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玩法很新 世子妃这是串通她,在世子跟……

    “幽兰教?”

    “对。”

    词语在萧宝瑞舌尖盘桓了几遍, 萧宝瑞若有所思,许氏越发被儿子这反映吸引起好奇。

    但见萧宝瑞摇了摇头, 挑眉道:“娘,这是哪家戏班子?唱得怎么样?”

    许氏只觉那一口气又堵上了喉咙,到底没忍心再拧萧宝瑞:“不是戏班子!”

    “那就是江湖组织咯?”

    萧宝瑞平日里常流连市集,虽是纨绔子弟,却也对这种东西有点敏感性,连忙提醒说:

    “娘, 这东西玄玄乎乎的,还是别轻易招惹了。”

    许氏低声道:“萧烬安刚入职北镇抚司没几日,就当街斩杀了行刺皇帝的刺客,那些刺客据说牵涉到什么‘幽兰教’, 圣上龙心大悦,娘还听说,就连皇帝都对那孽障称赞不绝……”

    许氏的意思是,想敲打萧宝瑞,既然来武的不行, 那就在家好好学文, 往后让隋王给他谋个一官半职, 总好过日日荒废光阴。

    萧宝瑞却不以为意, 摆摆手散漫道:“儿子早就说那疯子劲大,杀几个刺客算什么, 皇帝敢选他入锦衣卫, 就不怕哪天萧烬安当庭发病, 给老皇帝来个刺激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许氏捂住了嘴,发出了呜呜几声。

    许氏惊惶地看看左右, 确定都是自己的人,叹气:“小祖宗,你能不能让娘省点心!”她顿了顿又道:“娘是想让你上进些,你没发现,萧烬安近来有变化吗?”

    “有什么变化?”

    因为许崧娘的长期灌输,萧宝瑞从根上瞧不起自己这个大哥,当然不会注意观察萧烬安。

    许氏却因为知己知彼的缘故,纵使世子院那边人手水泼不进,她还是想尽办法打听萧烬安的动向,声音沉闷地道:“以前,他疯得厉害,经常会发病,出手伤人。”

    其实是许氏自己心虚。

    十年前她给初丧母的萧烬安送去滋补的安神汤,给那时琢玉般的小世子下了碗疯药。

    萧烬安最落魄的时候,在上京城几乎成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许氏也不断暗中推波助澜,让萧烬安声名日益败坏,以致于现在的上京城,早就忘记了当年还有个文武动京华的隋王府小世子。记得住的,是暴戾恣睢的萧烬安。

    那时萧烬安满手鲜血,许氏隐隐得意。

    如今萧烬安依旧乖张,但,到底是充满了不可掌控感。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娶妻,入职,立功,一次又一次地反客为主……

    许氏不想看到这些。

    又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后都是这些。

    许氏抿了抿唇,扶正发鬓间一支珍珠步摇,眸光闪烁不定。

    她跟萧烬安,关系已经完全没有能转圜的余地,难道是她下得那碗疯药剂量不够?可前几天她也想办法再补上药量,萧烬安喝没喝进去?

    按说这事儿不应该被发现。

    制药的毒士分明保证过,此疯药味道不大,根本验不出毒性,摧毁人的神志,缠绵跗骨,非几十年如一日的坚韧心性对抗药力,绝不可解。

    许崧娘越想越没底。

    她半晌不说话,反倒是让萧宝瑞眼睛骨碌骨碌转,赶紧想脱身的主意。

    “娘,疯子就是疯子,您不用担心,他迟早会再发疯的。现在的一时平静,没准儿就是攒着呢,您早点回去歇息,改天他肯定疯个大的。”

    说着萧宝瑞拍拍屁股起身,弯腰恭恭敬敬地搀许侧妃走出水榭。水榭内部歌女奴才们,瞧见他母子离开,这才都从地上起来滚了。

    萧宝瑞连忙给许侧妃保证:“娘不愿意我听曲学作诗,我就换个别的法子,我改听说书,改看话本,圣人还说要因材施教呢,天生我材必有用,儿子也有自己的路数,您相信我呗?”

    萧宝瑞荒唐,许侧妃宠溺。

    这番劝慰下来,许侧妃竟然还真就相信,萧宝瑞在文化方面是个可造之材。

    许氏慈和微笑道:“娘相信你。”

    “谢谢娘。”萧宝瑞嬉皮笑脸。

    看着儿子一日日在身边长成,虽是淘气了些,到底是个天真善良又孝顺的好孩子,比那满脸阴恻恻的萧烬安,不知好上多少倍。

    许崧娘又是欣然,又是担忧,满心想着为瑞儿扫清前面的路,倏然间脚步一滞。头上的簪子跟着摇晃几下。

    萧宝瑞凝然:“娘又怎么了?”

    许崧娘轻轻按着萧宝瑞扶着自己的手,心思被儿子刚才的某句话给触动,她缓了缓神:

    “没什么。”

    ——萧烬安近来不够癫狂,确实该让他疯个大的,该给他再添一把火,助一把力。

    ***

    晨曦温暖。

    今早白照影起床时,睡得并不怎么好,虽然确实有睡着,眼睛还是木的。

    他并未觉得解乏,习惯性递出去手。

    拉他起来的不是茸茸,而是成美。

    成美带着两名侍女等候在旁边,两个侍女一个捧着洗漱用品,另一个手托漆盘,上头是给白照影准备的早饭。

    视线从模糊变得逐渐清楚,白照影凝了凝,让成美给自己擦了把脸,这才迟钝地想起来,这是在南屋。

    他昨晚做噩梦害怕,说错话招惹到萧烬安,最后睡在萧烬安的屋子里。

    白照影扁了扁唇,零零星星回忆起睡到南屋后那种复杂的体感,又困又满身防备,像坐着赶整晚的火车。他同寝有个男生家乡在海南,坐火车来他们这边,每次都会跟他形容,这种睡不着又好想睡觉的痛苦。

    昨晚后来没有再做噩梦。

    但梦也光怪陆离,不是普通梦,梦境中他来到个野兽洞府。老虎趴在洞里,半睁着眼睛,懒洋洋审视自己,态度不急不缓,对他要吃不吃的,惹人心惊。

    可能这就是萧烬安罚他的方法。

    一言不发,却罚他整晚都没能好睡。白照影郁闷。

    今日早晨饭盘里是虎皮卷,半拉红焖鸡爪子,清粥小菜鲜花饼,荤素搭配很丰盛。

    白照影却把虎皮卷跟鸡爪子都推远了些,看着添堵。

    用膳前侍女给他一根根清洗手指,动作很轻柔,自己这个穿到古代的世子妃,除了担惊受怕,也还是能得到许多相应身份的服务。白照影手指节痒痒的。

    给他擦手指的侍女胆子大,夸赞道:“世子妃皮肤真白净,颜色跟丝帕差不多。”

    那是上辈子在病房里闷出来的。

    白照影拈了一口茉莉花饼:“茸茸呢?”

    成美回答:“她布置的那个假人七零八散,知道吓着您,她自觉没脸,不敢见世子妃。”

    可别提那个砸在他脚边还带响的“脑袋”了。

    白照影叹了口气,昨晚的事因为他被吓跑而起,他吩咐:“反省完就回来吧。把那个蹴鞠球扔远点。”

    “是。”成美话毕,转达了萧烬安的意思,“世子说,让您睡醒回自己屋。”

    那可真求之不得。

    成美却再度替世子找补:“世子若干年间,从未有过与谁共寝,就算伺候起居,我等也不能靠近。”

    懂了。躁狂加孤僻症患者。

    白照影没往别的地方想,以为成美就是在提醒自己,心说我没事绝不去招惹。心念转动,又想探听得更仔细些。

    白照影问成美道:“那除了不亲近人,我夫君还有什么其他忌讳?”

    成美清冷的面容微微凝滞,心中想说,忌讳可太多了。

    曾经因为中过疯药的缘故,世子殿下喜怒无常,声音大了他神经痛,声音小了他容易产生幻觉,离得近他嫌烦,离得远又会怀疑你有异心……

    哪怕他现在当真要痊愈了,脾气还是这么个脾气。令人难以捉摸。

    可毕竟成美对萧烬安也有难以量化的忠诚,简短维护道:“并不多。”

    “那如果我犯忌,你能不能提醒我?”

    成美微怔。

    白照影其实才刚刚摆脱昨晚精神折磨,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都是疲惫感觉。不过他还是有滋有味地扫干净了盘里的食物,卤鸡爪跟虎皮卷推得更远了。

    他情态天真道:“我可以和你约定暗号,眨左眼是干得好,眨右眼是快停下,如果你咳嗽一声,那就是我犯了忌讳。”那时我就要想,怎么哄大魔王开心了。

    成美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玩法。

    顿了顿,发觉世子妃这是串通她,在世子跟前阳奉阴违。

    她想要拒绝。

    但是自从昨晚世子妃留宿南屋,早晨出门时世子殿下瞧着心情不错。她其实对世子妃的印象真很好,总归不是拉拢她背叛世子。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成美:“遵命。”

    白照影感激地以为自己多出道保命符,笑起来时晃得成美眼前一亮。厨房的蔗霜滋养了白照影,他是很甜的。

    他用那种清甜的语气说:“戴花簪很适合你。我知道你心性稳健,倒也不必总板着面孔。”

    当年老王妃夸赞过她的性格沉稳,多年间,成美总把内敛当成她的标志,她是护卫杀手。

    可是世子妃好像把她当成一个……一个年轻姑娘来看待的。怪不得茸茸那么爱戴世子妃。

    主仆两个在南屋用完饭回去北屋,房檐上蹲着三两只鹦鹉,最近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新词,讨白照影欢心:“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白照影听得奇怪,院里的侍女侍从偷偷抿嘴低头。他掏果干,鹦鹉各自得到几条果脯,满意地飞走了。

    鹦鹉走后,芙蕖院的小翠进来传话。

    她是许崧娘的贴身侍女,嘴唇略厚,眉眼平平,放进来时,估计已被搜查了好几道程序,手里连张帕子都没带。

    “见过世子妃。”

    白照影让她起身。

    小翠道:“王爷闻听世子擒获强贼,在圣驾跟前露脸,被圣驾破格提拔为锦衣卫镇抚使,心中大为欣慰。王爷和侧妃娘娘,今晚在倚山听泉台举办庆功家宴,请世子跟世子妃参与。”

    自从嫁进王府,白照影晓得隋王潜心修道,没见过隋王本人,是有隋王发话举办的宴会。

    今晚能看到隋王吗?

    第23章 宴席剥虾 白照影低头,无辜地看着自己……

    其实白照影想, 这种宴会,萧烬安可能连他父王的面子都驳回, 拒不参与。

    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萧烬安答应了。

    侍从侍女们开始包装自己,好好打扮,穿得是件月光色锦缎襕衫,材质并不低调,但外形也不会太过扎眼。

    白照影想, 萧烬安可能是表演的瘾又犯了:

    他可以带自己招摇过市,去气白府上下。

    当然也可以带自己,到夜宴上,给隋王跟许侧妃两杆偏心秤看, 给因为他娘名声的关系,最近几年都娶不到媳妇的萧宝瑞看。

    世子夫妇在前面走,贴身仆从在后面尾随。

    飞鱼服光华流转。在路过光照比较强的灯下时,萧烬安身上,泛起粼粼金辉。

    两人并排, 白照影害怕再招惹到他, 心有余悸, 保持得是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是这件衣服, 一旦道路不平,就容易踩到衣摆。

    白照影脚下趔趄。去扒萧烬安的胳膊。

    这属于条件反射, 因为旁边只有萧烬安。

    他握住的是飞鱼服外面的束腕, 虽说皮质束腕扎得很结实, 没被他扯下来,但招惹还是扎扎实实地招惹了。萧烬安目光冷锐。

    倚山听泉台就在前面。

    他们已经落入王府其他人的视线,白照影硬着头皮, 把意外扭成演技:“夫君搀着我。”

    萧烬安眉梢微动。见他近了一步,主动想把人推开。又见他匆忙欲放开手,便索性挽起白照影进倚山听泉台。

    山是造景,引入流水,假山宛如巨大的扇形,将宴席场地环抱在里面。倚山听泉台,将月与山与泉景融为一体。

    白照影浑身鸡皮疙瘩,心说挨着鬼挨着鬼挨着鬼……回头见成美竟冲他眨左眼,夸他干得漂亮。

    白照影皱眉,小爷这是用生命在飙戏。

    他与成美匆匆对视的那瞬完毕,再转回身,就走到了倚山听泉台,清风朗月映照的席面,他捕捉到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小老头,满头花白,佝偻着身躯。

    隋王!

