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林维伦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猪崽。

    阿尔玛举着记录本,照例为其他动物做记录。

    “噢,它可真可爱,是不是?”太太快被新生猪崽萌晕,“瞧瞧它仰头喝奶的样子,比精灵还要可爱。这是昆家的?昨晚他的小水仙还好吗?”

    “生了十一只,都很健康。”林维伦用拇指轻轻擦掉猪崽嘴角的奶液,白白的液体流淌进皮肤纹路里,鼻尖被奶香灌满。

    他缓缓嗅了嗅,微笑,“这是最后一只,如您所见,它不像哥哥姐姐们一样。”

    “可怜的小家伙,一定会好起来的。”阿尔玛心软的一塌糊涂,隔着笼子逗弄着,“别担心,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家啦。”

    回家。

    确实如此,回到起始之前。

    早餐是甜无花果和栗子面包,配菜是菠菜芝士肉馅丸子。

    阿尔玛太太展示了餐厅的烤炉,林维伦用碎栗子、黑芝麻、鸡蛋、牛奶和面粉混合成了长长的条状,再经过高温烘烤成让人沉醉的芳香。

    阿尔玛甚至不在意手指差点被烫伤,当面包房出炉时,她就迫不及待撕下一小块,来回吹着然后一把塞进嘴里。

    刹那之间,她就被浓浓的幸福包围了。甜而不腻、不带杂志的栗子香通过她的鼻子向上蔓延,让她头晕目眩,仿佛一脚跨进了栗子天堂,被柔软的云朵笼罩托举。

    “您尝尝这个。”林维伦刚好将芝士肉馅丸子装盘。

    他手法精彩极了,每颗丸子都像机器压出的一样完美。

    芝士和菠菜勾勒出森林的颜色,肉馅带来了热气在林中蒸腾。

    阿尔玛屏住呼吸,用叉子轻轻碾下一小块,融化的芝士登时汨汨流出,仿佛金色泉眼。

    谁能拒绝呢?没有人。

    当丸子被唇齿磨碎的时候,肉馅的汁水混合着芝士在口腔中沸腾翻滚,青菜带来了田园才有的清爽,让每一寸味道都恰到好处,不会太腻,更不会让舌头感到负担。

    慢慢咀嚼着,让汁液不断冲刷喉腔,阿尔玛感觉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的嘴,感受着海浪般一层一层袭来的繁复口感。

    “你真的应该做一名厨师,”管家失去了舌头的掌控权,她完全拜倒在一桌早餐上了,“做兽医简直是暴殄天物!我敢打赌,菲利普伯爵一定愿意为此付出一车的英镑!”

    林维伦笑的很轻松,他舀了一勺无花果,这是最后的甜点,只是将薰衣草花碾碎,和马鞭草与柠檬汁拌匀后的沙拉,却带来了最纯正的自然清香。

    阿尔玛撑的连围裙都系的短了些,她在考虑更换主家的事。

    可年轻的林格特一定不愿意花钱雇佣她,自己总不能不要薪水去做白工吧?

    不要薪水也不是不行….如果能顿顿都吃到….

    阿尔玛!

    管家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啊可恶!

    “以后如果有脏衣服,都请送过来吧。”阿尔玛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真诚说道,“还有鞋、被单什么的,哦对了,我会去帮你整理屋子,保准让你住的干干净净的!”

    林维伦没有拒绝,他礼貌道谢,目光顺着敞开的窗户望向街对面。

    狐狸与猎犬的酒馆大门紧闭,靠近小巷的后门微微打开,伦丁圆滚滚的肚皮四仰八叉露着,胖厨师被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的颓丧霎时变成了某种意味不明的贪婪。

    他循着味道走进小巷….好香…..又是这股味道…..是谁?究竟是谁?

    林维伦直接将窗户关严。

    也许是吃的好,诊所一上午都顺顺利利。

    新来的兽医刚出过大风头,每个到来的客户都对他很感兴趣。

    有些是善意的,有些是恶意的。

    不过情绪有时候最不重要,尤其是在新兽医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诊疗技术之后。

    “我一直以为它是感染了寄生虫,没想到居然是肝部细菌感染!”明里暗里瞧不上林维伦过于年轻的中年男人,欣喜地抱住明显好转的狗说,“之前费里先生给它开过两次药,都没什么效果,没想到是诊错了病!林格特先生,您真是太厉害了!”

    “你怎么能吞掉颠茄呢?我还以为你的胃漏气了!”小男孩拍着驴子的脑袋,刚刚新兽医用石蜡冲出了驴子误食的毒物,拯救了委顿的灰色动物。

    男孩语气激动,“真是太谢谢您了,林格特先生!否则我就要失去我的生日礼物了!”

