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元滢滢是因为在舞厅中看到了血腥场面而吓晕的,身上没什么病。她在医院待了二天,护士不再给她输液,但却没提让元滢滢离开。

    “李副将安排的,没他的命令,你是出不了院的。”

    元滢滢不知道谁是李副将,只知道每当她试着走出去,就有医生护士来阻拦。元滢滢只好继续留在病房里,好在这是单人病房,还算安静。她身后靠着枕头,微屈起膝盖,对着面前的钢笔和一沓稿纸发呆。

    她惯是不会做文章的,落笔从没有洋洋洒洒过,好半天才写出几十个字。元滢滢想起程秀成给她留下的课业,要她做一篇文章,他过几天来取回。只是元滢滢想着鹬蚌相争的故事,却迟迟没有落笔,脑袋里都是元妈妈做过的一道春笋河蚌豆腐汤,味道鲜甜。

    元滢滢把稿纸丢在旁边,起身接了一杯水。她用手指蘸水,轻轻泼洒在紫丁香身上。因为她照顾的好,紫丁香仍然鲜活如初,没有半分萎靡的样子。元滢滢出不去,但其他人可以进得来,程秀成不就来看她了吗,还留下一堆扰人的课业。只是,元滢滢见了先生同学,却没看到家里人的身影。

    元家人这几日忙的晕头转向,大女儿被抓进了巡捕房,二女儿进了医院。元妈妈瞒着家里,不敢让元奶奶知道,她年纪大了,万一听到这两件消息出了意外,家里就更乱了。但元妈妈一个人,就只能忙碌一件事。她想着元滢滢在医院,总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而且女中的同学也去看望过元滢滢,说她气色还好,元妈妈就把全部的精神都放在元清梦身上。

    但只是进巡捕房看望,元妈妈就使了不少大洋。她被领着进去,看到了穿着大红软缎旗袍的元清梦,脸上的油膏糊成一团,烫好的卷发乱糟糟的。元清梦坐在角落里,听到元妈妈的声音连忙站起身,她叫了一声“妈”,就掉下来连串的眼泪。

    看大女儿可怜的模样,元妈妈觉得心疼,她来不及询问元清梦怎么这样打扮,只问她是遇到了什么事。这巡捕房是什么地方,成年健壮的男人进来了,都得活生生被剥掉一层皮,何况是元清梦这样身子娇嫩的女郎。

    元清梦委屈说着,她遭遇了无妄之灾。

    “……督军被刺杀,和我没有关系。但督军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说是我引起的动乱,一定和刺杀者有牵连。可刺杀者死了,没有人同我对证,他们只能先关着我,等查清楚再决定是否放人。”

    但查清真相那天,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元清梦待在巡捕房里两个小时,就已经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她爱干净,喜欢打扮,却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待在巡捕房的每一秒钟,对于元清梦而言都是折磨。

    元妈妈得知元清梦没有去咖啡馆,而是一直留在舞厅当歌女,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看着元清梦现在可怜的样子,又不合适在这时候骂她。元妈妈捏着手绢,不知道该怎么救元清梦出去。

    毕竟,把元清梦关起来的可是督军府。

    元清梦想着,能不能去求杨湛生。这个提议当即被元妈妈拒绝了,她能够进巡捕房已经花了不少大洋,想要见杨湛生无异于是白日做梦。

    “杨督军是那么好见面的?我还没靠近他,就被抓起来了。”

    关在隔壁的蔡炳春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伯母或许可以找一找滢滢。”

    元妈妈皱着眉:“她一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而且,这几天我忙着来见你,连滢滢住的医院都没有去过。”

    蔡炳春说起舞厅发生的事,按照杨湛生的脾气秉性,不要说有人晕倒在他面前,即使是当着他的面自尽,杨湛生都不会掀起眼皮。但他对元滢滢的态度很是特殊,身旁的副将应该是看出来了,才没有丢下元滢滢不管,而是把她送去了医院。副将大费周章,肯定不会让元滢滢醒来之后就离开,而是会安排元滢滢和杨湛生再见上一面。如果元滢滢能够借着机会,和杨湛生求情,他们两个就可以被放出来。

    蔡炳春说完,喉咙越发干燥。他脸上微热,因为自己一个男人,竟然想不出来自救的办法,反而要一个女中学生来帮他。蔡炳春心底浮现出愧疚难堪,元清梦出声反驳,说当时只是凑巧,杨湛生没有多看元滢滢一眼,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她去求情不会管用。

    蔡炳春神色莫名地看着元清梦,不明白她怎么做出的判断。只是他已经抛弃尊严,提出刚才的建议,要他继续劝说让元滢滢来救他们,却是说不出口了。蔡炳春回到角落里,安静地坐着,像是接受了要在巡捕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的现实。元妈妈却听进去了他的话,叮嘱元清梦要安静点,不要在巡捕房惹出其他乱子。

    离开了巡捕房,元妈妈叫了黄包车往医院去。路上,她碰到卖梨子的,就停下来买了两个。元妈妈还记得二女儿在住院,看病人总不能空手去。

    元妈妈按照刘文慧告诉她的病房号找了过去,她看到身穿蓝色条纹长衣长裤的纤细身影,喊道:“滢滢,你病好了吗?”

    元滢滢转过身,嘴唇抿的紧紧的,软糯的语气里带着抱怨:“妈妈怎么才来,我哪里有病,只是被吓着了,早就好了。但医院不肯我走,要我等什么李副将。”

    元妈妈洗好梨子,要递给元滢滢。但她很快想起,元滢滢从不吃完整的梨子,这里又没有水果刀,她只能抱着黄澄澄的梨子,神色纠结。

    和她要使大洋才能进巡捕房不同,元滢滢很快就能见到李副将,自然能够和蔡炳春所说的一样,为大女儿求情。

    元妈妈却难开口,杨湛生是什么人,长久驻守在申城的杨督军。元滢滢胆子小,刚受过惊吓,元妈妈就要让她去见杀人不眨眼睛的杨督军,她实在难说出口。

    只是,元妈妈想起元清梦的可怜样子,蔡炳春都被折腾的消瘦许多,如果继续关下去,元清梦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模样。元妈妈把梨子塞到元滢滢手里,放轻了声音:“滢滢,你帮大姐求求杨督军。”

    元滢滢不吃整个的梨子,她摸着沉甸甸的,就顺手把梨子放回桌上。

    “妈妈在说胡话吧,我哪里能见到杨督军。”

    如果不是进舞厅找元清梦,元滢滢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和杨湛生碰面。偌大的申城,杨湛生怎么会留意一个弄堂里长大的女中学生。

    元妈妈拉住元滢滢的手,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发肿的像一颗桃子。

    “你大姐被关在巡捕房里,受了好大的罪,人也瘦了不少。现在能够救她的,只有杨督军,只要他开口巡捕房就要放人。我是见不到杨督军的面,但你不一样,李副将是杨督军身边的人,你只要张口,他就能带你见到杨督军。滢滢,你帮帮妈妈。”

    元滢滢的手掌被握的发紧,她能感觉到元妈妈掌心的颤抖,也明白了元妈妈为什么没来看她。因为元妈妈在忙碌元清梦的事情,相比于她这个一无是处的二女儿,显然元清梦更值得关心。

    元滢滢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着:“我能帮忙,只是妈妈,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元妈妈连忙问是什么事。

    “我要大姐的房间。”

    元滢滢再也不想和元湘梦挤在同一个房间里,她虽然不在意元湘梦,但对方不时地阴阳怪气,实在让元滢滢讨厌。元滢滢知道,她对元妈妈说出这个要求,肯定会被认为不懂事,好像妹妹救姐姐是天经地义的,不该附加任何条件。而元滢滢不仅提了要求,还是小家子气地想要换房间,显然没有把姐妹情分放在心里。

    果然,元妈妈愣神,但她没说什么,点头答应了。

    “等你出院,就把房间换掉。你大姐和湘梦一起住,她们两个关系亲近,住在一块正合适。”

    元滢滢这才满意,她还记得元清梦闯进她的房间,咄咄逼人的样子,自然不情愿白白帮她。知道自己能够换成单独的房间,元滢滢心情很好。元妈妈守在病床边,教着元滢滢见了李副将、杨督军应该怎么说话——态度要谦卑一点,尊敬一点。

    “元小姐。”

    李副将长腿一迈,走进病房。元妈妈立即局促地站起身,她看到穿军装的人心里本能地感到畏惧。

    李副将问清了元妈妈的身份,喊了一声伯母,就继续同元滢滢讲话。

    元滢滢把元妈妈有关谨慎小心的教导抛之脑后,她径直地望着李副将的眼睛,说道:“我想见督军,你能带我去吗。”

    李副将神色一愣,看着满脸紧张的元妈妈,和无知无畏的元滢滢,嘴角扯出极大的微笑。

    “督军很忙的,元小姐如果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我帮忙转达。”

    元滢滢目光微顿,摇头拒绝:“不成,我要和督军当面说,因为——是很私人的对话。”

    李副将笑意更浓,他不认为杨湛生会看上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之前更不可能和她有过牵扯。无非是元滢滢长得美,而美人总是让人有更多宽容和忍耐。但李副将还是给杨湛生去了电话,把元滢滢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得了杨湛生的答案,李副将告诉元滢滢:“督军现在就能见你,我们走吧,元小姐。”元妈妈的心始终悬着,她看到元滢滢姿态随意地说出失礼的话,几乎要吓得昏厥过去。督军府的人个个喜怒无常,元滢滢如果惹怒了李副将,恐怕二女儿就要和大女儿一起在巡捕房作伴了。因此,元妈妈听到杨湛生愿意见元滢滢的时候,还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元滢滢没有换衣服,她穿着病号服坐进了汽车里。元滢滢隔着车窗,朝着元妈妈挥手:“妈妈,你回去吧。”

    元妈妈握住元滢滢的手腕,要她千万当心,别说错了话。

    李副将开口催促着,元妈妈只能停下叮嘱,看着汽车扬长而去。

    这是元滢滢第一次坐汽车,她觉得很新奇。李副将问她,在哪里念书,念的几年级。

    “清心女中,今年就要毕业了。”

    李副将悠悠说着:“你还小着呢。”

    被元滢滢听到了,皱着鼻子看他:“我可不是小孩子。”

    他这幅说小孩子的语气,听了真让人恼火。

    到了督军府,李副将领着元滢滢进去。杨湛生坐在客厅里,他今天没有穿军装,身上只是简单的衬衫长裤。衬衫扣子没有扣完,顶端的两个松开,露出蜜色紧实的皮肤。

    杨湛生听到动静,抬眼看去,目光锐利。

    第232章

    李副将把人带到后,就安静地退了出去。客厅里只剩下元滢滢和杨湛生两个人。元滢滢打量着四周,督军府的装饰中式巨多,例如古色古香的青花瓷瓶、一尊佛像。但也不缺少水晶吊灯、羊毛地毯之类的舶来品。

    杨湛生微微后仰,身子靠在沙发上,他开口,声音是带着磁性的低沉。

    “你找我?”

    元滢滢想到元妈妈的叮嘱,不绕圈子地直接说道:“你能不能让人放了我大姐,还有炳春哥。”

    看着杨湛生眉眼中的疑惑,元滢滢解释:“那天在舞厅,你的副将怀疑大姐他们和刺杀者有牵连,就把他们关进巡捕房了。我保证,大姐绝对不会和刺杀有半点关系。”

    杨湛生掀起眼睑,看着元滢滢素净的脸蛋,她匆匆忙忙地从医院出来,连病号服都没有换过。但宽大的衣服遮盖不了她纤细的身形,她的眼睛发亮,水润的唇一张一合的。

    听着元滢滢说着保证,杨湛生突然笑了,一个女中学生的保证,是没有人会放在眼里的。

    杨湛生双腿交叠,神态随意:“元小姐,求人不该是你这个态度。”

    但杨湛生显然没有多余的好心,来一步步教导元滢滢应该怎么求人。

    元滢滢迈开脚步,走近了一些。此时,她才把杨湛生的长相看得清楚。他长得不是传闻中的凶神恶煞,甚至出奇的英俊。但无论是哪一家报社,在形容这位杨督军的时候,都不敢用上英俊二字,他们只会说杨湛生英武不凡,气势逼人。这并非是报社记者有意吹捧,而是真心实意的感受,正如同元滢滢此刻站在这里,都能感受到杨湛生身上凛冽的气势。

    元滢滢软了声音,又求了杨湛生一遍。

    这引来杨湛生的轻笑,他说着:“过来。”元滢滢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直到身子快靠近杨湛生的双腿才停下。

    杨湛生拉着元滢滢的胳膊,元滢滢惊呼一声,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杨湛生的大腿上。臀部下是紧绷的肌肉,独属于男性的气息充斥着她的周围,元滢滢的脸轰地一下变红。

    杨湛生扳着她小巧的下颌,让她的脸直面着自己:“元小姐,这才是求人该有的姿势,你明白吗。”

    元滢滢小声咒骂着:“流氓。”

    这话被杨湛生听到了,他没有生气,反而煞有其事地点着头:“你应该叫我混蛋,他们都这么叫。”

    杨湛生不过是一时兴起,他常年忙碌军务没有碰过女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女人没有喜好。杨湛生偏爱曲线玲珑的女郎,而眼前的这个——

    杨湛生握着元滢滢的腰,轻掐了一下,惹来元滢滢连声的“混蛋”。

    杨湛生淡淡收回手,心想腰生得倒是细,就是太纤瘦,抱起来手感不好,而且更重要的是,元滢滢还是个女孩,不是女人。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元滢滢的胸脯,轻轻摇头,随即把元滢滢放在一边。

    “元小姐,美人计不是长得美就可以的,在我这里,有女人味的美人说得保证,才有分量。”

    元滢滢自然听出他嘴里的嫌弃,心里既气愤又羞耻,陈先生曾经说过,她是他见过最美好的女郎,世上无人能比。而杨湛生,他怎么能用嫌弃的口吻说她,即使他是督军也不可以。

    元滢滢的心里存着气,满脑子都在想着要证明杨湛生是错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她重新坐回了杨湛生的腿上,这次是她主动的。杨湛生露出诧异的神情,只见那张白嫩的脸朝着他靠近。

    元滢滢学着看过的电影里女主角的动作,将双手环绕在杨湛生的脖颈,她故意垂下眼睛,那张大而明亮的眼睛就显得格外无辜。元滢滢用牙齿碾动唇瓣,红唇顿时变得无比鲜艳。

    她没有烫发,头发柔软地披散在肩头,眼睛清凌凌地看着杨湛生。

    “督军,你真的不喜欢我吗,一点点都没有?”

