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元滢滢是被人唤醒的。

    她醒来时,看到身侧的垂纱雕花大床犹在愣神,婢女已半推着为她梳洗装扮,领她往正厅去,口中说道若是夫人等急了定然要怪罪。

    元滢滢觉得一切陌生又熟悉。直到站在继母面前,她才回想起曾经历过的相同场景——有媒人上门说亲,后母不欲为元滢滢做主,要她亲自来选。前世,元滢滢听罢媒人说过两位郎君的境况便蹙起柳眉。媒人的嘴巴向来是能说会道,把黑的说成白的,即使如此,她口中的郎君只听上两句便知道不成器。

    元滢滢不知自己如何得了奇遇,能够重来一次。但她心中明白,这是绝好的机会,能够令她更改命运,选对夫婿。

    这次,元滢滢没有如同上次一般转身便走,而是静立原地,听媒人一口气讲完了所有郎君。后母慢悠悠饮茶,疑惑元滢滢何时变得沉得住气,若是依照她平日里的脾气,早就拂袖离开。虽无十全十美之人,但这些郎君属实上不了台面。后母以为,元父入了仕途,元滢滢身为嫡长女可母亲亡故,自己一个做继母的为她操心亲事已经仁至义尽,不可能如对待亲生女儿一般殚精竭虑。

    元滢滢垂首思索,暗道她前世离开并无不对,后面的郎君皆如前两个一般,听着并非良人。若非元滢滢重来一世,她根本不会正眼瞧这些男子。可今非昔比,有吕西翎此等纨绔子弟败坏家业的前车之鉴,元滢滢势必要找一个上进之人。

    她看中了迟叙。

    媒人一怔,没想到娇小姐竟瞧中了穷书生。这迟叙本是她拿来凑数的,元滢滢好歹一府的嫡小姐,又是长女,挑选夫婿如何也得凑够一十二人,这才把家中一贫如洗的迟叙算上。可媒人觉得,元滢滢不会正眼看迟叙,因普通的农家女子都不愿嫁给他,何况大户人家的小姐。

    但媒人很快回神,望向后母,见她微微颔首,忙把迟叙的家境细细说来。她越说越心虚,迟叙分了家,只有一亩薄田,两间草屋。他要读书,这可是烧钱的玩意儿,笔墨纸砚,每年给夫子的束脩,哪一个不得要钱。而迟叙念书,家中的田产便无法耕种,只得由夫人操持。至于读书的前景,无人说的准。五六十岁尚且有人还是一个秀才,媒人不敢打包票说迟叙定然高中。

    依照媒人所见,迟叙最好选一个能干的农户女做夫人。他一心念书,夫人操持家里家外,如此才能把日子过好。若是娶了元滢滢,一个娇小姐加一个穷书生,恐怕日子会越过越艰难。

    诸如此类的话媒人只是心中悄悄想,面上绞尽脑汁夸赞迟叙,说尽好话,哄得元滢滢连连颔首,说要私底下见上一面。

    见元滢滢离开,媒人犹豫道:“迟叙家中太穷了点,小姐嫁过去是要吃苦头的……”

    后母道:“小姐主意大,她父亲都做不得主,何况你我。”

    媒人心领神会,忙道:“是。一切都以小姐的主意为准。”

    后母的意思是势必要促成这桩亲事。假使元滢滢日后过得不好,传到外头去,后母有说法,只说继母难做,事事要听从元滢滢心意,她坚持要嫁,家中阻拦不得只能由她去了。

    媒人欢天喜地进了迟家,告诉迟叙有人情愿嫁给他。迟叙表情淡淡,直言家中一贫如洗,养活他一个已经艰难,何必拖累其他人。媒人好言相劝,说元滢滢父亲是做官的,日后会扶持小夫妻,对他的科考也有益处。迟叙不为所动,他钻进厨房,媒人跟了去,见他找出水瓢舀了清水,洒了一把豆子,水上放蒸屉,搁上两个黄面窝头,径直开始烧饭。

    炊烟袅袅,从茅草屋上方飘过。迟叙盛了半碗粥,剩下的放在锅里。如今天冷,到了晚上粥就会冻成硬块,他划做四份,添上咸菜,早晚各吃两个,又能省下一天的饭钱。

    迟叙手拿窝头,见媒人未走便道他口粮不多,无法留她吃饭。媒人从未遇到如此不急娶妻生子的男人。她所见之人,往往是家中越穷,越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媳妇,好吃顿饱饭,有人收拾家中。日子熬不下去,便能用妻子的嫁妆补贴家用,再不济了,让妻子回娘家打秋风去。一娶妻,便有人分担了身上的贫困潦倒,所以每个男子都着急成家。

    迟叙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直言自己将日子活成这样,一锅粥分成两天吃。娶妻以后,不能让妻子跟着他一起吃糠咽菜。媒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穷人吃苦受罪也是女子的命,迟叙不必内疚。

    迟叙道:“你是与这家小姐有仇吗,非要让她嫁给我吃苦受罪?我不愿娶妻,一是想专心念书,不愿为外物所牵绊。二是我家中宛如泥潭,我深陷其中是出身所致,无法怪罪旁人,为何偏偏再拉一人下来。你且替我回绝了这门亲事,只说我家中贫苦,配不得小姐,让她另择夫婿。若是你尚且有一两分善心,便将嫁鸡随鸡的话告诉她,免得她离了我这个泥潭,又掉进别家的火坑中。”

    眼看说不通,媒人气极,只道迟叙念书念傻了,白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媒人将这些话尽数告诉后母,后母暗忖,这个迟叙倒是与寻常的穷酸秀才不同。可再特殊,他也翻不出风浪,元滢滢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后母私心不想元滢滢嫁得好,元滢滢高嫁,定然记恨她和元父。想到自己会向元滢滢低头,做卑躬屈膝状,后母便浑身不自在。后母宁愿元滢滢日子过不下去,灰溜溜回元家,她会从手指头缝中漏出来一点,看元滢滢感激涕零。但她决不能接受处于低位的继女,有一日能翻身坐在高位上。因此,元滢滢只能低嫁。

    后母在媒人耳旁低语,让她再去找迟叙。

    媒人再次登门,这次换了说辞。只说元滢滢曾在书坊见过迟叙一眼,从此情根深种,非君不可,媒人已将迟叙所言尽数告知,可元滢滢坚持,她直言若嫁不得迟郎,恐怕会郁郁寡欢,再不会留恋世间。

    听到元滢滢寻死觅活,迟叙皱眉,他之前只觉得元滢滢脑筋简单,以为有情饮水饱,现在发现她拎不清楚,竟以死相威胁。迟叙越发不肯。他不急于娶妻,不会因为有人要嫁便心花怒放,何况元滢滢脑袋不清醒,娶了以后家中会雪上加霜。原本迟叙一个人,日子虽苦,但他有书看,勉强自得其乐,倘若来了一个整日只知情情爱爱的小姐,以后家中混乱可想而知。

    媒人没想到,她言尽于此,迟叙竟不肯松口。她得了后母的命令,必须办好此事。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谁知遇到了迟叙,比登天都难。

    媒人事先得了后母十两赏银,便道若是迟叙肯去赴约,便给他二两银子。迟叙摇头,口中非说不肯,而是道:“二两不够。”

    媒人惊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说,视金钱为粪土,怎么你如此爱财?”

    迟叙道:“我不爱财。但家中米面均需有银钱才能买。”

    媒人只好加价,直加到七两,迟叙才肯松口。他观媒人神色,想必她得了赏银,能拿出七两已到了最多,再加便会惹急了她,总要留些余地。

    迟叙应了好,便要同媒人离开。媒人连忙拦住,看迟叙身上穿的夹袄补丁摞补丁,一副穷酸模样。媒人在迟叙身上舍了太多,定然要促成婚事,心气才平。她忧心元滢滢看不上迟叙,虽然他生得好,唇红齿白,但一身单薄的夹袄,褪色的长衫,寻常女子见了难免生出退意。

    迟叙闻言皱眉:“你不是说元家小姐对我一往情深。既如此,她怎会在意我的穿戴。”

    媒人顿时心虚,因为那些话都是她胡编乱造,用来骗迟叙的。她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前去赴约总该收拾体面。

    迟叙略一点头,去翻看箱子中的衣裳,无一件是没有补丁的。媒人无法,只得又拿出二钱银子,替迟叙从头到脚制备了新行头——簇新的棉袄、长褂、皂靴。

    待迟叙换了衣裳出来,媒人眼前一亮,因为丢了银子而生出的心痛微微散去,笑道,依照迟叙如今的模样,莫说官家小姐,连公主都娶得。

    迟叙没被吹晕了脑袋,直言:“公主嫁穷书生?你别说笑了。”

    媒人摇头,暗道迟叙果真是念书昏了头,连奉承话都不能使他展颜,依旧是一副严肃面孔。不过才子佳人的话本中,富小姐最爱书生这副清高模样。

    隔着珠帘,元滢滢同迟叙见了面。她问迟叙念了几年书,日后有何打算。迟叙声音清越,坦言要进京赴考,先得中举人,再入仕途。元滢滢忧心,说听闻京城考试难熬,三天考试,吃喝拉撒睡都蜷缩在一间小房间内,被子单薄,吃不上热乎饭菜。身子不好的学子连一天都撑不过去,就被人抬出来。如此辛苦,迟叙当真能受得了吗?

    迟叙道,寒窗苦读十年都可受得,怎么三日之苦就熬不得。

    他声音笃定,听得元滢滢心口砰砰直跳,顿觉这便是她要寻找的人,有宏图之志,不安于现状。元滢滢寻过书院的夫子,每次课业考试,迟叙都是头筹,从无例外。他是一定会得中的,不过早晚而已。

    迟叙和元滢滢先前的夫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吕西翎有万贯家财,不需他打拼便能轻易得到一切。元滢滢嫁给他能立即享受富贵,但有一点不好,便是吕皇商在,富贵在。吕皇商故去,富贵便随之消散,吕西翎守不住家业。而迟叙不同,他一无所有,但他勤奋努力,才学出众,他得到的富贵稳如泰山,不会动摇。

    元滢滢见他衣着干净整洁,身上虽无玉佩等挂饰,但气度出类拔萃,宛如朗朗清风。元滢滢柔柔颔首,同意了这桩婚事。

    在媒人三寸不烂之舌的撮合下,终于说动了迟叙,成了二人好事。

    迟叙分了家,但他成亲时家中亲戚长辈前来帮忙。迟叙娶了元滢滢,和元家搭上关系,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难过,说不定还能扶持亲戚一把。众人心中各怀心思,总算帮忙把亲事办的热闹。

    元滢滢嫁给迟叙后,才知媒人口中所说的“清贫”究竟是何等景象。她惊的微张开唇,看着光秃秃的墙壁,略显凄凉的庭院。想到自己同吕西翎失了家业以后,住的宅院都要比这里好上千百倍。元滢滢心中顿觉委屈,便带上了脸颊,嘴唇抿紧。

    迟母端来汤圆,要喂元滢滢吃。里面包了花生芝麻,意为多子多福。迟母见元滢滢脸颊白皙,抹了胭脂后白里透红,煞是好看,便伸手去摸。元滢滢侧身躲开,她瞧着迟母粗糙的指腹,心道定会把她的脸颊碰疼。迟母一顿,她膝下三个儿子,迟叙是最小的一个。前面两个儿子都有了媳妇,哪一个不是对婆婆毕恭毕敬,新来的媳妇好似在嫌弃她。迟母绷起脸,要作训斥状,被迟叙淡声打断:“既已分了家,我便不留你了,省得哥嫂疑心你待久了,是私下里给我好东西。”

    迟母面容僵硬,当初分家时委屈了迟叙,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总有厚一点薄一点的区别,迟叙比不上两个哥哥能干,田地当然要少分点。大儿子二儿子有妻有子,不比迟叙孤身一人,银钱自然也要多分。如此一分下来,迟叙得到的东西可怜。

    迟母悻悻离开,临走时要拉住迟叙的手,被他冷冷一看,只得收回。她说新媳妇要教,需得教导她尊敬长辈,敬重夫君。瞧瞧刚才,元滢滢竟然躲开了她的手,可见是个没规矩的。

    迟叙冷笑:“两位嫂嫂还不够娘立规矩吗?”

    “你——”

    迟母想在迟叙面前端起长辈的架势,可她心里对小儿子发怵,尤其是分家后,越发没有底气,只得留下一句“你不管教,日后有你受的”。

    迟母离开了,但吃汤圆的旧俗要遵循。迟叙端起碗,将白糯的汤圆送进元滢滢口中。他的手干净整洁,常年握笔的两指有一层茧子,元滢滢并不抵触。

    她吃不下了。

    迟叙便将剩下的全都吃进肚子。

    元滢滢提醒:“这是女子吃的,为的是多子多福的好兆头。”

    迟叙放下碗:“无妨。我吃了,这好兆头才能成真。”

    392

    第392章

    迟叙模样文弱,做那等子事情也宛如微风细雨,动作轻柔。这雨却是春雨,缠绵许久才肯停止。这回没有婢女前来擦身,是迟叙亲自来做。

    他不像吕西翎,亲近的事情做过一个遍,仍旧不肯细看她的身子。迟叙点燃油灯,烛火如豆,映照在他细眉黑眸上。他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手持温烫的汗巾落在元滢滢的颈项。元滢滢蓦然红了脸颊。好似此等时刻,夫妻两个总要有红脸的那个,不是夫君,便是她了。

    除去床榻之上,元滢滢做不得贤惠媳妇。

    她试图学着邻里,效仿新为人妇者当做些什么,却见旁人要孝顺公婆,做得一手好饭菜,将家中打扫干净。有更出色的,甚至能下田耕种,家里家外都收拾得当。

    元滢滢颇觉为难,她以为迟叙家徒四壁,实在无甚好清扫的。至于饭菜,她厨艺不精,嫁给吕西翎时,偶尔下厨房也是厨子做好,由她最后撒上一把佐料,或者将点心摆盘,以充当她做成的。

    区区两间茅草屋,元滢滢竟理不清楚。她只得问迟叙,昨日成亲从元家抬来的嫁妆在哪里。元滢滢同迟叙住一间草屋,他打开另外一间,窗户上贴着红团喜纸,照在两个红木箱子上。元滢滢才知他拿这间当库房和书房一并用。墙上挂满了迟叙的书画。元滢滢不通书画,但见字体飘逸洒脱,画作比她平日里在元父处见到的要好,不禁面上一喜,心道迟叙穷是穷点,但将来定会有大出息。

    她顿时软了声音,偎在迟叙身旁,说嫁妆是后母准备,定然没什么好东西,不如拿出去典当,换些银子装点家中。

    新媳妇刚进门就用上她的嫁妆,此事若是传出去迟叙非得被戳破脊梁骨。

    迟叙观元滢滢神情,见她一脸单纯,显然是真心实意这般想,没有思虑太多,便轻声叹息,暗道一时冲动,娶了个什么都不懂不会的娇小姐,以后的麻烦事定然不会少。只是,人是迟叙亲口应下,他不怪媒人,不怨元滢滢,若是非要怪谁,只能怪初见元滢滢时,他从未见过此等美貌,心神一荡,听媒人问他如何时便点了头。

    元滢滢自顾自地打开红木箱子,见里面摆的首饰款式老旧,祖母年纪的人方可戴得。元滢滢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怎能佩戴此等老旧首饰。元滢滢将首饰拣出,要迟叙拿好,夫妻两个一起去典当行。她已经想好,离了典当行,就去请木匠泥瓦匠。家中空空落落,应当添上几条桌子椅子。再买上几尺颜色浓重的薄纱,搭在床上用来做垂帐,剩下多余的便将库房和书房分开,省得迟叙念书时看到的除了书册,还有一堆黑咕隆咚的箱子。

