脑海里互相指责,明离一瞬间头疼起来,与此同时,一种无法抑制的酥麻在神经里游走,一波接着一波。
气息演变成了节奏混乱的呼吸,明离越发神志不清,痛苦席卷而来绕着脑子打转,一瞬间明离疼得皱眉,额心花钿被折进去大半。
她咬着牙想说话。
随后,黝黑的瞳孔失焦,眼皮垂了下来,被汗水润得半干的发丝也垂下来,少女神色呆滞地望着底下的沈婵。
沈婵终于长舒一口气,咽了咽口水,又干又紧的喉咙得以舒缓。
一道蓝色的灵力连接两人额心,失去意识的少女忽而哼了一声,似乎是极为难受,眉心紧皱,连那道小小的花钿也折了进去。
灵力不断运转,张牙舞爪的,似是要从少女身上抽出什么似的。
金光闪烁,一颗发光的魅丹终于从少女身上抽出来,随后落入了沈婵的身体里。
少女也落在沈婵身上,布满汗珠的脸颊贴着沈婵侧脸,沈婵微微垂眸,余光掠过少女光滑的肩颈线。
说完那句“脱衣服”之后,明离就迅速地扒光了上衣,好在沈婵动作够快,再耽搁一会儿,只怕明离就要来扒她的了。
窗户“啪嗒”一声破开,夜空下,天际的那柱香快要燃尽。
翻身下了床,满屋的红色晃得沈婵眼睛疼,抬手一挥,红床帐红盖头红绸缎全都消失不见。
一道灵力注入床上的少女体内,下一瞬,少女眼睫颤了颤。
忽而一阵天崩地裂,房屋开始剧烈颤抖,没晃两下又恢复了平静,沈婵回头望着天边泛起的诡异墨色,双指捏诀。
一道蓝光自天际划过,沈婵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巨大的织魂榕立在眼前,十几个幻境灯笼似的挂在树上,仰头,碧蓝色的天空被织魂榕遮蔽打扮,一团黑气萦绕在织魂榕之上。
九天在手掌闪现,沈婵提剑瞬移到织魂榕树顶,果然见上头布了一个阵,阵眼处正立着一人,手里握着一个葫芦,似在吸取织魂榕灵气。
那人穿着青云袍,阵法灵力却都是魔道样式,应是伪装成新人潜伏进青云门的魔道妖孽。
九天出鞘!
脚下阵法龟裂,那人发觉动静,扭头侧身躲闪,被那柄剑伤了肩膀,瞧清楚攻击之人,脸色大变,遁往树下。
方才织魂榕受创,幻境也出现意外,此时已有不少人从幻境里出来。见有人从树上下来,有人遥遥喊道:“陈琪!你怎么——”
月白色衣袍的女人握着冷剑贯穿唤作“陈琪”那人*的肩膀,一时间尖叫连连,有人认出女人:“是沈婵师姐!师姐!”
灵缚缠上陈琪身体,沈婵拔出九天,灵力打在碧蓝的天空上,激起一圈圈涟漪:“茯苓,有魔道妖人闯入无风谷,速来,开出口让师妹们出去。”
九天寒芒直指女人喉咙,逼得那人呼吸一滞,几近窒息,沈婵冷冷的目光从女人脸上扫过,“关阵。”
织魂榕上的阵法还在缓慢运转,女人咬着牙不说话,沈婵见状冷哼一声,灵力陡然增强,幻化而成的符文疯狂地朝女人的识海钻取。
女人发出痛苦地闷哼,身体剧烈颤抖,双手死死地抓住地面,指甲陷入了泥土之中。
“陈琪……”陈青黛几乎要瘫坐在地,“你……你是魔道?”
“啊啊啊啊啊呃呃呃——”一阵尖叫之后女人趴在地上,沈婵撤回灵力,抬剑勾出女人身上的葫芦,对准织魂榕,两掌相对。
黑色的阵法停停转转,随即“砰”的一声碎了,黑气消散-
织魂榕的另一头,少女抱着两块木头呆呆地坐在地上,似乎是还没缓过神。
又有一个幻境碎了,声音清脆,里头的人从幻境里被释放出来。
“明离!”是白溪的声音。
明离猛然回神,却见周围脚步匆匆,似乎都往另一个方向小跑去。
“有魔修混进来了,沈婵师姐正在处理。”公孙浅比两人出来得早些,只是话才刚刚说完,身旁的人早已大步跑过去。
心跳依旧未平复,怦怦地砸着胸口,呼吸大得惊人,风声窜进明离喉咙,像刀割一样。
人群越来越近,明离目光急切地在前方搜寻,终于捕捉到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轰——”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股巨大的冲击汹涌袭来,明离被这股力集中,整个人被弹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数丈之外。
织魂榕发出异响,似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以极快的速度算入前方的黑烟里。
明离吐出一口血,强忍着剧痛回头。
黑烟滚滚,少女目眦欲裂:“姐姐!”
怀里的木雕抵着胸口发疼,明离咽下口中腥甜,一股浓厚的血腥味逐渐散开来。
“那魔道妖人自爆了!”明离偏头,碧蓝的天空开了个大洞,茯苓领着一众师姐赶来,将受伤的师妹们带出无风谷。
“茯苓师姐,那魔徒以身献阵,沈婵师姐被困在里面了。”
茯苓微微皱眉,往浓烟处看去,似乎并未瞧见人影,她撇了撇一旁的明离,命令身后人把这小师妹带出谷中,自己则握着剑往浓烟里看去。
“师姐!”她朝里头大喊了一声。
明离扶着剑站起来,五脏六腑疼得厉害,双眼依旧盯着那浓烟看。
烟气散开了些,影影绰绰里,明离忽地瞧见一个持剑身影,似正朝外走来,明离喜出望外:“姐姐!”
一道修长的身影逐渐从浓雾中走出,逐渐清晰。
明离压着心口的疼痛,深呼吸往前走去,放松的额心处,那道素色的疤额外明显。
“小师妹!”手臂忽地被抓住,明离转头,茯苓压着眉看她,又扭头看向爆炸处缓缓走出的女人,神色严肃,轻轻摇头。
明离扭头看向那道长影,这才发现不对。
正在一步一步走来的这人浑身戾气,黑气缠绕,和方才陈琪的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明离眼珠微动,目光顺着沈婵的手臂往下,落在她握着的那把剑上。
不是九天。
那剑看起来像是一副完整的人骨脊柱,每一节椎骨紧密相连,严丝合缝,椎骨表面附着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暗黑色物质,剑柄则像一颗眼眶深陷的骷髅头。
浓烈的腐臭和血腥气扑面而来,明离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冷汗直立。
这是……明离蓦地睁大眼睛。
身旁的茯苓给出了答案:“魔剑邪骨。”
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中,魔尊洛姒不敌青云门祖师吕浮玉,最终身死魂灭,魔剑邪骨也从此消失了。
原来竟然是一直藏在无风谷里,织魂榕下。
千年前的魔气不是她们能应付得了的,如今看这样子,只怕沈婵师姐也被魔剑控制了,茯苓只得朝空中发出信号,让师妹们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无风谷。
快速捞起一旁的小师妹,茯苓转身就跑,下一瞬猛地被什么东西弹开摔在地上,抬眼一看,沈婵已瞬移到跟前。
女人微微低着头,浑身戾气,眼瞳里漆黑一片,听见茯苓叫的那声“师姐”,歪着头似恍惚了一瞬。
茯苓大喜:“师姐!师姐你醒醒!我是茯苓!”
眼中魔气散了又显,显了又散,女人神色痛苦,握着魔剑的手微微颤抖,茯苓迅速旋身而起,双手迅速结阵,一道柔和光芒的符文瞬间织成移一张网,网下,是握着魔剑有些踉跄的沈婵。
其他几位师姐也上前帮忙,须臾间一个圆形阵法以女人为中心迅速扩散。
“青云……浮玉……”一道嘶哑的声音从沈婵身体里发出,那声音并不属于沈婵。
那声音继而暴怒起来,似是哭嚎:“吕浮玉!吕浮玉!我要屠了你的青云门!我要屠尽青云满门!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为我死去的妻子祭奠亡魂!”
有人听不下去,喝道:“祖师早已得道升仙!你一个魔头残魂也敢大放厥词!”
“得道升仙?”阵下那人忽而歪了一下头,看向那正在说话布阵的女修,脖子像木头一下转出难听干涩的声响,“浮玉,你得道升仙了啊……”
“你也配?!!”那声音瞬间拔高,魔气猛然向那修士攻击去,随手扬剑劈开了五人苦苦维系的阵法。
魔气缠绕的女人低头看了看掌心,似是有些诧异,“这副身体修为倒是还不错。”
那就用她的身体来屠青云门吧,宗门引以为傲的内门大师姐,最后亲手将宗门满门屠戮殆尽,多新鲜的趣闻啊。
浮玉,若你正如那小徒说的那样早已得道升仙,不知道听闻这桩惨事,你会不会纡尊降贵下人间来看看。
她哈哈哈哈大笑,提着邪骨疯魔似的扫去,顷刻间几名修士已倒地,女人目光转了一圈,原来周围人竟都逃了出去,只剩这五人。
那便拿这五人开刀!
随手选了一人攻击,邪骨即将扫在那小女修脸上,下一瞬却被一人持剑挡住,女人偏头,口中吐出几个冷冷的字:“不自量力。”
威压下茯苓嘴角流出鲜血,朝身后几位师妹大喊:“你们先出无风谷!快!我稍后就来!”
心肺在一点点裂开,鲜血涌上喉咙,她绝望大喊:“别浪费时间!快走!去找掌门!”
扔出几道符拖延时间,余光里,那几人已御剑从出口飞出,茯苓呕出一口血,胸口猛然收到一击,身体猛地砸在织魂榕上。
茯苓仰着头,看着那双逐渐靠近的脚。
其实光是沈婵师姐一人她就应付不来,如今还叠加了这魔剑邪骨,按理说,她受此一击早该连命也没了,可如今竟然还有力气仰头。
所以……师姐方才是不是在和体内的魔头颤抖,所以对她松了力度。
视线顺着女人的双腿往上,茯苓果然看见了露出了眼白的一双眼,女人神色痛苦,五官扭曲在一起,眼泪不断往下砸。
师姐哪能哭呢,茯苓艰难开口:“师姐不要哭,我、我无碍,你、快、醒、来……”
那一击对脑子的震荡到底太大,眼帘缓缓垂下,茯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失去意识趴在地上。
邪骨指着茯苓露出的后颈,只要再稍稍往前一点,她即刻丧命。
魔气忽而翻涌,魔剑猛地颤抖起来,女人眼白顷刻间又被黑气遮住,嘴角流下一丝血线,忽而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身体剧烈抽搐,魔剑离开了昏厥的修士后颈。
“不……不要……”沈婵喃喃自语,脑中一片混沌,声音破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猛地用手抱住头颅,面容痛苦扭曲,试图抗拒身体里的那股力量。
“不要吗?”脑子里的那道声音浑浊,“要吧,这样强大的东西,你应该……”
“为什么不要?天地万物,本就没有什么主之说,你拿到就是你的,簪花大会第一名也会是你的,不要?呵,你现在喊不要,日后可就要在乾元身子底下娇嗔不要了……”
“闭、闭嘴!”沈婵闭上眼,“谁敢,我杀了她……”
那笑声渐行渐远,一片混沌里只剩下沈婵一人,周遭如墨浓雾瞬间扑上来,沈婵瞬间被淹没。
再睁眼时,沈婵眼眶里是一圈浓厚的黑色,不见眼瞳。
年轻修士在她身前趴着,衣襟处是咳出来的浓稠的血,这会儿还没干。
沈婵面无表情地退了一步,轻轻抬起魔剑。
“叮——”
九天抵着那魔剑,似洪钟鸣响,两道剑气相撞,少女握得手疼,声音却坚定,“姐姐,我把你的剑捡回来了,这才是你的剑!快醒一醒,不要被魔剑控制了心神!”
