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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我是东魔君,霖光

    雪落如絮,天地俱寂。

    白茫茫一片之间,唯有一抹红影静静伫立。

    红衣少女俯身喘息,膝上搭手,额头冷汗犹未干。

    她的脚边有碎冰散落,似是天上落下的一地残星。那一地的冰块黑中带着金纹,皆是被冻成一块一块的魔物。

    良久,她才缓缓起身。

    而眼前,姜家众人这才缓过神来。

    他们赫然惊觉,宗门四野之内,寒霜自少女足下蔓延开来,一条条冷白色符文似流水蜿蜒。流得远了,又化作冰层,将所有落于林石、道墙、沟渠之间的魔物尽数禁锢。

    千万魔雨,全数冰封,无一遗漏。

    霜雾依旧腾腾直冒,凡有魔物妄图近前者,皆被那源源不断的寒意冻结,连动弹一下也不能。

    此时,所有的目光皆聚在姜小满身上。

    比起不敢置信,拿恐惧作比更合适。

    ——这是什么招数?

    不是姜家的招数,亦不像是仙门应有的术。

    太强,太邪。

    更别提其中,弥漫的全是极其浓重的魔气。

    姜小满站在那片雪中,看着那些目光,一瞬有些恍惚。

    菩提口中提过的,凌家那些人看凌司辰时的眼神,大概也是这般吧?

    她用了与羽霜的合技“百川霜冻”,其伴生的效果,她在决定用的那一刻自也明了——羽霜的烈气会沿着脉络侵染她的每一寸气息,与她自身的灵气浑然难辨。

    这与当初地牢中被古木真人错认不同,如今她再无辩口。

    可真正面对这一刻,她却惊讶地发现……

    她那颗心,竟意外地平静。

    没有畏惧,没有无措,没有退意。

    她只静静地站着。

    站在血雪交织的冰场中央,眉目无波,神色不动。

    而人群中,却有一道枣红色身影踉跄而出,奔得急促又慌张。

    姜清竹抬起手,指向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喉中一哽:“满儿……你这术法……你这术法是从哪儿学来的?”

    那语音发颤,眉目间更是不可置信。

    而他身旁,莫廉也同样接近一步,“小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目齐聚,哑然无声。

    姜家上下,俱在等她一个交代。

    姜小满却只是垂眸,轻轻抿了抿唇。

    良久,她抬起眼眸,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不是学的。”

    “是我生来便会的,爹爹。”

    语气温平如常,却声声清响。

    说得很轻,又稀松平常,

    但偏偏很锋利,似能穿透冰雪——

    “我……是东魔君,霖光。”

    *

    姜小满低呼一口气。

    说出这句话后,压在心口的重压好似也消散了。

    其实,从地牢出来那一刻起,她就不想再编下去了。

    先前骗凌司辰,骗家人,日日活在“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虚妄里。如困在一张蛛网中,稍动一线,便要扯痛心神。

    真的太累了。

    与其终生欺瞒,不如此刻尽数说破。

    结局如何虽未可知,至少从今往后,她不必再负这份重担。

    结局如何?

    却看眼前,姜家众人已是哗然一片。

    “霖……霖光?”

    “东魔君霖光!?你听清楚了吗,她说她是东魔君!”

    “瞎说,这是小满啊!”

    “可是……”

    惊声四起,交头接耳,人人面上俱是一片煞白。

    众目喧哗之中,姜清竹却越听神情越变,眉目间竟多了几分怒气。

    “胡说八道!”他怒瞪着女儿,胡子吹起,满脸通红。

    一脸根本不信的模样。

    “你在说什么胡话?胡闹!”他举掌招手就唤她,“你现在就给我从里面出来!”

    他说着,不等人劝阻,脚下已然踏出步子。

    口中念诀,掌中凝光,在身前张起一道灵盾,抵御着那呼啸而来的凛冽寒流。

    他一步步向女儿走去,步伐极慢极稳,看得出异常吃力却又用尽全力。

    雪暴中,姜小满轻轻抬手。

    一阵雪浪便如潮汹涌扑去,竟将姜清竹生生逼退数尺,将他沿着方才走过的脚印推离而去。

    他吃了一惊,却又咬紧牙关,脚下重新踏地,再次前行。

    就在这时,天上一声鸟声清鸣,穿云裂雪。

    众人抬首,便见一抹青色巨影“呼啦”一声,掠过人群上空。

    速度极快,一晃而过,却又盘旋不离。

    翎羽铺展,漫天碧青的羽毛簌簌而落。

    风雪在它羽翼搅动中更盛,如惊涛怒浪般肆虐。

    “师父!快退!”

    莫廉一凛,赶紧把姜清竹拉过来,又和洛雪茗一左一右运术结印,架起一道灵盾护住。

    众弟子或避或惧,皆缩于护盾之后不敢再近。

    那巨鸟却已降落,爪足一收,便于雪光之中化作一道碧裙人影,静立在红衣少女身侧。

    女子冷丽脱俗,桃眸盈盈,面容与那丫鬟双儿极为相似,却早已不再是人族姑娘的模样——却见她银发如瀑,额间一点冰白亮眼,头上羽冠高耸。

    一双幽蓝之目扫过众人,寂然无声,却带着似寒刃逼喉的压迫感。

    羽霜来到身侧,姜小满这才感到气力衰竭。她开始低声咳嗽,脚步微晃,有些不稳。

    “君上。”

    霜鸾则迅速以掌心贴着她的肩脊,为她补息。

    气息流入。

    那颗凡骨里的心魄汲取烈气倒似喝水一般痛快,很快,少女憔悴的面容便渐渐恢复了血色。

    “我没事。”姜小满低声又问,“蛹物呢……怎么样了?”

    羽霜颔首答:“都冻完了,不会再有新的出来了。”

    姜小满点了点头,眼中郁色这才稍解。

    ——

    此时,雪暴外头的人群之中,又有人不顾风雪冲击,硬是拨开众人,挤到最前面。

    姜小满定眼细看,不是别人,却是冯梨儿。

    冯梨儿就快要挤出灵盾,好歹才被旁人及时拉回来。

    少女一身杏黄长裙,鬓边玉钗斜斜,手上把玉笛攥得紧紧的,眼眶却隐隐有泪。

    ——她怎会不认得?

    她记得那双碧瞳,记得那杀意滔天的风雪。

    记得伤害她挚爱之人的大魔。

    难怪,早前在宗门里,几番遇见双儿的时候,她都要驻足打量好久。

    ——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的浑身恶寒与不自在。

    可她终究不敢往那边去想。

    毕竟是小满亲口说的,双儿是她在丰州救下的凡人姑娘。

    小满怎么会说谎呢?

    那可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满啊!

    可事实却摆在了眼前。

    冯梨儿牙关死咬,下唇被咬得渗出血痕。

    她不再看姜小满,转而死死盯着旁边的魔鸟,唇齿颤抖,声音带着破碎的恨意:

    “羽霜……那是羽霜!”

    她几乎是在尖声喊出这名字,而后忽地转身,面朝众人,猛地嘶吼:

    “它作恶多端、血债累累,袁姐姐、项允、岳仪都是它杀的!它是姜家的敌人!不可饶恕的敌人!”

    “你们还等什么?快杀了它啊!!!”

    声喊几乎盖过风雪,却又很快被风雪淹没。

    她身后的鸾鸟面色淡漠,眼前的众人亦无动于衷。

    鸦雀无声。

    不仅是冯梨儿认出来了,好几个跟去云州、曾被打得伤残的弟子也认出来了。回过神来时,肌肉上的恐惧记忆蔓延,更是向后踉跄几步;

    甚至没去云州的姜榕也认出来了。毕竟那魔鸟的形貌,与百魔卷宗上记载的一模一样。

    可此刻眼前所见,在一片旁人无法接近的暴风雪中央,那般恶名昭彰,连狂影刀也奈何不了的强大魔物,却静静侍立红衣少女身侧。姿态恭敬、俯首帖耳。

    这旁边的不是东魔君霖光,还能是谁?

    “她,她是东魔君……她真的是东魔君……”

    “我们都被骗了!魔物……魔君居然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俄顷惶然声四起,有人颤着手指向前方,有人已然节节后退。

    让腿发软的是书里的故事,而不是眼前所见之真实。

    唯有姜清竹看得分明。

    少女的眼角依然有一丝压抑,那眸中仍有一线藏不住的失措与无奈——是属于自己女儿的眼神。

    所以众人后退,唯独他一步步踏前。

    “你……你怎么可能是东魔君呢?我看着你生下来的啊……那么丁点儿一个抱出来,和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他喃喃着,唇齿哆嗦,语声悲哑。手上还比划着,那尺寸也不大,手便摆胸前,指尖却在发颤。

    “打小,还跟你娘一样的脾气,不服输、不听劝、认死理,要去做的事,谁也别想拦。”

    “就这些年……我也没怎么管你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可你也不能变个魔君来吓唬我这个当爹的啊……”

    他又走了几步。

    莫廉也急急跟着,竭力阻止师父再踏入风雪。

    他看向前方,声音亦带着焦急:“小满,你是被东魔君做了什么吗?”

    姜清竹的另一边,洛雪茗亦忍不住开口:“还是说……满丫头被夺舍了?”

    “胡说!”姜清竹忽地怒喝,“她就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的神态,我认得出!”

    他回头瞪二人一眼,转而又继续往前,却被两个徒儿死命拉了回来。他只能原地发问:“满儿……告诉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噤声了。

    静静等待着姜小满说话。

    姜小满却迟迟未语。

    其实,她曾为这一日,想过千百种解释。

    其中甚至有想得很完满、能自圆其说、却不惊世骇俗的故事,

    可此刻,她却忽觉一阵倦意。

    倦得不愿再虚伪一字。

    所以她只是这般道:

    “我就是东魔君。”

    “从始至终,都是。”

    “姜小满还没出生就死了,是我夺了她的死骨,占了她的名字,再以她的肉身出生、长大,借以恢复力量。”

    她抬起眼,看着所有人,看着姜清竹、莫廉、洛雪茗、所有在场者。

    “我……从来都不是姜小满。”

    “对不起。”

    第262章 保重

    羽霜静立在姜小满身旁,不动声色,但眼底一抹杀意潜藏不去。

    她的主君新生后愈发天真,她却素来不信天外人。

    若这群人敢在此刻翻脸欲对主君不利,她便会先一步动手。

    可这回,姜小满的那番话落下,却不像先前引起惊哗。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

    众人面色紧绷,吞咽声微不可闻;

    冯梨儿亦愣愣地立在原地,面色数变,终归沉寂。与众人一道,齐齐望向一个方向。

    他们都看着姜清竹。

    姜清竹驻足不动,雪落满肩。

    他神色复杂,目光若沉浸在极深的思绪之中。

    突而一瞬,眼底仿佛有什么念头翻过,他猛然一甩肩膀,竟将拽着自己的两个徒儿一并震开。

    洛雪茗、莫廉各自被震得退了一步,尚未反应过来,却见师父已在刹那间唤出了蛇牙琴。

    琴架于膝,指扣弦位,动作之快、气势之决。

    二人皆不动了。

    姜清竹埋头,风雪簌簌打在他鬓角,吹乱那几根斑白的发丝。

    “君上!”羽霜登时色变,掌中羽刃已现。

    她一步便要上前,但却被姜小满抬手拦下。

    少女眉头一动,亦有疑色。

    爹爹要动手?……是要杀她么?

    可她却未设任何防御,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眼神也未曾动摇。

    羽霜感知到主君手掌那一丝不容抗拒的按压之力,虽满心不安,却终是听令止步。

    琴音倏起。

    只见姜清竹拂弦而拨,两道毁绝谣音波于一息之间化作无形之刃,自雪中破风而出——

    银芒激荡,挟雪而来。

    少女却岿然不动。

    直到银芒掠顶而过时,她只眼睛抖了抖,几撮鬓发随风扬起,被音波削去寸许,细碎落雪之上。

    “噗嗤、噗嗤!”

    两声异响几乎同时而至。

    伴随着切割开来的响动和冰块破裂声。

    却不是来自她身上,而是从她身后传来。

    姜小满猛然回首,羽霜亦霍然转身。

    只见那片冰雪碎石之中,竟有两只蛹物半身已挣脱冰封,翻滚抽搐。其口张张合合,似还欲吐出术光来一击。

    然却被毁绝谣刃波切入,横断身躯,连着冰块斩作两截。

    “这处没冻透吗?竟然还能动。”羽霜语声一沉,抬手挥出一道寒光,迅速将余下几处隐动的冰封之物尽数冻结。

    姜小满看了几眼那些化为死寂的蛹物,才再度转首,视线落回父亲身上。

    姜清竹已收了蛇牙琴,身前风雪未散,他却伸出手来:

    “满儿,”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温和非常,“先别说胡话,你先出来。”

    “有什么难处,慢慢同爹爹讲。”

    *

    姜小满的目光先是怔然,再缓缓幽沉。

    她原以为自己能冷静到最后,可在姜清竹替她斩去那两只偷袭的蛹物时,心底终究还是……有片刻动摇。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譬如:

    【都这个时候了……我说的话,您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我可是魔啊。】

    【人魔殊途,仙门律令昭然,也是您亲口说的。】

    【我已经……回不去了。】

    可她终究没有说。

    风雪兀自吹拂着她的发,雪落在肩上,堆在发尖。

    蓦然间,她只觉眼角一阵酥痒。

    她略微一眨眼。

    那湿意便顺着眼尾轻轻滑落,软软的,痒痒的。

    像是飘雪之中意外一颗灼心的火珠,灼也不疼,冷也不凉,只是酸软。

    她闭眼,再睁开时,视线已然斑驳。

    那模糊中,是众人震惊、不解、畏惧交织的神色。

    是姜清竹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是洛雪茗咬破了嘴唇,血丝顺着唇角蜿蜒;

    是莫廉死死抓住姜清竹另一只手臂,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是冯梨儿喘着粗气,垂下目光,不再去看她。

    她眼前一幕幕晃过,忽然记起一些不远的过去——

    【

    “小满,你现在老往外跑的,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啊?你过往没怎么一个人出去过,都是我陪你出去,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啊?”

