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宫廷晚宴 “我就是,想让夫君,陪我………
皇帝的嗓音不大, 但是在安静的环境里,再被空旷的殿堂拢音, 实在显得多出了七八分的庄严,听得白照影冷汗直冒。
有谁能料想,这个果砌小山会坍塌?
水果散落满桌时,水果能做成造型的秘密方才揭破,最里层是琥珀色糖堆,果切是被先蘸上糖浆, 然后粘在了糖堆上。
糖砌果山,乃是宫廷风雅,不过也不太结实。
但白照影却没心思再好奇它。
皇帝的问话当然要有回答,但他们这桌宗亲, 无人认得白照影,纵使是有人能通过隋王世子,猜测出旁边坐着的是他家世子妃,但谁也不愿意得罪萧烬安,索性都装作锯嘴葫芦。
隆庆殿沉默更甚。
皇帝却掀起眼皮。
因为罕见地得不到回应, 反而激发了皇帝的好奇, 他淡淡地嗯了声。
白照影浮在表皮的冷汗, 使他浑身像根根针扎似的。他即使不承认, 手里也还捏着那枚罪魁祸首的葡萄。他在脑海中琢磨君前失仪的危险指数,觉得可以说大, 也可以变成小。
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个错误吧, 他乖。
白照影正欲启唇, 偏偏还是晚了半步。
老皇帝的好奇转化为不悦,表情变得严肃。
殿内不知是哪个皇家子弟先吓得磕头:“皇上息怒!”紧接着胆小的就跟着应声虫似的,接连道:“皇上息怒!”“陛下息怒!”“皇上龙体保重……”
于是这回好像不生个气, 就连皇帝都下不来台。
白照影在心中暗道小错变成了大错,因着刚才萧烬安的吓唬,他对皇家的刑罚深深恐惧,不免开始哆嗦,颤抖着张开嘴唇。
白照影干哑地道:“启——”
低低的认错声却被萧烬安中断,世子殿下连眼皮都不抬,嗓音冷冰冰的:“我不吃橘子。”
白照影讶然地收了声,桃花眼翕张了几下。因为这道话音,许多人眼睛从白照影身上,转移到萧烬安的身上。
那隋王世子满身矜贵华服,面容被正红色衬得昳丽,而又因为他那股疯劲儿,显得格外桀骜。
萧烬安不太满意地觑了眼散落的果品。
他像是只对白照影一个人,补充说:“葡萄我也不吃。”
白照影怔怔的,这时转了转掌心的葡萄。
……萧烬安刚才,是以为自己要给他剥葡萄吃?所以才把水果山给弄塌了的?
老实说,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但白照影还真就经常干这种事儿。
洞房那晚,他就投喂水果,刚在车厢里还要投喂橘子,萧烬安皆无甚兴趣。白照影低头。
而两人这一前一后的言语和行动,使得在场者,未免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来,以为这不过就是件小事儿:
——是世子妃想给世子剥个水果,世子不吃,而已。
那些跪在地上喊“皇上息怒”的人,这时方才发觉有点过了,堂堂大虞天子,要是为了这芝麻绿豆大小的事生气,岂不是可笑?
跪着的人,逐渐变得如跪针板。袍服之下,腿根哆嗦。
坐着的人,却因为这点儿小事,见微知著,以为世子妃在隋王府地位低下,竟然不得不靠讨好萧烬安这个疯子苟活。舆论的风向逐渐改变。
而萧烬安这时又慢悠悠地来了句。
不咸也不淡,没说给他们听,但也不避讳他们听,不胜其烦叹气:
“你不能老实一会儿,宴会吃得,表演也看得,都依你,别闹我。”
白照影想了想,嘴角微微下撇,以为萧烬安嫌自己烦。纵使是美丽的误会,他心头也像是被小爪子给挠了挠,敢怒不敢言,委屈巴巴的。
而其他贵胄们,却暗暗再度转了想法,甚至于有些惊叹。
因为这话就不是世子不在意世子妃,而是很暧昧了。
——想来萧烬安能忍过谁?
十年前宫廷大宴,萧烬安刚刚患病,七皇子萧明彻当堂取笑他,两人言语交锋,七皇子说不过,旋即脱口而出一声“没娘养的疯子”,被萧烬安直接将他的头摁进盘红烧狮子头里。
狮子头全都被挤得滚落出来。七皇子脸上沾满红油。
七皇子的母妃丽娘娘,简直要当场撕碎萧烬安。却被萧烬安那股“接近即死”的疯劲儿,吓得愣是没敢动,灰溜溜带七皇子走了。
六年前他带侍从小成安入宫廷,小成安不认得便服的三皇子,而没有行礼,被三皇子敏感地误以为瞧他不起,扣留了小成安,结果萧烬安知道,掀了三皇子府。
还有两年前九皇子的爱犬……
对,那狗子至今瞧见萧烬安,就夹着尾巴跑路。小狗小短腿蹦跶蹦跶,可笑得令人心疼。
萧烬安可谓是人嫌狗弃。
如果唯独全都依他的世子妃,这真有点儿让人活见鬼。
王公贵胄们不免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回白照影这里,世子妃面容姣好,一双桃花眼,也不知是礼服衬得,还是自带妆感,眼尾眼角泛起薄红。
这样的一对新婚夫妻,单从面相来看,众宗亲不由微微点头。
此时敬贤帝在主位上颔了颔首,目睹萧烬安跟白照影这番互动,不过是夫妻逗趣,怎能有生气的理由?
敬贤帝反而眉头舒展,一扫方才的愠色。
皇帝要说话时,隆庆殿又默契地落针可闻,敬贤帝目不转睛地审视萧烬安,深陷的眼眶,露出几根笑纹,到底是因为萧烬安听了他的话。
“你将世子妃带来了。”
却也不等萧烬安回答,敬贤帝直接点名白照影:“是白家的长子?”
眼瞅气氛没那么紧张,白照影态度自然了许多,行礼点头。
替嫁的事,请整个上京城大夫的事……早就提高了白照影的知名度。敬贤帝虽然在宫里,同样也有所耳闻。
敬贤帝略微思忖,褶皱的眼皮抬起来,声音微冷:“朕知道些传闻。以为是个不省心的。”
这是在敲打白照影。闹得满城风雨,不得恃宠而骄。
因为带着皇帝多年养成的威严感,这句普通的话,也令白照影心头一蹦。还是要生气么?
却不想皇帝转了话锋,打完一巴掌,给了个甜枣:“世子近来颇有长进,引导规劝,你功不可没,看着倒是夫妻和睦,就连小小水果也记得分给他吃。你是惦着他的。赏。”
那赏字方落,大太监何其乖觉,立刻捧上两盘金锭。
小小的金疙瘩泛着灿灿的光,映入白照影的眼睛,手笔非常可观。使得白照影很是咋舌。
而这场庆典,经这番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终是暂告一段落,老皇帝先回养心殿,退场了。
***
敬贤帝前些日子,还把五日一次常朝改成十日,每次不超过一个时辰。朝会尚且如此,庆典更不可能捱到最后。
老皇帝摆驾退场,隆庆殿终于开始有些低低的说话声。
宗亲们仿佛是皮球轻泄了口气,在宴会上寒暄、议论,分享最近的所见所闻。
到后来,低声议论变成高声谈笑,隆庆殿更加热闹,正襟危坐的贵胄变成各种姿态都有。
也有些从刚入宫就憋着没出恭的男宾女宾们,这时也都零零散散地离席,因为皇帝不在,他们出门,不需要给谁打招呼。
宫人们早已把白照影那桌收拾好。
而白照影也慢慢从惶恐的心绪摆脱出来,刚得到两盘金子,既是皇上赏的,今晚肯定已平稳度过。
他还惦记着夜游皇宫观光的事,觉得主角攻受都出现了,主线必定是依旧在推进的。那场战事也许旦夕而至,自己这个世子妃,最多也还能再坚持十几章。
该游还得游,今后就没机会了。
白照影心随意动,正欲起身,发现旁边还坐着个大活人,感觉自己应该跟萧烬安说一声。
但他又怕萧烬安不准他出去玩。
白照影琢磨,然后在心中定好了计策,决定就到外面上个厕所。
他只在厕所附近小小地溜达一圈,走安全的地方,不走远。
白照影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
他慢慢吐出口气,表达“上厕所”的意思并不很含蓄,他指头轻戳一下萧烬安,白照影心一横,他想要这回赌萧烬安讨厌自己,于是乎小声央求:“夫君。”
他顿了顿。见到萧烬安注意到他,又把声音再放软了几分,并且微微倾过去半边身子:
“你能不能陪我出个小恭……”
白照影确定,自己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这么丢人的话,只有他俩听就够了。
果然众宾客没有多余反应,只是见到白照影凑到萧烬安跟前时,还以为是他们夫妻叙话,并没有谁刻意探询。
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在两三个呼吸间,白照影再次将萧烬安心潮掀起了几层。
萧烬安看起来很平静地,微抬起眼帘,实则却在琢磨这个请求的含义:
陪白照影出恭,他不认路?他多大了?
他知不知道,他干得这事儿,但凡人超过十岁都干不出来。
萧烬安手放在一盏冰凉的酸梅饮,他没喝,指腹细细地在杯沿摩挲。
到底是白照影疯了,还是自己又发疯了,萧烬安艰难地理了理呼吸,他默然朝白照影微微挑起眉梢,让他再说一遍。
而白照影则被这种态度,吓得有点心慌,拿不准萧烬安会不会当堂对他发作。
白照影赶紧转了个口风,脑子有点短路,他随口胡乱道:“我就是,想让夫君,陪我……”
——少年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欲说还休的语气,被隆庆殿粲然灯火映照出的满目碎光。
他要自己陪他。
哪怕刚才,他还那么吓唬过白照影。
萧烬安忽被掀起心潮,变得克制不住,心潮有势头趋向于滔天巨浪。
而萧烬安死死地握着碗沿,克制着。对白照影的心思直白,还有他对自己那份锲而不舍,气得瞬间就想把琉璃盏捏爆,翻搅的心绪在胸膛撞击,他阵阵窒闷,简直想喷出第三口血。
萧烬安不知是花了多大的耐力,方才将那股无名火按下。
见白照影似乎还在不知死活地等他回答,萧烬安咬牙切齿地朝白照影摆了摆手,字字道:
“你、自、己、去。”
结果白照影得令,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庆幸对萧烬安反向激将成功。他如愿以偿:
“好的夫君,没问题夫君,我绝对不会惹事儿的。”
隆庆殿内,灯辉映入杯口,酸梅饮映出萧烬安英俊的眉目。
萧烬安莫名奇妙地淡淡怅惘。
第32章 更具风姿 萧明彻仔细注视白照影,只觉……
果然不出白照影所料, 隆庆殿宴会现场并不设净房,想要解手就得往更远处走。
这正中下怀, 白照影当然不嫌路远。
他一路出隆庆殿,沿御道向东漫步,夜晚的皇宫别有一番意趣,上面是深蓝色的夜空,乱洒密密麻麻的满天星斗。底下衔接着宫殿建筑群高低错落。
前世即使是身体康健,也不能够看到夜里的皇宫, 毕竟景点开放时间已经过去了。
所以白照影越稀罕就越想看,不免多走了几步。
按说在隆庆殿殿外侍奉的小太监,应该将白照影拦阻住。
但不知怎的,今晚殿外东边侍奉的太监尤其得少, 稀稀落落几个,白照影又不了解情况,还以为夜里本来当值的人就少。
白照影糊里糊涂地散步出了龙光门。
龙光门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窄道,虽然幽静, 但目之所及, 能看出人更少了。
这段甬道完全没有亮灯, 唯有月色。
两侧是朱砂红色的宫墙, 被夜幕染成了深红紫色,红得竟有点儿血腥气。
而白照影穿行其间, 终于有点心虚, 就算是出多长的小恭, 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他打定主意,刚刚旋身要走。但是听见后面有声音,他不知道是谁, 得赶紧避一避。
白照影加快了脚步。
而情况就莫名其妙地变成,白照影在躲什么。
他放轻呼吸紧跑几步,见到片没着灯的平房,这些房室规模不大,他穿行在廊道之间,看到的全是紧闭的绮窗,不知里面是何景象。
白照影累得有点儿跑不动了。
他手扶着腿喘了会气,额上沁出层汗水。因为躲藏片刻,并没遇到危险,他那根绷紧的神思,未免逐渐懈怠下来,白照影再度被好奇心占据上风。
他步子挪动,忽然听见身旁绮窗里,一阵微弱的窸窣声,屋里面黑着灯,但有动静。
是谁呢?是什么声音呢?