    隋王抿着唇,不太精神,眼袋很大,许氏正在给他捏肩,萧宝瑞则坐在他爹娘的左下首。

    白照影行了礼,行礼时又将隋王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曾经设想过许多次隋王本人的模样,但每次都认为,隋王必然是个挺拔魁梧的威风老王爷。

    他没想到,隋王满脸褶皱,神情微微显得怯懦,勉力撑起个笑意道:“都是家宴,不必拘礼。坐。”

    白照影入座。

    萧烬安给隋王见礼:“父王。”

    白照影被这声父王给惊到了。

    他以为萧烬安不是个东西,是对谁都不是个东西。他揍他庶弟,罚他小妈行礼,当然也还从隋王手里要回他母妃的遗物……他没想到,萧烬安面对隋王时,态度并不亲厚,但还是保留了几分尊重的。

    难怪今日隋王召见,萧烬安会来赴宴。

    隋王的语气有种久避尘世的隔阂感:

    “我身有旧伤,多年不曾与人动武。”那种上了年纪特有的沙哑,使也不过就将近五十岁的隋王,显得更为颓靡。

    “北镇抚司,”隋王想了想,像是在回忆这地方的在哪里和它的作用,缓声说,“能抓获刺客者破格提拔,皇兄任命你为镇抚使,从小到大,皇兄向来对你青眼有加。”

    萧烬安抿唇绷直了身体。

    白照影听不懂他们话里有话。低头作势装鹌鹑。却被隋王点名道:

    “世子妃。”

    “我在。”白照影回神。

    “本王老了,到底精力不济。每日诵经吐纳,寻延年益寿之道,吊着这条老命都很艰难,今后要时刻看顾他。”

    这种托付,放在没有感情的夫妻身上,就有些沉重。

    但白照影还是点点头。答应这承诺的时候,偷偷望了一眼萧烬安,竟捕捉到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在萧烬安脸上,是种罕见的表情。

    萧烬安没有言明,但是白照影居然能看明白。

    白照影也是为人子的,当然能够体会到父亲这个身份,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像遮风挡雨的树,像巍峨的高山。

    十年前老王妃在世时,萧烬安父母双全,许氏那般媵妾自然没有戕害世子的机会。

    然后他先没了娘,再没了爹。

    也许隋王以前还曾对萧烬安有过一片慈心,而后纵容许氏,对萧烬安的处境视而不见,最痛得莫过于来自至亲的伤害。

    那个瞬间,白照影心里又是一动,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萧烬安,也许萧烬安今晚来这场庆功宴,也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谋算。

    可能他只想来看看隋王。

    把大魔王萧烬安带着人文关怀审视,假设萧烬安有人情味时,白照影心底倏然泛起股绵密的痛。

    隋王府为何如此对待萧烬安?

    主菜一道一道上来。

    隋王茹素,浅浅用了几筷子。

    许侧妃让小翠站在萧宝瑞旁边,仔细照顾儿子饮食。

    而白照影不知道自己出于怎么个想法,可能是进入角色,他沾手给萧烬安剥了一只虾。

    这虾跟食指差不多粗,壳很坚硬,蘸料与现代相差不大,也是酱油和醋,细细的姜末掺和在料碟。

    粉白色挂着深褐色料汁的虾仁,被白照影捏着放在萧烬安碗里,虾有点烫,哆哆嗦嗦淌着料汁。白照影服务完毕,见他仍没动筷子,灵机一动,小心翼翼拈起虾尾,撇开粘在虾上面的姜末。

    少年在做这件事时,很认真。

    萧烬安眸光凝着那只虾,心中一点空落落的感觉,落到实处。可他下一个本能反应就是,不太说人话,吃掉虾淡淡道:“肉质发硬。凉了。”

    白照影低头,无辜地看着自己被烫得有点泛红的指腹,手指如花瓣轻拢。

    萧烬安被这种委屈刺中了瞬,低声说:“不过勉强也能下咽。”

    白照影用桌上的巾帕擦手。

    此时许氏笑眯眯地道:“世子成婚之后,就连性格都开朗了不少,令我们这些看着世子长大的人,不由十分高兴。”许氏的态度跟以往反常。引来白照影暗暗地警惕。

    “王爷命令妾身张罗这场大宴,有道压轴的大菜,是厨子从上京百味楼学回来的手艺。平时王公贵族们,想一饱口福都无觅处,今个儿都是自家人,咱们也尝尝这名动上京的炙肉。”

    炙肉就是烤肉。

    许氏抚掌。七八名王府家兵过来,抬着个巨大的烧烤架进入宴席。

    家兵把架子支好,在底下支起柴堆。木头泼油,柴火一触即燃。

    火苗带来光和热。

    倚山听泉台每个人眼里,都多出团跳跃的火,火光烁动,火色给每一个人镀上层灼烈的光影,萧烬安凝望那火堆微眯起眼睛。

    两个家仆送入食材,远看是深紫色的,被熊熊的火光照出道红边,家仆一边走,一边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淌落,家仆走到跟前呈上来。

    ——是副刚剖下来犹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肝肺!

    萧烬安指节微颤。

    手背几根青筋鼓起,他坐在席位,额前浮起层细密的冷汗,倏然整个人僵立住,不动了。

    ***

    ……

    幼年时的萧烬安,总觉得母妃身上,有种散不尽的清苦味。

    乳娘孙嬷嬷说,王妃害了病,需要喝药。

    萧烬安读书习武,皆能自律,只希望母亲好生养病,并不让母亲担忧。

    王妃也不希望总让儿子惦念,病痛在她身上有八分疼,她若说完全康复,萧烬安不会信,而她就只对萧烬安表现出三成,不爽利也不严重。

    王妃爱子情深,许多王府中的事,她也不告诉他内情,在隋王妃的庇护下,隋王府世子,是上京城最耀眼的王公贵胄,压得满城凤子龙孙尽低头。

    王妃常挂在嘴边的话总是——小病小灾而已。

    可王妃的病终于让她一日日清减,变得熬不住了。

    王妃从能站着,变成只能坐着,到后来坐不起身,日日卧床,这个过程在王妃的硬撑下,延续了很久很久。

    小病小灾,欺骗了萧烬安快十年。

    直到王妃临终前那几十天,萧烬安才发现,母妃的病情早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临终前,她大口大口地呕出血块,深红色的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血淋淋地往地面砸。

    弥留之际,整间屋子里头,停驻了许多人。但没有谁能勾起母妃任何情绪方面的变化。

    残存的意识让她发现了自己,母妃颤抖的手指向门外,让嬷嬷把自己带走。

    母妃仍然坚持着,欲对他扬起嘴角露出艰难的笑,那笑容的口型似乎也依旧要说:

    “烬儿,没事。小病小灾而已。”

    小病小灾,而已……

    记忆里大片深红的血,那些砸在地上犹在颤动的内脏碎块,全都针扎般向萧烬安袭来。

    而眼前主厨刀背猛拍,脏器发出噗滋噗滋的声响,越发变得软烂。主厨把内脏剁碎。

    心魔与现实交错重合。

    萧烬安大脑每根神经,仿佛顷刻间化成了具象。每一根都悬在自己的四面八方,再在同一瞬间纷纷绞紧。

    神识几乎要在顷刻间,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萧烬安手按住了红木桌子,桌沿上面,他掌背根根隆起的青筋,每根筋络都似要爆开。

    他求医问诊十年,日日喝那苦药,才勉强做到把体内疯药的余效拔除。眼见一日轻似一日。

    可现在他开始再次无法控制自己,恨自己的存在,恨世道对母妃的不公,恨隋王府,恨许菘娘,恨所有人……萧烬安危险地舔过犬齿。

    他眼中的血丝仿佛都要爆出来,外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烈火灼烧着被切成碎块的心肝肺,做成炙肉放在桌上。

    于是记忆中的内脏碎片,又在脑海重新现形。

    ——他的母妃,死因或跟他们每个人都有关!

    许氏噙着笑意问道:“怎么不尝尝看,殿下,好吃吗?”

    萧烬安耳朵里嗡嗡作响。

    因为压抑无处释放想掀翻桌子,想杀人,想见到血腥。

    他仍在与自己抗衡时,身畔悄咪咪地伸过来双亮银色的筷子头,白照影夹走一大块烤肉。

    第24章 善恶有报 王府阴私就这样被赤裸裸扯到……

    萧烬安几乎崩溃了的神识, 被那筷子上一点亮银色触动。

    他木讷地转过身体,目光凝着那点亮色, 肉块放进白照影口中。

    白照影咀嚼几下,眉梢抬起,表情突然变得更为鲜活。

    食物里有果木的香气,茴香、辣椒……撒料既保留肉质的本味,又挥发出香料的作用。

    尽管食材端上来血呼刺啦的,没想到味道格外不错, 也可能是他前世,完全禁忌烤肉这种高盐分刺激性食物,所以尤为渴望。

    白照影吃完了一块,犹不尽兴, 探过去筷子吃下去第二口。这次在盘子挑拣了个最大的。

    那盘差点儿催发萧烬安疯症复发的心肝肺,又少了一块。

    萧烬安犹豫地看看白照影。

    两块、三块,他一口接一口地吃。

    盘子露出盘底,一点点变空。

    萧烬安心中的残忍念头,好像也随着这盘炙烤心肝肺正在变少, 而逐渐被压抑住。

    那份分到桌上的烤心肝肺, 不多时见了底。直到盘底空空如也。

    血腥的画面变淡。

    他开始意识到现实与记忆之间, 存在着鸿沟, 他满头虚汗地扶住桌沿,意识也渐渐回笼。

    白照影是在他身边, 难以忽略的存在。

    以前萧烬安不希望受到对方的影响, 当他意识到白照影会牵动他的情绪时, 他的脑海里充满警惕。

    而现在,他更不希望让自己陷入心魔。

    两害相较取其轻,萧烬安急于让白照影说点什么, 做点什么。无论是烦他也好,喊他夫君也好,哭哭啼啼也好,希望白照影能将他从混沌的状态解救。

    而主厨继续拍打内脏的声音……

    火的热量和光影……

    它们都在拉扯萧烬安的神思,他脑仁痛得厉害。

    萧烬安突然紧紧攥住白照影的手,狠狠地攥住他的指骨,像是要在溺毙之前抓住道浮木!

    他将白照影吓得不轻,筷子掉在地上。

    白照影抬头正对着萧烬安快要扭曲的表情。

    白照影被这个表情,吓得越发想要撤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力气根本没萧烬安大,他感觉到两人手臂相连接的地方,萧烬安的手掌正在颤抖。

    一瞬间,白照影慌乱地规划好了两个反应:要么强行挣扎,要么呼喊救命。

    可是这两个对策又被白照影完全否定,在这个宴会上,没有谁会救自己。

    而他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纵使心中恐惧,他也必须要弄清楚,在萧烬安身上这片刻工夫,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白照影被那双颤抖的手掌几乎捏断了胳膊,却强忍住没敢露出异样的表情,他回忆留在萧烬安身边时,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可他只不过是吃了点烤肉而已。

    难道萧烬安小心眼到,不准别人抢他食物的地步?那好像也不至于。

    白照影苦思冥想不得解,这时感受到萧烬安手掌冰冷,白照影的手探过去,发现萧烬安那么凉的手掌心,竟还有层薄汗。

    白照影这时终于发现萧烬安是在望着他,抓住他的胳膊,不是威胁,而是目光透出期待,让白照影想到了一只亟待安抚的狂躁大型犬。

    白照影问他说:“你还吃烤肉不吃?”手臂被攥得更痛了。

    白照影嘶声。成美在他两人后头,重重地咳嗽。

    “咳。”

    暗号便是,咳嗽代表白照影触到萧烬安某种忌讳。

    难道萧烬安,对动物内脏过敏?就连看一眼都能过敏???