    元滢滢的声音本就偏柔软,她又刻意拿腔作调,声音娇滴滴的不成样子,让人听了骨头都能酥了大半。

    如果是在刚才,杨湛生可以毫不犹疑地点头说是。但是现在,他隐约觉得元滢滢放在他脖颈后面的手在发烫,那股热意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杨湛生犹豫了,沉默了。

    当元滢滢递上唇瓣的时候,杨湛生没有躲开,他甚至微扬起身子,准备同元滢滢接吻。

    但元滢滢却突然站了起来,她笑得极灿烂:“督军肯定不喜欢我这种没有女人味的学生,对吧。”

    杨湛生想着,元滢滢报复心可真强,只是他却责怪不了她。杨湛生双腿交叠,遮掩身体的异样。如果被元滢滢发现了,脸上的神情会更加得意。

    平复之后,杨湛生站起身,他极具压迫性地朝着元滢滢走近。原本笑容满面的元滢滢顿时慌神,她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在真正的老虎面前只能作威作福一会儿L,时间久了就会露出本来的胆小面目。元滢滢连连后退,杨湛生不断靠近她。

    元滢滢觉得后悔,她为了一时之气惹怒了杨湛生,肯定会被狠狠报复吧。杨湛生要怎么做,把她扔到巡捕房折磨吗。

    杨湛生伸出手,猛然挡在元滢滢身后的墙壁上。

    她已经退无可退。

    杨湛生垂下眼睛,看着元滢滢慌乱的神态,心里觉得好笑,她刚才的胆量去了哪里,竟然敢捉弄他。从来没有人可以在捉弄了杨湛生以后全身而退,自然元滢滢也不例外。

    杨湛生猛然靠近,要继续刚才没有做完的接吻。但元滢滢紧闭眼睛的模样,让他觉得无趣。杨湛生觉得,他还没有沦落到强迫女人的地步。

    杨湛生松开手:“元小姐,你是第一个人全身而退的人。倘若想要我性命的人,不是派人来刺杀,而是送你来的话,我想他们成功的几率会高很多。”

    杨湛生让元滢滢离开,元滢滢脚步匆匆,只是她还没走两步,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我大姐……”

    她可是谨记来督军府的目的。

    杨湛生挑眉,他连美人的身子都没碰到,还要帮美人实现愿望,这真是好不公平的交易。

    只是杨湛生还没开口,就看到元滢滢泪眼朦胧的样子。他想起李副将所说,元小姐在家里并不好过,这次来替元清梦求情也是家里人逼迫的。杨湛生心想,如果元滢滢一无所获地回去,肯定会被责骂。虽然杨湛生很乐意看到元滢滢委屈巴巴的模样,但这幅样子只能是他带来的。

    元滢滢不知道杨湛生心里的猜想,她只是委屈,如果救不了元清梦和蔡炳春,她还要继续同元湘梦住在小房间里,这怎么可以呢。

    杨湛生什么都没说,命令李副将把元滢滢送回去。

    回去的路上,元滢滢满脸的不开心,李副将见状,不禁开口:“元小姐放心,等你到了家,我就去通知巡捕房放人。”

    “真的?”

    李副将点头,同时心里好奇,元滢滢是怎么说动杨湛生的,他从不操心这些小事,却开口过问了巡捕房关押的人都有谁,还要李副将今天就放人。

    瞧着元滢滢笑盈盈的模样,李副将心想,难道督军真看上了这个黄毛丫头。

    汽车停在弄堂口,再不能往前开了。

    元滢滢想要下车,却拉不开车门。李副将从外头轻轻扳动,就打开了。元滢滢面露惊讶:“李副将,你好厉害。”

    “西洋物件,很简单的。元小姐不会,是因为第一次做,以后……”

    李副将欲言又止:“不过元小姐也不必会。”

    元滢滢问他为什么。

    李副将笑道:“哪有让女士自己开车门的,所以元小姐即使以后常常坐车,也不必学这个。”

    汽车停在这里引来附近玩闹的孩子们的注意,他们围在旁边,有眼尖的辨认出了元滢滢,就去拉来元阿铭。

    “二姐。”

    元阿铭叫着元滢滢,眼睛却不停地往汽车身上瞟。

    看到元滢滢进了弄堂,李副将才开车离开。

    不过两个小时,元清梦和蔡炳春就被放出了巡捕房,回到了家里。元妈妈烧了热水,准备了艾草叶,要给元清梦除除晦气。

    她一边加水,一边说着:“这次多亏了滢滢,不是她向杨督军求情,你不知道要待多久……”

    元清梦被放出来的时候,巡捕房的人也说她运气好,有人帮忙求情,才让杨湛生身边的副将亲自来要求放人。可元清梦听了,心里总觉得不舒服。直到元妈妈喊她两三遍,要她以后对元滢滢好点,别太偏心,元清梦才闷声应了。

    元清梦洗漱完毕,准备回房间,才发现家里人正在搬东西,她的衣服箱子就堆在门外。

    元阿铭手里抱着元滢滢的诗集,问着这些放在哪里。

    元清梦扬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元滢滢正收拾着衣柜,没理会她。元阿铭说着:“妈妈说,大姐你和二姐以后就换房间了。”

    元清梦脱口而出道:“凭什么!”

    家里有单独房间的,只有元清梦一个,这房间彰显着元清梦在家里的特殊地位。可是现在,这份特殊却要被元滢滢夺走,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元妈妈说着,元滢滢冒着惹怒杨湛生的危险求情,本就应该弥补她。元清梦的安危周全,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房间吗。听到元妈妈这样说,元清梦沉默着,心里却后悔,不该要元滢滢去求情。毕竟她光明磊落,没有掺和刺杀,总能被放出来的。

    但元滢滢帮了她是事实,元清梦失去了房间,也没话可说。她存着气,回了房间,看到元湘梦也没有笑脸,倒在床上就睡了。

    元滢滢把房间收拾的干净,把属于元清梦的痕迹全部清除,她看着床头桌,想着明天买上一束紫丁香,摆在那里正合适。

    元阿铭闻着元滢滢被子的味道,说道:“二姐,你房间好香,被子也香香的。”

    元滢滢推着他的脑袋,让他离自己的被子远一点。

    元阿铭往元滢滢身边凑着,讨好地说着,能不能让他也坐一次小汽车。

    元滢滢没有解释,那汽车是督军府的,她不过是蹭车回来的。元滢滢抬起下巴:“看你表现喽。”

    元阿铭当即表示,以后有了洋糖点心,绝对不会偷偷吃掉,他要拿出来和最亲最爱的二姐分享。

    元滢滢把他拱到自己怀里的脑袋推走,嫌弃道:“元阿铭,你别这么谄媚。”

    文章被交了上去,程秀成的眉头皱成沟壑状,最终什么都没说。元滢滢舒了一口气,回到座位安静听课。

    铃声响起,程秀成敲动着元滢滢的桌子:“放学留在这里。”

    元滢滢顿时苦着一张脸,朝着刘文慧抱怨:“老学究肯定要找我麻烦。”

    女中学生都走光了,元滢滢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等候着程秀成。

    程秀成夹着一本书,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站在讲台上,展开元滢滢交过来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元滢滢的脸很快就红成了熟透的柿子,程秀成却没有同情,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叹气:“之前的陈先生,学问做的不错,只是教学上却糊涂。你之前的课业我看过,做的不算好,他却每次都夸得极高。”

    元滢滢搅弄着手指,不做声。

    女中的国文课,每个学生都要读书看报,程秀成便问元滢滢近来在看什么书。

    元滢滢回道,她喜欢看报纸,尤其是申报,其中有一个板块只刊登诗歌。说着,元滢滢就翻出一张报纸,指着方块大小的诗说着:“喏,我最近在看尽秋的诗,他写的很好。”

    程秀成匆匆一瞥,把报纸拿在手里:“措辞平平,不值得你看。”

    第233章

    程秀成言语中的随意让元滢滢觉得不快,她近来最喜欢尽秋的诗,浪漫唯美,读起来朗朗上口。程秀成不过是旧做派的老学究,并没有资格肆意评判尽秋。

    程秀成指着元滢滢写的文章,教她如何构造骨架,填充内容。元滢滢听得云里雾里,偏偏她不愿意让程秀成小瞧了自己,在他询问是否听懂了的时候,重重点头。

    程秀成狭长的眼眸扬起,顺势说道:“听懂了,你今晚回去做一篇新文章,明日……”

    元滢滢当即软了语气,蔫蔫地承认了她并没有听懂。

    “程先生,你不要再让我做文章了,我不喜欢那些繁杂冗长的东西。不如,你教我写诗——”

    话刚说出口,元滢滢便想到,像程秀成这种保留着旧时代作风的人,想来是不喜欢现代诗的,自然也不屑于去写。

    程秀成看着元滢滢乌黑的眼睛明了又暗,一张柔白的脸蛋竟然能在短时间内,拥有如此多情绪的变化,他不禁莞尔。但很快,程秀成就意识到,他原本是要严厉教导元滢滢的,让她在功课上多加用功,怎么会被她惹得笑了。

    在元滢滢仰脸看他时,程秀成已经恢复了平常的严肃模样。他只字不提写诗的事情,只是把刚才讲的做文章的技巧,又重新说了一遍,但是这次,程秀成放缓了速度,每讲一会儿,就凝视观察元滢滢的神情。

    她如果双眼清明,就是听明白了。如果元滢滢的眼睛里露出茫然,那就是不懂。

    因为程秀成留堂,元滢滢回家迟了,她还没进家门,远远地就听到吵闹的声音。元阿铭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到元滢滢就站了起来,指着里面小声说道:“大姐在同妈妈吵架,她还要往舞厅去,妈妈却不让。”

    元妈妈自然是不让的,她思想传统,自认为好人家的女孩哪里会往舞厅跑的。凡是做歌女的,都是家里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才舍弃脸面在舞厅谋生计。而元爸爸在外省做工,每月都会把工资寄回来,元家不需要元清梦去挣钱养家。但元清梦做歌女,却不仅仅是为了钱,她享受耀眼的灯光凝聚在她身上的感觉,众人的视线被她的动作所牵引。

    两人争执了许久,最终不欢而散。元清梦的心意已经决定,不会因为元妈妈的抗拒就改变。她转身进了房间,直到用晚饭的时候都没有出来。

    元滢滢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觑着紧闭的房门,心想大姐莫不是想要通过绝食,来逼迫元妈妈同意她做舞女。

    元滢滢心想,倘若元妈妈做了和她相同的梦,知道元清梦成了歌女,以后还会变成申城最炙手可热的歌星,受到万人追捧,她一定会改变心意的。但元滢滢却没有想要说服元妈妈,以此机会博得元清梦的好感。她既不会夺走元清梦的既定命运,但也不会帮助她。

    梦境中,傅小少爷当众羞辱,未尝没有元清梦的放纵。在元清梦的心底,想来也是不喜欢她这个不聪明的妹妹吧。

    元滢滢关上房门,她拿出今天的报纸,把上面方块大小的诗歌裁剪下来,集结成册。这些诗歌的落款,都写着尽秋。元滢滢仔细数着,她已经搜集了七首尽秋的诗,她唇角扬起,露出清甜的笑容。

    元滢滢抱着册子躺在床上,心中猜测着尽秋的模样。尽秋是他的笔名,至于他是男是女,是高是矮,胖瘦模样,元滢滢都完全不知道。她只能在脑袋里勾勒出尽秋的模样,他大概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气质儒雅,和他的诗一样浪漫。

    清心女中。

    元滢滢将从报社寄来的信塞进抽屉里,听着刘文慧说道,尽秋在报纸上公布了她本人的身份——二十年纪,刚从外国留学归来,爱好诗歌和旗袍。

    仅仅通过只言片语,元滢滢就能简单勾勒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女郎形象——她应该是极其时髦的,会在穿上银红旗袍后,戴上圆润饱满的珍珠相衬,在杨柳河畔慢慢走着,寻找着写诗的灵感。

    刘文慧感慨道:“尽秋原来是女子,怪不得文笔如此细腻。”

    元滢滢之前的猜想被全部推翻,她却半分郁闷都没有。得知尽秋本人也在申城住,元滢滢的心中满是雀跃,幻想着有一日能够同尽秋碰面,两人坐下来闲谈。尽秋的诗极合元滢滢的胃口,她的人定然也是一样,能和元滢滢融洽相处。

    放学时候,元滢滢拒绝了刘文慧同行的邀请。她等到教室里最后一个学生都离开,才打开抽屉,把信拿了出来。

    元滢滢的心口砰砰直跳,她朝着报社投过几篇诗稿,如果能够被选用,她的诗就能同尽秋的排在一起。但拆开信封后,元滢滢亮晶晶的眼睛却变得黯淡,她轻捶着脑袋,眉毛皱紧:“被拒绝了啊。”

    回家的路上,元滢滢心不在焉,她想起信件里委婉拒绝她的言语,突然脚步一顿,调转方向,朝着报社走去。

    负责诗歌板块的,是报社的丁编辑。此时临近报社下班的时间,元滢滢就站在门口等。她穿着清心女中的统一制服,风将她的黑色棉布长裙吹起圆润的弧度。

    她生得美丽,安静地站在报社门口,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有人走上前去询问元滢滢在等什么人,听到她说等丁编辑,就指着刚走出来的人说道:“那个就是你找的丁编辑。”

    元滢滢走上前去,柔声问着:“丁编辑,我的诗稿被退了,我想问问原因是什么。”

    丁编辑像是经历过不少类似的询问,眉眼中顿时浮现出不耐烦。诗稿被退,自然是写的不成,不值得被刊登。

    “报纸上只刊登有才华的诗作,你的不成,就该好好反思……”

    元滢滢垂下头去,脸蛋涨红如血。她心气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冷声冷语过,心里不禁满是委屈,抬脚就要离开。元滢滢心想,她再也不往这家报社投稿了。

    丁编辑本是随意一瞥,等到看清楚元滢滢的模样后,严厉的语气顿时软化。他叫住要离开的元滢滢,生硬地转了口风:“不过你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你什么时候投的稿?”