    ——上次回家时,莫廉还这么问过他。

    好些师兄师姐围在旁边,问她见闻、问她经历,问这问那的。

    那时候,姜小满编了点话,又掺了些真。

    莫廉听了半晌,没对她那些“见闻”有太大兴趣,却忽然认真起来,语气带了担心。

    “如果有人欺负你,或是让你不高兴了,一定记得告诉大师兄。”他说。

    那时,姜小满怔了一怔,刚要说话,眼前一抹白裙蹲下,她被一只纤手一把捏住脸颊。

    是雪茗师姐蹲下来,眼神柔和:“满丫头,在外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其他师兄师姐也跟着附和:

    “对,我们一起。”

    “管他是谁!凌二公子又怎样?凌宗主又怎样?”

    “对,就算狂影刀来了,我们也不带怕的!大不了,我们杀上岳山去!”

    她记得那时她被逗笑。

    正要说什么,那些喧哗便被一道半嗔怪的声音打断:

    “杀什么?岳山现在尚处恢复期,打打杀杀的是要做甚哪!”姜清竹拨开人群走进来。

    他刚处理完事务过来,说话虽凶,眼神却笑得快开了花。

    “回来了啊?”他说,“累了乏了腻了,就回来,岳山有甚好的?冬天冷得要命的,比不得涂州半点。”

    宗门事务再累,也掩不住姜清竹眼角的宠溺,

    “涂州暖些,回来我就差人给你炖你最爱吃的回锅肉汤,炖两盅。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好不好啊?”

    】

    “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如今听来,却更像一句永远也再听不到的诺言了。

    姜小满唇角轻轻一抿。

    她眼神微垂,风雪仍旧肆意吹打。

    下一瞬,少女缓缓弯下膝,轻轻地,跪了下去。

    跪在风雪铺满的白地之上。

    都说白日鸣雷、盛夏降雪,乃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

    可今日弥漫魔气的鹅毛大雪,却冷得直入骨髓,落得人心发颤。

    姜小满跪得端正。

    她从怀中掏出白玉仙笛,又从腕间褪下雷雀环。

    那笛子是她上次回家时,爹爹给铸的一把新仙笛。虽然她不会再用上,但当时也收下了,如今却不必再掩藏了。

    接着,她又从袖中取出姜家的宗门令牌,出入结界的诀符,以及玉清门为姜家修士定制的剑符数枚。

    一件接一件,她将这些本该象征着“姜家弟子”的物什,全数轻轻地摆在身前的雪地里。

    那雪松软轻薄,将符印边角掩去。

    羽霜立在她身后,未发一语,只紧紧盯着主君的背影。

    而眼前的姜家众人都愣然看着她。

    一人未动,一语未出。就连天地间的风,也在这一刻凝滞下来,雪落之声都失了响。

    就在这片滞涩的死寂中,

    “砰。”

    少女双掌伏地,第一个头叩入雪泥里。

    眉心贴地,额骨没雪,带起几片细碎冰晶,静得能听见心跳。

    第二下。

    第三下。

    三个头沉沉叩毕。

    姜小满抬起眼眸,一双明眸安静无声,泪痕沾上雪花,已经干透了。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声音很轻:“各位……”

    “我走了以后,你们要保重。”

    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她怕再说多些,眼泪会再次决堤。

    她没有再回头。

    下一刻,翅羽翻起一阵雪浪。

    羽霜化作青鸟腾空,红衣少女轻巧跃上鸟背,扶翎而坐。

    一声清鸣,那青色鸾鸟振翅高飞,风雪卷起,直上九霄。

    众人皆仰头而望,红衣渐远,天光再现,风霁雪歇。

    唯余几缕羽毛缓缓飘落。

    其中一根,落在了姜清竹的掌心。

    *

    天上有青色鸟影一掠而过,往北边方向去了。

    速度很快,却依旧逃不过一双同样敏锐的血色眸子。

    底下,倚着树干的华袍女人抬目展望,视线一直随着鸟影远去不见,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她悠闲地打了个呵欠,搓了搓鼻尖,指间一枚葡萄干送入嘴中,细嚼慢咽。

    直到耳畔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壮硕的男人看似忙了好几个时辰,脚步都疲了。

    他手中还持着那火光未尽的神器,边走边收,嘴里念叨着:

    “可真累人,总算收拾完了!”

    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咧嘴一笑。

    灾凤看着他,先是将嘴里的葡萄干吞了,这才离开树干朝他走去。

    “没想到君上竟真把阵圈给撤干净了啊。”她说着往千炀嘴里塞了把葡萄干。

    千炀也很乖地弓下身子张嘴巴接过,嚼得有滋有味,“那是自然。本王答应了霖光的嘛。”

    他嚼着嚼着一口咽了下去,转念又问:“对了灾凤,你之前为什么不让我跟霖光说实话啊,我们不是明明知道小衍衍的计划吗?”

    “你傻啊,什么都跟她说了,她万一又跟仙门说怎么办?”灾凤瞪他一眼,“这阵法日后可是与天岛的决胜之机,在东尊主做好决断之前,我不信任她。”

    千炀火红的眸子眨了眨,似捕捉到了什么。忽而一步上前,蓦地一下抓住女人的手腕,把女人带到身前来。

    “所以……灾凤你其实早就知道小蘑菇布的阵法功效?”

    千炀那般高大,纵使灾凤也不矮,但在他胸膛前却细瘦得跟枚竹签似的。

    但女人气势也不虚,仰着头看着自家主君:

    “知道又如何,只要于我们有利——”

    “灾凤!”

    壮汉猛喝一声,可让这荒崖都震了一下。

    女人自是怔住了。

    千炀放开她的手,看着她,说得很认真:“本王知你素来忠心,事事为我,为西渊,鞠躬尽瘁……本王很是感激。但——”

    “霖光曾救过我一命。即便本王要与她为敌,也会光明正大在战场上与她对决。这般……在背地里借蛹物削弱她、偷袭她?这不是本王能做出来、亦非本王能容忍的行为。”

    灾凤默然良久,最终轻叹一声:

    “是,君上。”

    气氛略滞,高大的男人又挠了挠头,

    “那……现在去哪啊?”

    “君上的想法呢?”

    “本王也不知道呀……灾凤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灾凤看着他,一时竟不知是哭是笑。

    明明是瀚渊仅次北渊君与山灵的古老之存在,却又如此……单纯。

    前一瞬才话语沉稳,义理分明,教人以为他终要立意自决,独当一面。

    怎料下一刻……

    竟又回归了孩童模样。

    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谁让她是西渊火鸾,宠着呗。

    “君上忘了与南尊主的约定吗?这回姜家的结界也没破干净,得去跟他解释吧。就算不解释,和他合作的第二个行动咱得完成吧。”

    千炀“哦”了一声,点点头,

    “那……走吧?”

    “急什么?等我吃完这把。鸟形的时候,嘴尖爪钩,可不好抓葡萄干。”

    第263章 双煞

    赤鸾往东边飞去时,青鸾也悄然落在了涂州以北的一座小城外。

    这城不大,很安静。街巷之间落着斜阳黄光,照不出半点烟火气。

    加上又是黄昏时分,店铺基本都打烊了,只剩风吹檐角、纸旗抖动。

    姜小满进城后,也不看路,随意走着。

    她在一间关了门的茶肆门前停下,门没锁,木椅也还搁在屋外。

    她没敲门,也没进去。

    只是在外头找了张椅子坐下,没茶,也没灯。

    她一动不动,静静坐着。

    风吹过长街,连椅背也凉,她也不在意。

    从黄昏坐到夜深,又从夜深坐到天明。

    直到清晨。

    晨*光从巷尾洒落时,茶肆里响起木门的咿呀声。

    “姑娘?姑娘?”

    是个茶博士的声音。

    姜小满不知什么时候趴着睡着了,额边落着几缕乱发,衣角也凉了半晌。

    她被拍了拍肩,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你一个人啊?”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瘦小中年人,白褂子打着褶,脸上满是皱纹,像是常年不歇的样子。

    姜小满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

    “来喝茶?”

    姜小满又点头。

    “哎哟哟……姑娘你这来了也不进来知会我一声。”

    茶博士自言自语地把的毛巾往肩上一甩,就过来伸手扶她,“外头风大,快快,进来坐。”

    ——

    灶里火升起来了,茶水热气腾腾,一盏热茶递到她面前。

    还放了一盘新洗的果子,红亮带水珠。

    姜小满接过,不说话,低头慢慢喝。

    一坐,又是一整天。

    人来人走,风起又止,茶凉了又添,街角响起又归于寂。

    她始终坐在那里,不多言语,也不多动作。

    像是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要去哪儿。

    等到傍晚,店又空了。

    茶盏空了,桌前也空了。

    她的脑子,也是空空的。

    夜幕降临,茶博士回里屋歇了,也没撵她走。再留了些热水与毛毯,把门虚掩上。

    姜小满不想动。

    她本是打算一路飞北,径直奔去岳山的。

    可她心里清楚,凌司辰此刻一定也不好过。

    他身边有一摊子事,岳山的危急、他自己的身份……他眼下已有太多要面对。她若这副模样贸然前去,只会让他更加挂心。

    她不愿他为自己分神。

    更不想用自己的难受,去换来他和她一起难受。

    再说,这也解决不了什么。

    于是姜小满就这么坐着,偶尔趴在桌上,发呆,发神。

    她想着,现在的她,大约就像一根被风吹落的野草,漂泊无依,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吹到哪去。

    她心里还想替自己找个理由,说她是背负着使命才走到这一步。

    但那所谓的“使命”……在此刻倒像一根鹅毛。

    一拳打进里头去,连一分毫重量都感知不到。

    她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迷离,喃喃出声:

    “霖光……我现在可算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把一切都扔给我,然后自己躲起来了。”

    “换了我啊,我也不想醒。”

    说着她苦笑了一下,

    “小时候总盼着能早点长大,离家闯荡、到处跑,想着多自在。”

    “结果真出来了,我又想回家了。”

    “人怎么能这么奇怪啊……”

    ——

    门“吱呀”一声轻响,有风从门缝钻进来。

    她没回头。

    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才稍稍动了下,抬起头来。

    是羽霜来了。

    披着夜色入了茶肆,她没开口,径直走到对面坐下。

    “岳山怎么样了?”姜小满伏到桌案上,第一时间带些焦急地问。

    羽霜解下长羽披风,拂去夜露,认真回答:

    “属下赶到之时,蛹物尽退,围也解了,便用不着属下出手了。”

    姜小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肩膀这才轻轻松垮下来些。

    她瞥了眼那壶早已凉透的茶,也不管热不热了,执壶斟了一杯递去。

    “抱歉啊霜儿,本该我去的事,却派你去。”

    “君上之命,自当完成。”

    羽霜说着,接过茶盏饮尽。

    她确实渴了,放下杯后抬手拂去唇角水痕,才一转话锋:

    “但过程……并不轻松。”

    姜小满警觉抬头。

    羽霜道:“南渊双煞——羌笛、灰枫,皆到了岳山。”

    “他们拆了结界,活捉了许多修士,威逼利诱,手段狠厉。若非那凌二公子及时赶到,只怕……岳山已遭灭顶之灾。”

    姜小满脸色顿变,一拍桌案,猛地站起:“双煞都过去了?”

    意识到里屋茶老板还在歇息,她抿了抿唇,才压下情绪,也坐了回去。

    再度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为什么……明明将双煞分头派走更得效用,为何偏要全压在岳山?”

    南渊双煞可不是寻常战将。

    虽然霖光没见过二人,但曾经南渊都在传:双煞诡谲莫测又分司要职,能力绝对不逊于出征的天罡之列。

    单说上次征天之战,飓衍宁愿借出风鹰,也不肯动双煞一人,便约莫能猜到这两人在南渊的份量之重。

    羽霜沉默点头,眸光略转,片刻才低声答:

    “他们所逼问的,只有一样。”

    *

    “把凌北风交出来!”