    听她滔滔不绝,银钱未到手,已经将用途想尽。她不仅为了自己过得舒坦,还想到了迟叙,这令迟叙心中莫名。他犹记得,分家时两个哥哥如何声嘶力竭,说他们生活艰难,而迟叙不事生产,只知念书,拖累了家里十几年。迟叙看向父亲母亲,他并非一心只知道念书,该他做的活计一样没少。为了节省灯油钱,他一早便起,坐在田间地头借月光诵读。白日时间珍贵,他手不释卷,只等到了晚上,月上柳梢头后才开始拿起锄头耕种。田里的活他做的不算漂亮,但未曾分给哥嫂承担。迟叙当时未曾娶妻,按照规矩他无需下厨做饭。迟叙要进厨房,他以为身为小辈,不能寻借口托词。这次不让他进的,便是两位嫂子。她们称男人家不能下厨房,硬生生拦着不让进门。迟叙后来才知,在迟家有不成文的规矩,谁做饭便能捞取额外的油水——比如割了一斤肉,便能偷偷藏起来二两,小夫妻私下里解嘴馋。做菜时,能先尝上几口好的。遇到农忙时节,男人们在田里吃饭,便将自家男人的饭压的多一点,菜给的冒尖……诸如此类的“油水”,迟叙偶然碰到过,对上哥嫂尴尬的笑脸,他当做什么都没有见到。

    迟叙身为幼子,所听最多的便是他得了父母多少疼爱,占了哥嫂多大的便宜,实际并非如此。迟叙定定看着元滢滢,心道自己此刻才是在占便宜,是他夫人的便宜。

    迟叙不再推辞,尽数听元滢滢的话。见她把老旧首饰挑出,骂道这些模样笨重,又不是纯金子打制,或许值不得几个钱。元滢滢翻到底,掀出两床簇新棉被,神色稍缓,说这个也叫人看不上眼,但正好他们该换被子了,能派上用场。

    迟叙用的被子只拆开被面,换作大红牡丹,实际里面的棉花老旧,只剩下薄薄一层,加盖两床都不保暖。

    元滢滢依在门旁,指挥迟叙换被子。几床旧被子她预备扔掉,迟叙连忙拦住,说不能扔。他准备买点鸡仔,旧棉被人用不得,但鸡仔用得上。

    元滢滢耸耸鼻子,娇声道:“养鸡,我可不行,臭死人了。”

    她不爱养活物,吃喝拉撒都要管,耗费人精神。元滢滢心想,迟叙养鸡,想着是多一份进项,其实何必如此。他早早考中,他们便从茅草屋搬出去。听闻邻村有个穷秀才,年已五十仍旧在考,前几年得中,一时间上门贺喜的络绎不绝,同窗同年一下子都跳出来了,还凭空多了老师和学生,给家里送宅子送银子。如今那范生,已经做到提督学政,将老娘妻子一并接过去享福去了。元滢滢笃定,迟叙年少有为,若是得中,以后的成就定然比范生要高。

    在此事上迟叙不妥协。他坚持养鸡,鸡仔长成之事不必元滢滢费心,她这才应下。

    典当行内,元滢滢直言不欲赎回,只是这些首饰一时间寻不到买家,才只能拿来典当。

    元滢滢声音嫌弃:“母亲送我这些,是希望我同夫君白头到老,等到头发花白再戴上耳坠子和手镯吗。”

    伙计笑出声音,他不懂女子首饰,但能看出这些暗沉颜色同元滢滢不相配。

    元滢滢嫁给迟叙之事,在城中算是一桩大事,都说继母不易,要允着元滢滢胡闹,亲事不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自己选,选来选去选了个白身。众人怜惜后母的为难,对元滢滢任性之举无奈。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后母若真心为元滢滢着想,应当在嫁妆里多添点金锞子银锭,放些中看不中用的首饰,典当也换不了几个大钱。

    元滢滢不必多言,自有典当行替她宣扬后母的所作所为。

    使了银钱,家中焕然一新。新粉刷的墙面是用椒泥涂抹,有一股别样的香气。家里摆放的满满当当,桌子,椅子,五斗橱,比起过去冷清的两间茅屋,添了不少人气。

    邻居听见动静,笑盈盈走进来同元滢滢打招呼,一双眼环顾四周,啧啧称赞,迟叙早将元滢滢娶进家门,便不必受许多年的苦。这话羡慕有之,但酸气更重。元滢滢没听出来,只掩唇轻笑。

    待客人走后,元滢滢才问迟叙:“刚才他看了桌上的米糖许久,你怎么没抓给他一把,反正是不值钱甜嘴的玩意儿。”

    迟叙直言:“我不喜欢他。”

    对于不喜欢之人,他连客套话都不情愿说。

    元滢滢问其中原因,迟叙便道,客人嘴上说羡慕,实际挑拨二人关系,说他无用,有了妻子贴补才能将日子过好。若是男子心气高,听了这话掉转过头要与元滢滢闹别扭。

    元滢滢好奇问道,迟叙要和她生气吗。

    “当然不会,因他说的是实情。我确实需要夫人的贴补,才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迟叙抓了一把米糖送进嘴里,咬的嘎嘣脆。

    元滢滢笑靥如花,心道迟叙固然有文人清高,但不惹人讨厌,懂谁是真心对他好。待他飞黄腾达,肯定不会像一般负心汉,抛弃妻子,独享荣华富贵。

    厨房米面皆满,迟叙不必再煮一锅粥分做两天吃。他手艺不错,跟着隔壁婶子学会了摊油饼。

    桌上摆放油饼炒菜,用米豆熬煮成粥。迟叙舍得下油下盐,煮粥也是半碗水半碗米豆。

    两指掐起油饼的一角,元滢滢犹豫道:“真的能吃吗?”

    她在家中,吃的皆是馒头米饭,没尝过此等乡下小吃。

    迟叙掉头:“能吃,而且很好吃。”

    元滢滢半信半疑,撕起细细一条送进嘴里,味道果真不错。她未曾夹菜,就吃掉了一整张油饼。炒菜她是吃不下了,又喝了半碗粥,腹中已是充盈。

    元滢滢缠在迟叙身旁,央求下次还要吃油饼。迟叙轻轻颔首。接下来的几顿,桌上少不了新做的油饼。元滢滢似是吃不腻,迟叙却有些撑不住了,便试探开口:“我们添些其他的吧。”

    元滢滢颔首,说迟叙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可她一定要吃油饼。迟叙总算换了口味,他咬着白面馒头,心中好奇元滢滢何时能吃腻。油饼油气大,他常年忍饥挨饿,身子受不住,但元滢滢自幼能吃饱,常吃也无妨。

    鸡仔是用竹篓带进家中。迟叙用几根长条木棍围成篱笆,把破旧棉被垫在稻草上,用来养鸡仔。

    元滢滢裹着黑狐毛滚边斗篷,站在屋檐下,看迟叙顶着雪花把鸡仔抱进屋子,省得天冷冻死了它们。元滢滢心想作为贤惠妻子,她应该撑伞为夫君挡雪,但外面太冷,她靠着火炉才感温暖,离不开半点火源,只能柔声催促迟叙快点,免得冻伤了身子,看不了书。

    火炉上,靠近通红炭火周围摆放了整整一圈,有泡好的热茶,拇指大小的橘子和晒干的地瓜干。迟叙捧着热茶,并不喝下,只当做暖手工具,看向元滢滢:“我怎么觉得,相比于我的身子,你更挂念我能否读书。”

    元滢滢眼珠转动,躲开他的视线,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道:“当然了。你平生所愿就是取得功名。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要想你所想,急你所急。如此,我们两个才是书上所说的琴瑟和鸣。夫君,我说的对也不对?”

    迟叙轻笑,暗道元滢滢私下里倒是看了不少闲书,如今连琴瑟和鸣都说了出来。他轻轻点头:“是这个道理。”

    元滢滢知迟叙聪慧,远高于常人。邻居婶子多次说,迟叙和寻常读书人不同,一般秀才整天之乎者也地念着,要他下田他说有辱斯文,要他进厨房他连连后退,说是女人家做的事情。可看迟叙,不仅不忌讳这些,反而一学就会。他看过婶子做一次油饼,心中记住细节,初次做出来的味道便不差。之后越做越好,手艺竟然超过了做了二十几年饭菜的婶子。

    婶子笑称,迟叙若是不念书,摆摊卖油饼能够挣个盆满钵满。元滢滢脸色难堪,当即反驳,迟叙做油饼是一时兴起,怎么可能会出去摆摊。她夫君要成大事,出人头地的。

    婶子忙改口,忖道迟叙都不在意这个,可元滢滢却忌讳至极。每当有人说迟叙念书之事,稍有轻视,元滢滢便会厉声呵斥,非逼对方认错,说刚才说错了话。

    元滢滢一个城里小姐,哪里比得了乡下人泼辣。可她眼泪汪汪,就是不肯松口,直言旁人污蔑迟叙,必须道歉。久而久之,众人知道元滢滢爱较真的性子,尤其是在迟叙读书一事上格外认真,便避讳谈及此事,免得招她。

    元滢滢恐迟叙问得更多,便将刚剥开的橘子塞进他口中。橘子寒凉,但经过火炉一熏,便变得滚烫炙热,落进腹部十分温暖。

    元滢滢身子一侧,坐在迟叙怀中。未等迟叙开口说此举不妥,她便先发制人:“我知道不合规矩,只是天寒,家中只有一个火炉,火光有限,你我如此才能一起烤火。我不忍心叫夫君受冻,夫君难道狠心看我冷的浑身颤抖吗?”

    迟叙无法,只怪家中贫苦,买不起两个火炉,只好任凭元滢滢坐在他膝上,二人共同取暖。

    鸡仔长成,每日家中可得三个鸡蛋,迟叙将鸡蛋上水蒸,元滢滢分得两个,他一个。科考在即,迟叙需得养好身子,才能熬过三天考试。元滢滢将鸡蛋推给迟叙,说她只吃一个就足够。

    迟叙摇头,他需要补身子,但不能补的太过,一个正好,不多不少。

    元滢滢听他说的振振有词,便接过鸡蛋吃下。

    迟叙总是有道理的,元滢滢对此深信不疑。

    393

    第393章

    这次赴京赶考,元滢滢期待已久。尽管家中的日子渐好,鸡仔养成,一日不止有三个鸡蛋,多余的便积攒下拿去卖,连养成的鸡也羽毛丰盈,瞧着肥美,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但在元滢滢看来,乡下的日子再好,不过粗茶淡饭,她嫁给迟叙可不是为了过乡下人口中的“好日子”,而是巴望做官太太。

    他们离家之前已将家中养的母鸡卖掉,米面做成干粮带在身上,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京城物价高昂,处处是用钱的地方,元滢滢需得省着点花。她洋洋自得,告诉迟叙,经过她的商量,客栈同意送饭菜。迟叙挑眉,夸她能干,在这种紧要关头,哪家客栈不是临时加价,饭菜更是不会便宜,白送简直天方夜谭。而掌柜的能松口,定然被元滢滢磨了不少时辰。

    鸡鸣时迟叙已起,他身穿青灰长衫,端坐窗前,静静默读,并不出声。天亮以后,附近接连传来诵读声音。元滢滢醒来,揉了迷蒙的眼睛,愣愣地看向头顶垂落的穗子,并未起身。她翻过身,侧眸看向迟叙,他手持书卷,身形清俊挺拔,一看就是当状元的料子。元滢滢越想越喜,不禁轻笑出声。她再抬眸时,迟叙已踱步至她面前,用书卷轻点她额头,问道:“笑什么?”

    元滢滢回道:“看到夫君,我高兴。”

    迟叙无奈摇头,称她又在胡说。

    小二叩门,将饭菜端进房内,见到迟叙微微一怔,说道不曾听见迟叙念书声音,以为他尚未醒来,不曾想已经开始念书了。

    元滢滢为迟叙解释,她向来看不得旁人冤枉她夫君念书不用功,直言迟叙起的最早,不过他习惯默念,已经看了两卷书呢。小二笑道,说迟书生真刻苦。元滢滢听罢面容稍缓,把从家里带来的炒米糖抓了一大把,分给他尝尝。

    迟叙念书是大事,元滢滢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上面,因此她看得格外重,便不和迟叙胡闹,只一心以他读书为重。

    元滢滢走出屋子,把房间留给迟叙。她同陆有仪打了个照面,双方对视一笑。

    时间久了,两人便渐渐聊开了。元滢滢才知陆有仪一身农妇打扮,实际出身不凡,祖上出过太子太傅,她父亲是文臣中的翘楚,比元父的官职要高上许多。元滢滢讶然,陆有仪如此身份,怎么会嫁给一个穷秀才。她言语直接,陆有仪面色微窘,缓声说出实情。当年议亲,不少士族公子登门求娶,她不慎落水得杜秀才相救,才保住一条性命,但清白尽失,只能嫁给他了。

    元滢滢面露惊讶,低声问道陆有仪是否心有不甘,倘若换了她定然是有的,本能嫁一个极好的夫君,却阴差阳错下嫁给穷秀才。瞧陆有仪的模样,出嫁后吃了不少的苦头。陆有仪面上浮现感慨的神情,缓缓道:“如此正好。当真嫁给士族子弟,丈夫不爱,小妾成群,斗罢这个斗那个,末了得到什么。儿女不敬,人人说你冷心冷肺,唉,不如现在。”

    她眼中浮现明显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惆怅,元滢滢看不懂。她分米糖给陆有仪吃,陆有仪放下回忆从前,抓过米糖轻轻吃着,随口问道,说米糖滋味不错,是从哪里买的。元滢滢道,是从老家带来的,便宜又好吃,用糖浆掺了白米,放在大铁锅中翻炒,糖把白米凝结成块,再用铲子分成小块,方便随身带着,饿了便吃上一块。

    陆有仪道,迟叙一眼看去便是学富五车,定然能中。元滢滢丝毫不觉得她是客套,满口应下。

    “我夫君定然能中,你夫君也会中的。”

    陆有仪笑得恬静。

    陆有仪回房,将米糖放在碟子中,说是元滢滢给的,用来甜嘴。杜秀才的目光未曾从书卷上移开,他不吃这些小吃,要陆有仪也少吃,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省得吃坏了肚子。陆有仪微微蹙眉,她向来是温顺体贴,即使和杜秀才家境悬殊,但嫁人以后便一心向着夫君,将家中收拾妥当,谁人不称上一句贤妇。可这次,陆有仪却回了嘴:“都是白米做的。往日你吃杂面都可过得,怎么吃了白米反而会闹肚子。”

    陆有仪将碟子的米糖一粒粒收起,放进自己的口袋。杜秀才既然不吃,平白摆在这里也是浪费。杜秀才皱眉,称她少与元滢滢待在一处,那样的女子,惯会教坏人。陆有仪才同元滢滢好了两日便如此说话,若是继续和她交好,以后不知道要变成何等没规矩的样子。

    陆有仪轻叹一声,未曾理会。杜秀才以为她听了进去,便安心继续念书。

    陆有仪摸向口袋里的米糖,心道她嫁过大户人家,为一府主母。一辈子操持偌大个府上,可夫君不敬重她,一个个美貌的小妾抬进来。夫君和小妾在一处,嘴里总是情啊爱的说个不停,同她却相对无言。陆有仪听信母亲的话,女子总是这般的命运,得不到夫君的爱便顾好自身。她将全部精神放在生儿育女上。幸运的是,夫君来她房中的次数不多,但终究有了孕,生下一儿一女。陆有仪精心抚育孩子,期待他成才。她一日日地熬了过来,等待儿子做官,女儿出嫁,终于松了一口气。

    陆有仪私以为,她总算将一生过得圆满。但她害了急病,病倒在床上,意识不清时却听到许多声音。人们在她的床前来来往往,以为她昏迷不醒听不见,便说出了许多真心话——她的夫君怪她多管闲事,是一个无趣的妻子,只等她咽气便抬最爱的小妾做正妻。她的儿子嫌她生病不凑巧,非要赶到升职的关键时刻,令他需得守孝三年,不能做官。她的女儿埋怨夫婿不疼惜,怪她选错了人,倘若选了自己中意的那人,定然过得比如今好。

    陆有仪辛苦一辈子,得到的无一句宽慰感激,全都是抱怨。她满心无力,只向上苍祈祷,能重来一次。她深知是痴人说梦,但人病久了总会胡思乱想。

    迷迷糊糊中,陆有仪听到声音响起,说她平日里善事做的多,便给她一次机会。

    陆有仪得以重来一次。前世宴会上,她识破了旁人的伎俩,躲开推搡,因为表现出众被侯夫人看上,嫁入候府。这次,陆有仪任凭事情发展。她初时不会水,但经过尔虞我诈的宅斗后,已经学会了凫水。她佯装不会,看着下水救人的人中有杜秀才。她是知道他的,寒门子弟,品行上佳。

    陆有仪任凭他救了自己,顺理成章地嫁给他。秀才夫人的生活难过,但比起高门大院要简单,平日里都是家长里短,她应付得了。杜秀才除了为人迂腐,做夫君还算体贴,没有花花肠子。陆有仪甚是满意。夫妻两个恩爱,唯一不好的便是成亲许久,没有一儿半女。陆有仪有心避子,前世她耗费精神,却养出了两个满是怨怼的孩子。她是怕的,担心旧事重演,更怕曾经的孩子会重新投胎在她的腹内,怨恨她,不满她。

    每次想到前世,陆有仪的心情总会变得不愉快。

    她看到元滢滢明艳的脸,神态稍缓。瞧见赏心悦目的美人,总能让人心情畅快。元滢滢道,她今日去看了大宅子,三进三出,好生漂亮。

    陆有仪奇怪,她为何要去看宅子。

    元滢滢理所当然道:“待我夫君得中,定然会有人送宅子。我要提前挑好,免得他们送的不合心意。”

    陆有仪轻笑出声,她欢喜同元滢滢待在一处,心里始终是松快自在的。

    元滢滢已经开始畅想,待得了新宅院要如何布置,她要假山假水,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点缀。花园一定要大,除了主路,一定要铺上各种小径,方便进入花丛深处。

    陆有仪做过主母,在宅院布置上颇有心得,便同元滢滢分享。听罢,元滢滢仔细端详陆有仪,说道:“我怎么觉得,你——”

    陆有仪心中一惊,暗道失了分寸,平日里她隐藏极好,从不在旁人面前吐露前世事情。只是同元滢滢在一处太过放松,一时间忘记隐瞒,是否让元滢滢看出了端倪?