白照影屏住呼吸,站在外头仔细地听了听,那声音从微弱到消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他正想走开时,里头的动静似乎又明显了许多,感觉是有谁正在整理衣服。
今晚他们穿着的圆领袍可谓十分华丽,衣料里面织有金银丝,质地较为坚硬。这种衣服摩挲起来的声音,尤为明显。
……可能是哪位贵胄衣服没穿好,怕丢人,所以才在这里偷偷更换吗?
他这样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对。
下午成美和茸茸帮他穿外衣时,他就觉得,这礼服又系带又盘扣怪麻烦的。万一里面是个比他还不好意思让婢女服侍的少年,说不定他还能帮帮忙呢。
白照影手按在门框。不由自主,想往里推推看。
但就在这时,身后有一只净白的手,不轻不重地按住门框。
月光照在这只手的手背,手指修长,皮肤莹润得仿佛美玉。
手的主人阻止了白照影开门的动作,却刻意避开了白照影同样放在门框上的手。
白照影眉心略紧。
他向后扭头,整个人恰撞进崔执简的视线。
表哥身穿靛青色圆领袍,领口胸口和两肩,同样布满锦绣。他头戴纱帽,将碎发拢紧,仪态温润且庄重。
偏偏今天没对白照影带笑,反而还很严肃,崔执简板着脸教训他道:“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哪个屋子是你能随便窥探的?立刻回去。”
崔执简语气深沉。
因为关心则乱,不由拿出在顺天府审犯人的态度,将总爱在他跟前装痴卖娇的白照影,着实给吓了一跳。
白照影呆呆的,有点儿不适应,本来看到表哥还很兴奋,结果迎面就挨了顿吵。
他扁扁嘴,眼圈儿倏然泛红。
才刚出现的泪光刺激到崔执简,他连忙对白照影转变语气,在瞬息间变化成慌乱和惶恐。
夜色圆融了崔执简倏然更迭的表情,崔执简关切担忧。
崔小侯爷无奈道:“狐狐。宫中水深,不宜久留。”
对面的少年这才没那么委屈。
情绪排遣干净,人也变得懂事起来,白照影方才回忆,刚才在龙光门外黑漆漆的甬道里,他听到的那阵脚步声,很有可能就是表哥的。
原来表哥为了提醒自己,见自己出门,悄悄跟出来,怕自己人生地不熟犯忌。
白照影这时理顺了前因后果,胸中泛起一股暖流,觉得表哥真是待自己特别好。
他感激地对表哥深深揖礼,因为浮现起后怕,更觉崔执简很照顾自己。
白照影眼睛亮亮的,顷刻间绽出来个笑,仿佛在表哥面前变成只跳来跳去的小动物:“谢谢表哥,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崔执简眸光温和,既已做到了提醒,他先行离去,脚步很疾,有点像怕烫似的。
从隆庆殿跟随至此,崔小侯爷拢共就跟白照影说了两句话,但至少走了二里地。
白照影越想越觉得领情,又连忙告诉自己,这不是在逛景点,他真的该回去了。
白照影原路返回。
可是,就在这时——
***
从廊道的转角处,倏然窜出一道人影。
月光只能照进半边过道,有个身影突然出来,他的身形庞大高挑,影子黑黢黢的。并不能看清楚面容,但绝对不是宫中太监打扮。
白照影忽被吓了个激灵!
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对方竟向自己扑过来。
那双张开的手臂,仿佛要将他困住,因为感受到陌生人的气息和热度,白照影忽然觉得危险,转身就跑。
结果他跑,那人就追。
白照影慌不择路,却也不敢乱喊,毕竟身在皇宫,他就只能不停地加快脚步,想摆脱那人,脚累得像灌了铅那般沉重。
忙乱间,白照影早已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只知两边划过朱红色的,一堵堵高耸的围墙,却既不知自己刚才误闯了什么地方,更不知,身后到底是谁追他。
隆庆殿在哪里?再跑又会到哪里?……
明明记得是沿着甬道返回的。
眼前的环境却跟来时截然不同,也许是走错了路,甬道尽头不是龙光门,他彻底找不到隆庆殿。
而眼前由远及近,那端有悬挂着的,一行行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宫灯。
灯辉给白照影染上层亮色。
既已经到达了有光线的地方,后面那人应该再不会追他了吧?
果然追逐者脚步渐缓,白照影已走入千灯之下,他的心里渐渐涌现出几分底气,白照影气喘吁吁地回头。
然后,他感觉身体骤然僵硬,脚像是钉在地上,因为看清楚来人的面孔,而长久地错愕。
是……七皇子。
萧明彻于千灯之下,再度靠近白照影一步。
此处宫殿,乃是宫中一处盛景,名为千灯楼。
楼前悬挂灯火千盏,灯光随晚风款款摇曳,灯火错落的光线漫洒在白照影的红衣,锦绣反射华光。
衣裳的瑰丽并没能掩盖白照影本人的容色,只做锦绣添花,让他更为明媚。
傍晚在御道马车上面匆匆一瞥时,萧明彻只瞧见白照影大致形貌。
入席时,两桌相距得远,萧明彻也依旧没能看清楚。
而现在,萧明彻仔细注视白照影,只觉得视野骤然变窄,三魂丢了七魄。
他勉力咽了咽口水,方才堪堪找回神智。
萧明彻一边思索,白兮然曾言自己有个相貌平凡、性格平板的嫡兄,一边分神不知餍足地打量白照影汗湿的额头,因奔跑半张着的口,吐出未能匀停的喘息。
那气息应该是柔和香甜的。
萧明彻喉咙干哑极了。
白兮然不染纤尘的清贵形象,在萧明彻心中打了个折扣。白兮然对他撒了谎。
七皇子暗暗将这两兄弟相较,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何况,宴会上,萧烬安对白照影如此与众不同,这世子妃是世子的心头好……
萧明彻痛恨萧烬安,便越发对白照影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又想起白照影,从宴会离席后,专往黑处里钻。
萧明彻用旖旎的念头揣摩白照影,自是以为白照影做得是跟人暗通款曲的事。如此貌美的世子妃,被那疯子日夜磋磨。
疯子必不懂得怜香惜玉,而美人自是想要换个人疼爱自己。
况且据说坊间传闻,疯症可能会影响房事,世子妃恐怕房中寂寞。
萧明彻竟越想越以为有理。
既然误打误撞选择了同一处地方当野鸳鸯,白照影找别人是找,找自己也是找,他也算是深谙风月之事,便索性陪陪这位可怜的堂嫂。
萧明彻自诩风流,拿捏着美人喜欢的路数,含蓄地暗示,朝白照影拜道:
“下午在御道唐突了世子妃,在下不胜惶恐。”
“世子妃应该早在堂哥那里听说过我,不过,堂哥这人幼年时害过病,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世子妃恐怕比我更清楚……你的那些苦衷,我也清楚。”
话毕萧明彻又往前半步。
距离缩短到仅剩几尺。
在千灯映照下,七皇子眉眼上挑,将白照影柔嫩的嘴唇尽收眼中,觉得句句说进白照影心坎里,暗中志在必得。
谁知却吓得白照影连忙再退。
油腻腻湿漉漉的感觉,再度浮现上来。萧明彻放光的眼睛虽然只是在看自己,但好像让人感到隐约有种耻辱。
白照影浑身都不舒服。
七皇子不是讨厌萧烬安吗?
既然连世子都不待见,那他跟自己这个世子妃套什么近乎?
白照影无暇细思量,慢慢地,步步后退,远离那种让他不适的感觉。
而萧明彻似乎受到什么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向前。
似这般拉锯了十几步之后。
白照影的鞋帮磕在千灯楼前一块翘起的青石砖角,石头戳中了他的足跟,白照影眉头微皱,接着一屁股坐在青灰色的砖面。
萧明彻伸手欲捞。
第33章 宫闱旧事 “你满身血液都是脏的,霸占……
这一次, 看到那双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即使是坐在地上, 白照影依旧向后退了两步,屁股和脚后跟都好疼。
白照影再度想起《宅斗之庶子欲孽》主角攻的设定:
——前期萧明彻情人无数,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可能那个变渣为宝的爱情故事,还没能彻底展开,主角之间羁绊度不够,白兮然对萧明彻的影响也不够。
所以自己现在遇见的, 是尚未进化完全的主角攻,随时随地乱发情的渣男版主角攻。
终于想明白为何萧明彻的眼神,让他感到难受。
白照影遽然打了个激灵。
未来的皇帝还未让皇后拿捏住,而自己不巧成为, 即将被萧明彻猎艳的猎物。
眼前那只手的指尖,堪堪要碰到自己,白照影莫名嫌脏。
他的鼻尖抽动,刚想是不是那就稍微丢点人,索性将事情闹大, 他讨厌萧明彻。
可是这时身体倏然一轻, 他觉得后脖领子揪紧, 视线正在被迫抬高。
白照影心神不宁了瞬, 居然有人提溜他,像提溜猫似的, 提起来了。
白照影回头望去。
雪松味先盈满鼻头, 竟给夏季增添了抹清凉肃杀气, 萧烬安正敛眉看着他,然后放开手。
白照影立刻没站稳,在地面踉跄几步。
看到萧烬安的那刻他是害怕的, 因为他刚才还答应萧烬安,绝对不会惹麻烦,可谁知他从承诺到闯祸,前后竟不到两盏茶的工夫。
白照影低头,能看见萧烬安的广袖,萧烬安抄着手,没说话,不是很高兴。
一种没法解释的为难感攫住白照影。
其实,他仅仅是出来转一圈,真没想到又会招惹到七皇子。
白照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无论如何,想赶紧认错。
怎知自己分明是摆出要道歉的态度,却使得萧烬安的脸色,顿时比刚才还阴沉了七八分。
萧烬安眉眼暗下去,满身森森然然,正红色衣服上面绚丽的龙纹,都好像狰狞的野兽。
白照影抿了抿嘴唇,变得不明所以,怎会突然就来气呢?
