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尚局“诸位与本宫共勉之。”……
协理后宫之权?
姜令音有点纳闷,扶喻怎么忽然给她宫权了?先前,他分明没这个打算的。
虽说昨日之事能断了瑾妃和姜衔玉继续操办中秋宴会的可能,但扶喻怎么直接就赐了她宫权?
杪夏见她面无喜色,顿时有些疑惑:“娘娘,您不高兴吗?”
姜令音摇头,她倒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但想到昨日扶喻的那句话,仿佛给她宫权的事又是水到渠成。
他一早就知道她的经历,她既能管理好名下的所有铺子,自然会处理府上的中馈,而皇宫,不过是更大一点的府邸,后宫,是更大一点的宅院。处理宫务于她来说,并没不会有太大的难度。
可是,扶喻一早知道这一点,却什么都不曾表露,他为何选在这个时候让她接触权柄呢?
虽然如愿以偿,但姜令音百思不得其解。
令昭仪得了协理后宫之权的消息被庆望传了出去,不多时,整个行宫的人都因此哗然一片。
“嘭——”
倚琴一个激灵,当即跪下来,“娘娘恕罪,是奴婢手滑了。”
瑾妃面无表情地拢了拢长袖,交叠于膝上,语气一如寻常:“叫人清扫一下。”
“是,多谢娘娘宽恕。”倚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毫不迟疑地招呼侍立在两侧的小宫女来清扫茶盏碎片。
“奴婢再给娘娘沏一盏茶。”
瑾妃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倚琴用余光觑了眼自家娘娘的衣袖,袖口处还有茶水沾湿的痕迹,她没敢提醒,只是敛着心中的惊愕,小心地屈膝退下去。
她不禁在脑中回想:娘娘已经多久不曾这副模样了?
娘娘先前所有的情绪波动,都来自于蕙妃,可最近的时日,娘娘的两次失态都因为令昭仪。
令昭仪住进了娘娘心心念念的扶摇殿,令昭仪得到了娘娘梦寐以求的宫权。
轻而易举,打断了娘娘接下来所有的筹谋。
有些事,有宫权在手总比没有宫权行得开。
娘娘好不容易熬到了二皇子长成,宫权却被一入宫就被陛下扶持的顾婕妤得了去。这也就罢了,好不容易遇到了在行宫过中秋的时机,令昭仪竟横插一脚,生生夺去了娘娘触手可得的权柄。
倚琴心中感伤,也替自家娘娘觉得苦涩。
比起瑾妃,姜衔玉和顾静姝反应则几近于无。
前者,还为姜令音得了宫权而欣喜,仿佛忘却了昨夜之事,竟吩咐着兰汀去备贺礼给扶摇殿送去。
后者,顾静姝平淡地“哦”了声,便没了下文。
素衣在一旁干着急,“娘娘,令昭仪果然还是得了宫权——”
“依奴婢看,昨夜之事,恐怕就是令昭仪自导自演,博取陛下联系。”她一时口不择言。
重锦立即堵住她的嘴巴:“素衣!”
顾静姝揉了揉眉心,面容上有几分倦怠之色,她轻轻瞟了眼素衣,有些无奈:“素衣,我同你说过多少回了?切莫口无遮拦。”
素衣咬了咬唇,耷着眼皮沉默。
顾静姝知晓她是心疼自己,到嘴的斥责又咽了下去。
许是因为素衣幼时发过一场高热,差点坏了脑子,所以比起重锦,她的言行举止确实莽撞了些。可她心地赤城,又一心为了自己着想,顾静姝实在不忍责怪她。
看着倔强的跪在地上的素衣,顾静姝难得的有点后悔,少顷,她敛容正色,“素衣,往后你若还像今日这般,我便将你送出宫去。”
素衣猛然抬头,“娘娘——”
顾静姝撇过脸,语气不容置疑:“好了,下去好好反省反省,这几日就不必来我这边伺候了。”
见顾静姝心意已决,重锦也没再劝,她拉起素衣,小声:“走吧,素衣。”
娘娘在宫中的位份越高,她身边这些伺候的人就越不能行差踏错,继而被人抓住把柄和口舌。
重锦下定决心好好提点素衣。
“素衣,我们同娘娘一起入宫,最是亲近不过,如今,我们最是不能给娘娘惹来任何麻烦。”
她苦口婆心地劝着:“娘娘与令昭仪一同礼聘入宫,从入宫第一天,便不知多少双眼睛盯
在娘娘身上,宫中的那些事你不是不清楚,她们都盼着咱们娘娘与令昭仪争个高低,可越是这样,咱们娘娘才越要稳住。若非如此,令昭仪为何从不与娘娘有任何交谈?”
同住在钟粹宫都能一句话不说,更别提各自迁宫后了。
不是避让,而是彼此心知肚明,要走的路不同,不必互相招惹,所以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井水不犯河水。
重锦拍拍素衣的手,“好了,我们与娘娘一起长大,娘娘难道真的舍得送你出宫吗?不过往后,你莫要再对令昭仪有所偏见了,令昭仪比娘娘位分高,又得了协理后宫之权,祸从口出,咱们招惹不起。”
素衣缓缓点头,“奴婢明白。”
行宫不比皇宫,这儿的宫人都不知是谁的耳目,重锦安抚好素衣,重新回到顾静姝身边。素衣吸了吸鼻子,往自己的屋子中走去。
很快,归雁斋又恢复了平静。
*
姜令音在含清殿用过午膳,方才回到扶摇殿。她没问扶喻为何突然给她宫权,扶喻也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待庆望目送姜令音坐着步辇离开回到殿中,便听自家陛下吩咐:“让内侍省、宫正司和六个尚局的人去拜见令昭仪。”
内侍省、宫正司和六个尚局的主要掌事都留在了宫中,但行宫也来了几位有名有姓之人,若无意外,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往后也能成为掌事。庆望心里惊了惊:这回为了给令昭仪立威,陛下竟插手后宫内务……
“是,奴才遵旨。”
不论他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恭恭敬敬地应了,过了一会,见陛下没有其他吩咐,他想了想,不由地多提了一嘴:“陛下,六个尚局之中,淑妃娘娘已经将尚服局和尚功局分给了顾婕妤管理。”
其实他的意思是,如果不出意外,回到皇宫中,令昭仪也会从淑妃手中的尚宫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仪局中分走两个。
但扶喻却没理解他这层意思,他皱着眉,道:“那你便去问问令昭仪对哪个尚局感兴趣,回头再和淑妃说一声。”
他完全没想过这句话有什么歧义。尚局,还能随意挑选吗?庆望怔住,须臾,他咽了咽口水,只当陛下格外看重令昭仪,“是,奴才遵旨。”
六个尚局中,以尚宫局为首,尚宫局下辖四司,负责整个六尚的管理工作,而尚宫局的尚宫掌导引中宫诸事,可以说,历朝历代的尚宫局与皇后紧密相连的。
因着扶喻不曾立后,如今的尚宫也只是听命于淑妃的调遣。
宫正司独立于六个尚局之外,负责纠察宫闱、责罚戒令,它和内侍省不在宫务的管辖范围,但其中的人员调遣与分配,掌权之人也有资格插手。
所以,其实真正供姜令音选择的只有尚仪局、尚食局和尚寝局。
庆望将理清的思路向姜令音简单提了一提,他虽只忠于陛下,但如今并不吝和令昭仪打好关系。
姜令音听完,也静静沉思了一会儿。
还没等她思索出结果,纤苓便来禀告:“娘娘,尚局的人来了。”
得到圣谕的尚局女官们,私下里确认了一番,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在同一时间来到了扶摇殿。
其实早在知晓令昭仪被赐了协理后宫之时,她们便琢磨着要来拜见拜见令昭仪,只是还没等她们琢磨完,转头,就有一道圣谕传到了她们面前,命令她们去拜见令昭仪。这下子,就不是去还是不去、早去还是晚去的问题了,而是不得不立即动身前去。
众人被请到扶摇殿的主殿坐下,默默无声地等候姜令音的出现。
这里头,有姜令音面熟之人:有声和有琚。
她们名字虽然相近,但却不是姜令音一开始以为的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
二人垂着眼,神色皆是平淡。
她们等了近一盏茶,才听到传报声:“昭仪娘娘到——”
姜令音一进殿,便瞧见了坐姿端正的众人,听到响声,众人从容地起身,“臣等给昭仪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姜令音随意扫了她们一眼,登上主位。
她面上含着浅淡的笑,声音却没什么起伏:“免礼,诸位久等了。”
这话,自然无人敢应。
在这些人等待的时间,姜令音已经让栖笺去查过了,前来拜见的人都是正六品官身,她们之中,有人出身不低,也有人是从宫女一步步往上爬的,但无一例外,她们都是有能力、有手腕、有人脉,且在宫中资历深厚之人。即使姜令音能管理她们,也不该轻易得罪她们。
但偏偏,姜令音让她们干等了这么久。
身为上位者,她不该畏畏缩缩,也不会学着刚接触宫权的顾静姝对她们和颜悦色,她自有自己的待人准则。
这宫中,从不缺认清形势,摆正态度之人。
她们不行,多的是人想取而代之。
姜令音直接切入正题:“从前本宫与你们也打过照面,却从未正式介绍过,今日正巧借着这个机会,叫本宫与你们认识认识,如何?”
俗称认脸。
这个方式对众人来说有些不同寻常,不论在什么地方,从来都没有上位者记下位者的道理。可观令昭仪的态度,竟是要仔细认一认她们。
她们之中开始有人惊讶,有人不解,有人面面相觑。
姜令音将众人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她唇角微勾:“说一说你们的姓名与职位即可,当然,也可不拘于此。”
话音一落,有人上前两步,冲姜令音拱手:“臣尚功局正六品司珍有琚,见过昭仪娘娘。”
见她率先开口,不免有人吸了口冷气,尚功局在顾婕妤的管辖之下,她竟也不避讳这些。
令昭仪与顾婕妤明面上并没有冲突、水火不容,但如今二人都有宫权在手,谁也不知道这关系会不会发生转变。二人若是针锋相对,争权夺利,那遭殃的可是底下的她们……
她们暗暗心惊,猜测着令昭仪的态度。
是拉拢呢,还是示好,或是厌恶呢?
都不是。
姜令音“嗯”了声,端详她片刻,便让她退回了原先的位置上。
她表现出的模样,只是简单的认认人。
有声大抵还有些避嫌,直到最后才上前介绍自己:“臣尚仪局正六品司赞,见过昭仪娘娘。”
谁都知道有声曾教导过令昭仪宫规礼仪,但没想到令昭仪对有声的态度也与旁人无异。
所有人挨个报上自己的姓名与职位后,姜令音眼神轻扫过她们,少顷,才带着笑语道:“礼尚往来,现在该轮到本宫了。”
“承光宫令昭仪,今日有幸认识诸位。”姜令音起身正色,掷地有声,“愿来日,诸位与本宫共勉之。”
第112章 冒犯“正是立规矩的时候。”
一刻钟后,杪夏送六个尚局的人出了扶摇殿,“各位大人走好。”
众人轻颔首,回以一礼:“多谢。”
待走出扶摇殿一段距离,她们之中有人回头望了眼扶摇殿,对着身侧的同僚唏嘘一声:“真是不同凡响。”
同僚笑了笑,未置一词。
她转了转眼眸,看向有声,“司籍从前与昭仪
娘娘有所接触,尚仪大人将要退位,有这层关系在,往后的道路怕是要一帆风顺了。我如今便提前向司籍道一声喜。”
有声颔首,“司设谬赞,我愧不敢当。”
司设知颂原是尚仪局司赞司掌彤史之人,后被调入尚寝局,任了正六品司设一职,她本人颇得尚寝的喜爱,又管理着嫔妃玉牌一事,因而在帝王面前也算是得脸的。
她与现任司赞余香关系甚密,眼看着余香没了竞争尚仪之位的可能,她自然看不惯余香的劲敌有声。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看看有声,又看看知颂,却都没打圆场的意思。
即便今日令昭仪待有声的态度与她们无异,但谁能保证令昭仪日后不会扶持有声呢?宫中,还有比令昭仪更炙手可热的娘娘吗?
知颂一拳打在棉花上后,仿佛生了恼意,她昂着首,快步离开,众人也要消化方才经历的事,便陆续散开。
有琚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有声,分开前,冲她道:“我倒是理解司籍,不过我想司籍也不必如此避嫌,你看看司赞和顾婕妤娘娘,不是时常走动吗?”
有声笑笑,“司珍说得是。”
尚局之间的暗流涌动,姜令音只作视若无睹。
昨日落水之事最终的结果是行宫的掌事和负责船只的宫人都受了罚,御前的侍卫包括苏穆清在内也罚了俸。瑾妃和姜衔玉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处罚,但姜令音知道,她们二人再无接触宫务的机会了。
这个结果并不是扶喻满意的,正是因为他什么也没查到,所以才会迁怒于瑾妃和姜衔玉。他会想,什么人能行事后将所有的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对船只动手后,谁能从中获利?又为何想对姜令音的船只动手脚?