    谁知元滢滢轻声道:“看着像是做过大宅院的管家?”

    元滢滢心想,只有当过管家,才能对细枝末节知道的如此详细。她根本未曾往陆有仪做过主母的方向想去。在元滢滢眼中,她做过吕家少奶奶,算是半个主母,可家中事情都由管家处置,她甚少插手。元滢滢觉得,主母只要能够管住账本和库房钥匙便已足够,若是家中事宜事无巨细地全都知道,全都要去做,岂不是要累死了。

    陆有仪神情渐松,低声喃喃:“可不就是管家吗,我今日才想明白……”

    相处久了,陆有仪知道元滢滢性子娇气,但本性良善,想与她交心。她以为活了两世,在有些事情上却不如元滢滢通透。

    陆有仪问道元滢滢成婚几载,可有孩子。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她的身上。陆有仪轻声叹气,农户人家注重传宗接代,她久未有孕,婆母已经不满。因前世的原因,她不敢生子,又担心不生子会将杜秀才推远,到时婆母以她无子为名,再行纳妾,岂不是走了前世的老路。

    陆有仪走进了死胡同,心中想到,不如就生下孩子罢,这次她会好好养大,不会重蹈覆辙。

    元滢滢不解,觉得如果杜秀才和杜母有纳妾的心思,无论陆有仪做什么,他们总会有一番说法。若是陆有仪无子,他们便以绵延子嗣为借口。倘若陆有仪有孕,便以杜秀才无贴心人伺候,毕竟陆有仪大着肚子,许多事情无法思虑周全,需得别的姐妹分忧。

    元滢滢道:“你做的再好,都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意,何苦为难自己。你只咬准了不许纳妾,否则便和离,要他们从你这个妻子和妾室选一个。选了你皆大欢喜,选了小妾,你便能认清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还不如一个未进门的妾,当真和离也算及时脱身。”

    此话别有一番见地。

    陆有仪犹豫,以为如此做她便成了蛮不讲理的泼妇。但转念一想,她曾经做了贤妇,最终不仍然没有好下场。这辈子又做贤妇,便是浪费了重生机会,让上天失望。

    陆有仪下定决心,待杜秀才考过试后便同他好好谈谈。杜秀才迂腐不堪,见她和元滢滢走近了尚且不喜。她提出和离,杜秀才定然勃然大怒,但陆有仪不想再百般周全,顾忌每个人的心思,她只要自己快活。

    为了答谢元滢滢,陆有仪特意送来两盅冰糖燕窝,滋补润喉。

    杜秀才得知后皱眉,说好东西给他们二人做甚。他看不惯迟叙,觉得他念书不合旧时规矩,是独成一派,文章风格更是投机取巧,不按寻常的格式一一做成,往往别出心裁。杜秀才信奉孔老夫子,将教书先生所教的做文章法子奉为圭臬,当然看不得有人背离传统的路子。而迟叙的夫人元滢滢,杜秀才想起眉头越皱越紧,那女子生得一副妖娆模样,见谁都低眉浅笑,太不合规矩。

    陆有仪道:“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燕窝,要你吃你吃不惯,怎么又不许我给人。”

    被她反驳,杜秀才一时没回过神。

    陆有仪边收拾衣裳,边道:“你怎么对滢滢存在如此偏见。我记得初见她时,你不还因她貌美看愣了神?”

    杜秀才脸颊涨红:“休要胡说,我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子。”

    陆有仪笑道:“看来,你是承认滢滢貌美了。”

    “你,你——”

    杜秀才气极,拂袖而去。

    燕窝滋补美颜,在元家时元滢滢是吃不上的。做吕夫人时她日日吃,整天对着镜子照,看肌肤是否变得雪白滑腻了一些。

    如今想来,恍然如同隔世。元滢滢抿唇轻笑,暗道可不就是上一世了吗。

    她许久未曾吃燕窝,都已经忘记了味道。陆有仪的手艺好,冰糖炖化了融进燕窝里,清甜爽口。

    她喝罢一盅,见迟叙没动,便问他怎么不吃。迟叙犹豫道:“你可知燕窝是何物做的?”

    元滢滢蹙额,她只知燕窝补身,味道尚可,至于是何物却是从未细究过。迟叙示意,元滢滢便俯身侧耳,听他慢慢说出,语气促狭:“实乃燕子之口水。”

    元滢滢羞恼,轻捶迟叙胸口:“你又来捉弄我,当真讨人厌至极。”

    394

    第394章

    大考这日,元滢滢送迟叙进书院。此刻天尚早,入口处已排起长队。

    元滢滢遥遥望去,见众人皆是书生模样,青衫长褂,头束纶巾,身上背一个小包袱。听闻进去考试,为防止作弊,要里里外外检查一个遍。连带进去的干粮,都需得掰开仔细查看,省得夹带小抄。

    得中的名额有限,这个中了,那个许就不能中。因此书生们上面容平淡,并未热络地打招呼。元滢滢心中稳如磐石,以为金榜上定有迟叙的一个位置,瞧其他人时只有好奇并无防备。

    元滢滢轻拍包袱,里面装的有白面饼子并两个水壶。这白面饼是元滢滢托客栈的厨子所做,加了少量盐,洒上薄薄葱叶姜末,烤的微软发硬,方便保存三天。白面饼连油都未敢多加,唯恐油水太大伤了肠胃,影响迟叙大考。

    莲步轻移,随着迟叙而走。

    元滢滢跟着队伍的移动而挪动步子,她此举并无奇怪,因为身旁送考之人皆是这般恋恋不舍,等人进了书院门,还要站在原地望着,不肯离去。

    她未曾多说话,只嘱咐迟叙保重身子,晚上盖牢被褥。迟叙一一应好。轮到他查验,他将手中的包袱递了过去,轻晃手臂,催促元滢滢离开。元滢滢捏了他掌心,两人对视,皆是眼眸轻颤。

    包袱拆开,被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个遍。笔墨纸砚均由书院准备,迟叙只带了干粮和换洗衣物。他自幼贫苦,对旁的不甚挑剔,只钟情硬枕头。在客栈睡时,迟叙便舍去软枕,改用他从家中带来的硬枕,芯子装了玉米谷壳,垫在颈下微微发硬,且有谷米的清香。

    迟叙进书院,将硬枕一并带了来。这当然是查验的重点,免得他在枕头里塞上几张小抄。枕头拆开,往外倾倒,里里外外查了彻底,见是寻常的枕头,才把芯子和枕面一并抛给迟叙。

    迟叙身上查验完毕,并无异常。他面色如常,踱步至一旁,将谷物重新塞进枕头里。

    旁边响起戏谑的声音:“他倒是好性子。”

    “书生不都这样,再大的气性也被十年寒窗压没了。”

    迟叙表情平淡,将最后一粒麦子收好,解开头上的发带,束紧枕头。他经人领着,到了专属的考试位——是一块方寸大小的地方,类似东北地境的炕头,上置一张长桌。迟叙前前后后均有人,用长板隔开,做一个个小隔间状。迟叙要在这里待上三天,他褪下靴子,坐在床榻,指腹捻了准备好的被褥,轻轻摇头。手中的棉花单薄如纸,不知用了几回,早已经不能取暖御寒。瞧门外查验的场景,便知书院不会体贴到担心考生能否吃饱睡暖。

    在迟叙的隔壁,恰好是杜秀才。他唉声叹气,叫来管事的,质问被褥如此单薄怎么盖身。管事的轻笑一声,直言该考中的自然考中,不该考中的寻何等借口都无用。这便是嫌杜秀才多事,不一心放在考试上,反而对住处挑三拣四。杜秀才气的说不出话来,他哪里有书院中人嘴皮子利索。

    迟叙不是多事之人,但因元滢滢和陆有仪有几分交情,而杜秀才又是陆有仪之夫,便多言语了两句。

    “如今最要紧的是考试,莫被耽搁了心情。”

    杜秀才深以为然,忙遗忘刚才之事,正襟危坐,等待考试开始。

    宣纸发下,主考官宣布考题,今日之题是有关士农工商。动笔之前,迟叙先沉思片刻,待心中有了乾坤才蘸墨落笔。

    待迟叙进了书院,元滢滢才有了紧张之感,但更多的是兴奋。她精神大好,和陆有仪逛了一整天的宅院,双脚发酸但兴致勃勃,问道哪个宅院更好。

    陆有仪仔细思索,说道城东的宅子最为合适,坐一顶轿子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皇宫门外,方便上朝。且此宅院宽阔明亮,地势极佳。元滢滢若是不放心,可找个道士来看。但陆有仪私心觉得,凭借她做主母数年的经验,此宅占尽地势,定然顺风顺水。

    迟叙尚未考罢,元滢滢便以状元夫人自居。旁人疑心她朝中有人,才能如此笃定迟叙必定金榜题名。元滢滢轻嗤:“我夫君满腹经纶,何需托人才能得中?”

    听罢这话,旁人才知元滢滢并无靠山,不过是极其信任迟叙的才学,不禁摇头轻笑,劝她莫要得意太早。要知,才华横溢是一方面,千里马能遇伯乐又是另外一方面,考中之人哪个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

    元滢滢不听。她以为,只要主考官不瞎了眼睛,就该点迟叙做第一。

    旁人见元滢滢如此确信,暗道迟叙有真才实学。每逢科举考试,都有乡绅趁机拉拢关系,送宅送银,为的是在官途上有人相助。倘若书生得中,前去奉承讨好的人数不胜数,怎么轮的上一个不相熟的乡绅。唯有在学子得中之前,乡绅才有拉拢的机会。正如赌场中,亮明大小之前才能下注,赌赢了便赚的盆满钵满。

    乡绅认为迟叙是个可以下注的好苗子。他人在书院考试无法拉拢,但可以讨好他的妻子。乡绅本欲将元滢滢接进家中住,由仆人伺候。但元滢滢不仅是迟叙的娘子,还生得一副如花似玉的面孔。乡绅此举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冲着迟叙,还是因元滢滢而来。

    元滢滢虽不聪慧,但绝不可能随便跟乡绅离开,要留在原先的客栈等候迟叙出来。乡绅知提议鲁莽,忙躬身道歉,说自己欠缺考虑。他使了银钱,给元滢滢调动至最好的房间,又每日备下精致饭菜。

    元滢滢没推辞,安心收下,带着陆有仪一起享用。两人的夫君都在白墙黑瓦的书院里,留她们在客栈孤零零地等候。陆有仪得了元滢滢邀请,便和她同住一屋。

    上等客房果然不同,羊绒毯,簇新被褥,青瓷彩釉的摆件,玲珑八珍点心拼盘。

    陆有仪在外侧,元滢滢躺在里侧。陆有仪心中不安稳,说到乡绅献殷勤之事,元滢滢随口道:“他想送便送,我只收下就是了。至于其他的,我一个小女子允诺不得,需得听夫君主意。”

    陆有仪讶然,看元滢滢眼眸纯粹,是当真如此思虑。她是想法简单不是七窍玲珑心,却偏偏歪打正着,想出了顶聪明的法子。赌博有输有赢,何况在人身上下注,元滢滢即使承情也无需允诺什么。

    有人向陆有仪示好,被她婉言拒绝。她不想给杜秀才招惹麻烦,宁愿过得辛苦一点,也要给他留个清白名声。如今静心一想,陆有仪不禁苦笑,想她重来一次,竟还未改变前世之想法,顾虑太多,却处处想着旁人,没有一丝念着自己。陆有仪心想,她前世落得那般结局,大部分过错在她。

    被褥掀开一角,手臂旁贴紧温热的身子。陆有仪神情微怔,看着元滢滢白嫩的脸颊近在咫尺。

    元滢滢笑道:“一个人睡太冷,总是暖不热。你的被窝却是暖,分一半给我可好?”

    陆有仪无奈微笑,伸手去抓元滢滢的手,本想笑她手心发热,却还找借口和她同睡一个被子。但柔荑虽软,却微微发凉。尤其是陆有仪掌心温热,被冰的浑身一颤。

    她两手捧紧了元滢滢手掌,惊诧道:“为何如此冷?”