    动物内脏里面含有大量微量元素,有些人体质难以消受,再联想起许氏对萧烬安的敌意,她拿动物内脏膈应萧烬安,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白照影自以为理清楚变化的原委,心里略有些计较,他试探着先轻拍拍萧烬安的手背,做主替萧烬安婉拒了他不能吃的菜品。

    然后对许氏斟酌着用词:“这道炙肉当真是人间美味。夫君口味清淡,想必消受不了,娘娘的好意,就由我代夫君领受了。”

    萧烬安不能吃烤内脏,自己替他吃,这都不算见义勇为,简直正中下怀。

    白照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过关?

    不过好在,嵌在白照影胳膊上的手指,终是渐渐卸了力气。

    白照影暗中松了口气。低头看盘子,一点点处理端到他们这桌的动物内脏,虽然确实觉得很香,但他小心翼翼,吃相没滋没味。

    萧烬安盖住了他的餐具,皱眉道:“吃不下去不必勉强,可以离席。”

    白照影哪敢动,更没敢走。

    心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我被您吓得,已经完全不敢表现出来它很好吃呢?

    萧烬安眉头皱得更深。

    他以为白照影是打听过他一些前尘往事,今晚才会主动出头。毕竟知晓母妃死状的人,整个世子院超不过五个。也不知道是谁口风不紧,引来白照影自作多情。

    他竟觉得白照影想要渡他……

    萧烬安冷哂。

    到底还是不想再看见白照影硬吃炙烤心肝肺的样子。

    萧烬安命令成美:“我有事要讲,他不方便听。带世子妃去外面走走。上丰厚集。”

    逛夜市?

    说起这个白照影就有精神了,烤肉也可以不吃,并没有多可惜。他连忙起身,向隋王和许氏告辞。跟着成美离开了倚山听泉台,不想听他不该听的事情。

    白照影走后,倚山听泉台的月色倏然黯淡。

    随后乌云蔽空,树影摇曳,枝杈给萧烬安披上满身错杂的阴影,他犹如猛兽般狠厉。而半边身子又被烤架底下的篝火照映,显得华丽而诡异。

    萧烬安带着笑道:“其实我不止会抓刺客,近来还学会些追查的手段,有个人带到这里。”

    话毕,倚山听泉台宴席正中,被丢进来个麻袋。

    成安拿短剑将麻袋撕开,破口处钻出个嘴堵白布的男人,那男人獐头鼠目,一双断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根本说不出话,呜呜噫噫地不停叫喊。

    成安把他堵嘴的白布取下。

    那男人号丧般爆出一声大喊:“许妃娘娘救救奴才!”

    ***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若干年间,替许侧妃办事的心腹。

    许氏出身一户落魄的小贵族,家中有个嫡兄,在上京城有些纨绔的声名,父母皆丧后败光家产又没混出名堂,遂把妹妹嫁给已经失势的隋王为妾。

    隋王妃一死,隋王府虽说没能争夺君位的可能,但到底比他们这种门户强上百倍,泼天富贵,焉能不动心?

    而隋王府所阻碍他们的,不过萧烬安一个稚子而已。

    于是许兄派来心腹家奴许勇。

    许勇搭桥牵线,让许侧妃认得江湖上卖疯药的毒士,萧烬安性情大变,行事越发乖张起来。在上京城逐渐有了个疯子的名号,把曾经积攒的声名败尽。

    一个疯子,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怀疑,怎么死都会被人以为是不慎。

    往后萧烬安遇到过很多“意外”。

    每次看似合理,但又次次惊险无比。

    直到后来暗中勾结公厨,给厨子授意在世子妃那罐鸡枞汤里下药,也是许勇。

    许勇此人有个特点,阴诈狡猾,又加上许氏对他厚爱。不止是狡兔三窟,几十窟都不为过。所以哪怕萧烬安能查到制药者的痕迹,却迟迟没抓到这个人。

    可毕竟这次,萧烬安得到的是北镇抚司助力,锦衣卫探子耳目遍布天下,九州皆有锦衣卫卫所,他抓许勇,这次并没费多少力气。

    许勇被抓时,正在戏园子里听戏。身上挂着是其他人的铭牌,完全没想到他假造这么多身份,还会被人发现。

    锦衣卫将此人逮捕,数罪并罚,明面上是处理许勇伪造身份,顺藤摸瓜,捣毁了五六个制造假铭牌的基地。

    这桩看起来的大功,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搂草打兔子。萧烬安结案后,将许勇暗中带到这里,许勇能证明许侧妃所作所为,但他起初确实并不想在许氏和隋王跟前发难。

    如果隋王这场宴会,当真是给他庆功而办的,萧烬安遵从母妃遗愿,恩怨两清,今后与他们互不相干。

    但他没想到,今晚竟是隋王做局,许氏给他张罗了一场,直戳他最平生痛处的烤心肝宴。

    萧烬安有点好笑,不免暗暗自嘲。烈火扭曲的火苗跳动的光线,映得他浑身火色如沥血。他朝许勇勾起嘴角。

    许勇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膝行到许氏跟前,一边跪一边喊:

    “侧妃娘娘,一切都是您和老爷指示小人做的!否则小人就算有千八百个胆子,哪里敢谋害天潢贵胄……娘娘救救小人!娘娘看在小人十年间为您赴汤蹈火的份上,救救小人啊!”

    自从被关进北镇抚司,许勇就跟许氏失去联系。

    北镇抚司不是好待的地方,许勇没少受刑,至今吊着口气,身上还都是干涸的血。

    许勇满心把许氏当成救命稻草,所以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无数桩谋害萧烬安的往事,纷纷往外面倒。

    “世子十一岁那年落水,是他神志不清时,被我推下去的。”

    “世子十二岁时打猎,撞见那只猛虎,乃是小人花钱让猎户们迷倒生擒,放在子秋山,等待殿下经过。”

    说到最后,许勇口中呕出道血,牙缝里满是红痕:“是娘娘想要王妃和世子的位置……我奉命办事……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今日夜宴,集合了王府上下所有主仆。

    王府阴私就这样被赤裸裸扯到明面。

    家将侍女等各自垂头,倚山听泉台落针可闻。虽说以往他们皆知侧妃和世子不睦,但到底不清楚,世子的疯症竟然也来源于许氏戕害。未免心惊不已。

    可这件事,许氏哪里敢认?

    她颤抖地站起身,想到许勇做事隐蔽,这十年间,未曾让人发现他跟芙蕖院有什么关联。

    许氏摆摆手,令家将把快要跪到她跟前的许勇拖远,步摇在她鬓边,划出个不大的弧度。

    许氏道:“你是哪里的贼子,说得是什么话,我都未曾见过你,怎能血口喷人!?”

    许勇愕然,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心知这是许氏不肯保他,这些年他拿了钱又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到底还是报应不爽。许勇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

    萧烬安恨他入骨,再入北镇抚司,必定有无数酷刑要他求死不能,对他来说,早死反而早解脱。

    可是许勇毕竟不甘心,惨声诅咒,每个字都像渗出血:“娘娘害了世子,害了奴才,那我便祝咱们二公子,从此胡天胡地,疯疯癫癫……疯疯癫癫,哈,哈哈哈哈……”

    话毕,许勇撞在萧宝瑞跟前!

    许勇的太阳穴,碰到萧宝瑞旁边的假山,叠石凸起处棱角尖利。锐利的石棱扎进许勇脑袋左侧,他惨痛的一声叫嚷,淡白色脑浆迸出,人在地上抽搐着,却已经没了声息。

    萧宝瑞吓得惨无人色。

    他本来胆子就小,今晚先是看见烤心肝宴,着实恶心了一阵,又看见疯子找人指控他的母亲。那人竟还撞死在自己跟前。

    血浆汩汩从许勇脑袋里面流出,不多时,在尸体底下淌成片蜿蜒的血河。

    萧宝瑞这时终于控制不住,先是慌忙站起身连退了几步,杯盘碗盏扫落一地,人仿佛已经丢了魂:“死、死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啊!”

    萧宝瑞哀嚎几声,屁股向后跌坐进满地狼藉,嘴唇不停地颤抖,最后昏厥过去。

    第25章 你想错了 难道自己不是这世子院里,来……

    城东, 丰厚集。

    上次来丰厚集是白天,而且又赶上了几个部门联合追捕刺客, 白照影对丰厚集,到底是没玩彻底。

    这回成美带白照影出来,是上京城灯火最绚烂之际。从街头到街尾,各家店肆的灯笼连成一片,如条条光龙纵横交错在整个市集,华丽而且壮观。

    白照影走走停停, 转转看看,不时摆弄些沿街店铺的小玩意儿,又驻足在街头小摊档前面,看摊主做糖画。

    红褐色浓稠滚烫的糖浆, 盛在摊主手中长勺,勺柄轻轻歪斜,勺子里糖浆洒落,然后细细的糖浆勾勒出流畅的线条,粘在铁板凝固成糖画。

    白照影看摊主画凤凰, 手法写意, 看得完全入了神。

    摊主拿木棍粘住糖画递给买糖的孩子, 几个孩子嬉笑地离开摊子。

    成美在后面问他:“世子妃, 买吗?”

    白照影愕了愕,这才反应过来, 出门仓促, 并没有带钱。

    看成美这个意思, 好像也不用自己结账。但他还是说不想买。吃不下去。隔夜就浪费了。

    不能买吃的,就只能买东西看。

    白照影目光落在距离糖画摊位不远处,破旧的一辆板车。

    车是陈旧的原木色, 看着至少有几十个年头,可是板车上却盛着大团淡粉浅红的花朵,是从荷塘刚采摘下来的红莲。

    白照影走近看荷花,迎面遇到的却是个不会说话的老人。老者干瘦,仿佛只剩骨头架子,皮肤像一层单薄的纸。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然后摆摆手,示意白照影看招牌。

    木牌上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荷花每支两文。

    其实隋王府遍植荷花,再新鲜的也可以采得来。

    但白照影被那个木牌拙劣的墨字,还有老者手背皱纹里的污泥打动了。有点不能想象,这么孱弱的老者是怎么采来荷花,推到集市,然后还要把那个巨大的板车再推回家里。

    他想买几朵荷花。扭头看看成美。

    可是成美却很为难:“世子妃。他找不开。”

    成美很想跟白照影解释。上次白照影在丰厚集斥资近百两买了个鎏金发冠,殿下虽然没戴,但也因此知道了白照影花钱的手笔。这回让自己带世子妃玩,意思是让他花世子院的钱。

    成美以为猜中殿下心思,又希望世子妃开心,唯恐银子带得多压手,抓了两把金瓜子。

    金瓜子买发冠不成问题,两百两轻而易举拿下。

    买荷花,两文钱……成美暗暗叹了口气。

    又担心世子妃仁慈,把金瓜子赏给老者,那这老人家恐怕要引来杀身之祸,委婉劝道:“世子妃可先行买点别的,等找开零钱,咱们连车带花都包下,再雇个人推回世子院。”

    这主意倒是好,也只能如此。

    白照影敛回目光,想许诺什么,但老人听不见,老人只发觉他要走,露出些遗憾的神色,看得白照影心底也很遗憾。

    这时候,鼻端拂过阵清雅白檀香,身畔有人伸过来一只手。

    那手指的指骨修长清劲,手背白皙,食指与中指指端处略起了薄茧,应当是经常握笔。

    手的主人崔执简,递过去角碎银子,那块银子成色灰白,不好不坏,分量也不太重。

    “表哥?”白照影喜道。

    崔执简则并未开口,只是默默用手势比出几个数字,指了指荷花,又指向白照影。

    倏然间那老人好像是福至心灵般明白了崔小侯爷的意思,原本黯淡下来的眼眸点亮,然后露出明显的喜色。

    老人将车里几十朵鲜花抱起来递给白照影,连同车板里几个莲蓬,也给白照影塞进怀里。

    荷花很大,一朵荷花,都能衬得白照影脸小一圈,更遑论好几十朵。白照影当然抱不动。

    成美和崔小侯爷连忙抢救,各分走十几朵荷花,怀抱着这些荷花继续逛街。

    每走个几步,白照影就把荷花沿街送给乖巧懂事的小孩,这才慢慢把泛滥的荷花分出去,手里只剩下根莲蓬。

    白照影抱怨了声累,崔执简在夜晚暖融融的灯火里望着他,微笑说:“怎么晚上有雅兴在外面玩?”