而所有的答案,都指向行宫内位高之人。排除了姜衔玉,瑾妃身上的嫌疑最大。
当然,扶喻或许也会怀疑到她,所以,会忽然给到她宫权。
思及此,姜令音眼眸微沉。
不论扶喻是真的相信她,还是借机试探她,给到她的宫权,她是不可能再交出去。
晚膳前,扶摇殿的宫人进进出出忙碌起来,冬灵带着觉夏去取膳,纤苓便随侍在姜令音身边,她觑了眼正在看游记的姜令音,最终踌躇地开口:“陛下让娘娘自己选管理的尚局,娘娘心中可有想法了?”
姜令音托着腮,不疾不徐道:“还没想好呢,左右离回宫还有一段时日,怎么,你有什么建议?”
纤苓摇摇头,“奴婢不敢。”
姜令音余光扫了她一眼,唇角微扬,“有什么不敢的?但说无妨,难道本宫还会怪你不成?”
闻言,纤苓沉吟了一会儿,方徐徐道:“奴婢想着,尚食局和尚仪局倒是极好的选择。”
尚食局掌供膳羞品齐,宫中所有大大小小的宴会上的菜肴,都是由尚食局负责,六个尚局中,它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尚仪局,掌管后宫礼仪和起居,许多场合都与尚食局相互配合。
姜令音垂着眼,眸中闪过一抹难以觉察的精光。
这两个尚局听上去确实不错,但也是最容易出错的。
纤苓继续道:“尚功局和尚仪局的两位大人今年都要退任,娘娘与司籍相识,若是扶持司籍上位,将来管理尚仪局,想来一定如鱼得水。”
正因如此,姜令音才更不会选择尚仪局,她看着侃侃而谈的纤苓,没有急着出声。
“……奴婢拙见,不知娘娘以为如何?”
纤苓不安地看向姜令音。
却见她嫣然一笑:“纤苓,你一贯心思巧,这番话也的确有几分道理。”
纤苓蓦地松了口气,“多谢娘娘夸赞。”
自从上次香囊事件后,她就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冬灵带着觉夏开始疏远她,栖笺也开始提防她。
她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也不敢问出口,便愈发胆战心惊。
幸好,娘娘待她的态度一如既往。
纤苓敛了敛眼眸,低声:“娘娘,先前的药材已经用完了……”
姜令音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立即道:“明儿你去一趟太医院,请郦太医来扶摇殿。”
“娘娘!”纤苓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一惊,“娘娘万万不可。”
姜令音挑眉,似是不解:“怎么?”
纤苓呼了口气:“娘娘当初借的是宁昭容的名义,如今宁昭容不在行宫,若是贸然同郦太医递消息,怕是惹人怀疑。”
姜令音眼眸微动,“可若是断了——”
她长睫低垂,隐晦地抚了抚小腹。
纤苓心神一凛,忽然陷入了两难之地,谁也不能保证,没了避子汤药的这段时日,姜令音会不会怀上。哪怕只有微弱的可能,她也不能赌。
这个念头一起,她忙又道:“娘娘,奴婢另有一个主意。”
“中秋将至,不如让奴婢跟着采买的宫人去行宫外找一家铺子将几味药材配置齐?”
姜令音全权负责这一次的中秋宴会,她当然能名正言顺地让纤苓以她的名义出宫采买。
她迟疑着:“你如何知道需要何种药材?”
郦太医当初给她的,只有配好的药材,而无药方。
纤苓一笑,“药铺里的人总会知晓。娘娘放心,奴婢乔装打扮一番,不会让人认出来的。”
姜令音思忖了几息,应允了她的想法:“好,就按你说的来,万事小心。”
纤苓喜形于色,“是,奴婢遵命。”
二人就此事刚交谈完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了窗外。觉夏气都没喘匀:“娘娘,不好了,冬灵和顾婕妤身边的宫女在膳房前起冲突了——”
姜令音眉心一皱,“进来,说清楚。”
觉夏走进殿,三言两语说了个明白。
“顾婕妤身边的那个宫女,奴婢记得是唤作素衣,还是顾婕妤的陪嫁婢女。”
纤苓拧着眉,冷声道:“顾婕妤的陪嫁婢女对娘娘出言不逊,若非顾婕妤授意,只怕也是说出了顾婕妤的心思。娘娘,您刚得了宫权,顾婕妤就坐不住了,如此明目张胆,真是一点儿没将娘娘放在眼里。”
姜令音放下手中书卷,她不相信顾静姝有这么愚蠢,但这个叫素衣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顾静姝,即便她说得话不是顾静姝的本意,那也冒犯了她。
“冬灵和她打了起来?”
觉夏抿抿唇,“冬灵姐姐见不得素衣辱没娘娘名声,便推了素衣一把,素衣也还了手,奴婢拦不住,便跑回来禀告娘娘了。”
姜令音瞧了眼天色,起身道:“走吧,去瞧一瞧。”
乌金西坠,碧空如洗,残留的夕阳撒在红墙绿瓦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姜令音抬手遮了遮眉,心底有了计较。
仪仗到达膳房的宫道上时,冬灵和素衣已经被众人分隔开,但互相瞪着眼,谁也不退让。姜令音高坐在步辇上,将在场的局势看了个清楚。
喜盛扯着嗓子喊:“昭仪娘娘到——”
围观的宫人们吓得一激灵,呼啦啦跪下问安。被松开的冬灵和素衣互相怒视一眼,前者上前靠近姜令音,面上委屈极了:“娘娘。”
姜令音“嗯”了声,没叫起,她越过冬灵,视线定在素衣身上。
她脸上仍余着怒气和不甘,但却没敢迎上姜令音的目光,悄声跪了下来。
姜令音打量着她,一时没有出声。
恰此时,顾静姝也赶了过来,她一向娴静有礼,这会儿两颊处却染上了红晕,眉宇间攒着清晰可见的怒意和焦躁。
面对姜令音,她折了身,“妾身见过昭仪娘娘。”
姜令音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姿态闲适,“顾婕妤的贴身宫女出言冒犯本宫,又与本宫身边的宫女起了肢体冲突,不知顾婕妤对此如何解释?”
她的语气淡淡,叫人察觉不出喜怒。
顾静姝凝眉,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妾身的宫女一时失言,妾身替她向您赔罪。”
“哦?”姜令音重复了一遍她的后半句话,“赔罪?顾婕妤打算如何赔罪呢?”
她的视线落在冬灵手背上,那儿有一道明显的抓痕。
不待顾静姝回答,她自顾自道:“按照规矩,你这宫女出言不逊,该掌掴二十,目无尊卑、乱嚼舌根也就罢了,还动手伤人——”
姜令音轻啧:“本宫也不愿相信,这是顾婕妤对她的教导。”
顾静姝长眉一压,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昭仪娘娘当如何?”
姜令音歪头乜着她,“唔”了一声,“论起宫中规矩,顾婕妤比本宫熟悉。”
“本宫初初接手宫权,还请顾婕妤指教。”
顾静姝沉默一瞬。
她瞥了眼不远处跪在地上的素衣,合了合眼,“指教不敢当,是素衣冒犯昭仪娘娘在先,便按照宫规处罚吧。”
姜令音静静地看着她。
顾静姝沉声:“将素衣带下去杖责五十。”
杖责五十,若是行杖之人不留手,只怕半条命都没了。
姜令音只说了掌掴二十,顾静姝却改成杖责五十,看上去加重的处罚,但掌掴和杖责,如何能比呢?
“慢着。”
姜令音不紧不慢地阻止动手之人。
顾静姝呼吸一滞,她仰起头,看向姜令音,“昭仪娘娘觉得有何不妥?”
“她到底是你的宫女,何必下手严重?”姜令音微微垂眼,与顾静姝四目相对,“改成掌掴二十,杖责二十吧。”
她掩唇佯装咳嗽一声,声音低了低:“本宫才得了宫权,正是立规矩的时候,顾婕妤不介意吧?”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不容置疑。
素衣冒犯在先,任凭顾静姝说破了嘴皮子也无济于事。
见顾静姝不说话,姜令音轻笑了一声,轻飘飘地道:“正好人都在这,喜盛,去叫宫正司的人来吧。”
听清她的话,顾静姝的瞳仁猛然一缩。
“令昭仪!”她当即失态地喊出声。
她很少有失态的时候,姜令音突然得以窥见,不禁觉得有趣,她勾了勾唇:“顾婕妤有疑议?”
话是这样问,得了吩咐的喜盛已经迈着步子跑远。
顾静姝眉头一低,手指微微蜷曲。
姜令音看穿了她的心思,当众处置素衣,既是立威,也是警告。
她们之间本没有恩怨,但如今涉及了宫权,必然要相互争一争。
第113章 咳血名正言顺。
令昭仪和顾婕妤二人身边的宫女发生冲突时就在膳房前,这一幕被许多宫人目睹,其中自然也包括嫔妃们身边前来取膳的宫人。
她们之中有人在姜令音来时已经撒开腿回去禀告自家主子,而有些人也被迫留下来观刑。
姜令音有宫权在手,因而得到消息的宫正司的人来得很快,此次跟随圣驾到行宫的是宫正司正六品司正,姜令音对她没什么印象,但司正对她的态度却颇是恭敬,“臣参见昭仪娘娘。”
与其说是对她恭敬,不如说对宫权敬畏,即便顾静姝低着头,站在姜令音的步辇前,司正也不曾忽视她,“参见顾婕妤娘娘。”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对于姜令音下令的处罚,她也没有什么疑议,一抬手,身后的宫女有条不紊地准备好行刑的长椅和木杖,将素衣从一众宫女们带出来。
她的声音沉静有力:“掌——”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其实即便是在宫中,尤其对于宫女,很少有掌嘴这一处罚。所谓掌掴,多是用木板打嘴或是脸部,姜令音没说打哪儿,行刑之人便默认打在脸部。
沉闷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飘荡在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许是看到顾静姝对姜令音屈膝避让,被掌掴时,素衣竟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顾静姝身上,仿佛有千言万语。
顾静姝没有回避她,静静地与她对视,她的眼中透着点隐忍的情绪,但身子始终一动不动,亲眼看着掌掴结束,也没有任何动作。
姜令音百无聊赖地望着她,没去看素衣被打的场面。她只在震慑旁人,并非是喜欢这种处罚。但顾静姝的表现却有些耐人寻味。
她在想什么呢?她会不会也想报复回来?看着亲近的宫女被惨打,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姜令音想了许多,她把自己代入到顾静姝,将素衣代入杪夏,半晌,她摇摇头,杪夏必不可能犯这种被人错。但假设碰到这种情况,譬如杪夏不慎冲撞了淑妃或是瑾妃,被人掌掴、杖责,她该如何?
“昭仪娘娘。”冷淡的声音打破姜令音的沉思,她转了眼眸,见顾静姝不知何时也回望向了她,“结束了。”
哦。
素衣趴在长椅上,低垂着双臂,仿佛奄奄一息。
姜令音收回视线,没搭理顾静姝,而是对司正轻颔首,“劳烦司正了。”
司正拱手回礼,“昭仪娘娘若无其他吩咐,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姜令音随意地抬了下手,“回宫。”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去看顾静姝一眼,一声令下,步辇重新抬起。浩荡的阵仗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顾静姝的眼前。
直到仪仗彻底不见,顾静姝方回过神,对康乐道:“去请医女。”
素衣被重锦搀扶着,来到她的面前,她勉强睁着眼,气若游丝:“小姐……”
她唤的是“小姐”。
顾静姝长叹一声,神色莫名复杂,但当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素衣的脸,让人将她抬回归雁斋。
重锦轻轻唤她:“娘娘……”
她迟疑了一阵:“娘娘打算将素衣送出宫吗?”
顾静姝眉目平静,一言不发地遥望着远处。
一直到医女给素衣开了药离开,她才伸手,轻轻抚摸起素衣脸颊上的红痕,素衣已经陷入了昏睡,看不清她眼中浓稠如墨的情绪,在一旁的重锦却止不住心头的跳动。
顾静姝对眼中带着一丝伤感,又有一丝痛苦和怜悯。
良久,她站起身,看向重锦,一字一句:“如外祖母所说,我不该带她入宫的。”
其实今日,她大可与姜令音据理力争,拖住她,护住素衣哪怕姜令音位分高于她,有她挡在前面,姜令音也不可能直接对她动手,再有一点,她将事情闹大,闹到御前,请求陛下开口……
总之,她是有法子让素衣毫发无损,但之后呢?
素衣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只要一日改不掉口无遮拦的毛病,即便她是贵妃,也护不住她。
只是从前她一直不忍心,也舍不得割断素衣与她多年的情谊。
可若再这般下去,素衣迟早会丢了性命的——她不可能时刻约束着素衣,一旦有人挑拨,素衣冲动之下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那这一辈子,素衣就完了。
她当机立断:“待素衣养好伤,中秋后,我会与外祖母将她带回燕府。”
……
膳房前发生的事在姜令音和顾静姝前后脚离开后就传遍了行宫。
含清殿
事关令昭仪和顾婕妤,籍安一听说此事,就将来龙去脉禀告了扶喻。
恰好苏穆清陪伴在君侧,闻言,他眸光微动。
扶喻似乎瞧了眼他,又似乎没有,少顷,他淡淡道:“既然是那宫女先冒犯的令昭仪,那令昭仪按照规矩处置也并无不妥。”
“让顾婕妤约束好宫中之人。”
籍安道“是。”
扶喻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很快回到刚才谈论的话题:“……今年正好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南巡的计划挪到明年吧。”
苏穆清也若无其事地接过话:“是,臣以为……”
籍安轻手轻脚地退下去,没再听君臣二人的交谈。
他看着脚下的台阶,脸上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讶。
今日的事往大了的说,便是令昭仪和顾婕妤的交锋,可陛下竟当着苏大人的面维护令昭仪……
陛下不是一向爱重苏大人吗?