    一声破喝响彻山巅,竟是从青霄峰上传来。

    岳山已不复昔日清朗仙境,护宗结界被撕得七零八落,灵纹残碎不堪。

    墨黑魔气从山石缝隙里冒出来,滚滚如烟。

    蛹物爬得到处都是,石缝间、林木中、皂阁檐角上。

    地上乱七八糟地散着断剑断刀、剑穗剑柄、破旗破布,混着血水糊了一地。蛹物们便抱着那些刀剑残片、以及满地的灵丹仙草,啃噬上头残存的灵气。

    青霄峰门坊下,泥土被抓出了层层沟壑,像是有人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倒是没见着尸首,但人,全堆在那儿——

    数百个岳山修士,皆被绑了手脚,被从各殿各阁押到此处,层层叠叠堆在门坊至主殿的台阶上。

    穿得讲究的,约莫是高阶弟子与诸位真人,被“规整”地摞在最前排。

    后面一堆一堆的,则被赶得东倒西歪、瑟缩成一团,满脸泪痕血迹,脸贴着脸,头挨着头,像极了肉铺案板上被剁碎了的杂肉堆。

    这便是此时的岳山。

    ——

    不远处,一个老修士被拖了出来。

    他衣袍破裂,面上青紫交错,分不清是拳痕还是鞋印。

    浑身还挨了不少刀痕,左臂脱了骨,只能被架着半吊在地。

    有人伸手,扯他发顶将他逼仰起头来。

    伸手的是个魔将,身形壮硕宽大,浑身缠着虎纹的袍子。

    头上顶着一双锋利漆黑长角,眼如豆子,脸满是钩纹,一道一道像凿子刻出来的,凶戾而乖张。

    偏偏这般生猛长相,肩上却趴着一只毛色油亮的松鼠。

    那松鼠丝毫不怕满地血气,啮齿一动一动,尾巴撅起,还往魔将脖子上蹭了蹭。魔将一手拽着老修士脑袋,一手却还腾得出来,逗逗那松鼠,像是哄着别急。

    逗完了,他才把视线挪到老修士上,

    “你,就是万蠡真人?是这里级别最高的了?”他说着,嗓音粗哑得像碾石磨砂,满口还喷着沫子。

    万蠡闭着眼,额头青筋都被扯得鼓起,血顺着他鬓角流下去,染红了耳根。

    他却咬牙不言,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那魔将嗤笑一声,獠牙外露,“行啊,这也不说?”

    伸出手一招,“灰枫,给我拎一个出来。”

    话落,他身侧走出另一个魔将。

    是个身披灰色熊皮的女魔物,体态丰腴,步伐却沉稳。胳膊粗若石柱,偏生手指还涂了黑色甲油,头上盘一对短而发亮的盘角,像牛角又像锻铁。

    她走过去,目光一扫。

    俘虏中一阵骚动,几个弟子吓得大哭,拼命往后挤。

    灰枫却懒得挑,只是伸出那肥大的爪子,往前排一捞,拽住一个。

    “不要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那修士哭喊着挣扎,四肢乱蹬,但哪里挣脱得出。

    尖叫声直灌进万蠡耳中,他眉头止不住地跳,嘴皮却咬得更紧,就是不睁眼。

    灰枫将那弟子往地上一丢,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细的牙,

    “羌笛,你看这个成不?”

    羌笛点了点头,灰枫也不再废话,巨掌一转,直一把扣住那修士的脖子。

    忽地没声了。

    这寂然让万蠡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却是——被掐住的小修憋红了脸,脖子一缩一缩地哆嗦,裤/裆渗出黄水尿一地。

    女魔的手本就粗大,几乎能把那修士整个脖颈扣满,看着轻松就能掐断。

    羌笛见老修士睁了眼,便吹了个口哨道:“把凌北风交出来,不然,先杀这第一个了。”

    第一个,意思便是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说过了。他不在岳山。他已经退宗了!”万蠡一字一句道。

    他眼睛红得骇人,似要浸出血丝来。

    “退宗了?”羌笛再嗤一声,“真的假的?凌北风这般鼎鼎大名人物,你们仙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敬?你跟我说他退宗?”

    灰枫也跟着冷笑出声。

    万蠡却气得一圈山羊胡子颤动。

    羌笛舌头在嘴里滚一圈,又道:“退宗不退宗无所谓了。你只要告诉我,他人在哪。我就放了这只蝼蚁。”

    “不知道。”

    “不知道?那可是你们的大公子,你觉得我信?说吧。”

    “我说了不知道。”

    ——“快说!!!”

    羌笛没了耐心,一声怒喝,拽住万蠡的发顶猛地扯起,头皮似乎都要生扯下来。

    灰枫也把那年轻修士脖子捏得紧了。

    那弟子顿时像死了一半,瞳孔放大,牙齿咯咯打颤。

    万蠡却忽地咧嘴笑了。

    牙齿间还带着血丝,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根本是对牛弹琴。

    这些魔物压根就听不懂人话。

    他这一笑,反倒将两个魔将激得满脸阴煞。

    羌笛蓦地抬头,厉声一喝:

    “宰了他!!”

    灰枫双眼瞬时亮起碧绿光芒,五指收紧,已隐隐听见一丝骨骼碎裂声。

    所有人,近在咫尺的万蠡、其他俘虏,皆瞳孔收缩,面色紧绷,心提到了嗓子眼。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根青藤自地脉蹿起,势如蛟龙。

    那藤条粗如碗口,蜿蜒若蛇,表面青皮泛光,似有生命般直取女魔将,

    “唰!唰!”两记劲响。

    藤条先猛地一绞,将灰枫伸出的小臂死死锁住。接着力道一转,竟将她整条手臂拧到身后。

    随后藤条飞舞不止,转瞬缠绕她腰身到勒住脖颈,直将那魁梧女魔死死捆成粽子,倒悬空中。

    青藤翻卷之间,扬起大片尘土。

    烟尘之中,有声音徐徐,带着些嘲意:

    “呵,都说南渊双煞不逊征战天罡,可选拔战上都不敢露面的人,又能厉害到哪去?……在下,还真想领教一二。”

    话音落时,尘雾渐散。

    两道颀长人影浮现,伴着衣袂与长发飘扬。

    第264章 青藤之矛

    羌笛一手仍揪着万蠡头发不放,另一手则不停拂着扑面而来的尘沙。

    那尘沙沉浊又无孔不入,冲得他鼻中发痒,咳个不停。

    他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肩头那只条纹松鼠便跳起,腮帮一鼓,朝空中喷出一股旋风。谁料那旋风才起半分,便如陷泥潭,被那层层尘浪吞噬不见。

    羌笛眉头一蹙,隐觉有异,方欲再施术,

    却见眼前风沙裂隙中,飞来一物。

    只是一粒小石,却势若惊雷,割破沙幕,朝他猛袭而来!

    羌笛神色陡变,立刻松手甩开万蠡,松鼠飞窜上臂,瞬息化作一面风盾护住周身。

    可没用。

    “嘭——!”

    仅一声钝响,风盾崩碎。

    那枚石子竟强悍如斯,贯穿风盾不减其势,直打进他肩侧。

    劲力穿骨入肉,羌笛壮硕的身形竟被生生掀起,撞向身后石柱。

    只听一声闷响,魔将倒栽而下。

    惊得台阶上的弟子是纷纷避让,虽手足被缚,却仍往边上颤颤挪动,唯恐殃及池鱼。

    羌笛自石阶滚落而下,狼狈不堪。

    他甫一翻身欲起,眼前倏地又一道幽黄亮光闪过。

    那是一柄土象之力凝成的剑,剑芒劈开尘沙刺了过来——

    羌笛赶忙斜身躲避,剑锋堪堪掠过肩头,挑破他的皮甲,带出一道血线。

    未及他喘息,剑招又至。

    白衣少年如一缕银光,快得如残影。

    步法交错游走,剑锋似金月舞动。目标明确,直锁羌笛,丝毫不留喘息之隙。

    羌笛节节败退,仓促招架。他着手一扬,手边持的风盾变回小兽模样,几步跳上他肩。

    花鼠两颊一鼓,猛吸空气,又霍地连续吐出风团弹!

    “砰砰砰”几声,风团弹砸在地上,一砸一个坑,石屑乱飞。

    凌司辰却不紧不慢,身形如燕穿林,游走其中,一点未被沾身。

    直到最后一发风弹飞来,汇聚如一团亮光,径直轰向他面门!

    少年剑锋一横,稳挡身前。

    这招却正中羌笛下怀。

    “轰——!”

    那光弹在触剑之刻炸开,竟是那花鼠所化,抑或本来就是羌笛的一部分。

    只见它变出鼠身,大口一张,竟死死咬住凌司辰的土剑不放。

    甩都甩不掉。

    凌司辰却只是淡然一笑。

    旋即五指松开,径直弃剑,脚步微屈,灵巧腾地一跃而起!

    半空之中,少年右臂高高举起,厉声一喝:

    “菩提!来!”

    另一侧,正与灰枫缠斗的菩提闻声一闪身,卖招跃退,手势一引:

    “少主,接好!”

    一条青藤自道人掌中激射而出,于空中游走,似蛟腾空,又于少年掌中盘绕,顷刻化作一柄乌青长矛。

    凌司辰接矛之瞬,金瞳闪耀。衣袂翻飞间,他身形一振,手中利矛狠狠投下!

    这一投,便如山川倒压,势贯九霄。

    下方,羌笛面色骇然。

    他急急将花鼠唤回,再度化作风盾,层层旋转护于身前。

    然这一支矛,却带着凌司辰锋利无匹的磐元之力,锐不可当——

    只听得一声巨响,似是整座山岳都震了一下。

    一矛落下如青光坠地,直直贯穿魔将之身,将他连同风盾一同钉入石地之中。

    尘沙猛卷。

    *

    凌司辰轻稳着地之时,菩提那边的战局也已告一段落。

    灰枫被藤条缠得严严实实,倒在地上挣不脱也动不得,半张脸贴着泥土。

    凌司辰只扫一眼,便转身走向羌笛。

    那魔将倒卧血泊,藤矛贯体,口鼻涌血,倒是再也变不出松鼠来了。

    凌司辰一手扣住矛柄,稍一用力,“咔”的一声拔出。

    血随即猛喷。羌笛剧烈咳嗽几声,尚未昏厥,却也再无反抗之力。

    矛身在被拔出来的时候又褪成了藤条,凌司辰手松开,便被菩提收走了。

    正好,先前那险些丧命的小修就蜷在旁边,凌司辰瞄他一眼,也不说话,伸手一扯便把他身上锁链拽断下来。

    那小修怔了一息,旋即如梦方醒,惊慌连滚带爬退至石柱后头,气也不敢出一声。

    凌司辰却没理他。

    只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锁链,指间轻抹,将磐元之力封于其上。再转身,拎起半昏的羌笛,连同菩提押来的灰枫一并捆缚,锁阵成印,堆在一处。

    这俩肥硕的“南渊双煞”,此刻竟似两只死鱼并卧,毫无气焰。

    ——

    一通麻利操作,凌司辰方才拍拍掌上的尘灰,目光扫过四周。

    偌大青霄峰之顶,却是一片死寂。

    那些仍被缚着的修士一个个怔怔看着他,惊惧、迷惘,仍在眉眼间未散。

    即便似乎看起来他们得救了——可到底于他们而言,不过亦是魔物间干了场架而已。

    凌司辰嘴角扯出一丝笑,似是自嘲。

    “少主!”

    菩提此时走了过来,问着,“现在怎么说,走吗?”

    毕竟临来之前,他记得凌司辰承诺过,解了围便走。

    如今看来,这围也的确是解了。

    凌司辰却未应声。

    他自始至终,只在半空唤矛时吐过一句话,其余时候皆缄默不言。这时候眉心微蹙,目光沉静,神色像是思索。

    菩提等着他,也不催促。

    就在此刻,一阵压抑的咳声自寂然中突兀响起。

    两人循声望去。

    只见万蠡真人半伏在地,胸前染血,面色惨白,口中咳出的尽是黑红。

    凌司辰眉微动,扬了扬下巴,“先治伤。”

    菩提无奈撇了撇嘴,颔首一点。他便走过去,唤白藤缠上老修士伤残的身躯,探入其灵脉将烈气一丝丝拔除,又替他稳住筋脉、疗补血肉。

    万蠡早已无力挣扎,只能躺了任他救治。

    凌司辰则脚步一转,径直走向门坊之下,逐一为其余修士解开束缚。

    他不发一语,也不与任何人对视,只是手上不停。

    一条条链子被他斩断,卸得极稳极快。

    有的人一得自由,叫着喊着哭着就跑了;

    有的仍瑟缩着,一动不敢动,仿佛还困在方才的梦魇里。

    再之后,跑的跑了,哭的哭了,几近疯癫的也有,甚至有人失语,跪着不动弹。

    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整个青霄峰上还能站稳的,已不足三十人——

    曾经辉煌一时的十二真人,此刻算上万蠡,只剩下四人。

    其余留下者,以魏笛为首,多是高位弟子。他们修为尚可,见惯了魔物,心境也沉些、稳些。

    再有几个,是往昔曾受凌司辰照拂者,也有几个女修,年岁尚轻,或曾心生憧憬,冲散了些许害怕。

    凌司辰一眼看去,尽是旧日熟面孔——

    有曾趁凌问天不在时,悄悄给他指点剑理的;

    有曾在练场上与他切磋过数招的;

    有曾于雪夜诛魔后,与他围炉共饮的;

    也有曾红着脸递来香囊,却又匆匆逃开的;

    更有曾壮着胆子要来做他的协应,被他婉言拒却,却年年坚持再问的……

    往事如烟。

    这些面孔如今不远不近,没有走,却也没开口,只那般站着,

    似想靠近,又终究不敢上前。

    山风吹动,拂过肩衣。

    也吹乱了少年散下的发丝,青丝随风舞动,遮住半边眉眼。

    “你们若要走……那便快走吧。”凌司辰往出山路口那边偏了偏头。

    他语声温和,眉眼亦不见锋锐,看起来,好像仍是那个好说话、好相处的二公子模样。

    山路敞开,结界早破。他们若想走,随时便可御剑而去。

    但众人皆无动作。

    半晌,一道声音打破静寂。

    “二公子……”

    开口的是围岐真人。

    他站得最前,面上淌着血,半边胡子染得通红。他眼中未有敌意,只是盯着那少年的手腕。

    那雪革护腕下,隐约露出小半截黑色纹痕,清晰地刻进了皮肤里——那是还未浇灌圣水的剑滕。

    围岐望着,片刻才继续问:“你……怎么样啊?”