明离很快吐了血,“你既说我道心不稳,那便给我做个表率!”
混沌的眼闪过一丝痛苦神色,明离欣喜起来:“姐姐!”
下一瞬却被黑气弹飞,滚落在地,那柄九天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明离伸手去捡,九天却似收到主人召唤往回,直直落入沈婵手中。
黑气仍缠绕在沈婵周身,沈婵一手握魔剑邪骨,一手握神器九天,两边剑气相互对抗,风声猎猎。
昔年,青云门创派祖师就是用这柄剑,诛杀魔尊洛姒。
黑气翻滚起来,天色瞬间暗了下来,那修长背影一步一步朝少女走过去,戾气逼人。
明离身体发着抖,不断往后缩,后背直直抵着织魂榕布满沟壑的树皮。
“嗖——”
九天插在明离耳畔,斩断几缕发丝,沈婵皱着眉,面色痛苦极了,“带着茯苓师姐出去,快。”
蓝色的灵缚像种子发芽一样瞬间爬满沈婵全身,她咬着牙忍耐,余光里少女已消失不见,地上躺着的茯苓已不见。
沈婵坐在原地,脖颈处突兀地出现大片红色暗纹,血线顺着嘴角落进月白衣袍里,她静静开口:“以吾身,祭天地灵,正邪同泯——”
“你想干什么?!!”身体里那声音慌乱嘶吼,几乎震破沈婵耳膜。
掌心抚过九天,剑身微微震颤,发出低鸣,她神色疲惫,掌心被剑划破,鲜血溢在剑上,沿着上面的纹路迅速蔓延。
她咬着牙发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杀你。”
灵气疯狂涌动,瞬间便汇聚在剑刃之上,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灵力漩涡。
脚下阵法光芒大盛,凌厉无比,她听见一旁魔剑里横冲直撞的声音,忍不住笑了笑,心道,好在她今日进了无风谷。
“是吗?我若告诉你,若非你今日进入无风谷,魔剑不会出世呢?”
沈婵道:“我心如金石,绝不会再受你蛊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当真以为一个小小的魔修,随便献祭自己就能唤出魔剑了,若是如此,我怎会被困在无风谷千年。”那声音落在沈婵耳边,“是你啊沈婵,是你带着曾经杀我的九天进了这里,唤醒了我。”
“所以……你师妹们受的伤,丢的命,其实都是因为你。”
“对了,你来这里是来取魅丹的,还说要杀乾元,你杀得了乾元吗?若是真那么厉害,就不会费劲来找魅丹了……”
“闭嘴。”沈婵闭眼,十指翻转布阵,“以吾身,祭天地灵,正邪同泯!乾坤俱倾!”
手骤然被人握住,她听见少女不平的呼吸:“姐姐。”
沈婵睁眼,一口血几乎要吐出来,“付、明、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少女:“你还回来干什么!”
少女指了指怀里,扯着嘴角笑了下,“我东西掉了。”
沈婵垂眸,见少女怀里的两个小木雕,气得七窍生烟,“快走,这里很危险。”
她深知此刻的清醒不过是短暂的,或许片刻之后就会被魔剑操控,这档口偏偏付明离回来捡这破东西,沈婵深吸一口气,“不想死,就滚。”
付明离到底知不知道孰轻孰重!
阵法正在运转,九天还没落入阵眼。
“姐姐,我不想滚。”少女声音小小的,像附在沈婵耳边说悄悄话,偏偏沈婵听得额外清楚。
即将动手把人扔出去,她又听见明离低声说,“我也不想你死。”
身体里的魔气蠢蠢欲动,沈婵压着眉调息,“只是布阵封魔剑而已,我不会——”
“我见过这个阵法的。”明离出声打断,点破沈婵心思,“姐姐,你想要和它同归于尽。”
少女尾音发颤,瞪得浑圆的双眼一动不动盯着沈婵。
第27章 “热。”
阴阳逆烬阵,青云秘术,唯有修为高的修士才可施展,是修士在绝境之时以同归于尽来御敌,以自身为祭,借天地灵威,引阴阳逆乱。
此术已在百年前被青云列入禁术,禁止修士修炼。
沈婵抬起一双沉沉的眼,漆黑的瞳孔映出少女涕泗横流的脸,沈婵愣住一瞬,那点被人戳破心思的恼怒怪异地消了大半。
木雕已被少女收入灵袋里,小小的灵袋鼓鼓囊囊的,少女眼睫被泪水沾湿,一绺一绺的,神情脆弱,又有几分惹人怜爱。
付明离当真是为了那两个木雕而回来的吗?
沈婵望着少女,又越过少女,看向后方还在缓缓运转的阵法,蓝光轻轻波动,像是一层缓缓流动的水。
这阵法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沈瑾瑜亲自教她的。
作为青云门的内门大师姐,她自幼吸纳青云山脉灵气修行,享用派内天材地宝,又深受长老掌门栽培,得师妹们爱戴。于她而言,为青云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是本分。
必要时候牺牲自己换取青云门周全,于沈婵而言亦是理所当然。
从前沈婵自恃天赋异禀,在她心中,唯有那些平庸之辈才会妄图借此等禁术来扭转局势,而自己天资卓绝,根本无需这种手段。
可如今……
视线逐渐聚焦回少女脸上,少女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额心那处倒是干净,殷红的花钿像凝着一滴血。
明离眼睛红通通的,比沈婵还像被魔气侵蚀,“姐姐明明很厉害的,为什么要开这个阵法?姐姐道心坚定,定能将魔气驱逐出去。”
道心坚定?
沈婵极轻地扯了扯嘴角。
那浑浊的声音又在脑海里笑了起来,笑声刺耳,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你看,她们都把你放在高台上,谁知道你有多么痛苦!”
嘲讽的嘴角掉了下去。
混沌压着她的脑子,沈婵深深呼出一口气,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似有什么东西沿着脊柱爬上了身体,暖暖的,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缠上她的腰、腿、肩,最后缠上了沈婵的脖子,用力一勒。
沈婵被迫仰着头,额头抵上了一片温热,她努力抬着眼。
明离的额心抵着她的额心,鲜红的花钿印在沈婵额头上,沈婵看明白了,付明离这是试图给她净魂。
真是胆大包天,也不怕反噬丧命。
只消一瞬她便挣开少女的灵缚,抬手抓住少女肩膀想把人扔出去起,谁料却被被魔气弄得神志不清片刻,再次抬眼,付明离的净魂竟然已经开始。
沈婵抬手断开,反噬却已经开始,明离被反噬冲得往后弹,摔出了阵法外。
阵法忽而运转起来,蓝光冲天,沈婵闭着眼,少女的嘶吼穿透层层叠叠的灵气和魔气,到达沈婵耳畔时依旧尖锐刺耳。
她盘腿打坐,清净诀出口时迷迷糊糊地想,真是个好麻烦的妹妹。
也罢,仔细想来付明离今日才成亲,一出幻境就成了新寡妇,实在不好。
周围静了下来,连风声也听不见。
混沌一片,沈婵一身月白长袍,身姿笔直,似端坐明台,双眼紧闭,面容冷峻,似多年前冰渊下屠龙、冷得发颤的少女。
冰天雪地里,手脚被冻得发麻,恶龙在前,握着九天的少女不曾想过后退,也不曾想过同归于尽。
她要肆意的活,她要热烈的生。
似是过了许久许久。
实际并未过多久,因为她听见了付明离小声的喘息。
身上黑气退散,那柄魔剑没了附体之物,忽而化作一团黑气,被吸入了织魂榕下。
那并非魔剑真身,真身依旧被困在织魂榕下,不得自由。
全身骨头酸涩异常,沈婵扶着九天起身。
剑身轻鸣,映着碧蓝的天空。
一个巨大的阵法落下。
沈婵回头,是掌门和几位长老来了,正在织魂榕加上一层封印。
月白身影瞬间移动到阵法外,沈婵扶着几乎晕厥的付明离,灵力往少女身上注入——那样的反噬,只怕少女经脉也受到了损伤。
沈婵低头,少女气息内敛,呼吸却平稳,腰腹处一团微光悄然亮起。
闭眼,沈婵铺开神识,下一瞬呼吸一滞。
一颗散发着柔和金色光芒的金丹,正悬于少女丹田之上-
入门考试这天,青云门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消失了千年的魔剑邪骨问世,二是,青云门还没正式拜师的小师妹连破两境,一日之内由炼气步入筑基,随后结丹。
魔剑邪骨一事掀起轩然大波,短短三日,五大派的长老与掌门齐聚青云门,共同商讨魔剑的封印与保存事宜。
四派的一致意见是,青云门已不适合看管魔剑。当前织魂榕封印松动,无风谷又极易进入,若有魔道中人趁机潜入无风谷布阵献祭,青云门只怕无人能压制得住。
至于魔剑要由哪里看守,又要落什么封印才能避免魔气害人,暂时还没有定论。
魔剑现世一事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短短几日之内,青云门已捉了十几个魔教妖人。五大派掌门怕出意外,联手在无风谷外落了几道封印。
日日都有魔教教徒闯入的青云门这才短暂地平静下来。
深夜,训诫堂。
摇曳的烛火映着四面乌黑的墙壁,冰冷而压抑的黑暗从墙角处堆积,无风,墙壁上的影子却愈发扭曲狰狞。
堂内一片死寂,执刑的长老和师姐早已回去休息。
沈婵笔直地跪在堂中,冷硬的地面磨着她的膝盖,微微发疼。
烛火映进漆黑的瞳中,忽而一动不动,沈婵压着呼吸,抿唇,好半晌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上头那人发话:“开始吧。”
沈婵下意识抖了一下,跪着往旁边挪了挪,在一众刑具里找到那人最擅长的鞭子——不算粗、也不算长,落在肩背上不留痕,却格外疼。
她吸了一口冷气,握着鞭子,跪着移动到那人面前,高高捧过额头,“母亲,请。”
她听见沈瑾瑜动了一下,而后,手里的重量消失了。
沈婵默不作声跪了回去,抬手把外衣脱下,动作利落熟练得似做了千百回。
鞭子甩在地上,声响惊人,还没落到沈婵身上,沈婵身上已浮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咬着牙发抖,视线落在地面上。
影子在地上游动,像蛇一样迅速朝她游来。
啪!
第一鞭落下。
沈瑾瑜问她:“知错了么?”