    “一周前。”

    丁编辑却想不起来了,报社里每天都会收到许多投稿,有些他只看一眼,就丢到旁边,而有些他根本没有打开过。大部分人的诗作写的平庸至极,完全没有才华可言。而且他们报纸已经有了尽秋,暂时不需要其他人的诗作。但丁编辑看着元滢滢发红的眼眶,说道:“我肯定没见过你的诗稿,不然……”

    不然怎么样,丁编辑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元滢滢被丁编辑的几句话哄住,陪着他去了咖啡馆。丁编辑问清楚了元滢滢的年纪、学校,承诺一定会帮元滢滢刊登诗作的。

    元滢滢柔声谢他。

    在这之后,元滢滢的投稿就直接交到丁编辑的手中,不再同其他投稿混杂在一起。丁编辑看着元滢滢的诗作,充满了小女孩的心思,词藻忸怩。按照丁编辑的眼光,是看不上这样的诗作的,因此他只是粗略读完,就放在了旁边。

    丁编辑给元滢滢去了电话,元滢滢家里是没有安电话的,就留了清心女中的电话。

    刘文慧告诉元滢滢有人找她时,元滢滢脚步匆匆,她接过电话,问丁编辑有什么事。

    丁编辑夸了元滢滢的诗作,说她写的很好,只不过还需要仔细雕琢,相信很快就能在报纸上刊登。

    得知这个消息,元滢滢兴奋的脸颊绯红,双眼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丁编辑顺势提出,明天晚上有一场宴会,到时候申城有名的人物都会来,包括许多文学界人物,他准备带着元滢滢一起去,既能够长见识,也能和其他大人物认识。元滢滢拒绝了丁编辑,她只喜欢诗歌,并不想要借着写诗的机会攀附其他人。

    丁编辑坐直身子,温声劝了元滢滢许久,都被断然拒绝。他余光扫过尽秋今日的诗,便说道:“尽秋也会去,你难道不想见她吗。”

    元滢滢果真犹豫了。

    她喜欢尽秋的诗,更想要看看写出那样瑰丽诗歌的人是什么模样。尽秋的吸引力显然比丁编辑口中的大人物要多上许多,因此元滢滢斟酌以后同意了。

    元滢滢不忘记确认道:“尽秋一定会来吗?”

    丁编辑声音笃定:“当然会,这可是尽秋第一次露面。”

    “那我要去。”

    放下电话,丁编辑脸上满是笑意,身旁的同事好奇,他没有听说过尽秋会出席哪场宴会。尽秋的身份神秘,他们只收到过尽秋的诗稿,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长相,更不知道她的行踪。

    “尽秋要去哪场宴会,我也去看看。”

    毕竟尽秋是这段时间申城的风云人物,她被捧的极高,因为她才华横溢,曾留学外国,下意识地让人猜测着,她肯定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郎。

    丁编辑摊开手,表示他并不知道。

    “那你刚才……”

    同事看着丁编辑眼里的得意,顿时了然,轻轻摇头:“你在骗人。人家还是女学生,你怎么好意思下手的。”

    丁编辑直言道,同事是没有见过元滢滢,如果他见到过,就能明白什么是一见钟情。当然,丁编辑可以用正常的法子追求元滢滢,但那样太过缓慢。他带着元滢滢去宴会,自然是要跳舞的。到时候耳鬓厮磨,元滢滢怎么可能会不动心。如果元滢滢疑惑尽秋为什么没出现,丁编辑相信,他随口扯两句谎话,就能稳住元滢滢。

    第234章

    刘文慧站在旁边,看到元滢滢挂掉电话,忙问着是谁打来的。元滢滢没有隐瞒的打算,直言是报社的编辑,同她说刊登诗作的事。

    面对刘文慧,元滢滢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雀跃神态,她漆黑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点点星子:“我明晚就能见到尽秋了。”

    刘文慧当然羡慕她,尽秋没有在人前露过面,众人只能通过她公开说过的信息了解一二。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读者往报社写信,托他们转交给尽秋。寄信的人有男男女女,都言辞热烈地表达着自己对尽秋的喜爱。更有甚者,有男士买下报纸的头版,向尽秋表示爱意,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刘文慧心中期待着元滢滢能够见到尽秋,这样等她回到学校,就能向自己描述尽秋的模样。只是刘文慧隐约生出担忧,她明白元滢滢对于尽秋的喜爱追捧,倘若她和尽秋一见如故,自己就不是元滢滢最亲密的朋友了。

    元滢滢完全不知道刘文慧纠结的心思,她沉浸在即将能够见到尽秋的喜悦中。

    到了约定的时间,元滢滢抱着整理好的诗集,她准备见到尽秋以后,就拿给她看。丁编辑是坐车来的,在一众身穿中学制服的女学生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元滢滢——她安静美丽的样子格外显眼,缓步朝着丁编辑走来。

    丁编辑原本漫不经心地站着,看到元滢滢后就端正了神态。他拉开车门,让元滢滢坐了进去。

    丁编辑为元滢滢准备好了赴宴的衣服,是一件粉色薄绸旗袍,领口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元滢滢拿着旗袍,眼睛里露出迷茫:“还要换衣服?”

    因为她的天真稚嫩,丁编辑笑着说道:“当然。宴会上大家都穿西服洋装,但我觉得,你穿旗袍会更好看,就挑选了这件。”

    既然是宴会的要求,元滢滢就不好拒绝。到了宴会所在的饭店,元滢滢已经换好旗袍。她身段柔软纤细,被粉色薄绸旗袍包裹着,俨然一株含苞欲放的花,让人忍不住捧在掌心怜爱。

    原本的麻花辫被散开,元滢滢拒绝了丁编辑要为她稍微烫发的提议,只是把发丝垂在肩头。丁编辑没有强求,他怔怔地望着元滢滢,只觉得她身上交织着女孩和女人的气息,分外迷人。

    丁编辑扬起臂弯,示意元滢滢挽上,元滢滢照做了。两人走进宴会中,这里的男士个个西装革履,女士皆穿洋装或旗袍,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显得光鲜亮丽。丁编辑熟悉这样的场合,很快就和宴会上的人搭上话。对方是个外国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洋文,元滢滢听不懂,就站在旁边发呆。但她能够察觉到,洋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朝着丁编辑笑得深沉。

    元滢滢便问:“他在同你说些什么?”

    丁编辑嘴角的笑容还没褪去:“他说你真美丽,是宴会上最吸引人的女士。”

    元滢滢抿唇笑了,任凭是谁被人如此直白地夸奖,都会感到开心的。但丁编辑没有说出口的是,洋人羡慕他的好运气,竟然能交到元滢滢这样美丽的女友。丁编辑没有否认,而是默认了洋人对两人关系的误会。

    音乐声响起,众人两两作伴,滑进舞池中。元滢滢对于跳舞没兴趣,她乌黑的眼睛打量着周围,寻找着可能是尽秋的女郎。只是舞会的女郎虽然都生得美丽,但却没有一个像尽秋的。

    丁编辑把红酒放下,做出邀请的姿态,要同元滢滢跳舞。元滢滢摇头拒绝了他,开口问着:“尽秋在哪里?”

    丁编辑神情一怔,才想起自己哄骗元滢滢前来,用的就是尽秋要露面的谎话。丁编辑继续哄道:“依照她的名气,肯定要钓足人的胃口,才会现身的。你在这里干等着无聊,不如同大家一起跳舞。”

    元滢滢却很坚持:“不,我要等尽秋。”

    被再次拒绝,丁编辑面上挂不住,脸色微冷,转而邀请了其他女士。他同别人跳了几支舞,始终关注着元滢滢的神情,试图从她柔嫩的脸上看出因为被冷落而难过的神情。但元滢滢没有,周围的灯火酒绿,对元滢滢毫无吸引力,她摸着自制的诗集,想象着见到尽秋后,第一句话要说些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侍应生前来换酒,元滢滢开口问他,可否知道尽秋什么时候要来。那侍应生疑惑地回道,并没有听说过尽秋会出现。

    元滢滢急切说道:“是在报纸上刊登诗歌的尽秋,很有名气的。”

    侍应生点头,现在没有人不知道尽秋,只是如果她要来,饭店肯定会接到好好招待的通知,记者也会闻风而来,毕竟是尽秋的第一次露面,这样大的新闻势必要占据头版。侍应生的话很有道理,元滢滢陷进沉思,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是被丁编辑骗了。

    元滢滢的脸颊涨红,惭愧自己没有看穿丁编辑的谎话。恐怕丁编辑所说的,要为她刊登诗作的话,也是随口说来哄人的。元滢滢站起身,抱着诗集就要离开。见状,丁编辑忙推开舞伴,拦住了元滢滢的去路。

    他今晚喝了几杯红酒,说话含糊:“你别走,尽秋一会儿就来了。”

    元滢滢睁圆了眼睛,愤愤地看着他:“骗子,尽秋根本不会来。”

    元滢滢想起离开学校前,她还和刘文慧仔细畅想着,该和尽秋聊些什么。元滢滢脸颊烧的发烫,因着她的天真愚蠢。

    谎话被戳破,丁编辑眼看着元滢滢要离开,忙伸手去拦。元滢滢哪里肯让他触碰自己,惊声叫了起来。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只远远看着,没有上来帮忙的。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如果丁编辑强行阻拦,元滢滢是走不掉的。

    但元滢滢的性格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现在她讨厌极了丁编辑,被丁编辑触碰就仿佛沾染了脏东西,她身体写满了抗拒。

    “你别碰我。”

    丁编辑没了耐心,他在文学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晚被元滢滢一闹腾,什么脸面都丢尽了。他在元滢滢身上耗费了不少心思,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丁编辑伸出手,想要把元滢滢拉到他的身旁。但那双手,还没有触碰到元滢滢白嫩细腻的胳膊,就被狠狠打开了。

    “你听不懂话吗,她让你别碰。”

    在舞会见到程秀成,是完全出乎元滢滢意料以外的。但此刻,元滢滢无心去猜想程秀成为什么来了舞会。相比于满口谎话的丁编辑,程秀成格外值得信赖。

    元滢滢躲在程秀成身旁,软糯的声音里满是委屈:“程先生,他欺负我。”

    程秀成目光锐利,在丁编辑捂着发疼的手臂,叫嚣着要让他好看时,舞会的主人来到程秀成身旁。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舞会。”

    舞会主人对程秀成格外尊敬,忙连连点头,吩咐人把醉得站不稳的丁编辑丢了出去。丁编辑摔倒在冰冷的地面,对元滢滢的爱意转换成了愤怒,他肆意骂着,元滢滢看着冰清玉洁,连一只舞都不愿意同他跳,不过是因为他地位低。如今程秀成来了,元滢滢不就立刻缠了上去吗。舞会的人面面相觑,有人走上前去堵住了丁编辑的嘴巴。相比于程秀成的一脸平静,舞会主人显然更生气,他当众开口,要质问报社为什么会招丁编辑这种人——谎话连篇,举止粗俗,对女士半点尊重都没有。

    想来明天丁编辑酒醒之后,就能收到报社辞退他的消息。

    元滢滢凝神看着程秀成,才发觉他今晚的打扮格外不同。他没有穿平日里的长袍,而是身穿暗蓝色西装,挺括合身,领口配一条红色波点领带,看着没有老学究的模样,反而像翩翩贵公子。

    但程秀成一开口,仍旧是平常的语气。

    他抬手,看着手腕的表针:“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家里休息。”

    元滢滢抿紧唇瓣,没有说话。这件事她实在理亏,贸然跟着丁编辑来了舞会。如果丁编辑想要做些不轨事情,她完全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任凭欺负。只是,元滢滢觉得委屈,她以为都怪丁编辑,是他先说谎话,自己才会被哄骗。

    “我以为尽秋会来,才同意跟着他来的。”

    程秀成目光微闪,他轻声叹息,问道:“你很喜欢尽秋?”