    似是这一声,打破了某种隔阂。

    余下两个真人,奉钦与拾景,也出声了,

    “其他人走了任他们走,我们不走。剑在,岳山在,人在。”

    几个女修亦走上前来,细柔脸蛋犹有尘痕未拭,唇角有未干血迹,

    她们声音都很轻,问得小心翼翼:“二公子……你,还会走吗?”

    最后是几个高阶弟子紧跟而至,那眼神像是终于下了决意,

    “留下来吧,二公子。”

    “我们都在的。”

    他们这般说。

    声音不高,落在空茫的岳山之中,又分外清晰。

    凌司辰一时间怔住。

    他本是垂眸沉静之姿,听到这些话时,那双清淡如水的瞳仁骤然睁开。

    墨黑之中,映着薄日,映着山风,也映着人间一点微光。

    *

    少年动了动唇角,似要开口说什么。

    可话未出口,忽而一道低咳声从身后响起。

    这次是故意的咳嗽,凌司辰听得出是菩提的声音。

    于是他便转过头去。

    分叉眉道人仍半蹲于侧,袖袍垂地,一手扶着万蠡,一手正将白藤缠往他胸前。

    虽专心救人,投过来的眼神却很有深意。

    意思大约也明白——“可别在这种时候犹豫啊。”

    可他到底没说破。

    只是抬了抬下巴,拇指往门坊边轻轻一勾,

    “少主,先处理那两个罢。”

    凌司辰便循着他手势看去。

    青石阶旁,被绑作粽子、方才还昏睡不醒的“南渊双煞”皆似隐有苏醒迹象。

    男魔将在吐血,女魔将则在那里翻身呻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哼哼叽叽,神情痛苦得颇为滑稽。

    凌司辰收回视线,再度转向身后的修士,道:“你们先疗伤,我过去一趟。”

    第265章 山中有剑,因人而铸。纵只余一人,岳山也不倒

    白衣微扬,凌司辰便朝那两个俘虏迈步而去。

    刚行数步,他却忽然顿住。

    低头一看,脚踝不知何时缠上一截短藤,牢牢将人拽住。

    果然,熟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喂,喂,少主——”

    菩提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几步快行而至。

    凌司辰再往后看一眼,万蠡真人伤势差不多稳了,身上的白藤依旧封着。

    少年眉间不见往常的恼意,反而格外平静,只淡声:“作甚?”

    菩提行至近前,却是向前边的两俘虏使了眼色,“我们可以把这俩人带走,换个地儿再审再问。总之,先离开这里吧。”

    他话里何意,凌司辰又岂会不懂。

    但少年却不语。

    他抿着唇,看得出心情烦躁至极。

    又缓缓回头,目光一扫。

    那二十余个岳山修士已各自散开,或盘膝调息,或引息止血,也有扶着失魂未醒者,在一旁为之稳固灵息。

    四下有残瓦断石、烟尘未散,却在一片杂乱中,透出一股极深的静。

    那是未熄的意志,是败局中的执火。

    就像埋在灰烬里的火苗,尚有一点微光,红着,不灭。

    凌司辰便静静地望着。

    脑海深处却不经意,浮现出一幕旧事:

    【

    那是许多年前,不过一次随意的散步。

    那时还健在的舅舅一边看天色,一边忽然问他:

    “辰儿,你可知岳山为何而立?”

    年方十二的凌司辰几乎是脱口而出,似背诵一般:

    “山中有剑,因人而铸。纵只余一人,岳山也不倒。”

    凌问天眯眼望他,问:“哦?只余一人,也能不倒?”

    少年仰头,语声清亮:

    “心中有正,剑中有义。身在岳山,自当守世;即便不在,执剑之人,也会立到最后。”

    其实,那不过是人人都要背诵的古训罢了。

    他记得牢、背得快,总比其他人熟。

    可凌问天却看着他笑了,眼神柔和:

    “你和你娘……是真的像啊。”

    】

    思绪至此,凌司辰收回目光。

    “我还不能走。”

    说得很轻,偏偏咬字很用力。

    菩提是愣怔一瞬,“您说什么?”

    凌司辰不立刻答话,只是看着他。

    眼神不动,意思很明白,态度也很坚决。

    “岳山需要我。”他这般道。

    菩提眼睛顿时瞪圆了,也不压声音了,话语像连珠一样吐出来:“你现在的身份你自己不知道?仙门的律令你不知道?”

    “你才从地牢逃出来,还敢在这里抛头露面——你是打算让蓬莱马上发现你人就在这里是吧?”

    分叉眉道人满脸焦躁,凌司辰却异常平静。

    他只道:“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找到北照,等岳山稳定下来,我就走。”

    菩提听得牙痒,胸中气一口连着一口地倒腾,连叹了好几声,忍不住抬手啪啪拍了两下自己脑门。

    他最后还是咬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试着劝一句:

    “岳山自有它的命数,少主你都给人当魔物抓了,还犯不着你来操这份心啊?”

    本以为这话能稍微劝住。

    可不曾想,凌司辰忽地抬起眼,一双明眸中却添了一丝浅笑。

    “我姓凌。菩提,我姓凌。”

    这话让分叉眉道人一时语塞。

    他嘴张了张,终是一句没再说出来。

    ——

    倒是这时,眼前那昏睡的男魔将也醒转了,声声咳嗽艰涩。

    凌司辰一抬脚,便“咔咔”几声,轻松将缠绕的藤索尽数崩断。

    一步迈将过去,神色挂着的浅笑却没变。

    他蹲身在那两个肥硕的魔将面前,眉梢挑起,

    “菩提来之前便口口声声提什么‘南渊双煞’……怎么,结果就这点实力?”

    先前的淡然笑容,此时怎么看都像是毫不掩饰的讥嘲。

    羌笛扭动身子坐正,瞥凌司辰一眼,又看一眼他身后的菩提。表情有些怨气也有些不甘,最后只撇嘴咄了一声:“我二人本就不是武斗派。”

    “打不过,便说自己不是武斗派?”

    “我们一个厨子,一个管事,专门伺候君上起居饮食。‘双煞’这名号,是我们背的,又不是我们真有多能打。”灰枫也跟着哼哼道,“风鹰殿下都不许我们离开主君身边半步,又如何磨练武技?”

    “再说我们也不好武斗。”羌笛补充道。

    “既如此,那今日为何又出手?”

    凌司辰问这话的时候,甚至压着些怒气。

    他赶来的时候,见二魔折辱岳山之人,可不像说的那般文弱和气。

    虽唯一意外的,便是还未落下人命,若非如此,他约莫也不会如这般冷静从容。

    羌笛与灰枫对视一眼,又看向凌司辰与菩提,见二人皆有些茫然。

    灰枫便瞪着眼,“你们……当真还不知道?”

    凌司辰转眸看向菩提,菩提则摇头。

    羌笛方才神色一沉,低声道:

    “黑阎罗……凌北风,杀了秋叶。”

    凌司辰微蹙眉心。

    有一丝微妙神色一闪而过。

    秋叶他有过一两面之缘,带他去潜风谷的时候,为便联络,还给了他一片树叶。

    她外貌寻常,举止安静,却偏偏那双眼里,藏着一抹说不清的狡黠。

    凌司辰诛魔十年有余,他识得。

    那便是属于魔物的眼神。

    “仙门之人屠魔,本也无可厚非。”他缓声道。

    “但他不是屠魔。”灰枫忽地冷声接上,“他是将秋叶活活剖心,炼作器胚,截她轮回,破她归途——如此手段,天理难容。他是我等未来的大患,少尊主身上也有瀚渊的血,怎能容这番行径?”

    这话掷地铿锵,又一把钝刀,割得人心发凉。

    凌司辰却低垂眼睫,不再答话。

    忽然起了一阵风。

    轻飘飘的,拂过耳畔,吹乱他鬓边的发丝,遮住了眼。凌司辰抬手拂开,视线落在那两个魔将身上。

    二人正对视一眼,羌笛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凌司辰还未开口,被他先道:“对了。少尊主身边的菩提将军,提过我们‘双煞’之名,却不知,可曾告知这名号的由来?”

    “重要么?”

    羌笛被凌司辰这一问似逗笑,笑得嘴角歪斜,脸上的横肉都颤了几分。

    他自顾自就答了起来:“我们可不是厉害,而是因为我们身上刻有‘神风符’。此符一动,无论身处何方,君上皆可瞬息降临。”

    “君威所至,万劫俱灰。——此,乃‘煞’也。”灰枫补道。

    菩提听到这话神色立刻就变了。

    而凌司辰却不甚在意,只随口:

    “那他人在哪呢?”

    羌笛咧嘴,牙一亮,像是等这句话已久,“——来了。”

    呼啦——

    青霄峰上,狂风暴涨。

    风卷得天光骤暗。

    不止由一处而起,而是自四面八方汇聚,霎时间席卷整个山巅。

    打坐中的众修士骤然睁眼,却一时不知所措。只因风来得太急,几乎睁不开眼,连术法都难以凝成。

    耳边唯能听见菩提的厉喝声:“都散开!找掩体躲!”

    凌司辰一手遮眉,勉力睁开眼,正见万蠡仍半昏半醒,躺在风阵最中心。

    眨眼间,风声如厉鬼咆哮,回旋处竟有无数细微黑影随风而起。

    起初尚难分辨,再定睛一看不对,赫然是好多数不清的竹叶。

    可这些竹叶并非乱飘,它们旋动飞驰,夹杂着寒芒利气,直直朝风眼方向激射而来。

    ——是杀器!

    万蠡也在范围内。

    凌司辰眼神一敛,身形骤掠而去。

    将及之时,他手中已凝出两柄短刃,一左一右,将短刃钉入万蠡肩衣。借势一挑,将那老者整个带离风眼,安然送出阵圈。

    下一息,他再凝一把长剑,旋身斩舞。

    幽黄剑光连成数环,横扫竹叶破空之势。

    碎影飞舞之间,风叶顿时被尽数震碎,剑气荡散出一圈半圆,像护阵般围在他周身。

    尚未喘定,眼前忽有绿光倏地闪过,

    骤然,绿光之中,有一道人影撕裂风幕,自高空直贯而下。

    足尖并拢,似羽毛落下般,轻立于风阵中央。

    那人负手而立,长发被风高高扬起,苍蓝衣袍在风中翻舞成残影,浑身佩戴得恰到好处的鳞甲片辉光流转。下半面覆着铁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眼目,瞳光碧绿,冷如霜夜。

    他降落的一瞬,空气皆似凝成漩涡,瓦砾崩飞,竹叶翻卷。

    叶随人动,旋而不乱,仿若自风中生出,环其周身,似翎羽披挂。

    飓衍勾勾手指——

    风阵便停了。

    四下俱寂,场间残存也在风停后更加清晰。

    原先还藏于乱石与古树后的众人,全都缩在掩体之后不敢妄动。场地正中被风势扫得一片干净,地面呈环形空场,寸物无存。

    凌司辰立在空场另一头,二人对立而视,相距不过数步之遥。

    第三次见面,不似以往般轻松有余,

    今次,对方杀意昭然,极不友善。

    故是凌司辰亦不敢怠慢。

    他思索一番,便把土刃收了,双掌合于胸前,掌中灵息滚涌。

    倏尔,双掌微开,其中一点金芒自掌中乍现。

    随着双手分离,金芒由点成线,由线拉长,终化作一柄通体透明的长剑。似光缠丝织,虚实交错,闪烁不定,却凝而不散。

    那光照进飓衍的眼睛里,他微眯,却也不动。

    此剑非原来的土象之刃,而是五行合土脉所成。

    土脉造形,五行生光。

    此物成型,昭示着灵气与烈气熟练操纵之极致,亦是使用者实力绝非同日而语的无声宣告。

    两道身影,相隔不足十丈,目光相接,不闪不避。

    *

    便在这无声对峙之中,猝然,飓衍身后有动静。

    两道硕大身影疾奔而至。

    “君上!”

    一左一右,跪于他身后。

    凌司辰定睛一看,顿时心头一震。

    原来方才不过短短一瞬,飓衍不仅设下风阵,掷出暗器,还解了磐元锁链,救出部将。

    何等速度……

    眼前的魔君却是气定神闲,甚至没回头,只微微侧首,

    “人没寻见,物亦空手而回。……废物。”

    话语从铁面之后传出,不带一丝温度,毫不客气。

    “人……凌北风不在岳山。”羌笛说。

    “神元……被战神带走了。”灰枫说。

    凌司辰听得清楚,亦冷嗤一声:“所以你真正的目标,是神元。”

    飓衍将目光转向他,却道:“受人所托之物,并非必须。但——”他顿了顿,语调更为冷冽,“凌北风身负南渊血债,必须偿命。”

    他说“受人所托”的时候凌司辰还蹙了一下眉。

    但旋即却是一笑,目色里添几分强加的轻松,多少有些少年人的挑衅:

    “那你怕是白跑一趟了,兄长不在此处。便是他在——他也是岳*山的人,岂容你擅取性命?”

    他语锋一收,眸色骤冷,“只要有我在,你休想伤害岳山一人。”

    飓衍闻言,静立不语,忽而阖目。

    片息后再睁眼时,眼底的恨意不再翻涌,只剩一抹清风似的恬然。

    “好,那我就毁灭岳山。”他缓声道,“从你开始。”

    第266章 你要不要看点没看过的?