鞭子落下后反而没那么那么害怕了,沈婵反而松了一口气,依旧半垂着眸,盯着地上沈瑾瑜的影子:“知错了,母亲。”
她按照事先排练过的措辞,神色平淡地说:“一,未察觉魔教教徒混入其中;二,未能及时阻止陈琪献祭,从而导致魔气泄出;三,道心不稳,被魔气侵入灵府;四,重伤多位师妹。”
安静了好一会儿,哒,哒,哒,正在朝沈婵靠近。
低垂的视野里闯入一截玄色衣袍,挥动的鞭子在空气中拖出一声尖锐的破风声,随后疼痛在后背砸开,沈婵咬着唇,口中腥甜化开,“请母亲指点。”
话音刚落,又一鞭落下。
烛火猛烈晃动,一侧墙壁上,似灵蛇舞动。
十几鞭落下,沈婵后背已是一片红,血黏着肉站在里衣上,稍稍一动便疼得跪不住。
沈婵呛出一口血,无力地趴在地面上,余光落在那截沾了血的鞭子尾部,默不作声想:沈瑾瑜力道上留情了,不知是起了一点恻隐之心,还是,更大的惩罚还在后面。
嘴唇很干,沈婵稍稍动唇便有血滋出,她哑着声音道:“请母亲指点。”
鞭子被扔在地上,沈瑾瑜蹲下来,一双干净的手抬起沈婵尖尖的下巴:“沈婵,你下次再胡乱用禁术,我会打断你的腿。”
下一瞬,沈婵脸颊砸在地上。
脚步声渐行渐远,关门声响沉沉荡开,沈婵趴在地上,勉强明白沈瑾瑜生气的点。
沈瑾瑜说的是“胡乱用禁术”,而非“用禁术”,不过是觉得一个小小的魔气,平白让她折了一个好工具,实在不换算。
浑身疼得厉害,困意袭来,沈婵动也不动,趴在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醒来伤口好了许多——她修为高,这些皮肉之上也就痛一下,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她打水把身上的伤口擦了一遍,又换了件衣服,把地上的血渍擦干净,把那根惩罚的鞭子也洗干净,物归原位。
打开门,她听见外面传来钟声,微微一愣,继而想起来今日是拜师大典。
不知付明离会拜入哪位长老门下。
进青云门短短几个月就已结丹,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就连四大派长老也对这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刮目相看。
沈婵缓缓收回视线,心中五味杂陈,转身朝着小重峰的方向走去。
许久没有走过这条山路,沈婵如今爬了,才发觉这台阶这么长,三步一歇,两步一顿,看见院门时太阳正直射头顶。
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晒太阳和走路,沈婵心情倒是好了不少,推开院门,被掉落的桃花扑了一脸。
小重峰的桃花开了。
阳光晒到的地方暖得人身心舒畅,进了屋冷得沈婵下意识哆嗦,她想了想,搬了一床被子放进院子里,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嘶——”
后背刺痛,沈婵呼出一口气,翻身趴着才好受了许多。
很困,沈婵呼吸沉沉,很快睡了过去-
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黏黏糊糊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热乎乎的呼吸也快扫到了她的脸上。
连眼都没抬,沈婵抬手把人推开,“热。”
在院子里晒半天,沈婵以为自己的手很烫,可落在那人脸上依旧显得很凉,她把头埋进臂弯里醒神,“来找我干什么?”
“姐姐。”少女眼眸灿若星辰,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藏着掩不住的欣喜,“我好多天都没见到你啦。”
那日明离是在院子里醒来的,被一圈人围着,还有不认识的师姐和长老,许许多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明离一慌,还以为是幻境里的事被大家知道了,后来公孙浅告诉她,她结丹了,师姐长老们前来慰问。
她跟着茯苓师姐施术,顺利探寻到了身体里那颗小小的金丹。
欢喜自然是欢喜的,可是她还有更关心的事,于是跟茯苓师姐问起沈婵下落。
茯苓师姐道,近日四大派长老过来了,师姐忙着处理事务,问沈婵有什么话要和师姐说,她可以代为转达。
明离摸了摸被子里的两块木雕,轻轻摇了摇头。
几日里青云门里的师姐们总是行色匆匆,还有四大派长老和掌门时常进出青云殿,明离在院子里好好养伤,伤好时听闻无风谷外重新加了几层封印,四大派掌门也相继离山。
明离御剑上小重峰来,却扑了个空。
今日拜师大典后她又急忙上来了,可算逮到了院子里晒太阳的沈婵。
见沈婵不应她,只是有些疲惫地趴在杯子上,明离又补充道:“姐姐!我拜师啦!”
“嗯。”女人鼻息埋进手臂衣服里,声音听起来有点闷,“拜了哪位长老为师?”
内门外门就不必问了,青云门好不容易出个这样的天才,必然会收为内门修士。
“嘿嘿。”明离笑了两声,“姐姐,我以后也可以叫你师姐啦。”
这有什么值得说的,沈婵心道,全宗门的师妹都可以叫她师姐。
忽而动作一顿,沈婵猛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听见明离道:“茯苓师姐日后也是我的亲师姐啦。”
整个青云内门,沈婵算得上大师姐,所有后入门的修士都是她的师妹,可论亲师妹,她却只有一个,那便是茯苓,两人皆是掌门的徒儿。
掌门竟然把付明离收入麾下,成为她的第三个亲传徒儿。
看来是看中了这棵好苗子,打算重点栽培。
“姐姐?”身旁传来少女雀跃的声音,沈婵回神,又听明离说,“姐姐,我昨夜来找你,你怎么没回小重峰呀?”
再如何忙,晚上也该回小重峰的。
“在训诫堂面壁思过。”沈婵撑着手坐起来,趴久了手臂晃了一下,下一瞬一只手扶着沈婵手臂,小心往上抬了抬。
四肢动作拉扯到身后伤疤,沈婵没忍住“嘶——”了一声,后知后觉皱眉:“你昨夜待在小重峰的?”
温热的手掌隔着衣服从胳膊传来,沈婵恍惚一瞬,顺理成章勾起一些不太乐观的记忆。
她默不作声抬开手臂,心中暗暗计划着去茯苓那里拿道符把院子锁起来,不然她这小重峰就快成了付明离的后花园了。
“没有。”明离压着柔软的被子,“姐姐说了不许我进院子,我便没有进院子。”
她没告诉沈婵的是,她几乎在墙上待了一夜。
她有些疑惑近日来越滚越大,亟待沈婵解答。
沈婵眼皮跳了一下,状似无意移开视线:“你……找我什么事?”
“嗯……”明离嘟哝了一声,歪着头靠近沈婵,“姐姐那天怎么会出现在无风谷?”
“这问题你问过成玉了。”
还好她和成玉提前窜了供,说沈婵循着妖兽踪迹,追到了无风谷,未免打草惊蛇,便没有告知其他师妹,偏又凑巧,撞见魔教贼人布阵。
“噢噢。”明离闷闷应了一声。
睡了一下午四肢酸痛,沈婵撑着手站起来,拔腿要走,不料被一截被子绊住,身体歪向一边。
只一瞬她便稳住了身体,只是下一瞬一只手覆上她的肩膀,应是好意,可沈婵后肩有伤,被那手掌一扶,当即疼得“嘶——”了一声。
“怎么了?”明离吓得忙松开手,抬眸却见沈婵神色痛苦,“姐姐?你、你怎么了?”
伤疤被顶开,沈婵察觉温热的鲜血正顺着肩膀往下流,里衣正在慢慢被渗透,当即曲着腰往屋里走,吩咐明离去取药来和抬一盆温水来。
刚回小重峰时沈婵犯了懒,并未上药。
沈瑾瑜有意让她吃教训,因而伤口不算重,却疼得厉害。
她咬着唇回头看,肩膀处已隐隐有血色浸出。
“放下药,出去。”
少女站在床头,视线落在她的肩膀上,“姐姐不好动作,我帮姐姐吧。”
说完便自顾自地坐下来,吓得沈婵往里挪了挪。
明离一愣,视线在沈婵紧张的脸上扫了一圈,忽而轻轻地笑了起来,试探性地问:“只是上个药而已,姐姐妹妹也能的吧,亲师姐妹也能的吧,姐姐怕什么?”
当然,如果是擅自闯入幻境,知晓她的心意,以真乱假和她拜堂成亲且差点入了洞房的姐姐,自然是要避嫌的。
沈婵不说话,片刻后两眼一闭,无所谓道:“上吧。”
后背全是伤,等她一个人弄完不知药多久。
更别说,付明离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她要顺着付明离期盼的反应行事,只怕下一瞬就要被逼问幻境里的人是不是她了。
她心虚什么,居心不良的人是付明离又不是她。
沈婵微微转过去,背对着付明离脱下外衣。
察觉身后那道视线真就明晃晃地落在她身上,动也不动,沈婵不悦皱眉。
也是,付明离就没没读过多少书,又缺少长辈的教导,行事全凭性子,对于违背伦常、对自己姐姐心有不轨这种事,自然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感到羞愧和心虚。
干脆利落脱了衣服,只怕正中付明离下怀。
沈婵只觉得一阵恶寒自心底涌起,刹那间似又回到了幻境里,明离的手落在她的腿上,像黏腻湿滑的虫子正往她的腿心攀爬,细密的触感让沈婵寒毛竖起。
心中一股火气“噌”地一下冒了起来。
里衣还没脱。
沈婵压着火气,抬手慢慢把里衣往下脱,里衣湿了大半,血色触目惊心。往下掉的衣服牵连着伤疤和皮肉,沈婵大口呼吸,喉咙里滚出痛苦的闷哼。
“我来,姐姐。”身后人蓦然开口,应当是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不时扫在沈婵的皮肤上。
“姐姐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明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吐息平稳,然而努力许久,依旧被颤抖的尾音出卖了。
沈婵言简意赅:“训诫堂受罚。”
“怎么会这么严重?”她小心翼翼的拨下沈婵的衣服,一片血肉模糊的背出现在眼前,明离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着牙道,“谁罚的,我要去告诉掌门!”
姐姐既是掌门亲徒,又是掌门之女,到底谁有这样大的权利,把姐姐打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她火烧大院的时候,也只是被打了几棍就被姐姐带出来了。
少女不合时宜的天真让沈婵想笑,真当沈瑾瑜是什么慈师仁母吗?
她呼出一口气,唇色被咬得发白,“先上药吧,我疼得很。”
水声响起,温热落下之前,沈婵顺应付明离的要求趴在床上。
毛巾慢慢擦拭伤痕累累的后背,沈婵听着身后少女连连的吸气声,忍不住道:“这伤不严重,只是稍微有点疼而已。”
明离不说话,低着头洗毛巾。
几个来回下来,后背的血总算是擦干净了,明离握着药瓶撒药,听见沈婵忍不住的“嘶”声,柔声哄道:“姐姐忍着点。”
她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糖,固执地塞进沈婵嘴*里,“姐姐吃颗糖分散注意力。”
沈婵痛得没力气反抗,只得把那颗糖卷在舌下,轻轻舔着。
许是瞧出沈婵不愿谈及伤口之事,明离这次竟难得地有了眼力见,没再继续刨根问底。
这很好,沈婵希望在别的事上,付明离也不要刨根问底,她也能勉为其难地不计较付明离的不轨之心,和付明离做和睦相处互帮互助的师姐妹。
后背的伤好得很快,沈婵修为高,自愈能力强,那密密麻麻的伤痕很快结疤又掉疤,沈婵不再需要付明离给她换药,也就叮嘱对方不必再上小重峰来。
少女笑着应了一声,仰着头折桃花。
沈婵知道这是要分给她那些朋友,抬手轻轻一挥,九天绕着那棵桃树乱劈乱砍,没多久明离手中便抱了一大束桃花。
沈婵坐在秋千上看书,头也没抬,“不客气。”
后知后觉这听起来像逐客令,沈婵察觉不对抬起头,少女抱着花已经走远。
后来几天少女果然没有上小重峰。
沈婵平日里处理宗门事务本就忙,加上最新一届的簪花大会就快到了,沈婵还要更加刻苦练剑,见到付明离的机会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其他师妹的口中听说。
听说,掌门对新收的徒儿付明离极为满意,不仅亲自传授仙法,还将那柄珍贵的流星剑赐予了她。
听说,在众修士的一次猎妖活动中,付明离猎了一只极为稀有的灵龟,并把妖丹献与掌门。
听说,某位长老预言付明离极有可能比沈婵师姐先破境,成为青云门第一人。
听说,掌门有意让付明离参与这次簪花大会的门内比试。
沈婵没什么表情听着,摸了摸手里的九天,暗暗数着距离簪花大会开始的时间——沈婵是上届门内比试的第一名,因而不用再参加这次门内比试便可直接去簪花大会。
无风谷下的封印很强硬,魔剑再无异动,也没有魔教教徒试图潜入青云。
平静的生活止于某个余晖很漂亮的傍晚。
沈婵推开院门,照例走到秋千旁——她喜欢坐着秋千晃,漫无目的地看着逐渐变暗的天空发呆放松。
目光从秋千上扫过,沈婵忽地一顿。
余晖下,一个精美的小木雕静静地躺在秋千上。
衣袂翻飞,小人儿眉眼间透着熟悉的神韵,仔细端详,竟像极了缩小版的沈婵。
青筋扯着太阳穴突突跳,沈婵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一副柔软的身体。
“姐姐。”
身后那人轻声喊她。
第28章 亲了吻了抱了就把我扔在里面!