    元滢滢摇头,她也不知原因。只是迟叙在时,她尚且能把手塞到他怀里取暖,如今没了人形火炉,只能和陆有仪紧挨着才能汲取温度。

    陆有仪微坐起身子,将元滢滢一侧的被褥掖好,不留一点缝隙,免得风钻进来冻冷了她。

    陆有仪躺下,将元滢滢的两只手都抓住。她身子热,没一会儿把元滢滢的两只手温的发暖。

    元滢滢轻抬起双眸,下意识说道:“陆娘子,你好像一个母亲。”

    自从出嫁后,陆有仪最常听旁人叫她“杜夫人”,或是“杜秀才家的媳妇”,元滢滢却始终喊她陆娘子,即使知道她夫君姓杜,也不曾改过口。陆有仪问过原因,元滢滢柔声道因为她不喜欢杜秀才,便不愿意喊他的名字,更想唤陆娘子。

    陆有仪失笑,暗道元滢滢已为人妇,仍旧一副小姑娘脾气。夫妻一体,哪里有当着妻子的面说不喜欢她丈夫的。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元滢滢,陆有仪生不起气,反而面露无奈。她已经知道元滢滢和杜秀才天生不对付,杜秀才嫌弃元滢滢生得不安于室,为人妻子娇气不贴心。元滢滢讨厌杜秀才身上的迂腐气,整日摇头晃脑,说着之乎者也的话。

    陆有仪看向元滢滢漆黑明亮的眼核,喃喃道:“是吗……我即使做了娘亲,也是不招人喜欢的娘亲。”

    她想起前世,目光黯淡。

    元滢滢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忙反驳定然不会如此。陆有仪倘若有孩子,她的孩子一定会招人嫉妒,因为他有一个体贴温柔的娘亲。

    陆有仪心念一动。前世之事,她守口如瓶,决心谁都不告诉,包括她的枕边人杜秀才。陆有仪不信任旁人能守住秘密,万一流传出去,对她有害无利。

    但此刻,陆有仪动了倾诉的心思。她轻张唇瓣,用了委婉说辞,只字不提自己,只道有一相熟的姨母,辛苦操劳半辈子,儿女怨恨,夫君不喜,缠绵病榻只能孤单死去。陆有仪称她和姨母有诸多相似之处,担心自己会赴了后尘。

    聪明人听了,稍做留心便能发现陆有仪和她口中所说“姨母”有诸多相似之处,却又不仅仅是相似,更像是她就是所谓的姨母。但元滢滢思绪简单,陆有仪说什么她便信什么,不做其他猜想揣测。

    她直言,陆有仪的姨母太过可怜。不过,元滢滢以为她没做过错事,可怜的是遇上之人皆是狼心狗肺。元滢滢掰开手指头细数:“丈夫贪恋美色,若非你姨母操持家业,早就乱做一团粥。儿女更是拎不清楚,竟一心向着父亲。他们明知亲爹宠爱小妾,更疼爱小妾儿女,没有姨母在,他们还未长成就被害死了,哪里能活生生地站在床前,说那些惹人生气的话。”

    陆有仪眼睫轻眨,她一心只怪罪自己,从未想过她是没有错的。

    元滢滢动了气,为了不曾见过面,只从陆有仪口中听过几句话的姨母不平。

    她道:“你且瞧着罢。你姨母故去,留在世间的那几个人,她的丈夫,儿女……不会有一个好过的。他们自以为摆脱了束缚就可以快活度日。但没了姨母的辛苦维持,家中肯定会大乱。”

    看着元滢滢咬牙切齿、忿忿不平的模样,陆有仪噗嗤一笑,心中渐松。她身子前倾,搂住元滢滢。怀里是纤细绵软的身躯,带着温热的触感。陆有仪几近落泪,但硬生生忍住,她沉默许久,开口却是声音发酸沙哑:“滢滢,多谢你。为我……的姨母说话。从未有人说过她没有错,错的是旁人。包括我,也是以为她做的不够好,才养出了一群对她心生怨怼的人。现在想来,我是错了,她已经做的够好,只是遇人不淑罢了。”

    元滢滢感慨陆有仪的柔情,她并无亲近长辈,所以不能理解陆有仪为了姨母如此失态。但她回拥,轻拍陆有仪的肩背以做安慰。

    两人依偎而睡。重生后,陆有仪每次梦到前世都是满腔怒气,心中起伏不定。这次她又做了梦,但或许是身边清浅的香气令她心神渐稳,她这次平复心绪,没有惊得一身冷汗醒来。

    陆有仪看到,她死以后,候府欢天喜地,不像是死了人,倒是遇见了喜事。可不是碰到喜事,小妾抬成正室,夫君大喜。儿女满脸喜容,一口一个母亲叫的顺口,想来是很早就知道了他们父亲的心思。儿女不喜欢一本正经的母亲,喜欢温柔顺着他们心意的姨娘,如今姨娘为正室,他们当然高兴。

    掌管偌大候府,姨娘眉开眼笑。但很快,她的笑容便变成了忧愁。因为候府入不敷出,她屡次要遭受夫君的呵斥,说她管不好家中,竟是连陆有仪都比不得。姨娘有苦难言,只得道过去是陆有仪用嫁妆贴补家中,又舍弃面子和旁人交集。可她不是陆有仪,为了金银不要脸面,抛头露脸地同男人打交道。夫君惊讶陆有仪过去竟如此为难,久久未曾回神。

    儿女以为没了陆有仪便没了阻碍和唠叨,可以肆意潇洒,但显然并非如此。

    395

    第395章

    小侯爷不理事,姨娘亦不肯想法子为府上添些进项,候府的日子逐渐捉襟见肘。

    但偌大候府该有的风光总要有,只是外表瞧着富贵,内里却一团糟。小侯爷再无之前的潇洒日子,每次想要洒脱一番时,被账房悄声告诉,账面已支不出来银钱,害的他屡次败兴。扶正后,姨娘自然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关心陆有仪的儿子女儿。候府的爵位,家中财产,她通通要争。陆有仪在时,儿子每月都要做几身织锦袍子,姨娘以削减府内开支为由减了此项。先是少做衣服,后是更换上身用的布料,改为次等。当儿子被人戳破他身上所穿衣袍,所缝金线以次充好时,他涨红脸颊,丢了脸面。儿子回府同姨娘大吵一架,没争回半点好处,反遭姨娘在小侯爷面前告了一状。

    女儿嫁作人妇,有候府撑腰,她底气十足,虽同丈夫感情平淡,但从未受过委屈。自从陆有仪故去,她便一心摆脱身上某夫人的名号。她闺阁时的情郎一往情深,不嫌她二嫁。女儿如愿以偿,和离之后很快再嫁。新夫君和颜悦色,只是常常在她面前诉苦,说家中银两短缺,又道仕途不顺,要岳父大力扶持。但候府衰落,女儿渐渐满足不得新夫君的要求,温柔面孔变得不耐,夫妻三日一吵,再不复平日里的恩爱甜蜜。

    昔日陆有仪在时,人人皆怨她恨她。现如今她故去,丈夫儿女才回忆起她的好,站在她灵牌前追忆过去。

    梦中,陆有仪眼看他们落泪,心里一片平静,没有大仇得报之感,而是生厌。她已想的清楚明白,前世的结局非她之错。如今获得新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陆有仪既然不在乎,他们如何痛哭后悔当然同她无关。

    醒来时,陆有仪耳清目明,极有精神。她同元滢滢逛了京城有名的宅院,感慨一番宽阔恢宏,相携离开。

    乡绅向元滢滢献殷勤,奉上崭新的绸缎料子,元滢滢却是不收。她并非来者不拒,有人给什么东西她便轻易收下,显得她如此好糊弄。元滢滢心想成了状元夫人,再好的衣服料子说一声便有了,何必承乡绅的情。她能住更好的房间已经足够,承情太多,到时候骑虎难下,不允诺乡绅好处怕是不行的。

    元滢滢拒绝了乡绅,看他走后,便转身对陆有仪道:“颜色太丑。若是好看一点,我定然不舍,只是那等颜色,我一眼不想多看。”

    陆有仪笑言,难怪元滢滢拒绝的干脆利落,原来最终症结在这里。

    到了第三日,元滢滢早早候在书院外面,翘首以盼。书院有一口大铜钟,每场考试结束便会发出咚咚咚的沉闷响声。

    有书生出了门,刚同家人碰面便身子一软,吓得周围人手忙脚乱地搀扶。那书生只道,里面考试太过辛苦,他如今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再吃顿饱饭,便觉得是生平幸事。

    元滢滢本是不紧张的,看了此等情状心中忐忑。她低看了考试的辛苦,现在才开始忧心忡忡,担心迟叙能否受的住。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右肩忽地一沉,元滢滢转身看去,望进迟叙幽深的眼眸中。

    她惊道:“夫君,你几时出来的?我竟未曾瞧见。”

    迟叙无奈,她一心只看热闹,哪里注意到他走到身旁。

    元滢滢仔细打量迟叙面孔,见他略显憔悴但精神尚好。迟叙一手挽着包袱,一手拉着元滢滢离开。

    杜秀才比不得迟叙,他刚回客栈便害起病,吃了汤药草草睡下。元滢滢咋舌,低声道:“陆娘子的夫君看着就体弱……”

    迟叙捏她掌心,轻轻摇头,意在让她莫要胡说。考罢的人最忌讳旁人说他坏处,元滢滢同陆有仪交好,说了不合适的话即使陆有仪不介意,但杜秀才得知后定然不满,会拦着陆有仪同元滢滢交集。

    元滢滢听话地住了嘴,问迟叙想用什么饭菜。迟叙摇头,他什么都吃不下。元滢滢道,迟叙定然只想睡上一觉。

    迟叙笑道:“你这次变得聪明。”

    迟叙褪掉靴子,往床上一歪,眼睑发沉慢慢合拢。元滢滢手中捧着刚倒好的茶水,转身见他已经睡着,靠近俯身,贴近他面颊,听他吐息平缓,应当是睡熟了。

    她嘴里嘟哝了一句:“睡得好快,连衣裳都没脱。”

    元滢滢没替迟叙脱衣免得吵醒他,她将被褥拉好,把被角掖平。

    迟叙向来少眠,这次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元滢滢心想,难不成迟叙过去不是少觉,是因为早起念书,夜深挑灯夜读,迫于无奈睡得少。用膳时,元滢滢将猜测告诉迟叙,他认真思索,觉得并非如此。往日他为了念书早起晚睡,但精神尚好,无疲惫之感。昨日是太过劳累,才睡了许久。

    杜秀才服了药,身子渐好,也走下楼用膳。客人多桌子有限,杜秀才只得和元滢滢他们拼成一桌。他慢悠悠喝着粥,听迟叙说起考试之事。

    迟叙道,考试并不难,只是吃住太过简陋。他睡的小隔间夜晚有风吹过,直刮的身上发冷。他自带干粮能够果腹,但想喝口热茶却只能忍耐。迟叙摇头,说如此做法实在不好,既是挑选才学出众者,合该以才华评判,如今却又暗地里考验大家是否身子康健。有人才华横溢,只是因为撑不过三天便名落孙山,听罢只觉得可叹。

    杜秀才本是默默听,此刻忍不住附和,说最难的一关不是落笔写策论,而是身下木板太硬,这委实过于荒谬。不过几十年的规矩,想来是不会改的。好在只要一次得中,日后不会再受一次苦,也便随他去了。

    每日元滢滢都打开窗扉遥遥望去。迟叙问她在看什么,元滢滢回道,她在看报喜的人何时来。迟叙失笑:“你就如此笃定我一次能中。”

    元滢滢脸颊并无笑意,神情格外郑重:“你会中的,你一定得中。”

    否则,她又要过清贫的苦日子。

    先等来的是杜秀才得中的好消息,众人围在陆有仪和杜秀才身旁,向他们道贺,笑称举人和举人夫人。陆有仪早就备下铜钱,随手抓了一大把分给众人,说沾沾喜气。轮到元滢滢时,陆有仪低声道:“你随我过来。”

    她将元滢滢引至屋内,拿出一个花团锦簇绣样的荷包塞到元滢滢手中。元滢滢捏动,觉得有些发硬,便好奇问道是什么物件。陆有仪让她回去再拆。

    杜秀才扬眉吐气,请众人吃了饭。元滢滢却坐不稳,筷子没动两下总要看看外面,等候有人来找迟叙报喜。陆有仪看出她心思,便安抚道:“这喜讯要报几天才能完呢,不急于这一时。”

    元滢滢稍微安心,吃罢饭回了房。她拆开荷包,里面装着两串铜钱,用红绳穿过打了精致的结,末尾垂着金黄穗子,是用两股不同丝线编制而成,黄底黑字,写着“好事成双”。

    元滢滢盼着陆有仪的祝愿早点成真。

    报喜的人迟迟未来,书院门外张贴了红榜。元滢滢身子纤细,挤开众人走到最前面。她踮起脚,看着一片黑压压的字。从头数到尾,又从尾念到头,均无迟叙的名字。元滢滢手心发汗,匆匆跑回客栈,却是拉着杜秀才往外面走。自从杜秀才得中后,周围人待他格外客气,只有元滢滢看他还是一副嫌弃模样,这会儿拉拉扯扯,惹得杜秀才让她松开手。元滢滢双眸晶莹,眼眶微红。杜秀才满腹的火气被堵住,一时间却是开不了口,只得无奈道:“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无理取闹的女子,拉扯人的是你,做出委屈模样的人也是你。好了,就算我语气生硬,你犯不着哭罢。”

    元滢滢扯他的衣袖,要让他去看看榜上是否有迟叙的名字。

    杜秀才了然,原是为了这个。他随着元滢滢前去,将红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对着元滢滢摇头:“没有。”

    他心中着实诧异,他虽然不满迟叙的文章风格,但迟叙总不至于榜上无名。

    杜秀才心中疑惑,再抬眸看到元滢滢一副天塌的模样。杜秀才拢眉,他向来不会安慰人,陆有仪遇到为难的事情只独自思虑,并不同他讲。杜秀才吞吞吐吐,才说出一句:“没中了还有下次。要迟叙好生准备,三年后再考。”

    元滢滢身形一颤,想到还要等三年,心中苦涩。三年以后,若是迟叙再不中又当如何。元滢滢只觉茫然,丢下杜秀才一人走回了客栈。

    元滢滢待在房中未曾出门。杜秀才将所有事情告诉了陆有仪。她深知元滢滢将迟叙考试一事看得格外重,必定大受打击。陆有仪便携了点心前去看望,元滢滢没应声。陆有仪要再敲门,客栈同住的书生夫人站定,取笑道:“平日里张狂成什么模样,本以为她夫君是个出息的,不曾想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实际夫妻两个都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你如今已是举人夫人,何必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陆有仪蹙眉。

    那夫人恍然大悟道:“你总同她在一处,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看她失意,特来取笑的罢。”

    她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看得陆有仪眉头皱紧,欲待解释,门却开了。

    “滢滢……”

    元滢滢看了两人,冷哼一声,随即重重关上门。

    陆有仪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以为真如同书生夫人所说,她特意登门是为了嘲笑,笑她说了大话难以收场。

    元滢滢将怒气发泄在迟叙身上,怨他为何没得中。迟叙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化作一句轻叹。

    “我尚且年轻,还有机会,你莫要心急……”

    元滢滢如何不急。

    听迟叙所言,这次考试他怕是失利了。于迟叙而言只是一场考试,可在元滢滢心中,便是往她脸上狠狠拍了一掌。她心中明白,依照陆有仪的品行,她不可能前来嘲笑。但周围之人中嗤笑元滢滢的不在少数。她丢了面子事小,令她无法接受的是,重来一次,她仍旧选错了夫君。

    元滢滢以双手掩面,心道挑选夫君怎么如此不易。选家中富贵可以直接享清福的不行,选才学出众能做大官的也不行,她究竟该如何抉择才是对的。

    元滢滢茶饭不思,整日在想此事。迟叙忧心她伤了身子,便亲自喂饭,看过她吃了粥饭方安心。

    迟叙知道元滢滢一直把他的考试看得慎重,没料想未中之事令她失魂落魄至此。迟叙心底浮现悔意,重新思量他的选择究竟对也不对。

    这日,杜秀才收拾整齐,换上簇新的长衫皂靴,欲往皇宫去。为彰显皇恩浩荡,此次得中的学子皆可进入宫内觐见皇帝,若是有幸,还能得皇帝考校一两句。临走前,杜秀才被团团围住,要他定要记好皇帝的模样身姿,回来好同他们仔细讲来。

    杜秀才风头无两。他做的策论很得一位主考官的欣赏,私下里同他见过面,要他在大殿好生表现,谋个好差事。

    他出发的这天,元滢滢和迟叙却叫了马车准备归乡。同来时的马车一般,暗蓝色帘幕垂落,内里四壁有剥落的痕迹,一瞧便是用的年岁久了。

    元滢滢端坐马车上,没伸手掀开帘子,但能听到杜秀才同人说话的声音,心中酸涩。她一想到要回乡下,面对左邻右舍的追问,后母又要登门来冷嘲热讽一番,必定说是她亲自挑选的夫君,没考中做不得官太太也是她的命,胸口便一阵烦闷。元滢滢额心抽痛,别过头去,不看迟叙那张平日里俊美清隽的脸。

    途径一座山庙,又逢大雨,元滢滢同迟叙躲进庙中。此地禅房有限,主持便关了大门,让二人在主殿休息。五六个蒲团凑在一起,铺上一层被褥。

    元滢滢心中有气,不同迟叙靠近。迟叙心中有愧,不与她多计较,便让了被褥给她,独自去后殿睡了。

    烛火晃动,映照在金身佛像,发出淡黄光晕。元滢滢侧身而卧,轻声抱怨她又选错了人。眼皮渐沉,她听得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以为那人不信,便道:“再来一次,我定会选对夫婿。”

    “定会?”