这种压迫感,使他向后再退了几分,萧烬安表情更加难看,就快要淌黑水了。
白照影莫名其妙歪了歪头。
这一点小小的困惑,彻底激怒了萧烬安,使他动作先于意识之前,拉过白照影的胳膊,将两人之间分开的那点儿距离强行弥合。
白照影忽被拉了个踉跄,鼻梁砸在萧烬安的胸膛,撞得他鼻酸。
旋即心慌不已,心脏乱蹦,手也在抖。
“夫夫夫……夫君?”
白照影以为萧烬安,是因为乱跑才对自己发作。他还在想,接下来会不会挨揍,以为萧烬安还会再惩罚自己,萧烬安却凝住了。
萧烬安眸光幽邃,咀嚼着白照影那个后退的举动。
此时白照影后面就站着萧明彻。
半步退回,白照影的人就与萧明彻接近几分。
而萧明彻眼眸豁亮,似乎脑海有某些龌龊想法被印证,从牙缝漏出道很轻微的笑声。
因为这一连串的反应,萧烬安肺腑燃烧起一把大火,他不为人知,被火势炽烈地炙烤。
刚才少年匆匆离开隆庆殿,他变得烦躁。自己在隆庆殿也没能呆上多久。
他出门寻找少年,对方又突然躲避自己,萧烬安心脏犹如悬于高空,像随风忽上忽下的。
萧烬安再度归咎为自己的疯病没完全治好。
既已有了理由,萧烬安半数同自己和解。
他把反复无常,自相矛盾,全都蛮横地归咎于复发疯症。
疯了就什么都能解释。
所以他既不能容忍白照影纠缠自己,同样更不准白照影忽冷忽热。
萧烬安将白照影单臂困住,摁在怀里不能动,感受到白照影略作挣扎,像落水的小鸡胡乱扑腾,最后发现徒劳无功,白照影只能趴在自己肩膀,折腾累了。
桃花甜香萦满襟怀。
萧烬安嘴角微弯起个弧度。心绪略有平静。
然后他把锐利而挑衅的目光抛回给萧明彻,使萧明彻身体打了好几个哆嗦。
萧明彻后背寒透。其实只是动了动绮念,根本还没碰到隋王世子妃,可是萧烬安的眼神,就像是要用眼刀,将他一刀刀凌迟似的。
纵使他对白照影更起兴致,到底还是不敢表现。七皇子委顿下来。
于是收起满身狎昵的态度,如同傍晚在御道那般,萧明彻再度规规矩矩对两人行了个礼。
七皇子操着口华丽的男中音恭敬道:“我在宫中随意漫步消食,见到世子妃,觉得他背影很像我认识的人,无意间追逐堂嫂许久,堂哥是否误会了?”
堂哥,堂嫂……
世子,世子妃……
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他是自己的妻子。
白照影是在万千默默路人里,与他生生牵扯出来的一道联系。
是所有人远离自己背弃自己时,硬要赖在他身边的那个。
萧烬安心绪在混乱和平静间来回跳荡,最后低头看了眼怀中。
怀里白照影见只是被抱了抱,没什么后果,还以为是萧烬安跟七皇子关系不太好,又想拿自己做筏子,嘲笑七皇子猎艳失败。
白照影勉勉强强,觉得逻辑差不多能说通,心稍微放了下来。
虽然害怕大魔王,但更厌烦大流氓。
白照影想明白了,配合地回抱住萧烬安,抵着萧烬安的胸膛抬起小脸,桃花眼水濛濛的。
他一边跟萧烬安道歉一边说:“对不起夫君,我出完小恭想到附近走走,不小心迷了路,所以迟迟没回隆庆殿。还得麻烦夫君亲自寻我。我再不会这样了。”
话毕白照影尽量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更亲密些,在萧烬安衣袍上阵阵乱蹭。
紧挨着大魔王的感觉并不太好。
但至少还有好闻的雪松味,和专属于萧烬安的一点点铁锈气息,能暂时缓解白照影的紧张感,白照影最后没词可说,就在萧烬安身上埋头。
拿大魔王对付大流氓,以毒攻毒,卓有成效。
这次是白照影头一回,从萧烬安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满意的表情,他明明挺直了身子,却显得很放松,仿佛刚才的满身阴戾,都慢慢烟消云散。
白照影暗中松口气,庆幸过关,可喜可贺。
暗中庆幸的还有萧明彻。
萧明彻眼见萧烬安出现,自然是没胆量再做逗留,他匆忙地拱了拱手,然后正欲开溜。怎知后背骤疼,挨了萧烬安狠狠一踹!
萧明彻毫无防备,整个人飞出去。
七皇子身体重重地撂在青石板,那硌得他最痛的地方,正是方才绊倒白照影的青石砖角。
萧明彻惨呼失声。
察觉到被萧烬安攻击,萧明彻满脸愤怒,趴在地上,整张脸瞬间涨红。
想来他堂堂敬贤帝爱子,天潢贵胄,也是行过冠礼的成年男子,怎得让萧烬安如十年前那般,说动手就动手?
萧明彻正欲反击,痛斥萧烬安不讲道理。
偏偏萧烬安这个疯子,如今逻辑格外清楚,嗓音渗冷:
“千灯楼光照充足,你是正面见过他的。”
“老七,你明知道,他是你堂嫂。”
萧明彻心思完全被戳破,倏然间身体僵硬一瞬,像是正面被人扯开了遮羞布,暴露出他那难以为外人道的念头,完全理屈词穷。
萧烬安在千灯映照下磨了磨牙。
紧接着,又是一拳砸下!
***
“护驾!护驾,七殿下和世子爷打起来了……”
“快快!快把他们分开!”
“来人啊。”
喊人来的那个,自然不会是白照影。
自从开打的那刻起,白照影就被萧烬安远远丢出战圈,他既不敢声张,更没本事阻拦。
白照影满心慌乱,眼睁睁地看着萧烬安,痛揍了本书男主。
并且萧烬安不仅打,还是打着自己的名义,针对七皇子刚才对他那场冒犯,狠狠教训他。
这下白照影可能永远也脱不清楚这场干系,要被主角攻记恨一辈子,白照影想起自己后半辈子就惶恐不已。
在那惶恐之外,有细微的快意,刚才他差点儿被碰嫌脏那会,确实盼望着有谁能替自己出头。
白照影心情复杂地望着这场架。
萧明彻本身就失了先手,哪怕之后仗着怀有武功想翻盘,依旧被萧烬安狠狠地摁在地上。
萧烬安在他左颊和下巴各打一拳,萧明彻脸上开花。
惨叫声音越来越大,萧明彻终于被打得失去了风度。
千灯楼附近,萧明彻安排的那些负责给自己望风的小太监,见到自己主子被打惨,呼救的声音更大了,盼望守夜的禁军能快些赶到。
但其实也是自作自受,萧明彻私会佳人之前,早早安排人把这片区域内的太监宫女侍卫,统统支走,帮手不可能这么早就来。而萧明彻已经快被萧烬安打废了。
可能两人之间的恩怨,根本就不止这几桩。
萧明彻肚子上又挨了一拳,感觉不能善了,知道萧烬安这也是对他们少时到现在,重重矛盾的报复,既然打不过,自是什么话诛心就把什么话往外说。
自以为言语就能像刀子,萧明彻把他听到的那些传闻抖搂出来,字句都往萧烬安身上捅:
“——萧烬安,你娘不守妇道才生了你,你霸占着隋王世子的位置,还来参加端午宴,是还动了什么妄念?”
“我劝你趁早熄了这份心思,你满身的血都是脏的,你根本就不配在这世上苟活,我要是你,我就现在去投金水河!”
“萧烬安,你这个孽种,孽种……”
萧明彻的嗓音本来就辨识度很高,穿透力也很强。
而这几句话更是爆出猛料,令人想不听清楚都不行。
此时白照影忽然想起许氏所说的那声“孽种”,心思逐渐了然:
世子殿下,他,不是隋王的亲生儿子吗?难道这就是隋王府,阖府对萧烬安苛待的缘故?以前他认为老王妃必定是个很端庄的女人,老王妃为何如此?
白照影满心惶恐地琢磨,疑团重重,越想越想不明白,只觉得背后还有隐情。
打斗声依然不止。
萧烬安那边听到萧明彻这番胡话,早已经动了真怒,眼前闪过抹凛冽的杀意。
这时,守夜的禁军终于来了,隆庆殿宗亲贵胄闻声赶到,丽妃听说自己的儿子挨打,跪求皇帝做主,于是才刚歇下的敬贤帝被一架肩舆抬过来……
敬贤帝远远命令道:“住手。”
第34章 再次问心 原来大魔王不完全是个大魔王……
闹到皇帝出动, 小事又变成大事。
萧明彻太过乖觉,眼见人围得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诛心的话,全都咽进肚子里,急转弯变成了另一种喊叫的话术。
“堂哥发疯打人了!堂哥发疯打人了……”
七皇子动作圆融,看得白照影心惊肉跳,绝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而围观的宗亲贵胄们,听见发疯两字, 脸上皆露出了见怪不怪的神色。
随着皇帝更加接近,所有人面对着敬贤帝的肩舆跪倒,白照影跟着行礼,只见千灯楼前, 万千盏宫灯映照出无数反射着缎光的背影。锦绣生辉。
敬贤帝命令禁军:“分开他们。”嗓音透着股疲惫。
然后守夜禁军将皇子跟世子分开,不过萧烬安到底是凭实力在锦衣卫站住脚的,哪有那么容易拦阻。禁军只敢以身体做肉盾,不敢伤害贵胄,费了好大力气。
敬贤帝淡声道:“都起来, 抬朕进楼。”
千灯楼外, 是千盏华灯。
楼里是处燕居休憩的场所, 隆庆殿时常举办国宴, 老皇帝身体吃不消应付外宾那么久,故而偶尔会在千灯楼稍作调整, 方才继续招待使者。
千灯楼内也有艾草苦味。
打架的两人被先带进去, 丢到皇帝座前。
两个人都跪着, 但一个敷衍,另一个顺从。
白照影跟随众宗亲一同进楼,只敢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他默然打量每个人的脸色,觉得今晚这事儿,居然转了方向。
——他明明亲眼见证是萧烬安出手教训流氓,但好像现在,根本没人站在萧烬安那头。
他已经听见隐隐有人声议论,隋王府世子,果然出现到哪儿,哪里就会有灾祸。
萧明彻这盆脏水,把萧烬安给浇了个透。
令白照影联想到声望楼那回,明明是萧烬安抓获刺客,竟传成萧烬安,跟刺客还有瓜葛。
白照影轻吸了口气。
许多传言在萧烬安身上蒙了层雾,萧烬安的形象变得越发难以捉摸,而今晚这件事,好像更是难以收场了。
白照影藏在千灯楼的阴影里。
他隔着好几层人墙看萧烬安,恰看见室内的灯光,照在萧烬安因为动武而变得凌乱的额发,碎发让萧烬安额前投落了片阴影,阴郁了他的眼睛。
白照影突然一阵黯然。
跪着的萧烬安什么话都不解释,倒像是饶有兴味地,听那些压低了的议论声。就冲他那副样子,实在引不起什么同情。
白照影不知为何咬了咬牙。
而同样跪着的萧明彻却辩解不停:“父皇,母妃,孩儿今天真不知怎么招惹到堂兄,我就在附近观灯,堂兄出手就打,我也不敢还手,好疼。”萧明彻似乎已经疼得当真浑身抽搐。
母子连心,再加上七皇子演技过人,故意隐去部分真相,萧明彻的母妃心肝都要碎了。
丽妃胸前的璎珞圈子闪了闪,跪下来时窸窣作响,在皇帝脚边突然哭成个泪人:“皇上,臣妾虽知晓男子血气正盛的年纪,打两架不妨事,可是世子对彻儿行凶,不是一回两回了!”