因为苏大人,陛下对顾婕妤也关照有加,即使顾婕妤入宫了,也能时常与苏大人相见,二人甚至能坐在一起用膳。即便苏大人名义上与顾婕妤是舅甥关系,可谁不知晓二人没有血缘,换成旁人,谁敢想?
再说顾婕妤,因为苏家和苏大人的缘故,入宫没多久就得了旁人梦寐以求的宫权。
陛下如此眷顾苏家之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顾婕妤深受皇恩,坐上妃位只是时间问题。可对上令昭仪,陛下怎么一改常态了?
揣测圣意他不如他师傅庆望,但先前种种,他也能估摸出来,陛下当时真正想礼聘入宫的只有顾家姑娘,姜二小姐只是顺带,可谁想,陛下只让顾婕妤刚入宫那会儿压了令昭仪一头。
除了宫权外,令昭仪竟处处压制了顾婕妤。
而今,涉及了权力之争,陛下还是偏向了令昭仪。甚至,明目张胆地让苏大人知晓。
思索到这里,籍安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他真是越来越糊涂了,陛下是什么人,他的性子一贯是不受约束的,难道
还会考虑旁人的想法吗?
陛下宠爱令昭仪,自然是处处偏心令昭仪。再信重苏大人,苏大人也是外臣。况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目送苏大人离开,籍安呈着刚沏的茶回到扶喻身侧。
扶喻正闭目养神。
籍安轻手轻脚地退到自家师傅的身边。
扶喻不习惯旁人贴他的身,譬如揉按肩颈和额角,所以殿内伺候的人都安安静静的,连呼吸都低不可闻,生怕扰了他。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残暴、阴晴不定和难伺候的帝王,也即便如此,御前的人每日都是提着一颗心侍奉。
帝王之怒,谁也承受不起。
良久,扶喻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人可都去拜见过令昭仪了?”他问。
话是庆望接过的:“回陛下的话,都去拜见过了。”
扶喻“嗯”了声,撑着桌角站起身。
他径直往外走去,边走边道:“去扶摇殿。”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庆望和籍安不得不迅速跟上他。
待上了御辇,扶喻支着下颚,忽然扫了眼庆望,“朕记得,尚仪和尚功都年纪大了。”
庆望斟酌回话:“是,二位大人已经上表请求卸任了,按照旧例,中秋后便要开始择选新一任的尚仪和尚功。”
他顿一顿,“二位大人都有自己栽培的接任之人,不过还需考量。”
庆望摸不准陛下突然提起这件事的目的,因而不敢多言。
在陛下沉默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陛下在这之前给令昭仪宫权,到底是因为蕙质公主生辰上发生意外的补偿,还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陛下对令昭仪的宠爱有目共睹,但谁都心知肚明,圣宠只是立身之本,手上没有权柄,所得都限制于恩宠。他曾一度以为,陛下不给令昭仪宫权,是顾忌诚妃娘娘和皇长子。但转头一想,又不尽然。
皇长子玉牒上的生母是蕙妃,诚妃只有养育之权。陛下一句话,就能让皇长子换成旁人抚养。
那么,排除所有的不可能,真相就是陛下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宫权递到令昭仪手中。
令昭仪在宫中的名声不好,令昭仪自己不在乎,陛下却记在了心上,先前便让他去嚼舌根的宫人送进了宫正司,好生整顿了一番。
这一次,陛下借着船只一事断了瑾妃和诚妃触碰宫权的机会,那么按照众人眼中的身份高低,操持中秋宴会的权柄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令昭仪头上。
庆望忍不住又想:那当初陛下不让宁昭容来行宫,究竟有几分是为了三皇子呢?
蕙质公主还偏偏交给行宫之中唯一有宫权的顾婕妤照料。
思及此,庆望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偷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帝王,将脑海里的思绪尽数藏起来。
陛下费尽心思,只是想让人觉得令昭仪得到的宫权名正言顺吗?
名正言顺。
而非只是因为宠爱令昭仪。
但陛下,操持中秋宴会也就罢了,这确实名正言顺。可您又为何赐下协理后宫之权?
要知道,中秋过后要不了多久,就要起程回宫了,这期间,并没有其他宴会需要操持。
而回宫后,恰逢尚仪和尚功换任,又恰好,跟随来行宫的人中有这两位大人看重的接任者。
巧合到,让他十拿八稳的揣测都不敢相信。
*
令昭仪得了协理后宫之权,对宫中的局势影响并不大,她本就圣宠在身,宫权于她锦上添花。
消息传到后宫时,正好是中秋节前一日。
彼时,祺婕妤卧病在榻,她一把打翻了宫女手中的玉碗,怒意浮上眉间,“陛下竟让她协理后宫?”
“哐当”一声,玉碗滚落到地,碗中温热的汤药悉数倾泻而出,飞溅到宫女的手背上。
宫女仿佛无所察觉,轻轻跪到地上,“娘娘息怒。”
祺婕妤面色涨得通红,胸膛也起伏得厉害,好似方才的一句话就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还想说什么,可开口就是一阵咳。
“咳咳咳——”
宫女跪移上前,正好那看见那帕子上的血迹,她顿时慌了神:“娘娘!”
祺婕妤也愣了神。
她手一抖,将帕子丢到地上。
怎么会咳血?
宫女将帕子捡起来揣进袖子里,拼命不露出异样,可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她的惊惧:“娘娘,郦太医不在宫中,这可如何是好?”
祺婕妤只相信曾经“治愈”好她身子的郦太医,可如今,郦太医跟随帝王去了行宫。
倘若她咳血的消息传出去——
祺婕妤眉头一松,若是传到陛下耳中,陛下会不会赶回来看她呢?
想到这里,她忍着喉咙中的痒意,断断续续地吩咐:“将、帕子交给、淑妃……”
宫女红着眼眶,重重地点头,“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禀告淑妃娘娘,让淑妃娘娘给陛下传信。”
祺婕妤抿了下唇,想笑却没笑出来。
自从云栀走后,永安宫的宫人都成了摆设,唯有眼前这个小宫女机灵些,能理会她的意思,事事为她着想。
“你叫什么?”
宫女面上一怔,她调来永安宫伺候祺婕妤已经有小半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祺婕妤都没问过她的名字,今日竟想起了这件事。
她低了低头,仍是恭敬顺从的模样,“回娘娘,奴婢贱名山蕊。”
“山蕊。”祺婕妤重复了一遍,伴随着一声咳嗽,她说,“本宫知道了。”
或许是现在起,祺婕妤才将她视为了可用之人。
山蕊见她没有其他吩咐,便带着沾了血迹的帕子躬身退下。
祺婕妤以为她去给淑妃传话,兀自捂着胸口,压着嗓子咳了一声又一声。
山蕊出了寝殿,却转了弯,向废弃的小厨房走去,她将袖子里的帕子拿出来,毫不犹豫地扔进正在煎药的火炉中。
火光吞噬得无影无踪。
她熟练地加了几味药材进去,用勺子搅拌了片刻。
她没有踏出永安宫半步,在小厨房中待了小半个时辰,她方才端着热乎乎的药回到祺婕妤身边。
她将药碗放下,又跪了下来,出声却是哽咽:“娘娘,淑妃娘娘说,明日就是中秋,您这等小事,不宜惊动了陛下——”
第114章 中秋“岁岁有今朝。”
永安宫内发生的事并不曾传出去,皇宫内因着帝王不在的缘故,众人对于中秋的到来也不如往年一样期待,夏日本就闷热,如今更是死寂沉沉的气氛。
昭和宫
淑妃摇着扇子,试图驱散心中的燥热。
绫屏在一旁亲自转动着风轮,见自家娘娘一直不吭声,心里有些难受:“娘娘,毕竟顾婕妤要照顾蕙质公主,行宫缺个管事之人,除了瑾妃和诚妃,令昭仪位分最高,将中秋宴会的操办给她也是意料之中。”
“至于宫权……”
淑妃打断她的话:“陛下想给谁,这宫权就是谁的,陛下想收回去,也只需一句话。”
她对于令昭仪得宫权之事看得很开,仿佛当初以为陛下顾忌着诚妃和皇长子的不是她。
“魏氏近来如何?”
绫屏犹豫出声:“娘娘不曾克扣魏选侍的份例,但魏选侍惧热,冰块根本不够用,先前便在琼芳殿闹了起来……言语间,对娘娘颇是不敬。”
“后来娘娘将自己的冰块拨给她一些,魏选侍却以为那是她应得的,愈发以为是娘娘故意苛待她,一直叫嚷着,辱没娘娘的名声。”
她越说越气:“娘娘好心,却被如此践踏,依奴婢看,娘娘何必匀出自己的冰块?她先前也是从采女升上来的,选侍的份例能有多少,魏选侍难道心里还不清楚吗?如今这般,不过是故意为难娘娘。”
淑妃放下扇子,闭眼按了按额角,“陛下不在宫中,总不能任她这般折腾,若是出了事,本宫担不起。再给魏选侍拨一些吧,左右今年的冰块足够多,待陛下回了宫,本宫自会向陛下请罪。”
绫屏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
淑妃又问:“永安宫那边今日可有什么动静?”
“不曾有,永安宫这段时日一直没请太医,只是依稀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只怕祺婕妤身子已无大碍。”
依照祺婕妤的性子,倘若身子不适,早就日日请太医了,因而绫屏并未深想。
淑妃却轻蹙了下眉头,觉得奇怪:“这么久不请太医?”
即便身子已无恙,请太医把平安脉也是寻常之事。
“罢了,随她吧。”淑妃摆了摆手,忽视这一异常之处。
她近来食欲不振,夜里难眠,太医说是操劳过度,叮嘱她注意休息。她索性也放了放宫务,将养了几日。
因着小产一事心里对祺婕妤有隔阂,她压抑了这许久,本就不虞,如今见祺婕妤失了圣心,她冷眼旁观,不落井下石,已经足够仁慈。
既然祺婕妤自己不闹腾,她何必巴巴地凑上去自作多情?
主仆二人便都没再关注永安宫。
皇宫内无风无雨,一派安然之气,行宫内却因着已经到来的中秋节热闹不凡。树梢上、长廊下,随处可见地挂满了红灯笼。
宴会的场地位于含清殿后的桂花林中,此时正值桂花盛放,香气萦绕,清爽宜人。
酉时,宗亲和朝臣女眷便陆续前来赴宴,众人到了桂花林,却见四周的桂花树枝上挂满了红灯笼和竹签。在侧边,另设两条长桌,摆放着笔墨纸砚。
不待众人疑惑,便有女史上前,向她们介绍起规则。
“大人们可随意挑选竹签,来此处解谜。”有声抬手示意,“前三甲均可凭借红签得一份薄礼。”
“除了解谜,竹林中还有投壶和棋局对弈,湖边也置办了各色各样的花灯。”
……
苏穆清陪同在燕氏身边,听完了女官的介绍,他提议:“母亲,儿子陪您去投壶吧?”
燕氏出身将门,身为燕家嫡长女,她自幼便跟随父亲前往了北疆镇守、抵御外敌,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如今虽已年迈,但眉眼间仍有几分英气,叫人不敢直视。
顾静姝有随了她三分长相,却不如她眼神锐利。
闻言,燕氏却道:“听闻这一次的中秋宴会是姜家的姑娘一手操办。”
苏穆清怔了怔,回道:“是陛下如今的令昭仪,先前与静姝一道入的宫。”
燕氏脸上平静地让人猜不出心思,她问:“你跟随在陛下身边,可瞧出了什么?”
苏穆清环顾四周,小声:“令昭仪颇得圣眷。”
“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更低:“陛下如今膝下皇嗣不丰,怕是要再等一段时日。”
燕氏不可置否,她往前走了几步,从树枝上解下一个竹签,眯着眼瞧了瞧。
苏穆清见她沉默,犹豫了一下,问:“母亲是担心静姝吗?”
燕氏将竹签递给他,淡声:“静姝的性子,在宫中吃不了亏,我不担心。只是如今,我总觉得委屈了她。”
以苏家和燕家的地位和名声,顾静姝找一个名当户对的人家轻而易举,可惜,她们都没得选。
陛下的施恩,是莫大的荣耀。
“她父亲和母亲亏欠她,我与她外祖父也欠她良多。”
苏穆清默默看着手中的竹签,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情绪。
燕氏长叹一声,“陛下心意既定,但愿日后静姝能为人所容。”
神使鬼差地,苏穆清接了句:“若是令昭仪,母亲大可放心。”
这话说得突兀,说完连苏穆清自己都愣了下,燕氏狐疑地觑了他一眼,“你对令昭仪了解颇多?”