    元滢滢着实心虚,但听声音有质疑她的意味,当即做出一副笃定模样。

    “定会。”

    天旋地转。不过眨眼间,她眼前场景已变,镜中映出她闺阁中的模样。

    竟是遂了她的心愿,得以重来第二次。

    396

    第396章

    婢女的双手放在元滢滢的发丝间,提议梳一个城中最时兴的温婉贤淑之发髻。

    后母刚才命人来请,虽然未曾说清缘由,但主仆二人心知肚明是要带元滢滢在媒人前转一圈,好为她挑拣夫君。媒人配亲也是有讲究的,需得看父母心意,男女双方本人容貌身姿,家境如何,才能结一门相配的姻缘。

    元滢滢乌发如墨,经婢女的手一打理,轻轻垂至双肩,更衬面容雪白。她忽地开口,说不要时兴发髻,只梳一个凤尾髻罢。

    婢女犹豫,去见媒人当然要展现端庄仪态,太过张扬会遭人看轻,以为她是轻浮的性子便怠慢。因此凤尾髻出席宴会时梳得,此刻却是梳不得。

    元滢滢心中烦闷,这是她重来的第二次,不觉一切信手拈来,只感到诸多事情纷乱如麻,令人理不清楚。她不以为穿戴得体讨媒人喜欢,便能央求她说一门好亲事。媒人明面是自行上门,实际听后母吩咐,否则前世怎么给元滢滢挑选的郎君,每个都不如妹妹的。

    既是如此,元滢滢何必委屈自身去讨好媒人,她想如何穿戴便如何。元滢滢决心要梳凤尾髻,挑好的宝蓝衣装改成新做的豆绿长裙,配长而细的明黄系带。

    凤尾髻形如其名,发丝梳拢,尾部偏向右侧,末端翘起,状似凤凰之尾。凤凰模样绚丽,其尾更是光彩夺目,故这发髻前侧虽无装饰,但发尾却坠满粒粒珍珠,另斜插一把银色篦子。

    珍珠是从元滢滢的首饰匣中拣出,成色自然平常——个头不大,色泽不足够柔白。但首饰衬人,人也反衬衣裳。有元滢滢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在珍珠旁,衬得珍珠似难得珍品,便忽视了诸多瑕疵。

    因凤尾髻繁复,婢女花了不少时辰才梳好。她心中着急,竟比元滢滢这个小姐还要担心会迟了。

    元滢滢缓声说道:“你若是扯掉了半根头发,待会儿正好同母亲说,把你赶去厨房做活。”

    婢女再不敢慌乱,小心翼翼地放上最后一颗珍珠,将铜镜举起,让元滢滢瞧瞧如何。元滢滢略一点头,换好衣裙才施施然起身。

    茶水热了又冷,冷了又添,已经换过两盏。后母派人去请元滢滢,只得一句“大小姐正在梳洗,稍后就到”。初时,后母尚能同媒人闲话家常,说女儿家爱美多打扮了一些时辰。但元滢滢动作缓慢,久久未至,后母面上难堪,说话的语气发沉:“再去请。”

    媒人忙道,她稍后并无要紧事,即使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后母摇头:“继母难为。滢滢是先头夫人之女,我管教她时总束手束脚,才让她养成了这副性子。待客自然要模样体面,可总让客人等候,委实不妥……”

    媒人连声附和,说后母将元家管的井井有条定然耗费不少精神。

    脚步声渐近,元滢滢刚一露面,媒人便眼前发亮,下意识起身,暗道好俊的一张脸,心中感慨为了此等美人再多等一些时辰也是值得。

    媒人所说的话,元滢滢听得熟悉。她照例将眼睛往单子上一望,果真如同上一世,除了迟叙,没一个好的。

    元滢滢轻轻摇首,暗道迟叙也不好。本以为科举结束,她就能一跃成为官夫人,不曾想榜上无迟叙的名字。他对此反应平淡,丝毫没有昔日努力被辜负的不甘,元滢滢疑心过去没有看懂迟叙,难不成他一直是如此淡然的性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功名利禄的心思。

    元滢滢渐渐想出神,思绪飘远,告诫自己莫要想迟叙,也不要想吕西翎。他们虽然做过自己的夫君,但毕竟是前世的,在今世她同他们毫无关系,便当做陌生人好了。

    重生能有一有二,却很难有第三次。元滢滢隐约有预感,这便是她最后的机会。选对了人,她余生安稳。再选错了……到了黄泉,恐怕小鬼知道她此生际遇也会嘲笑她蠢,给了两次机会都平白浪费了。

    但无论元滢滢多次暗示自己,此生何等紧要,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得慎之又慎。实际元滢滢毫无头绪,她所知道的好郎君,除了吕西翎和迟叙再无其他人。凤尾髻坠的她头痛,元滢滢以手撑腮,忧愁想到:重生是聪明人的灵丹妙药,可以解除百疾。于她这种蠢笨人不过是一次次地重复错误,轻易找不到改命的法子。

    元滢滢勉强打起精神,想苍天待她不薄,甚至厚爱有加,普通人连一次重生机会都无,可她却有两次,足以可见上天是怜爱她的。

    媒人催促数声,元滢滢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喃喃道:“你说什么?”

    这是一张叫人生不起气的脸,眉额秀丽,眼眸如同泉水一般清澈明朗。媒人耐心重复道:“小姐中意哪个,我去定日子,让你们见上一面。”

    “我——”

    元滢滢却是看向后母,说道:“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么能自己挑选夫婿,当然要听父亲母亲的。”

    她一副温顺的乖女儿模样令人诧异。媒人看元滢滢浑身装扮,像是张扬性子,不曾想外表艳丽,内里传统,连选夫婿都要尽数听父母的话。后母更是惊讶,她已想好无论元滢滢选定哪个,对外只说是她看中,日后元滢滢过得好坏都不能抱怨娘家、怨恨她这个继室。但元滢滢做锯嘴葫芦状,现在元父不在,亲事只能听后母的话。

    后母难以抉择,挑选哪个都不对。由她选定,传到外面就变成后母薄待继女,定下的夫婿家境容貌样样不出挑。后母绝不能开口,她笑道:“滢滢年纪尚轻,她父亲舍不得,就再留两年罢,不急着说亲。”

    这便是暂时歇了把元滢滢嫁出去的心思。

    元滢滢在后母眼前从小养到大,她最是清楚元滢滢,美则美矣,脑袋空空,根本想不出阴谋诡计,所以后母从来不防备。今日她却吃了一惊,疑心元滢滢得了高人指点,竟然学会了祸水东引,叫她来挑夫君,害的她张不了口,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提元滢滢的婚事。

    元滢滢根本没有多想,除了迟叙,里面的人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她选不出来,顺嘴把难题抛给后母,不曾想竟阴差阳错地拖延了婚事,又得了几日空闲。

    行至桥边,前面闹嚷嚷。元滢滢问婢女是何人。婢女张首望去,回道是二小姐同她请来的宾客。

    见元滢滢面露诧异,婢女解释,今日是二小姐生辰,她特意请来几个交好的朋友小聚,听闻准二姑爷也来了。为免元滢滢看到热闹场面心底不舒服,婢女便提议避开小桥走另外一条路。

    元滢滢拒绝了,她为何要躲开。她在府中不得宠,但仍旧是嫡长女。何况经历二世,元滢滢看得明白,她和后母之间有天然不能调和的矛盾,除非她卑躬屈膝,才能得后母好脸色。元滢滢绝不肯在后母面前低头,在她看来是对生身母亲的背叛。

    元滢滢朝亭阁走去,喧哗声停下,人人皆抬眸看向她。朋友不认识元滢滢,便问元茹。

    元茹缓声道,这是长姐,比她大上三岁。她暗示众人元滢滢只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二人不亲近。只是美人在前,元茹的深意无人领会。朋友道,既然是长姐便一并坐下,同他们一起为元茹庆贺生辰。

    元茹勉强笑道:“瞧长姐打扮郑重一定另外有事,不能随咱们胡闹。”

    生辰会上她只想和亲昵之人庆祝,希望元滢滢能顺坡就下,尽快离去。

    元滢滢轻声道:“无事啊。”

    她略一偏头,发髻上的珍珠熠熠生辉,衬得小脸明艳。

    “我平日里就如此打扮。或许是妹妹穿的太素了,才以为我今日的穿戴隆重。”

    元滢滢想,元茹定然不愿她留下,可偏偏不直说,要她心领神会主动离开。元滢滢偏不如她的心意。

    后母惹元滢滢不痛快,她一时奈何不得,但让元茹不舒服还是容易的。

    元滢滢顺势坐下,没理会元茹发僵的脸色。

    说话声继续,只是比刚才小了一点。众人的目光不时偏移,落在元滢滢身上。有她在时,很难将旁人捧作主角。

    “发髻好生漂亮,是凤尾髻吗?”

    元滢滢颔首。

    “我也梳过,却打理不出这般样子。我能摸一摸吗?”

    那人试探问道,得了元滢滢同意,连忙伸手一摸,只觉掌心滑腻,发丝柔软妥帖。

    见元滢滢好相与,众人放下戒心同她搭话。元滢滢无知心好友,明知眼前之人是元茹的朋友,她忍不住多说两句话,不乏幼稚单纯言语,越发令人觉得她性子可爱。

    不过顷刻之间,元茹就被抢了风头,遭众人冷落在一旁。她试图说些趣事引大家注意,但聊着聊着,话又转到元滢滢身上。元滢滢话不多,旁人说十句,她才回一句。但众人不觉扫兴,眼睛始终放在她身上。

    元茹委屈至极,深觉元滢滢是有意为之。明明是她的生辰宴,元滢滢穿戴美丽,将一身素蓝衣装的她比成了婢女。

    元茹站起身,离开亭子。她转身看去,无人在意她的离开,只全神贯注地看着依偎栏杆而坐的元滢滢。

    胸口发闷,元茹抬脚离开,因脚步匆忙险些撞到人。她抬头,看到唐士程,刚才遭受的委屈瞬间萦绕在心头,眼眶发红。

    唐士程询问发生何事。元茹将刚才之事娓娓道来,将元滢滢如何盛装打扮,特意来扰乱她的生辰会说了出来。

    元茹已经和唐士程定下婚约,知道他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唐老爷妾室多,唐夫人性情又软弱。唐士程自幼看惯了各色女子在唐老爷面前扮柔弱无辜状,在唐夫人面前又换了一副面容,对表里不一的女子深恶痛绝。

    他点头同意元家婚约,也是因为元茹活泼大方,最重要是直率坦诚。这会儿听闻元茹遭受欺负,对方还是他最为嫌厌的一种女子——自私心机,暗戳戳地抢人风头。

    唐士程拦住元茹,领着她往回走。他声音特别,像提井水时,水桶从绳子脱落掉在水面的声音——有些闷,但字字清晰。

    唐士程以为此等事情断不能忍耐,否则对方会越发过分,抢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元茹虚心受教,问道她该如何。

    “把你该得的拿回来,警告一番,令她再不敢欺负你。”

    元茹了然,加快脚步领着唐士程前去,心想待会儿要一吐郁气。但行至一半,她脚步变缓,愉快的神情僵在脸上。她突然不想引唐士程去了,元滢滢貌美,连她的朋友都倒戈相向,万一唐士程也……

    元茹不敢赌。尽管她相信唐士程和她的朋友不同,不会为美色所迷。但她回忆元滢滢的脸,明艳夺目,若不是她们天生不合,她也会多看几眼。

    她尚且如此,何况唐士程。

    元茹停下脚步,笑道她已经无事,仔细想想,元滢滢应该不是故意的。瞧她当时神情是偶然经过,元茹就不计较了。

    唐士程皱眉,看出元茹在撒谎。他没想到刚订亲不久,元茹就开始在他面前扯谎。唐士程态度微冷,元茹已不在意,他何必多管。他寻了由头出府去。元茹想留他,但因为元滢滢还在生辰宴,不想二人撞上,便没有挽留。

    唐士程感到无趣,阔步朝府门走去。

    “喂,你过来。”

    唐士程抬头,见女子袅袅婷婷站在前方,语气自然地唤他过去。

    隔的太远,唐士程只看到豆绿身影,明黄飘带,在粼粼水波旁似一副水墨丹青。

    397

    第397章

    见唐士程没有听话地走来,元滢滢腮颊轻鼓,再开口时声音掺杂怒气:“快些过来。”

    唐士程挪动脚步,欲要看她搞什么名堂。

    元滢滢看向水面,努嘴道:“喏,我的帕子掉进水里了,你捞上来。”

    唐士程顺着她小巧而白皙的下巴望去,只见湖水上飘落一条帕子,因为被水浸湿,难以分辨最初的颜色是粉还是蓝。

    看他没有立刻想办法去捞,元滢滢顿时急了。这帕子是她从多宝阁买来的珍品,再买不到相同的第二条。图样用的是湘绣,虽不如苏绣活灵活现,但胜在自然活泼。多宝阁的每条帕子图案都独一无二,元滢滢的是两只翠鸟,小巧灵动,她心爱至极。

    元滢滢轻轻跺脚,拉长语调:“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快想办法啊。”

    唐士程观她穿着打扮,不似寻常婢女,模样出众,语气娇纵,和元茹口中的嫡长姐对得上。唐士程心底浮现淡淡厌恶,他刚听闻元滢滢耍心机博关注,这会儿见了真容,未曾因为她生的美便添了好感,反而由于元滢滢的容貌让他嫌厌更重,心道:貌美之人最会骗人,想必她仰仗这张脸已经占了不少便宜,但模样再美,因有坏心思令人无心欣赏。

    唐士程开口,却不是想法子,而是说道:“头次见面就让客人帮忙捡手帕,元府的规矩实属罕见。”

    元滢滢蹙眉,觉得他这人做事不干脆,让他捡条帕子便扯上元府的规矩。元滢滢无心替元府辩解,给元父后母挽回颜面。她轻声冷哼,不理会唐士程,眼巴巴地看向水面,着急想法子。

    唐士程走近了。他道,天虽然不冷,但略带寒意,她莫不是想要府上的客人为了一条帕子跳进水中罢,怎地,那帕子是价值千金?

    元滢滢抿唇不语,当然值不得千金,可一条帕子花费了她两钱银子。元滢滢对唐士程的态度不满,心想他不帮就不帮,还特意拿话刺她。

    元滢滢语气稍急:“你一个大男人即使跳进水中,难不成还怕冻坏害了病?”