丽妃越说越气,回想起十年前他俩打得第一场架,也是在众人皆在的大宴,那些个满地滚落的狮子头还历历在目,丽妃恨得牙根痒痒。
她连珠炮似的控诉:
“总不能彻儿性子好,就总让彻儿受欺负。都是加了冠成了年的爷们,今日这事传出去,知道的是我们彻儿尊敬兄长不敢动手,不知道的,还真就把我们当成怂包软蛋了……”
这话说到了所有当娘的心坎里。
今晚参与端午庆典的命妇们,哪个不认为自家孩子最善良最天真呢?
一时间,人群纷纷点头。
而丽妃更像是找到援手,眼泪簌簌落下两行:“求皇上给我们母子做主。”
丽妃的哭声使千灯楼空气都像在颤动,令人耳膜发疼。
有娘疼和没娘疼的区别,顷刻间,对比天差地别。
即使是跪着,萧明彻那端也开始有太医、宫女等人,为他整理衣服诊断伤情,很是忙碌。
另有不明情状的皇室长辈,看见萧明彻挂彩,未免动了恻隐心肠,觉得挨打的必定是占理那方。更何况萧明彻母亲得宠,本人乃是最有希望继承大位的皇子,关切他的人纷纷问候。
配合上丽妃嘤嘤不绝的哭泣,仿佛不用审,就已经知道谁对谁错。
而这边的热闹更衬得萧烬安旁边冷清,那股阴郁感,割裂了他和整座灯火辉煌的千灯楼。
白照影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在人群里,有点儿藏不住,脚底板像针扎似的。
他喉咙发哽,萧烬安这趟出隆庆殿,为他解围是真的,痛打了冒犯他的七皇子也是真的。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无论是故意气人,或者随性为之,不能因为萧烬安性格古怪,白照影就视而不见,不领这份情。
情他领了。
白照影略微倾身,从人群里探出头。
见到萧明彻更加如同被众星捧月,白照影越发不忿,他像条鱼似的,不着痕迹滑溜溜地,并排跪在萧烬安的身侧。
因为个头小,跟那端声势浩大的人群比起来,白照影只能给萧烬安,添上个小小的砝码。
于是就这样子,穿着世子尊贵礼服,跪着也显高大的萧烬安,旁边倏然多了个穿配套衣服的世子妃白照影。白照影加入队伍。
他没有发现的是,就在他跪下的那刻,萧烬安身体僵硬,眉头有一瞬间在跳动。
他在明面瞧见的则是,萧烬安眼角余光乜斜自己,觉得没意思地轻哼了声。
可能认为有没有帮手都无所谓。
然而一码归一码,萧烬安这回没做错。
如果明明做对了事,还让萧烬安受到责罚,那白照影这个知情者,会永远背负心理包袱。
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偏袒,白照影就不能只陪萧烬安罚跪,他必须再为萧烬安做些什么。
那,做些什么呢?
白照影余光扫视一遍萧烬安:
没受伤,不用擦药。
衣服略有褶皱,他刚才自己已经拉平。
……怎么看怎么像打赢了的样子,大魔王手上不吃亏。
而白照影就只能尽量发挥,目光落到萧烬安的侧脸,望见他那几缕从纱冠漏下的碎发。
那些碎发遮住部分视线,使萧烬安显得颓靡。至少从头发上看,能显示出我们打过架了。
白照影给自己壮了壮胆,于是接近萧烬安,凑过去一点点把萧烬安的纱冠轻轻掀起,要给萧烬安整理鬓边的乱发,他要将他垂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掖进发冠。
他伸手时,萧烬安欲往后躲。
躲得幅度太小,还是被白照影摸到,萧烬安又突然不动了。
萧烬安眉梢在微弱地轻颤。
白照影控制力度,尽量不让对方产生不适感。
前世并不怎么做这些照顾人的服务,说实话,白照影挺笨手笨脚的,就整理整理头发,塞进去一绺,掉出来另一绺,所以他前前后后,几乎花耗掉小半盏茶的时间。
这才勉强把世子殿下打理好,萧烬安眼眸里的光线微闪,像只不太喜欢被梳毛的大型犬,眉目虽然明显明朗了许多,气息却变得很粗重了。
萧烬安长长地呼吸了几口。
那热息,喷吐在白照影腕底内侧。
痒。
烫得白照影忍不住,暗暗打了个激灵,指骨缩紧。
白照影赶紧罢手,却已经是耳根红热,对萧烬安看都不敢再看,连忙把能做的全做完,让他们这边显得也有苦衷。
他没有注视萧烬安。
但低声问道:“夫君你疼不疼?”
他希望萧烬安也能跟七皇子一样卖个惨,那也许今天处理这件事时,就会像对待小孩儿打架,各自批评几句,然后被老皇帝统统撵回府。
白照影想回府了。
其实皇宫也没那么好玩,自己不过是来观光一晚,就已经几次三番遇到不测。
皇宫的危险程度似乎比萧烬安还要高,竟让他鬼使神差地和大魔王跪在一起,今晚并肩作战了。
跪着的时候方才设身处地地发现,萧烬安这视角,所有人都离他很远。
白照影略呆了呆,左右一片空旷,他甚至都能够数清楚,他们周围空了四五块大型地砖。
对比被众人环绕的七皇子,这边……实在是冷冷清清的。
只有他们两个。
白照影心像被根针刺中。
他有点不敢想象,若今天没跪在这里,那是不是萧烬安旁边,就完全连个活人都没有了?
……以前也有好多次这样的时刻吧?
也许世子殿下真不在乎。
但,与所有人为敌的感觉,真有如此好受?
白照影并不清楚,萧烬安的真实想法,因为对方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总是厌烦与嫌弃,也没有其他态度。
也许世子殿下,真是天生桀骜,冷心冷情?
又也许,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世子这么多年,是因为孤立无援,所以必须装模作样地死撑?
他其实也想试一试萧烬安。
不能总让萧烬安捉弄自己。
白照影此刻故意对萧烬安道:“夫君,不要担心,回去我给你上药,一会儿就不疼了,我会陪你的。”
他就要用这种酸麻了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探探萧烬安壳子里,到底装的是人还是鬼。
结果萧烬安眼也不眨,平静地冒出句鬼话:“爱妃,确实疼,我打得手疼。”
心头酝酿的所有怜悯都喂了狗!
白照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站起来一走了之。
反正好歹顶着个世子头衔,就算打了皇子,处罚至重也要不了萧烬安的命。
白照影越想心里越堵得慌,进气出气都不顺了,他表情目之可见地垮下来,却在这时……
看见了萧烬安鼻尖耸动。
他在笑,分明表情更为倨傲。
可是下唇微翕,喉结轻颤,似是哽了哽。
白照影因为这个细节,倏然红透了眼眶,刹那间差点两行泪掉下来。
深深吸了口气,白照影将泪意咽回去。
原来大魔王不完全是个大魔王,他只是,总要做出满不在乎。
因为没被谁在乎过。
萧烬安这点儿真正的面目,使得白照影完全不后悔今天跟大魔王合作,知道他还是个人,纵使古怪些,那也值了。
有些人多年来被流言所苦,变得长手不长嘴,而白照影决心替萧烬安分辨。
他要两人全身而退,先虔诚地磕了个头:
“陛下容禀,打架那会儿,晚辈就在旁边,我知晓世子和七殿下打斗的实情。”
第35章 殿前护夫 白照影终是意难平,他气愤,……
这一番话说出来, 老皇帝还没答话,白照影先招惹了丽娘娘。
丽妃连忙阻止, 膝行向前跪了几步:“陛下,世子妃乃是世子的枕边人,自然是向着世子的,若听他一面之词,恐怕要将罪责怪到彻儿头上,还望您能明鉴, 世子妃也不必开口了。”
主角攻的母亲,实在蛮横,也难怪儿子能做出,故意逼迫车队给自己的马车让路的事情。
白照影不能明着跟主角团队为敌, 他收起声音。但是这份乖巧的态度,激发了包括敬贤帝在内,楼中其他人的好奇。
老皇帝用目光制止丽妃:“世子妃,你说来听听。”
白照影努力斟酌用词,故而语气缓慢:
“我出隆庆殿走走, 七殿下误把我当成认识的人, 他在后面追赶我, 我不知情就往前跑, 夫君还以为我被歹人欺负,没看清楚动了手。”
白照影表面平平静静, 可暗自捏了把汗。
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万全之策, 指控萧明彻, 他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萧明彻已经挨了揍。
只能把打架变成误会。不知者无罪,两边都没错。
何况萧明彻方才, 不是一直想大事化小吗?
白照影偷瞄敬贤帝,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原来如此,这两个毛脚鸡闹得阖宫皆知,器量都太狭小。”
倚山听泉台夜宴那会儿,白照影就听说,眼前的老皇帝对萧烬安还存有几分眷顾,况且萧烬安最近又立了不少功,这样看来,倒也有可能会平安过关。
果然皇帝刚有意向给事件定性成意外,大太监连忙帮腔,跪下细声细语:“陛下,七殿下年轻正盛,行事难免好动,世子殿下又是格外担心世子妃,年轻人之间难免磕碰,陛下还望保重龙体啊……”
一声“保重龙体”之后,千灯楼里,应声虫们纷纷附和。
许多声“请陛下保重龙体”响起,嗡嗡声不绝于耳。看样子事情到这里也许就该结束了。
白照影暗暗松了口气。接下来不管罚款还是道歉,他都替萧烬安受着。
但不为白照影所知的是,七皇子也有自己的考量。
宫中明里暗里早有传闻,他母妃也经常跟他嘀嘀咕咕,说敬贤帝与隋王妃之间不清不楚,而萧烬安的身世则不干不净。
虽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谁都拿不出实证。
然而,就冲萧烬安打了皇子,父皇还肯保他,萧烬安不是另一位皇子,还能是什么!?