苏穆清一哑,随即摇头:“只是儿子在御前,常常能碰上罢了。”
燕氏打量他片刻,没有再追问。
……
半个时辰后,帝王携同令昭仪来到桂花林。
姜令音一身银朱色织金鸳鸯纹宫装,在殿内宫灯与烛火的映照下款步映入众人眼帘。
容色绝艳,光彩照人。
这是众人对她的第一印象。
陛下宠爱令昭仪之事,随驾而来的众人大都有所耳闻,前不久蕙质公主生辰宴会,前来赴宴的人十之五六搭乘了令昭仪的船只,听闻是令昭仪喜欢泛舟赏景,所以陛下特意赐下的船只。
行宫不比后宫约束多,为了中秋宴会,宫人进出采买,一来一回,总能漏点消息,譬如,这一次的中秋宴会是由令昭仪负责,陛下还赐了令昭仪协理后宫之权云云。
不用刻意打听,某些消息就传到了他们耳中。
按照规矩,姜令音的桌次应当在姜衔玉之下,照她的安排也是如此,但等她放眼望去,却见姜衔玉的下方坐着顾静姝。
而扶喻的左侧,也就是瑾妃之上的桌案却空置着。
她眉心微动,朝扶喻看去,扶喻也望了过来,烛光打在他的眉宇间,莫名温暖柔和。
他指着那位子,“坐。”
平身后的瑾妃差点没敛住脸上震惊的神色。
令昭仪坐在了她上面?
若淑妃在这,那里当是她的位置。
陛下这是何意?
待姜令音落座,扶喻为此解释:“令昭仪近来操办宴会着实辛苦。”
姜令音笑了笑,眼底一片羞赧与欢喜,“多谢陛下。”
帝妃二人言笑晏晏的模样,着实让人侧目,但这其中,也少不了有人对姜令音颇有微词。
但这些,姜令音即便知晓了也都不在乎。
今日的宴会是她接手宫权后操办的第一场宴会,大大小小的琐事细节,她都一遍遍过目,为此,她连着五六日没怎么休息,好在呈现的效果令人满意。
觥筹交错间,她收到了不少的溢美之词。
扶喻似乎与荣幸焉,唇畔处一直挂着笑,除此之外,对于敬酒,他也来者不拒。
他兴致高,臣子和嫔妃们也觉得轻松、高兴。
不知不觉,宴会已然过半。
姜令音估摸着生辰,朝扶喻道:“陛下,妾身准备了孔明灯,现在去放灯祈福可好?”
扶喻点头,不知是不是饮了太多酒的缘故,他的脸颊处染上了红晕,连嘴角处的梨涡也愈发明显。
他撑着桌角起身,道:“去月半湖。”
身后的庆望见状,连忙扯着嗓子喊:“陛下请诸位爱卿移步月半湖放灯祈福。”
夜幕低垂,圆月倒影在月半湖面上。满月之下,众人似乎被月华笼罩,身披一层淡淡的银光。
月明如镜,一盏盏孔明灯被点燃,放逐天际。
姜令音仰头,看着宛如白昼的夜空,莫名想起了远在雍州的人。
今日是万家团圆日,他在做什么呢?
忽地,有人握住她的手。温热的触感迫使她偏过头,一眼望进扶喻的眼眸。
他今日的眼眸很亮,甚过成百上千的孔明灯。
“陛下。”
扶喻应了声,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高兴吗?”
姜令音毫不犹豫地回答:“高兴。”
她的脸色满是笑意,可扶喻却在注视她的眼眸,他没有错过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想,女子大抵是思念父母了。
“往后,有朕陪着你。”
他垂着眼帘,一字一句,宛如誓言。
姜令音眨了眨眼,轻声回一句:“岁岁有今朝。”
去年中秋的前一日,她被册封宝林,而今年的中秋,她却站在了扶喻身边,与他携手立下誓言。明年呢,她会站在什么位置?扶喻是否还如今日这般,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姜令音不知道。
但她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感觉告诉她:诸事如她所愿。
瑾妃抱着二皇子,目光悄然在帝妃二人交握的手上停留。
良久,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谁也不知这一刻她在想什么。
漫天的烟火倏然在空中绽放,瑾妃的注意力转到了五彩缤纷的烟火上。
烟火绚丽,却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令昭仪,她是昙花,还是烟火呢?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一直等到
第二日,她才得出了结论——
彼时,倚琴神色凝重地扶她起身,“娘娘,昨儿令昭仪留在了含清殿。”
若是寻常时日,这根本不算什么事,但昨日是中秋,是八月十五。这一日,在没有皇后的情况下,陛下都是独寝。
闻言,瑾妃的心绪却格外平静。
她想,即便令昭仪不是昙花,也不是烟火,但她也会让她变成昙花,变成烟火。
第115章 病逝无子封妃。
“娘娘今日心情很不错?”
纤苓为姜令音插上金钗,眼睛对视上镜中人的面容,女子淡扫蛾眉,唇畔处却噙着盈盈笑意。
“本宫留宿含清殿的事可都传出去了?”
纤苓颔首,“昨儿日子特殊,娘娘被陛下留在含清殿的事一大早就传遍了,奴婢来的路上听到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她顿一顿,隐晦地道:“娘娘圣眷之浓,胜过陛下的任何一位嫔妃。”
姜令音弯了弯眉眼,微不可察地觑了眼站在她身后的纤苓,继而漫不经心道:“是么?连蕙妃娘娘也比过去了?”
她放下手中的螺子黛,从妆奁中取出一只玉簪,自顾自插入了绾好的发髻中。
“纤苓,你可听说过无子封妃?”
纤苓抬在空中的手微滞,少顷,她似是不明:“娘娘是说,不曾有孕便被封妃吗?”
她抬起的眼,注视着镜中女子,女子脸上仍蕴着笑意,不难看出她的心情愉悦,在话音落地后的短短几个呼吸间,纤苓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跟随姜令音也快一年了,却还不曾见她今日这样溢满喜色的脸。盛宠也好,宫权也罢,她虽面带笑意,却都不如今日这样情绪外露。
她真的很高兴。
纤苓不动声色,柔声道:“按照娘娘这个意思,淑妃娘娘和诚妃娘娘倒是符合。”
只是,淑妃在封妃之前小产了一回,因着宫中没有皇后,而后宫又需要有人管理,她才得了妃位,这淑妃之位,也是在晏平五年大封后宫时晋的。
至于诚妃的妃位,她是在抚养了皇长子后,又经历了大封后宫才得到手的。
纤苓作出纳闷的表情,“娘娘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事儿?”
话是这样问,心却猛地一缩。
“无子封妃”这四个字,再结合女子今日高兴的模样,莫不是……
纤苓堪堪稳住心神,便听耳畔处传来女子轻快的笑声,她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许多,大抵是她们正处在含清殿中——纤苓弯下腰,听女子说:“纤苓,你猜出来了吗?”
纤苓身形一僵,她飞快地看了眼女子的神色,又迅速垂下眼帘。
“是。”
她猜出来了。
可这于她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回到扶摇殿,冬灵和杪夏不着痕迹地挤掉她的位置,笑吟吟地同姜令音说起宫中之间的趣事。
姜令音似乎也不曾发觉异样,兴致勃勃地同她们谈论起来,她被挤到一边,无人在意。
纤苓沉默了一瞬,低头悄然退了出去。
她一走,屋内的交谈声也戛然而止。
冬灵转动着眼珠子,俏生生道:“娘娘,奴婢去看看觉夏的冰葡萄做好了没。”
知是借口,但姜令音还是挥手让她离开。
杪夏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线,疑惑道:“方才纤苓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可是娘娘同她说了什么?”
她很敏锐,哪怕纤苓掩饰得很好,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姜令音将在含清殿与纤苓说得话简单重复了一遍。
杪夏微微一惊,“这事……”
“自然是假的。”姜令音悠悠道。
扶喻从没跟她提起过什么无子封妃之事,她告诉纤苓,只是想逼迫她对自己下手。
甚至,借用她们布的局坐实这句话。
杪夏顿时领悟了她的意思,她不禁一笑:“娘娘这话虽为假,可依照娘娘如今的圣宠,在旁人看来,娘娘无子封妃也是使得的。”
所以,纤苓才没有怀疑。
她跟在姜令音身边,看多了帝妃二人的相处方式。再加上姜令音对她颇得信重,她没理由怀疑姜令音会诓骗她。
杪夏又有些担心:“娘娘不担心这话传出去吗?若叫陛下听了,会不会对娘娘不满呢?”
姜令音挑眉一笑,“从前我在宫中的名声便不好,传出这样的消息,在陛下看来,只会是认为有人蓄意损坏我的名声。”
听籍安说,扶喻还让庆望暗地里处理了一些嚼舌根的宫人,那些宫人,都曾妄议过她。
瞧,何须她出手呢?扶喻甚至没让她知晓此事。
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扶喻却自觉维护起她。
就像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真的喜欢一个人时,自当双手奉上一切珍贵之物。
不难看出来,扶喻现在对她,确有几分喜欢。
姜令音抚了抚额前的碎发,漫不经心地想着。
可即便如此,对她来说还是不够。
*
中秋过后,连着几天的瓢泼大雨,驱散了不少暑气,也浇灭了宫中许多人的躁动。
姜令音的圣宠依旧,不曾被任何人动摇。
跟随前来的三位采女,除了陈采女那次的偶遇,再无人单独得见圣颜。行宫嫔妃少了,圣宠却攥在姜令音手上,不曾流出丝毫。
眼看着八月过去,天气逐渐转凉,离回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时,行宫中的人还没来得及动作,皇宫中却传来一道令人惊骇的消息:祺婕妤病逝。
消息传来时,姜令音正在和扶喻绘制玉佩的图案。
扶喻笔尖一顿,墨水晕染出一团黑,他犹且不觉,“祺婕妤怎么了?”
被他盯着的侍卫一阵毛骨悚然,随即低头重复话语:“陛下,祺婕妤娘娘于两日前丑时不治而亡了。”
说实话,姜令音也被这道消息打了个措不及防。她知道扶喻离宫后,定是会有人对祺婕妤动手,但她没想到,就直接要了祺婕妤的命。
扶喻声音一沉:“太医如何说?”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是错愕,或许是沉痛,又或许是早有预料,他的神情很平淡,淡得仿佛祺婕妤的病逝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可姜令音还是注意到他拨动着玉扳指的动作。
祺婕妤犯了天大的错,扶喻也没想过让她死。
侍卫不敢迟疑,双手将淑妃的信笺交给庆望手中,而后道:“太医说,祺婕妤娘娘郁结于心……听闻中秋前,祺婕妤娘娘便有咳血之症,只是娘娘讳疾忌医,一直瞒而不报,等淑妃娘娘知晓,为时已晚……”
扶喻一边听他说,一边将淑妃的信笺展开,侍卫说完,他也看完了淑妃的信。
姜令音凑过去,略略扫了眼,除了祺婕妤病逝的来龙去脉,末了还有一大段淑妃的请罪之语。
淑妃管理后宫,有照拂嫔妃之责,可祺婕妤却在她眼皮子底下没了,这是她要承担的罪名。
姜令音收回视线,没有说话。此事轮不到她置喙,且祺婕妤的死对她来说,也不算悲伤之事。只是她有些好奇,祺婕妤只是病逝吗?太医盖章定论是病逝,便表示没有人对祺婕妤动手吗?若有,是如何瞒得住太医的?淑妃呢,她当真一无所知吗?
她能想到的,扶喻自然也有疑虑。
在永安宫伺候的宫人都是后来从六个尚局中挑选的宫女,她们之中,难以保证没有其他人的耳目。当时淑妃和顾婕妤手握宫权,买通个宫人安插进去,简直轻而易举。
扶喻眼眸微深,良久都不曾言语。
缄默的时间里,姜令音也猜不出他在思量什么。她和祺婕妤水火不容,当下说什么都不恰当,唯有保持沉默。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寂静仍在蔓延。
姜令音犹豫地一寸寸握住扶喻的手指,她的手指细腻光滑,带着独有的温度,强势地包裹住扶喻的手掌。
扶喻微愣,垂眸看了眼女子与他交握的手,女子的手不如他大,想要包裹住
如何容易,可她却不肯放弃。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见女子看过来,他也没避开。
姜令音安慰他:“陛下,您别难过。”
扶喻一时间有些怔忪。
以女子和祺婕妤的关系,她犯不着为祺婕妤的事难过,可眼下却因为心疼他,双眉蹙在一起,柔声安抚着他的情绪。
“朕不难过。”他道。
女子没接话,可面上的神色却都表达出她的不相信。扶喻有点无奈,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他抬眼注意到下方低着头的侍卫,叫人退下后,方拉着女子的手道:“朕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陷入回忆后,声音显得无端的缥缈:“虞家夫人同母后是手帕之交,幼时,她常常跟随虞夫人进宫来,朕偶尔也会碰上她……”
“虞夫人是为救母后而死,朕和母后都欠她恩情,她是虞夫人唯一的孩子,虞夫人走后,母后念着她身子不好,便时常接她来宫中小住,后来朕登基,便打算封她为郡主,让她以郡主之身出降。”
后来虞湘衡不愿,并以死相逼,成了扶喻的嫔妃。
这件事喜盛同姜令音说过。
在宫里,也能保虞湘衡一生荣华富贵。前提是,她安分守己。
扶喻也不想亏待她,在晏平五年大封后宫时,便打算晋封虞湘衡为祺妃,与瑾妃、诚妃并列。
可惜,事与愿违。
“不怪陛下。”姜令音轻轻靠近扶喻,“这一切都不是陛下的错。”
在扶喻心里,都是虞湘衡咎由自取。
可他却不曾想,他以为的亏欠,以为的补偿,对虞湘衡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其他嫔妃来说意味着什么。
若非他的纵容,虞湘衡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截寝,怎么会愈发得寸进尺,成为了后宫嫔妃的公敌?