    她小声嘟哝:“从未见过如此胆小的男子。”

    唐士程听得清清楚楚,挑眉道:“我胆子小,捡不起帕子。小姐聪明胆大,一定能想出绝顶聪明的法子把帕子捞上来。”

    他故意激元滢滢。她宛如垂钓时待在河水里的最蠢笨的一条鱼,见了放下的饵就立刻咬上去。

    元滢滢又冷哼,这次声音更大,配上瞪圆的眼睛,似乎要给唐士程好看,让他瞧瞧没他帮忙,自己一个人就能取回帕子。

    唐士程此刻不着急走,他身子一靠,依在桥柱上面的圆石上。他竟是要留下看元滢滢怎么捞上来帕子。元滢滢被架了起来,倘若她取回帕子,自然能好好数落唐士程一番,说他没君子风度。但若是不能,她可就丢了脸面。

    元滢滢稍感急切,觉得今日这帕子必须拿回,不能让身旁讨人嫌的男子小瞧了她。

    她先用竹竿拨弄,谁知将帕子越推越远。元滢滢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她离开桥上,走到湖水旁的软地,见水里有几块石头,踩着过去再伸长手臂,应当可以够到帕子。元滢滢便将长裙扎成一个结,绑在腰间。她犹豫地伸出脚,侧身看向唐士程,见他好整以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顿时目露坚定,毫不犹豫地踩上去。

    石头被水洗刷过,湿润滑腻。元滢滢站上去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她勉强稳住,胳膊伸长,手指绷紧,果真够到了帕子的一点边缘。手指朝内弯折,将帕子勾到掌心。

    她轻松一口气,脸上带出得意神色,想到捡帕子而已,并不难。她待会儿要在唐士程面前多走几回,嗤笑他不愿帮忙,实在小气。

    脚底一滑,元滢滢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掉进水中。她急道:“快救我,我不会凫水。”

    唐士程见她双臂摆动,激起雪白水花,手忙脚乱的模样不像是在撒谎。他嗤了一声“麻烦”,就跳进水中救人。危急关头,元滢滢手忙脚乱地缠上,把唐士程脖子抱的发紧。唐士程冷声:“松一点,不然你我都得葬身于此。”

    脖颈的力气明显松了,元滢滢不像刚才一样和唐士程较劲,格外听话,惹得唐士程多看了她两眼。

    救上岸后,元滢滢双眸紧闭,脸色发白。唐士程心中一慌,忙探她鼻息,见吐息平缓才放下心。唐士程没有等元滢滢醒来,将她随手托付给府上的婢女便离开。婢女见他浑身湿透,提议留他沐浴,另换一件衣裳。

    唐士程摇头拒绝。他留下,定然要遭元家父母一顿盘问,询问女儿如何落水,他为何恰好在旁边。唐士程心道,元滢滢落水固然是她自己犯蠢,但和他确有关系。若不是他有意捉弄,故意拿话刺激元滢滢,她不会为了一条帕子绞尽脑汁,因此落水。

    为了避免麻烦,唐士程觉得尽早脱身为上策。

    回到家中,唐士程脱下湿衣,从身上掉出一条粉纱手帕。他捡起一看,上面绣着两只翠鸟,绿羽红嘴,双双站在一条树枝上,栩栩如生。

    唐士程顿觉好笑,想元滢滢不惜落水也紧紧抓住的手帕,却到了他的手中。

    婢女将元滢滢带回厢房,忙着请大夫,禀告夫人。后母听到元滢滢落水,只是轻轻皱眉。但得知是唐士程出手相救,声音尖锐:“好好的,她怎么同姑爷有了牵扯?”

    婢女摇头称不知。

    后母顶满意这桩亲事,担心元滢滢起了抢夺夫婿的心思。这在大户人家也是常见的事情,姐姐挑不中好夫君,便去抢妹妹的。后母私以为,识时务的男子都该明白在元滢滢和元茹中间选择哪个。元茹是她亲生女儿,出嫁之后她定然要多加关怀,不时帮扶。而元滢滢,隔着一层血脉,后母不会太过尽心。这道理寻常人都懂,唐士程当然明白,他是聪明人,不会做傻事。

    元滢滢躺在床榻,睫毛不安地颤动,见证了恍如现实的梦境。她一心觉得上天待她眷顾,因她总是选不对夫君,才给了一次又一次重生的机会。但在梦境中,元滢滢才知道真相,原来得天道垂怜的另有其人,她只是顺带,用来映证不是每个人重生都过得圆满,比如她这种笨的。有她衬托,得了重生机会过得风生水起的人越发令人羡慕。

    若是要画一株梅花,想凸显其孤高清瘦,定然不可只画孤零零的梅花,要另画石头和险峻山势,以衬托其美丽芬芳,气节独特。而元滢滢的作用,大概就是画卷上阴暗的石头,矮小的杂草,用以作为反衬。

    梦中,元滢滢共有三世。第一世,她嫁入吕皇商家中,做了吕西翎的夫人,过了一阵快活日子。但公公一去世,纨绔丈夫不中用,很快家里遭蚕食,以后的日子逐渐穷困潦倒。二世重生,这次重生的机会却不是为了她,而是因着陆有仪。

    此刻,元滢滢才知陆娘子的过往——她也是重生,前世处境艰难,得到重生机会行事慎重,才遇良人。

    陆有仪和元滢滢不同,她享得了富贵,忍受得了贫苦。她前世是被候府套住,用自身骨血喂养却换了郁郁而终的结局。重生后,陆有仪和杜秀才磕磕绊绊,虽有摩擦争吵,但杜秀才本性纯良,不似小侯爷一般荒唐,得中之后没有纳妾。陆有仪将日子过得红火热闹,无人拉扯她的脚步,她少了顾忌,开始办商铺。夫妻二人,一个做官一个行商,有权又有钱,羡煞旁人。

    而元滢滢第二世嫁给穷秀才,过得和陆有仪一样是清贫日子。但她委屈不得自己,成亲不久就典当嫁妆,装点家中,受不得半分苦。但夫君寂寂无名,她的嫁妆用尽,只能学着下田做活,得知曾经同住一个客栈的陆有仪成了诰命夫人,她怅然若失,道同人不同命。

    第三世,元滢滢仍旧为陪衬,主角是她的妹妹元茹。

    元茹和唐士程定下婚约,对这个夫君样样满意,只是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她偶然同城中的浪荡子弟相识,对方万花丛中过,哄女人的好听话信手拈来。元茹年纪轻轻,虽已定亲,但唐士程从来不说她美貌温柔的话,被浪荡子哄的团团转。在浪荡子的甜言蜜语下,元茹逾越雷池,把身子托付出去。浪荡子行事不羁,私下里宣扬,被唐家听闻后当即退亲,又把传闻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元家父母。

    元父气极,因后母阻拦才没家法处置。他叹气,事已至此,要元茹赶紧嫁人,免得遭人议论。元茹和浪荡子成亲,婚前的胡闹可以勉强解释为两个人关系亲近,一时情不自禁走近了点。后母登门,要浪荡子去提亲,却吃了闭门羹,让她莫痴心妄想。那人家中称元茹行事随意,不知道跟过几个男子,这种女子他们家不敢要。元茹难以置信,相信只是浪荡子家里人存心阻碍,非他本意。她寻了法子见到浪荡子本人,倾诉衷肠,求他赶紧提亲,家中她已经待不下去了。

    浪荡子反问难不成二人不是露水鸳鸯,他以为元茹心知肚明。至于成亲,浪荡子的亲事自幼就定下,对方贤淑大方,他无退亲的意思。

    昔日温存时的轻声言语响在耳旁,元茹身形摇摇欲坠,知一切都是欺骗,为的是哄她身子。元茹羞愤交加,跑出府去。她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的唐士程,不禁垂下头去。唐士程未曾打招呼,转身离去。元茹默默想到,当初退亲,唐士程只说八字不合,在外面从未说过她的闲话。两相比较之下,元茹才知道谁是可以托付终生之人。

    元茹和浪荡子之事,只有少数人知晓。元滢滢在闺阁之中,当然没听说过,她只记得元茹退过亲,至于什么缘故便不清楚了。

    得以重来一次,元茹守住自己,没被浪荡子所迷,顺利地嫁给了唐士程。但因她重生,浪荡子和元滢滢相识。浪荡子本就贪恋美色,见元滢滢貌美当即缠上。他花言巧语极擅伪装,元滢滢正为挑选夫君的事情烦恼,浪荡子在她面前彬彬有礼,似君子一般,她便动了心思。

    元滢滢悄悄打听浪荡子的家境,元茹得知以后,抹去了浪荡子的绯闻轶事,元滢滢便以为他是个好的。

    元茹有私心,她固然怨恨浪荡子,怪他辜负了自己,但爱恨交加。见到浪荡子同元滢滢亲近,她就想起浪荡子前世曾经夸过元滢滢貌美,语带惋惜,仿佛他要是先认识元滢滢就好了。

    元茹记得,元滢滢的亲事不顺利,既如此,将他们二人凑成一对不算太差。浪荡子得偿所愿,元滢滢平日里惹后母生气,遭一次伤心就算小小的报复罢。

    在元茹的推波助澜下,元滢滢同浪荡子走到一起。她踏上了元茹的老路,但浪荡子舍不得她,便纳成妾室。元父大骂元滢滢有伤风化,甘心做人姨娘,丢尽了他的脸,索性和元滢滢断绝关系。浪荡子不常在家,元滢滢成日要承受各种气——婆婆,正室夫人,连稍微得脸的仆人都能欺负她。

    元茹听闻后,心虚了一会儿,但很快自我安慰,她虽然暗地里帮了忙,但归根究底是元滢滢眼皮子浅,才为浪荡子的皮囊迷惑,怨不了她。

    元滢滢再一次成了他人的陪衬。三世,两世重生,她无一例外地选错。陆有仪和元茹都能更改命运,获得如意郎君,她却步步错,没有一世顺心如意。

    入口的苦涩汤药令元滢滢皱眉,她徐徐睁开眼睛,看到元茹站在面前,当即皱眉,别过身去。

    长姐生病,还是唐士程亲自救下的,元茹自然要来探望,却被明晃晃的嫌弃。

    元滢滢懂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但她忍不住。一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元茹却推着她嫁给了浪荡子,害她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元滢滢胸口发闷,心想哪有人过了三辈子都活不明白,真是傻透了,笨极了。诚然,她是不够聪慧,但大部分过错在元茹身上。

    如此想着,元滢滢对元茹没有好脸色。她一把扯过被子,盖在头上。

    元茹表达关心:“幸好有士诚为我庆贺生辰,恰巧经过救了你。”

    听她士诚叫的亲近,元滢滢不禁轻笑,弄得元茹涨红了脸颊,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当。

    元滢滢心想:如你所说,救我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但既然你与唐士程亲密无间,怎么还给他带了绿帽呢。

    398

    第398章

    后母携了点心探望,正遇到元滢滢侧身而卧,元茹局促地站在一旁。她眉毛拧成团,远远看过去好像元滢滢才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而她的女儿成了婢女。

    后母寻了由头让元茹离开,坐在床旁,说点心是从城中最有名气的吕家铺子买来的,颇受欢迎。元滢滢耳尖微动,坐直身体,咬了一小口。味道固然不差劲,但如何能同吕府厨子亲手做出的相比。元滢滢表情恹恹,连手中的点心都未吃完,便放在一旁。她用帕子擦拭唇边,轻声道:“我无胃口,这些给吕梁吧。”

    后母脸皮僵硬,暗道元滢滢矫揉造作,论点心吕家铺子当属第一,无人能越过他们家去。元滢滢月银有限,根本买不起吕家点心,当然未曾尝过,如今做出一副吃腻的模样,莫不是故意给她难堪。

    心中百转千回,后母面上不显,命婢女将点心端下去,才缓缓开口问道元滢滢因何落水。

    后母言语比元茹委婉,但字字句句离不开唐士程,元滢滢一听便知,这是担心她私底下和唐士程有了往来。元滢滢欲张唇解释,但转念一想,让后母和元茹就此误会下去也好,毕竟二人提心吊胆,唯恐唐士程被她勾走的模样委实好笑。

    元滢滢将身子往被中缩着,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黑漆漆的眼睛道:“头好痛,我一时记不清因何落水了,只记得有位俊俏郎君守在旁边……他竟是妹妹的夫婿,真是巧了,多亏有他,我才能得救。”

    元滢滢声音绵软,提起唐士程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直叫后母的眼皮狠跳两下。她面上笑容勉强,再坐不住,忙匆匆起身。

    婢女端来茶水,见后母已走,疑惑她怎么走的如此匆忙,水都未曾喝上一口。元滢滢语气悠悠:“心中着急,脚下的步子自然就快。她忙着提防亲姑爷被人勾走呢。”

    元滢滢语带嘲讽,因刚才那一遭,她肚中的馋虫勾出,去了厨房看有甚可口的点心。

    每日三餐按照份例来做,偶尔想吃旁的了便要另叫。元滢滢过去没有余钱,厨房送来的点心多是粗制滥造,或者是上一餐元父后母未吃完,上锅热了一热便给她端来。

    经大梦一场,元滢滢心中两种情绪交织。一是急着找到正确的郎君托付终身,二是感到此生无望,偌大世间竟无十全十美的男儿可以相遇,即使遇见了,元滢滢不能保证认出,她便有些破罐子破摔。她已经知道这是上天给的最后一次机会。不,也不是专门给她,是给元茹的,她不过是顺手为之。元滢滢想,天道让她当陪衬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即使命定结局无法更改,她这辈子要过得肆意潇洒,一点委屈都不能受。

    还未到用饭时辰,两位大厨一个回房休息,一个坐在摇椅上抽着水烟袋,看到元滢滢来了没起身,只笑道:“大小姐怎么来了?”

    听元滢滢说要吃点心,大厨让帮厨端来,嘴里说着“这么点小事何必大小姐亲自跑来,让婢女告诉一声不就成了”。

    帮厨端来一碟红豆卷,元滢滢拿起还未入口,指腹所触无丁点绵软,略微带着硬,一摸便知是剩下的。元滢滢冷声道:“张嘴。”

    帮厨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元滢滢将红豆卷塞到他嘴里,转身对大厨道:“你拿冷的点心糊弄我?”

    大厨面上丝毫不慌,只说按照府上规矩,定点开火,现在没到吃饭的时辰,只能委屈元滢滢吃冷点心了。正说着,元梁的奶妈走了进来,说小少爷想吃点心,让他们赶紧准备。大厨忙站起身,殷切问道元梁想吃什么点心。

    奶妈皱眉:“我说不准。你按照小少爷平日里的口味,随便做个七八样就好。”

    大厨应了一声,吩咐其他人揉面烧火。元滢滢冷声道:“不到时辰不能开火,这可是你说的规矩,怎么现在就能做了?”

    大厨讪讪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得有胃口当然要赶紧准备。”

    元滢滢没被他糊弄过去,掰着手指头道:“父亲母亲随时能点菜,元梁正在长身体,想来元茹的吩咐你们也不敢拖延。算来算去,这规矩竟然是针对我一个人的。”

    大厨心道,元滢滢今日为何如此胡搅蛮缠,她难道不清楚身份——一个母死父再娶的大小姐,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生存之道。府上除了厨房,绣娘、库房、杂役哪一个不是区别对待她,元滢滢过去都能忍,今天倒突然来了脾气。

    手中捏出一个个虎头形状,只等水开蒸熟就能端过去,大厨重新躺回摇椅中,吩咐把火烧大一点。

    元滢滢长袖一翻,放在灶台上的热油罐子倾倒,烧火的帮厨尖叫跑开。火势熊熊燃烧,厨房众人手忙脚乱地救火。婢女脸色纠结,不明白元滢滢为何要逞一时之气。她烧了厨房,当然免不了一顿责罚。

    奶妈久不见点心端来,便来问个究竟,见大厨同一众帮厨脸庞黝黑,衣裳遍布污痕,忙问发生何事。得知元滢滢故意打翻油罐才酿成祸事,奶妈撺掇大厨去禀告元父,如若不然,厨房失火的罪可要他一人承担。

    大厨未换衣服,不擦脸颊,跪在元父面前诉说元滢滢的鲁莽行径。元父勃然大怒,说元滢滢越来越没规矩,命人唤她前来。

    婢女心道果然来了。她忧心此事牵连自身,便劝元滢滢主动认错,或可以少些责罚。

    元滢滢不置可否。

    行至大殿,元滢滢瞧见了大厨,并未感到心虚。在元父问道她可是故意为之时,元滢滢点了头。

    “孽女,孽女啊,你怎么养成这副模样。瞧瞧你弟弟妹妹,温顺乖巧,只有你不成器——”

    元滢滢接口道:“因为我生母早逝,亲父不管教,我若是长成出类拔萃的模样才是祖坟冒青烟。可惜,我元家无此等好运道,我便只能长成眼前这副样子。”

    元父诧异:“你的意思是在怪我?”