这件事一直是萧明彻的心腹大患。因为,萧明彻从来都没把其他两名皇子当作竞争对手。
三皇子母亲乃是宫女,母家根本在朝中没有势力。九皇子母亲倒是个能顶点事的女医官,但九皇子本人看见父皇就发抖,扶不上墙,也完全没有争储的意图。
萧明彻知晓,如果没出意外,帝王桂冠总归落在他身上。
然而,萧烬安就是意外。
萧烬安最近正常了许多,父皇对萧烬安,态度也比以往好上更多。
萧明彻怕敬贤帝来个竞争上位,当真认回萧烬安。萧烬安的身世是根刺,多年来,一直让他们的关系近乎你死我活。
萧明彻害过萧烬安许多次,不差这一次。
他在不为人知处冷笑,计上心头,他依旧不会让萧烬安好过。
萧明彻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世子妃说笑了,千灯楼外灯火通明,我怎会认错世子妃,堂哥又怎么能认错我?”
白照影的身体,逐渐凝固。没想到萧明彻竟忽然转变了态度。
对于成长背景单纯的白照影而言,皇宫里,那些私心杂念弯弯绕绕,他搞不明白。他连书中角色都认不全。
只是胸口赌上阵气愤,白照影想,明明让了步,七皇子居然得寸进尺,怎么可以这样呢?
又是句句诛心的言语砸下来:
“世子妃回护世子,此乃人之常情,我不怪世子妃。可是我堂兄发疯伤人,将我弄得遍体鳞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也想以兄弟孝悌之义忍下这口气,就怕我父皇母妃不答应。”
丽妃当然立即拜道:“臣妾再请皇上,给我们娘儿俩做主!”
七皇子本来就是储君十拿九稳的人选,他今日受了气,千灯楼在场的各府宗亲,不少要拿这事儿当投名状,向七皇子卖好。
不知情的,觉得踩世子便踩一脚,今晚同伙那么多,他报复不过来,况且他都自身难保。
而多少知道点儿传闻的,更以为萧烬安日后的赢面不大,等七殿下上位,他必然死定了。
千灯楼内众人心潮暗流涌动。
最后便是多数人表态:
“启禀皇上,世子出手伤人该当重罚,世子妃欺君妄言,胡乱开脱,当与世子同罪!”
“恳请皇上圣裁!”
“恳请皇上圣断……”
声音犹如潮水,闹得白照影耳根嗡嗡作响。
白照影茫然地凝望他人,灯光洒落,他竟觉得与其他人都隔了一层。
白照影听到敬贤帝问他:“世子妃,你可还有话补充?”
他喉咙从堵得很变成梗痛,喉间又酸又苦,比起之后要受到的惩罚,皇宫里人们的态度,才更加令人绝望。
白照影想要揭穿七皇子,他在说谎!
但是他又分明能预料到,他如果这样做,不仅无用,还很可笑。白照影肺都快要憋炸了。
他越生气,就越能对萧烬安的处境感同身受,忽然顿悟萧烬安为何从一开始就懒得辩驳:
我说了,但没用。
我退让,你们逼我。
所以我只好变成个混蛋,刀枪不入。
随便你们吧,惹恼本世子,哪天抽空要你们的命。
那股凉薄的悲伤感如水墨蔓延,晕染得满心浑浊,让白照影终是意难平,他气愤,于是护大魔王护得更狠。
白照影执拗地重复:“陛下,我无话可说,但……世子没有错。世子他今天没做错什么。”
眼泪蜇得白照影眼眶酸疼,他一眨眼,便噼啪砸下两颗泪珠。
泪水摔碎在他和萧烬安的身前,很轻微的声响,却让萧烬安凝望那两滴眼泪,出神良久。
此时崔执简上前温声禀道:“微臣与世子妃也算沾亲,世子妃天真烂漫,不懂皇室规矩,也唯有他愿意全心回护世子,这是份独到的心意,希望陛下体谅。”
表哥总是柔声款款,听起来像求情,也像怪他不懂事。
白照影挂着泪,感激地看了一眼表哥。却听不懂表哥这是软刀子,直戳敬贤帝的肺管子,其实崔执简只差明说,你看陛下,你老人家还活着,你三亲六眷就都盼你死讨好下一位了……
敬贤帝面色阴沉几息,复又恢复如常。
而白照影则眼睁睁地看着老皇帝,无视众人的压力,竟对自己赞道:
“恪守为妻之责,你做得好。都是朕的晚辈,自家子弟打架,何苦非得闹得不可开交?”
话毕敬贤帝广袖一摆,竟好像当真要把此事揭过。
白照影悬起的心再度放下,误以为表哥有天大的面子,连带着对敬贤帝,尊敬多出几分。
这下他一定要请崔执简吃饭,而且,要到上京城里最好的馆子,让表哥随便点菜才好。
可是萧明彻这时突然跪倒,眼泪流下来两行,华丽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父皇一片慈心,孩儿感佩不已。”
“孩儿不敢再追究堂哥,但,堂哥这疯症确实会伤人,堂哥现在担任北镇抚司镇抚使,他来日会不会御前行凶,这事谁都不能保证……恳请父皇三思,孩儿为父皇担忧!”
***
十年前那碗疯药,断送了萧烬安的名声和多半条性命。
萧烬安解毒解了十年,痼疾堪医,但积毁销骨。
萧明彻恶人告刁状,总要在萧烬安身上讨回点什么,能卸了萧烬安的实权,再好不过,疯症就是最好的发作借口。
父皇多疑,疑心自己,当然也疑心抬举萧烬安,疯子会不会一刀把他给捅了当场篡位……
皇子威胁到君父,便不可留。
敬贤帝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
而白照影不明所以,等着他放人,却始终也等不到。反而等到老皇帝脸色阴沉了好几分。像晴转多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让白照影开始隐隐怀疑,心中嘀咕,老皇帝也是不能信赖的?
这般猜测没过片刻就得到了印证。
老皇帝转了个鼻音,似乎突然又不想放走他们,反而惦记起萧烬安的身体情况:“身体方面的事,总也不听你说,以前你就有癔症。即使王府府医不得力,宫中御医你想传就传,有得是杏林圣手。”
皇帝的话音未落,千灯楼内,有一御医颤声道:“启禀陛下,癔症最为难治,此病殃及神志,若是世子还未能痊愈,微臣等愿共赴隋王府会诊,给世子根治,为陛下和隋王分忧。”
这名御医当然是七皇子的亲信。
白照影只觉得今晚还算正常的大魔王,绕来绕去,竟被定性为精神病。
他堵在嘴边的一声“世子没病”被自己生生给压下去,通常情况下,这种疾病的患者,以及他们的家属,都会掩饰硬说病人正常。
白照影喉咙紧缩。
敬贤帝语气似乎淡了些:“还是看看得好。”
那些对老皇帝升起的敬爱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了。白照影委屈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事态在往更恶劣的方向滑坡——
千灯楼内,灯火晦明一瞬,一道晚风带动得在场者人影纷纷摇曳,如鬼祟似的。
白照影跪着,见有一道瘦长的人影,沿着他身侧逐渐变长。
他闻见了丹药房酸苦的硫磺味,见到身青灰色宽大道袍,隋王小老头做道士打扮,行礼,五体投地给敬贤帝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白照影却有不祥的预感,简直忘记呼吸。
隋王颤声请罪道:“臣弟教子无方,世子染病,不忍拘囿他于王府。前些日子,他于夜宴失控行凶杀死家臣,今夜又跟七殿下有此冲突。臣弟愿自削爵位,大义灭亲,请赐死世子。”
第36章 夫妻同心 本章又名,大魔王自我攻略加……
那赐死两个字砸下来, 像从天而降两块大石头,砸得白照影眼冒金星。
他不知道隋王是从何时来到千灯楼的, 隋王的存在感太过单薄。以至于刚才端午庆典,他都不记得见过这个人物。
王府家宴那会儿,他曾听萧烬安喊隋王为“父王”,虽说两人谈话时,显得不远不近,但白照影依旧觉得, 隋王应当与萧烬安有几分父子情。
可眼下局势越发紧张,他没想到隋王会落井下石。
夜宴失控,杀死家臣……又是怎么回事?
倚山听泉台那场宴席,后半程, 他被萧烬安打发到夜市,回来后萧烬安就把自己关在亭子里,状态很是古怪。
难不成,正是在自己走后,他杀了个家臣?犯了疯病?
以前若是别人对白照影这么说, 白照影深信不疑。
而现在, 历经许多次见证传闻和现实之间的差异, 白照影到底觉得, 萧烬安跟传闻不尽相同。
他也有斩杀刺客为民除害时。
他的车只为军情和民生让路。
他还会,还会悲伤。
如果刚才打架时, 七皇子喊得那些胡话为真, 老王妃出轨, 隋王必然是恨透了萧烬安。
所以隋王盘桓良久,等待个机会出手,在萧明彻再度把矛盾指向疯症时, 以家属的身份,置萧烬安于死地!
白照影狠狠抿了抿唇。
又见敬贤帝咳嗽几声。嘴角的笑纹早已不见半根。
他不知皇帝启用萧烬安,正因为萧烬安日渐正常,敬贤帝需要人替他牵制七皇子。皇帝又不能在身边放个不安定因子。若萧烬安无药可医,背后牵涉良多,就可借此机会除掉了之。
敬贤帝凝视向在场的禁军,眼睛微眯了眯。
白照影则有一种四周围全是修罗恶鬼磨牙吮血的感觉,因为这小小的举动,浑身寒透了。
舆论越发倒向更加不利于萧烬安的方向。
七皇子拥趸者众多,甚至连眼色也不用使,大有投机者愿意为他鞍前马后,例证一个接一个往外抛,全部都有鼻子有眼的:
“启禀皇上,世子前些天缉拿刺客时,当街斩断刺客的四肢,血流在丰厚集几乎成河。”
“世子在锦衣卫行刑,从来就喜欢见血,还喜欢舔刀尖上的肉沫,行事异于常人。”
“此等凶厉心性,宛如不受拘管的野兽,确实不应该在锦衣卫多留,恳请陛下三思……”
“那死掉的王府家臣,到底是良籍还是奴籍,还望隋王给个交代,若是世子斩杀良民,大理寺还要向世子问责。”
该是多想要萧烬安的性命,这些人才会如此罗织罪名。
白照影有些后悔方才试探萧烬安的事。
若他不知萧烬安尚有人性,又怎能气愤如此?
白照影半条手臂都在哆嗦。
而旁边的隋王此时颤颤巍巍的,从袖袋里摸出张带血的薄纸。
那纸的纸背,墨字被血洇湿,纵横交错的笔划显得有些糊。
隋王恭敬地呈上纸页,哑声道:“许勇是臣弟侧妃的娘家人,虽是家生子,但早早被放了奴籍,这是从他身上找到的籍书。世子杀了人,臣弟万不敢姑息。还望皇帝圣断。”
接着千灯楼里又是连续地许多声:“请皇帝重惩世子!”