虞湘衡的确不无辜,可扶喻,你呢?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委屈呢?
你有错。
你的错处还很大!
姜令音静静地搂住他,无声地拍着他的后背,眼中却一片冰凉。
不知是她的话戳中了扶喻的心思,还是旁的缘故,不久后,扶喻下令,以礼下葬祺婕妤——没有追封,也没有厚葬。
与这圣旨一起传回皇宫的,还有一道剥夺淑妃宫权的圣谕。
第116章 退让令昭仪占据上风。
祺婕妤病逝、淑妃丢了宫权。
这两件事直接引起了轩然大波。
先知晓的是行宫的嫔妃和跟随圣驾来的宗亲朝臣及其家眷。
淑妃是长安章家嫡女,章家乃鼎鼎有名的世家大族,前后两任家主都是国子监祭酒,族中亦出了不少能人名士。若非扶喻不愿立后,以章氏嫡女的身份,淑妃登顶后位也是使得的。
太后离宫前,还将凤印交给了淑妃,让她代行皇后之权。
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淑妃虽不曾抚育皇嗣,却当之无愧为后宫第一人。
眼下陛下竟无缘无故剥夺了她的宫权——是的,圣谕中没有任何理由。
而在此之前,是祺婕妤病逝。
两件事若是有关联,那是否意味着陛下因着祺婕妤的病逝而怪罪于淑妃?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揣测起陛下的意图。
步辇上,姜令音拨了拨手腕上的红玉镯子,她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纤苓跟在一旁,不由地吃惊道:“娘娘,陛下这莫不是迁怒于淑妃娘娘了……”
冬灵接过话:“宫中诸事以淑妃娘娘为首,祺婕妤病逝得太过突然,陛下自然会怪罪淑妃娘娘。”
还有一点她没说,先前宫中有传言淑妃小产与祺婕妤有关,说不准,陛下也因此耿耿于怀呢?
象征身份的仪仗和六人抬着的步辇浩荡地行走在宫道之上,过往宫人莫不顿足垂首,以示尊敬。
昭仪与妃位只差半阶,仪仗规制却有一点区别,如步辇,前者四人抬,后者六人抬。
姜令音为贵嫔时,司仗司给她备下的便是四人步辇,册封昭仪后,又给她添了两人,如此,姜令音出行时的仪仗其实一应是妃位的标准。
这是帝王给她的殊荣。
所以即便她名义上是昭仪,但有了宫权后,对上瑾妃和诚妃,也丝毫不逊色。
姜令音抬眼看着迎面而来的仪仗,与坐在步辇上的瑾妃四目相对。
此处并不宽阔,不足够二人的仪仗一起通行,所以势必有人要往后退让。
纤苓看了眼前方,下意识地道:“娘娘,咱们可要让一让?”
姜令音没说话,她觑了眼冬灵。
冬灵立即会意:“尚局的人还在扶摇殿等娘娘呢,娘娘怎好让各位大人久等?”
她的声音不低,似是在故意说给谁听。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话的倚琴脸色登时一变,压低声音对瑾妃道:“娘娘,令昭仪这是明晃晃地欺辱您呢。”
瑾妃却面不改色,她甚至含笑道:“既然令妹妹身上还有要事,便让令妹妹先行一步吧。”
她虚抬了下手,得到吩咐的小太监立即将步辇放下,数位宫人陆续退到宫道的一侧,低眉顺眼的模样一如过往的宫人。
瑾妃从步辇上走下来,以她的高度,须稍稍昂首,方能看清姜令音的面容。
姜令音低眸,冲她一笑:“多谢瑾妃娘娘。”
她的眉眼间满是慵懒之色,话是道谢,语气却不算恭敬。
瑾妃没有接话。
直到姜令音的仪仗与她擦身而过,她的神色也丝毫未见波动。
然而只有倚琴知道,自家娘娘现在是如何得怒不可遏。
瑾妃死死攥着手心,堪堪维持住自身的仪态。一回到寝殿,倚琴就屏退众人,放轻了呼吸来安抚她:“娘娘息怒。”
“息怒?”瑾妃微微提高了声音,片刻后又恢复了一贯的语调,“你让本宫如何息怒?”
今日,令昭仪已经明目张胆地骑到她头上了。向来都是低位者避让高位者,位卑者向位高者低头,令昭仪却以权势逼迫她,让她低头,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她还有什么脸面?
“只是昭仪便如此张狂,若成了妃位,那还了得?”
瑾妃一时有些意外和烦躁:“陛下竟为了虞氏直接剥夺了淑妃的宫权,本宫到底还是小看了虞氏在陛下心中的份量。”
淑妃位分高于她,又掌管着凤印,她先前一直想着将淑妃的宫权夺走,但当下发生此事,却打了她措手不及。
倚琴也为此担心:“淑妃没了宫权,这后宫岂不是就成了令昭仪和顾婕妤的天下了?”
“令昭仪有圣宠,又有宫权,单是顾婕妤一人如何压得过?再这般下去,只怕那句话要成真了。”
无子封妃。
这莫大的荣耀加身,往后,令昭仪便是失了圣宠,旁人也望尘莫及了。
瑾妃闭着眼沉思片刻,静静道:“登高跌重,让她再享受一会高处的滋味吧。”
……
圣谕传到皇宫时,淑妃怔愣许久。
绫屏咬着唇没敢出声,周围的宫人也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准备承担她的怒火。
可过了许久,只听得淑妃一声苦笑:“罢了,既是陛下的意思,本宫自然遵从。”
“正好,太医让本宫静心休养,如此也好、也好……”
殿内的宫人闻言,悄然松了口气,心中对淑妃也愈发感激和尊敬。
绫屏望着自家娘娘,欲言又止:“娘娘……”
“陛下怎能怀疑您呢?”她心里难受极了。
娘娘的确因着小产一事对祺婕妤心里有隔阂,可从未想过对祺婕妤下手,若是下手,哪还会等到今日?
淑妃微微一笑,“或许不是怀疑,只是祺婕妤并非骤然病逝,她咳血一事,本宫不曾察觉,太医也说了,倘若尽早发现,或许祺婕妤不至于丢了性命。”
她长叹一声:“此事,本宫亦有失察之责。”
绫屏皱眉,“即便如此,陛下也不该直接夺了娘娘手上的宫权,这些年,一直都是娘娘劳心劳力地管理后宫,后宫上下抹莫不信服,不过是一时失察——”
“好了!”
淑妃乜她一眼,声音陡然一沉:“这后宫,是陛下的后宫。陛下信任本宫,才将宫权交到本宫手上,这宫权,却并非本宫所有。陛下有权交给任何一个人,你明白了吗?”
绫屏脸色一白,立即屈膝请罪:“是,奴婢一时失言,多谢娘娘宽恕。”
将绫屏打发出去,淑妃在临窗的榻上独坐良久。
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院子里的风将廊下的风铃吹响,清脆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回荡在淑妃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淑妃忽然无声扯唇一笑。
虞湘衡死了。
她终究还是死了。
死后哀荣都没有,真是可怜啊——
*
冬灵说得不是假话,因着淑妃忽然被剥夺了宫权,六个尚局将重新进行分配管理,今日,女官们再次来到扶摇殿。
除了她们,顾静姝也在场。
姜令音坐在上位,目光随意地看向顾静姝,“顾婕妤可有什么想法?”
扶喻收了淑妃的宫权,也没有给旁人宫权的意思,所以就变成了姜令音和顾静姝二人共同管理宫中诸事。
姜令音位高,她有权先挑,可她偏将难题交到了顾静姝手上。
六尚的女官也摸不准她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没有说话,但余光却一直落在这两位娘娘上。
顾静姝应当是早有想法,直接道:“妾身先前主要管理尚功局和尚服局,对这两处还算熟悉。”
姜令音轻挑了下眉,六个尚局,她只选两个?
顾静姝看着她,不卑不亢:“昭仪娘娘以为如何?”
姜令音才不跟她你来我往,互相推辞,不论顾静姝打得什么算盘,她都不在乎。
“顾婕妤既然有了选择,便就如此吧。”
对于她的话,顾静姝也不算意外。
出了扶摇殿,重锦随即不解地问:“娘娘今日何必退让呢?您与令昭仪本该平分三局,娘娘这般,倒落了下风。”
顾静姝笑笑:“你当真以为令昭仪想与我平分吗?”
只怕她的话,正中令昭仪的下怀。
重锦难得有些糊涂了:“娘娘都看穿了令昭仪的心思,还顺着令昭仪做甚?”
顾静姝“唔”了声,沉吟道:“她位高于我,若真是平分,只怕她心里不畅快。”
但姜令音不畅快与她何干?
这显然只是个说辞。
“宫中的局势说变就变,如今她占据上风,陛下也偏宠她,我若是偏要与她相争,只会彼此闹个不快。”
顾静姝冷静地分析道:“总要有人退让,今日是我,来日说不准会是谁。况且,她初次经手宫务,一口气要管理四个尚局,也非容易之事。”
淑妃管理后宫这几年,为她效忠的人难道会少吗?如今换成了姜令音,难免有人不会信服,使些绊子也是常有的事。
她却不能行差踏错。
宫中之人无数双眼睛会盯着她,拿她与淑妃相比较,若她不如淑妃,一旦露了怯,往后再树威可就难了。
随着她的分析,重锦渐渐解开了眼前的迷雾,她重重地点头:“娘娘说得道理,奴婢都明白了。”
顾静姝莞尔:“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但她却没说下去。
中秋那日,她与外祖母在偏殿里交谈了一番。
有些话,虽未曾宣之于口,但却有表露出的迹象。
她若是诚心与姜令音争,时至今日,她恐怕已经难以争过了。
甘心吗?
其实有很多的不甘心。
但没有办法,即便再不甘心,她也要忍着。
至少比起世上的许多人,她已经幸运得多了。
她很知足。
她该知足。
扶摇殿内,姜令音姿态闲散地倚靠在凉椅上。
“娘娘。”纤苓蹙着眉头,迟疑地开口,“顾婕妤是不是故意的?娘娘与她一同协理后宫,本该平分六局,可她却……奴婢担心此事有阴谋。”
冬灵大大咧咧地道:“能有什么阴谋?定是不愿与娘娘相争呗,若真要争,顾婕妤如何争得过咱们娘娘?纤苓,你也想太多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冷哼一声:“还有今日在外面,你凭什么叫咱们娘娘退让?”
纤苓刚要开口,就被冬灵拿话堵住:“你可别说什么咱们娘娘的位分比瑾妃娘娘低这种话。”
纤苓顿时一噎。
她想问,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虽然娘娘告诉她陛下会让她“无子封妃”,可这不是还没下旨?没正式下旨,娘娘是昭仪,本就比瑾妃低一等。
但心里的这番话,她却不敢说出口。
二人之间的拌嘴,以冬灵全方位压制取胜。
姜令音在一旁听着,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总之未置一词。
她托着腮,心里想着扶喻知晓六个尚局分配的情况后会是什么反应。
纤苓看着面前洋洋得意的冬灵,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冬灵似有所觉,她狐疑地瞥了纤苓一眼,在低头的瞬间,也冷冷地牵了牵唇。
第117章 众敌她被这些人孤立了。
六个尚局的分配情况传到扶喻的耳中时,他先是一晃神,旋即看向庆望,“这是令昭仪和顾婕妤自行商定的?”
庆望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语气,如实地点了点头:“是,陛下。半个时辰前,顾婕妤和尚局的大人们都去了扶摇殿。”
他有点意外陛下的反应,莫不是陛下觉得分得不恰当?
也是,虽说令昭仪位分比顾婕妤高半阶,但顾婕妤协理后宫的时间却比令昭仪要长……
他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又听自家陛下沉吟道:“回宫后,让陈尚宫去拜见令昭仪。”
庆望下意识地应了声,回过神来,忽地一怔。
陈尚宫?
这位大人可是太后殿下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管理六个尚局。而她的主要职责,是教引中宫。
简单来说就是协助皇后管理后宫诸事。
陛下让陈尚宫去拜见令昭仪,到底是担心令昭仪对宫务的生疏,还是其他原因?