    白照影没提刚又被萧烬安给吓到了的事,只是说自己想来逛夜市,而萧烬安刚好有事,不能作陪。派了侍女成美相陪。

    成美武功卓越,崔执简在声望楼那场恶战已经见过,萧烬安这样做也不为过。

    可是崔执简毕竟是上京城里搞刑侦的,他略微垂头,见白照影举着莲蓬的那只右手,手臂露出皮肤的地方,有块椭圆形的黑紫痕迹。

    崔执简眉梢微蹙:“胳膊是怎么回事?”若他没有看错,这是另一个人的手,指腹用力所捏成的伤势。

    白照影想起萧烬安在宴会上的反常,掩饰说:“我撞的。手臂撞到桌角上了。”

    疑虑和担忧因为他这个谎言而放大了百倍。

    尽管白照影显得若无其事,低头摆弄莲蓬玩。而这种视线上的不肯接触,更加使得崔执简心中惭愧。让他觉得辜负了姑母的托孤之意。

    崔执简并不避讳成美在场,问道:“你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欺负?”

    白照影怔了怔,回忆这场宴席,复盘时,倒是先没想手臂被捏痛的事,而在想隋王府上上下下,对萧烬安并不公平的对待。

    这件事……在隋王府最奇怪,也令他好奇。

    白照影敛回思绪:“没有。表哥又怎么会在外面?”

    白照影在回避问题,崔执简毕竟不是个执意探听别人内宅隐私的人,况且旁边成美还在,万一他表现得太过关心,让成美转告给萧烬安,崔执简唯恐表弟因此再受委屈。

    崔执简只好转了话题:“我在这里办案。”

    崔执简温声解释:

    “自从幽兰教行刺圣上以后,顺天府至今还在处理后续,捣毁了十几个幽兰教的据点。朝廷发现幽兰教在上京城的势力,暗中如罗网密布,越查越让人惊心。”

    白照影不懂这些事,也不知道什么幽兰教,只知晓刺客那次挟持他,当真把他给吓坏了。

    白照影不会说别的,但确实对崔执简担心:“他们武功很好,表哥你要注意。”

    崔执简点头。

    本来这场相遇,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成美不着痕迹地引导世子妃换个地方玩,提示白照影天有点晚,可是夜市还没逛完。白照影点点头,崔执简也当然知情识趣。

    可是这时,从他们身后跑来两个相互追逐的孩童,前面的孩子手举荷花,正是被白照影松果荷花的一个。后面的孩子追上荷花想要一起玩。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碰巧要撞到个提着篮鸡蛋的老妇,崔执简连忙拦阻,扬起广袖挡住那乱跑的孩子,两个小孩这才堪堪没有闯祸。

    前面小孩认出是送花的叔叔,但认错了他们的关系,一边笑一边叫嚷,然后与他们擦身而过:“谢谢小叔叔!小婶婶……”

    崔执简怔忡。

    白照影则是心思没在这里,集市嘈杂,他惦记着之后要去哪里玩,并不曾听清楚,那两个小孩刚才在喊什么。白照影完全没有反应。

    崔执简心湖忽被搅乱,怕他这是默许,警惕地意识到自己竟有隐秘的期待,崔执简抿唇。

    白照影已经走远了。

    崔执简不知为何,没控制住自己唤道:“狐狐——”

    那瞬间白照影回眸,夜市灯辉绚烂,而白照影模糊了整片灯光,淡化了丰厚集的人潮,唯独在崔执简跟前,特写了他那爱笑带笑的脸。

    崔执简呼吸凝住。

    白照影问道:“表哥怎么啦?”

    “没……事。”崔执简顿了顿,方才回神,平静地说,“保重。”

    ***

    逛丰厚集至逛到接近子时。

    大虞朝经济发达,尽管仍保留了宵禁制度,子时到五更天以前不得夜行。但时间已经放宽到了凌晨零点到凌晨五点,这是最大程度保留了商业活动时间,还能规避深夜犯罪。

    白照影逛得很累,没忍住买了几样物件。贵得有冰玉扇坠,蹀躞腰带。便宜的有麦秆蚱蜢,总之买得没什么章程。

    其中绿莲蓬最合他心意,因为莲蓬背后是个助人为乐的故事,还有他表哥的慷慨解囊。所以白照影一路举着莲蓬,在手里边转边走,回世子院。成美在后面提着他的东西。

    此时倚山听泉台的夜宴早已经散了。

    世子院点着幽幽的灯火。

    但也不知为何,白照影还没走回北屋,就觉得沿途有一种压抑的氛围,以至于他突然不敢自在地呼吸。

    白照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望见了世子院最高处,丝毫未亮灯火的飞仙亭,隐隐约约感觉到上面有人影。

    成安的声音这时响起,透着些急:“世……世子妃!”

    他竟带着哭腔。

    让白照影一时有种错觉,成安等了他很久,像等他回来做主似的。白照影莫名。

    难道自己不是这世子院里,来得最晚的人,最无足轻重的人?

    成安显然没看懂白照影正在自我否定。

    少年心性急躁,遇事更像只慌脚鸡,竟是突然对白照影单膝拜倒,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殿下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殿下中过药……眼见康复在即,不得受到刺激……殿下抓人,杀人……平时过度防备,总是休息不好……”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越发将白照影说得云里雾里。

    成美瞪视弟弟,直击状况的核心:“殿下如何?”

    成安哭着磕头道:“求世子妃看看殿下,殿下从夜宴回来吐了口血!他不肯就诊,也不回去休息,别让殿下在亭子里待着了,属下怕他身体受不了!”

    成安两行眼泪这时候滚落下来。

    第26章 莲子怜子 “我好心疼你。”

    成安的这番慌乱, 使白照影终于从逛夜市的状态抽离。

    他走的时候萧烬安就很奇怪,回来的时候更加奇怪, 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他毕竟是萧烬安名义上的世子妃。

    世子院的下人也许不知道,自己跟萧烬安之间频频相互利用的关系,所以慌乱得过来找自己做主,这件事情白照影不得不处理。他跟成安成美来到飞仙亭,站在亭子底下。

    微微瞠目,从亭上到亭下, 跪着的都是世子院的下人。他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的。就连成安和成美两个在挨近亭子时, 也都把呼吸跟脚步放轻了。

    飞仙亭除了月亮,没有任何光源。

    白照影从亭下向亭上远望,看到萧烬安阴沉沉的背影,脚步率先滞重了瞬。说实话,他很怕萧烬安。

    他怕他百般捉弄, 怕他突然变脸……萧烬安的心比海底针还难琢磨, 白照影有点想打退堂鼓。

    成安道:“殿下不时就会把自己困在亭中。我等被下令不能进, 但如果殿下控制不住对您出手, 我等会尽力保世子妃周全。”

    疯症缘由,已成为白照影跟世子院这边的人, 心照不宣的秘密。

    成安的话, 反而激出他几分勇敢。让他把注意力从单纯的恐惧, 挪到萧烬安“不准所有人靠近”的指令,在冰冷的命令之外,翻找出萧烬安对其他人, 一点点隐忍关怀。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初夏夜风中,眼睫微垂,旋即拧了拧眉踏上飞仙亭石阶。越往上就只剩他。

    白照影胳膊跟后背泛起鸡皮疙瘩,生怕萧烬安突然暴起掐死自己,踏进亭子的那一瞬间,敏锐地感觉到,像是走入了萧烬安的领地。压迫感层层袭来。

    萧烬安亦警惕地绷直了身体。

    他身形晃动时,吓得白照影差点儿叫出声。白照影紧紧攥住莲蓬梗,掌心被叶杆表面细腻的纤维蜇得疼。

    耳边传来萧烬安的声音:“你出去。”

    白照影反而又往前进了半步,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靠近后等待萧烬安做出反应,对方只是气息更加粗重,没动手,让白照影分出半缕心神类比,他好像在给萧烬安逐渐脱敏。

    又是那种安抚大型犬的既视感……

    白照影温声说:“丰,丰厚集很好玩。我在夜市买了很多好东西。”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话结巴还带颤。

    但既然开了口,白照影就把这个话题继续。

    语速讲得也不快,娓娓道来的语气:

    “那个冰玉扇坠子,里面一点杂质都没有,放在掌心,像滴散不开的水。”

    “我还给它配了把素面折扇,可上面的字,我不会写。”

    “蹀躞带也是鎏金的,跟你上次那顶鎏金冠很配。”

    “因为买了许多东西,店家便宜了我两角银子,我就有钱买麦秆蚱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这点儿不痛不痒的行程分享,大概不会招惹到萧烬安,反正花得也是世子院账上的钱,该把账报给世子殿下听。

    而萧烬安起先虽没理会白照影,到最后,竟被对方浑水摸鱼,他半阖着眼睛,看亭下粼粼的湖水,默许白照影存在。

    等白照影没词了,方才不耐烦道:“说完就回屋睡。”

    此时白照影已经蹭到萧烬安的旁边,距离将人带出飞仙亭只剩一步,当然不愿功亏一篑。

    白照影就着月光,望见萧烬安唇片有干涸的血迹。他唇上微微起了皮,血就渗进唇纹里。

    白照影因为这点儿血色眼眸轻闪。忽然想到成安那声,殿下吐了血。为什么参与完夜宴,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是隋王跟许氏,谁在宴会里再谋害他了?

    这种可能被白照影否定。

    他看见过许氏对萧烬安的态度,她害怕萧烬安,成年之后的萧烬安简直无比的阴森阴郁,随着萧烬安的日日长成,许氏那些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成为小打小闹而已。

    而隋王孱弱,也不至于能伤到萧烬安。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外界,那就只能是,出自萧烬安的内心。

    白照影有某根心弦无端绞紧。

    黑金色的,诡异华丽的飞鱼服,在他强硬的外表之下,应是有副伤痕累累到破碎的魂灵。

    可能萧烬安也没有想到,他对隋王仅存的那半点儿父子之情,反而害得今晚夜宴上,他又被许氏磋磨了一回。

    若症结来源于寒心,白照影这人,从小被呵护得天真单纯,他会怜悯。

    注视萧烬安英俊面容,知道他经历坎坷,白照影再次感到满心沉重,同情心暂且压下去他对萧烬安的恐惧。

    白照影小小声嗫嚅了句:“那……外面很黑,该睡觉了,你跟我一起回屋吧。”

    话音未毕,他就被一股力量带得踉跄了几步!