    阿尔玛同样惊讶。

    上午预订了六位顾客,带着他们的宠物——这是费里斟酌后给林格特留下的数量,已经远比普通新晋初级兽医要多一些了。

    可瞧瞧啊,现在只过去了不到两个小时,林格特就结束了所有工作,甚至还有时间接待突然到访的客户。

    绿裙子的少女用纱巾包裹着一只脏兮兮的灰兔子,看见高高的男人后脸色“腾”地变成草莓蛋糕似的粉红。

    “请、请问您维伦·林格特先生吗?”少女害羞地垂下头,将兔子往前递了过去,“这、这是我采蘑菇时在林子里捡来的,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了,可、可不可以请您帮…帮忙看看?我叫珍妮,我….我在橡树街的花店工作…”

    敞开的门外,几名年纪相仿的女孩发出“哧哧”的笑声,打趣道,“珍妮,你怎么结巴了?”

    “珍妮,你不是念叨一晚上林格特先生了吗?”

    “珍妮,你的脸怎么比太阳还要红?”

    阿尔玛远远望着,露出了然且八卦的笑来。

    夏天呐,英俊的小伙子总是更容易获得青睐。看来美好的——

    “头骨破裂,”林维伦伸手碰了一下,随后立刻收回,平静地说,“这只兔子应该是高速撞到了树干或别的什么东西,导致头骨开裂。再加上送来的时间太晚,恐怕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消息。”

    珍妮看上去难过极了,肩膀一抽一抽的,眼底含泪,看上去楚楚动人,宛若被露珠包裹的花瓣,“林、林格特先生,请问….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小兔子实在太可怜了。”

    林维伦又认真捏了捏兔子的胸脯和后腿,骨节分明的手指还缓慢抚摸过兔子的脊背。

    那双手很长,珍妮看着近在咫尺的手,心脏快跳出嗓子眼。

    “我倒是有个建议。”头顶忽然传来声音。

    “什么?”珍妮欣喜抬头,她暗暗决定,无论林格特先生开出多少诊金,她都会同意的。只要…只要能多看他两眼….

    林维伦擦干净手,注视着少女的眼睛说,“炖煮。”

    珍妮一怔。

    阿尔玛一呆。

    起哄的姐妹团完全愣住。

    “不过要注意火候,”林维伦认真给出建议,“这只兔子上了年纪,如果火过于旺,或者炖煮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口感。当然,腌制之后煎炸也是不错的方式。”

    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得,灰兔子瞬间咽了气。

    诊所里安静的仿佛坟墓。

    片刻后,少女的眼眶彻底红了,这次是真的红了。

    她几次想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呜咽一声,抱着死兔子跑出了诊所。

    “混蛋!”外面不知道谁骂了一声,“换个好点的理由拒绝不行么?!”

    阿尔玛撇过脸,沉默。

    ……我还是泡茶去吧。

    好好的休息天,不要想太多。

    插曲过去的很快,诊所里再次被宁静笼罩。

    “难以想象….”管家抿了口玫瑰红茶,掩饰般地说道,“我居然会在礼拜二的早上有空喝茶…..”

    原来她都是和老费里忙的团团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林格特看得特别快,年轻人似乎有某种魔力,看一眼就知道动物什么毛病的魔力。

    但这怎么怎么可能呢?阿尔玛被自己离谱的想法逗笑了,连忙又在茶里加了些热牛奶。

    舒适的休息时间在费里先生回来时戛然而止。

    “看来我留的‘作业’还不够多。”

    老人风尘仆仆,一直锐利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浑浊了。那时间长时间赶路才有的疲惫,林维伦注意到费里先生离开时带着的手提箱不见了。

    “估计被带去伦敦了,”阿尔玛收起沾了灰的外套,看了年轻人一眼,“昨晚是波文·费里的生日,哦,也就是费里先生的儿子。那可是位优秀的人才,国家卫生部最年轻的食品监察员。”

    太太的语气就像在说别人家孩子,可有人却狂躁地粉碎了这一表扬

    “哼,还不是他运气好而已?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称为优秀!”老人摘掉领结,怒气冲冲地上了楼。

    火气燎过的诊所大厅里,林维伦河和太太对视,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不明所以。

    他怎么生气了?明明应该开心啊。

    这次去伦敦,费里的确是给儿子过生日。

    那孩子订了婚,但在星空大饭店宴请父母时却没有妻子作陪。

    “您应该尽快搬过来,”年轻有为的监察员切开牛排,语调平平地说,“爸爸,那破败的地方有什么值得您留恋的?我已经在最高食品部门挂了名,如果被人知道我的父亲还在和肮脏的牲畜滚在一起,波文·费里会立刻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费里冷哼一声扔掉刀叉,“这就是你的未婚妻拒绝和我们用餐的理由?”