庆望没敢深想。
扶喻说的是回宫后,因而这事也就没提前传到姜令音等人耳中。旁的嫔妃见陛下对令昭仪和顾婕妤分管尚局之事没任何表态,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结果是不容置疑的。
这种情况下,行宫众人对姜令音的态度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恭敬。
在扶喻的默许下,姜令音时常传见尚局之人到扶摇殿,尤其是尚功局和尚仪局的有琚和有声。
众人心知这大约是选中了二人接任尚功和尚仪,倒也不曾怀疑什么。
中秋过后不久就是瑾妃的生辰。
蕙质公主生辰后,瑾妃便一直平静地待在重光殿,对于行宫里谈论颇多的的姜令音得权与姜令音和顾静姝分权这两件事毫无反应。
婕妤往上的嫔妃每年生辰时都能摆几桌宴席,以示尊荣。去岁的这时候姜令音刚入宫,凑巧碰上了瑾妃的生辰,她记得这事儿是淑妃安排下去的。
于是,她派纤苓去了趟重光殿询问瑾妃的想法,得了确切的回复后,她便将宴会的一应安排循着旧例分给了各个尚局。
虽然她不想落人口舌,但她也不会为了此事费多少心。
瑾妃虽没有宫权在手,但不论在皇宫里还是在行宫里,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因而,听闻消息的嫔妃们都活络起来。
瑾妃生辰,陛下必定会到场。行宫里的嫔妃虽然不多,但她们仍旧没有圣宠,眼看就要回宫了,她们总不能白来一趟,抱着这样的心态,她们都十分重视这次的宴会。
瑾妃的宴席就摆在重光殿前的院子里,重光殿距离扶摇殿有些距离,因而比起其他人,姜令音便算姗姗来迟了。
今日,瑾妃难得的穿了一身绯色的宫装,盘起的发髻上坠了几支
金钗和步摇,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间皆流露出不凡的气度。
众人穿着寻常,姜令音也没打算喧宾夺主,可她人一来,仍旧吸引了诸多的目光。
“令妹妹来了。”瑾妃瞧见她,也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座,“方才还在说令妹妹呢。”
姜令音的位置在她的右下方,姜衔玉的正对面。
她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接过话话茬:“说什么?”
沁婕妤搭了腔:“二皇子给瑾妃娘娘写了一幅大字,妾身们都羡慕得紧。说来昭仪娘娘颇得陛下宠爱,只怕离好消息也不远了。”
姜令音轻颔首,不以为意地道:“这事儿可说不准。”
“这倒也是。”沁婕妤自若地接过话,“不过昭仪娘娘还年轻,即便再过两年,也不必着急。”
瑾妃含着笑:“是了,本宫也是入宫快两年了才怀上的旭儿。诸位妹妹也不必着急,时机到了,自然就有了。”
姜令音不急,可其他人如何不急?
满打满算,她们已经入宫一年了,可这一年,竟有人还不曾承过宠。陛下不召她们侍寝,让她们如何怀上皇嗣?
三位采女微微垂了脑袋,没有吭声。
出了皇宫,陛下还是看不到她们,被令昭仪紧紧霸占着,她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瑾妃将几人的神色看在眼中,面不改色地道:“想要诞下皇嗣,诸位妹妹平日里可得仔细调养好身子,身上哪儿不畅快了,可不能瞒着,以免误了治病的时辰。”
她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叫众人觉得舒心不已。
一时间,气氛和乐。
姜令音莫不关己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将周遭的说话声和笑声无视了个彻底。
扶喻来时,便见女子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精致的眉眼,被所有人排斥在外的场景。
她与这儿格格不入。
霎时间,扶喻眸子一沉。
待众人瞧见扶喻,便被他黑沉的脸色唬了一跳。
谁也不知陛下为何这副模样,不知不觉间,气氛凝固,噤若寒蝉。
众人屏气凝神,只觉得坐立难安。
瑾妃抿了个笑,斟酌着开口:“陛下——”
话才开了个头,便被扶喻打断:“方才在聊什么?”
瑾妃忙道:“今儿旭儿给妾身写了一幅大字,妾身给诸位妹妹瞧了眼,诸位妹妹颇是羡慕,妾身到底有些经验,便同她们谈起了养育皇嗣之事。”
扶喻坐上主位,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淡淡道:“连自己的言行都没约束好,如何能抚养好皇嗣?”
这话一出,包括瑾妃在内的嫔妃都变了脸色。
谁也不曾料到陛下如此不留情面,坦言她们的不堪。
众人沉默间,扶喻望向姜令音,声音柔和了许多:“这几日可是没休息好?”
姜令音刚接手宫务,要熟悉几个尚局的职责;扶喻这几日也在忙秋闱一事。二人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了,再加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扶喻不免多想。
女子受他宠爱,虽有宫权在手,但寡不敌众。
所以,她被这些人孤立了。
姜令音没受扶喻情绪的影响,她抬眼与他相望,弯了弯眼眸,“陛下也是。”
院子里异常安静,二人的对话便一字不漏地传到众人的耳中。
瑾妃也有些出神。
陛下的语气一贯是冷淡的,可当下却又柔又轻,好似说重些,会吓到令昭仪一般。
陛下何时这般体贴,这般耐心地对待一个嫔妃?
便是蕙妃,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陛下吧?
依照规矩今夜本该留在重光殿的扶喻,却在宴席上待了没多久后,同姜令音携手离开。
这个被众人抱以期望、慎重对待的宴会,在扶喻和姜令音一同离开后,也宣布了散场。
众人沉默又失望。
但最难堪的,莫过于瑾妃。
顾静姝离开重光殿时,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上方面无表情地瑾妃。
重锦轻声感慨:“这下子,令昭仪算是彻底得罪了瑾妃。”
“不过,以令昭仪如今的盛宠,日后再诞下皇嗣,焉知不会越过瑾妃娘娘呢?如今得罪了,也不算什么事儿。”
顾静姝不可置否。
说到这里,重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在看她们后,她再次压低声音:“娘娘,奴婢今儿去膳房的路上,听到了几个宫女在谈论令昭仪……”
她觑着自家娘娘,一字一顿:“说什么无子封妃。”
顾静姝眉目陡然一凝,“这种话,听听就是了。”
重锦会意:“是,奴婢省的。”
*
眼看暑气逐渐散去,回宫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晌午时的太阳仍毒辣得很,姜令音却一改常态,坐着步辇来到含清殿。
苏穆清站在廊下,长身玉立,目不斜视。
籍安远远见到她的仪仗便去通传了,因而待姜令音下了步辇,籍安便迫不及待地迎她进殿。
“天儿热,娘娘怎么来了?”
姜令音目光掠过一旁的苏穆清,看向籍安,笑吟吟地问:“陛下可在忙么?”
籍安弓着身,笑眯眯道:“娘娘来得巧,几位大人刚好离开,陛下正打算用膳呢。”
姜令音瞬间明白了籍安话里的意思,她轻颔首,脚步翩跹得进入扶喻的眼帘。
“陛下圣安。”
福身的动作还没做完,便被扶喻打断,“过来,可用过膳了?”
姜令音依言走到他身边,被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
她笑得眉眼弯弯,“妾身来同陛下一起用膳。”
扶喻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无事献殷勤。”
姜令音眉头一压,立即反驳:“陛下怎能这么想妾身呢?”
扶喻一边拉着她往后殿走,一边嗤了一声:“往常哪一次不是朕去扶摇殿?”
日头高,女子怕热,也怕晒黑,又想同他一道用膳,又不想出来,便几次三番地暗示他,让他去扶摇殿。
说她没脸皮,她还反过来怪他不心疼她。
姜令音努了努嘴,没说话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左右扶喻也从了她的意愿。
今日她来见扶喻,倒也确实有一件事:“陛下先前不是答应带妾身去南巡吗?妾身瞧着,陛下都打算启程回宫了,莫不是等回了宫,再去南巡?”
扶喻一顿,忽然想起此事他还没和女子通气。
他没掩饰脸上的神情,姜令音眸色微闪,静静地问:“陛下另有安排了?”
扶喻哑着声,将今年秋闱和明年春闱、殿试的事简略提了一嘴,又将之后的安排说了一遍。
“待殿试结束,明年的这个时候,朕带你去南巡。”
大抵是不想见女子情绪低落,扶喻忙又保证:“愔愔放心,这件事朕已经让苏穆清去准备了。”
南巡是一件大事,必然要提前做好准备。
姜令音心思百转,面上不露分毫,勉强“哦”了声,“妾身明白了。”
知晓女子期盼已久的事落了空,心里会不舒服,于是用膳时,扶喻便殷勤地给她盛汤、夹菜。
这场面,看得庆望眼皮子直跳。
仿佛似曾相识——
令昭仪初次侍膳时似乎也是这般?
第118章 记仇权宠加身,
锋芒毕露。
十月初八,桂花飘香,秋意正浓,圣驾动身返回长安。
回程的几日,姜令音频繁进出圣驾,引来了诸多人的侧目。
一来二去,随行的官员都知道了她的身份。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了“绥安侯府姜家”这几个字上。长安城是皇宫所在地,盘踞了数不清的王侯国公、名门世家。
绥安侯的爵位来自于先祖,乃太宗皇帝所封,世袭罔替,已有数百年。姜家不是大姓,但先祖曾尚皇室公主,所以也谈得上与皇室沾亲带故,只是几代下来,已有萧条之势。
因着姜衔玉为皇妃,又抚养了皇长子的缘故,姜家的才逐渐扬名。
如今见又一姜家女颇得圣眷,众人不免道一声姜家真是好运道。至于旁的,却不做他想。
姜令音倒是不知他们这些人的想法,知道了,恐怕也是一笑置之。
她想要的,只有扶喻拥有,也只有扶喻给的起。所以,她从入宫开始,就仅仅在意扶喻一人的想法而已。
众人回到长安已是十月中旬。
众妃在淑妃的率领下在宫门前恭迎圣驾。
近三个月不见,淑妃的脸色比先前憔悴了许多,不知是不是丢了宫权的缘故。
姜令音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见淑妃朝她看过来。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脸上也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在姜令音以为她会说什么的时候,淑妃倏然移开了视线,她什么也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姜令音悄然动了动手指,眼底一片晦暗之色。
待回了承光宫,她立即喊来栖笺,“宫里最近可发生了什么事?”
栖笺想了想,摇头道:“祺婕妤病故后,淑妃娘娘被陛下剥夺了宫权,宫里人人风声鹤唳。这段日子,各位娘娘和主子们都各自待在宫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过淑妃娘娘这段时日病了,请了好几次太医,前两日,章夫人还递了牌子进宫探望淑妃娘娘。”
姜令音挑眉,“此事是何人应允?”
章夫人有诰命在身,淑妃又是正二品妃位,二人相见并非难事,但——淑妃没了宫权,若是召见章夫人,或是章夫人请求入宫,都需要经过掌管后宫之人的同意。
故而姜令音有此一问。
此事应当让她和顾静姝知晓,偏偏她们当时不在后宫。
栖笺没想到她这么警觉,立即笑道:“是陈尚宫。”
又道:“先前一直是陈尚宫协助淑妃娘娘。”
所以,这个意思是,陈尚宫和淑妃交情匪浅?
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姜令音垂眸思量须臾,又问:“魏选侍那儿如何?”
魏选侍就是先前的琼贵嫔。
栖笺道:“魏选侍被降位后,闹腾了好些日子,等祺婕妤病逝后,不知怎的,就安分了下来,一直到今日,也不曾有什么动静。”
姜令音稍稍意外了一下,又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她将宫里的情况了解完之后,用过膳,正准备看会账簿,便听喜盛来报陈尚宫求见。
姜令音看了眼天色,将人传进来。
陈尚宫虽年逾五十,但精神健硕。她穿着褐色的宽袖长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仿若能洞察人心。
“臣尚宫局尚宫陈氏给昭仪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在姜令音面前,她恭敬的姿态却与常人无异。
打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姜令音就觉得是个硬茬,她有心试探,便温声唤人奉茶:“尚宫大人不必多礼,先坐下吧。”
她一抬手,纤苓立即为陈尚宫斟了一盏茶。
“娘娘折煞臣了,当不得娘娘大人二字。”陈尚宫拱手一礼。
姜令音笑笑,不可置否。
待臀部沾了半个交杌后,陈尚宫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只见殿内的宫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上的活儿,她心里有了底,眼前的主子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
在不曾见过令昭仪前,她听到过不少关于这位娘娘的传言,但这一见,却更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谣言不可信。
知晓尚宫局归令昭仪管理后,底下的女史们都有些焦躁和不安,亦有不少抱怨,无他,令昭仪太过年轻了。这一路走来,她也太顺遂了。像她这样的年纪,总喜欢意气用事,偏偏她如今颇得圣宠,后宫之中无人制衡。
可一旦她犯了错,底下的人都将会遭殃。
她们不想受牵连,便都想着日后对她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她倒是没有过早下定论,可心里也是犹豫的,然而叫她意外的是,陛下一回宫,就让御前的人来给她传了口谕,让她来拜见令昭仪。
陈尚宫从前就是太后扶持上位的,陛下也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了解陛下的性格,且陛下从前一贯不插手内廷之事。由此可见,陛下对令昭仪的重视。
所以,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拜见令昭仪。
“昭仪娘娘,尚宫局是……”
陈尚宫不卑不亢地将尚宫局处理的事务一一解释了一通,末了,还将账簿奉上。
“请娘娘过目。”
纤苓将账簿放到姜令音的手边,退到了姜令音的身后。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神态恭谨的陈尚宫,心头愈发沉重。
陈尚宫如此态度,已有亲近和教导之意。
她从前,也是这样对淑妃娘娘的吗?
她不知道,但她总觉得陈尚宫不该如此迫不及待地来承光宫。
姜令音随意翻看了两页,重新望向陈尚宫,语气不明:“除此之外,陈尚宫可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本宫?”
她不是察觉不到陈尚宫对她温和尊敬且谨慎的态度,所以,她打算再试探一番。
陈尚宫有一刹那的怔愣。
她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脑海里的思绪翻涌。
什么事?
她要问的是什么事?