    白照影平衡不稳,慌乱地向前倾,跌坐在萧烬安身上。

    他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跨坐在萧烬安的大腿。

    ***

    雪松与铁锈味将白照影罩住。

    白照影绷直身子,紧张感从尾椎直冲后脖领。

    分明现在是他俯视萧烬安的角度,白照影却因对方略微抬起的视线,背后鸡皮疙瘩炸立。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住,攥得死紧,白照影难以呼吸。

    他想哭。

    完全不知怎么又招惹到大魔王,他难道不能跟别人回屋?

    世子殿下高贵的屋子,不允许自己这种闯入者进?那上次不仅进了,还睡在他床上,那晚不是没疯吗?还是他主动邀请的。

    白照影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口水,嘴角一撇,没忍住掉了两行泪。

    眼泪载着月光融进萧烬安的飞鱼服。吧嗒吧嗒。

    光线很暗,使萧烬安被那两滴泪水砸中,又发现把白照影吓哭,望着他湿漉漉的桃花眼,看不清白照影晕红的眼尾。

    少年正在颤抖,胆小又可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萧烬安胸膛缓慢地起伏。

    发疯时,从没人敢接近自己。

    白照影却擅自闯入,带着他那些夜市买的冰玉扇坠素面折扇蹀躞带……零七碎八的话题,告诉自己,他在不停地给这个世子院里添东西。

    他每说一样事物,萧烬安就感觉与少年多一分联系,像是彼此之间牵了一道道无形的线。

    直到白照影要带自己回屋,联系终于又变成警惕,所有牵起的丝线将他捆住,再度引起他深深的心绪不宁。

    乌云将月亮遮蔽住,飞仙亭变得更暗。

    萧烬安烦乱地以为,白照影对他存在些不寻常的感情,将白照影又冷漠地推远了几分。

    而白照影莫名从坐着又变成站在萧烬安眼前,大魔王刚才吓得他腿根打哆嗦,差点儿以为萧烬安是打算拉近他,然后一掌拍碎他后背。

    白照影心有余悸,暗暗松了口气,又被方才雪松气息烘得耳热,心脏依旧在怦怦直跳。

    幸好大魔王这回发作的时间不长。

    白照影劝不动大魔王,惜命得想要离开。可是他手里那杆长长的绿莲蓬,已经因为刚才的动作折断。

    莲蓬头形成个锐角耷拉下来。

    好巧不巧的,正好砸中了坐在石凳上面的萧烬安。砸中世子殿下高贵的脑袋,咚一声。

    莲蓬不重,但亭子里太安静,声音非常明显。

    萧烬安头发被压下去大片,眸光晦暗不定。几乎使白照影认为,他丧失了对自己高抬贵手的所有可能性。

    白照影战战兢兢地凝视掌心的莲蓬杆,指端抠了抠手掌心。

    简直是死也没想到,那支象征着助人为乐的绿莲蓬,竟能以如此方式,招惹到萧烬安。

    白照影嘴角僵硬。

    如果萧烬安因为被莲蓬砸中而发疯,疯得多少有点可笑。

    但白照影这回哭不出更不敢笑。时间变得比上刑还难熬,尴尬的气氛在亭子里蔓延。

    乌云遮挡明月,时隔片刻,月亮又从云彩里冒出头。

    淡淡的浅金色月光斜穿进飞仙亭,照出萧烬安等待解释的脸。

    白照影硬着头皮,把那折断的莲蓬双手奉上去递给萧烬安道:“对,对不起……是想送给夫君一个小礼物的。这也是我在夜市上买的,我很喜欢这个,莲蓬是好东西,因为有莲子,莲子,莲子它……”

    他编不下去了。

    他想说清心败火。但害怕反而被萧烬安误解是嘲讽他火气太盛生气,他这边突然闭了嘴。

    对面的萧烬安却不免多加琢磨。

    因为古人对莲子还赋予过很含蓄的寓意:

    ——莲子,怜子。

    心疼你,怜爱你,喜欢你。

    我好心疼你……

    我好喜欢你……

    萧烬安目光在那坑坑洼洼的莲蓬表面扫过,一寸寸审视着,眼眸变得越发深邃。

    少年含蓄又半藏半露的话,让他如若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撞了下。

    他呼吸凝滞片刻,回想起白照影来找他时,就一直紧紧攥着这支莲蓬,想必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物。

    萧烬安那点抗拒,最终还是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上风。

    因为确定捕捉到白照影的小心思,他嗤笑,将莲蓬拿在手里转了转。

    耷拉脑袋的莲蓬扭动得很费力,像极了白照影总是笨拙地靠近自己。

    ——他还真是想渡我不成?

    萧烬安丢回莲蓬杆,塞进白照影怀中,嘲笑他:“犯傻。”

    但到底没再吓唬白照影,反而注意到白照影刚才被自己弄乱的衣服和头发。他的衣领稍稍散开了些,玲珑的锁骨中心,锁骨窝又小又浅。

    萧烬安挪开了视线。

    飞仙亭上,月光完全破开乌云。

    萧烬安淡淡地道:“你走,我自己回。”

    这时白照影略感愕然,也是真的不清楚,局面迂回曲折半天,他以为要被萧烬安责罚,怎么就最后发展到,他竟真能劝服萧烬安离开亭子。

    白照影有点惊喜也有点意外。

    可他不敢再多事,点头:“好的。”

    又补充道:“不舒服要请大夫,要照顾好自己,早点睡。”

    萧烬安摆摆手。

    世子院跪着的所有下人,听见脚步声,见世子妃拿着根断了的莲蓬先下飞仙亭,低头皆不敢问。

    又见世子不久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跟着回屋。两人一前一后,距离也就几十尺远。

    但世子院里面的人,未免觉得府上格局,产生些微妙的改变。

    成安也跪着,此情此景,他突然间冒出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只敢自己琢磨,都没敢说给姐姐听:

    ……怎么觉得是世子妃,把世子爷给套住了,然后牵下山来的?

    第27章 突然袭击 方才被白照影一时不察咬了口……

    离席之后, 宴会后来发生的事,白照影依靠茸茸, 多少打听到五六成,知晓倚山听泉台的夜宴,因为萧宝瑞被吓昏,不了了之地中断。

    至于是否彻查许氏与世子疯症之间的关系,无人敢提。

    许氏好生消停了一阵。

    隋王依旧首尾不见。

    世子院里来来往往养成习惯跟白照影讨食的鹦鹉,因为实在无聊, 最近没人陪它们玩,没法学到新鲜词汇,逗弄白照影开心依旧还是原来的手段:“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鹦鹉们积极营业。

    世子院的下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不过每次听到时, 依旧会偷偷抿着嘴笑。

    而茸茸小丫头听到总是脸红,她还小,半懂不懂的,只是觉得好玩。

    白照影囤积了大量果干堵它们的嘴,不过也只能顶一会儿工夫, 没多久, 它们还是会三三两两地飞过来求投喂, 令白照影有点无奈。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

    萧宝瑞最近就住在芙蕖院。

    芙蕖院里的侍女们, 将他众星捧月似的,仔细呵护着。芙蕖院内人人都换了软底鞋, 婢女们就连簪环都不敢戴, 生怕惊扰萧宝瑞养病。

    包括许氏本人佩饰也素淡得很。

    许氏哭肿了两个眼睛, 她拿巾帕拭泪,又给儿子擦拭额头的汗水。嘴唇颤抖地呼唤了声:

    “瑞儿?”

    萧宝瑞一阵惊悸,竟是死死地攥住身下床单, 豆大的汗珠又渗出额角,失声道:“别杀我。别杀我!别……”

    话音的最后,萧宝瑞语气带颤,浑身脱力陷入更深的昏迷。

    许氏一直不停地哄着儿子,手按住萧宝瑞的胳膊,觉得儿子躺得这几天,瘦了两三圈。

    她心疼地给萧宝瑞整理好被子,一边在心里责备,隋王对萧烬安教子无方,让他放出个血呼刺啦的人犯,吓坏了她的瑞儿。另一边又生气,隋王根本不听她抱怨,反而还劝告她就此收敛。

    养儿不教如养虎,她已把萧烬安雕琢成个随时能伤人的猛虎。

    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退路?收敛又有何用?

    难道让她把争了十年的爵位,就这样放手给萧烬安承袭,萧烬安一旦成为下任隋亲王,她母子还有活路吗?

    必定不能走回头路。

    许菘娘暗暗揣摩萧烬安的身世,知晓世子必然要为隋王所忌。至少现在王爷跟她母子还站在一边。她觉得不能催促太紧,得张弛有度,命令小翠炖碗莲子羹,赶饭口送到隋王手边。

    瑞儿毕竟是王爷嫡亲嫡亲的血脉……

    许菘娘缓缓松了口气,喉咙有点发干。

    这时给萧宝瑞安神的汤药已经熬好,婢女端到许菘娘跟前,许氏接过勺子,探了探温度,慢慢地吹。

    “娘娘,给二公子讲授经义的先生还在外面候着,问二公子醒了没有。”婢女禀报道,“先生说二公子已有半个月没温习课业,担心功课落下了。”

    许菘娘没来由地烦躁,她比谁都希望萧宝瑞醒,于是皱眉:“这些个酸丁都读书读傻了,人好好的,怎会不让他上学?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赶紧走,等过半个月之后再来。”

    她想着让萧宝瑞好生调养。

    毕竟受到惊吓关乎神志,她怕极了许勇的诅咒,生怕萧宝瑞变成十年前刚中药的萧烬安。

    许氏在心中求遍了漫天神佛,又祈祷隋王能够拿出几分血性,给她母子再助推一把力。

    芙蕖院依旧是诡异的静谧,不时爆出几声吓破胆的叫喊。

    ***

    眼见得夏天一日炎热胜似一日。

    白照影最近在屋里消夏,热得都不肯出来。

    冰盆不停地往北屋送,白照影因为太热消极怠工,没去他夫君跟前刷存在感,好生当几天富贵闲人。

    宅居养生很愉快,又让茸茸从世子院借来些话本,磕磕巴巴地看古白话文消遣。

    意外的是,萧烬安并没派人叫自己,也没为难。

    如此这般也挺好的,让我混到杀青吧。

    白照影在床板躺平,翻了个面。

    耳朵里灌进几声悠长的蝉叫,他安逸得在床上半阖双眼,不多时睡死过去。只觉得天地悠悠,整个人飘飘欲仙陶陶然。

    好舒服。

    耳畔边的话音像相隔许多层屏障,他听不太清楚,甚至以为这是在做梦,白照影继续绵长的呼吸,并不打算睁开紧闭的双眼。

    他好像听见有人说:

    “神魂不稳,多久才能稳固?”