沈婵猛地回头。
少女穿着一件黄绿相间的衣裳,颜色很活泼,乍然撞入沈婵视野里,将身后暗红色的天空衬得隽永漂亮,橘黄色的余晖落在脸上,额心那处疤痕恍惚中像是精心雕琢的花钿。
沈婵眨了眨眼,神色未变,“怎么突然上小重峰来了,有什么事吗?”
“姐姐。”少女眯着眼睛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得明媚张扬,“你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沈婵摸不准她意图,半晌,道:“好了。”
察觉少女身上她极其不喜欢的一种情绪,沈婵压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赔了少女一个浅浅的笑,“怎么了,和我受伤有什么关系?”
余光扫过秋千上那块木雕,沈婵心道,付明离究竟想干什么。
“师母说,受伤的时候容易走火入魔。”明离往前走了一步,“姐姐伤好了,所以我才能问姐姐一些事。”
沈婵皱眉,下意识觉得不能接下明离话茬,她轻叹一口气,认真道:“修炼过程中有什么不懂就去问茯苓,她懂得多,你的问题我不能解答。”
“我还没说什么问题,姐姐就知道不能解答了?”明离偏着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茯苓师姐很忙的。”
沈婵转身朝屋里走:“我也很忙。”
不知为何,今天自付明离出现后她一直不舒服,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忽而想起来魅丹已经吃下去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沈婵快速步入屋里,动作迅速地关门,紧要关头被一只脚挤开。
“付、明、离。”她眼神警告。
“姐姐。”
明离抱着那只木雕,摇晃着肩膀似和她撒娇,沈婵寒毛竖起,冷着脸问:“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要问?”
“脚好疼啊。”明离嗓音软软的,脚却抵着门不肯松开,“让我进屋再说好不好?”
她歪着头朝沈婵笑,“是师母让我来找你的。”
沈婵一怔,手上力度撤了,门也就被明离挤了进来。
沈瑾瑜让付明离来小重峰干什么?
沈婵扭头,付明离已自来熟地在软榻上坐着了,她叹了一生气,转身坐在明离身边,洗耳恭听沈瑾瑜的口谕。
明离侧着身盘腿坐着,把小木雕放在一旁的凭几上,察觉对面沈婵的目光总是会若无其事落在上面,明亮轻轻抬眉,依旧是笑盈盈的,“师母说小重峰上好冷清,让我多来小重峰转一转。”
这什么屁话。
沈婵大抵也明白了,什么师母说,分明是付明离贼心不死,偏要来她眼前晃一晃。
“我不久便要启程前往扶摇参加簪花大会了,近日很忙,你有什么事情长话短说。”她被付明离黏黏糊糊不说事的态度弄得恼火,“不说,就滚。”
早该这样对她了,虽然可能会后患无穷,但是沈婵爽了。
明离见她发火,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笑,举着那块木雕望着沈婵认真道,“姐姐,你瞧着这个东西,眼熟吗?”
沈婵瞥了一眼。
“这东西你照着我做的,你当我看不出来吗?”沈婵移开视线,神色冷淡,“我记得茯苓手上也有一个,茯苓同我说,那也是你送的。”
手工不错,若是不进青云门,拜个木工师傅倒也能养家糊口。
“不是的。”明离语气很慢地解释,“这个和茯苓师姐的不一样,这个是超级超级认真雕的,是雕给我新婚妻子的。”
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少女探寻的目光落在沈婵脸上,试图找出破绽。
可惜沈婵没什么表情,几次呼吸后,嘴角扬起一处嘲讽的笑,“付明离,你没有自尊的吗?”
那声音在屋里转了又转,落在明离耳畔时带了浓重的回音,明离喉咙滚了滚,嘴角牵出一个假得不行的苦笑:“姐姐……为什么这样说?”
沈婵神色平静地看着少女,“付明离,你最好不要喜欢我。”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出这种话,身为青云门师姐,勉强还有几分色相,她收到的倾慕信号数不胜数。
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发抖,沈婵确实第一次。
不是因为她对付明离有什么感情,而是她清楚地记得幻境里的事,也知道付明离这会儿是对幻境一事起疑,变着法地试探她。
这样一句话对春心萌动的少女可谓是雷击一样的存在,沈婵暗暗希望效果更大些,大到付明离头脑发懵,不再纠结幻境里的事。
“姐姐怎么知道?”少女学着她的样子,努力使神色变得平静,嘴角还是不由自主耷拉下去。
“我有眼睛。”沈婵扫了那木雕一眼,又平静地看向明离,忽而笑了一下,“更别说,现在的你看起来,好像很想要我抱一抱你。”
“我……”明离很想嘴硬一下,一个音节出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少女呼吸声大得像风鸣,沈婵听得有些烦躁。
“姐姐说,让我不要喜欢你。”明离声音低低的,抬眸迎上沈婵波澜不惊的神情,眸中水色颤了颤,“既然如此,姐姐为什么要吻我?”
沈婵歪着头微微蹙眉,很是疑惑:“我什么时候吻过你?”
她打定了心思不承认。
“幻境里。”
沈婵看着明离,并不说话。
少女抿着唇,力度很大,下唇几乎被吸嘴里,往中间陷进去一块,看起来像是一朵别扭的花,没多久下唇弹了出来,轻轻晃了晃。
沈婵没时间没心思陪小朋友演这种爱恨情仇的戏码,起身欲走却被少女拉出,粉白的花瓣从窗户飘进来,落在软榻上。
“姐姐。”少女另一只手从灵袋里忽地掏出某个东西,“这个你也不认识吗?”
沈婵垂眸。
是一块很潦草的木雕,很丑,幻境里曾和另一个小人摆在床头,还盖上了小红盖头。
“不认识。”她试图抽出手,却被付明离握得很紧。
沈婵蹙眉。
下一瞬什么东西从眼前滑落,噔地一声摔在外面的院子里,沈婵愣了愣,想起来那正是那个潦草的木雕。
不是很宝贝这个东西的吗?为什么扔了?
沈婵只是稍有疑惑,却听明离道:“姐姐不是不认识这个东西吗?怎么是这副表情?”
“松手。”沈婵用力抽出手,“你要扔就扔远一点,不要往我院子里放垃圾。”
烦得要命,沈婵大手一回,灵缚瞬间暴起,拖着软榻上那人到了院外,沈婵犹不解气,顿了顿,灵缚又把人拖到了院外。
院门砰一声关上了,没多久,一对木雕掉落在明离身旁。
似乎又回到了她被沈婵扔出来的那个雪夜,明离情绪比那夜还要崩溃,她一边捡起东西一边朝紧闭的院门大喊大叫:“姐姐!幻境里明明就是你!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她跳上墙,脚掌才压在墙上,身前和脚下忽而一股电流袭来,打得她四肢发颤,结界将从墙上弹开,摔在地上。
这回没了雪堆的缓冲,明离甩得更疼了,她不管不顾大喊:“明明就是姐姐擅入幻境骗我,亲了吻了抱了就把我扔在里面,姐姐是个混蛋!”
“洞房的时候我在姐姐锁骨处咬了一下,那天给姐姐上药的时候我看见了,姐姐别想不承认!”
院里,沈婵抬手摸了摸锁骨。
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
她扯开领口衣服低头瞄了一眼,好在现在已经消失了,死无对证,她不承认付明离又能如何。
院外声音还在骂骂咧咧的,沈婵抬手一挥,隔音结界出现,效果很好,少女尖锐的声音消失了,外面的风声鸟声也消失了。
沈婵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她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感情问题,尤其对面还是个难缠的犟种少女,因此决定放着不管冷处理。
只是不曾料到,付明离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缠,还要犟种-
今日阳光不太好,天空阴沉沉的,沈婵踩在青云殿的台阶上,微微侧身,身后那道阴沉沉的人影也跟着往上。
“付明离。”沈婵忍不住回头,“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这几天沈婵去哪里付明离跟到哪里,青云殿,清辉阁,小重峰,少女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弄得沈婵愈发烦躁。
明离慢悠悠甩着那把流星剑——黑乎乎的一大根,或许叫流星棒更合适。
“看姐姐心情,什么时候心情好了,给我一个解释。”
青云殿前人来人往,不少目光朝两人投来,沈婵冷笑一身,转身进了青云殿。
明离倒是没进青云殿,青云殿是青云门处理要事的地方,她还不能进去。
她抱着流星剑蹲在台阶上,看远处的山,看山下的树,没一会儿又看脚下的台阶,看石阶上奇形怪状的纹路。
茯苓师姐路过,“明离,你在这里干什么?”
明离道:“等姐姐,我有些事情想问她。”
成玉师姐出殿,“付明离?”
她笑了一声,道:“等沈婵?”
明离点头。
师母上台阶,“明离?怎的坐在这里?”
明离说:“等姐姐。”
沈瑾瑜牵起少女的手,把人带进了青云殿:“进来等吧,晚上我们师徒四人正好回清辉阁吃个饭。”
掌门、茯苓和明离都住在清辉阁,只有沈婵住在很高很远的小重峰,像遗世独立的神仙。
青云殿里好多长老和厉害的师姐,掌门让她自己去找沈婵,明离便一个个地找过去,在一处靠窗的房间找到了沈婵。
沈婵看到她时愣了愣,明离还没说话,就被扑面而来的书砸了一身,砚台嗑在了明离额角,出了血。
声响吸引来不少人,各色各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沈婵冷着脸看少女,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第一次看见沈婵师姐发这样大的脾气,众人不敢出声。
沈婵捡起地上的书和砚台,抬手清了清上面的灰,缓缓呼出一口气,“都回去做自己的事吧。”
人慢慢散去,沈婵在案几上铺好笔墨,又从一旁的架子里抽出一瓶药扔给少女:“擦一擦。”
明离接过药瓶,坐在一旁的垫子上擦伤口,默不作声。
沈婵低着头写字,半晌后问:“你没有自己的事吗?”