声浪迭起,震得楼中灯火都在闪动。
敬贤帝凝望那张带血的文书,目光又在萧烬安面孔停留片刻,见萧烬安始终毫无动摇,也无求饶,完全像块石头似的。
敬贤帝最终权衡片刻,叹了口气:
“朕以法治理天下,即使世子以前立了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今夜世子因病又犯下行凶伤人之事。念在他患有疾病,免去于大理寺过堂,将其幽禁至疯人塔直至痊愈。”
“世子妃,汝可先回隋王府,准备相应的用度。”
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纵使是皇帝再威严,皇权再不可侵犯。白照影也始终不能接受这种不平事。
萧烬安终究会死,但,丈夫死于国,大魔王可以尊重剧情死在战场。
而因为教训七皇子,被加害入疯人塔,简直是不可理喻。
所以即使跪在御前,白照影紧紧咬着下唇,得到皇帝命令回府打点行装,却也一动不动。
“世子妃?”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小声提醒了一遍。
敬贤帝的表情已有不悦。
可是白照影这时完全被情绪左右,甚至忘记了在场的那边就是皇帝。他并不擅长跟人争辩,而是竟直接挡在了萧烬安前面。
在禁军壮着胆子要拖走萧烬安之前,不由自主地护住萧烬安,张开了双手。
成为所有人都舍弃萧烬安,希望抹杀这条命时,对萧烬安唯一的挽留:
“疯人塔里是什么环境我不知晓,但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等着到疯人塔收拾他。”
“请皇帝开恩……或者将功折罪,让他替您打仗,替大虞守城,这些他都可以做。”
少年清润的嗓音,因为边哭边恳求,逐渐泣不成声。
而萧烬安就在他的身后,目睹白照影的背影,肩膀瘦削,对自己遮都遮不住。两肩耸动,哭得哆嗦。
其实进入千灯楼时,萧烬安就宛如封闭五感,任由外界发挥,身心麻木。
偏偏白照影哑了的嗓音,像是从珠玉变成了颗颗砂砾。
一次次摩挲着,不厌其烦打磨萧烬安早已坚硬又布满防御的心灵。生生将那层粗粝的外壳磨平了一块,露出里面尚且还在跳动的火热肺腑。
萧烬安嘲弄地笑了。
纵使母妃要他活着,他依旧不贪恋生。
但是抗旨不遵的罪责,远比幽禁疯人塔更严重。
他到底还是不希望少年被砍头。
那颗又笨又爱哭的脑袋,还是应该活灵活现地长在这双小小的肩膀上。
萧烬安慢慢将白照影背影又打量几回,竟控制不住,产生一种感觉方面的共通,觉得少年现在肯定是无助极了,又害怕极了。
真可怜。
他能为自己做到如此,想必,也不止是单纯图谋留在世子院,摆脱白家的苛待吧?
萧烬安向来不屑于白照影对他的那份求爱之心,但,他还是轻轻拨下去,白照影那双挡住自己的手。
白照影回眸望过来。大魔王在动。
萧烬安嘴角向上牵扯,从冷漠越来越变成个野兽反击的状态,下颏抬起,隐隐有些快意:
“许勇那奴才,尸身早就被冰镇在北镇抚司,乃触柱而死,大理寺仵作尽可以前去鉴定。”
“至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萧烬安言语未竟,头颅转动,饶有深意地望向七皇子。
萧明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眼神,吓得无端骤然打起激灵。
此时千灯楼外有两三道琐碎的脚步声渐进,进来的是几名女官,女官们各个面无人色,跪下行礼时,头上的簪饰竟还掉出去。
而她们却也来不及周全礼数,失声道:“娟贵人投缳自尽了!”
这是个原书都没有出现过的后宫女子,早已被力不从心的敬贤帝,冷落多年。
女官们又惶恐道:“她本该在芳芷轩,却被发现死在隆庆殿旁边的配殿。她手里还有半截字条,约她戌时初刻相会,纸用得是香纸,写得是些山盟海誓的情话,但没有找到落款……”
总有好事的人追问道:“——字条的另外半截呢?”
宫中锦衣卫探子,通天彻地,无孔不入。
萧烬安此时摸了摸衣袖。
敬贤帝眸光忽闪,瞬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是宫中丑闻,自是不能声张,一边看清楚了萧烬安心思缜密狠毒,另一边认清了萧明彻好色油滑的劣性。都不是省油的灯。
敬贤帝扶了扶额角。最终以哑声收场:“宫中死了个贵人,死了便死了,交给皇后酌情处理,不要总再拿这些小事烦扰朕。都退下吧,朕乏了。”
旋即大太监一摆拂尘,仪仗开道,千灯楼各府贵胄齐齐对着皇帝步辇行拜礼。
萧烬安拉起白照影,第一个站起来。
外头月明如昼。
***
白照影到底还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
不过就是短短的一晚上,他竟跟前世在ICU病房里,生生死死的走过好几趟。
可怜前世他虽病痛,却到底没有心理方面的折磨,今生却简直是日日遭受心理考验。
进宫有什么好的?
他再也不想进宫了。
自从从千灯楼站起来的那会儿,白照影就觉得心慌,然后脚步虚浮,千盏灯火在他眼前,就好像不停跳动闪烁的无数颗星星。
他终于顶不住还是后知后觉地犯了病,神魂不稳之症,让他像是棵刚被劲风摧残过的小草苗,他恹恹地一路捱到皇宫御道,爬也似的爬回马车。
来时的马车犹如移动魔窟,他害怕大魔王。
回来时,马车却像是安全屋,原来比大魔王还可怕的人,在皇宫里竟多得多得多。
白照影从心慌变成晕眩,靠在马车车角缓了会儿,然后意识渐渐模糊。
也许身体的本能,还是渴望以休息的方式,疗愈那颗受伤的心灵。
白照影慢慢睡着了。
头碰在车角坚硬的檀木板,虽是在休息,但显得不太舒服。在马车上被颠得频频磕碰。
砰一声,砰又一声……
萧烬安终是觉得这声音,砸在耳膜里太响了。
他按捺了片刻,还是起身将白照影抄起膝弯放平,让他躺在马车的座位,将自己的腿,借给白照影做枕头。
触摸到白照影的头发,并将白照影脑袋放在腿上时,萧烬安的手指微颤,自欺欺人地,在白照影柔顺的发间,流连略久。
白照影毛茸茸的,很温热,被碰到就蜷起身,像个刚被吓怕了的小动物。
萧烬安指尖颤抖,吸了口气,觉得闷热。
萧烬安打开马车车窗,淡淡的,忽然对外头赶车的成安道:“改道,去丰厚集。”
车板上成安毛躁躁的回应道:“殿下,这会儿就算到集市,出不了几盏茶的工夫,也该夜禁了……好的,属下知错了,属下遵命。”
殿下就是殿下,成安不明所以,然而永远都拗不过。
第37章 人间烟火 世子殿下十年以来,头一次,……
亥时二刻, 丰厚集。
大虞朝夜禁起于子时,这会儿正是逛集市的人潮, 陆陆续续往外出的时候,隋王府的马车却逆流驶向集市。
这等反常之举,成安摘下车灯。
马车的占地宽阔,错车时难免引起一部分人的白眼,但毕竟车辆规格摆在那里,所以即使走得缓慢些, 也不至于和其他马车发生磕碰。
萧烬安右手搭在车窗框,身体倚靠车壁看向车外,窗户全打开了。
夜风吹进车厢里。
他闷热的感觉渐渐散去一些,手里还留着半截落款写有“七”字的纸条, 他厌恶地将纸条攥成团丢在车外,纸团被擦身而过的其他马车的马蹄,深深碾进泥土。
他故意来到这人潮最稠密的地方,萧烬安被丰厚集店肆的灯光晃了一瞬眼睛。
他收回目光。
视线里挥之不去的,还是白照影在千灯楼张开手臂保护自己。耳力莫名敏锐了许多倍。
在马车行驶时, 他听马车外叽叽喳喳的欢闹, 周围环绕着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人间烟火:
“娘亲, 我们赶在集市散前, 还能找到那个卖糖葫芦的。”
“爹,慢点儿, 等等阿囡!”
“郎君瞧瞧这料子穿上合不合适, 等入秋给你做件新外袍。”
他今晚有奇妙的认知, 竟觉得这种热闹也能够是属于他的,鬼使神差地想来集市上转转。
以往他会嫌烦嫌吵。
而现在……
白照影躺在他腿上翻了个身。小声哼唧几下。也不知道是太舒服还是不舒服。
这少年一旦睡着就太缠人,总显得黏黏糊糊的, 迷糊着扒拉自己衣袍时,无意识间,触碰到自己的腰侧。
萧烬安轻轻抽了口气。
成安不解的嗓音,终究还是从车头又传了过来,抑制不住地好奇:“殿下有想买的没有?一会儿到了夜禁,什么也买不到了。要是殿下有差遣,属下赶紧去采购。”
成安是急性子,语速很快,生怕办差不得力。
萧烬安却像失神般,半晌才凝着窗外回了句:“没有。想看灯。”
成安讶然,那皇宫千灯楼里的灯,不比这里好看?
但成安只惶惑了瞬息,然后心思豁然贯通,眼眶慢慢红成一片。
这是世子殿下十年以来,头一次,提出这么个,有人味儿的要求。
成安喉头发颤,忙道:“灯,灯挺好看的,买灯吗殿下?花灯铺子还没收摊呢,我们给世子妃带回去几盏花灯?我姐姐说世子妃每次逛街都不空手。”
“你闭嘴。”萧烬安不耐。
成安已经迅速跳下车买灯去了。
好歹是被老王妃捡回府上,跟世子一同养大的,成安自诩了解世子,赶紧提了两盏花灯回来,连找钱都没来得及要,前后不过眨眼间工夫。
一只大灰狼一只小白兔,纸扎灯笼,栩栩如生。
成安提灯,灯笼被烛光映出温暖的杏黄色。
萧烬安最终没说什么,继续坐在车里出神。花灯暂且被成安一左一右地悬挂在车头。
紧踩着夜禁的时间,成安方才驱车返回世子院。成安打开车门。
夜里起了风,萧烬安看向马车外面,先见到车前两盏灯笼,频频在车头一碰,又一碰。
然后茸茸惺忪睡眼迎上来,小姑娘等得早就熬不住,坐在榻上睡着了,听见车声方才醒:“殿下跟少爷回来啦。”
茸茸跟随白照影走了几步,见方向不对,有点困惑。
成美跟着追上去,心领神会地揉揉茸茸的花苞头:“今晚跟姐姐作伴儿吧。”
“那好,好诶。”茸茸道。既然少爷有人陪,茸茸听话地跟成美走。
萧烬安将白照影抱进南屋。放在了榻上,解下床边帷幔的绳索。
少年缠人缠得很。前半夜趋暖,后半夜梦魇,闹得满身虚汗。
萧烬安其实根本没睡着,顶着两个黑眼圈,却没将白照影丢出去,只是在心里频频责怪白照影真能折腾。
***
“大夫!大夫!”
陈应容的药庐,刚卸下遮蔽门窗的木板营业时,成安早早恭候在门口,备好了马车请老大夫入世子院。
陈应容还记得这个病患,隋王府世子妃,他的脉象很奇怪,有时虚得虚无缥缈,反应在身体方面,却没表现出什么实症。
陈应容多年前还给隋王府世子,配过副疯药解药的方子。
老者并不想参与权贵们的争斗。但,当年萧烬安才十岁,发病时伴有幻觉痛不欲生。医者仁心,他看不下去,后来多少就跟这位世子殿下有了些交集,只是老者不挟恩也不想多说。
陈应容的小徒弟却是话多得很,边提药箱边小声嘀咕:“又是那名世子妃?睡得多也要看大夫?”