    元滢滢重重点头:“特别喜欢。”

    程秀成告诉她:“我……认识尽秋,你想要和她说话就写信,我帮你转交。只是你再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轻易相信。”

    元滢滢柔声答应了,她在程秀成面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乖巧听话过。元滢滢暂时忘记了被丁编辑欺骗的愤怒,胸中仿佛揣着一只欢快的小鸟,砰砰跳动着。元滢滢满脑袋想的都是:她要和尽秋通信了。

    那金发碧眼的洋人又来了,他打量着元滢滢,却被程秀成侧身挡住视线。

    洋人笑道:“程,她原来是你的女友,她可真美,看起来比鲜桃蛋糕还要可口。”

    程秀成否认:“她只是我的学生。”

    元滢滢扶着程秀成的胳膊,探出脑袋看着洋人。在元滢滢眼里,丁编辑已经成了满口谎话的大骗子,那自然他刚才所说的,洋人夸奖她美丽的话,一定也是哄人的了。元滢滢心想,他们肯定凑在一起,在说自己的坏话。因此,元滢滢冲着洋人皱鼻子,轻声哼唧了两声,表达她的不满。

    柔白的脸蛋在手臂轻蹭着,程秀成无奈地拍着元滢滢的脑袋,沉声说着:“别胡闹。”

    元滢滢这才站直身子。

    和丁编辑站在一起时,元滢滢姿态疏远,但同程秀成在一处,她很是放松。因此,洋人心里越发认定了两人的关系是情侣。

    只是程秀成却皱眉纠正着他,洋人摇头:“程,我真不懂你。”

    洋人朝着元滢滢说道:“美丽的小姐,舞会快要结束了,你要不要跳舞?我很乐意做你的舞伴。”

    元滢滢听懂了他生涩的发音,她本来是不打算跳舞的。只是,元滢滢看着身上的旗袍,她今晚特意打扮,又到了舞会,如果连一只舞都不跳,未免有点可惜。但洋人和丁编辑是一丘之貉,元滢滢不喜欢他,就转向程秀成:“程先生,你邀请我跳舞吧。”

    明明是她想要跳舞,却非得程秀成主动邀请,元滢滢就是如此傲慢的性格。

    程秀成想要拒绝,只是元滢滢一副“你不同意的话,我就找其他人跳舞”的模样。教了几个月国文课,程秀成大概摸透了元滢滢的性格,她是真的会做出转身找其他人做舞伴的举动。

    程秀成无奈点头,他半弯着腰,做出绅士的邀请姿态。元滢滢把绵软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程秀成虚扶着她的细腰,走进舞池中。

    第235章

    “程先生,你跳的不对。”

    乌黑水润的眼睛倒映着程秀成此时的神态,他没有拢眉,但眉峰紧绷,唇抿成一条直线。面前站着的是年华正好的美人,程秀成却没有欣赏的心思,反而像是遇到了难题。

    元滢滢偏头,看着身旁跳舞的男女,他们才是正经的跳舞姿态——身子靠近,十指交握。而她和程秀成呢,连本应该贴紧的掌心,都只是虚虚握着。元滢滢收拢手指,纤细的指穿入程秀成指缝的深处。

    程秀成的掌心宽大,足够把元滢滢的手包裹其中,越发显得元滢滢的手掌小巧玲珑。

    程秀成拧眉,肌肤触摸到的柔软滑腻让他心尖一颤。他从未和异性如此靠近过,向来从容的脸上浮现出不自在的神态。

    音乐到了转折点,程秀成拉着元滢滢的手臂,轻轻转动。那粉色薄绸旗袍就宛如鲜嫩的桃花,在他面前盛开着。

    清心女中教过交际舞,但元滢滢的舞伴是年龄相仿的女同学,这是她第一次同男人跳舞。元滢滢真切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差别——例如,女同学握着她的掌心时,元滢滢的心不会跳得如此迅速,她侧身转圈的幅度也不会这般大。元滢滢没有站稳,脚下一歪,就倒在了程秀成的怀里。

    程秀成询问她有没有事,元滢滢抬起脸,笑声尽是畅快:“程先生,同你跳舞真好玩。”

    做其他人的舞伴,元滢滢要迁就他们,不能随心所欲。但程秀成不同,他虽然身形比元滢滢高大,但每一处都任凭元滢滢摆弄。元滢滢脚步后退,程秀成就跟着向前迈步子。元滢滢想要转圈,程秀成就扬起手臂,拉着她的手心不停地转啊转。元滢滢突然觉得,如果程秀成在课堂上也能像现在一样,一举一动都听她的,他就没有那么讨厌了。

    这首舞曲到了该交换舞伴的时刻,旁边的人纷纷移动脚步,挪动位置,但程秀成没有松开元滢滢的手。程秀成以为他并不封建,只是平常爱穿长袍,就被人起了“老学究”的外号。他看外国文学,懂跳舞,在申城人的中间算是极时髦的。

    但当程秀成冷声拒绝了又一个想要交换舞伴的人,他才意识到自己有时候是很封建的。比如现在,跳舞免不得要搂搂抱抱,这在西洋很常见。程秀成不会认为两个人挨在一起跳舞,是男女之间不该有的亲近。只是,其他人可以,元滢滢却不行。程秀成把一切归结为:元滢滢是他的学生,她还什么都不懂,性子单纯,他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揽着元滢滢的腰肢,同她共舞。

    对于换舞伴这件事,元滢滢并不在乎。她能感觉到放在自己腰肢上的手,从虚扶到靠近。程秀成的掌心触碰到旗袍的一瞬间,元滢滢清楚地感受到他手掌的颤动。可元滢滢抬头看他时,程秀成的神色如常,没什么不同,让元滢滢怀疑刚才是错觉。

    这是今夜的最后一只舞,跳完以后宴会就散场了。程秀成同宴会主人告别,提出送元滢滢回家。元滢滢脆声说着“好啊”,脑袋里想着,自己又要坐小汽车了。

    可等程秀成再出现,身后却没有威风凛凛的汽车,而是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自行车。

    元滢滢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长长地叹气。

    元滢滢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仰脸就能看到程秀成宽阔的后背。他今天精心收拾过,头发打了摩丝,身上还喷了香水。

    商店里贩卖的香水味道都极浓,像是几百朵花堆在身上,闻的人头晕脑胀。因此,元滢滢不喜欢用香水,也不喜欢别人喷香水。但她闻着程秀成身上的味道,却不讨厌。

    这气味沉郁,夹杂着草木的清香。

    元滢滢俯身嗅着,她突然地靠近,手掌下意识地按在了程秀成的腰上,惹的程秀成眼神慌乱,扶着车把的手偏移,自行车便摇摇晃晃地冲到了花坛里。

    在摔倒的一瞬间,程秀成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丢开自行车,侧身垫在了元滢滢的身下。其实花坛中栽种的青草已经长成厚厚一层,元滢滢即使倒在草地上也是伤不到的。但程秀成心想,自己说话稍微重一点,都能惹哭元滢滢,倘若今天她伤着了,肯定哭的更狠了。

    程秀成伸出手臂,把元滢滢完全地护着。自行车压住他的脚踝,程秀成发出闷哼。他不着痕迹地抽出脚踝,坐直身体,露出愧疚的神情。

    “是我的错。”

    元滢滢小声抱怨着:“在学校里,程先生每次都说的头头是道,却连车子都不会骑,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自以为说的小声,程秀成却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有出声反驳,因为的确是因为他的失误,才让元滢滢摔倒。程秀成的耳根泛红,白净的脸上浮现出窘态,他伸出手扶着元滢滢站起来。

    元滢滢身上没受伤,但旗袍、头发上沾染了细碎的草叶。她看不到身上哪一处沾了草叶,就让程秀成帮忙。程秀成站在元滢滢面前,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程秀成俯下身子,拈去柔软发丝挂着的草叶,地面两人的身影逐渐交融在一起。他看的很细,双眸凝视着元滢滢。月色朦胧,给元滢滢本就素白的脸蛋镀上一层单薄的银辉。四目相对的瞬间,程秀成看到元滢滢眼中的自己——神情专注,眼神深沉。

    他慌乱地垂下头,轻声说了句“好了”。这之后的道路,程秀成就不再骑车子。他推着自行车,走在路的外侧,元滢滢站在他的身旁,缓缓走着。

    程秀成很少说话,如果在平常,元滢滢也是不多说话的,她和讨人厌的国文老师没有话讲。只是现在,元滢滢知道程秀成认识尽秋,能够为她传递信件,她的话就多了起来。

    “程先生,尽秋长得什么模样?”

    程秀成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尽秋会是什么样子。”

    元滢滢就天马行空地猜想:“她身量高,很瘦,眼睛乌黑而明亮。她一定随身带着包,不是女士惯常用的小巧手提包,那个装不了太多东西。她会背着颜色素雅的挎包,里面放一个本子,一只钢笔,看到美好浪漫的景象就记录下来。”

    还没有见到尽秋,元滢滢的脑子里就有了关于她模样的具体想象。不只是她,每一个读过尽秋诗作的人,都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尽秋”。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尽秋,她却收到了无数封表达爱意的信件,已经堆满了两个柜子。

    元滢滢问程秀成她猜的对吗,程秀成抬起下颌,看向不远处说道:“到你家了。”

    元阿铭扯着嗓子喊道:“二姐回来了。”他看到元滢滢身旁的男人,又紧接着加了一句:“是有人送她回来的,一个男人!”

    元妈妈边擦着手心的水渍,边开口问道:“是陈先生吗?”

    她还不知道陈先生已经出国留学,听到有人送元滢滢回家,就下意识地以为是陈先生。

    程秀成朝着她点头:“我姓程,是元同学的新国文老师。”元奶奶年纪大了,分不清楚陈先生和程先生,闻言低头问着元阿铭:“陈先生怎么变了样子,长高了不少。”

    被误认成陈先生,程秀成没有生气,他婉拒了元妈妈请他进门坐坐的提议,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元滢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里嘟囔着:“自己一个人还不骑车子,真是怪人。”

    她要进门,元妈妈拦住她,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元滢滢:“这件旗袍哪里来的?”

    元妈妈眉毛夹紧,家里已经出了一个要当歌女的大女儿,为此已经绝食几天了。如果元滢滢也生出了另类的想法,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元滢滢不会告诉她丁编辑的事,她担心会丢面子,就随口说道:“程先生送我的,他带我参加宴会,是对我的课业有好处的。”

    程秀成长了一张温文儒雅的脸,最讨妈妈奶奶辈的喜欢和信任。因此,听到是程秀成送的旗袍,元妈妈顿时放下心来。

    宴会主人打包了不少点心,送给程秀成和元滢滢。但这些点心元滢滢在宴会上已经吃够了,便慷慨地分给元阿铭。她看着紧闭的房门,问着元清梦绝食几天了。元阿铭掰着手指头数:“五天了。”

    国文课上,元滢滢听程秀成讲过,人如果没有水,二天就会死去,但如果没有食物,还能存活七天。听元阿铭所说,元清梦已经五天没有从房间里出来,她躺在床上,不吃家里做的饭菜,也不去外面吃。这样下去,元清梦的身体会受不住的。元妈妈心中极其不情愿元清梦做歌女,但和大女儿的性命相比,她最后的选择肯定是妥协。

    元阿铭感慨着,大姐可真厉害,送进去的饭菜一口没动,连筷子都没碰过,原样地被端了出来。可元滢滢觉得,元清梦绝对不是老老实实挨饿的人。她眼珠转动,低头在元阿铭耳旁说了两句话,因为汽车和点心的缘故,元阿铭现在对元滢滢几乎是百依百顺,很听她的话。

    趁着元湘梦打开门的机会,元阿铭用小小的身体从门缝挤了进去,他刚站稳,就看到正在闹绝食的元清梦此时手里拿着饼干。元清梦来不及出声阻止,元阿铭就把元清梦表面绝食,实际偷吃饼干的事嚷的全家都知道了。

    元滢滢捂着嘴笑,她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人,还清楚地记得梦境中自己的凄惨结局,和元清梦脱不了干系,因此她乐意看到元清梦吃瘪。

    元湘梦急得团团转,看到元滢滢幸灾乐祸,顿时怒斥道:“大姐是迫于无奈,妈妈不同意,她只能绝食了,可真绝食多伤身体,这……都是情有可原的,你怎么还看笑话!”

    元滢滢嘴里说着:“我乐意。”

    她顺手把元湘梦刚拿到手里的点心取回来,连着点心盒子塞到元阿铭怀里,淡淡说道:“点心是给阿铭的,你不许吃。”

    元清梦如何解释,元妈妈如何痛心疾首地说着她的苦心,元滢滢都完全不在意。她躺在床上,因为外面的吵闹声音睡不着觉,就翻来覆去地想着要给尽秋写什么信。

    第二天元滢滢早早地就醒来,把信写完,盖上红色印泥封好。她临出门的时候,碰到了蔡炳春,他瘦了许多,眼睛仍旧明亮。元滢滢知道,蔡炳春大概是来给元清梦当说客的。毕竟元清梦再绝食也不会有人相信了,如果她只凭自己,是不能让元妈妈松口的。

    元滢滢到女中时,学校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她心里焦急,等不到程秀成下课再把信交给他,就跑到了程秀成的办公室。

    程秀成的桌面整洁干净,所有的物件归纳的井井有条。他像是正在写文章,看到元滢滢来了,就随手拿了一本书盖住。元滢滢双手握着信,交到了程秀成手里。

    程秀成讶然:“写的这么快,我以为——”

    他摸着单薄的信封,还以为元滢滢有很多话要同尽秋说,得花上几天写上厚厚一沓信纸。

    元滢滢摇头,再二嘱咐要他亲手交到尽秋手里,程秀成满口应下。离开办公室后,元滢滢去而复返,她扶着门,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故作严肃道:“程先生你不许偷看,那可是要给尽秋的信。”

    程秀成无奈点头:“这信,只会让尽秋看到,我保证。”

    元滢滢这才放心。

    在她走后,程秀成把信夹在课本中。只是姜黄色的信纸显得格外突兀,程秀成接连看了几眼,最终拿了出来,撕去封口。

    第236章

    只见信封里安静地躺着一张薄纸,程秀成缓缓打开,黑眸中逐渐浮现出笑意。

    元滢滢没有长篇大论地诉说对尽秋的喜欢,她只是抄写了一首尽秋的诗,在旁边用秀气的字体批注道:我很喜欢这首诗,让人想到江城,那里的日出最有名气,景色瑰丽,动人心魄。可惜我没有去过江城,也没有见过你。

    其余先生走进了办公室,好奇问着程秀成在看什么,怎么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程秀成用拳头抵着唇,轻咳两声:“没什么。”他把信纸仔细地收好,没有放回课本中,而是夹在了自己刚写好的诗作中。

    糯米色的白纸上面,赫然署名着尽秋。

    程秀成自然没有欺骗元滢滢,也不会偷看元滢滢给旁人写的信。他答应过只把这封信拿给尽秋看,他就只会自己看,不会分享给别人半个字。

    因为他就是尽秋,被人传成是一个兼具美貌和才华的妙龄女郎。

    李副将汇报着杨湛生今天的行程安排,他要先同商会主席碰面,下午应清心女中校长的邀请,要前去参观。

    杨湛生姿态散漫地听着,听到清心女中突然抬起头,问道:“上次那个女学生,她是——”

    李副将回道:“元小姐就在清心女中读书。”

    杨湛生没有继续说话,他目光沉沉,叫人看不懂他此刻的想法。李副将正说着晚上的安排,却被杨湛生打断:“晚上推掉。”

    李副将声音一顿,忙道:“是。”

    汽车停在清心女中门前,校长满脸笑容地走上前去,迎着杨湛生往里面走。杨湛生长期守在申城,这里几乎是他的一言堂,校长想要筹集钱款,只能求助杨湛生。

    校长备好了饭菜,准备边吃边谈。他想着同杨湛生倒倒苦水,如今办学格外艰难,为了学生们的进步,也要多办活动。可所有的活动都需要资金,女中显然没有足够的钱款支持。

    “申城仰仗杨督军,才能在乱世中保持安稳。我身为女中校长,自然是不遗余力培养她们。只是世道艰难,往年学生们能当一日记者,做采访,办庆典等等,今年却不行了。也是我这个做校长的无能……”

    杨湛生径直问他:“你要多少钱?”