    “阿衍,阿衍,别冲动!别冲动!”

    “这事真的有误会——”

    菩提疾步而至,衣袍卷起细尘。

    他方将万蠡真人带去安全处,眼见局势失控,甚至连童年的旧称都搬了出来,妄图唤起对方的一点旧情。

    可那双碧绿的眼睛转过来,冷冽又陌生。

    那是属于南渊君王的神色——当他下定杀意之时。

    菩提从未在飓衍眼中见过这般神情,一时心神俱寒,尚未开口,便听身侧一声低喝:

    “让开!”

    听见的同时,凌司辰一掌已将他推开。

    菩提身形踉跄退侧,脚步才稳,便见一道苍青残光贴地划过,擦着他原本站立之处疾驰而过。

    地上留下一道弧形焦痕,风压撕开地面碎屑,被气流裹起旋入空中。

    那不是术法,是飓衍的身影。

    他一瞬间就冲来,移动到后方,奔来带起的风像刀一样锋利。

    菩提的衣袂被割破一角,断布翻旋两圈才落地。

    凌司辰反应也够快。

    推开菩提的同时,脚下一错,身形已然旋转,手中灵金长剑已横起,正面抵挡袭来的锋刃。

    “锵——”

    刃锋撞上,一声震响。

    碧蓝双钺不知何时已现,似怒兽之牙咬住金光灿灿长剑之身。

    两人贴身交战,剑钺交错,寸寸逼近。

    可这一次,飓衍再无留手的意图,也不想再做无意义的拳脚切磋。

    他退后几步,脚尖轻旋。风口骤生,便将他整个人托举而起。

    苍甲随风摇动,两缕系绳风铃微响,似与气流同频,助他平衡升空,悬停高空之上。

    凌司辰仰头望去,风势扑面,吹乱了他鬓边的额发。

    只见飓衍指尖翻转,结了个印诀,眼瞳依旧冷漠如霜。

    菩提认了出来,神色大变,失声喊道:

    “少主,小心!那是‘风螭落’!快退出去——!”

    他说着想冲过去,可那双煞偏偏此时拦在他身前。羌笛的松鼠吐出风锁层叠,将他困封在原地,不得寸进。

    凌司辰听得清楚,可四下一望,

    说是退远……可敌人远在高空,俯瞰之下皆为射程,如何退得去?

    他索性不退,反倒屏息收势,静待其势。

    天上,风卷云翻。

    飓衍动作一收,风声忽然没了。

    接着便是一道狂啸之声炸响。

    一根粗得像井柱似的风从天而降,轰然砸落。

    凌司辰身形一闪,堪堪避过。风柱落地,地面凹陷成坑,碎石乱飞。未及他喘息,又一柱紧接而至。

    “轰、轰、轰!”——

    风柱一下接一下,砸落无序却势如雷霆,几乎将整片场地覆盖。

    凌司辰步若游鱼,闪转腾挪,转来转去,窜进那一根根风柱缝里。可终究难以全避,数次被狂风撕破衣角,手臂划出血痕。

    风声弥漫中,少年身影未曾倒下,仗剑疾走,步步后引,将战场引向空地深处,只为避开人群波及。

    双目则死死盯着空中的那道人影。

    他忙中取隙,抓准每个空档默数节奏,终于心中断定:下一个风柱尚有一息空隙。

    那一瞬,他忽地动了。

    长剑在手猛然一扬,灵金剑身忽而软化,化作鞭状,破风而出,直缠飓衍的脚踝。

    “滚下来!”

    少年一声低吼,臂力蓄足,猛地一扯。

    “砰!”

    天上的魔君竟被生生扯下,疾坠如星,轰然砸入沙地。地面震颤,烟尘飞扬。

    可南渊君又岂是待毙之人?

    落地瞬间,他双钺倏地凝出,瞬斩缠身软剑。

    又一跃而退,于乱石间立定。

    风停沙起,地面满是风柱轰落后的焦痕裂坑,满目疮痍。

    飓衍立于其间,披发凌乱,额角泥尘混血,一道猩红沿着颊边蜿蜒而下。

    看得出方才那一砸把头都摔破了,可是伤的不浅。

    他却只是眼角微动,低头拂了一下,看着手中鲜红,却冷静如常。

    “看来,烈气凝形都被你学得融会贯通了。”他只淡声。

    他记得清,上次相见时凌司辰尚无法临场凝形,如今却是手到擒来。长剑、短刃、甚至伸缩自如的软剑,土象造物变形的能力被他用得轻松自如

    “这点小伎俩,也需要学?”凌司辰冷笑,反唇相讥,“你要不要看点没看过的?”

    说着,他剑收于背后,双手握柄,弓身下压。

    动作一出,飓衍眼神一紧。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白影直窜出去,带着金色剑影。

    飓衍刚抬起钺,人已经到了眼前。

    那身形之快,竟连风都未能先响。

    其实凌司辰早便发现,土象可以造物变形,自也可以更改地势。

    早前交手时,他便趁着空隙,悄摸着往地上铺了一层细碎尘沙,踩上去没声,还能带力,步步生风,脚底跟装了钩子一样滑顺。

    这般借力加速,他冲到眼前的时候,连那速度天下无双的风脉之主都愣了一瞬。

    飓衍连风声都没听全,左肩“哐”一声,护甲飞出去,脖子上的绳子也被一剑斩成两截。

    紧随而至,是一记狠踢,正中胸膛,震得他倒退数步,脚下一阵踉跄,堪堪稳住身形。

    而在四方观战众修眼中,只见白光与绿影交错飞掠,残影不断,风起尘扬。

    谁出招?谁应招?谁胜谁退?

    俱看不清。

    却看得入迷。

    众修士皆探身于掩体之后,呼吸微滞,屏气凝神。

    ——极致的速度对决,稍一眨眼,便已错过两招。

    *

    连续两轮交锋,皆由凌司辰占尽上风。

    躲在掩体后观战的二十余个修士纷纷振臂齐呼,为自家二公子连赢两合、怒杀魔君威风而喝彩不休。

    可在那片喧哗之外,菩提却愈发紧张。

    他一手催动藤枝,与那双煞纠缠缠斗,可目光始终未离战局半分。

    瞥一眼身旁,羌笛与灰枫却根本不慌,甚至眼中带笑,他心中的不安感便愈加强烈。

    他望向场中,飓衍已缓步站定,这次未发一语,衣袍亦未动。

    但他的气息却变了。

    或许是被两次压制,或许是对眼前少年惊人成长的无声回应,

    他眼中的绿光变了。

    那双原本清冷淡漠的绿瞳,此刻却浓得发暗,仿佛潮水深处的幽火,在风中轻轻一闪一闪。

    凌司辰却并未放在心上。

    他亦备好了再次出剑之姿。

    风起,身动。

    少年白衣一晃,人影已然如箭破空,化作一道迅疾流光,直冲飓衍而去。

    他仍循着先前布下的尘沙轨迹,借力腾跃。这一次,剑锋撕开风壁,速度更甚以往。

    凌司辰全身烈气灵气皆倾尽,势要用这一击结束战局。

    可下一瞬,他眼神忽地一凛。

    飓衍的身影,在剑势即将逼近之时,轻轻晃动了一下。

    不是闪避。

    不是挪步。

    只是——晃了一下。

    那一刻,凌司辰生出一种错觉。

    像是风动竹影,虚实难辨。他的剑招明明对准,角度与步位皆合,理应势如破竹,却一剑挥出,落空如击虚影。

    第二式紧随而至。

    第三式也不曾停顿。

    然而每一式、每一招,皆如剑劈影子,根本触碰不到对方衣角分毫。

    凌司辰顿感不妙,可他一时却无从知道这种变化的来由。

    本能让他身形顿停,立刻往反方向急退,试图拉开距离、重整思路。

    可就在他甫一撤步的瞬间,一点青绿从眼前飘过。

    那是一片竹叶,随风而至,飘然无声。

    他目光微动,只凝神片刻,眼前却骤然蓝影一闪!

    胸前一闷,仿佛一记重拳直接砸入胸腔。他来不及看清动作,只觉体内气息翻涌,整个人被硬生生击飞出去。

    他强行扭身卸力,堪堪稳住身形,双足拖出一道土痕,才未跌倒。

    远处,菩提高声大呼:“少主!是祝福技——他用了祝福技,你小心——”

    那一瞬,他竟挣脱风牢,甫一开口,便被迅速补上的风缚再度卷入,话音也被隔绝。

    凌司辰眼神顿了顿。

    ……祝福技?

    好熟悉的词。

    【

    那时他还在百花村。

    “……瀚渊的天罡将,大多受了神山或黑海的庇佑。其中随之孕育而生的,便是独一无二的祝福技之能。有则能借雨布风,有则可化气摄形、以心夺势……总之,皆是万中无一的决胜之技,你日后和他们交手之时可得特别注意了。”

    归尘自说自话一大堆,凌司辰那会儿正坐在石凳上擦剑,听得心不在焉,只偶尔点个头。

    可听到“祝福技”这个词的时候,少年动作却忽地停下,抬眸看去。

    归尘瞧出他动静,自是知道他感兴趣了,便继续说:“不过,渊主的‘祝福技’,又是另一回事了,可远非这些普通‘祝福技’可比。”

    “如何不同?”凌司辰当时一问。

    “天罡将借的是四象之力,尚受规则所限;可渊主不同,渊主乃脉力本源,其‘祝福技’,则是可更改世间法则之能。”

    “比如——你的‘黄土斥力’吗?”

    归尘却笑了,眉梢轻挑,

    “辰儿,你可没见过‘黄土斥力’真正的样子。渊主的祝福技之诞生和使用,皆依赖完整的脉力。如今我脉力折半,大不如前……”

    “曾经,便是劈山断海,弹斥万物——可见的、不可见的,尽数驱逐也是轻而易举……”

    】

    归尘的祝福技是“黄土斥力”,那飓衍的祝福技是什么?

    可惜凌司辰那时没能多问一句。

    如今局势之下,根本容不得他分心思索。

    凌司辰低咳一声,手掌紧捂方才受击之处,强行将一口淤血咽回胸中。

    他稳住身形,目光死死盯住前方。

    那残影终于归于一体,飓衍的身形重新聚实。

    他仍是那一袭苍衣,绿瞳森然。

    若细看,便会发现他瞳中似多出一圈又一圈漩涡般的幽纹,在光影与风沙之中,宛若深渊涌动。

    但那纹路极细极微,凌司辰看不太清。

    飓衍举手一挥,掌边风团簌簌而转。有碎叶裹着风旋疾舞,飞旋而不散,恍似万千细刃,被其随意控御。

    他一步步向前逼近,语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沉静的压迫,

    “我上次便与你说过,认清立场很重要。”

    “你如今这般,既无明悟于世局之形,也无自识于自身之重。你的一厢情愿,你的自以为是,终将酿成新的悲剧。与其如此……”

    风愈卷愈紧,翠光映着铁甲面。

    南魔君最后一句压得很低:

    “不如……让你体内的土脉,回归故乡。”

    话音落。

    他再次动了。

    几乎与先前那一击无异,在他动身的瞬间,瞳中绿光骤盛,身影亦随之晃成残影。

    凌司辰心绷得死紧。那种诡异的错觉感再度袭来——明明飓衍已经出手,可视野中却仍见他立于原地;明明动作逼近,可脚下尘沙却毫无扰动。

    少年起步,朝左侧一掠,欲躲过飓衍的直袭。

    可下一瞬,他便再度感到不对。

    看着飓衍明明从右侧过来,但当自己开始动的时候,他又变成是从左侧过来了——

    不是移形换影,也非极速追上。

    那一刻,仿佛不是飓衍攻来——而是他自己,正主动撞进对方的招式之中。

    风声骤紧。

    飓衍单臂一扬,掌中风团疾旋,竹叶簌簌作响,裹着尖啸风刃,横斩而来。

    “砰——!”

    一声震爆,风团如同锤击般拍实在凌司辰胸侧。

    少年身形顿时一折,剑未及挡,整个人便被重重劈翻出去。仿佛断翅之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他尚未来得及落地,身后飓衍一步逼近,裹挟另一团风团而至,硬生生将他再度钉入地面!

    尘土翻飞,竹叶横卷,地面竟被砸出一道圆形凹痕。

    凌司辰胸膛朝下,整个人几乎陷入凹痕之中。

    金灵长剑掷落在一旁,剑锋斜斜插地,嗡声未绝。

    *

    随着少年倒地,风牢于此同时解除。

    菩提被双煞一左一右死死架住,那两张肥硕面庞皆浮着显而易见的得意神色。

    可菩提却未挣动,只是怔怔地看着场中。

    凌司辰仍俯卧于地。

    风团缠绕着他的脖颈,如同一道无形绞索,将他死死按住。少年双臂死撑,手指紧紧扣着那道旋动不休的风圈,连关节都在颤抖。

    他不住咳嗽,血气翻涌,额上全是冷汗。

    挣不脱,也站不起。

    而那南魔君,就立在他身旁。

    一言不发。却如同整座山岳般,冷冷俯视。

    他身上的威压如潮水般将场中填满,将胜负无言宣告。

    风仍在流动,树叶仍在轻轻晃动。

    可这片青霄峰顶,却像忽然陷入了一片凝滞的静默之中。

    那些掩于乱石、老树之后的修士一个个噤声无语,皆屏息望向场中,脸上写着惊愕与迟疑。

    沉重、喘不过气。

    然后。

    只见那南魔君缓缓抬手。

    手中风气一凝,化作双钺之一,幽碧如翠,锋芒内敛。

    他一步上前,将一脚踩在凌司辰的背上。

    长钺垂落,刃锋向下,停在少年颈后寸许。

    那姿势,不容置疑——是处决。

    “住手——!住手!飓衍你这混蛋,给我住手!!!”