    元滢滢点头:“是,就是怪你。”

    元滢滢越想越对。她本就不是顶聪明的人,让她重生有什么用,还不如让元父恍然大悟,知道薄待了她这个女儿,对她的亲事上点心。元滢滢深感重生也选错夫君这事错不在她,挑选夫君这事多难啊,让她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女子做主,怎么可能选的对。陆有仪可以改命,是因为她聪慧过人,非寻常人能比。元茹选对夫君,是因为她本就有一位精挑细选的准夫君,她前世做了错事,今世只要躲过错误就能平安顺遂。元滢滢和她们二人根本不能相比。

    元滢滢将大厨所说规矩道来,她非但不认错,而且说道,规矩使然,她只能吃冷点心,她并无异议,只既然是规矩,就要大家一同遵守,不能厚此薄彼。元滢滢闲来无事,以后便守在厨房,非用饭时辰,大家都只能吃冷的剩的,不能开火。否则她不介意再烧厨房一次。

    元父面色黑沉,要家法处置。

    元滢滢站在原地,用一双乌黑眼睛望向他,道:“家法?是禁闭还是扣月银?这府上的家法和规矩是一样的,都是为我一人所设,元茹和元梁都未曾受过。”

    元父轻哼:“那是因为你弟弟妹妹听话。”

    元滢滢想道,元梁任性的次数数不胜数,元茹表面温顺,前世私相授受,元父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回想曾经,家法竟果真只用在她一人身上。

    元滢滢开始翻出旧账,提及候府老夫人过寿,元家女眷为表心意,阖家绣了一副万寿图,被贪玩的元梁用剪刀从中间划破,只能作废。太后薨逝举国服丧,不许穿艳色,元茹私下里穿红衣,被人告到皇帝面前,罚了元父三年俸禄,害的元家紧衣缩食许久。元滢滢轻声问道:“父亲可记得,当时用的是什么家法处置?”

    元父答不上来,非是他忘记了,正是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有后母在旁边劝慰,他轻轻放下,什么惩戒都未给过。

    “……他们还小,你为人长姐,不该斤斤计较。”

    元滢滢深以为然:“所以,我才要教他们懂规矩。就从厨房的规矩开始罢。”

    元父仍然想要说什么,但他声音比不上之前有底气。他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同样是花一样的年纪,元滢滢的容貌远胜元茹,是随了她的母亲,面白唇红,即使最艳丽之色,元滢滢也能压的住。

    元茹容貌平淡,后母便想尽法子从穿戴打扮衬托她。

    可元滢滢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不过是她手腕上双层银镯,还是她娘亲留给她的。元父心底忽然生出了愧疚,他知道后母对元滢滢不可能体贴,但因为家和万事兴的考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委屈元滢滢。

    元父心想,依照元滢滢的美貌,若是好好打扮,自幼精心教养,定然是才貌俱佳的女郎,无数郎君要趋之若鹜的。可他疏于教导,元滢滢已经成了只有美貌,脑袋空空的女子。

    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女儿。

    厨房之事,所有人都以为元父要大发雷霆,元滢滢吃上一番苦头,但结果却不了了之。元父直言,以后需一视同仁,元滢滢想要什么便立刻送去。元滢滢却是不依,坚持要按照规矩来。元父愧疚心作祟,竟然允了她。

    晚上,后母照例要饮一盏美颜养身汤,却被告知不是用膳时辰开不了火。后母才听说了白日的事情,她轻声道:“滢滢小孩子气性,老爷别太纵着她,否则嫁了人还这副脾气,要吃苦头的。”

    元父摆手,因为元滢滢管着厨房,他已经免去了下午的茶点,后母少喝一碗美颜养身汤不打紧。

    后母欲再劝,元父已躺在床榻,催促灭灯安寝。

    厨房交由元滢滢管后,她对每人的膳食管理极尽苛刻。上至元父,下至元梁,大厨做饭前要先禀告元滢滢,得了点头才能开火。

    大厨因得罪了元滢滢,伺候的小心翼翼,因为元父允诺过,若是厨房有不听元滢滢的,径直撵出去,无需告诉他。

    大厨看出元滢滢在同家里人较劲,便私下里开了火,做了几味精致小点送来。元滢滢见了刚出锅的点心,因是送与她的,便没有开口诘问。她略微尝了味道,忽然问道:“你会做栗子糕吗?吕家铺子买的那种栗子糕。”

    大厨忙道他会做。但做出的味道却不尽如人意,不能说味道不好,只是没元滢滢吃过的好。

    元滢滢心中念着栗子糕,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吕氏铺子旁。

    白袍金带的男子从抽屉中抓了一把钱转身离开,动作潇洒随意。他走的匆忙,途径元滢滢身旁时,撞上她的肩膀。

    吕西翎驻足,看元滢滢愣愣望着他,便冲柜台里喊道:“王伯,无论这姑娘拿什么,全都算我请的。”

    王伯追出门来,吕西翎已不见踪影,他叹气道:“又去斗蛐蛐儿,嗐!老爷今天还说要他回家用膳,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旁有客人,忙换上笑脸问道:“姑娘要点什么。我家少爷说了,今天你随便挑,一个大子不要。”

    王伯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何事,但一定是吕西翎得罪了眼前的姑娘,才甩下这句话。他习惯了拿钱消灾,引着元滢滢往铺子里面走。

    见元滢滢心不在焉,王伯以为是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拿,他便将铺中最时兴的点心,每样包上两封。

    元滢滢开口:“他……一直这副模样?”

    王伯诧异,半晌才反应过来元滢滢所说是吕西翎,无奈道:“我家少爷?他一直这副莽撞性子,刚才多有得罪。”

    元滢滢撇嘴,小声骂道:“讨厌的吕西翎,我都重来两回了,他怎么还不争气。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何必为了婚事烦恼……”

    对吕西翎这个第一世的前夫,元滢滢满腹怨气。她忽然想到吕西翎刚才所说的话,便对王伯道:“刚才他说了,我挑什么都不收钱,是吧?”

    王伯点头。

    吕西翎的大将军战斗正酣,一群人围在罐子旁,个个脸色涨红,嘴里喊着“咬,咬!”

    伙计寻到吕西翎,要拉他出去说话。吕西翎让他等着,待大将军赢了再说。

    伙计情急之下,喊道:“铺子没了,王掌柜催着你回去商量!”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399

    第399章

    吕西翎浓眉皱紧:“你胡说什么!”

    伙计急得额头冒汗,直言他不敢乱讲,因为是吕西翎亲自开口送铺子给人,王掌柜只能应允,现在却无法同吕皇商交代,需得吕西翎亲自解释。

    吕西翎满头雾水,他何时送铺子给人。他只是贪玩不着家,却没有纨绔到把吕皇商亲手打下的家业拱手让人的喜好。吕西翎当下顾不得蛐蛐儿,忙跟着伙计往外走。有人扯住他,笑问道:“不等结果出来了?”

    吕西翎笃定:“有什么可等的,你一定输。”

    那人却道:“这可说不准。我若是赢了,也不要旁的东西,你把吕家铺子送我一间,反正你已经送过人了。”

    吕西翎脸色发黑,甩开他的手:“滚蛋。”

    匆匆来到吕家铺子前,本该生意兴隆的店铺却大门紧闭。王伯站在门前一脸愁容。吕西翎忙问发生了何事,王伯长叹道:“全都是因为少爷。你说那位小姐拿什么都行,不要银钱。她便说想要这间铺子,说堂堂吕家少爷,不会说话不算话吧。我一时无法,只能把铺子交给她。现在如何是好,该同老爷怎么交代?”

    吕西翎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只是让元滢滢随意挑选点心,没想到她竟会狮子大开口,直接拿走了店铺。吕西翎试图回忆元滢滢的模样,只记得脸颊白皙,嘴唇红红,不像是讹诈之人。

    夕阳西斜,吕西翎没了玩乐心思,随王伯回了家。吕皇商见了他,面上开怀,他对吕西翎归家原本不抱期望,只让王伯嘱咐一句,不曾想吕西翎这次很是乖觉,竟当真听话回家用膳。

    吃罢饭菜,吕皇商用茶水漱口,看到吕西翎脸色沉重,心中了然,怪不得听话,许是在外头惹了事,要他做爹的帮忙出面解决。

    “说吧,何事。”

    吕西翎便将店铺易主一事说出,他忿忿不平:“我只是随口一说,谁知那女子贪心至此,竟要走了我们家铺子。”

    吕皇商道:“人无信而不立。为商者更是如此,只有你重承诺才能做成生意。你平日里太胡闹,随便开口,这次碰上硬钉子便当是买个教训。”

    吕西翎睁大双眸:“那间铺子就拱手让人了?”

    吕皇商道:“难道你想出尔反尔,让别人议论说,吕家少爷送出去的东西,后悔了又想要回来。你能丢人,我可丢不起。”

    大将军打了胜仗,彩头并蛐蛐罐子一起送来,吕西翎脸上没有得胜的喜悦,只命人把蛐蛐儿收好,独自回了房中。

    吕西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胸口觉得憋闷。他向来出手大方,豪掷千金也有过,但冠着吕家名字的店铺意义不同。吕西翎有种吃了大亏还无法找人麻烦的郁闷。

    他彻夜未睡,眼底一片青黑,清晨随意洗了把脸就出门去了。

    吕皇商以为他又去斗蛐蛐,得知大将军安稳地待在屋子里,没被吕西翎带上。吕皇商稍做思索便想通,暗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失了一间铺子不算坏事,倘若能让吕西翎上心,他再送出去几间铺子也无妨。

    吕西翎守在吕家铺子前,往日天一亮就开门,现在日上三竿大门仍旧紧闭。吕西翎腹诽,那姑娘懒惰至此,和他有的一拼。

    元滢滢慢悠悠走来,将排门打开。吕西翎当即冲进来,元滢滢正感慨,店铺生意红火,还没开门就有客人。待看清了吕西翎的脸,元滢滢面色发沉,叫了声:“吕少爷是来买东西?”

    吕西翎牙关紧咬,将元滢滢拉进铺子,反手把排门关上。

    铺内门窗紧闭,元滢滢轻眨眼睫才看到眼前一团黑影。她不怕吕西翎,即使刚才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但两人做过夫妻,吕西翎在元滢滢心里是色厉内荏,面上凶过狠过,但从没实际做过粗鲁的行径。

    “你要多少银钱我给你,只要你把这间铺子还回来。”

    元滢滢轻声道:“吕少爷这是什么意思?昨天才到手的铺子,在我手中没有暖热又要送出去。是吕少爷亲口说过的,我选什么都可以,现在不会是后悔了吧。”

    吕西翎嘴硬道:“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经营不好这间铺子。”

    元滢滢道:“不劳吕少爷担心。王伯把店铺给了我,无论铺子是倒了还是更红火,都和吕家毫无关系。”

    光线暗淡,元滢滢抬起手,想抚上吕西翎的胸膛,把他推出门去。她同吕西翎太久没见面,只记得他很高,便下意识地扬起手,却摸到了他的喉结。吕西翎连忙后退,背抵上门板,发出咚的响声。

    察觉到反应太过,吕西翎抓住元滢滢乱摸的手,质问道:“有话直说,别动手动脚。”

    “你快出去,我要打开门做生意了。”

    吕西翎只得打开排门。

    客人进门,见换了掌柜,还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郎,不禁问道:“你是吕家新招的掌柜?”

    元滢滢柔柔一笑:“算是吧。”

    旁边的吕西翎捏紧拳头,想要出声反驳,但一开口势必要牵扯出他阴差阳错送了店铺给元滢滢,便闭口不语。

    元滢滢嫁作吕家妇时,她与吕西翎皆是享乐的性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才会在吕皇商故去后不知所措。客人拿了糕点,让元滢滢算账,她乱算一通。吕西翎在一旁狠狠皱眉,元滢滢足足少算了二两银子。他终于忍耐不了,径直走过去,讲出了正确的价钱,说掌柜是新来的不知价格,应该共是五两三钱,因耽误客人的时间,他另外送上一包点心。

    之后付账的客人全都找上吕西翎,毕竟新掌柜长得虽美,但瞧着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还是吕西翎看起来更可靠。

    吕西翎一忙便忙到深夜,期间茶水未曾喝过一盏。他拨动算盘,见今日进项和出项均对得上,才长舒一口气。

    站了整整一天,他脖颈酸痛,稍微扭动,见天已漆黑如墨,顿感不对劲。他此行前来,是心有不甘想从元滢滢手中要回店铺,却在不知不觉间当了伙计,给元滢滢做了一天白工。

    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似乎在嗤笑吕西翎,平日里吕皇商费尽心思不能留他在店铺里,元滢滢什么话未说,他竟主动做了一天活计。

    吕西翎想把手中的账本撕破,但于心不忍,因为上面的字是他一笔一笔记下的。他环顾四周,不见元滢滢的身影,心中越发生气,暗道铺子已经给了元滢滢,她却完全不上心,一个人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反而留他在这里招呼客人。

    元滢滢从外面回来,在吕西翎开口质问前,将油纸包放在柜台上。

    “犒劳你的。”

    吕西翎皱着眉把压在油纸包下面的账本抽出。还好,只是沾染了几滴油星,有烧鸡的香气,字没有毁掉。

    元滢滢轻呼一声,看账本无大碍,忙抚着胸口:“还好没事。”

    吕西翎把账本收进抽屉,不放心又落了锁,免得元滢滢泼洒上奇怪的东西。

    门半开半合,只留出上半层排门。

    元滢滢把油纸包拆开,有金黄泛油的烧鸡,卤猪头肉,两样凉拌菜,并一壶烧酒。

    吕西翎一眼看出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吃的一碗茶贵。

    他冷笑:元滢滢当真把他当成了便宜好用的伙计。

    吕西翎冷着脸色,伸手要推开放在他面前的酒,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声音微弱,但在吕西翎听来震耳欲聋。他动作僵在原地,打量元滢滢神色,见她毫无反应,应该是没有听到,才稍微放下心。

    元滢滢说烧鸡很难买,要排队,轮到她时是最后一只。吕西翎冷漠:“我不爱吃鸡。”

    元滢滢长长叹息,扭下一只鸡腿放到自己碗里:“是吗,真可惜。”

    她称赞烧鸡味道好,难怪大排长龙。吕西翎吃着凉拌菜,手下蠢蠢欲动,但碍于面子,一筷子不肯夹向烧鸡。

    炉子呼呼作响,想是水烧好了,元滢滢站起身去斟茶。吕西翎见她身影消失在眼前,同鸡头上的两只眼睛对视,只觉得鸡在挑衅他。

    吕西翎扭下另外一只腿,不抱幻想地咬了一口,当即胃口大开。

    待元滢滢回来时,碗里的烧鸡剩下一堆鸡架子,馒头只留了两个。再看吕西翎,他脸色红润,绷着脸道:“别看我。嗝——我没吃。”

    元滢滢噗嗤一声笑出声。

    吕西翎也觉得刚才的话有掩耳盗铃之意,便道:“是我吃的。我太饿了,多少钱我给你。”

    元滢滢眨眨眼睛:“不用钱。说好了,我犒劳你的。”

    元滢滢倒了一杯茶,让吕西翎清清喉咙,毕竟他吃了太多肉食,腹部肯定腻味。

    吕西翎没有矜持,反正他的面子在吃烧鸡的时候已经丢尽。见他喝的痛快,元滢滢慢悠悠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根本不会做生意,想请吕西翎来帮忙。

    吕西翎站起身,把椅子弄得震天响,他难以置信:“你是说,我把铺子白白给了你,现在还要给你当伙计?”

    元滢滢颔首:“是这个意思。”

    “你,你——”

    吕西翎气的说不出话,手指发颤:“你比我爹还狠。”

    能同昔日的公公做比较,元滢滢觉得荣幸。她同吕西翎相处时不自觉地带上过去的熟稔亲近,放软声音:“店铺的牌子顶着吕家的名号,你要是不管,恐怕不出半个月,这家铺子就要转手给别人了。”

    吕西翎不解:“所以我要你现在就转给我。放心,我会给你一大笔银钱,不会让你吃亏。”

    元滢滢摇头拒绝:“我想要这间铺子,非得经营下去。倘若它倒了,便是天意如此。”

    吕西翎心中骂道:狗屁的天意!按照元滢滢的经营办法,这家铺子撑不过半个月就得亏空。到时候旁人顶着吕家的名义招摇撞骗,他就成了罪人。

    吕西翎现在深知话不能乱说,稍有不慎就会酿造大祸。正如同现在,他进退两难,权衡之下只能同意了元滢滢的要求。

    “你预备给我多少工钱?”