    校长没有料想到杨湛生如此直接,但他知道杨湛生的出生——在穷苦人家长大,却单枪匹马地混进军营,年纪轻轻就做了督军。他没读过多少书,说话不斯文有礼,习惯直截了当。校长忙报出一个数字,杨湛生应下,安排李副将去办。

    校长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如此容易就办成,他以为要花费许多功夫。校长站起身,脸上红光满面,要同杨湛生道谢。

    李副将开口:“道谢的话不必多说。只是督军拿出的钱款,是给你口中的学生的,倘若你存了私心将它们据为己有,不用在学生身上,到时候……”

    校长连声保证,他早就想好了,不能只凭借三两句话,就让杨湛生信任他。校长从学生中间挑选了几名代表,让她们定期告诉杨湛生,清心女中举办了什么活动。校长让人把学生代表找来,让杨湛生见上一面。

    元湘梦成绩好,人也出挑,自然在学生代表之列。她跟着先生的脚步离开教室,听闻要见的人是杨湛生,脸上露出明晃晃的不耐。

    “我不想去。”

    杨湛生的名声好坏参半,既有人称赞他实力强大,御下极严,手底下的士兵都训练有素,因此申城人才能安稳度日,从没有出现过动乱。但也有人说杨湛生手段狠厉,因为出生的缘故,他身上带着匪气。凡是杨湛生想要做成的事情,表面会同对方商谈,但实际对方没有反驳的余地。杨湛生控制水运,现在试图操控商事,已经引起许多人的不满。上次舞厅杨湛生被刺杀,原因就是杨湛生曾当众捋掉商会副会长的职务,做法丝毫不留情面。副会长年纪大了,被公然驳斥,顿感颜面尽失,回家后害了一场急病就去了。他的儿子以为,这些都是杨湛生的错,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才安排了刺杀。杨湛生没有反省的打算,他以为如果做事要瞻前顾后,说话前要想想对方能不能受住,别一不小心被气死了,那他不必再当督军,而应该去做医院的护士,整天哄人。

    元湘梦和元清梦关系好,听过元清梦抱怨巡捕房的暗无天日,心中对杨湛生很有意见。先生斥责了她几句,说这是校长的吩咐,她如果不想去,就换人,免得到了杨湛生面前,元湘梦还是一副嫌弃的模样,惹怒了杨湛生,到手的钱款也没了。

    元湘梦本就不想去,闻言当即同意。先生看着她摇头,随即想着学校里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他拉住迎面走来的程秀成,说道:“你教的学生里,可有让人印象深刻的?”

    程秀成下意识想到了元滢滢,就说了出来。

    先生是知道元滢滢的,她异常美貌,在众多清秀美丽的女学生中也格外突出。元滢滢虽然课业比不上元湘梦,但她还算乖巧听话,连一向严苛的程秀成,都会出声夸奖她,由此看出她身上有许多可取之处。

    先生当即把元湘梦换成了元滢滢,他叫来元滢滢,仔细叮嘱她,要对杨湛生态度恭敬,问什么答什么,不要胡乱说话。

    元滢滢一一应了,元湘梦神情冷淡:“杨督军关过大姐进巡捕房,当心你说错了话,他把你也关进去。”

    元滢滢不理会她的假好心,一甩麻花辫,转身走了。

    元湘梦气得脸色涨红,回到座位时心中的郁闷半点没散。有人问她为什么生气,她随口说道:“没什么,先生让我去见杨督军,我拒绝了。他名声糟糕,长得肯定也是凶神恶煞,一副莽夫的样子,又动不动喊打喊杀,我才不想见,推辞了正好。”

    同学神色莫名,她把一张报纸展开放在元湘梦面前,指着上面刊登的男子照片说道:“你难道没有看过这个?”

    杨湛生是好是坏,众说纷纭,只是有一点,他绝不丑陋,而是格外英俊。照片上的杨湛生身穿军装,没有微笑,让人生出一种畏惧,却下意识被他吸引想要靠近。杨湛生的长相,不像女学生平日里所见到的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而是极具男子气息的长相。即使从没有见过杨湛生,但只看着这张照片,想来站在杨湛生身旁,是很有安全感的。

    元湘梦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看,她心里隐约觉得后悔,但却不肯承认,仍旧在想着:虽然杨湛生不是长得丑陋无比,但他喜怒不定,元滢滢去见他,肯定没什么好事。

    学生代表有六人,在杨湛生面前一字排开站好。

    校长引着杨湛生,一一介绍着她们的名字、特长,有擅长写文章的,有精通拍照,参加摄影比赛获奖的……

    “杨督军好。”

    杨湛生朝着她们点头。

    到了最后一个女学生面前,校长微微拧眉,对着领人前来的先生露出质问的神情,他明明定下的是成绩突出的元湘梦,怎么来了一个空有美貌的元滢滢。但是事已至此,校长总不能当场质问,为什么带错了人。他硬着头皮为杨湛生介绍:“这位是元滢滢,她——”

    校长思来想去,没有想起来元滢滢有什么特长。

    元滢滢主动开口:“我喜欢写诗。杨督军懂诗吗?”

    杨湛生哪里懂诗,他每日连报纸都不亲自看,都是李副将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元滢滢的这番话如果从深处想,就是在嘲讽杨湛生是粗人,没有文化。可她偏偏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单纯的疑惑,而没有其他内涵。校长已经是冷汗涔涔,丢了承诺好的钱款事小,如果惹了杨湛生动怒,他这个女中校长也不必做了。

    校长沉声呵斥着:“元滢滢,你乱说什么!杨督军,学生年纪小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杨湛生却道:“元小姐爱诗歌,我却一窍不通。只是我懂的,元小姐恐怕也不会吧。”

    元滢滢好奇问他:“督军懂的是什么?”

    杨湛生目光沉沉,嘴唇张合,吐出两个字:“女人。”

    红晕从元滢滢的耳根蔓延至她的脸颊,元滢滢没有想到,杨湛生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懂女人。元滢滢偏过头去,唇抿的发紧,她心中想着,她才不关心杨湛生是如何了解女人的,他实在不必说给自己听。

    而且,哪有人会在学校说男女之事,真是讨厌。

    只看着元滢滢羞恼的表情,杨湛生猜想,她肯定在心底骂他了。至于骂些什么,无非是流氓混蛋之类的。女学生骂人的词汇如此匮乏,让杨湛生竟然生出了一种冲动,要亲自教导元滢滢如何骂人。

    杨湛生伸出手,语气悠悠:“元小姐,又见面了。”

    校长瞠目结舌地看着,之前几个学生代表,杨湛生不过点头示意,现在轮到元滢滢,杨湛生却主动握手示好,想来杨湛生和元滢滢之间是有交情的,不然这位被人诟病做事横行霸道,半点斯文都没有的杨督军,怎么突然变得有礼貌了。

    元滢滢伸出手,递到杨湛生的掌心。她本想着轻轻一碰,就把手掌抽回来,但杨湛生突然收拢手指,牢牢攥紧。

    元滢滢试图挣脱,但雪白的柔荑还是被杨湛生牢牢收紧。

    杨湛生俯身,在元滢滢耳旁低语:“元小姐,你穿学生制服的样子,比病号服要美丽。”

    元滢滢睁圆了眼睛瞪他,似乎是在呵斥他的失礼。

    杨湛生怎么会害怕这猫儿似的目光,只觉得有趣。他被人威胁过性命,厉声谩骂过,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柔软的表情警告过他。

    杨湛生胸口畅快,不再为难元滢滢,松开了她的手。

    校长招待杨湛生坐下,学生代表也随之落座。校长坐在杨湛生的右手边,左手边本来是为李副将准备的。但李副将拉开西式软皮椅,没有坐下,而是唤着元滢滢:“元小姐,你来坐这里吧。”

    校长觑着杨湛生的表情,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仔细想来,李副将的言行举止无一例外都代表了杨湛生的真实想法,他自然不会开口阻止。

    顶着众人灼灼目光,元滢滢丝毫没有被杨湛生另眼相待的惶恐,她缓缓落座,朝着李副将说着谢谢。

    校长吩咐准备最好的饭菜,但厨师却做了西餐。在这个年代,西餐既时髦又能体现身份,厨师的安排没有不妥当之处。只是,饭桌主位坐着的是杨湛生,他不曾用过西餐,对着鲜嫩的牛排拧眉。

    他没有发怒,而是转过身问道:“元小姐会吃西餐吗?”

    见元滢滢摇头,杨湛生眉峰舒展,笑容玩味:“没想到,竟然还有元小姐不懂的事情,真是难得。”

    第237章

    面对杨湛生的调侃,元滢滢蹙了蹙眉。元滢滢可以现学身旁的人是怎么切牛排的,只是她不喜欢当众露怯,要后厨帮她切好再端过来。

    雪白的瓷盘还没有递过去,就被杨湛生接在手里,他说着:“何必那么麻烦。”

    杨湛生观察着其他人切牛排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他力气大,刀叉磕碰瓷碟发出尖锐的刺响声,惹得元滢滢捂住耳朵,对他露出嫌弃的表情。

    元滢滢什么话都没有说,杨湛生却能从她那张柔美的脸蛋看出她在嫌弃自己笨拙。校长心惊胆颤地看着,站起身要帮忙。

    “督军,我来吧,我最会切牛排了。”

    杨湛生干脆地拒绝道:“不用。”

    他收敛了力气,刀叉从他手中由不受控制逐渐变得熟练。杨湛生切好了两份,一份算是他的实验品,几乎是面目全非,长短不一的牛肋条凌乱地摆放在餐碟中。另外一份则是美观许多,隐约可见鲜嫩的汁水。

    杨湛生自然把精致的一盘牛排给了元滢滢,他虽然不是个斯文人,但却不笨不蠢,对于所谓的上流习惯很快就能学会。但杨湛生会切牛排,却用不惯刀叉,他要来一副竹筷,询问元滢滢是否也要用竹筷。

    元滢滢正拿着银叉,把多汁的牛排放入口中。闻言她重重摇头,西餐只能配刀叉,在牛排旁边放上一副竹筷算怎么回事,肯定会惹人笑话的。

    但因为杨湛生的位高权重,没有人敢笑话他。校长甚至也要了一副竹筷,陪着杨湛生共同用餐。

    几人从宴客厅走了出来,杨湛生和校长走在前面,学生代表跟在他们身后。

    “滢滢。”

    身后传来低声的呼唤,元滢滢转身看去,见是刘文慧。

    刘文慧小步跑到元滢滢旁边,才发现校长也在。她挽着元滢滢的手臂,轻声说道:“再过几天就要比赛了,我们放学后去打篮球吧。”

    元滢滢这才想起自己还参加了篮球比赛。清心女中年年会举行运动会,每个学生都要报名参加一个项目。元滢滢喜欢安静地看书,却有些四体不勤。思来想去,元滢滢就报名了篮球比赛——这个项目人数足够多,即使她不会打篮球也能躲在里面滥竽充数。校长正在为杨湛生介绍清心女中,说的唾沫横飞,看到杨湛生停下脚步,他也凝神听着,就听到“篮球比赛”的字眼。

    校长斟酌着杨湛生的心思,试探地提议道:“下周女中有一场篮球比赛,还缺少颁奖人。如果督军有空闲,可否出席?”