姜令音慢条斯理地抬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很有耐心地等着陈尚宫的回答。
可脸上的笑意却一寸一寸消失。
电光火石间,陈尚宫想起一件事。
她立即起身作揖,“回娘娘,臣还有一事未曾禀明。”
“五日前,章家夫人往宫里递了牌子,请见淑妃娘娘。臣做主允了此事,并于两日前让章家夫人进了宫,在昭和宫待了一个时辰。”
姜令音静静地听完,嘴角忽然抿起。
“这种事,从前都是陈尚宫来处理吗?”她问。
陈尚宫没有迟疑地道:“是,不过娘娘既已回宫,往后臣会告知娘娘一声,请娘娘处理。”
“好。”姜令音姣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本宫知晓了,往后也要劳烦尚宫来协助本宫。”
“是,臣明白。”
出了承光宫,陈尚宫摸了一把后颈,才惊觉自己身上竟出了一片冷汗。
这个时候,她哪还不明白方才令昭仪单独提出此问的言外之意。除了试探外,更多的是提醒她,如今是她令昭仪掌管后宫,一应事宜,都该先回报给她知晓。
即便事关淑妃,也不能例外。
待回到尚宫局,却见御前的籍安正在等候她。
“尚宫大人。”
陈尚宫回以一礼,“籍安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籍安一笑,颇是腼腆:“是,昭仪娘娘初掌宫权,陛下有些不放心。听闻尚宫大人去拜见了昭仪娘娘,不知大人以为昭仪娘娘如何?”
陈尚宫听得心惊不已。
可即便是陛下问话,她也不能背后妄议主子。
她想一想,肃声道:“劳烦公公告知陛下,臣定会全力协助昭仪娘娘管理后宫诸事。”
籍安放心地点了点头,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开。
陈尚宫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而看到这一幕的女史们也赶忙围了上来,“尚宫大人……”
……
尚宫局后面发生的事姜令音并不清楚,但各宫却在陈尚宫到达承光宫不久就得到了消息。
陈尚宫主动拜见令昭仪这一动静,免不得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件事:今时不同往日。这偌大的后宫,已归令昭仪掌管。
所谓的协理后宫,成了统摄后宫。
令昭仪权宠加身,锋芒毕露。
翌日是十月十五,一直以来都是众嫔妃前往昭和宫请安的日子,可这日一早,各宫嫔妃却没着急前往昭和宫,而是派宫人们到各处打听消息。
如今淑妃位分虽是最高,却不再掌权,她们不知道该不该去,若是去了,是否会得罪令昭仪?
正在她们踌躇间,昭和宫忽然派了宫人出来传话:淑妃娘娘玉体抱恙,须静养,近来不宜见客。
众人不由地松了口气。
姜令音难得的起了个早,听闻消息后,她诧异地问:“淑妃娘娘抱恙?可找太医瞧过了?”
来承光宫的是淑妃身边的心腹宫女绫屏,她福了福身,道:“谢昭仪娘娘关心,淑妃娘娘已经请太医瞧过了。”
姜令音再问:“尚寝局的玉牌也撤了?”
绫屏微顿,垂首道:“还不曾,此事就劳烦昭仪娘娘了。”
姜令音“嗯”了声,当着她的面吩咐纤苓去尚寝局将淑妃的玉牌撤下。
绫屏皱着眉回到昭和宫,将这事说给淑妃听,一边说,一边抱怨:“娘娘,令昭仪怎能这样?”
一点都不留情面。
自家娘娘都三个多月没见到陛下了,玉牌一撤下,陛下就算是想来看看娘娘,恐怕也会被人劝着顾及龙体。
绫屏郁闷极了。
淑妃愣了半晌,忽然笑起来。
这可给绫屏吓坏了:“娘娘,您笑什么?”
淑妃咳了一声,低低道:“你可还记得去岁冬日,本宫曾让尚寝局撤下过令昭仪的牌子。”
“奴婢记得。”绫屏点头,“那时候,令昭仪病了,娘娘顾忌着陛下,还特意让罗才人她们去探望了令昭仪——”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所以,令昭仪还记着这个仇?
绫屏扯了扯唇,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可娘娘当时不也是为了她好吗?”
“是啊。”淑妃惨淡一笑,“这会儿,令昭仪也是为了本宫着想,不是吗?”
绫屏顿时哑然。
淑妃看了看她的脸色,轻轻一叹:“好了,你生什么气?”
绫屏咬着唇,好一会儿,才堪堪开口:“奴婢就是替娘娘不值。”
令昭仪何德何能得陛下如何盛宠?
淑妃仿佛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立即提醒道:“这是她的本事,往后待令昭仪恭敬些,莫要被人抓住了把柄。也告诉昭和宫的人,今后要更加谨言慎行,不要招惹是非。”
“是,奴婢知晓分寸。”
绫屏应下,侍奉淑妃喝了汤药后,正欲出去,忽然听道一声低不可闻的感叹:“那时候,她还是令婉仪……”
绫屏脚步一顿,旋即鼻子也一酸。
是啊,短短几个月,令昭仪竟有权撤下娘娘的牌子了。
谁能想到她有这样的造化呢?
第119章 背叛(上)“娘娘她不想诞下皇嗣。”……
令昭仪撤了淑妃的玉牌的消息在宫中逐渐传开来。
这一举动,便更让众人觉得她性子猖狂。
外面传的消息姜令音听得一清二楚,但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她正忙着了解尚局的账簿和各宫的势力。
冬日将近,尚服局要给主子们裁剪衣裳,还特意来询问姜令音料子如何分。
其实这种小事只需要遵循旧例即可,但宫里都是人精,以为姜令音刚接手宫务,要事事过问,事必躬亲。
这一来,也是探探姜令音的行事风格。
姜令音对于她们的试探心知肚明,也没为难她们,只淡淡道:“按着往年的例子来就成。”
尚服笑着应了,心里不由地松了口气。
宫里的传言影响不到姜令音,她按部就班地翻看宫中的账簿,了解银子的各项出处,查漏补缺。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于她封妃的消息被人开始大肆传扬,说得有鼻子有眼。
虽是传言,但私下里仍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怎么又在编排娘娘?”冬灵啐了一口,一脸愤懑,“她们真是太过分了!娘娘可要仔细查一查,再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姜令音瞥她一眼,悠悠地道:“不算编排。”
“就是,若叫陛下听见了,岂不是以为娘娘……”冬灵正在气头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娘娘的意思莫不是——”
姜令音点了点头。
冬灵压抑着面上的喜色,小声道:“过几日就是娘娘的生辰了,这是陛下给娘娘的生辰礼吗?”
姜令音笑了笑,没有说是还是不是。
但冬灵却欢呼起来:“奴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纤苓打帘子进来时就听到她的这句话,她笑着看向姜令音和冬灵,眸中透了点疑惑:“娘娘是有什么好事吗?”
冬灵别过脸,没搭理她。
姜令音重新看起账簿,也没接话。
纤苓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待晚间回到屋子里,冬灵方才不情不愿地对她道:“有件事要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告诉旁人。”
纤苓心神一凛,柔声:“这是自然,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娘娘生辰那日,陛下要给娘娘封妃。”冬灵说得眉飞色舞。
她沉浸在愉悦之中,没注意到纤苓一刹那阴翳的眼神变化。
……
二十六日是姜令音的生辰,得知她的生辰宴设在了长空楼后,关于她封妃的谣言愈演愈烈。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扶喻没有出声打破这一谣言。
陛下和令昭仪任谣言发展的态度,更加证实了事情的可信度。
空穴不来风。
不否认,即是默认。
玉照宫
“令昭仪才入宫一年多,膝下更是无子,陛下怎就直接给她封妃了?”这太快了。
宁昭容觑了眼南筝,漫不经心道:“陛下宠爱她,自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给她。”
南筝一噎,她有些忿忿不平:“奴婢心疼娘娘。”
自从祺婕妤病逝后,娘娘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竟开始喜欢上侍花弄茶,偶尔还叫上陈采女相陪,连蕙质公主和三皇子都没怎么上心了。
“心疼我做甚?”
宁昭容利落地剪下一截枝叶,不咸不淡道:“现在心急的,另有其人。”
淑妃、瑾妃、诚妃,哪一个不比她更急?
再大的心,在这宫里的几年里,她也都耗空了。左右她得不到,眼红令昭仪又有何用呢?
眼下她膝下有子有女,当是旁人羡慕她才是。
临华宫
殿内气氛压抑,宫人们噤若寒蝉。
瑾妃倚在榻上,手中拨弄着一柄玉如意。
柄上的穗子微微晃动,像极了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内心。
她从暮色四合坐到弦月高垂,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蹿来一阵风,将案上的蜡烛吹得时明时灭。
倚琴款步进来,神色凝重地俯下身,贴在瑾妃耳边低语了几句:“娘娘……”
瑾妃眉头微动,抬眼看她,“知道了。”
倚琴默了默,“奴婢总觉得这事儿太过顺畅了,令昭仪当真不曾设防吗?还有,她怎么会主动避孕呢?”
“这会不会是令昭仪所设的的圈套?”
瑾妃反问:“她能有这样未雨绸缪的本事?”
想着先前的那几件事和处理结果,倚琴心顿时一定,觉得有理。
昭和宫
淑妃连着服用了几日的汤药,脸色有所好转,对于绫屏嘴上嘀咕的事儿充耳不闻。
不说陛下封令昭仪为妃了,就是四妃之一,她也没有法子阻止。陛下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没了琐碎的宫务,她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人也闲了下来,一闲下来,她就开始回忆往昔。
越想,她越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可笑。
依照陛下的性子,何曾会在意诚妃和皇长子?她那时候怎么会觉得,诚妃是令昭仪的挡路石呢?
想到皇长子,她不由地眼眸一暗。
母亲入宫来,给她带了许多调养身子的药,后位空悬多年,她也执掌后宫多年,资历上,威望上,没有人比得过她。只要她诞下皇子,便有机会更进一步——这是母亲的想法。
可淑妃知道,正因为她执掌后宫多年,陛下才不会让她登临后位。
倘若陛下有这个心思,早就立她为后了。
她离后位很近,却也遥不可及。
这个认知她一直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
十月二十六,姜令音生辰。
因着宴席开始于酉时,时辰尚早,姜令音在承光宫不慌不忙地用了午膳。
午膳后,她照常看起了未看完的账簿,没多久,纤苓端着一碗汤进来,当着冬灵的面道:“娘娘,奴婢给您熬的汤好了。”
姜令音没在意,“放着吧。”
刚说完,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本宫会趁热喝的。”
纤苓笑笑,颇是担忧地问:“娘
娘月事已经推迟了好几日,今日可要找太医把个脉瞧一瞧?”
“不妨事。”姜令音语气随意,“从前不是没有推迟过。”
纤苓应了声,等看着姜令音喝完了汤药,方带着碗退下去。
冬灵蹙眉望着纤苓的背影,眸色微闪。
……
宴会开始前,各宫嫔妃陆续来到长空楼。
她们个个衣着艳丽,妆容精致,扶喻一晃眼,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姜令音是同他一道入的殿,见扶喻步子一顿,她不明所以地唤了声:“陛下?”
扶喻锁着眉,坐上主位后,方冷声道:“怎么穿成这样?”
姜令音这才反应过来,她扫了一眼众人,觉得好笑:众人不约而同地都穿了红色的宫装,绛红色、水红色、藕粉色……叫人眼花缭乱,连瑾妃也不免俗。
扶喻的话让众人有片刻的窘迫。
她们不知为何令昭仪独得陛下宠爱,但令昭仪偏爱红色系的衣裳一事她们却都清楚,无需绞尽脑汁,她们便以为陛下也喜欢红色,至少她们穿上红色的衣裳,能引起陛下的注目吧。
可谁知,陛下竟目露嫌弃。
姜令音嗤了一声:“从前竟不知道,诸位也与本宫一样都喜欢红色。”
众人微微低下头,仿佛无地自容。
不过姜令音今日却穿了一身杏黄色的宫装,在一众红色中,她显得格外出挑。
今日是她的生辰,所以她的位置安排在了扶喻的左侧方,一如中秋那日。
本朝座次以左为尊,照例,那是淑妃的。但淑妃今日一早就派人来给姜令音送了贺礼,并表示自己身子抱恙,无法参加宴席。
淑妃不来,姜令音便更坦然地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丝竹声响起后,宫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顾静姝看着桌子上的菜肴,还有前方的乐人,忽然听上方的宁昭容问她:“顾妹妹觉得,令昭仪生辰的阵仗,可越过了瑾妃娘娘?”
顾静姝侧眸朝姜令音看了眼,旋即道:“是有些,不过令昭仪得宠,又管理后宫,热闹些也是应当的。”
宁昭容含笑盯着她半晌,含糊地“嗯”了声。
顾静姝抿了口果酒,忽然看向瑾妃,却见瑾妃笑吟吟地同姜令音举杯交谈。
她敛了敛眸子,又兀自饮了好几口。
冰凉的果酒刚刚顺着喉咙往下咽,上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待顾静姝抬头看去时,姜令音捂着胸口,已经被扶喻拦腰抱起,往后殿走去。
“传太医——”
她愣了须臾,便起了身。
“怎么了?”
重锦压着声音道:“奴婢只瞧见令昭仪同瑾妃饮了口酒……”
顾静姝望向面色焦急的瑾妃,心里蓦地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说不清,但今日这个宴会恐怕又不得平静了。
殿内的嫔妃们都有些惊慌失措,顾静姝忙安抚众人的情绪。
令昭仪若是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不好会牵扯到谁。
太医着急忙慌地赶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众妃齐聚后殿,面露忧色,一边担心令昭仪出事,一边又担心令昭仪不出事。
一片寂静中,扶喻率先开口:“令昭仪如何?”