药庐小学徒学本领时,做得都是苦活累活,休假时能睡整整十二个时辰,根本理解不了这种就诊请求,心中觉得矫情。
外头暑热。
屋内的冰盆似乎唯恐屋里人给热化了。
小学徒刚放下药箱,箱子表面的漆皮就潮了一层。小学徒咋舌。
世子妃是个男子,陈大夫是个老头,世子院跟药庐之前还有些渊源,是以避嫌的规矩,在陈大夫这里少了好几道。
小学徒跟着师父走进南屋卧房里,只见锦绣堆中,睡着个玉做的人儿。直到师父将两指搭上世子妃脉管时,白照影方才堪堪转醒。
眼睛缓缓睁开,忽闪了几下。睡得满眼水雾。
小学徒不敢对视,生怕惹得主顾不悦,给师父带来麻烦,目光下移去看师父诊脉的手。
陈应容手指诊完脉,慢慢地撤回袖中,然而白照影雪白的手腕,倏忽间浮起片薄红,能看见皮肤底下淡青浅紫的脉络。
小学徒此时满心只盘旋着两个字,人已经处于混沌状态:
太娇了,太娇了……
白照影黯然地在被子里蹭了蹭,反应了会儿方才知道已经在家了,他小声问:“大夫,我又病了么?”
陈应容:“没有。反倒是要恭喜世子妃,症状比之前有所减轻。可能是世子妃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陈大夫说得是隋王府。
白照影却心知这是他快要住惯了古代,心头滋味莫名。
总归症状快好了就是好事,白照影谢过陈老大夫。
成安却显得略有着急:“大、大夫,不开药吗?”
白照影小脸一僵。
上辈子白照影喝药喝到想吐,尤其是中药,鱼腥草又腥又苦,他早已经对药有心理阴影。
偏偏成安轴起来,只知道听命办事,这回脑袋都不转的:“世子殿下说一定要多开药材。请大夫任意发挥,无论是化形老山参还是长腿的鹿茸,千万别拘泥于价格。”
陈大夫闻言挑起半边长眉。
忽觉得听错了,又以为自己的方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治好萧烬安?
小学徒则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震撼于这种有钱没处花,闲到要去买药的高门大户……
陈应容耐不住成安苦苦请求,只得提笔开方子,写得都是些丹参、黄芪、犀牛角,这种安神养心的补药。纯属可吃可不吃的那种。
怎料成安却恭敬地接过药方子,竟对待其宛如圣旨。
客气地将老人家送走,成安托付小厨房,给世子妃熬了一整锅汤药。黑漆漆的药汁如墨汁,酸苦味蔓延院落。
只待世子妃用完早饭洗漱罢,成安跪请世子妃,遵从世子爷的嘱咐,连干三碗不能停。
白照影喝得只想哭!
却因为害怕大魔王迁怒成安,泪水混着药水咽,白照影嘴里变得又咸又酸又苦。
敢情在皇宫里的并肩作战都是假的!
只要一回到这座世子院,他的日常,就又恢复了被这位世子爷戏弄。
是以成安这差事办得有多不地道,白照影就对萧烬安有多迁怒。
喝完了中午的汤药,成安满意地收走药碗,又虔诚地磕了个头:
“多谢世子妃体谅,晚上还有一顿。”
“……”
白照影心里,将对萧烬安刚萌升起的那丁点儿好感,稀里哗啦地扣成个天大的负数。
——他、可、恶。
***
傍晚那顿药的气味比中午还冲。
药味快把整个庭院熏入味了,药罐送到世子妃的卧房,白照影绝望到手指颤抖。
负责监工的成安殷勤地看着自己,白照影受不住,给成安指了条活路,让他跟成美一起去采茉莉花瓣。
这样即使接下来自己要做点什么,成安也不会被连累。白照影连茸茸也避开了。
他独自抱起瓦罐,轻轻推开北屋的后窗。
窗外一片草木葱郁,晚霞落照鲜红。
窗户并不高,白照影可以翻过去。
不过抱着个罐子翻窗,终究是需要些技术。
白照影一条腿先下去,屁股卡在窗框上,脚尖没够着地,不上不下的卡着。
他略作狠心把屋里的那条腿抬起来,双腿同时跳出窗外,抱住瓦罐坐了个屁股墩儿。然后白照影不太开心地抱起瓦罐,鬼鬼祟祟地往世子院院外跑。
白照影从小到大积攒了丰富的倒药经历,只要他不想喝,就能想法子做得干干净净的。
他没选择把药倒在窗外,因为药渣太难处理,滚烫的药水可能会浇死花木,容易被发现。
不能被大魔王发现。
于是他想起了隋王府的湖。
穿过月牙门,就是隋王府的范围了。隋王府的湖水,占据大半片王府的位置,汤药倒进去,宛如水归大海,不留痕迹。
不过,白照影也知道这边危险,绝对不敢多停留,倒干净药水就走。
这片湖岸在隋王府花园边缘,放眼水天相接,微波粼粼,半江瑟瑟。
白照影蹑手蹑脚地打开罐子。夕阳披满了他的衣服。
这药罐有点儿烫,抱着怪让人满头冒汗的。
他正欲蹲身,竟有王府家将巡夜,使他都忘记了自己还算是这座府上的世子妃,吓得连忙抱紧罐子,像个受惊小动物似的钻进草丛。
一刻钟,两刻钟。
可气的是,这俩大块头并不是照例巡查,而是坐在岸边闲聊天,摸鱼划水,竟然不走了:
第38章 船舱风月 “夫君,放开我,求你。”他……
白照影蹲在地上觉得腿麻。怀里抱着罐子, 又让他觉得热。
然而两位家将大哥,武功完全没能高到听声辨位, 凭气息洞悉周围还有活物的地步。
一个活生生的白照影,就这么在草丛里尴尬地活动脚趾头。现在就盼着他们发现自己,蹲在这儿忒活受罪了,主动出去,又好像有点怪怪的。
偏偏家将们在芙蕖院有规矩,不敢放开手脚议论, 这会儿以为在场没有第三个人,谈兴正足:“我跟你说,二公子近来不成了。”
是在说萧宝瑞。
白照影在草丛里歪脑袋。露出个茫然的神情。
不该啊,萧宝瑞不是很受宠吗?
上次在倚山听泉台, 萧宝瑞身边围绕着好几个伺候他吃饭的丫头,人挺能吃的,怎就突然不成了?
“他被吓破了胆子,整日在院里撒癔症,完全都不是个正常人, 这回轮到自家儿子发病, 许娘娘都快要急疯了……”
昨晚在千灯楼, 白照影听萧烬安提起, 有个叫许勇的家臣触柱死了,难不成是被许勇吓的?
那萧宝瑞为人荒唐, 许氏又是个毒妇。
许氏戕害别人的儿子, 自己的爱子最后也疯了, 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吧。
白照影不同情。
此时左边那个家将又嘀咕道:“芙蕖院近来也是遍求宫中太医,什么药都用过,至少花进去几千两纹银, 二公子到底不见好,所以有传闻说……”
“说什么?”
另一名家将忙问,白照影也侧耳细听。
说话的家将嗓音压下去,显得阴森森的,落照给两名家将披上身血色。
“药石无灵,就是民间所说‘被冲撞丢了魂儿’。”
“那得把魂找回来吧?咱们王爷不就是修道的,修行多年,做场法事招个魂还不轻松?”
“放肆,王爷修的道,能与这种阴邪东西有关?”
白照影微微敛起眉头。
觉得这事再往下听,就有他不想听见的了。
果然那家将继续低声:“世子是七月十五生人,阴气最重的日子,二公子则是正月初一,年关岁首。二公子犯病,也许是被世子爷克的,所以世子日渐康泰,二公子却越来越疯魔……”
简直胡说八道。
白照影手按在瓷罐略紧了几分,瓷罐表面传来灼痛的触感,烫得他打哆嗦。
草丛忽然窸窣作响!
白照影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倒不太害怕,脚又麻又痛,他甚至有点庆幸。
结果两个家将胆更怂,因为正在谈神神鬼鬼的事,猛一听见动静,误以为鬼神显灵,吓得从岸边石头起身,逃窜得慌不择路。
徒留白照影在岸边抱着个热腾腾的瓷罐,看着已经空了的河岸,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准备继续打开罐子行动。
瓷罐第二次被打开时,罐内药汁温度尚热。
一股酸苦蔓延开来,白照影舌根发木。实在是没长第三只手帮自己捂住鼻子,也不知陈老大夫这药方子里,埋伏着哪味惊世骇俗的配料,味道实在让人不受用。
浓黑的药汁徐徐泼进湖水。哗啦哗啦。
罐子变轻,白照影手掌用双袖垫着,还是觉得热。
默默祈祷老天爷原谅自己这回暴殄天物,真的喝不下去,他没病。又祈祷水底鱼儿游得远些,别这罐药倒下去,锦鲤再漂起来一层,那就罪过罪过。
很好!药倒完了,锦鲤没死!
心头重担放下,白照影抱住空掉的罐子,气息长舒一口。
先前落霞满天,如今已是金乌坠地,天渐渐黑下去,其实白照影在隋王府花园耽误的时间已经比较久了。
他准备回撤。
白照影旋身举步,身形陡然僵住。
继而汗直冒,他咽下去一口口水,只觉得冤家路窄,自己竟总是与强敌狭路相逢。
——是王府大鹅。
以恶霸鹅为首的群鹅,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环伺在他所藏身的草丛四周。长脖子伸展,鹅头纷纷攒动,使他的眼里映出一片半人高的雪白色。
恶霸鹅曾两次被白照影戏耍。
鹅这种动物,记仇,敏捷,领地意识超强,非常善于打团战。
此时恶霸鹅与白照影对视,双目迸出精光,两只翅膀打开,浑身的羽毛都蓬松开来,使得本来就强壮的大白鹅,看起来又庞大了好几倍。嘎嘎大叫,群鹅奋起,这就单方面开团了。
白照影头发根都立起来。
此时他也顾不得身为人类的脸面了,抱着罐子就跑。
沿河而行,群鹅追逐,又有大鹅飞到白照影前面,逐渐缩小包围圈。白照影越来越慌乱。越跑脚步越沉,呼吸变得很是粗重。
“呼哧,呼哧呼哧……”
鹅的叫声声势浩大。
白照影惊恐地跑着,然后再度在湖岸边,看到了熟悉的游船。
他心头狂喜,连忙再紧跑几步,小腿肌肉浮现起酸麻感。他冒着被鹅咬中的风险,从一只已经腾飞起来的鹅翅膀底下钻过去,迅猛如子弹般。
接着,白照影抱着罐子砸进甲板!