    菩提撕声怒吼,声嘶力竭。

    可飓衍连头也未偏,只眼神冷漠。

    风钺直刺而下,激起一道剧烈光波,光弧震荡,卷起尘气如浪。

    ——

    ——

    远处,天上。

    青鸾正自高空悬飞而停,翅羽振振,碧青的眼睛中映着青霄峰顶一幕。

    她不言、不动,只静静俯瞰,眼底多是漠然。

    旋即,她扇动羽翼,转身飞离。

    只留下一抹淡薄青影,没入渐远的云烟之间。

    *

    “所以……凌司辰他还好吗?”

    子夜。

    小城一隅,茶肆灯火微弱,檐外风声簌簌,少女问得急切又担忧。

    对面的青鸾没急着回答,只用指腹慢慢绕着杯沿转了半圈。

    “他很好。”

    她温和一笑,语气温缓如水,“只是……他说,他不会再来见您了。”

    第267章 老张馄饨

    这是羽霜第一次对主君说谎。

    曾经,她见过灾凤故意欺瞒那位西渊君主,她其实是充满鄙夷的。身为臣属,自当以实情相报,忠直无欺,否则以何颜面称“臣”之名?

    可如今,她却说不出实话了。

    她最后一眼在青霄峰所见,是那位南渊君主高举风钺,朝那倒地的白衣男子直刺下去。

    南尊主的风钺,乃是斩断万物的清风之刃,

    一旦出手,纵有岩盾护体,非死即伤。

    而那男子,却偏偏是能令主君心神牵动、悲喜浮动之人。

    羽霜不知,若自己将实情告知,主君会作何反应。

    她只看得见此刻的姜小满,在离开姜家宗门后,神色疲惫,双目昏沉,面上添了肉眼可见的憔悴。

    她实在不忍,再添一道悲伤在主君眉心。

    所以羽霜说谎了。

    压下真相的那一瞬,她心口竟浮过一丝不明不白的轻松。

    长远来讲,若那男人……真死了,或许反而是好事。

    可姜小满显然不信。

    她盯着羽霜,声音轻而空落:

    “他不见我……什么意思?”

    羽霜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只得顺着这线,将话编下去,

    “魔灾既平,他打算留在岳山,重整宗门。”

    她垂下眼,“他说……您只管安心做自己的事,不必为他挂怀。”

    青鸾只盼主君能缓一缓。

    哪怕将来知晓真相,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牵肠挂肚、夜夜难安。

    姜小满却仍蹙着眉,喃喃出声:“以半魔之身吗?这是违抗仙门律令的呀,他怎么能这么冲动……”

    话说到一半,她声音低了些,“不过……以他的性子,倒也不意外。”

    “这是他的选择。”羽霜道,“君上,他既然都这般说了,为何不尊重他的决定?岳山魔灾已解,凌公子也安然无恙。您不必再为他分心,也可以专注您自己的事,不是吗?”

    姜小满望着羽霜。

    她神情一贯的认真,无辜清澈。

    鸾鸟并不懂人间情爱,亦不明分离之苦,更不懂什么叫执念难解。

    可转念一想,羽霜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她此刻确实不在状态。

    如果凌司辰那边也是同样的呢?他既已选择留下,有岳山那般重担要扛,自己此时贸然赶去,给不了援手,反倒徒添混乱,是不是就太任性了?

    或许,也只有她先振作起来,才能再回到他身边吧。

    姜小满默了片刻,抿唇点头。

    两人又唠嗑了一阵,把那桌上壶里的凉茶喝完了。

    夏日里天总亮得早,过不了多时,窗缝间便有一丝丝晨光透入。

    姜小满抬眸,看着那道微光,在窗纸上洇出一抹浅白。她起身,将窗轻轻推开,天边一线鱼肚白清晰可见。

    少女眼底映着微明的天色,眸光静静一漾,

    “羽霜,陪我走走吧。”

    *

    说是“走走”,可这座小城太小,又太安静。

    巷弄交错,路面青石经年被晨露濡湿,走不过几步,就觉脚步声在街角回响,像要打扰这清晨的安宁。

    于是羽霜便化了鸟形,带姜小满离了这座小城。

    天光未大亮,初阳尚在云后,风从羽翼两侧流过,带着夏晨尚未升温的清凉。

    往东不过一炷香光景,雾中一座宏城浮现天际。

    那城如一团胭脂云沉落天边,楼宇高耸,飞檐重叠,城墙隐映雾中,远近渐现层次。

    街道上已有早市初启,楼阁下人影零星,挑担穿街,一派人气。

    姜小满一眼望去,诸多建筑皆熟悉非常。

    原来,又到了云州。

    ——

    待步进城中,远远便看见了寻欢楼。

    霞光之下,它依旧是城中最高的一座,楼檐飞起五层,梁柱皆存旧式,如今却正缠着彩绳与布帘,一派重修景象。

    既陌生,又熟悉。

    再晃眼四周,街上早市已然摆开,锅气升腾,豆香扑鼻,叫卖声也有几道回响。

    可人却明显少了许多。

    人都去哪了?

    姜小满穿行其中,寻了个摊子问了一句。

    那摊主头也不抬,手里正撕着豆干,一边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也就去年小雪那阵子吧,魔灾一来,整个云州结了层霜,冻得透透的,路上野狗野猫都死绝了……谁还敢待?有钱的早搬走了,没钱的也挤着换了地儿。”

    那摊主一边说,还往那修中的高楼望去一眼,

    “你看那楼——当时就被魔物打了个窟窿,里头塌了一半。现在是运气好,能修回来。可说句实在的,这地方……已经不是什么好地儿了。”

    他语调低低,语气却极冲,语毕也不等姜小满回应,便直接挥手赶人:“你二位买不买的?不买别占着地儿,耽误我生意。走走走。”

    姜小满也没恼,顺势退到一边。

    她转眸看了看羽霜。

    鸾鸟垂着眼睫,半点没出声。

    眼里也看不见一丝悔意,神色还是那般安定。仿佛外界风浪与她全无关系,只忠于一人,不问情由,也不讲代价。

    姜小满继续往前走,前方忽有人声鼎沸,人流簇拥。

    一问,才知是新开了家馄饨店,还是从城郊迁过来的。

    姜小满挤到近前,一眼便认出了那块招牌。

    这店她记得的。

    小时候每隔几年随爹爹来云州选雨燕,总会来这家吃上一碗馄饨,那股汤香总能挂在舌尖一整年。没想到如今竟迁到了城中,还换了个新铺面。

    姜小满好不容易排了进去,店内不大,却坐得满满当当。

    恰巧二楼角落有个靠窗的位置,木窗半掩,晨光洒进来落在桌面上。

    坐下后不多时,馄饨端了上来,来的却不是小二。

    送汤是个老伯,端着托盘。姜小满一抬眼,便认了出来。

    与记忆中一样,店家还是那副模样。个头不高,笑时嘴角往右一歪,操着沧州那边的口音。从前他下馄饨起汤利索得很,打面团的是他坐里屋的媳妇。

    姜小满怔了片刻,直到热气腾腾的馄饨上桌,才轻声问了一句:

    “店家,这条街的铺子都关了不少,你们怎么还搬过来了……不怕吗?”

    老伯低着头,把几碟小菜一一摆好,语气却不紧不慢:

    “丫头,这世上比魔可怕的东西多了去了。贫穷,病痛,世事无常。”

    “俺家小子病着呢,得吃药、看诊,花销紧。这云州人走得七七八八,郊外的摊子也撑不下去了。正巧这铺子空下来,还是最好地段的,俺们就咬咬牙盘下来了。”

    待到小菜也摆好了,他才直起身板,又笑了一下,“再往后嘛,想着攒点钱,去皇都开家分店。到时候,能给俺家小子换副好丹药。”

    说完,那店家再看她一眼,像是认出来些什么,又像只是瞧顺眼。没多说什么,就转身下楼去了。

    姜小满坐着,望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汤。

    老伯的话仿佛仍在耳边回荡。

    这座城,有人害怕魔乱仓皇而去,也有人留下来,悄悄地、固执地,再种一颗希望的籽。

    她呢?

    上次来这儿,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那时泡在疗愈泉里,她还恨恨地想,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来了,还是和差点要她命的魔物一块来的。

    缓缓地,少女叹了一声气。

    坐在对面的羽霜赶紧问:“君上,怎么了?”

    姜小满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馄饨,“没事。你也尝尝吧,他家馄饨很特别的。”

    ……

    两个姑娘开始吃起了馄饨。

    羽霜听了姜小满的话,便吃得格外认真。

    先舀起一个,慢慢咬破,任汤汁在齿间流开。她细细品了会儿,抬头道:

    “吃着……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南方的猪肉馅。”

    姜小满颇感惊奇,“你还能吃出来是哪里的肉馅?”

    羽霜眨了眨眼,没当玩笑,“南方偏咸,北方偏膻。属下在寒白山那些年常与月谣一同外出,遍寻君上旧部,也就一路走了许多地方。天南海北,各地料理,自也尝过不少。”

    姜小满感叹:“我还说让你多去享受人生呢,原来你都去过这么多地方了呀。”

    没说出口的是,不像她,半生蛰居在家……现在出来了,倒没心情到处走了。

    倏地,外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倒远不近的。

    姜小满撑开窗,倚了倚。从这里望出去,正好能瞧见重建中的寻欢楼。

    工匠们系着头巾,或推着铜雕护栏入位,或立于顶檐拼装镶板,绳索随风轻晃,悬空的吊篮上载着未完工的木梁,金属敲击之声清脆远扬。

    她看着那楼有些发怔,嘴里还嚼着未咽下的馄饨肉,

    “你说,如今吟涛不做紫珠夫人了,寻欢楼……以后会做什么呢?”

    羽霜也朝窗外望了一眼,“不知道。楼中所藏奇珍异宝皆被帝王家所收,今后此楼应当会被改建为官吏住所,用来处理地方朝廷事务吧。”

    姜小满没应声。

    她盯着那高楼看了一会儿,眼神忽而散开,视线有些模糊,又慢慢聚焦回来。

    心思仿佛被什么困住。

    短短一年不到,真的经历太多了。

    有的事情无可奈何,这就是成长吧?

    不。

    对她来说,这不是成长。

    这是注定的。

    是命运本来的模样。

    比起如今,之前的十九年才像是泡影。

    是别人的梦,是欺骗,是她不配拥有的东西。

    她终究不是“姜小满”。

    ……

    姜小满低下头,轻轻地吸了口气,似是想把那点酸楚咽下去。

    可那一瞬,汤碗边的一颗葱花随蒸汽微微浮动——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馄饨汤点,爹爹每次都会特地多撒两勺。

    这一点极小的熟悉,却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她终于没忍住。

    一滴泪落进碗里,溅在那葱花上,微微一晃。

    她的肩膀开始发颤,随即缓缓趴下,把脸埋进了折叠的臂弯里。

    抽泣没有声音,却一阵一阵,像掩不住的雨丝,连呼吸都变得乱了。

    羽霜坐在对座,愣愣看着她。

    她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肩,却又怯生生地收回来,眉心皱起,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楼梯口忽地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和细微的喘息声何曾熟悉,姜小满不由抽泣声一顿,从臂弯中抬起头。

    眼眶还酸胀,模糊的视野中却映出两个高大的身影。

    一前一后,皆是赤色衣袍。

    中年的在前面,年轻的在后面,

    “可算找到了。‘老张馄饨’?廉儿说你指定在里面,这不果然在嘛!”

    中年男人风尘仆仆,一张褶皱的脸上好像也要哭了,但却被他生生压出笑容来。

    他回头一喊,“老张,也给我也来一碗!”

    第268章 姜家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待那店主闻声匆匆上楼,姜清竹又指着面道,“我女儿被你的东西难吃哭了,这碗不得白送?”

    店主刚准备躬身道歉,一看来人,便立刻咧嘴笑开了,

    “哎哟,姜宗主?您怎亲自来了!这折煞俺也。送送送,本来就没打算收姑娘的钱。”

    姜清竹却摆摆手:“说笑,还是要给的。廉儿,给钱。”

    “诶。”莫廉在身后道。

    这老张和姜清竹打了十几年交道了,姜家每年去云岭雅舍,经过城郊“老张馄饨”都得停下吃几碗热馄饨。有时候客多的时候,摊子小,人手紧,姜宗主不愿打扰,常干脆让人在街边张罗几桌,就着树荫与花香,坐在天地间吃汤面。

    那时候老张总半玩笑半敬意地感慨:“这才是仙人风骨,哪儿都能落座,哪儿都能吃。”

    老张这才认真审视姜小满,原来早先并没有认错。不过姜小满上回来馄饨店都是三四年前了,这许久不见,昔日那丫头倒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不过,姑娘……你那病好了不?方才听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俺还以为是长得像哩,当时心里还琢磨是不是认错了人。”

    “好了,”姜清竹接过话茬,“现在啊,想说多少都没问题。”

    姜小满没开口,姜清竹便替她答了,莫廉也在旁顺手把银子递了过去让别找了。

    老张这些日子刚盘下店铺手头紧,这一下得了仙家的照拂,脸上都快开出花来了。几句寒暄后,便一路小跑下楼去准备馄饨,连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二楼窗边一时又安静了些。

    姜小满仍怔怔地坐着,手还扶着碗边,心里翻着什么,神色出神。她顾着看姜清竹,听着那熟悉的嗓音,竟一时忘了该起身、甚至是不是该逃掉。

    但姜清竹可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对面那一身青衣、姿容清冷的魔鸟,

    “魔族……也吃馄饨啊?”