    他顿了顿,迟钝地并没能反应出来这是谁。

    而另一个人回答问题说:“禀报殿下,这种病症玄而又玄,并不遵从医理。仅从脉象方面推断,世子妃并无大碍,也许仅是夏季燥热引起的肢体疲惫。”

    白照影模模糊糊,好像听有谁正在拐弯抹角揭穿自己犯懒。

    不太高兴。

    这种事情,应该心照不宣。

    他仅存的那点儿神识周全自己的颜面,蜷起身体立即粗喘了几口热气,没有人比白照影更了解生病是什么样子了。白照影手到擒来。

    果然大夫瞬间转了口风,立时拿不准神魂不稳之症对人体的影响,不敢再说世子妃没事,改医嘱为好生调养密切观察,白照影这才满意地继续睡。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像团委屈的小狐狸。蔫巴巴的。

    他也不知道旁边有谁,只专心卖惨,无意识间蹭得萧烬安更近了一些,坐实了白照影睡觉缠人的坏习惯。

    那大夫闪烁其词地走了,如今北屋屋里也没其他人。

    萧烬安坐在床头,沉默了片刻,并未将人推醒,听白照影绵长的呼吸声。

    草编蚂蚱、麦秆蚱蜢……这些白照影买回来的小玩意儿,没什么规律地悬挂在床顶。微风透过窗子,它们悠悠地转。

    桌子上还支着白照影写了一半的素扇面,字不是很好看,画了几个墨团,他也没看懂他写得是什么。

    这是白照影住进来以后,萧烬安第一次来这间北屋。

    屋里的陈设已经跟以往相比,带上明显属于白照影的痕迹,而窗边不时落下来几只鹦鹉,又让变化显得更为明显。

    白照影是生动的,鲜活的,哪怕正在睡着也有存在感,影响了以往过于清冷安静的世子院。

    萧烬安略微收敛回目光,回想起这几天白照影都销声匿迹,他起初确实感觉到很轻松,毕竟知晓白照影对他有越界的心思,他根本不愿意成全。

    于是萧烬安冷处理,若干天没理会白照影。

    他本来希望白照影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却没想到,白照影更能沉得住气,一连五六日居然都没来烦他。

    而萧烬安每多一日,就会觉得想起白照影时,胃里翻搅得很,就会在北镇抚司用刑时,更像是只修罗恶鬼。

    明日是端午节。

    今晚宫中举办端午庆典,敬贤帝跟萧烬安提起他刚娶的世子妃,听说伉俪情深,想让他把白照影带进皇宫里来看看。

    萧烬安揉了揉额角,打算跟白照影说这件事,理由充分地来到北屋,结果进门就看见白照影大白天,正在昏天黑地得睡。

    他想起神魂不稳,于是传了府医,果然白照影病了。

    那这三五日白照影没出现,就也能说得通,少年不希望自己担心,当真是傻得可笑可怜。

    萧烬安烦闷地摇头。

    白照影这时居然已经缠到他手边了。

    睡着的少年像有条尾巴,气息浅浅地喷吐在萧烬安的手背,仿佛桃花清香幽幽地散出来。

    萧烬安嘴角微抬。

    指节被拨弄得痒。手背不经意被白照影的鼻头挨蹭到,指尖微颤。那小鼻子尖玲珑又尖尖的,呼吸倒还不算烫。看来神魂不稳之症,只是让人看着虚,并没有什么殃及根本的伤害。

    萧烬安不打算久留了。

    至于端午庆典,既然白照影拿不出手又还生着病,就让他在家里躺着吧。省得带他出去,再助长他非分之想。

    他正欲抽手时,白照影醒了。

    因为枕边突然失去能依凭的东西,白照影不太适应,遂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有点茫然。

    他缱绻依赖,萧烬安拧着眉心,冷冷地坐到白照影床头,脸色并不好看。

    结果白照影眼睛眨巴眨巴,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跟前是萧烬安大魔王,大魔王一直盯着自己睡觉。

    白照影不晓得,这是个什么癖好,难道在睡着时,他一直拿刀比着自己不成?

    白照影不敢想,顿时间毛骨悚然。

    漏了点本能反应,他跟萧烬安退开半尺,让出了整个床沿。

    萧烬安在两人之间的床沿,投落一缕目光,眼睛微微眯起。

    而白照影暗中在被窝里,勾起了脚尖,讨好的,息事宁人地用食指戳了戳萧烬安的手背:

    “夫君,你怎在这里,我还以为屋里进了坏人,有点害怕,夫君有什么事情吩咐?”

    依旧像只乖巧可爱的小动物。

    还是那么天真又依赖。

    可是萧烬安依旧感觉,方才被白照影一时不察咬了口,不轻不重的,但令人心里蜇得很。

    萧烬安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个章程,方才还想放过白照影,此刻竟瞬时转变了心思。

    他忽然又不太想让白照影继续待在屋里,就这么各自安好地过。

    萧烬安理了理衣袖,淡淡的,散漫地命令了句:

    “你收拾收拾,晚上跟我参加端午庆典。”

    第28章 穿情侣装 对方冒失地向他扑来,显得很……

    事情的最后, 发展成了白照影一睁开眼,就被告知有个大活需要营业。

    世子殿下说一不二, 把话对他放下,然后等他执行。

    他还能说什么?

    顶着满头乱发,让茸茸给自己梳头,不多时才恢复了满头青丝如瀑。

    茸茸小丫头充满好奇,低声问:“少爷要去宫里玩?皇宫会不会瓦片都贴满金子呢?”

    茸茸想象力丰富,白照影一时无语。

    看来白家落魄这几十年, 让当年的内阁次辅门第,如今府上都没个见过皇宫的人,难怪这种设定之下,白兮然野心勃勃要往上钻。

    其实他这个现代人都见过皇宫, 离得不算远,门票很良心。就是进宫的时候人挤人,需要多加注意些。

    前世白照影身体状况稍微平稳时,进宫不止一次。

    白照影跟茸茸解释,瓦片表层不是金子, 是烧制的金黄色琉璃釉面, 引来茸茸的崇拜, 小姑娘很好哄。

    那古代的皇宫又是什么样子呢?

    心随意动, 白照影有点期待,毕竟今晚这趟进宫是沉浸式全景体验, 还有大量群演。

    白照影未免对着镜子催促茸茸:“稍快点, 回来我讲给你听细节, 有机会带你进去玩。”

    茸茸尾指勾起白照影一绺头发,麻利地编小辫。

    正在白照影琢磨穿哪身衣服得体时,成美挑帘进来, 带侍女送进外衣和鞋子,这应该是世子妃独有的一身装束,成美在白照影跟前抖开。

    “请世子妃更换。”

    万幸不是女装,在这个有男妻的时代,白照影放了个心。

    世子妃要穿正红色圆领袍,胸口肩头,皆有满目绚烂的鸾凤锦绣。服饰形制,只是比男装略改些表面纹样,头冠的样子像是他出嫁那天戴着的凤冠,左右有两道珠串。鞋子也可以接受。还要佩玉质的腰带。

    白照影将这复杂的衣服,从头到脚的穿上,然后在镜子里审视,发现自己被光照射时,都焕着亮光,看来今晚不仅是沉浸式体验宫廷活动,而且还有变装环节。

    他这边换完衣服,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

    上回夸白照影皮肤白的那个小丫鬟,这回盯着白照影看了半天,只见她脸有点红,眼睛放着光,隔了很久小声嗫嚅:“真,真好看……”

    很好看的白照影只安静了片刻。

    对着镜子是美少年,离开镜子旋身,举起手臂,就变成扑棱蛾子,摆着大袖高兴得出门。

    迎面就撞进了萧烬安的视线。

    萧烬安换下了飞鱼服。

    平时飞鱼服宽肩细腰窄袖,衬得萧烬安身形挺拔英武。

    这会儿萧烬安也穿着正红色圆领袍,跟自己位置相同的地方,是四爪龙纹锦绣,峨冠广袖削弱了萧烬安本人的凌厉感,瑰丽花纹又让他显示出了亲王世子的尊贵地位。

    白照影一时屏住呼吸。

    在萧烬安黝黑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一抹属于自己的正红色。想必自己的眼睛里,也映着的是这个颜色吧?

    他乱了心神却没止住脚步,像只花蝴蝶似的扑向屋外,正冲着萧烬安而去,被台阶绊了一跤。

    他差点儿碰到他,万幸没来个嘴啃泥,白照影堪堪站稳。

    刹车时鬓边两道珠串拂过萧烬安,珠子末端抚弄了一瞬,萧烬安绣满龙纹的左右两肩。

    有点痒。

    萧烬安张开嘴唇,垂眸将白照影尽收眼底。

    对方冒失地向他扑来,显得很兴奋,萧烬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松了口气,刚才那点儿被拨乱的思绪变得平缓。

    可他口头却责备白照影道:“稳重些。不要给本世子丢人。”

    白照影整理好两边的珠串,还是很激动的,他心说小爷尽力,但点头点的实在很诚恳。

    ***

    白照影现在已经对皇宫庆典更加期待了。

    白照影并不清楚的是,他现在的兴奋状态,从另一个角度取悦到了萧烬安。

    他在马车里,有点坐不住似的,轻轻掀起帘子缝,向外面看。

    从隋王府到皇宫这段路程,跟从隋王府至丰厚集完全不同。后者是越走越热闹,然而前者,则是越来越庄严。

    他起初还能看见沿街尚有店铺,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有些上京城三三两两行路的百姓,而越往后,店肆百姓全都看不着。

    车辆上皇城主道。

    主道只有有身份地位的王公贵胄才能行驶,白照影就着一阵吹进马车的清风,往外半探出头,这条路从南至北,笔直而壮观,地面上一点儿尘土也没有。

    已近黄昏,暮鸦从这边飞到那边,白照影想看它们是不是还在皇宫城门楼做了个巢。

    身子再向外探时,马车急刹,白照影没坐稳,差点儿从座板摔个屁股墩,幸亏他双手同时扒住车窗框。

    摔是没摔着,只不过样子有点滑稽,尤其对比他还穿着那么庄重,珠串就像两根触须在他鬓边摇晃。

    噼里啪啦。

    白照影使力把自己牵引回座位,这才坐好。讨好性给世子殿下露出个稍有安分的微笑。

    萧烬安轻锁眉锋。

    稳重是不可能稳重的,但也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没见过世面。

    萧烬安眸光在白照影身上短促地滑过,忽然以为车厢像个大笼子,关着只跳来跳去的小动物……灵巧生动,过于活泼。

    白照影却误以为那个眼神的意思是责备,吓得不敢动了,乖乖轻扯萧烬安正红色的广袖:

    “夫君我错了,我好好坐着,理理我。”

    萧烬安轻吸了口气,看着白照影伸过来的那只手。明明牵着是他的衣服,萧烬安却在袖中轻颤了瞬指骨。

    他并没有理会白照影。

    而白照影更加安分了许多,察觉到被嫌弃,他也不好奇车外的世界了,大着胆子跟萧烬安坐在同一条座板,专心致志搞服务:“我给夫君剥个橘子吃。”

    橘子还没拿稳,马车从刹车变成骤停。

    白照影因为惯性又要往前扑。这次没有窗框可扒,就只能本能地扒萧烬安,变成了抱住萧烬安的肩头。

    他出于慌乱,并没能感觉到萧烬安身体倏然僵硬。

    等白照影再稳定下来时,橘子骨碌碌地滚向车角,而他的脸颊,轻擦过萧烬安的颈侧,

    白照影呼吸骤紧,从侧面,望见萧烬安已拧成个疙瘩的眉头。

    “对……对不起夫君……”白照影磕磕巴巴道。

    萧烬安长长呼吸了几回。

    他已经能够完全确定,白照影就是故意在引起他注意。白照影那点儿不知从何时开始,对自己萌生的旖旎心思,藏也藏不住。

    萧烬安心绪被白照影贴近的脸庞拨乱。

    分明已经知道少年的企图,他却还是因为,余光映入白照影鸦翅似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心尖也像被它缓慢而细密地蹭过。

    萧烬安在袖中收紧手。

    他还未推开白照影,光线直照进来,车厢门打开了。

    赶车的成安一见到车厢中这个情况,还以为世子跟世子妃正在亲近,被自己坏了好事,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在车板磕了个头:“殿殿殿……殿下。殿下恕罪!”

    萧烬安烦躁地闭上眼睛。

    白照影虽然尴尬,还是恢复坐姿,心想反正他不是故意的,真的感谢成安误入车厢解围。

    成安的目光只敢看车角那个橘子,低头垂目:“禀报世子世子妃,今日端午庆典,各府马车皆在此时入宫,禁军正在逐一检查入宫车辆及人员身份,御道拥堵至此,请殿下稍候。”

    这就是要排队过安检似的,白照影想。

    萧烬安幅度轻微地点点头。

    成安明显能觉察出殿下现在的心思很复杂,殿下心向来海底针,他捞不到,更不想遭到牵连,不敢探寻殿下正在纠结什么。

    成安连忙道:“属下告退。”

    “让开,让开……前面的马车一律靠右!”

    此时南面有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那道脚步琐碎,迈得步子不大,并且隐约还能听见,在这道声音的催促之下,后头的马车不断避让。

    “咱们主子急着面圣,前头的马车让路!”