    元滢滢伸出两个手指头。

    吕西翎皱眉:“二十两银子?少了点。”

    元滢滢啊了一声,纠正道:“是二钱。”

    哪有给伙计开二十两银子的掌柜。

    吕西翎震惊不已,他堂堂吕家大少,愿意屈尊做伙计元滢滢应该千恩万谢,她却嫌二十两太贵,只肯出二钱。

    他,只值二钱银子?

    吕西翎气极,绝不肯一退再退,当即离开。

    翌日。吕西翎提着大将军,中途停下脚步,转向去了吕家铺子,见队伍排的长,却不是客人登门。他上前打听,才知道元滢滢在招伙计。吕西翎躲在一旁看,见元滢滢招伙计不看身体是否强壮,脑筋可否灵活,算账能不能又准又快,她只看一点——长相俊秀。

    碰到容貌俊美,嘴巴甜的,元滢滢就当即留下。

    吕西翎扯住一个新招的伙计,问元滢滢开多少工钱。

    “三钱银子。”

    吕西翎气极,竟然比他的还要多。论模样,方方面面,这个男子都比不上他。

    吕西翎挤开人群,嚷道不招人了,让大家都回去。

    还未见到元滢滢的男子质问道:“你是何人,轮得到你说话吗?掌柜还未开口,你便急冲冲地跑出来。”

    在从前,吕西翎可以颇有底气地说上一句“我是少掌柜”,可现在他和这间铺子毫无关系。吕西翎憋了半天,只说道:“我是店里的第一个伙计。我的意思就是掌柜的意思。”

    他看向元滢滢,心想对方最好知情识趣,别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没脸。

    元滢滢缓缓点头,告诉众人今天不招人了,反正她已经招了四个俊美挺拔的少年郎君。

    吕西翎闻言松气。他答应留下,只不过工钱要比其他人高。元滢滢轻巧应下,给他涨到五钱银子。看着吕西翎满脸喜色,元滢滢心中不解,疑惑他是否失忆了,昨日二十两银子都嫌少,今天五钱银子就高兴成这副样子。

    元滢滢的目光落在吕西翎手中的蛐蛐笼子,脸色微冷。她道:“吕少爷要有要紧事便去忙,不必在小店拘束着。”

    吕西翎当然不肯走。他一离开,元滢滢肯定继续按照自己的心意招伙计。任凭她随心所欲,这家店铺迟早要完蛋。因为是亲手送出去的铺子,吕西翎难得有了微小的责任感,他将蛐蛐笼子往墙上一挂,站在柜台后面:“我哪儿都不去,就待在这了。”

    400

    第400章

    伙计们到齐,皆是清一色的身高腿长,模样俊朗。

    可几人模样虽好,做起活来却是散漫至极,毫无章法。吕西翎几次见伙计犯了错,以为元滢滢要开口厉声训斥,但她只是轻声叹息,要伙计下次不要如此。

    见元滢滢好脾气,几个伙计更是无心招呼客人,只想着讨掌柜欢心——这个给元滢滢变把戏,那个将顺手摘下的花簪在元滢滢鬓发间。

    吕西翎在店中忙的脚不沾地,转身一瞧诸位伙计正在献殷勤。他心头火起,阔步走去,将元滢滢从人群中央拉出,冷声质问:“你到底想不想做生意?”

    元滢滢刚被好一番夸赞,鬓角粉色桃花轻轻晃动,脸颊酡红,点头应道:“想啊。”

    吕西翎扳住她双肩,手指轻推她的脸颊,让她望向柜台,只见四个伙计站没站相。店里有客人在挑选,却无一人主动走上前去招呼。

    指腹碰到温软,吕西翎感觉到同元滢滢接触的小片肌肤微微发麻。他平静心神,一脸正色道:“做生意?只凭借这几个废物,你恐怕——”

    他语气轻蔑,要对元滢滢大肆嘲讽一顿。元滢滢却道:“正是因为他们靠不住才需要有你在啊。阿翎,你是铺子的主心骨,他们没法子相比。”

    她一向喊吕家少爷,突然改口叫阿翎,吕西翎耳朵一软,脸颊微热。明知道元滢滢只是在说好听话,元滢滢做生意的本事没有,哄人的伎俩多的很,他不就被骗了吗,从一开始的断然拒绝,到后来不情不愿地留下当伙计。但即使知道好听话里掺杂七分假,吕西翎忍不住想道:还有三分真呢。元滢滢总不是完全说假话,铺子缺了他,只靠美貌无用的掌柜,和一群无所事事的伙计,迟早要完蛋。

    吕西翎脸色稍缓,直言要想做好生意,一切都需听他的话。元滢滢面露警惕,悠悠道:“铺子可不能给你。”

    她说话谨慎,唯恐遭吕西翎套了话,刚到手不久的店铺又还了回去。见她满脸提防,吕西翎气极反笑:“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般,抓住旁人随口说的话不放,硬生生要下一家店铺。放心,我不会。刚才所言,是要你把教导伙计之事尽数交给我。”

    听到只是此等小事,元滢滢连忙应下。

    除了招呼客人,吕西翎埋头苦写。元滢滢刚招了伙计,让她辞掉定然不肯,可这些人用来做生意万万不行,吕西翎便决心制定一个改变计划,务必叫他们个个变得机灵,见到客人就迎上去,无暇跟在元滢滢身旁。

    这些时日吕西翎早出晚归,但每日都要回家安寝。最初,吕皇商以为他仍旧是过去的行事作风,内心自我安慰,好歹他现在记得归家,不会彻夜不回。但听管家所言,吕西翎已经足有七日未曾去玩乐,他每日出门是去店铺当伙计。吕皇商惊讶不已,管家便将吕西翎如何心甘情愿地做伙计之事细细讲来。

    说罢,吕皇商眉眼带笑。他虽未见过元滢滢的面,心里已经十分欢喜她。吕西翎年纪尚轻,因为一句话遭人抓住把柄便整日惦记,吕皇商却想的开,对元滢滢所为没有愤怒,而是欣赏有加。

    “倘若翎儿能改了性子,从此专心做生意,这位元小姐就是吕家的大恩人。”

    吕皇商恩怨分明,要私下里见元滢滢一面。他本想正式邀请,但得知元滢滢自从接手店铺后未曾对外说过姓名,想必不想旁人知道她的身份。吕皇商便放弃了下请帖的想法,只等着哪次经过铺子前面,走过去郑重道谢。

    吕西翎自行编写了一本教导手册。元滢滢用手比划,竟有两指厚,她惊讶道:“都是你写的?”

    语气满是难以置信。

    吕西翎挺起胸膛:“每个字都是我亲手所写。”

    元滢滢翻看手册,口中啧啧称奇。吕西翎不是能沉下心读书写字的人,若是他有一点点读书上的天赋,吕皇商定然会为他请来大儒教导,毕竟商人身份低贱,按照士农工商,士排在第一位,吕西翎当然想让儿子走念书的路子,见他不喜才退而求其次,只求他能接手家业。

    万事俱备,吕西翎清清嗓子,叫来一众伙计。

    伙计神态懈怠,脚步慢悠悠,靠墙而立,没把吕西翎放在眼中:“我急着做活,有事快说。”

    吕西翎冷笑,宣布了新规矩——店中伙计身形需挺拔,见到客人进门要立刻迎上去,说话切忌轻浮。他一口气念完,伙计立刻不满道:“凭什么你说的算。掌柜的,你管管他!”

    吕西翎不甘示弱,同样喊道:“滢滢,你告诉他们,我为什么敢。”

    元滢滢被吕西翎的眼神弄得一怔,他眉梢上挑,眸子炯炯有神,笃定元滢滢会站在他的一侧。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是元滢滢从未见到过,她久久未回神,直到吕西翎出声催促才忙道:“都听阿翎的。”

    伙计泄气,而吕西翎洋洋得意。吕西翎行事严苛,稍有不合他心意的便冷声责怪。伙计想甩袖子走人,但只是心中想想,嘴上应着“好”。他们心知肚明,刚进店中是见元滢滢性子软,便各种偷懒耍滑。吕西翎虽然严格,但不至于苛责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况且只要他们好好做活,吕西翎是不会开口骂人。

    但总有伙计对吕西翎不满,怀念过去依着门框发愣的休闲,他便故技重施,想凭借一张脸蛋让元滢滢心软。只是元滢滢还未开口,吕西翎就出现在眼前,直言他若是嫌辛苦只管走人,他现在就结清工钱。

    伙计慌忙解释。他知再没有比这家铺子好的差事,伙计多事情少,工钱给的足,掌柜和气,唯有一个吕西翎冷言冷语,但只要不让招惹他也能得到清净。

    伙计眼看元滢滢对吕西翎百般信任,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心知吕西翎管事已经无法改变,便安心做起差事。因他们模样好,经吕西翎训导变得勤快麻利,很得客人喜欢,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竟比王伯管理时还要火红。

    到了结月钱时,元滢滢将月钱装入红封,交到伙计手中。吕西翎站在她身旁,冷着脸把油纸包送上。在伙计抬头看来时,他解释道:“你最近辛苦,月钱是应得的,烧鸡是奖励。”

    伙计双手接过,当即觉得吕西翎顺眼多了,没之前一般讨厌。

    等伙计离开,元滢滢转过身去,背抵上柜台,眉眼微弯,将一个大红封塞到吕西翎怀里,说道:“烧鸡哪来的?”

    吕西翎没好气道:“当然是我买的。”

    他腹诽,元滢滢果真没骗他,要排许久的队。

    他气的哼哼,屈尊给元滢滢当伙计,银钱没到手,他先自掏腰包买了几只烧鸡。这可是亏本的买卖,让吕皇商知道了肯定骂他。

    元滢滢笑得花枝乱颤,腰肢微软。见她这副模样,吕西翎脸带笑意,声音上扬:“见我吃亏你竟如此开怀。人说无奸不商,你旁的经商之道没学会,这点却学了十成十。瞧我既教导伙计,又劳心费力地给他们买烧鸡安抚。人家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可倒好,白脸红脸都是我。”

    元滢滢将头一侧:“你现在斤斤计较的模样一点都不讨厌。”

    其他人小气吧啦,元滢滢会在心底悄悄议论。但吕西翎沾染了小气二字,多了鲜活气。

    元滢滢记得成亲后,吕西翎虽每日回家,但夫妻多是夜里相见,大部分相处时间是在床榻上。她对吕西翎无甚了解,只知道他钟爱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吻过去,用轻柔的力道亲吻手背。在那等时刻,吕西翎眼中满是迷离。元滢滢想同他说几句知心话,不必谈大事重要事,只需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他去了哪里,蛐蛐儿可斗赢了。只是元滢滢的身子被波浪卷袭,轻轻拍动,声音断断续续不成句子。待她醒来,吕西翎已经出门去。

    想起成亲后的时光,元滢滢心底浮现对吕西翎的不满。脸颊的笑容褪去,她冷哼一声,掉转过头不理吕西翎。

    吕西翎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女子善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蛐蛐儿笼子挂在墙壁,吕西翎已经整一个月没带它出去相斗,又不想大将军闷在家里,便把它带到铺子中透气。元滢滢轻拍笼子,蛐蛐儿左右爬动。吕西翎担心蛐蛐儿受惊,忙伸手拦住:“你欺负它做什么。”

    看他护着蛐蛐儿,昔日他胡闹的种种又一幕幕地浮上心头,元滢滢不去拍蛐蛐儿,转而拍向吕西翎的肩。她力气不大,吕西翎只觉得肩膀稍沉,他扭了扭肩,说道:“好大的脾气!”

    吕西翎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他为店铺尽心尽力,用自己的银钱贴补伙计,元滢滢一句好话没有说,反而冲他大发雷霆。吕西翎觉得,他应当有点骨气,明日绝不会再去店铺,即使元滢滢登门求他,他也不去。

    第二日,吕皇商见吕西翎吃过早膳没有出门的意思,便暗示道:“你该忙就忙去罢,不必陪我。”

    吕西翎摇头:“我没什么可忙。”

    他起身回了房。按照常理说,无事一身轻。他既不用在铺子中一站一整天,要记账算账,还得时刻盯着伙计,应该觉得浑身自在。但吕西翎越发觉得心里不痛快。他逗了两下蛐蛐儿,想起元滢滢因为它同他发脾气,顿时觉得眼前的蛐蛐儿也变得没意思。

    院里树上的虫鸣吵闹,令吕西翎心烦。他爬上树,抓到罪魁祸首,顺势躺在树上休息。

    管家走进屋子,不见吕西翎的踪影。他来到院中,四处喊着少爷。吕西翎拿起手中的小虫掷去,哎地应了一声。

    管家抬头,嚷道:“少爷你怎么上树了?快下来,元小姐来府上寻你了。”

    吕西翎紧皱的眉眼顿时舒展,刚想翻身下树,却又止住,安稳地躺在树上,说道:“她叫我便去吗?不见。”

    管家劝了又劝,实在无法,只好去回绝了元滢滢。

    元滢滢同吕皇商见面,一声“公公”差点喊出声。她连忙止住,记起她和吕西翎不是夫妻,吕皇商不是她的公公。

    元滢滢柔声唤道:“伯父。”

    吕皇商一眼见到元滢滢便觉得欢喜,忙吩咐准备几样小姑娘爱吃的鲜果点心。婢女见吕皇商手边的茶冷了,端起要再换一盏。吕皇商拦住:“我爱喝冷茶。”

    元滢滢想起吕皇商是因为害了急病而去,不禁多说了两句:“冷茶伤胃,伯父该好好保重身体。”

    吕皇商连连应是。茶未进口,他交给婢女让再换一盏,还说以后都喝热茶,若是忘记了便提醒他。

    对于吕西翎的改变,吕皇商看在眼中,喜在心里。他以为元滢滢的功劳占大部分,他儿子如今可以说是改头换面。吕皇商当然不觉得吕西翎为元滢滢做伙计是丢他的脸面,他以为吕西翎就该从伙计做起,好好磨磨性子。若是吕西翎在他手下做活,他肯定比元滢滢更为严格。

    身为吕皇商之子,吕西翎在经商上天赋异禀。前日,吕皇商正同王伯商量,准备开一间烧鸡铺子,只是厨子未找好,吕皇商预备去南州寻人,那里的烧鸡天下一绝。吕西翎随口道,何必舍近求远浪费许多功夫,城门口便有一家卖烧鸡的小摊,整日大排长龙,把老板招过来做厨子,一定日进斗金。吕西翎补充道,只是做烧鸡是他祖传手艺,轻易不肯传人,只要给够银钱,再承诺绝不偷师,配上一众帮忙的伙计,那人一定心动。吕皇商大喜,连忙吩咐人去办。果真和吕西翎所说,烧鸡师傅面露犹豫,听他们开口允诺不窥探做烧鸡的秘方,并可以签字画押,他才松口。

    吕皇商感慨,他儿不仅有善于识人的双目,更精通谈判,果真是做生意的好苗子。

    若没有元滢滢,吕皇商如何得知这一切。因此,他对元滢滢敬重感激。

    听管家说吕西翎不愿意见面,元滢滢起身告辞。初次见面,吕皇商不好表现过于亲近,只好送她离开。元滢滢未踏出厅堂门槛,吕西翎便风风火火赶来。

    元滢滢奇怪:“不是不来了吗?”

    吕西翎唇角轻撇:“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同你计较。看你亲自登门道歉的份儿上,我便原谅你一次。走吧,我们回铺子去。”

    元滢滢蹙眉,因她并不是来请吕西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