不应该啊,沈瑾瑜对自己和茯苓都是很严厉的,怎么会容忍付明离平白无故跑青云殿来待半天。
少女低声应她:“师母说我道心不稳,放了我几天的假,让我自己解决一下。”
“道心不稳……”沈婵喃喃道,“既知道自己道心不稳,就别老盯着别人,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这两日她真的要被付明离逼疯了。
“我的道心在姐姐身上。”明离又开始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还得等姐姐来给我解。”
沈婵垂下眼眸,又想砸东西了。
趁着明离被茯苓叫出去打下手,沈婵溜出了青云殿,和在路上遇见的成玉一起进了膳堂。
见沈婵一脸阴沉,成玉没忍住笑:“沈婵,这回你可失手了。”
沈婵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成玉一眼,懒得说话。
“谁让你不善后的。”成玉托着腮道,“别说心性不稳的小师妹了,就算是我被你哄骗了身心,我也得找你要个说法。”
就是小师妹要说法的方式有点偏激了,这下全宗门的人都知道,沈婵师姐和小师妹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若来个好心人去撬一撬小师妹的嘴巴,只怕清高如天上雪的沈婵声名要毁于一旦了。
沈婵拧着眉,又气上了:“还笑,你给我出的馊主意。”
成玉摊了摊手,“我不是让你事后让你给她下忘忧咒么,这你也没听呀。”
“那日情况危急,我根本来不及。”沈婵呼出一口气,“付明离简直得了失心疯了。”
她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但凡别人就到此为止了,幻境里是真是假又如何,她都那么暗示她对付明离没意思了,付明离却还咬着幻境一事不放。
“现在下忘忧咒还有用吗?”沈婵问。
成玉对这事颇有经验,她不得不来取经。
“不一定。”成玉实话实说,“信任越大忘忧咒越好下,现在她都已经怀疑你了,可能,效果不会好。”
“但话又说回来,她又这么喜欢你。”成玉朝她使了个颜色,“说不准说两句软话之类的,信任又回来了。”
听起来有点像馊主意。
“你试过?”
成玉望着她笑了笑:“试过,那人直到现在都没想起来那些事。”
从膳堂出来,成玉问她还回青云殿吗?
沈婵摇头,簪花大会逼近,她得找个地方调息练剑,这几日被付明离影响,她的灵力控制得不是很好。
绕过郁郁葱葱的一丛竹林,前面几位师妹正在聊天,不巧,聊天内容正是沈婵不想听到的付明离。
“明离小师妹今日被掌门带进青云殿了。”一人道,“掌门对小师妹可真好,要知道茯苓师姐可是拜师后第五年才被允许入青云殿,沈婵师姐也是满了十五岁才被带进。”
一人笑道:“小师妹是掌门亲徒,也是掌门义女,到底和别人不同,更别说,小师妹天赋异禀,在整个修真界都算少见,掌门自然得多加关照。”
“确实,我那日瞧见掌门带着小师妹在膳堂吃饭,举止亲密,倒比沈婵师姐更像亲母女。”
“小师妹人也可爱啊,开朗大方的,也和我们说话,很好相处,不像沈婵师姐,总是冷冰冰的,不知是不是看不清我们这些修为弱的人……”
“嘘!你小点声,近日沈婵师姐心情不好,早上才在青云殿里砸了东西……”
几名修士的声音渐行渐远,沈婵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吸了一口气。
成玉笑了一声,晃着身子碰了碰沈婵的肩膀,“师妹们说着玩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沈婵抬眸,朝成玉扯出一个笑:“自然不会。”
她原计划今日先躲着付明离,谁知忽然收到沈瑾瑜消息,让她晚上去清辉阁,师徒几人一起吃个饭。
好在是师徒局并非母女局,除了令人窒息的沈瑾瑜和付明离之外,还有个茯苓,沈婵得以喘息着吃完了晚饭。
月色很好,饭后,师徒四人在清辉阁院子里闲逛。
视线有意无意躲开少女,沈婵仰头看着月光,忽而听见沈瑾瑜提到付明离居所一事,清辉阁地方小,来往人多,不便于修炼,让付明离搬去小重峰和沈婵一块儿住。
沈婵猛地低头,撞上少女同样意外的目光。
沈瑾瑜并未问沈婵意见,三言两语便把这事定下了,一旁少女愣了愣,后知后觉开心起来,茯苓也笑:“小重峰地方远,小师妹上课可别迟到了。”
明离看了没什么情绪的沈婵一眼,轻轻点了头。
深夜。
沈婵拦住了正要回房休息的沈瑾瑜。
“明离搬去小重峰同住一事,还请母亲三思。”
她低着头,深吸一口气,“母亲明明知道我……”咬着牙顿了顿,沈婵道,“我并不适合与人同住,母亲从前也说过,若是让旁人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月光下女人的影子动也不动,“付明离不是旁人,她是你师妹,也是你妹妹。”
“小重峰是青云山脉灵气最重的一座峰,适合修炼,我昔日让你住,是希望你增长修为。”沈瑾瑜叹了一口气,“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辜负了它的灵气,如今我倒是觉得,明离比你更适合住在那里。”
沈婵怔住。
肩膀被人拍了拍,沈瑾瑜的声音落在耳畔,“这件事我不可能收回成命,明离也很喜欢你,这样皆大欢喜。至于你的发热期一事,这始终是你自己的事,你如今二十岁了。”
“好好准备簪花大会,别再让我失望了,沈婵。”
门关上了。
青云山今夜冷得异常。
沈婵在门外站了很久,屋内暖黄的烛光透过门窗缝隙漏出来,又被冷白的月光稀释得没有一点温度。
没多久,那点昏黄的光也消失了。
沈婵垂着眸往院外走去,心口发涩,她张嘴想吐,到底没吐出来-
翌日恰好是休沐日,明离动作很快,她就拎着大包小包上了小重峰。
结界还未对她打开,院门也锁着,明离哼哼笑了几声,抱着膝盖蹲在门口发呆。
直到日上三竿院门才打开。
沈婵一身白衣消瘦,眼下隐隐有一片青黑,似是没睡好。抬手消了结界,沈婵指了指一旁许久未清扫的屋子,疲惫得懒得说一句话,扭头回房间继续睡觉。
明离“哦”了一声,轻轻笑起来,抱着东西往屋子挪。
收拾屋子花了一整天,明离把被子铺好时,夕阳余晖正透过窗户落进来,她走到窗户处趴着,感受那股暖烘烘的气息。
沈婵午后出了门,她好像很不想和明离说话,动作快得像逃跑似的。
院子里的秋千被风吹得晃动,明离从窗户跳出来,快步走过去坐在秋千上。
脚往后踩了几步,松手,秋千便把少女往前送,到了顶峰,又落下来。
她望着沈婵紧闭的屋门,兀自猜测今夜沈婵会不会回来——沈婵近日躲自己很厉害,明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要沈婵一个解释,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她在逼迫沈婵一样。
她又想起幻境里混乱的吻、气息和感受,也是跟荡秋千似的,忽上忽下,忽快忽慢。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沈婵回来得比她想象中的快,白色衣裳批了一层橘黄的光,跟神仙似的。
明离坐在秋千上晃荡,很开心地喊她:“姐姐,你回来啦。”
如果那个幻境还在继续,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成亲后的每一天。
和前几日不同,沈婵竟然偏头看她。
脚尖落在地上,明离定住秋千,歪着头有些疑惑,继而开心起来,“姐姐,我把房间收拾好了。”
隔得远,金黄色的千万微粒落在两人中间,明离有些看不清沈婵表情,只觉得她好像微微皱了一下眉。
下一瞬,沈婵竟然转换了方向,朝她走过来,脚步迈得很大,带着一股英勇就义的壮烈感,走到了明离跟前。
影子罩在明离脸上,沈婵一言不发,逆着光静静看着少女。
“姐姐?”明离仰头眨着眼看向沈婵,忽而站起来,试探着问:“你要坐秋千吗?”
沈婵没说话,身体却很诚实地坐上去,过了一会儿,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明离坐下。
这太和善了,明离吓了一大跳,不敢坐。
沈婵只得开口:“坐下。”
明离喉咙滚了滚,挨着沈婵坐下,还没开口就听沈婵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蓝色的灵力在沈婵指尖若隐若现,秋千带着两人轻轻晃了起来。
明离抬手抓着一边绳索,偷偷看向沈婵,“幻境里的人是姐姐。”
一句平淡的陈述句,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沈婵望向远处被染红的山林,“还有呢。”
“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少女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进入我的幻境,为什么哄我,吻我?为什么出来后不肯承认?”
沈婵这回不否认了,只是缓慢转动视线,蜻蜓点水似的落在少女紧张的神情上,“因为我喜欢你。”
第29章 有点干。
明离愣了好久,脖子往后缩了缩,又把手掌曲起来,轻轻拍了拍耳朵。
“因为我一直喜欢你,自你进入青云门后,我一直暗暗关心你,在意你,可是我是青云门的大师姐,责任重大,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荒废修为,所以只能在你进入幻境时偷偷跟着,借着幻境来满足自己的私心,和你成亲、洞房。”一长串话说完沈婵眼睛也不眨,反倒笑了笑,“付明离,你是不是很想听到这样的回答。”
沈婵往后缩了缩,肩膀抵着秋千绳,“少看点话本吧,把脑子都看坏了。”
余晖下,少女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的,抿着唇看着沈婵,好半晌才道:“姐姐到底想不想认真谈一谈。”
不想,实话说她和付明离没什么好谈的,是付明离单方面抓着幻境不放,她不得不找解决方法。
魅丹已经融入身体里,随着血液游走全身,沈婵想起此行目的,忽而呼出一口气。
怎么这么麻烦。
麻烦的不止付明离,还是沈婵自己——她发觉近来自己的情绪越发不稳定,像吃了火药一般,付明离还没开始点,她就已经炸了。
沈婵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坐直身体,抬眸看了付明离一看,开始反思。
刚才顺着说多好,非得呛一呛付明离,这下好了,少女望着她,眼中疑虑重重。
沈婵发现面对付明离时,自己的耐心少得可怜,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快被付明离逼到穷途末路了。
结界已撤掉,风声和鸟鸣钻入耳朵。
她听见少女轻声喊她“姐姐”,小心翼翼地,像是很担心她。
睁眼,长睫掀开余晖,沈婵望着少女,“是,幻境里的人是我,那个丑丑的木雕是我刻的,和你拜堂成亲的人也是我。”
风声似停了一瞬,随后似疯魔般狂舞起来。
沈婵还没想好理由,也不可能把魅丹的事告诉她,纠结犹豫的样子落入明离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模样。
“不能告诉我理由是吗?”明离问。
“是,不能告诉。”
“可姐姐已经亲过我了,还差点和我……”明离没有从姐姐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一出幻境姐姐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我呢,姐姐?”
幽瞳里晃着水色,楚楚可怜,“我要怎么办呢?姐姐。”
“可你在我并未进入幻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肖想我了。”沈婵声音软了下来,“你有错,我也有错,我们各退一步,不要再提这件事好不好?”
她低着声,似是在哄着付明离。
付明离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眸中水色渐渐淡去,沈婵暗道不好,忽而挪了挪位置,朝明离靠近。
膝盖隔着衣服碰在一起,她看见少女微微颤了一下,睫毛蝴蝶翅膀似的不停扇动。
少女的心思真好猜,沈婵这样想着,谁料下一刻却听明离道:“不好。”
“不好。”明离又重复了一遍,“这段时间我一直很难受,我猜不透姐姐的心思,我不知道你是喜欢我,还是可怜我,还是厌恶我?我日夜都在想。”
她把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从泥土里翻出来,悄悄藏进清辉阁读,可是再没有第一次的那种感觉。她总会想到沈婵,然后觉着那书上写的东西索然无味。
她不肯后退半步,亦不许沈婵后退半步,“我的错比不上姐姐,肖想一个人并不算错,何况那本就是根据欲望编织的幻境。姐姐的错很大,如果姐姐没出现,我也不会吻幻境里那个虚假的姐姐。”
她抿着唇,脸颊两侧婴儿肥并未完全褪去,生起气来更是圆圆一团,像是含了两颗糖,“是姐姐引诱我犯错的。”
她那会儿已经停手了,是姐姐扑上来亲她的,这是姐姐的错。
“好,是我的错。”
沈婵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她心里有了计划,却还是想知道付明离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我要怎么做,才能明离小师妹收到的伤害呢?”