    杨湛生剑眉挑起,说了句好。

    注视着杨湛生坐汽车离开后,学生们也散了,元滢滢要同刘文慧往体育场去,却被校长喊住。

    校长温声询问元滢滢和杨湛生是什么关系,元滢滢含糊说着,她只不过见了杨湛生两面,没什么牵扯。校长心中不相信,但没有继续追问,他意味深长地叮嘱元滢滢:“篮球比赛要好好准备,这是一件大事。”

    元滢滢听不懂他的深意,就问刘文慧有没有明白校长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刘文慧满头雾水,随口猜测道:“校长应该是勉励你吧,希望你能拿到一个好名次。”

    到了体育场,元滢滢和刘文慧练习了半个钟头的篮球,她就累得双腿发软,倒在长椅上。她说话时,声音夹杂着急切的喘息,听得刘文慧耳尖发烫。刘文慧垂下眼睛,看到元滢滢半躺在长椅里,靛蓝色衬衫随着她的动作向上滑动,露出纤细白嫩的腰肢。刘文慧不敢再看,伸出手替元滢滢拉好衣服。

    “滢滢,倘若你要恋爱,一定要告诉我。”

    元滢滢不解,问她原因。

    “当然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才是灵魂伴侣。而且,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好运气的家伙,才能得到你的青睐。”

    元滢滢已经没了力气,软绵绵地应了刘文慧的要求。

    这之后几天,元滢滢每天都要练习半个钟头的篮球。她不常锻炼身体,回家时常常双腿酸软,第一日上课的时候,整个人没精打采,像是没有得到露水浇灌的鲜花。

    程秀成念着当代文学,声音温润清缓。他手里拿着课本,眼睛却在环顾周围。途径元滢滢的身边时,程秀成脚步停顿,他屈着手指,轻叩桌面。原本在打盹的元滢滢猛然回神,眼神茫然。

    程秀成浓眉拢紧,下课后把元滢滢叫了出去。耳旁是鸟雀的清脆叫声,程秀成把尽秋的回信交到元滢滢的手中。

    元滢滢原本迷蒙的双眼顿时闪烁着光彩,她等不及回去再看,当着程秀成的面就拆开了信。元滢滢自然不会觉得,这封信是由程秀成捏造的,因为她见过尽秋的笔迹。在申报上,曾经刊登过尽秋的手写诗歌。她的字迹并不秀丽,尽显潇洒肆意,这也让众人猜测,尽秋定然是一个极其洒脱的女郎。

    元滢滢读着回信,尽秋也喜欢江城,她说:我去过江城,日出景象名不虚传。你我虽然未曾碰面,但倘若你以后去江城,到过同一个地方,也算见过一面。

    尽秋还说,她从字里行间看出元滢滢是一个聪慧的女郎。

    元滢滢捧着信,心中已经在想着,等到下一次,她要把自己写的诗作拿给尽秋看。经过丁编辑的事情,元滢滢再不相信报刊编辑。她以为,他们都是外表光鲜亮丽,脑袋里想着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实际丁点才华都没有,自然看不懂她的诗。但尽秋不同,她肯定能欣赏自己的诗作。

    程秀成提起元滢滢在课堂犯困,元滢滢便抿唇抱怨着,早知如此,她就不报名篮球赛了,整天的练习让她都快吃不消了。但元滢滢却没有办法不去练习,刘文慧拉着她日日都去,元滢滢如果说自己嫌累,她在刘文慧心中的形象就会轰然坍塌。

    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元滢滢只能硬撑着去。不过还好,等到运动会结束后,她再不用碰可恶的篮球了。

    程秀成听着元滢滢的软声抱怨,眼睛落在她灵动的表情——她蹙眉,皱紧鼻子,咬着唇瓣,脸上的每一处都表达着对篮球比赛的讨厌。这幅模样让别人做出来,就会显得奇怪甚至丑陋,但是出现在元滢滢脸上,倒有几分可爱。

    在程秀成眼中,元滢滢已经从动不动爱哭鼻子,变成了本性不坏,只是性格娇气罢了。

    “等你打完了,我请你吃蝴蝶酥。”

    元滢滢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不许骗我。”

    话刚说出口,程秀成就隐约后悔。因为他和元滢滢之间是先生和学生的关系,他刚才所说的话,是不是太过亲近,有失妥当。

    只是,程秀成看着元滢滢欣喜的神情,是不可能收回刚才的承诺,他点头:“当然不会。我记得永兴路那家的蝴蝶酥,烤的最好。等你——结束后,我带你去吃,决不食言。”

    练习篮球带来的烦闷,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清心女中运动会这天,日头正好。光线洒在女学生身上,将她们的肌肤染成蜂蜜颜色。但极致的白皙是染不成其他颜色的,元滢滢褪去了学生制服,穿上宽松的运动服。短袖短裤,露出晃人眼睛的白皙。她的双腿笔直,整个人白的发光。

    元滢滢怕热,因此在出场之前就同刘文慧躲在了阴凉地方。她羡慕地看向程秀成所在的位置,先生们身后是有遮阳伞。而女学生们只能拿书挡着日光,或者三两个人挤到洋太阳伞下,免得被晒黑。

    程秀成似有所感,转头和元滢滢对着视线。他微微点头,示意元滢滢加油。元滢滢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蝴蝶酥带给元滢滢的欢喜早已经褪去,她现在只想着赶紧结束比赛,去买上一份报纸,读尽秋的诗。

    被元滢滢忽视,程秀成目光微顿。同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突然笑道:“我听过一种说法,说女人打篮球本身并不好看,好看的是各色修长白皙的腿。但爱打篮球的,经年累月地晒太阳,腿当然不会白皙。”

    程秀成皱着眉,没有回应同事的话。只是他转过视线,脑袋里却充斥着元滢滢雪白的长腿。

    程秀成推着同事,要同他换个位置。程秀成的座位最是阴凉,同事自然情愿和他换。交换位置以后,同事好奇问道,程秀成怎么想要换座位了。

    程秀成看着在自己正前方站着的元滢滢,此刻的视线比刚才好上许多,他冷声说着:“坐着不舒服。”

    杨湛生的座位是特意布置的,不仅不会被阳光照到,西式圆桌上摆着新鲜水果和茶水。

    杨湛生姿态随意地坐下,天气有些热,他顺手解开领口的两枚扣子。

    李副将站在旁边,目光搜寻着元滢滢的身影。他明白杨湛生来清心女中,并不是看在校长的面子上,对什么篮球比赛也不感兴趣,他只是想要见元滢滢。李副将揣摩不透杨湛生的心思,要说杨湛生对元滢滢一见钟情,他看未必。依照杨湛生的性格,看中了谁直接就表明心意,怎么会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追求。可杨湛生对元滢滢,总是有几分特殊的。

    李副将猜测着,杨湛生应该觉得元滢滢有趣,但却没有到非要得到她的地步。

    元滢滢的身影并不难找,她在一群女学生中间身量并不突出,但一身雪白的肌肤极其引人注意。元滢滢身穿红白相间的运动服,站在队伍末端。

    李副将正要给杨湛生指明元滢滢所在的位置,就见杨湛生已经凝视着那一处。

    吹哨声响起,众人在体育场上跑了起来。元滢滢体力差劲,只过了十五分钟,鼻尖就沁出薄汗。元滢滢没有想要在运动会大出风头的打算,她只想安稳地等候比赛结束,因此并不主动抢球。但篮球却莫名其妙地到了元滢滢的手里,刘文慧喊着让她投篮。

    元滢滢运着球,却被元湘梦挡住了去路。元湘梦了解元滢滢的体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侧身挡在元滢滢面前,伸出手去抢夺篮球。争夺之下,元滢滢被撞倒在地。

    元滢滢看着元湘梦得意的神情,心中一阵烦躁。

    篮球再一次到了元滢滢的手中,她捧着球,看着元湘梦和她的队友们慢慢靠近自己。

    元湘梦眼睛里尽是轻视:“你投不进的,不如主动把球给我,省得受伤。”

    元滢滢双脚踮起,扬起手臂,冲着篮球框投去。元湘梦轻视她,没有伸手阻拦,而是和队友一起漫不经心地看着。在看到篮球从门框滑下的时候,她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刘文慧跳了起来,用手肘一顶,原本会擦过球框的篮球,稳稳当当地进了。

    得分牌上,元滢滢的队伍加了一分。

    第238章

    杨湛生饶有兴致地望着。元滢滢的唇边漾出极大的笑容,她所在的队伍原本处在颓势,如今加了一分,众人也有了信心。

    元湘梦再不敢轻视场上的任何一个人,她全力以赴地应对这场比赛。只是比赛停止的哨声响起,元滢滢的队伍以略高一分的成绩险胜。

    篮球比赛的最终结果,元滢滢的队伍得了第三,正好在被颁奖的行列。数十个女学生整齐站好,等候着杨湛生把铜制镀银奖牌递到她们手里。

    杨湛生走马观花地掠过其他女学生的面容,颁奖的速度在面对元滢滢时慢了下来。

    杨湛生动作微顿,没有把奖牌交到元滢滢手中。元滢滢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她面带诧异,只见杨湛生挑眉看她。

    他扬起手臂,把奖牌挂在了元滢滢纤细的脖颈上。杨湛生宽阔的手掌不经意间掠过元滢滢的发丝,绵软至极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回味着指腹残留的馨香。

    这次,杨湛生没有调侃,而是语气郑重地对着元滢滢说道:“你今天明亮夺目的像一颗星星。”

    ——让人无法忽视她身上的光彩。

    元滢滢很是开心,并非是因为她经此一遭就爱上了打篮球,而是因为她得了奖,狠狠挫了元湘梦的锐气。元滢滢扬唇,笑意盈盈,难得对杨湛生露出自在的神情。

    她矜持地道谢:“谢谢。”

    杨湛生眼中的笑意更深,回了句:“不必客气。”

    篮球比赛结束,女学生换回平日里穿的学生制服。刘文慧注视着元滢滢脖颈的奖牌出神,她突然俯身靠近,把奖牌拿在手里,和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抵在一起比较。奖牌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刘文慧凝神听着,越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我们的都是铜包银,但滢滢你的这块,是完全的银子。”

    按照校长斤斤计较的性格,肯定舍不得花大价钱给元滢滢做上一块纯银奖牌。而且,元滢滢既不是第一名,也不是赛场上表现最为出挑的,为她定制奖牌实在毫无缘由。但刘文慧沉思片刻,突然猜测道:“奖牌会不会是杨督军特意定做的?”

    这仿佛是唯一的解释,但元滢滢却摇头道:“杨督军的心思哪里有这么细腻?何况,他可是督军,住洋房坐洋车的,如果要定制奖牌,怎么不打一块纯金的,却用了银子呢。”

    刘文慧深以为然,最终只能把这块纯银奖牌当做元滢滢的好运气。

    李副将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两人的对话,他脸颊微红,显然是头次做偷听女学生讲话的事情。杨湛生手指微屈,敲击着椅背,吩咐道:“再打上一块纯金奖牌,要大上一圈,免得被人嫌弃我小气。”

    “是。”

    元滢滢换好衣服,刚推开门就看到程秀成守在门外。她小步跑了过去,仰面看着程秀成:“程先生是来带我去永兴路吃蝴蝶酥吗?”

    程秀成点头,他原本要骑车子去,但对上元滢滢满脸“我再不敢坐你的车子,假如再摔了怎么办”的表情,程秀成就舍弃了自行车,同元滢滢慢慢地走着。

    申城的道路上人逐渐多了起来,电车在元滢滢面前驶过。她在电影院前面停下脚步,跟卖报纸的小报童买了一份报纸。旁边卖鲜花香烟的女孩挤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两人:“先生小姐,要不要买花。”

    程秀成看她瘦瘦小小,就把所有的花都买了下来。女孩面露欢喜,拿着草绳把花整齐地绑好,递给程秀成。那花摆在摊子上时,零零散散地并不起眼,只是被收拢在一起,足足有一大捧,红的粉的交叉着,还算美丽。

    程秀成付了钱,怀里抱着花,犹豫着要怎么语气自然地送给元滢滢。女孩软声说着:“先生真贴心,是要把姐姐送回家时,再把花给她吗,这样姐姐就不会累了,我说的对不对?”

    程秀成木讷地答着对。

    元滢滢抿唇轻笑。

    杨湛生要邀请元滢滢共度晚餐,他不会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表示他想要和女中的元滢滢一同吃饭。校长忙让人喊元滢滢过来,却得知她已经走了。

    校长看着杨湛生沉下来的脸色,质问道:“你也不拦着点。”

    可谁能猜测到,堂堂督军会邀请一个女学生。

    校长说道:“我记得她有交好的朋友,就比赛时个子挺高的那个。你问问她,元滢滢去了哪里,把人领回来,就说——就说是我有要紧事找她。”

    那人应了,没过一会儿回来了,身后不见元滢滢的身影,他为难道:“元滢滢她……是和程先生一起走的,听说去了永兴路。”

    杨湛生眸底翻滚着暗色,他没有注意过谁是程秀成,现在只知道对方是元滢滢的先生。但是一个教书的先生,私下里可以和学生一起相约吗,这显然不合情理。

    程秀成虽然是元滢滢的先生,但他首先是一个男人。

    杨湛生站起身,凛冽的气势让校长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把自己骂的狗血喷头。但杨湛生只是沉声说道:“我忽然对永兴路有了兴趣,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点心店前,元滢滢和程秀成一前一后地站着。元滢滢转过身,直视着程秀成说话。程秀成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身体站得笔直如松,神情不像平常严肃,反而隐约带着几分潇洒。

    元滢滢问他:“程先生刚才应该买香烟的,不然现在不会抱着一捧花,格外招人注意。”

    连他们排队的空闲,都有人时不时地侧首看来,毕竟一个英俊的先生手捧鲜艳的花朵,总能让人下意识地联想到唯美浪漫的故事。

    程秀成淡淡道:“我不抽烟,买了会浪费。”

    元滢滢惊讶地“啊”了一声,因为她见过的大部分男人都是会抽烟的,比如元滢滢的父亲。蔡炳春虽然没有当着元滢滢的面抽烟,但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或许是因为蔡炳春抽的不多,因此味道不难闻。

    可程秀成越说他不抽烟,元滢滢的脑袋里就越想象着程秀成抽烟的模样。他大约是那种,不抽粗长的雪茄,而是会选择细长的香烟。程秀成不会把香烟始终放在嘴里,他只会夹在指间,待猩红的火光快要燃烧到他的手指,程秀成才漫不经心地抬手,轻吸一口,突出层层烟雾。