    姜小满的眼神闪了闪,斜了一眼羽霜,

    “霜儿,你去接应琴溪吧。之前托她打听的事,差不多也该有结果了。”

    “可是君上……”

    “去吧。”

    姜小满语气不重,却带了点强硬。

    羽霜沉默片刻,终是应下。

    临走前,她还回望姜清竹一眼,目光掠过莫廉,无言地审视了一瞬,

    便轻身起步,悄然下了楼。

    *

    羽霜离开后,姜清竹和莫廉便一前一后,在她空下的位置坐了下来。

    宽条木桌,老榆木长凳,两个大男人并排坐,气氛却不甚轻松。

    一时也无言。

    姜小满用勺子搅着馄饨汤,还剩两个,浮浮沉沉。

    她却不吃了,只平静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姜清竹道:“循着魔气,一点一点找呗。当年爹爹跟着狂影刀他们跑野山捕魔,也不是白走的。”

    “是啊,”莫廉顺着接道,“四鸾的魔气还是很特别的,虽说你已经极力清除,但总有些残痕,是可以捕捉到的。”

    “不过具体到这儿,是廉儿猜测的。”姜清竹微一侧头,看莫廉一眼,又转回头来对姜小满笑了一下,“你以前闹脾气的时候啊,总写纸条说,要去小姨丈那儿。我们一算你东行的方向啊,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姜小满怔一瞬,回忆便涌了上来。

    他没说错。

    从那小城出来后,她确实没想太多,只是本能地往东。

    让羽霜顺着她指的方向飞,并没指明去哪,等回过神来,人就到了云州。

    许是习惯。小时候家中气氛不好时,她就总想着逃到这边来,住在小姨丈那儿,吃肉汤面,逗灵雀玩,看满山桃花飘飘,

    云州,曾是她幼时为数不多的“能逃离家的地方”。

    也是命运的转折点。

    她曾在这里与凌司辰并肩作战、生死相托;也是在这里初遇羽霜,开始唤醒一段段记忆,一点一点地将“霖光”的过往拼凑完整。

    终于,不再活在诅咒带来的迷惘与混沌中。

    所以她不怕。

    她甚至感激。

    这地方于她而言,并不全是噩梦,而是开始。

    “你们……找了我多久?”姜小满忽地开口。

    姜清竹想了想,“嗯……三日?”

    “三日三夜。”莫廉补了一句,纠正道,“师父一眼没合。说是找到你之前,他不会停。”

    “欸,”姜清竹装作不耐烦,“我还是眯了会儿的,廉儿才是真硬撑。魔气太细微了,不仔细分辨,真追不出来。”

    他好像是故意说得轻巧些。

    姜小满却听得怔住了。

    三日三夜。

    也就是说,她从涂州走出的那一日,二人便动身寻她,一路风尘。

    她分明说过告别,说得那样决绝。

    再不回去,再不修仙,再不做“姜小满”。

    少女轻轻垂下头,声音低得像是被风吹散:

    “为什么……都说了我是魔,为什么你们就是听不懂呢……”

    窗外晨色渐明,天边的光一缕缕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碗边浮起一层白雾,亦落在少女垂下的睫毛上,像是替她掩住眼角那点挣扎。

    姜清竹沉默了一息,才缓缓开口:“听懂了啊。但……”

    “你说你不是我的女儿……那我女儿哪去了?总得给我个交代吧。”男人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点执拗,“我女儿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对吧?”

    姜小满的睫毛颤了一下,唇动了动,声音却紧得发涩:“但我从来都不是*……我说了,那个凡人身躯的姜小满,早在当年就已经死了……”

    “是你害死的吗?”

    姜清竹忽地打断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出奇的认真。

    他又问了一遍,眼睛直视她:“我问你,她是你害死的吗?”

    姜小满愣住了。

    “不是……可、可是……没有她,就不会有我……我是……我是……”

    她咽了咽喉咙,已然语无伦次。

    店里有人吆喝、打价、招呼着清早第一锅汤,可在这一刻,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隔断桌椅的幔布被风吹起一角,又垂落,一如她混乱的心绪。

    就在这般寂静里,她却听见姜清竹轻轻吸了口气,像是在压抑情绪。

    “我只知道,”他看着她,眼中染着晨光,抿着干干的唇,“有一回发烧三天三夜,被我抱着喂水,一睁眼就哇哇哭的,是你吧?”

    “小时候不能说话,偏偏最黏人,一被人吓了就往我身后钻的,是你吧。”

    “长大些会撒娇赌气了,非得吃我亲手炖的排骨汤才肯罢休的……也是你吧。”

    他嗓音发紧,一句接一句,像怕一停下,那些记忆就会散掉一样。

    窗外晨光倾斜,照在他满布细纹的脸上,也照着那泛红的眼眶。

    他每一字都像从嗓子深处硬拉出来,嘴角一动,干得几乎裂了口。

    “贪玩、爱睡懒觉、不肯起来晨练,却又爱跑来看我修炼的,那个……也是你吧,是也不是啊?”

    姜小满猛地抬起头。

    呼吸乱了,鼻子又开始啜了,早先压下去的泪花又开始闪了。

    莫廉在旁静静坐着,没有插话,却微微偏过头去,叫人看不清他表情。

    而姜清竹,慢慢笑了,

    那笑带着风霜,也带着些许解脱。

    “不是那个死去的骨肉叫姜小满。”

    “而是那个,会因为一句话笑出声,也会因为我几句责骂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那个丫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是我清清楚楚记得每个习惯、每个神情的那个丫头……才叫姜小满。”

    “而姜小满,就是我的女儿。”

    ——

    ——

    一片默然中,静得连楼下锅里馄饨翻滚的声音都能听见。

    “也是我的小师妹。”莫廉忽然开口,语气不重,却把这份安静一寸寸拨开,“所以,师父都这样说了,你是不是也该表个态?”

    这气氛都到了,姜小满本来眼眶又红一层,听他这话,只吸了吸鼻子,生生被憋了回去。

    不过她知道,莫廉是故意的。

    大师兄一向看得最准。

    知道她什么时候难受,什么时候要哭,也知道姜清竹那根紧绷得像快要断裂的弦,需要人悄悄替他松一松。

    气氛短暂凝滞。

    但姜小满从被情绪拉扯到重新看清现实,也并没花太久。

    她缓了口气,舌尖抵着上颚,手掌放在案边,指节微微一收。

    “我……明白爹爹和大师兄的意思。但我不能回去。”

    这句话落下,气氛一时又沉了些。

    但一句“爹爹”和“大师兄”出口,姜清竹和莫廉的眉眼却都松了几分。

    “我还有事要做,”姜小满顿了顿,抬眼看向他们,“做完之前,我不能回去。”

    其实她没说完。

    她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

    只是有些规则上的东西,姜清竹是宗主,莫廉是首徒,他们比她更清楚。

    姜清竹听完,短暂的沉默里,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眼里有一层旧年的情绪像潮水缓慢褪去。

    他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放下了一部分执念。

    “好。”他点头,语气柔和下来,“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路,爹爹不拦你。”

    他声音顿了顿,像是酝酿许久,才道出后半句:

    “但你要知道,若你哪一日想回来,姜家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你是我女儿,这件事无论旁人怎么看,都不会变。”

    姜小满眼底微动,没说话。

    姜清竹看她没接话,反倒笑了笑,像是怕气氛又沉,又换了个轻松的调子:“其实爹爹也知道,你一直在与那凌二查凌蝶衣的事。”

    “你要真想查,不如与我们一道去趟云岭雅舍。你小姨丈那儿……或许会有你要的线索。”

    姜小满猛然抬起头来。

    第269章 荆芸

    “其实——”

    姜清竹开口时,唇角抿了许久,似是反复斟酌,

    “你可能不知道,你小姨……曾与凌蝶衣情谊深厚。未嫁你姨丈之前,两人常并肩诛魔、游历山川,形影不离。”

    这话一出,一旁的莫廉微怔,目光下意识地看过来。

    那一丝讶色在他眼底一闪即逝,他很快垂下眼帘,并未作声。

    姜小满却像被钉住,一瞬不瞬地望着姜清竹,过了好半晌才开口:

    “……您说什么?”

    小姨与凌蝶衣竟是旧识,甚至曾是挚友?

    为什么从未听爹爹提起过?

    从未听小姨丈提起过,也从未听宗中任何人提起过。

    为什么?

    一种莫名的茫然在她心底悄然浮起。

    姜清竹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却忽听莫廉低声劝道:“师父,这事……别在这儿说。”

    他目光扫了一圈馄饨馆中,虽然是清早,可店里人不少。

    皆为凡人,但风声入耳,终究不便。

    姜清竹张了张口,最终只是看着姜小满,道:“算了,别的……还是让你姨丈亲口与你说罢。”

    少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姜清竹话落已起身,衣摆扫过桌边,转身说了句:

    “走吧。”

    她这才缓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随二人出了馄饨馆。

    ——

    出了馄饨馆,有晨风扑面而来。

    像是清晨的雾霾散开了,

    又好像是初夏的太阳终于出来了。

    不炽烈,还暖洋洋的。

    姜清竹行至街边,回身吩咐:“廉儿,把剑符还给满儿吧。”

    他用的是“还”,意思再明白不过。

    那剑符是她先前掏出来的,他都给她收着呢。

    姜小满下意识一摆手,“不用……”

    话刚出口,却在看到姜清竹眼中那一瞬的失落后,改了口:“我不用这个,也能飞。”

    莫廉正要掏符的手顿了顿,偏头看了她一眼,有些讶异。

    姜清竹先是愣了一下,

    “自古以来,不借剑便能腾云驾雾的……只有天界仙神,还有——”

    话未完,他忽而笑开:“也对,我都忘了。‘东魔君’嘛。”

    也不再坚持,摆摆手让莫廉不用掏了,话语间夹着一丝打趣:“我怎也没想过,竟有一日能与东魔君同行,还没吓得屁滚尿流。”

    寥寥几句,竟将先前那份沉沉之意温柔拨开了。

    姜小满也跟着笑了,日头正好照在她额前,照得她那几缕碎发像绒线似的晃啊晃。

    风一吹,心头那团闷气,也跟着一块儿散了。

    *

    抵达云岭雅舍时,那山中静得很。

    晨风穿林过石,拂起些许花瓣轻落阶前。

    此番并未提前通禀,裘万里闻声出来时,连袍子都未换,身上只披着件宽大褐衣。头发也未束,松散地披在肩头。

    “姐夫,你怎地来了?”

    姜清竹却未作解释,只道:“进去再说。”

    一行人入了内院。

    桃花刚谢,梨花却开得正盛,白花压枝,香雪漫坡。

    姜清竹将裘万里唤至廊下一隅,低声细语,不知说了些什么。

    姜小满与莫廉立在院中,只远远望见两人交谈,听不清半字。

    却见裘万里神色数变,时而面如土色,时而唇动不停,开嘴型似是反复说着“当真”“你确定”之类。

    片刻后,他随姜清竹并肩而来,面上神情已敛,却压不住眉间几分深重。

    姜清竹侧身道:“满儿,你随姨丈走一趟,我与廉儿在此等你。”

    “去哪儿?”姜小满睁大眼睛。

    “跟他去便是了。”姜清竹只抬手一点。

    裘万里亦开口:“小满,跟我来就是。”

    *

    这云岭雅舍内长廊交错,曲折如山中藤萝。姜小满自幼来过许多次,至今却仍记不清哪条通往哪间屋。眼见前头小姨丈负手而行,便只管静静跟随而已。

    小姨丈个子不高,站在爹爹身边总矮了半截,可看着却比爹爹还要苍老许多,背也挺不太直。

    姜小满自小便喜欢小姨丈。

    他包的馕馕香得很,她一口能吃仨;他只吹一声口哨,五色灵雀便从林中飞来,绕着她打转,停在她肩头、发顶,把那个不能说话的她逗得咯咯直笑。

    可说到底,她对他却并不了解。

    长大后,才从长辈口中听来旧事,才知从前小姨丈与阿娘在涂州并称“疗愈二圣”——一个抚琴,一个抚筝,一曲音落,便可化奇疾、封脉止血。

    彼时,姜家宗门外求医者如潮,队伍绵延至平原尽头。

    传言中,就连那素来冷峻孤傲的玄阳银狮尊者,也曾在小姨丈生辰那日,破天荒送出一柄珍藏多年的宝刀。

    据说那白须尊者面色憋红,语气磕绊:“虽然你不玩刀……可本座没别的了,就这东西,还挺值钱。”

    说罢便一股脑将刀塞来,低头快步离去,惹得满座皆惊。

    众人皆知,银狮尊者从未赠人半物。只此一事,足见裘万里当年何等风光。

    然而正值盛名之时,他却忽然断琴封音,谢绝世事,自此隐居云州郊外。

    那时姜小满还小,只听说是小姨病重难治,小姨丈才退了仙门,从此不再施诊外人,只一心疗愈仙侣。

    虽然这么说了,可上回魔袭之时,他终究还是出手,救了那个她心悦的少年。

    这么一想——他也不过是嘴硬心软罢了。

    ——

    这般想着,前面的人却忽然出声:“凌司辰的事,姐夫跟我说了。”

    裘万里转过半身来,“半魔之身,却连自己也不知……真是苦了这孩子了。”

    姜小满抬头,却道:“您好像并不意外。”

    裘万里没有立刻回应。

    片刻后,他才开口:“其实去年替他疗伤时,我便察觉不对。”

    “那时他脏腑俱裂、筋骨尽毁,按理说早应无力回天。可他的心脉却无一损伤,且心魄中涌出的灵气竟能反哺血肉,片刻之间便重现生机。……那不是‘人’的身躯能做到的。”

    “……”

    “其实自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一定会有人来问起当年的事。即便想掩盖,也终究掩不住;想躲,也躲不过去。”

    裘万里声音慢下来,叹了口气。

    这下姜小满有点纳闷了。

    这是在说什么?