月光下沈婵眼睛被染上了一层橘红,看上去很暖,可实际上依旧泛着一股冷意,只是旁人尚未察觉。
明离受宠若惊地抬头,撞入沈婵冷暖难辨的目光里,没撑住多久,慌张移开:“我和姐姐在幻境里成亲了。”
她小声说,还偷偷瞥了沈婵一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又怕沈婵真的不负责,不由得手脚并用地比划。
她想干什么呢?
她想干什么实在太好猜了,无非是想让沈婵也喜欢她,无非是怕沈婵不喜欢她。沈婵微微眯着双眼,也清楚在付明离这里寻不到退路了——少女铁了心要和她在一起。
不可能的事,沈婵暗暗嗤了一声,随后屈身往前,微凉的唇瓣在眼珠乱晃的那人脸上啄了一下。
很轻,沈婵连嘴都没张,一触即分。
明离却瞬间僵直了身体,并且往后缩了缩,窝在秋千的一角,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沈婵,惊讶之余更多是欣喜。
“这样可以吗?”沈婵往前,抬手覆在少女握着绳索的手上,轻轻一压,把少女困在角落处,低垂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以不生气了吗?”
“我没有在生气……”明离缩着肩膀叽里咕噜说话,总觉得惊喜来得太快,有种虚幻的感觉。
姐姐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身上好闻的气味把明离牢牢围住,喉咙滚了滚,她抬眸看着沈婵近在咫尺的脸,“姐姐哄我,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有愧于我?”
沈婵低下头,目光在少女额心处的伤疤停留片刻,“你总是有很多问题。”
好像在不满,可是语气并不严厉。
“因为我总是看不透姐姐。”幽黑的瞳孔映出沈婵模糊的倒映。
“付明离。”沈婵抬手挑开少女脸颊发丝,手掌顺势捧住少女脸颊,“你话太多了。”
明离仰着头,在沈婵越靠越近的呼吸里愈发心颤,轻轻抿上了唇。
她不是第一次和沈婵亲密接触,自然知道沈婵恍惚的眼神和刻意压低放轻的嗓音代表着什么,沈婵的膝盖不知不觉跪在她的腿间,沈婵盯着她的唇,目光沉沉,像是要亲她。
姐姐总是这样,遇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遇到不愿意处理的事情,总要用亲吻来蒙混过关。
虽然说明离很吃这套就是了。
她轻轻地闭上眼,感受着沈婵的气息一点点靠近。
沈婵的气息很稳,呼吸均匀,而且很轻,要特别特别注意才听得见,明离则相反,呼吸好重啊,重得像一头牛,噗嗤噗嗤的,热乎乎的。
喉咙滚了滚,她刻意压低呼吸,直到那片肖想许久的唇瓣像雪一样轻轻地落在明离唇上。
真凉,今天太阳都这么大了,姐姐的唇瓣怎么还是这么凉。
温热的呼吸瞬间喷涌而出,她轻轻舔着那片雪花,舌尖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甜味,轻轻从沈婵唇面扫过,留下黏腻的湿润。
有点干,明离想。
她想喝点水,想喝点甜水,于是顺着那口小缝钻进去,稍稍放肆地扫过沈婵的上颚,牙面,还有舌尖。
一点一点的,一下一下的,沈婵微凉的呼吸终于被四处点火的明离弄得温热起来,热气扫在明离脸上,带了点暧昧的湿润。
一回生二回熟,明离自己探寻出了点什么东西,倒是沈婵,一点长进也没有,几下便被明离掌握了主动权,几乎是软在明离怀里。
一只手顺其自然地攀上沈婵的腰,不轻不重地捏着,和上面的节奏相互呼应,此消彼长。
沈婵的发丝垂落在明离脸上,随着主人的动静而晃动,轻轻摩擦着明离的脸,微微发痒,明离张着唇,忽而感觉沈婵的动作变得剧烈。
秋千晃起来,身后的梅树也晃起来,不远处的桃花花瓣被风扫过来,似雪花落在梅树巅,余光浅浅扫去,还以为梅树反季节开花了。
身下的秋千压得腰疼,明离微微抬起腰,喉咙猝不及防溢出一声短呼。
她偏头想要换气,却被沈婵追着上来,不给一点喘息时间,又被人勾了进去。
明离仰着头,眼皮半睁着,橘黄的天空下,少女瞳孔逐渐失焦,直到——淡蓝色的灵力悄无声息落在明离脑后,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正以极快的速度交织汇聚,即将成型。*
“啪”的一声,沈婵搭在少女肩膀上的手被握住了,沈婵大骇,瞬间消符,下一瞬膝盖处传来疼痛,一阵天旋地转,沈婵后背抵着冷硬的木头,上半身躺进了秋千座椅里。
少女单脚跨在沈婵身上,另外一条腿悬在半空,跟着晃动的秋千一起摇晃,方才动情的神色消失不见,她冷着脸压着沈婵脖颈,“姐姐刚才在干什么?”
沈婵呼吸还未平稳,佯装不知,“什么干什么?”
这回轮到少女逆着光了,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成一团,分辨不出表情,只是声音冷硬,像是裹了一层冰,“忘忧咒,姐姐给我下忘忧咒干什么?”
她笑了一声,掐着沈婵脖子的手往上抵,逼迫沈婵抬头看她,“想让我忘掉幻境里的事,忘掉青云的沈婵大师姐勾引亲师妹,始乱终弃这件事?”
从一开始沈婵毫无预兆地靠近开始,明离便知沈婵又要骗她!
“姐姐功课比我好,学习也比我认真,自然也知道忘忧咒在对方最没防备心的时候下,效果才最好。”少女俯下身,嗤笑落在沈婵耳边,“姐姐还是太心急了。”
沈婵深吸一口气,偏头躲开明离气息,事情又失败了,还被付明离当场发现,沈婵眼一闭,只觉得自从付明离入青云门之后,她诸事不顺。
气愤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绝望的悲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昏暗的天,心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也忘了叫付明离从她身上滚下去。
于是下一瞬便叫付明离得寸进尺了。
浑浊的气息落在沈婵耳畔,她继续偏头躲开,却被明离掐着下巴扭回来。
“姐姐还是太心急了。”明离的话也很急,声音发着抖,语速却快,“要是继续搞到床上去,等我**的时候最没防备心,那时候动手,才是最佳时机。”
那本书里的荤话终究发挥了一点作用,明离吸了吸鼻子,爽快的同时又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急需别的什么来填补空荡荡的心,“现在也还算不晚,我愿意配合姐姐。”
她掐着沈婵的下巴吻下去,动作迅速地朝沈婵的嘴唇咬下去。
血腥味崩了出来,紧接着一声巨响,明离收到充沛的灵力冲击,整个人飞了出去。
身体砸在桃树下,地上堆积的一层软绵的花瓣并未起到任何作用,明离趴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一口猩红自口中呕出,滴落在粉白的花瓣上。
明离胳膊垫在身体下,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明离压着痛抬头。
沈婵已从秋千上站起来,芙蓉冷面,余晖染了她一身,却似笼着一层薄霜,眉眼间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唯有浅色唇瓣上被咬出了一点艳色的血,和其他地方格格不入。
瞳仁黑得深沉,幽邃如寒潭,明离目光撞上去,只觉得那人似裹着一层冰碴,远远的刺得她心脏又疼又冷。
明离抿着唇,第一时间是害怕,杵着身体往后缩了缩——沈婵要真打她,她没有一点还手之力。
然而想到是沈婵骗她哄她,明离咬着牙又气起来,恨自己修为微弱,这会儿只能趴在地上梗着脖子看向沈婵,以此表明她宁折不屈的傲骨。
她盯着沈婵那只漂亮修长的手看,猜想下一瞬九天就会出现在那只手中,她或许会被沈婵绑起来打一顿,又或者给她强行下忘忧咒。
沈婵什么都没做,微微起伏的胸口很快平稳下来,她转过身快步离开,连院门也懒得走,直接翻墙离开了。
少女趴在地上好一会儿,胸口的疼痛才稍有减弱,她依旧生着气,后知后觉沈婵似把她当个玩物,兴致来了勾一勾舔一舔,兴致淡了便直接下忘忧咒,方便省事又快捷。
掌心贴在柔软的花瓣上,明离撑着手坐起来,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又揉了揉下嘴唇的伤处——她咬了沈婵,沈婵也咬了她。
还好她提前留了点心,也知道忘忧咒这种东西,仔细回想了方才沈婵画的符咒,明离望着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她垂着眸,忽而想着:
会不会,姐姐之前也给她下过忘忧咒?
一侧太阳穴的青筋猛烈跳动,明离“嘶”了一声抬手按住,微张的唇齿还残余某个人的气味和温度。
余晖扫在静谧的小院里,明离收拾好身上的血,吃了点药,提水把院子里的花草浇了一遍。
沈婵今晚一整夜都没回来。
不仅如此,连着两个休沐日,明离都没在小重峰见到沈婵踪影。
明离陪着公孙浅去了一趟藏书阁,随后早早回了小重峰,沈婵依旧不在。
今日天气不好,黑沉沉的云一团又一团朝小重峰逼近,天地光线昏暗,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院里那些才开的小花纤弱得要命,还撑不住一场大雨,明离便去柴房搬出了一些旧布,用几根木头支在上面,勉强能挡一点雨水。
风大得明离耳边嗡嗡响,明离坐在秋千上,抱着那两个小木人,目光在那道两天没开关过的门上扫了又扫,随后缓慢低下头,手指在打了蜡的木雕上轻轻摩挲。
几滴雨水突兀地砸在地面上,尘埃飞溅,灰白的地砖上很快起了一个个黑点,黑点往外蔓延,吞噬着让人难受的干燥。
明离抱着小木雕正要回屋,忽而听见了门那边传来动静,还来不及多想,身体和目光已经先移过去了。
进门的人正是沈婵,一身青云袍,不染尘埃。
目光无意中撞上少年视线,沈婵并未停留,关门,进屋,好似没看见一旁那蠢蠢欲动朝她靠近的人。
一股浓烈的清香钻进鼻腔,明离目光跟着沈婵进屋,随后“砰”的一声,顺理成章被挡在了外面。
好像是竹子的味道。
明离小声地“哼”了一下,扭头进屋。
翌日明离得知,药阁的竹林昨日被砍得乱七八糟的,从成玉师姐那听闻是砍来做药的,不过也有知情人士透露,其实是沈婵师姐心情不好,砍药阁的竹子来发泄。
那人又提到沈婵师姐上次大半夜把药阁炸了,似乎也是因为心情不好。
明离用力抿唇,忘了唇上还有伤口,疼得她“嘶”了一声。
一早上的课明离都心不在焉的,中午进膳堂吃了午饭,明离便去清辉阁找茯苓师姐——沈瑾瑜既是师母也是掌门,事务繁忙,明离平日里的修炼一直由两位亲师姐指导。
不,确切来说,一直由茯苓师姐指导。
明离才踏进清辉阁,迎面便撞上了沈瑾瑜。
“你这嘴……”
明离下意识捂住嘴,却听沈瑾瑜道:“小重峰这么容易上火吗?怎么你和你姐姐都嘴角起了燎泡?”
一道清冷嗓音劈开明离混沌的神智:“是的,最近天气热了,小重峰蚊子也多。”
明离放下手,微微发颤的视线顺着那半截白衣往上,凝重地停在沈婵脸上。
少女抿着唇,唇瓣不由自主地内吸,唇肉相互挤压,倒有些像花瓣模样。
“嗯?”沈瑾瑜笑了一声,“明离,看着你姐姐发什么呆呢?”