    元滢滢突然生出冲动,她想要程秀成抽烟给她看。只是元滢滢还没有说出这个强人所难的要求,她就已经排到了队伍第一个。

    程秀成掏出大洋递给店员,询问元滢滢要选哪一种。

    点心店除了造型形似蝴蝶的蝴蝶酥,还有其他精致小巧的点心。但程秀成给的大洋,足够把点心店摆放的所有点心都买下来了。元滢滢蹙着眉纠结了一会儿,只选了蝴蝶酥。

    她颇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现烤的点心才好吃。等到凉了,味道就不酥脆了。”

    店员包好了满满一大包蝴蝶酥,元滢滢快要捧不住。见状,程秀成伸手接了过来。他把鲜花顺势放在元滢滢的怀里,在元滢滢脆声问着“你给我这个做什么”的时候,程秀成微微转身,避开她的视线。

    “咳,我拿不下了。”

    元滢滢抱着花,空出一只手从程秀成怀里拿出蝴蝶酥——带着现烤制的微烫,满满的都是黄油的甜香。

    元滢滢偏头想着,怎么会有蝴蝶酥一般好看好吃的东西。她想要赞美蝴蝶酥,却因为脑袋空空,词汇匮乏,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元滢滢越发想见到尽秋,倘若她和尽秋是至交好友,肯定能够一起吃蝴蝶酥,到时她让尽秋写诗赞美蝴蝶酥,也算她为尽秋的诗作提供了灵感。

    元滢滢转身回去,又要了一包蝴蝶酥,托程秀成转交给尽秋。她把心里的想法告诉程秀成,程秀成不解,诗歌可以抒发内心情感,感慨美丽风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因为吃了一块好吃的点心,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首诗的。

    因为程秀成的质疑,元滢滢皱着眉,她拿起蝴蝶酥,说道:“程先生。”

    程秀成俯身看她,元滢滢踮起脚尖,把蝴蝶酥喂到了程秀成嘴里。他轻轻咀嚼,焦香甜脆在他的嘴里蔓延开。

    元滢滢得意地看他,似乎是在说,如何,蝴蝶酥当然值得被写诗赞叹。

    如果元滢滢的才华足够,她不会假手于人,而是自己写了。

    程秀成刚要点头应是,目光在触及到从汽车里走下来的男人时,顿时一滞。

    校长看着两人,只觉得不像话,先生和女学生待在一处,共同分食同一包点心,这太过亲密了。更何况,元滢滢可是杨湛生另眼相待的人。校长走上前去,用身子隔开元滢滢和程秀成。

    “滢滢,杨督军邀请你共度晚餐,快去吧。”

    元滢滢看着校长笑得像一只居心叵测的大猫,顿时肩膀一抖,下意识地求助程秀成。

    程秀成拢眉,在元滢滢开口之前,径直说道:“这不合适。元同学年纪还小,毕竟是女孩子,放学了应该早点回家,督军不如另外邀请其他人吧。”

    因为程秀成代替元滢滢拒绝杨湛生的邀请,校长大惊失色,他拼命给程秀成使着眼色,示意让他住嘴。但程秀成双眸直视着杨湛生,丝毫没有因为杨湛生沉郁的脸色,而觉得惧怕。

    杨湛生冷嗤一声,看向元滢滢:“李副将,去请元小姐上车。”

    李副将应是,走到元滢滢身边做出邀请的姿态。明为邀请,实际元滢滢没有拒绝的可能。李副将目光坚定,不像是在邀请人前去赴宴,而更像是在执行军令。

    程秀成拉着元滢滢,直白地谴责着杨湛生的无礼:“督军未免太过霸道了……”

    李副将拔出木仓,黑漆漆的窟窿直对着程秀成的额头。只要李副将轻轻扣动扳机,程秀成当场就要殒命。但程秀成没有被他的举动吓住,反而走近了一些。

    “督军听不得真话吗。”

    场面剑拔弩张,校长出面打着圆场,对元滢滢的态度是生平最柔和的一次。

    “元同学,只是便饭罢了,督军是一番好意。我记得你喜欢读诗,只是待在教室里人多总是不自在的。女中还有多余的教室,我让人腾出来一间给你,钥匙只拿给你,你想什么时候去就去,不必担心有人打扰你看书读诗。”

    元滢滢这才矜持地扬起脖颈,轻轻点头。

    临上车时,李副将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鲜花,说着:“这花的香气太浓,我帮元小姐还回去吧。”

    说着,李副将就把鲜花还给了程秀成,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女中的教书先生是一份极体面的工作,程先生可要好好珍惜,谨慎行事,千万不要弄丢了。”

    第239章

    长条桌上铺着白色蕾丝花边桌布,水晶烛台上三根蜡烛散发出柔和的光辉,桌面上摆放着西餐、红酒。

    元滢滢刚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般的景象。房间里的灯光亮度调的很低,她能清楚地看到蜡烛燃烧发出的层层光晕,模糊中透着一种朦胧美。

    杨湛生向来不喜欢洋人的规矩,吃西餐时的各种讲究在他眼中都成了繁文缛节。但此刻,杨湛生记起女士优先的礼节,他没有立即落座,而是走到元滢滢的旁边,帮她拉开椅子。

    面对杨湛生的绅士做派,元滢滢感到惊讶,但还是安静地坐下。她看着面前鲜嫩的牛排,已经是切好的,这未免太不合吃西餐的规矩。元滢滢却难得的接受良好,因为她本就不想亲自动手切牛排,便没有嫌弃杨湛生是泥腿子出身,丁点吃西餐的礼节都不懂。

    元滢滢慢慢享用着面前的美食,听到杨湛生说道:“那个男人,很不规矩。”

    元滢滢抬起眼睛看他,杨湛生一身笔挺严肃的暗蓝军装,端坐在西式风格的餐厅里,难免显得格格不入。但杨湛生天然地不露怯,即使面对他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杨湛生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无知粗鄙,而是怀疑面前的东西本身就有问题。他从不迁怒自已,因此身上尽是洒脱肆意。

    元滢滢想了许久,才知道杨湛生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是程秀成。经过长久的相处,元滢滢已经不讨厌程秀成,甚至因为他帮忙替自己传信给尽秋,对程秀成有了几分好感。因此,元滢滢皱着眉,轻声纠正杨湛生道:“程先生是我的老师,才不是那个男人,你说话好粗俗。”

    杨湛生不以为意:“先生也是男人。”

    他完全是强盗逻辑,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元滢滢不想同他争辩,就举起面前的红酒,缓缓喝着。

    杨湛生双手交叠,轻托着下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的眼神灼热,令人无法忽视,元滢滢喉咙微顿,红酒便喝急了。她轻轻咳嗽着,几滴红酒沾染在她的唇角,宛如鲜红的胭脂粒。

    杨湛生离开座位,走到元滢滢身旁。他居高临下地站着,高大的身影很快地将元滢滢包裹其中。宽阔有力的手掌轻扳着元滢滢的下颌,杨湛生将元滢滢的脸蛋抬起,直面着自己,他说道:“让我看看。”

    元滢滢扬起手,想要挥开杨湛生的手臂。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却不是羞涩,而是恼怒——被红酒呛到多难堪啊,有什么好看的。

    杨湛生轻而易举地就制止了元滢滢的手掌,他把绵软的柔荑抓在掌心,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杨湛生仔细打量着元滢滢的神情,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却从不懂她们的心思。杨湛生也不屑于去揣摩女人的心意,在他看来,女人不过是乱世的陪衬,军装上的一朵艳丽的花朵,可有可无,并不值得多费心思。

    但从不会揣摩女人心思的杨湛生,看着元滢滢柔白的脸蛋,竟然能模糊猜测出,元滢滢此时不是愤怒,更多的是难堪。

    ——在如此正式的西餐场合,连杨湛生这个大老粗都没有露怯,而她一个自诩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中学生,却只是喝了半杯红酒就被呛到了,这让元滢滢觉得无比难堪。

    读懂了元滢滢的心思,杨湛生不觉得她麻烦,只觉得她矫揉造作的心思中隐约透露着几分可爱。她连睁大眼睛、怒瞪着自己的模样,都像是在掩饰窘迫的纸老虎。看似凶的很,实际轻轻一戳就破掉了。

    杨湛生说道:“洋人没什么好玩意,包括这红酒。”

    他顺势拿起元滢滢没有用完的半杯残酒,送进口中。红酒湿滑,杨湛生却故意喉咙滚动,连声咳嗽了几声。他此刻的窘态比元滢滢刚才更甚,但杨湛生姿态随意,完全没有觉得丢脸的尴尬。军装上沾染了红酒渍,杨湛生就脱掉身上的暗蓝色外套,只穿一件雪白的衬衫。领口上也沾染了红酒,不同于元滢滢身上零星的几点,仿佛有几天殷红的长蛇在杨湛生的脖颈处游走着。

    他抬起手,解开几枚扣子,蜜色的胸膛正对着元滢滢。

    元滢滢只觉得扑面的热意涌来,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杨湛生似乎在证明,即使喝红酒被呛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他身上泼洒红酒的痕迹,比元滢滢更深更重。

    “洋人果然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连红酒都呛人,我找人换掉。”

    元滢滢的唇边漾出笑意,她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辉,倒映着跳跃的烛光。元滢滢的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娇嗔:“哪里有你这样的,不怪自己笨,却怪别人的红酒不好。”

    杨湛生理所应当道:“因为我本来不就蠢,元小姐也是。”

    元滢滢目光微怔,心里萦绕着的窘迫顿时散去。她抬起眼眸,同杨湛生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杨湛生突然靠近,将手抵在元滢滢身后的椅背。

    元滢滢脸上闪过慌乱无措,正要开口询问:“你,你做什么……”

    杨湛生已经俯下身子,贴近那张娇嫩柔软的红唇。接吻的滋味,于杨湛生而言,像是在吃一块温热的豆腐,软糯香甜,无论多么有自制力的男人,在这一刻都不能满足于浅尝辄止。

    同元滢滢接吻这件事,杨湛生本应该在两人第二次见面时就做的。不过,如今再做也不算迟,毕竟如此美味,再晚品味都只会觉得庆幸能够尝到了。

    房间里极其安静,只能听到呜呜的沉闷声音。元滢滢睁圆了黑瞳,感受着男人带着侵占意味的气息笼罩着她的全身。她的腰肢发颤,后背轻轻弓起,杨湛生便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像是在安抚躁动不安的猫儿。

    雪白的脖颈垂落着几滴红酒,色泽殷红,宛如红宝石。杨湛生顺势而下,吮去了元滢滢脖颈上的红酒。他伸出舌卷去,白皙的脖颈就残留着他口中的湿意。杨湛生是不喜欢红酒的,他更钟意醇香的中式酒。如果让他在西洋酒里挑出来一种,杨湛生会选朗姆酒,而不是滋味绵软的红酒。但元滢滢身子的馨香混杂着红酒,涌进杨湛生的口中,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洋人爱喝红酒。这种酒,合该和美人一同用才最是美妙。

    烛芯吞吐着橘红色的火舌,好似在元滢滢柔白的肌肤上倾洒了一层蜂蜜糖浆,只等人张开口,轻轻舔去。

    猫儿像是刚被体型庞大的凶兽欺负过,无力地半躺在椅子里,双眸沁着潋滟水意。元滢滢的双手始终攥紧着杨湛生的衬衫,待杨湛生松开气喘吁吁的元滢滢时,才发现衬衫已经皱的不成样子。

    杨湛生不以为意,他甚至想要元滢滢更凶狠一点,捏皱他的衬衫不算什么,倘若能扯破他的衣服才是厉害。如今的元滢滢,太过软绵绵了。杨湛生偏爱身材玲珑有致的女郎,最好性格也像辣椒冲人,但却让人爱不释手。可满足杨湛生喜好的女郎不算少,他却只是旁观,没有动过心思。面对一个样样不合自己心意的元滢滢,杨湛生却没有能够忍住。他强有力的双手,牢牢地按住纤细的手腕,微举过头顶,以方便他尽情采撷元滢滢身上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元滢滢才恢复吐息,说出完整的话来。

    “流氓,混蛋……”

    杨湛生点头:“他们都这么说。只是,没你说的好听。”

    元滢滢被他这番话噎住,看杨湛生被骂非但没有生气,眉眼中反而隐约有喜色,她忧心杨湛生有什么特殊的喜好,例如喜欢别人骂他。如果真是如此,自己骂人非但出不了气,反而满足了杨湛生的癖好,岂不是得不偿失。元滢滢就紧抿着唇瓣,只是一双水眸恨恨地瞪着杨湛生。

    送元滢滢回去的路上,她不愿意坐在后座,同杨湛生待在一处。元滢滢站在前座车门,不肯挪动位置。车里,李副将面露为难,询问杨湛生要怎么办。杨湛生挑眉:“随她吧。”

    李副将这才下车,拉开车门,让元滢滢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只是这样的坐次实在古怪,李副将开车,元滢滢副驾,杨湛生独自一个人坐在后面。

    自从杨湛生做了督军,从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重过。李副将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着杨湛生的脸色,见他没有生气,而是眉眼舒展,唇角隐约有笑意,想来心情不错。

    李副将心中越发佩服起身旁的元滢滢,能够公然驳杨湛生的面子,还不被送进巡捕房去,可当真是有本事的。

    到了元家,元滢滢只同李副将告别,半个字都没有和杨湛生说。她一甩麻花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杨湛生下了车,靠在汽车旁边,语气悠悠道:“看到什么了?”

    李副将顺着杨湛生的视线望去,只看到元滢滢纤细的身影,两条麻花辫垂落在她的肩膀,其中一条松松散开,发尾的蝴蝶结不见了踪影。李副将正要回答,却见杨湛生神态慵懒,手中把玩的正是元滢滢弄丢的那只白色绢纱蝴蝶结。

    “炳春哥?”