    “爸爸,”波文不耐烦地抿了口酒,昂贵的白兰地滑过唇舌,来自法国的绵密香气让人沉醉,“苏珊娜的父亲可是尊贵的议员!没有他的帮助,我甚至踏不上国家卫生部的第一级台阶!如果我不告诉他您拥有家医疗诊所,她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怎么敢让她现在和你见面!”

    “呵,所以你嫌我给你丢人了,是吧?”费里摘掉脖子上的餐巾,语调冰凉,“但你别忘了,正是那些肮脏的牲畜供你上的牛津!还有伦敦的车票!”

    费里夫人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慢慢红了眼眶。

    “别这样….”她小声说着,去拉丈夫的衣袖,“别….”

    可惜常年困在家庭的女人人微言轻,无论是固执的男人还是高傲的男人都不会因为她而停下攻击。

    “爸爸,您别忘了,政府已经逐步放弃了农业。”波文向后倚靠,蓝色的瞳孔已经有了不近人情的高高在上,“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加拿大都是英吉利的新盟友,进口的廉价肉远比本地肉更具有竞争力。您知道在这一场生意中,议员先生能借此积累出怎样雄厚的财力么?农民和牧场都已经被时代淘汰了,兽医只有大城市的宠物学家才有未来,而不是您嗯…这样的。”

    “你在说什么屁话!”老费里被气了个倒仰,他忍不住拔高声音,吸引了不少嫌弃的目光,“没有农业作为根基的国家,根本走不长远!女王迟早会因为今日的忽视而后悔的!我花了那么多钱,究竟是供出了个什么东西?!你难道只能看见虚无漂你的金钱还是狗屁地位?!”

    “请轻声一点吧爸爸,您儿子在上流社会行走的很艰难。”波文向四周微微弯腰表达歉意后长叹一口气,“英格兰天生高贵,我们是时代中最为传统的绅士。绅士,您懂吗?政府这一决策没有任何问题,摒弃那些泥地里打滚的底层垃圾,能让上流走的更高更远。”

    “请您想一想,其他国家都在不落烈阳的照耀下才能生存,这才是真正的决策之力,我们才是攥住他们命脉的人,您瞧——”

    年轻的法官点了点盘子里的法式红酒烧牛排,“意大利、法国,印度,匈牙利,每个国家的佼佼者都前赴后继来到这片大地,他们仰望大不列颠的脊背,并心甘情愿躬身于此。”

    “这些东西根本不够资格取代我们的农民!”老费里感觉胸腔里着了把大火,当初知道儿子被牛津录取有多么高兴,现在就有多么愤怒。

    这孩子脑袋里已经被恶臭塞满了!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没有了!满心满眼都只有维护他自己的地位,和如何与那个议员先生站在同一战线上!

    “你们还真的知道英格兰底层人民活成什么样了么?!”老费里眼底几乎要喷出火,“农民需要政府?放屁!政府才真的需要农民!”

    如果连食物都全权依赖进口,那么就等于在大不列颠的脖子上架起一把刀!

    可愚蠢的政府正在亲手为这把刀擦洗刀刃!

    “您太偏激了,但您无法否认,有些国家正适合做某些英格兰不适合的事。就像这家饭店——”

    波文将天鹅蛋沙拉推向年迈的父亲,又为他舀了一勺奶油扇贝,“如果不是法国人,我们又怎能知道美食还可以有这么多种样式呢?这是一场合作,也是一场革新。我们身处浪尖,抛弃那些冗杂低贱的部分才能重铸新的辉煌。当然….”

    他声音低了下去,“这也能让我们的金库被彻底撑爆的,爸爸,你想一想吧,我能和议员先生共同构建只属于我们的英镑帝国。”

    老费里几乎要被气笑了,他用叉子挑起牛排,仿佛挑起了儿子空空如也只剩愚蠢的脑袋,“就这?法国大厨?烹饪的味道还不如我诊所里新来的助手!你们只想着为自己敛财,可根本不知道今天的放弃会成为明天刺向我们自己的刀!英格兰会因此被重创的!”

    波文·费里怜悯地望着对方,感觉爸爸为了反驳自己都开始胡编乱造了。

    “我是在拯救您,爸爸,”他叹了口气,“拯救您不被时代的浪潮狠狠拍下。您可以洗掉那一身的令人作呕的牲畜味儿,卖掉破烂的诊所,搬来和妈妈一起住,我会为您请三位仆人和一位法国大厨。相信我,没有儿子能做的比我更好了。爸爸,”

    说到这,波文的语调终于冷了下来,那双和老人颇像的眼睛中藏着阴影,“您也不想让我被苏珊娜唾弃,从而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和您一起回到那令人厌恶的小镇一起滚泥地的,对吧?”

    门后传来怒踹东西的声音,还有垂垂老矣的粗重呼吸。

    林维伦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将要敲门的手。

    他听见费里先生在骂谁不知好歹忘恩负义,随后这一切直至黄昏才缓缓归于平静。

    天边,残阳如血一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