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转动,明离眨了眨眼睛,“小重峰上的蚊子是厉害些,我一会儿找茯苓师姐要一些驱蚊灵香。”
沈瑾瑜点头,又问起她的功课。
嘴上怎么说都行,沈瑾瑜干脆让沈婵陪着明离过两招,她和茯苓在一旁观看,看看这位众人寄予厚望的小师妹进步了没有。
剑风阵阵,几招过下来,沈瑾瑜脸都黑了。
两人修为差距极大,沈婵要陪少女过招自然要放水,可付明离不知道怎么回事,出手绵软,灵力收敛,原本应凌厉刺出的剑却晃晃悠悠,像是被抽去了筋骨。
明离知晓自己状态不对,当即要跪下认罚,下一瞬忽地被一只大掌抚上胸口。
“受伤了?”沈瑾瑜问。
明离沉默不语,越过沈瑾瑜肩背望向另一边收剑的沈婵,沈婵也正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双眼眯了眯,像是警告。
“嗯。”明离点头,“前日御剑回小重峰的时候没控制好力度,不小心摔了下去。”
沈婵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好在沈瑾瑜不再追问,只是让明离去药阁抓点药,另外给明离加了一节御剑课,随后出了清辉阁。
“茯苓不在。”沈婵率先开口。
“嗯。”明离点头,忽而轻轻笑起来,抬手摸了摸下唇,“姐姐对谁都说是蚊子咬的吗?”
少女唇瓣色泽红润,柔软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弹性,指腹压着的地方微微下陷。
沈婵移开目光,显然很不想说话。
茯苓不在,她也没必要留在清辉阁,抬腿要走,少女忽地闪现到身前。
少女仰着头,笑意不复,嘴角平平地拉着,尾部微不可察地掉下去一截,“姐姐,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她改变主意了,她想要每天都看见沈婵,她不想和沈婵吵架,不想看见沈婵不高兴,所以也不想去追究幻境里那些事了。
姐姐不肯承认,一个劲地想要她忘掉,那她就装作那是梦。
沈婵眉心微微蹙着。
明离咧开嘴巴笑:“我以后不会提姐姐在幻境里差点和我洞房的事,也不会再说前日姐姐勾引我的事,更不会提姐姐试图对我下忘忧咒——”
“停。”沈婵打断她,“不必阐述细节。”
明离“嗯”了一声点头,低头瞥了一眼沈婵因练剑太久而微红的手心,“我知道姐姐要参加簪花大会,很忙,我不会打扰姐姐的。”
她只求沈婵不要那样冷脸看她,对她不理不睬。
“所以,姐姐,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山风不算大,却有些嘈杂,沈婵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答了一声“好”。
虽然说答应了,沈婵对付明离那番话并不信任,结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付明离真的没有打扰她,每日早出晚归,好像特意和沈婵错开时间,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若非那越开越盛的花草,沈婵都怀疑付明离是不是悄悄搬出去了。
为了准备簪花大会,沈瑾瑜暂时把沈婵手里的宗门事务分出去了,沈婵则每日在药阁后面的小竹林练剑练气,从天亮到天黑,和闭关没什么两样。
再次出现在人群前,是围观簪花大会门内比试。
仙门百家每五年举办一次的簪花大会,每一派仅有五个参赛名额。对于门内比试胜出的四人,沈婵并不感到意外,令她意外的是另外一人——付明离。
付明离也参加了门内比试,虽说最终未能胜出,但也闯入了前八强。
“真是令人惊叹。”
有人感叹,“付明离加入青云门还不到半年却有这样的表现,天纵奇才也不过如此。”
“若是早几年进了青云门修炼,怕是能力压沈婵师姐,拿下这一届簪花大会的第一名。”
第30章 我姐姐修无情道。
沈婵很快和师姑、师妹们共五人启程,前往扶摇参加簪花大会。
桃花落得干净,绿油油的枝叶很快爬了上来,嶙峋的枝干被密密麻麻的绿意掩盖。
师母近日对明离功课很是关照,御剑、调息、御兽、束妖、灵缚等均亲自教导,明离也不负所望,几乎每一项功课都力求做到最好,一开始用得极不顺手的流星剑,如今也越发趁手。
剑气浩荡,明离被震飞,调用全身灵气才堪堪稳住身体,落地后走回树下,身体微微前倾,明离摊开手,掌心是一颗黑棋。
沈瑾瑜一身蓝色长袍,不慌不忙地端坐在古木案桌前,桌上摆了一盘棋,明离看不懂下棋,只是觉得白子如繁星阵列,已将黑子重重围困。
茯苓坐在对面,叹了一口气,“师母,徒儿输了。”
沈瑾瑜神色沉静,美目微垂凝视棋局,修长的手指从明离掌心捻起黑子,啪嗒一声扔回棋桶。
下一瞬风声乍响,原本安静躺在棋盘上的棋子凌空而起,裹挟灵力劲风朝外射去。
寒光闪烁,茯苓反应迅速,足尖轻点地面轻盈跃起,迅速辗转腾挪躲避似雨水般打来的棋子。一枚棋子依旧擦身而过,“嘶”的一声,茯苓衣袖被划破。
另一边的明离也在躲避,与此同时手上的剑,剑花翻飞,磕飞了射向自己的棋子,“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有几颗被打回的棋子甚至朝沈瑾瑜飞去,顷刻间就要砸在了沈瑾瑜脸上。
明离暗道不好,沈瑾瑜却不慌不忙,玉手轻抬,灵力涌动,瞬间便将飞来的棋子稳稳控住。
在空中乱窜的棋子瞬间停住,随后纷纷掉落在地,声响似碎玉投珠。
沈瑾瑜哈哈大笑,眨眼间棋盘恢复原样,她挥了挥手让茯苓坐下,偏头朝明离道:“好,接下来,我要你把所有的棋子都劈开。”
“劈开?”明离不解,流星剑可是像棒槌一样,黑白子又那么小,她如何能劈开。
“嗯。”沈瑾瑜回答,抬手握住棋桶,往上一抛。
霎那间桶中的黑子似被惊扰的黑鸟,簌簌挣脱束缚,朝着碧蓝如洗的苍穹蜂拥而去。
长剑舞动,快如疾风骤雨,少女手腕轻抖,剑随身转,剑刃切割空气,发出“咻咻”的尖锐呼啸。
棋子撞在剑上,发出“叮叮当当”脆响,似金钟玉罄交错奏响,更多棋子则是直接落在地上,震得石板微微作响。最后一颗棋子落在地上,明离扶着剑大汗淋漓。
沈瑾瑜垂眼,黑子落在少女脚下,乌黑的表面在日光映照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泽。
双指一并,灵力涌动,黑子浮了起来,落回棋桶,沈瑾瑜看了一眼,“一颗都没有劈开,再来。”
明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尝试许多次,明离依旧没有成功,棋子太小了,流星剑又太粗了,根本不可能劈开的嘛。
沈瑾瑜笑了一下,说:“你姐姐就能劈开。”
明离鼓着嘴巴咕哝,她和姐姐的剑又不一样,她的剑跟棍子一样,自然是姐姐的九天更好劈。
掌心贴着一颗白子,沈瑾瑜摸索着白子:“沈婵不用剑,她是用手劈开的。”
明离张嘴成一个“o”形,之后老老实实丢棋子劈棋子,不说话了。
太阳一点点移动,沈瑾瑜和茯苓先后去了青云殿,明离一个人在清辉阁里练习劈棋子,直到昏暗降下,明离捡起地上的棋子认真查看,依旧没有发现被劈开的棋子。
第二天明离依旧练习劈黑子,试了百次之后她终于劈开了一颗,乐颠颠地跑到茯苓那里展示那颗劈成两半的黑子。
慢慢地,明离终于在某一日把师母的那盒黑子劈完了,她兴冲冲地拿去给沈瑾瑜看,想要得到表扬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
沈瑾瑜并不吝啬对明离表扬和奖励,带着明离上了藏宝阁。
“想要什么?”
各种各样的宝物看得明离眼花缭乱,视线从一颗大夜明珠上移开,少女仰头看着女人,“我不知道要什么,师母帮我选。”
沈瑾瑜笑了一声,从最高层的架子上取下来一个盒子,“打开看看。”
精美的红木盒子打开,是个平平无奇的小袋子,花纹布料平平无奇,还没青云门统一发的灵袋好看。
明离拿起来,凑近闻了闻,小袋子上有一股淡淡的香草味,还挺好闻的。
目光扫过红木盒子上面的贴条——居然没有贴条,其他宝物上面都有贴条的。
“这是灵霄袋。”沈瑾瑜说,“别看它平平无奇的,可是个稀有的宝物,和寻常的灵袋不同,它里面的空间是无限的,什么都能放进去。”
明离半信半疑,抬手召出流星剑,轻轻一戳,棒槌似的流星剑便装了进去,惊得明离长大嘴巴。
“还有呢。”窗外鸟声叽喳,下一瞬一直探头探脑的小鸟窝在沈瑾瑜手中,一丝灵里牵引着小鸟和灵霄袋,下一瞬小鸟便不见了。
明离大惊失色——灵袋里是装不了活物的。
抬眸却见沈瑾瑜波澜不惊的脸神色。
“把手伸进去试试。”
明离点头照做,探进去的掌心摸到了温热的毛茸茸的东西,随即掌心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伸手出来,掌心托着一只小鸟。
沈瑾瑜道:“是的,与普通的灵袋不同,它能装活物,也能掩气息,必要时候,算是个护身法宝。”
明离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抬头,“这样好的宝贝,师母就这样送给我了?”
女人缓缓转身,拾级而上,不乏不疾不徐,“你不想要么?”
明离捏着灵霄袋,点头:“想要的。”
没过几天,明离收到了沈瑾瑜给她的任务,要她和几位师姐护送个东西去紫流山,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人间历练一番,增长见识和修为。
入青云门后第一次下山出任务,明离自然是高兴的,更让她高兴的是,公孙浅也在此次护送任务的名单之中。
可明离还没高兴多久,又开始忧愁了——姐姐去参加簪花大会了,这会儿她也要出发前往紫流山了,小重峰上的花花草草怎么办?
思量再三,她决定去贿赂白溪,让她帮忙照看几个月。
白溪“嗤”了一声,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明离蹙了蹙眉,翌日跟着茯苓师姐下山采买,偷偷带回来一本小人图塞到白溪床头。
这事儿就这么谈妥了,明离安心上路。
明离不知道送往紫流山的东西是什么,那东西用一个黑色的大盒子装着,临行前乔沅长老叮嘱不许擅自打开。
紫流山离青云山不远也不近,白天御剑,晚上在客栈休息,总共花了五天时间,师姐妹五人总算到达紫流山。
紫流山掌门和青云门掌门是故交,对前来送东西的青云修士很是和善,不仅安排了房间休息,还准备了温池沐浴。
洗干净身上尘土,明离托着下巴问一旁的女人:“师姐,那我们是明天就下山历练吗?”