    离近了听,说话的这人操着口公鸭嗓子,是个太监,年纪不大。

    而众多马车,因为太监亮出主人的身份,继续一辆一辆地错开,车轮徐徐挪动,马匹烦躁地嘶鸣。

    成安从跪着稍微直起身体,他们隋王府的马车,都是按照亲王规格打造的。

    大虞礼制,亲王规格犹如皇太子,朝廷除了皇帝以外,身份最贵重的就是隋王。除非他们马车紧紧地贴在墙壁,否则这段御道窄小,根本无法让后面的马车通行。

    那太监就快要接近他们这辆车。

    成安把目光投向萧烬安,心里有点打鼓。虽说隋王府比较低调,但是要是把车贴着墙,给别人让路,也太丢人了。

    白照影自然也没见过,公然要求排队加塞,还如此理直气壮的做派。深受现代文明熏陶,他对这种行为非常不齿。不免表现在脸上,有点不太高兴。

    不过皇宫内部等级森严,自己既然穿到古代,多少得体谅这里的基本规则,到底让不让路,要看看隋王府跟来者谁的来头大才行。

    白照影不好干预,他就是个来观光的。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萧烬安,窥探不出他的想法。

    思忖间,外头那个太监果然催命似的,嗓音跟脚步都很聒噪,已经到达他们车外了:

    “前头是谁的马车,里面的人聋了,没听见咱家清道吗——赶紧让路!”

    白照影直觉有人要倒霉了。

    他不知大魔王要怎么收拾对方,大魔王小心眼还记仇。白照影轻轻叹了口气。

    但让白照影没有想到的是,萧烬安并未直接发难,而是让成安传话,萧烬安淡声说:

    “你问他,后头那车,载着兵部奏报,还是户部急传入京的文书?”

    成安领命,有点拿不准地道:“那……如果都不是呢?”

    萧烬安眼皮抬也不抬。

    “让他滚。”

    第29章 制裁男主 制裁硬茬子,还得让他碰见个……

    因为萧烬安问那个太监的问题, 白照影产生了片刻间的疑惑,他在想萧烬安的意思。

    兵部关乎前线, 户部关系到民生,而他这个隋王世子的马车,只为以上两种情况让路。

    此前白照影一直以为,萧烬安是个睚眦必报的,谁都敢得罪也敢惹,不太好相处的人物。

    但是萧烬安竟表现出, 他对天下苍生,也有些自己的坚守。

    白照影凝然,还记得萧烬安在情绪不稳时,会将世子院所有下人屏退……他神思轻颤。

    隋王府世子萧烬安, 真实的他,也许跟坊间传闻当中的他,当真不尽相同。

    白照影心中有根隐秘的弦,清浅地拨了拨。

    不过,到底还是不敢靠近这个人。

    白照影假装关心外头的动静。他弯腰待在门口, 聆听成安跟太监的对话。

    果然太监碰了一鼻子灰, 太监知道里面这位凶名在外, 连连请罪, 竟是嗓音都哆嗦着:“原来是世子殿下,奴才狗胆包天, 奴才冒犯殿下……”

    那太监的公鸭嗓子, 隔着车门传入车厢, 不敢再驱赶隋王府的马车,按说这事情到此就应该了结了。

    可是马车外面,并没有消停。

    白照影似乎听见有另一人的脚步声接近, 跟这个传话的太监不同,此人步伐明显是轻快有力的。

    如果让白照影猜,会这样走路的人,要么是从小备受关注,要么就是春风得意未经挫折。

    这人已经过来了,满身龙纹,穿得是跟萧烬安相似的衣服。

    此人拉车厢门环,动作幅度很大,成安掂量他身份没有拦阻:

    “我倒要看看里面的是人是鬼,听不见本殿下要你们让开吗?”

    话音方落,门扇打开。

    里头的白照影猝不及防,身前倏然掀起阵风,他往前倾。

    因为刚好就在车门后面,白照影与此人迎面碰见,这是个眉目俊逸的男子,竟与萧烬安有四五分像。白照影略呆了呆,这两人穿得也差不多。

    但他绝对不会将他们弄混,眼前的男子眸光外放。看人时,令人不太舒服。

    此人注视白照影的面容片刻,手扶车门怔住。

    然后,他竟对白照影缓慢展露笑颜,刚才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暂且削弱下去几分,变成股粘稠的亲昵,暧昧感说不清道不明。

    男人唤了句:“兮兮?”

    那副嗓音,音调偏高,华丽而轻浮。

    白照影越发不舒服,像是被油乎乎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口。他后退半步。扒住了门框。有点像小动物遇到危险缩回洞府。

    而萧烬安声音从身后响起,因为被车厢的环境拢音,嗓音至少比对面男子降低八度:

    “老七,眼珠子忘枕头上了?”

    这位世子爷说话向来不饶人。

    白照影连忙避到车厢一侧,把通路闪开,赶紧撤,不要影响世子殿下与人对线的雅兴。

    果然萧烬安慢悠悠地又给了句:“难怪急着进宫找。”

    萧烬安嘲讽对方插队,又阴阳对方认错自己。

    白照影虽然根本上没能跟萧烬安做到夫妻同心,但只针对这件事,他觉得萧烬安做得好。

    对待这种仗势欺人的人,一定不要放过他,制裁硬茬子,还得让他碰见个更硬的猹。

    果然车外那嗓音华丽男,气势又削减下去几分。

    炎炎夏日,奥热的空气中浮起股窒闷感,男子抿唇,眉梢微凝。

    十年前萧烬安没疯时,皇子世子们共同就读大本堂,萧烬安这个别人家孩子,简直是每天都害得他跟他的书童挨手板。

    后来萧烬安疯了,古怪脾气,一点就着,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更加轻易没谁敢愿意招惹此人。

    而现在,萧烬安据说疯症慢慢见好,他竟还在锦衣卫拿到点势力,立下了功劳。

    父皇本身极为看重萧烬安,而自己最近刚惹父皇不高兴,再想想母妃告诉他那些传闻……嗓音华丽男心中鄙夷。

    他暗骂晦气,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心想这疯子今天不知吃错了哪味药,居然也肯参加宫廷活动。

    男子轻飘飘道了声:“堂哥教训得是。我今天确实有些冒失。”

    然后不再多话,踢一脚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那个小太监赶紧起身,将男子扶上马车,车门紧紧闭住。

    白照影这才冒出头,打量着停在他们斜后方的巨大马车。

    那辆车从车队末尾一路加塞,终于加到这里,却只能跟他们的马车一前一后地错开,车厢在整条御道里,显得很憋屈也很突兀。

    就好像人群里突然跳出来个小丑。

    白照影拉上车门,捡起车角的橘子放回盘子里。因为萧烬安刚刚威慑了别人,他垂头跟他并排坐,唯恐萧烬安尚有还没能消化干净的火。

    白照影安安分分,摆弄绣满鸾凤花纹的衣袖。

    暖橙色的夕照照不进车里,光线晦暗。

    马车隔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方才徐徐地开动。

    车轮规律地发出骨碌骨碌的动静。

    白照影在这种声音里,漫不经心地回忆,自己跟刚才陌生人的一场际会。

    他被对方叫做“兮兮”,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而萧烬安称呼对方为“老七”,老七……他好像也在哪里,听见萧烬安曾经这样叫过。

    记忆里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各种各样的线索在他脑海里拼错杂合。

    白照影不属于特别聪明的人,但还是悟出了其中关窍,他轻轻吸了口凉气,感觉他们好像刚才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白照影越发觉得这种猜测有理有据。

    他大着胆子,装作跟萧烬安搭话,其实是想套出萧烬安的话,故意引起话题,嗫嚅道:

    “我们的车,刚才就算想避,也不能避开,说不定还要把车厢漆面蹭坏了。”

    “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幸亏夫君态度强硬,杀了杀他的威风。”

    话音轻轻落下。

    像撒下把细碎的鱼饵,白照影等待萧烬安主动给他解惑,心里频频打鼓。

    他的手放在腿上,指尖不由自主抠动,鸾凤锦绣金银绣线,被他拨动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等待总是很漫长的,尤其是萧烬安,他虽戏弄自己,但平时并不怎么稀罕搭理自己。

    白照影等了好久,等到他以为萧烬安会忽略这个话题时,方才见到萧烬安露出个半阴不阳的冷笑,反问他说:“老七,萧明彻,那不是你们白家的乘龙快婿么?”

    ***

    白照影终于哑然,心头的那份猜测落到了实处。

    七皇子,萧明彻。

    原书《宅斗之庶子欲孽》的主角攻,简言之,他是白兮然的男朋友。

    意识到七皇子身份的那瞬间,白照影心头很沉,怪自己怎么就非要探出个脑袋张望,让萧明彻逮了个正着,他在无意间又触碰到剧情主线——七皇子和白兮然那条线。

    早先白照影已经知道,这俩人的结局,他们是未来的皇帝和皇后。

    而自己不久前还在白家,把白兮然下了个没脸。

    今儿个又公开阻拦萧明彻的马车,还把萧明彻给撅了回去,虽说事儿其实是萧烬安干的,但自己也在车上,肯定要被算作同伙。

    如果未来的帝后要记仇……

    白照影在腿上扒拉手指,加加减减,觉得自己跟两位主角的仇,已经结得有些规模。

    他不安地手指抠动。

    虽说萧明彻该骂,而且本来萧明彻在书中前期就是个好色渣攻,是因为倾慕白兮然,才从浪荡纨绔蜕变成深情男主。

    但,逞一时之快爽过了,白照影却也想长长久久地活。

    剧情规定,萧烬安迟早战死沙场。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寡夫,要是得罪了新皇帝和新皇后,就算他有个顺天府尹表哥,表哥也束手无策。

    白照影无力地咽了口口水。

    已经在预想,自己今后会被锦衣卫暗杀,或者被直接治个大不敬罪,从此幽禁在宗人府。

    这样的余生,比死还不如。

    白照影心头充满了对自己小命的担忧,他没能控制住睫毛轻颤,指甲更加频繁地扒拉袖口,唯独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身体其他地方都不动了,像不再欢实的小动物。

    萧烬安自是对这种反应,敏锐地体察到了。

    自从遇见老七,白照影就心神不宁,变化之迅速使萧烬安无法不引起两者之间的联系,又并不清楚白照影发生变化的理由。

    可是萧烬安是很聪明的。

    他自幼闻一而知十,纵使白照影不说话,前前后后地联系起来,他也不难理清楚关窍,白照影虽然笨,却也不是个傻子,他这是害怕了。怕自己到处得罪人,然后他跟着遭到报复。

    萧烬安索性敲打敲打白照影。

    他非良人,甚至都不算是个正常人。

    这少年纵使想逃脱白家的桎梏,也不应该不知死活地妄想,以为在自己的水磨工夫之下,就能跟自己真的建立起什么。

    萧烬安眼底闪过道危险的光。

    因为突然想到了,某些让他恶心厌烦,永远不想提的事情。

    ——其实要真建立起什么,那才不好收场。

    届时这少年恐怕就不止是被白家厌弃,会跟自己同入地狱,能不能留下全尸都难说……

    萧烬安眯起眸子,视线晦明不定。

    车轮碾过宫城城门的石砖,落照已完全消失殆尽,车厢阴郁如墨,到处是化不开的夜色。

    萧烬安看似温柔地,把白照影手顺过来,轻轻地搁在自己腿上,觉察到白照影掌心略微汗湿,指节轻颤,手掌里像拢了只小兔子,正在不安地跳动。

    可是萧烬安愉悦地品味着这种恐惧,故意道:

    “你应当知晓,老皇帝三个儿子里头,老七继位,最有可能。”

    “老七忌恨我。也不仅是老七,不管谁今后继位,都留不得我。”

    白照影抖动嘴唇,但没吭声。

    他听不懂萧烬安话中有话,只是那些对未来的恐怖幻想,在他脑海盘旋得更密集了。

    然后萧烬安淡淡叹气,带着遗憾笑问白照影:

    “所以爱妃,跟了我,你害怕吗?”