    “当年的事”是什么?“掩盖”、“躲”的又是什么?

    刚要开口细问,裘万里却已停步,轻道一句:“到了。”

    姜小满一愣,视线往前望去。

    廊尽处是处紧闭的门扉,这里灯光昏暗下来,两侧灯笼幽幽摇曳,照得四周阵纹浮光游走,犹如水面泛起银色涟漪。

    霎时间,少女心头骤然一跳。

    竟是这间屋子。

    没错,便是这般……走过蜿蜒长廊到尽头,光线愈加昏暗。

    她记得的,每一处细节都对得上。

    只是方才她分神说话,竟未留意。

    记忆仿佛被门缝里渗出的气息勾出,蓦地倾涌而来——

    她其实,是见过小姨的。

    彼时年纪尚幼,那一面也不过短短几息。

    可她从不曾忘。

    【

    她只记得,推门一刻,术光便如焰火般迎面扑来,照得整间术室瞬时明目。

    角落的冰床覆满符文,淡白的雾气自纹路间缓缓逸出,萦绕不散。

    冰床上安静地躺着一个女人。

    一身浅葱色的长裙贴身,眉目宁静,面色泛白如雪,似是沉沉入梦。

    那个女人便是姜小满的小姨——荆芸。

    她头发剃光了,头皮上贴满厚厚一层咒符,每张符上都画着怪圈,包得严严实实的。

    那场景太过安静,也太过诡异。

    年幼的姜小满只看了一眼,便被小姨丈带走了。

    门将合上的刹那,他蹲下身,脸上罕见地露出凝重神色,

    “带你见过你小姨啦。小满记住咯,整个雅舍就这个房间,以后绝对不能靠近。有很强的咒术……我不在的时候,靠近是很危险的。”

    那时候的小姜小满只是点头,听话地应了。

    】

    那个房间,就是这里。

    裘万里站在门前,手掌贴上那扇熟悉的门板,却没推进去。

    “你小姨,本是个极爱笑的人。与她姐姐一样,温柔,聪慧,心肠也软。”

    他忽然开口。

    “可就在某一天,她忽然出事了。回来时,脑后裂着一道血口,神志全乱了,嘴里吐着白沫,疯疯癫癫地喊着。折腾了半晌,忽然一倒……从此,再没醒来。”

    门板在他掌下轻轻颤了颤。

    他偏头看了姜小满一眼,目光深处有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那一天,是她去见凌蝶衣的日子。”他缓声道,

    “也是……凌蝶衣死的同一天。”

    姜小满怔然。

    瞳孔微颤,心底一瞬空白。

    一时间,旧忆、与她得到的信息纠缠而上,纷乱如织。

    她从未想过,小姨与凌蝶衣这两条线竟能交汇在一起。

    就像两条本不相通的暗河,在地下悄然会合。

    本是各自成谜,如今却合成更大的雾团。

    “谁……谁做的?”

    少女艰难启齿。

    “我不知道。”裘万里却摇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她出门前什么都没说。我是后来一点点查证,才知道,她那天是去找凌蝶衣的。”

    “而她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一句非常奇怪的话——‘金羊’。”

    “什么?”

    姜小满一时没听懂。

    裘万里眼神凝重,一字一句:

    “她说……‘天上有一头金羊’。”

    “嘎吱——”

    门推开了。

    第270章 黑虎,金羊,白猿

    屋内很安静,

    确实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术火似乎没有小时候那么刺眼了。

    许是当年灵识未开,才会被术光冲得睁不开眼。如今再看,只觉这不过是一间寻常术屋。

    墙上嵌着几道红瓷云纹,浮雕状轻轻拱起,构作祥云装饰,下方则绘着几组褪色的祈福图腾。四角挂灯皆熄,只靠术阵本身的流光维持照明,幽微却稳定。

    角落是与记忆中一样的冰床。

    小姨静卧其上,头顶依旧缠满符纸,额侧浮着淡淡的术痕。

    这一回,姜小满看得又更清晰了。

    那微阖的眉目,清浅的轮廓,皆与霖光记忆中的娘亲异常相似。

    而那些术痕之下,她尚有浅淡几乎快没有的微弱呼吸,她还活着,只是睡得安静无声。

    裘万里早已走上前去。

    他在床前站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荆芸的脸。

    动作很轻,带着些温柔。

    手落下的刹那,他眉宇间几度沉凝,似是岁月都未曾能抹尽的思念,又一点一点从心头浮出。

    随后,裘万里收回手,转身走向墙角。

    他探手在墙面上摸索,手指贴着红瓷祥云滑动,不多时,又在其中一处停下。

    稍一用力,便听“嘎”一声轻响。

    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石墙滑动声。

    那面墙缓缓向旁移开,露出一道暗室门扉。

    裘万里回头看了姜小满一眼,微一点头,率先入内。

    姜小满紧跟其后。

    ——

    暗室内光线极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裘万里抬手施术,指尖一晃,燃起一簇火光,又顺势点亮了墙上烛座。

    烛光亮起,室内情状方才显露。

    只见满地皆是书册、卷轴,堆叠散落,或铺或卷。地面上刻着数道尚未清除的符阵,线条交错,隐有灵光未散。角落里还留着数件形制奇异的术器,看着像是拿来做过不少奇怪术式。

    屋中很安静,只听得裘万里走近那堆书卷,随即是书页翻动、纸张摩挲的窸窣声。

    他蹲下身,一本本拨看,取起、又放下,直到最后终于翻出一本旧册。

    他抖了抖书上的灰,将那本书拿至桌案,翻开。

    “小满,过来。”他扬手招呼。

    姜小满小心绕过满地书卷与卷轴,才走至桌前。

    过去后,却一时间看不清那书上写了什么——裘万里的笔迹潦草,上面又有不少勾勾点点的记号,排布凌乱。

    但他自己却很清楚,翻页之间,手指指着其中几行,语声郑重:

    “我就着‘金羊’这条线索,翻遍了各种卷宗。不论是昆仑藏书阁的旧籍,还是市井野史,其他宗门的秘谈话典,我都誊来反复对照。整整这些年,时间都耗在这上头。”

    “那……找到什么了吗?”姜小满问。

    裘万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却道:“我不确定。”

    他继续翻着,手指偶尔沾唾,书页哗啦作响,“我把所有有可能、或看着相似的内容都记在上面,又一一排除。到最后,我觉得最像的……就只有这个。”

    他翻到一页,将那本书倒转过来,摊在姜小满眼前。

    姜小满这才看清楚了。

    左右连页上,画着三个古怪的形状。

    准确来说,像三只动物。

    “老虎,山羊,还有……猴子?”

    “确切来说,是虎,羊,和猿。”裘万里纠正,他舔了舔唇,像是在组织词句,又问:“你可听说过,神龙三相?”

    姜小满摇头。

    “也是,无论是仙门课堂还是民间野录,皆未提及九曲神龙尚有三相。其实这三相,并非后人臆造加封,而是源自创世之初。”

    “那时天地初开,万物未生,连生命都无法萌芽。神龙便以本体之力分化三道法相,引混沌原息注入世间,开化阴阳,流转天地。”

    “而后,这三相遗于世间,未归神体,化为自然三基,掌护天地,养庇苍生。”

    裘万里说着伸出手,指头依次点在画上三处。

    “左边,为金羊。主天地气候四息:风、云、雷、电,皆受其引动。其力最动最显,常引四时变迁,百象翻涌,最为激发而易失控。”

    “右边,为黑虎。司五行本源:金木水火土。是诸般术理之基,亦是人间大道之始。五行有序,则生机长存;五行逆乱,则仙道崩倾。”

    最后,他指到中间,

    “而这中间的,是白猿。”

    “也是三相中最强的法相,司掌的乃是光与暗……此乃天地间最根本、最难驭之两极。一隐一显,看似遥遥不接,实则一念之间,便可主宰万物生灭。”

    话音落下,屋内一瞬沉寂。

    唯有墙上烛焰忽地跳了跳,发出微响。

    *

    良久,姜小满才出声:

    “你是说……那时现世,杀害蝶衣前辈和打伤小姨的,是神龙三法相之一?”

    她一时难以置信,“这么远古的天神,且不说如今是否还存在,又怎会现身,只为了杀死一介凡人?”

    裘万里并未立刻作答,只是将眼前那本旧册“啪”地一合,眉头却并未松动。

    “不……没那么简单。凌蝶衣可不是一介凡人,而至于那个东西嘛……”

    他话音却一转,“这又牵扯到我查到的另一个东西了。”

    说罢,他转身又走向那堆书卷中。

    这一回找得久些,身影伏在堆里翻检,不时扬起尘灰。

    这回转身时,他胳肢窝夹了另一本书册,手中却拿着一张折叠的薄纸,

    “对,就是这个。”

    姜小满仔细一看,薄纸之下还有个信封状的东西,封口有些开裂。

    她眨了眨眼,有些迟疑:“这是……一封信?”

    “没错。”裘万里回到桌边,“你方才问的那个问题,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神龙三相为何出现在此世,又为何与凌蝶衣有关,根本查无出处。”

    “……直到我偶然翻到这个。”

    他把胳肢窝的书搁到一边,拇指飞快舔一下,将手中折叠的纸展开,竟然还是两张。

    “这两封,都是凌蝶衣当年写给芸儿的信。”

    他把纸铺开,按住两角,手指点到其中一封上头。

    姜小满凑近了些。

    纸页虽旧,字迹却未完全褪去,娟娟行书,隽秀纤巧。

    裘万里也给她念了出来:“你看,这一段……‘多谢你来信宽慰,阿芸。只是我心中始终惴惴,总觉自己平庸至极,未有过人之能。’战神‘之名……怎会落到我头上?我想,应是无缘才是。’”

    “战神!?”姜小满惊奇。

    裘万里点点头,手指又落在最左的落款。

    “这封信写于焚冲六百七十年。也正是那一年,凌蝶衣前往大漠修行。当时凌家对外所说,皆是苦修远游之事。可谁知,她竟是被送去……参与战神试炼。”

    姜小满也默然片刻,眉头拧紧了,低低道:“这我倒有耳闻……蝶衣前辈确实去过十城孤塔。但战神试炼……这我却不知道,她竟是战神候选人?”

    裘万里并未回答她的疑问。

    他却是将下面那张纸抽出,铺平在上方,

    “你再看这一封。这一封写于六七五年。那一年,正是凌蝶衣撕毁昆仑婚约、叛逃岳山,被仙门列为罪修、受尽口诛笔伐的一年。”

    “芸儿那年哭得特别厉害,所以我记得分外清楚。”

    他指着信页某一段,缓声念出:

    “……‘你知道吗阿芸,那日白猿之目动了,它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我恐怕是它所择之人。只是,我心有惧意。若真如此,我或许会违了初誓。如今,我只想带着那人远走,再不受人左右,再不由命定。’……”

    姜小满自始至终都眉头紧锁。

    听至此处,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那人】她已经心知肚明是谁,只是,眼下的重点,显然另有所指。

    “白猿……”她下意识轻声重复。

    “没错!”裘万里猛地应了一句,咬字极重,“这上面提到了白猿!虽然并不是金羊,但起码有关了,串起来了!”

    那松弛又耷拉的眉目笑了,笑得很疲惫,就像重现他当年从千万残卷中翻出这封信时的神色一样。

    “会不会是巧合?”姜小满道。

    “不,绝对不会。她提到了‘所择之人’,和这个对上了,你看——”

    裘万里是越来越激动,这边话音不停,却一把将先前搁置的那本书册抓过来,翻起来。

    那书角多已破损,纸页泛黄,封面皱折,他一边翻一边喘,手指颤着翻至书签页,很麻溜干脆地调转过来推到姜小满面前。

    “你看,‘唯有同时通过古老试炼,并被神龙选中的人,方可成为战神。’——神龙选中,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被法相选中?”

    “你再看下一句,‘战神之终极境界,乃是吞噬远古神力,与法相合而为一。’……”

    姜小满神色凝住,眉头紧蹙。

    她完全不知道裘万里上哪搞来这样一本书,却已被书中内容牵住了思绪。

    她本能地伸手,将它抓过来,开始仔细阅读。

    而裘万里却已语速渐乱,情绪高涨,甚至透出一丝癫狂:

    “没错的……三战神,对应三法相!”

    “古神已逝,法相不灭,如今便依附在天界三位战神之身!我们从来以为,战神是仙祖所选,或靠修为与功绩——”

    “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猛地抬头,双目泛红:

    “不是五仙祖选战神,也不是谁强就能得位——”

    “而是……只有被法相选中的人,才能成为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