此行领头的师姐名为陶扶安,是玉清长老的亲徒。
陶扶安呼出一口气,有些疲倦:“明日再说吧。”
翌日,陶扶安却并未把那大盒子交给紫流山掌门,而是跟着紫流山的几位师姐一起,重新御剑前往新目的地。
明离顿觉奇怪,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对上公孙浅的视线,也知公孙浅同样疑惑。
可出门前掌门交代了,一切听从陶师姐的安排。
跟着前面的师姐东拐西拐,最后一行人落地处竟然是昆仑府。
同为五大派之一的昆仑府,的确和青云门一样气派,层层结界打开,昆仑府掌门长老面色严肃地迎接来人,昆仑府掌门身旁还站着一女子,明离认出来那是扶摇派的钟乐大师姐。
不知自己闯入了什么场合,明离和公孙浅两位小师妹缩在队伍后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才得知一个消息:几人出发之时,茯苓师姐和其余四排的师姐们护送魔剑前往扶摇,路上遭魔教伏击,魔剑被人抢走。
不知茯苓师姐有没有受伤,明离心道。
公孙浅也是面色凝重,和明离面面相觑。
“明离。”陶扶安师姐忽然叫她,“把那盒子抱过来。”
盒子有些重,还很大,明离抱着箱子往前,跟着一众大佬往前走,从昆仑府的大殿穿过,拐上台阶,又穿过桥,进了一处洞。
光线昏暗,明离正注意着脚下,一道冷淡的声音忽然落在耳畔:“是你?青云山的小师妹?”
偏头一看,是扶摇的钟乐师姐。
明离记得在青云山的那桩事,因而并不喜欢钟乐,只是闷声答了句“嗯”,抬头见陶扶安回头看了一眼,明离正要快步跟上,陶扶安又扭过头去了。
“听说你一日之内由炼气破境入筑基,又从筑基入结丹?”钟乐冷不丁笑了下,视线往下移往少女的丹田处瞧。
这样瞧自然是瞧不出什么的,明离只被她瞧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钟乐又问:“你如今是不是比你师姐厉害,怎的没去参加簪花大会?”
一行人正沿着蜿蜒的小路前行,脚步声、衣袂飘动声交织在一起,其他人并不说话,因为钟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在昏暗的洞里带了几分回声。
明离只觉得越走越下,她抱着这盒子有些呼吸不了。
“我师姐很厉害,比我厉害多了,青云门里比我厉害的师姐也多了去了,我没过门内比试。”明离道。
钟乐嗤了一声,没说话。
好在很快到了一扇石门出,石门打开,里头冲出来阴冷气息呛得明离打了个喷嚏,她缩了缩肩膀,总觉得不舒服。
为首的昆仑府掌门转身朝众人道:“请各派长老以及钟乐同我进入禁地,一同布阵。”
这样大的阵仗,明离猜测木盒子里封印了个大魔物。
“你猜对了一半。”不知为何今日钟乐总和她说话,女人抱着手臂微微挑眉,“不过不是在这里。”
下一瞬木盒爆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陶扶安挡在受惊的少女面前,警惕地看着钟乐,“钟乐师姐还请稍安勿躁,明离并不知晓实情,师姐莫要吓她。”
她回头朝少女道:“明离,把灵霄袋打开。”
“哦哦。”明离乖乖打开,却见一抹黑气从里头钻出来,下一瞬被几位长老和钟乐灵力困住,又缩了回去。
陶扶安拉着小师妹往后走了几步。
黑气渐渐被引了出来,直到逐渐成型——竟然是无风谷里的魔剑!
明离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风谷封印松动,织魂榕隐隐压不住魔剑,五大派掌门和长老们经过漫长且激烈的争论,最终决定将魔剑移往昆仑府禁地。
昆仑府禁地有天然生成的禁制,纵横交错地分布在禁地四周,能够压制净化魔气,况且昆仑府内有多位元婴大能,便是封印松动,也能即使加固——可比一位元婴修士都没有的青云门安全多了。
决议有了,可将魔剑从青云门移往昆仑府本身也是一件难事,魔剑现世一事已被魔教得知,定会抓紧一切机会再途中夺下魔剑。
沈瑾瑜思量许久,决定派两支队伍从青云门出发,一支由五大派精英护送前往扶摇,一支由几个初出茅庐的小修士护送真正的魔剑前往紫流山,再由紫流山辗转至昆仑府。
难怪之前师母把灵霄袋收回去两天又还给明离,还叮嘱明离这东西暂时不能用了,得等到簪花大会结束和沈婵汇合后才能用。
心里记挂着和沈婵汇合一事,明离便一直没有碰灵霄袋,没想到灵霄袋里头装的竟然是魔剑——还好她听话,不然小命早呜呼了。
石门沉沉关上,明离拿回自己的灵霄袋,心有余悸,这下也不太敢碰灵霄袋——万一里头还有残余的魔气哩,她一个小小金丹修士,可应付不来。
封印魔剑并非一事半会儿能成的事,陶扶安和明离跟着昆仑府修士回了大殿,又跟着去房间休息。
陶扶安说,掌门的意思,要亲眼看着魔剑被压在了禁地之下才能离开昆仑府,昆仑府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名师姐带着三位小师妹在昆仑府待了三天。
在别人家里又不能乱跑乱跳,练剑还得担心劈坏了人家的树,几人只得整日都在房间里晃荡,养出了几日的懒骨头。
明离蹲在台阶下,认真评价:“没有在紫流山待着舒服。”
公孙浅“嘘”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才小声道:“确实,昆仑府修士不友好,今日我去膳堂拿早餐时被人踩了一脚,还被其他修士翻了白眼。”
“啊?”明离生起气来,“怎么这样!”
她想要拉着公孙浅要去讨个说法,被公孙浅拦下了:“算了算了,这是人家的地盘,而且她们不知我们是来送魔剑的,以为我们是来白吃白住的。”
明离还是气。
待了这么几天,迟钝如她也看出来了,昆仑府和青云门虽然都位列五大派之中,但昆仑府修士隐隐有点瞧不起青云门。
她又想起扶摇的那位钟乐大师姐,她很看不上青云门。
公孙浅道,大抵是因为五大派里,只有青云门几百年以来一个元婴期修士都没有,青云门身处仙门五大派之列,在他人看来实在是尸位素餐。
明离不服:“青云门几百年来一个元婴期修士都可没,可依旧能和其他四派并列,更说明它厉害了呀!”
公孙浅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想了一会儿又沮丧起来,“不仅没有元婴期修士,连簪花大会第一名也很多多多多多年都没拿了。”
她有些惋惜,“其实上一届簪花大会,沈婵师姐原本是有可能拿的,可是比赛那几日染了重病,直接退赛,被掌门带回青云门治疗了。”
明离想起妖毒发作那日,成玉师姐说的“旧疾复发”,“姐姐生的是什么病?”
公孙浅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师姐们说的,师姐们也不知道,总之,希望师姐能拿下今年簪花大会的第一名。”
明离托着腮,垂眸盯着台阶上的青苔发呆。
“但昆仑府也有好人的。”公孙浅道,“前日给我们送水果来的那位小师姐,今早就是她帮我重新拿了早餐,帮青云门说话,还送我回来。”
明离有点印象,那位师姐叫宋轻白,那日带着她们一行人回房间的时候十分热情,得知明离是沈婵的妹妹,对明离亲切到没边了。
明离不喜欢那种诡异的亲切,好像在谄媚,但不是对她谄媚,是对沈婵谄媚。
果不其然,等宋轻白走后,明离拐着弯从陶师姐那里打听得知,这位宋轻白小师姐很喜欢沈婵,沈婵似乎对她有恩。
公孙浅看不惯明离用“谄媚”这么严重的词,认真道:“师姐对宋师姐有恩,宋师姐知恩图报,那不是很正常的吗?你干嘛要这么说她?”
明离想了想,这词好像是有点过分,说到底宋轻白确确实实在关照她们,于是支支吾吾吐出个“对不起”。
理智如此反思,身体下意识反应却依旧,对上亲切靠上来叫她“妹妹”的宋轻白,明离依旧不喜欢,且想立刻御剑逃离。
她琢磨了一阵,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何不喜欢宋轻白。宋轻白身为小师姐,对她那种客气又带着几分亲近的态度,总让她感觉宋轻白像是在对待小姨子一般,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什么小姨子!她又不是沈婵的亲妹妹!
明离半夜惊醒,气到捶床。
口干舌燥,明离哐哐灌了自己一壶茶,心里的火气依旧没有熄灭,半晌后,门开了,明离踩着月色下台阶。
想起幻境里未尽的事,再想起小重峰秋千上未尽的事,明离后知后觉懊悔起来,紧接着想起和沈婵的“不吵架不追究幻境”条约,一时气到了极点,甚至想笑。
不是气沈婵,是气自己。
明离找了处视野宽敞的台阶蹲着——昆仑府树好多,跟深山老林似的,明离不敢蹲在暗处,怕吓到半夜出来走动的修士。
啪!
明离抬手拍死一只蚊子,一点红印在掌心,想一颗痣似的。
嗯,虫子也多。
这穷山恶水能出这么多元婴修士,也确实厉害——因着宋轻白,明离这会儿连昆仑府也讨厌起来。
她抱着膝盖坐了好一会儿,心中暗暗盘算着簪花大会结束的时间,她还有几天才会见到沈婵。
又是好几声啪啪!
这死蚊子,不怕死是吧。
明离低着头,把掌心上的蚊子血抹在台阶上,正要转身回去,余光忽地捕捉到一个青色影子。
明离眼皮一跳,视线抬起。
果然是宋轻白。
“妹妹睡不着吗?”宋轻白把手背在身后,歪着头走到明离身边,绿裙子一晃一晃的,“怎么大晚上的来这里坐着?”
轻柔的语气里依旧是明离不喜欢的那股客气的亲热!
此刻明离内心正在咆哮:什么妹妹!她叫的哪门子妹妹!
到底是东道主,到底对她也只有善意,明离抿了抿唇,喉咙滚动,将咆哮压了下来。
“宋师姐。”明离客气回应并纠正称呼,“宋师姐也睡不着么?”
“嗯,睡不着。”宋轻白望着少女轻笑,“做了个梦,醒来就睡不着了,妹妹呢?”
妹妹什么妹妹!
明离实在忍不了了:“宋师姐叫我明离,或者师妹就好。”
“没关系嘛。”宋轻白仰头望着夜幕里的那轮明月,“你是沈婵……沈婵师姐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日后遇到什么事,什么烦恼,也可以跟我说的。”
“宋师姐。”明离无措地挠头,“妹妹这个称呼还是太亲昵了,我只习惯姐姐叫。”
尽管沈婵从来没叫过她妹妹。
宋轻白收回视线,“噗嗤”一声笑了,“妹妹还挺讲究。”
明离:……
少女的假笑一下就垮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明离小师妹。”她歪着头看明离,“听陶师姐说,簪花大会结束后,沈婵师姐会带着你们去人间历练?”
“宋师姐要干嘛?”明离几乎要压不住对宋轻白的恶意了。
“没什么,就问一问,不知道沈师姐届时会不会来昆仑府,毕竟我也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我姐姐不会来昆仑府,你见不到她。”
“哦……”宋轻白道,“那可惜了。”
明离眨了眨眼,“可惜什么?”
“嗯……”宋轻白敏锐地察觉到少女对自己的不喜,但这样正常,正常的妹妹都是不喜欢姐姐的——
她还没想完后面的词,忽而听到一句:“你喜欢我姐?”
宋轻白猛地抖了一下,险些摔倒,想了想,又觉得这妹妹直来直往也挺好,“你看出来了,嗯……那能不能拜托妹妹,暂时先不要告诉她?”
谁会告诉沈婵?明离不仅不会告诉,还要把这件事捂得死死的。
“宋师姐还是别喜欢我姐姐好了。”明离挺着胸,姿态像是长辈那样敦敦教诲,语气听起来像是为宋轻白好,劝她回头是岸。
宋轻白愣了愣,“为什么?”
明离抿着唇,表情变化莫测,眼神沉静地望向宋*轻白,许久,掷地有声地开口:
“我姐修无情道的,不谈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