    第30章 茫然问心 车在晃??!成安死也不敢打……

    白照影被吓得不敢回答。

    不仅仅因为想到未来的事, 更因为旁边还有个阴气森森的大魔头。

    萧烬安用指腹,在他的手背抚弄。

    他手掌上那点茧子, 在擦过自己手背时,犹如刻意缓慢地摩挲,于是拉长了恐惧感,使得白照影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钉在针板上折磨。

    白照影再度咽了口口水,嗓子依旧感觉很干涩。

    可能当初自己规划就是错的, 白照影想。

    以为哄好萧烬安大魔头,就能等到杀青。但萧烬安行事无忌,所以贻害无穷。

    也许一开始带着茸茸逃跑,才是他这趟穿书旅程的最优解吧?

    如今白照影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拖的时间太长,跟书中世界,已建立了太多羁绊。

    如果他现在走,可能会惦记表哥,会想念他布置好的北屋, 放心不下成安成美, 还有他那没画完的扇面, 没看完的话本, 许许多多……还有一个会发疯的大魔王。

    他很害怕,可是他也不敢说实话。

    白照影昧着良心摇摇头。

    萧烬安却忽然说起北镇抚司, 怎么给犯人用刑:

    “有一种刑罚, 叫梳洗。用沸水泼浇皮肤, 然后拿铁刷子,刷下被烫熟的烂肉。”

    “还有‘弹琵琶’。你也许听说过。”

    “这些外伤尚且有救,而如今北镇抚司, 深埋于地下有一静室,顶高五尺,没有光线,没有声响,人在其中,站立坐卧都不能,过不多时就会发疯。”

    “疯症最为难治,你知道的。”

    萧烬安语句简短,表达的意思却不折不扣。

    “我没吓唬你,这些酷刑手段,老七做梦都想加诸于我身上,他们拿不住我就要作践你,你知道吗。”

    白照影这时抽抽鼻子,忽然想起送进北屋那罐鸡枞汤,要是他跟萧烬安都喝下去,就是两人一起发作,他后知后觉,觉得害怕不已。

    许氏只不过是个后宅女子,尚且阴毒如此。

    而那未来帝后,富有天下,萧烬安所描述的一切,完全可能成为现实。

    此时白照影终于露出畏惧情态,手抖得很厉害,小脸已经完全惨白。到底害怕与否,白照影早已在脸上给出了回答。

    他喉咙哽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也没有哭,因为设想得很入神,而显得失魂落魄。

    萧烬安如愿以偿将白照影唬住。

    看着白照影因为不慎沾惹上自己,未来的路变得一片混沌,萧烬安浮起股暴虐的快感,他越发觉得自己正代表了残忍和不幸。他想要吓跑少年,而少年这次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逃走。

    萧烬安修长的指骨停顿。

    审视片刻。

    然后,指节逐渐勾紧,变成萧烬安紧攥着拳头。他的心绪像被忽然打碎了的池水,愉悦根本没能维持两三个呼吸。

    萧烬安压抑地抿紧薄唇。

    在给白照影心理施加重压时,他发现自己竟也在经历碾压似的难受,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撵走他,拉回他。

    靠近他,推远他。

    他怎么总在对白照影,做这些明显自相矛盾的事情?

    萧烬安脑海突然嗡嗡地响。他用手按住嘴,憋得肺部一阵窒闷,喉间涌上股腥甜,让他强压下去,却迸出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身体余毒将清之际,体内淤积的毒性,将随血液排出。萧烬安不清楚。

    这是他继倚山听泉台夜宴之后,吐得第二口血。

    昏暗的车厢里,血液呈深黑紫色,沿指缝流淌出来,萧烬安低头俯身。因为不想吐血,反而让废血呛进气管,咳嗽声连绵不停。

    “咳,咳咳咳!”

    “咳……”

    萧烬安这人,本来就高大。咳起来更是如同玉山将倾,带动得车厢震颤。马车外成安倒是明显地感觉到车在晃,但有例子在前,世子跟世子妃在车里亲近,车在晃……车在晃??!

    成安这回死也不敢打扰,以为洞悉局势,越发装听不见。

    侍从在外面铁了心装聋,世子却快要自己被自己给呛死了。

    于是车内的世子妃没法不采取些行动,白照影没想好退路,只得暂时从恐惧中抽身。

    他扶住萧烬安,给萧烬安在后背顺气。

    白照影手指并拢,手掌从上到下,把萧烬安气息理顺,再在他耳畔小声提醒呼吸的频率。

    这套手法全都是前世白照影自己生病呕血那会儿,医生护士们在他身上实践过的。

    白照影原样照搬,不多时让萧烬安把那阵,几乎捱不住的咳嗽熬过去,宛如给恶犬顺毛。他抚平了萧烬安的躁动,看着他逐渐从一种激烈的反应,变得和缓,最后归于平静。

    到底还是被萧烬安吐出的那口血给触动了。

    白照影以为,萧烬安吓唬自己,多半属于病症复发。但也不是他故意想变成个疯子的,白照影决定不与萧烬安论短长。

    他放开萧烬安,规矩地收紧脚尖坐好,心有余悸地保持了些距离,老老实实地等进皇宫。

    萧烬安敛眉,刚被咳嗽闹腾得厉害,对白照影续不上刚才那个话题,纵使有天大的气性,突然咳成个破风箱,也得把气势整没了。

    少年害怕自己吗?

    害怕的。

    但并不耽误他还敢靠近自己,在每一次次最合适的时候,每一次需要他的时候。

    像飞蛾扑火那样。

    双耳还在长长的嗡鸣。

    萧烬安这回意外得狼狈。他沉默地擦干净嘴角。话题中断,他不再说话了。

    马车驶进皇宫内城,所有贵胄们都应该下车了。

    ***

    端午庆典在隆庆殿举办。

    白照影跟随宗亲贵胄队伍,鱼贯朝向隆庆殿。

    出来车厢,换了新的天地,夏夜褪去些暑气的清风拂过,使白照影心情明朗了不少。

    远远望去,隆庆殿飞檐重宇,金碧辉煌,月光照映琉璃瓦,瓦片如湖面,泛起粼粼波光。记忆中的宫殿遗址,和书中世界略有差异。

    他们不多时就到隆庆殿外,建筑四周悬挂着五色络子,一些角落悬挂着扎成束的艾草。清苦的草木气息,幽幽逸散过来。婢女皆配戴同款香囊。宫灯映照,香囊闪烁缎光。

    白照影鼻子尖颤动,不着痕迹地闻她们,走路时还有点儿刺鼻,可能香囊里头装有雄黄。

    穿着这身圆领袍礼服,走路也太累赘了。

    队伍迟缓地才慢行至隆庆殿殿内,王宫贵胄皆向皇帝问安,低头叩拜,呼喊“吾皇万岁”,就像电视剧里头一样。

    白照影跟随人群行动,所以并没显得突兀。

    而他旁边的萧烬安倒是也行了跪叩礼,就是动作不太虔诚。在众多几乎身体贴地的人群里面,萧烬安应该是尤其明显,但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皇帝在殿上喊平身。

    白照影这才抬头,把隆庆殿尽收眼底,在不闯祸的前提之下,满足小小好奇心,发现隆庆殿一整个就是大型活动场地。

    正中最高处,是敬贤帝的御座。

    皇帝座位东西两边,密密实实地摆放着,许多张蒙着锦绣桌布的方桌。在皇帝的下首按次序坐皇子诸王。皇帝先寒暄几句,然后众人才能入座。

    白照影有自己的位置,距离皇帝并不远。他偷偷打量皇帝,是这个大虞朝最最重要的人物。

    老皇帝眼窝深陷,两腮没什么肉,皮肤苍白,很瘦。

    若不是皇帝的嘴角有皱纹,给他添了几分慈祥,这份面相实在阴郁。老皇帝不太有什么精神的端起茶盏,放下杯子时手却在抖。

    原书中提过一两句,老皇帝早被立为太子,但始终未居住东宫,具体原因白照影蹭听书的时候没听见,所以不太清楚。

    不过他倒是浮起个不成形的猜测,觉得皇帝继位以前活得,估计是很不容易的。

    桌上布置有果品和点心。

    葡萄苹果香梨切成块,很规律地,还摆成像小山一样高的造型,底下的梨片切成月牙状,梨片上面是苹果片,一层层码好,葡萄珠沿着小山缠绕,一路攀爬到山顶。

    这造型很精致,但,白照影不清楚,它是怎么就能让葡萄粘在小山上面的?

    他正在好奇时,老皇帝坐在上首点点头。

    这时大太监手摆拂尘,扯着公鸭嗓子替皇帝开口:“吉时到,礼乐齐鸣,庆典开始!”

    大太监话音刚落,丝竹管弦声顿时响起,奏得是很欢快的曲调,又轻又急如跃动的脚步。

    皇家的端午庆典先看表演,菜肴随宴会进行由宫女端入,随宴随上。

    手持道具的演员上台。

    蛇妖身披绿色鳞片,蝎子妖穿着黑褐色外衣,穿红衣的蜈蚣精,斑点装的蟾蜍精,最后爬进殿内的是壁虎妖。

    这演得是五毒戏。

    五只怪物各自在宾客面前翻跟头,做得是搅闹人间状,五个怪物要演出鸡犬不宁之态,然后“天师”就该出场了。

    天师身披鹤氅,手持法剑,仙风道骨地进殿,先是舞了一套剑,向世人展示他的“法力”,然后擒拿五怪,五毒一一被他收服,还天下苍生太平,最后叩拜老皇帝,一通吹捧,祝愿大虞年年安康。

    五毒戏演得挺好,演员卖力,不管是天师还是五毒。

    白照影看得入神,觉得实景演出很不错。

    他目不转睛,等到谢幕时余光方才望向其他宾客,并且习惯性想要给演员鼓掌。然而其余贵胄都没他如此兴致盎然,大概是五毒戏年年都演,他们身份尊贵,也不当鼓掌。

    节庆氛围浓厚,演出氛围却不热闹。

    五毒戏音乐声一停,宴会陷入半晌寂静,能听见宫女传菜轻微的脚步声,皇室规矩森严,宗亲们唯恐行差踏错。

    白照影遗憾地收起要鼓掌的手。这时方才心说,要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宫廷活动也挺让人难熬的。

    他此时偷瞄萧烬安,世子殿下兴味索然。手托腮轻轻阖目,显得谁也不屑理会,仿佛参与庆典都是给了皇帝脸面。这使白照影轻轻歪了歪头。

    他多少能猜到,萧烬安很少出席公众场合。

    那既然没有想交谈的人,也不乐意看节目,更不是缺这顿饭,萧烬安今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总不会他是来带自己见世面的吧。

    白照影按下不可能存在的幻想。

    他瞄萧烬安瞄得久了,以为萧烬安不会看见,白照影盯着他,忘记自己动作越来越明显。

    萧烬安则是被他盯得有些烦乱,睁开了双眸。

    两人的视线堪堪交汇,萧烬安眸色幽暗,显得不是很高兴。

    白照影忽然被人抓包,心下骤紧,谁知道大魔头还长了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白照影心虚地假装自己吃水果。

    果砌小山在他跟萧烬安眼前,白照影忙伸手去拈葡萄,葡萄不太好拽,被他薅下来一枚,他忙把那葡萄当道具搁在嘴边,葡萄尚未吃进嘴里。

    果砌小山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然轰塌了!

    水果散落满桌。哗啦声打碎了隆庆殿的宁静,宾客们纷纷望过来。

    白照影立时懵了。

    主位上面老皇帝投过缕目光,缓声垂问:“何人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