    元滢滢看着墙上的时钟,奇怪在这个时间蔡炳春怎么会来。

    蔡炳春朝着元滢滢点头,元阿铭将元妈妈刚才松口同意元清梦做歌女的事情大声说了出来。

    “因为炳春哥答应,会好好照顾大姐,妈妈才同意的。”

    元滢滢诧异:“真的?”蔡炳春承认了,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些疲倦。这几日为了说服元妈妈,蔡炳春几乎是费尽唇舌。他答应要照顾元清梦,即使元清梦在歌厅工作,他也不会介意,会时常往那里去,免得元清梦被别人欺负。蔡炳春说这些话,并非是为了糊弄元妈妈,打着先让元妈妈松口,以此博得元清梦好感的主意。蔡炳春是真心实意地想保护元清梦,即使他并不赞同元清梦去做歌女,但因为元清梦坚持,蔡炳春只能妥协。

    元清梦走了出来,脸上一改往日的颓丧,笑容满面,对着元滢滢难得有了欢喜模样。

    “听说你在运动会上拿了奖,挺厉害的。”

    元湘梦小声说道:“只是第三名而已,如果不是我们轻敌……”

    元妈妈刚了结元清梦的大事,听说元滢滢得了篮球赛的第三名,自然欢喜异常。她自己生的女儿,当然了解元滢滢不爱运动,得了一个第三名已经是难得的惊喜。

    元滢滢把颁发的奖牌拿了出来让大家看,元阿铭发出惊叹声:“好亮的奖牌,二姐,这是银子的吗?”

    元滢滢还没说话,元湘梦嘲笑他的异想天开:“怎么可能,银包铜而已,只有薄薄的一层银子罢了。”

    元滢滢讨厌极了元湘梦的阴阳怪气,她想起刘文慧说过的话,故意扬声道:“别人的是银包铜,我的可不是。”

    元妈妈对着奖牌鼓捣半天,又是咬又是捏,才确定了这是一块纯银子。众人闻言,又是一番惊叹,如今的世道,银子虽然比不上金子值钱,但这奖牌有巴掌大小,摸起来沉甸甸的,拿到典当行里能换不少大洋。

    元湘梦见家人都围在元滢滢身旁,心中充满后悔,她想也知道,纯银奖牌不可能是清心女中特意给元滢滢的。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杨湛生特意定制了奖牌,才让元滢滢的奖牌变得与众不同。元湘梦自然不会认为,杨湛生对元滢滢一见钟情了。杨湛生是什么人物,申城说一不二的督军,见过的出类拔萃的女人数不胜数。固然元滢滢生得美貌,可见多了美丽的女郎,她也就不稀奇了。因此,元湘梦猜想着,也许是因为被选为学生代表,元滢滢和杨湛生才有了接触的机会,之后杨湛生逐渐对元滢滢格外地优待。

    而世间最为后悔的事,不是从未得到过,而是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却被自己亲自拱手相让。

    元湘梦就沉浸在深切的后悔中,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女中,她总是比元滢滢出众的。如今,她的光彩被元滢滢盖住了,这机会可能还是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元湘梦怎么能不后悔。

    这是元滢滢得到的第一枚奖牌,她不会拿到典当行换钱,而是收在箱子里。

    焦糖色的皮箱是元滢滢的宝箱,里面堆满了元滢滢喜欢的诗集,其中尽秋的诗作占据了大半。

    元滢滢虽然觉得杨湛生是个混蛋,但奖牌是无辜的,何况这是她比赛得来的,元滢滢不会迁怒,就同尽秋的诗作放在了一起。

    第240章

    刘文慧挤到元滢滢面前,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问道:“滢滢,你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

    元滢滢摇头,她今天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买上一份报纸。

    刘文慧便将手中的报纸展开,指着豆腐块大小的板块说道:“你瞧,这是尽秋新写的诗作。

    不同于往常的伤春悲秋、顾影自怜,诗作的题目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品蝴蝶酥有感。刘文慧初次看到题目时,还以为自己恍惚之下看错了字。可是等到她凝神细看时,才发现被称为才女的尽秋,竟然为一道点心写了诗歌。元滢滢接过,仔细读了起来。尽秋的才华毋庸置疑,简单品尝蝴蝶酥点心的经历在她的笔下,充满诗意,又不乏烟火气息。

    元滢滢将报纸捧在胸口,心脏砰砰地跳动着。此时此刻,她虽然没有见过尽秋的面,却觉得两人相隔的如此近。元滢滢写不出来品尝蝴蝶酥的滋味,尽秋却能把她的感受完全倾注在笔下,刊登在报纸上。元滢滢越发相信,她能和尽秋一见如故,因此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尽秋。

    元滢滢找到程秀成,说明自己的心意。程秀成婉拒了元滢滢,她却不肯放弃,而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秀成:“你还没问过尽秋,就直接拒绝了我,难不成——”

    程秀成侧过身子,躲避她的视线,心中不安地跳动着,唯恐元滢滢识破了他和尽秋之间的关系。

    “是你倾慕尽秋,想要独占她,便不允许其他人见到她的真容。”

    闻言,程秀成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他摇头否认,并非如此。元滢滢哪里肯相信,即使尽秋不显露真容,但已经有无数追求者对她穷追不舍。他们倾倒在尽秋的才华之下,在蝴蝶酥一诗刊登后,更彰显出尽秋可爱世俗的一面,狂热的追求者不计其数,甚至有人在报纸上公开向尽秋示爱,表明自己的身家地位,要迎娶尽秋做妻子。

    当然,尽秋没有理会。元滢滢也看不上这样的人——自以为家中有不少钱财,他若是开口求婚,其他女子仿佛只能点头应好,没有拒绝的权利。但尽秋是何等的人物,她才华横溢,刊登过不少诗作,得到的报酬自然不少,不必靠着攀附男子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程秀成拒绝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不禁让元滢滢怀疑,程秀成也是尽秋众多狂热追求者中的一人。

    程秀成无法解释,他总不能说出实情,表明自己和尽秋就是同一人。只是不说出真相,程秀成就无法彻底打消元滢滢荒谬的猜测。在元滢滢的注视下,程秀成无奈点头同意。

    元滢滢眼中顿时浮现出欣喜的光芒,程秀成见状连忙补充道:“尽秋……不喜欢见外人。你若是想要见她,只能以我助理的身份。但做我的助理,需要耗费许多精神,我担心你做不来。”

    元滢滢连忙说道:“我肯定做得来。”

    程秀成心中打的主意,就是让元滢滢知难而退,主动放弃做他的助理,那他就有合理的理由拒绝元滢滢见到尽秋。到时,只需要说尽秋不愿意见生人,元滢滢既然做不来助理的工作,也不好继续要求见尽秋一面。

    程秀成便和元滢滢说好,等到她放学后,领她往家里去,交代一些助理的日常工作。

    刘文慧家中的书店来了新书,她顺势邀请元滢滢去做客。往常一听到有新书就面露欢喜的元滢滢,此时却神情淡淡:“我去不成了。”

    刘文慧问她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元滢滢嘴里说着秘密,柔白的脸上盛满了笑意,显然对放学后要去的地方满是期待。

    见状,刘文慧心中生出了警惕。她自诩是元滢滢的灵魂伴侣,两人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可元滢滢的反应,显然是有了更亲近的朋友。刘文慧心中生出落寞,她打量着四周的面孔,心中揣测着哪一个是元滢滢新交好的朋友。

    放学后,刘文慧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抬头看到元滢滢站在拐角处,脸上一喜正要迎上去。只见身穿灰色长袍的男人在元滢滢面前站定,他手中拿着两册书,身形高大挺拔。元滢滢仰面冲着男人笑,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并肩离开了。

    刘文慧神情微怔,连忙追了过去。她心中既庆幸又酸涩,庆幸的是元滢滢没有新的好朋友,酸涩的是元滢滢可能有了交往的对象,却没有同她说过。只看背影,刘文慧猜测着男人长得不错,可她心中想着,空有皮囊的男人数不胜数,有才华有见识的男人才堪做元滢滢的伴侣。

    前面的两人走得并不着急,但刘文慧一边追赶,一边忙着躲藏身形,没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她看到元滢滢和灰袍男人停在一幢公寓前面,男人拿出钥匙开门,侧身让元滢滢进去。

    刘文慧踮起脚尖,这才看清楚了男人的长相。

    “程先生……”

    刘文慧连忙捂住嘴巴,才免得因为惊讶而喊出声音。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但再望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刘文慧凝神想着,才发觉男人身上的每一处,都像极了程秀成。

    刘妈妈喊刘文慧吃晚饭时,她双眸呆滞,筷子戳动着饭碗,却不夹菜吃。刘妈妈敲动桌子,才把刘文慧喊醒。

    刘文慧没头没脑地问道:“如果,一个女孩子同男人回了家,那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刘妈妈随口说道:“如果女孩子很欢喜,应该是交往的情侣罢。”

    筷子掉在桌上,刘文慧捂住脑袋,嘴里说着:“滢滢怎么会看上他呢,虽然程先生年轻英俊,可他比滢滢老啊,那么多青葱年华的男学生,滢滢不要,却选了他……”

    她小声碎碎念着,刘妈妈听不分明,只觉得女儿念书念傻了,整天脑袋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程秀成住的是两层公寓,有一处附带的小花园,但绿草肆意生长着,长度甚至蔓延至阳台的围栏,从中可以看出程秀成从未打理过这些植物。

    一楼的布置很是简单,简单到如果程秀成想要搬走,随时都能打包离开,整理行李都不用花费一个小时。程秀成办公的地点在二楼,所有的房间都被他设置成了书房,随处可见琳琅满目的书籍。

    元滢滢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面的一本书,她柔声念了出来:“当代诗歌选集。”

    元滢滢弯着眼睛笑道:“尽秋最喜欢的,也是这本书。”

    程秀成随口说着“是吗”,语气随意,让元滢滢不禁皱着鼻子,心中不满。她心中腹诽着,程秀成不应该做出一副有荣幸焉的模样吗,毕竟他有幸和尽秋喜欢同一本书。元滢滢暗自想着,待她和尽秋见了面,定然不会讲程秀成的好话。

    看到微敞开一条缝隙的房门,程秀成目光一凛,连忙推门走了进去。元滢滢正要跟着进去,却见房门被重重关上。

    元滢滢捂着鼻子,后退了两步。她盯着紧闭的房门,喊了两声“程先生”,屋里传来程秀成焦急的应答声音。

    “你……稍等,我很快就出来。”

    “哦。”

    元滢滢依着栏杆,俯瞰着宽敞明亮的一楼,心中猜测着程秀成在房间里忙碌什么。她随口猜想着:“这么着急的模样,难不成在房间里藏了一个女人?”

    可话刚说出口,元滢滢自己都觉得荒谬。程秀成如此木讷个性的人,元滢滢无法想象他会和女人有过牵扯。元滢滢将双手放在栏杆上,想象着程秀成会和什么样子的女人结婚成家。在元滢滢的脑袋里,女人身穿雪白的纱裙,在礼堂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程秀成。而结婚这样大的场面,程秀成终于褪下了他常年不变的长袍,换上了手工定制的黑色西服。他紧绷着眉眼,看上去有几l分紧张。

    因为自己的凭空想象,元滢滢莫名笑出了声音。她想着,倘若程秀成当真要结婚,也该是她脑袋里那种局促不安的模样。元滢滢看到程秀成掀开白纱,嘴唇微动,说着“我愿意”。

    那身穿雪白纱裙的新娘,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下颌,安静地没有说话。

    程秀成便着急了,声音中带着急切:“你呢,不愿意嫁给我吗,滢滢……”

    元滢滢突然回神,脸颊是火烧一般的烫意。她轻轻拍着脸颊,诧异地想着为什么幻想到,嫁给程秀成会是自己。元滢滢想不通,就把一切都怪罪到程秀成身上。

    她心中轻骂道:都怪程秀成,如果不是他把自己锁在门外面,她怎么会胡思乱想,还把自己想象成新娘子。

    她才不会嫁给木讷的老夫子、性情沉闷的程先生呢。

    想起脑袋里幻想出的程秀成的窘态,元滢滢越发坚信着。何况,幻想中的新娘子哪里是不愿意才不开口,是要等教父询问,才能说“我愿意”的,而程秀成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真是枉费他做先生了。

    房间里,程秀成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署名为尽秋的手稿,和众多的读者来信。家中没有来访过客人,因此程秀成从未整理过。刚才经过这间房间时,程秀成才突然想起,倘若元滢滢误进了房间,看到了无数署名尽秋的原稿,定然会生出怀疑,那他就是尽秋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手稿和读者来信被塞满了柜子,程秀成这才拉开门,让元滢滢进来。

    元滢滢盯着他的额头看,伸出手指着程秀成的眼角黑痕说道:“程先生,这里——脏掉了。”

    程秀成连忙抬起袖子擦拭,只是他忘记了,自己刚刚整理过房间,袖子上沾染了墨痕。因此,额头越擦,污痕越重。元滢滢难得见到如此狼狈的程先生,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在学生面前向来沉稳的程秀成,头一次被看到了窘态。他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干净的毛巾擦拭污痕。

    元滢滢从口袋里摸出雪白的手绢,她本想要交到程秀成手中。只是元滢滢稍做犹豫,想到她只有这一只手绢,万一程秀成擦错了地方,就平白浪费了手绢。

    元滢滢拉着程秀成的手臂,坐在椅子上。她居高临下地站着,让程秀成仰起脸。

    这个姿态,元滢滢能够把程秀成的面容一览无余。她抬起手,柔软的手绢落在程秀成的脸上,顺着污痕的轮廓滑过,触感温柔,似羽毛轻轻拂过。

    程秀成望着元滢滢,忽然觉得她认真的模样,是难得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