把脉的太医对姜令音来说是个生面孔,却也一大把年纪了,把完了脉象,他面色古井无波,“回陛下,应当是昭仪娘娘服用了太多寒凉之物导致的腹痛……”
他迟疑着,又道:“娘娘近来不宜服用活血之物,可看娘娘的脉象,仿佛经常服用。”
姜令音蹙着眉尖,疼得说不出话。扶喻便看向她身后的宫女,冬灵立即道:“太医,我家娘娘一直在调养身子,所入口之物,御膳房那儿都有单子,先前李院判和郦太医都同娘娘说过……奴婢们一直仔细盯着呢,何谈娘娘经常服用寒凉之物一说?”
太医却是个有脾气的,当即对扶喻拱手:“陛下,微臣不敢妄言,但昭仪娘娘的脉象,确实服用了大量寒性之物。”
扶喻皱着眉,声音冷淡:“你再好好想想,你家娘娘除了用膳外最近可经常服用什么汤药?”
冬灵惶恐地跪下来,正要回想,便见身边的纤苓挪步上前,跪在了她的身边。
冬灵微微一怔,好似意识了什么。
不多时,耳边传来纤苓求饶的声音:“求陛下宽恕,奴婢有一事禀告。”
她一边说,一边磕头:“娘娘私下里确实服用了许多寒凉之物,此事只有奴婢知晓,可今时今日,奴婢实在不想欺瞒陛下。”
扶喻面覆寒霜,他俯视着纤苓,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你倒是说清楚,令昭仪为何要服用寒凉之物?”
纤苓匍匐在地上,姿态卑微,一字一句,震耳欲聋:“因为娘娘、娘娘她不想诞下皇嗣。”
这句话同四角悬挂的风铃声一样,清凌凌地回荡在众人耳中,众人不禁惊骇万分,面面相觑。
第120章 背叛(下)“你竟敢构陷娘娘!”……
不想诞下皇嗣,这话有好几层深意,字面上便是不愿有孕,可令昭仪颇得圣宠,如何才能达成这一目的呢?
一时间,众人脑海中闪过“避子”两个字。
妃嫔入宫的职责便是侍奉帝王和诞育皇嗣,若是服用避子汤,就是欺君之罪。
况且,身为女子,尤其是深宫中的女子,谁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令昭仪是疯了不成?
纤苓的话还在继续:“所以,娘娘私下里经常服用避子汤。”
听到这里,姜衔玉忍不住发问:“那你倒是说说,这药方从何处来?”
纤苓微抬起头,看了眼姜令音,后者面容惨淡,眼神却格外平静地盯着她,没有纤苓想象中的惊慌和愤怒,她一时心如鼓擂,堪堪稳住心神后,她咬牙道:“娘娘让奴婢以宁昭容的名义去太医院,借口对付祺婕妤,找郦太医开了药方。”
一句话,直接牵扯出两个宫妃。
宁昭容愣了:“如何以我的名义?”
纤苓将如何从玉照宫的宫女身上得到的腰牌,又如何与郦太医联系的事倒得干干净净。
“这种事,郦太医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娘娘说,所有的事都由她担着,昭容娘娘位分高,膝下又有蕙质公主,威逼利诱之下,郦太医只好开了药方。娘娘得了药材后,便吩咐奴婢瞒着其他人,故而承光宫的宫人都以为奴婢给娘娘煎的是调养身子的药,恰好那段时日,娘娘染了风寒,有这个幌子,并不曾惹人怀疑。”
她目光怜悯地注视着冬灵,“冬灵,今日娘娘也喝了一碗药,你还记得吧?”
冬灵没说话,纤苓接着说:“在行宫时,因着昭容娘娘不在,娘娘无法借用昭容娘娘的身份,便让奴婢跟着采买的宫人出宫,去药铺里买药材。”
纤苓伏地,掷地有声:“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察。”
殿内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来。
姜衔玉皱眉,欲言又止。
纤苓说得话仿佛没有一点漏洞,先找来郦太医对证,再去她所说的承平郡那家药材铺里求证,姜令音服用避子汤的事就坐实了。
可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做这种蠢事?
她看向姜令音,直到此时此刻,她仍旧一声不吭,仿佛对此不以为意。
姜衔玉的心猛地一沉,正要开口,却听顾静姝道:“妾身记得,这并非昭仪娘娘带入宫的婢女。为寻求稳妥,昭仪娘娘为何不让她最信任的婢女来?再者,口说无凭,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纤苓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她磕了个响头,“顾婕妤所言甚是,奴婢不是昭仪娘娘带入宫的婢女,所以此事娘娘为了让奴婢放宽心,特意将一支玉簪交给奴婢作为信物。”
姜衔玉冷声:“宫里玉簪那样多,怎么就确认是令昭仪的?”
纤苓不慌不忙:“回诚妃娘娘,昭仪娘娘给奴婢的玉簪乃镂云霞所出。”
姜衔玉浑身一震。
镂云霞的东家是姜令音。
瑾妃若有所思:“我记得镂云霞是长安城最
大的胭脂铺子,若真是令昭仪所有,铺子里应当有记录。”
纤苓闭眼,似是不忍继续说:“玉簪就在奴婢屋子中的红木柜的第三层屉子中。”
话一说完,她就失了全身力气,瘫倒在地上,“奴婢愧对娘娘的信任,可奴婢实在不想看着娘娘继续欺君罔上——”
她的声音有些凄厉,也有些刺耳。
“住口!”一直沉默不语的扶喻冷冷地开了口,“来人,将这目无尊卑、满口胡言的宫女带下去,杖五十。”
众人一惊,见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袒护姜令音,登时有人跪下请求:“陛下,此事尚且没有结论。太医说令昭仪服用了寒凉之物,同这宫女所说一致,至于旁的话,也未必为虚。”
“倘若所言属实,陛下岂不是受了令昭仪的蒙骗?陛下宠爱令昭仪,又让令昭仪掌管后宫,令昭仪却犯下欺君之罪,这让妾身们往后如何信服?”
“还请陛下顾全大局。”
一个个嘴上说着为了他,为了大局,可心里却想的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私心。
扶喻心底冷嗤,他凝视着跪下的嫔妃们,沉声道:“怎么,你们都以为令昭仪会欺君么?”
众人垂首默默无言。
换作她们,谁会自寻死路,偷偷服用避子汤?但万一呢,万一令昭仪就是个拎不清的呢?把她拉下去,她们的机会就大了。
这一刻,她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和谐与齐心。
“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她们不知道姜令音为何一言不发,神情自若地坐在椅子上,也许是觉得心虚,也许是觉得有陛下宠爱的底气。但她们知道,一旦所有的证据摆在陛下眼前,她再无退路。
即便陛下护着她,可宫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巴,没有威望,如何服众?没有能力服众,又如何掌管宫权?
扶喻目光冰冷地扫视过众妃,哪还不明白她们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的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厌烦。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但姜令音能看出来他此时的烦躁。
她知道,在纤苓说出玉簪的那一瞬间,这场闹剧就被扶喻定下了一个针对她的结论。
幕后之人心思之深,从她入宫开始就在布局,为的就是今日一举铲除她。
可惜,她心急了,也大意了。
姜令音抿唇一笑,伸手扯了扯扶喻的衣袖,两人四目相对时,她轻轻道:“妾身多谢陛下信任,不过诸位说得也有道理,此事总归要有个结果,陛下,将纤苓所说的玉簪呈上来吧,还有郦太医和承光宫的宫人,都带来。”
扶喻垂眸看着她半晌,终是点头:“庆望、籍安,按令昭仪所说的去做。”
姜令音莞尔一笑,亲昵地蹭了蹭扶喻的指腹。
她瞧见了扶喻眼中的心疼,眸中的情绪更加柔软。
不枉她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
众妃跪在地上,被扶喻忽视了个彻底。
纤苓也被带出长空楼杖责。
等待的时间里,冬灵思绪百转。
自家娘娘每次来月事都痛不欲生,她是知道的,后来忽然有一日,纤苓开始负责给娘娘煎药煮汤,说是调养身子的,可冬灵总觉得纤苓总是遮遮掩掩,她暗中也观察过几次,可却没有瞧出什么异样。
香囊一事后,她留了个心眼,同栖笺换着盯防纤苓的一举一动。
娘娘因为负责中秋宴会,期间曾派她们几位贴身宫女跟随采买的宫人出宫过,巧的是,她和纤苓是同一日出的宫,她时刻注意着纤苓,终于,发现了一丝马脚——纤苓进了一家药铺,买了好几味药材。
而后,自家娘娘便又开始喝汤。纤苓用买来的那些药,煮汤给娘娘喝。
这怎么可能是娘娘的吩咐?
如果不是娘娘的吩咐,纤苓同她背后主子的目的,就是要以欺君之罪陷害娘娘。
她提醒过娘娘好几次,娘娘怎会一点也不对纤苓设防?
那是不是意味着,娘娘其实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信任纤苓?今日之事,娘娘是不是早有预料?
她想了很多,等回过神时,鼻子前忽然嗅到一阵血腥气。
被杖责后的纤苓又回到了殿内,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冬灵不着痕迹地移了移膝盖,远离了她。
纤苓的注意力放在了姜令音身上。
此时,姜令音仍端坐在椅子上,而她的手,还被帝王紧紧握着。
她的思绪有一刹的空白。
姜令音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她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纤苓却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姜令音看着她,仿佛在说,她是一个自导自演的可怜人。
她早就看穿了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她不觉冷汗涔涔,后知后觉地想:那她为何要给她玉簪,为何留下这么大的把柄?除非,她另有所图——
姜令音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她想做什么?
很简单,她只是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罢了。她的资历太浅,即便扶喻再宠她,宫里还是有人不服她,她缺一个机会。
纤苓就是突破口。
她把扶喻要给她封妃的消息传出去,就是引人上钩。
扶喻从来没说过要在她生辰这日给她封妃,但谁知道呢?
谣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她也没想到扶喻听闻后也没理会,像是坐实了这件事。
也因此,她断定今日就是纤苓告发的好机会。
经此一事,她不仅要把封妃一事落实,还要把这些人震慑住。
相信方才扶喻的表现,给了很多人重重一击。
再没有调查的情况下,扶喻选择了相信她。
在这宫里,真相有那么重要吗?或许吧,但最重要的,是陛下的信任。
他可以以假乱真,为她扫除一切障碍,为她保驾护航。
所以,人人才会为争宠争得头破血流,她们都希望这份宠爱里,能夹杂着一份信任。
而扶喻没有让她失望。
一刻钟后,郦太医和承光宫的宫人一并来到殿内,偌大的大殿一下子变得逼仄了。
在来的路上,籍安已经向郦太医说清了缘由,所以一跪到地上,郦太医便请罪道:“陛下,确实有一宫女拿着昭容娘娘的腰牌找到微臣,胁迫微臣开避子药方。”
扶喻朗声:“你开了吗?药方在何处?”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郦太医浅浅摇头,“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姜衔玉迫不及待地问:“那你开了什么方子?”
“微臣蒙受陛下信任,不敢欺上瞒下,又为人所迫,万不得已,微臣只好开了一道滋养血气的方子,谎称避子药方。”郦太医义正言辞,“方子还请陛下让人查验,太医院所抓取、使用的药材都有专门的记录,还请陛下明察。”
闻言,纤苓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一旁的瑾妃仿佛颇为不解:“既是滋养血气的方子,那令昭仪的体内又为何……”
姜衔玉打断她的话:“瑾妃何必着急,郦太医的话还没说完呢。”
瑾妃觑了眼扶喻,面不改色地噤了声。
郦太医却矢口否认自己开了避子汤。籍安的速度也很快,将郦太医给的方子让所有太医过了目,众人皆道是调养气血之用。
而太医院的簿子上,详细记录了郦太医抓取过的药材,也与药方上一一对应。
顾静姝忽地淡淡道:“方才这宫女不是也说了,她曾去宫外的药材铺里买了避子的药材吗?想来是这个缘故。”
纤苓不知郦太医开的避子药材是假的,但在宫外买的,约莫是真实的。即便不能达到避子的效果,那些药材也大都是寒性、化血的。
她挑了挑眉,“若郦太医所言属实,那这宫女真是胆大包天!”
此时跪在殿内的承光宫宫人们都了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杪夏为首,皆表现出大为震撼的模样。
“纤苓,亏得娘娘那般信任你,你竟敢构陷娘娘!”
杪夏怒不可遏,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怕是下一瞬就要去对纤苓拳打脚踢了。
沁婕妤不紧不慢地道:“一个宫女,哪来的胆子陷害昭仪娘娘?只怕背后有人指使,有靠山,有倚仗,否则,哪会背叛昭仪娘娘?”
作为一个奴才,谁不盼着自家主子步步高升。谁都看得出来,姜令音前途似锦,这个时候,作为姜令音倚重的宫女,竟当众背叛,除了没脑子,就是她受了旁人的指使,所衷心的主子另有其人。
几乎所有人都有视线都开始在姜衔玉和瑾妃身上转悠。
在这宫里,只有三个人比姜令音位分高。除了这二人,还有不在场的淑妃。
那么,她们的嫌疑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