他熟练无比地拔了船头的拴船绳,膝行几步钻入游船,紧锁住船舱门板,绝不给外面的大鹅以可乘之机。
这一套动作连贯,白照影惊魂甫定,确定不会被大鹅咬,才稍稍松了口气。
船舱里光线非常幽暗,因为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下去,他刚从户外转移到室内,正是眼睛不适应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他就觉得木船咯吱咯吱地摇晃,猜测外面月影破碎,荡起水波层层。
再往船里挪了挪,白照影疲倦地想歇一会儿。这时候……
黑暗中,他闻见道熟悉的雪松味。
他继而心头一紧,颇有些不可置信,他在黑暗的船舱里,抱着罐子略微地呆了呆。
再仔细嗅,他的鼻尖颤抖,从雪松气息里捕捉到一股透着寒意的铁锈气息,熟悉的味道,又在这么幽闭的方寸大小的环境里,让他有点儿毛骨悚然。
他痛恨自己刚才关紧船舱,导致目不能视。
就只能抱住罐子,挨挨蹭蹭地距离那个味道更近了点,他凭侥幸希望船舱里只有自己,而对面不过只是自己乱跑累傻了产生的幻觉。
白照影挪动膝盖。
可是他抱着罐子,倏然顶上了一具坚硬的身体。
他因为这点儿受阻产生的惯性,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脖子搭在很结实的肩膀,侧脸贴在萧烬安的耳边,对面是一个活人,是萧烬安!
萧烬安略显粗重地呼吸了几口。他轻推开白照影。白照影向后缩。
两人之间的瓷罐又热又烫,白照影搂住空罐子,后撤得十分警惕。
气得萧烬安又把人拉回原位。
萧烬安指尖在罐子表面敲了敲,罐体发出明显的空腔音,罐内空空如也。
——不必想,药都被白照影给倒了。
萧烬安气场暴涨八分。
起初他回世子院,听说白照影失踪,以为他去隋王府玩耍,自己就在船里守株待兔。
“我以为你只不过淘气,谁知顽劣如此,偷摸出来倒药。”
萧烬安说得很慢,升起的却是股天大的火气,脑子里频频撞进四个字:神魂不稳。
萧烬安磨了磨牙。
白照影听见嘎吱声打哆嗦。浑身汗毛完全炸立,苦巴巴的:“夫夫夫、夫君……”
罐子余温尚在。
白照影勉力挣扎解释:“其实,这药我是喝了的,真的,我抱着药罐来隋王府,这里的风景好,山清水秀,风和日丽,适合畅饮。”
“我喝了,”白照影磕巴道,“而且一滴没剩,我刚刚喝完,全部都喝下去了,夫君。”
萧烬安没有理会他的解释,手探过去。
忽然感觉到黑暗里,他下巴被人捏紧,白照影下唇被人拇指按住,粗粝的指腹压住他的唇片,带着危险的痒意激起白照影连打了好几个激灵,白照影闭眼只敢哼唧。
萧烬安冷漠道:“张嘴。”
***
唇片听话地缓缓分开。
白照影不敢违拗,他半张嘴唇,萧烬安将他的下巴更加抬起。
一股窒闷感袭来,刺激直冲白照影的泪腺,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都很敏感,怕被萧烬安碰触,又没法摆脱对方的桎梏,他只好尽可能抱着罐子将肢体收紧。
偏偏萧烬安检视得很认真,很仔细,他甚至能感觉到萧烬安略微俯身,在闻自己嘴巴里,有没有草药味。
“你,骗人。”
“我——”
白照影羞得脸颊快要热熟了。
就只是拆穿自己个谎言,为何要较这个真?
前世白照影从来没跟谁在幽闭环境里待得如此久长过,只隐约能意识到暧昧,更多的是误以为正在被对方折磨。
他几乎要让那股雪松气息逼迫得喊叫出来,泪水流淌几颗,头皮阵阵发紧……
“夫君,放开我,求你。”他求饶。
萧烬安掌背沾上点湿意,捏紧白照影的手指轻颤。
因为这点儿凉意和白照影颤抖的嗓音,到底是思绪闪到了别的地方。
萧烬安微皱眉,恨自己先登上船,又有过人的夜视能力。
他在幽暗里眸光锁定白照影开启些许的唇瓣,被那点儿露出舌尖的空隙几乎迷了心窍,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自己在干什么?
萧烬安满心震撼,发现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
他先是因为白照影不喝药而生气,可怎么气着气着,就变成胡思乱想,是他解药没喝够,还是他当真成年以后房中寂寞,满身血气无处施展。所以就对白照影……
他强压下自己的冲动,赶走脑海中将白照影按在船舱里亲吻的臆想,驱逐那些幻想里被亲得可怜兮兮,满脸泪痕,还眼巴巴凝望自己的白照影。
萧烬安愤怒地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快要让白照影得逞了。
萧烬安把人放开,错开身子,打开船舱出去。
船早就开始顺水漂行,清凉的晚风和着月光透进船舱,驱散刚才化不开的暧昧气息,使白照影被刺激得晕腾腾的脑袋,暂时被吹得清醒。鸡皮疙瘩逐渐钻回皮肤,他暗中小声叹气。
抱着罐子,指尖在罐子表面摩挲,白照影还是挺奇怪的:
他先被萧烬安发现,再被萧烬安吓唬,满心都以为萧烬安又要出些什么折腾他的坏主意,结果萧烬安倒像先撤了火。撤火撤得很突然。
如今世子殿下背对白照影坐在船头,大马金刀的,看似气势不输方才,却隐约显得有点郁闷和委屈。
白照影理解不了,把罐子放下,将所有难理解的行为,归结于萧烬安喜怒无常有冷热病。
小船沿着湖水流淌。
岸随船动,满池星月,撇开隋王府藏有危险人物不谈,当真是好环境。
船舱里白照影虽然被放过,但仔细想想,别管萧烬安出于什么目的,自己倒药水这事儿做得也不对。更何况他还得依仗萧烬安,今晚才能靠岸回世子院,白照影还是决定先低个头。
他从船舱里钻出来,小动物探头似的。
试探地摸爬到萧烬安的后背,白照影谨慎地讨好道:“我错了夫君。我不应该把成安熬好的药水都倒掉,不应该嫌苦,也不应该惹夫君生气。夫君再理理我吧。”
他戳了戳萧烬安的后背,在那飞鱼锦绣的眼睛上,点了点。跟个想找人玩的小猫似的,拿肉垫就这么试探地挠你几下子。
萧烬安正在自我较劲,不想理。
脑海里白照影的幻象,能量越来越大,现实中的白照影,在耳边越发喋喋。
萧烬安烦躁地双手执起船桨,抿紧唇线,划船转移注意力。
舟行碧波上。
第39章 许氏报复 玉人如画,郎艳独绝。……
隋王府沿湖两岸假山叠翠, 白照影跟萧烬安没话找话,萧烬安嫌他烦, 水花哗啦哗啦地响,萧烬安划船划得很用力。
可是不知是不是萧烬安本人神思恍惚的缘故,游船本该返回世子院,倒是距离世子院越来越远。
白照影路痴对方向并不敏感,自然没做提醒。等到两人都发现时,船已经到达了湖心。
月在头顶, 人在船上。月光给白照影镀了层柔和的外衣,同样也使得萧烬安的飞鱼服,更加夺目绚丽。
对于两人来说,是人在画中游。
而对于见此场景的其他人而言, 是玉人如画,郎艳独绝。
……
啪。
“这汤比给你奶奶烧得接生水还烫,是想烫死你二公子?”
许氏打了端汤送药的侍女一巴掌,那侍女打了个趔趄,药碗调羹摔碎一地, 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请罚:“娘娘饶命, 娘娘饶命!”
芙蕖院近来很少能有这么大的声音, 许氏唯恐惊到萧宝瑞, 屏住呼吸凝神,吩咐家将把侍女拖下去受罚。于是乎脾气更大了。
她近来不仅气不顺, 更因为忧心萧宝瑞的病情, 导致她自己也恍恍惚惚、神神叨叨的。
芙蕖院这边的下人日日被非打即骂, 过得很是坎坷。
就连小翠这随许氏从娘家嫁进隋王府的贴身大丫鬟,也不敢靠近许氏太久。
归根结底还是倚山听泉台夜宴以后,萧宝瑞的精神状态出了大问题。
之前那些梦魇癔症都不提, 萧宝瑞添了新毛病:以前他喜欢热闹,现在变得终日不见人。
萧宝瑞将自己闷在芙蕖院最偏头的一处小院,说是不能听声音,谁也不见,谁也不能进。
每天丫头婆子就只能把饭菜汤药搁到小院门外。
如果有谁不慎打扰,或者好奇心强窥探小院,萧宝瑞可能就会当场发作,疯起来在地上打滚,撒泼,捂着耳朵喊头疼欲裂,到头来许氏没奈何,只得重惩了下人,而就由萧宝瑞去。
可能是心病还须心药医,瑞儿单纯良善,被那死人的场面给吓怕了。
许氏索性为了儿子,也不再住芙蕖院主屋,就在萧宝瑞的栖身的小院附近一处水榭居住,就住在水榭二楼,背对着隋王府的湖水,正面走不远就是萧宝瑞所居。
期间西席先生来过一趟,许氏替他辞了先生,满心都是萧宝瑞何时能好。
当娘的,别说替儿子受苦,纵使是让她为了儿子拧下老皇帝的头,她也能豁得出去。
可惜敬贤帝的脑袋并没有此药用价值。
水榭蚊子多,小翠见许氏刚对其他侍女撒完气,心知她一时半会儿发作不到自己身上,小翠凑过去给许氏打扇撵蚊子。
凉风扇了会,许氏稍微平静些许。
她慢慢出了口气,鬓边金步摇,早就换成了黄金五福簪子,以求消灾续命:“扶我去窗边走走。”
小翠福身,放下扇子托许氏的手,许氏左掌发颤,走路步态已不太稳。
许氏恍恍惚惚走了几步,走到窗边,扶着栏杆,红木雕花窗外是荡漾的水,粼粼的光和融融的月。
许氏呆呆凝望半晌,记得以前瑞儿很喜欢游船。那时自己刚嫁进王府根基未稳,纵使生下庶子,也不敢表现出要争抢什么,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日连人都不敢见。
便只能遥遥远望那萧烬安,金尊玉贵的王世子,与他的母妃在花园游赏,心里何其艳羡。
如今他,萧烬安他……
千灯楼的事她也听说了,竟是老隋王出手,都没能搬动萧烬安,老皇帝到底没把他圈禁。
打了七皇子,打就打了,据说萧烬安现在竟还在锦衣卫上任职。
许氏对着湖水喃喃自语:“据阿兄打听的消息,上京城的局面都有可能改变,劣势陡转,不过在他三两句话之间,你是没见那萧烬安的样子,心狠手毒,绝非个好相与的人物。”
小翠听罢低声道:“娘娘,看开些,世子要真有这么厉害,哪还至于沦落到现在?”
“他有本事是真的,小时候就是。别人功课做不完,他还有余闲在校场打几个时辰,”许氏黯然回忆,然后低声细语,“他越来越活出些滋味,令我不心安。”
他若真打算改变这上京城的局面……
许氏咬牙打了个寒噤。
也就在这时,从水榭远远能看见,一艘小船驶向波心。
那船正是王府的游船,许氏凝目细看,凭高视下,见两人坐在船头,身形一大一小,飞鱼服光彩焕然。
许氏眼里的光线却更加黯淡下去,鼻翼翕动,喉咙滚了滚。那是萧烬安载着他的世子妃,夜晚泛舟游船。
画面犹如图画似的。
而许氏却快要把栏杆给掰碎了。
那股不甘使她纵使在栏杆上掰断了指甲戳进肉里木刺,也一样挡不住这种恨意。
她虽看不真切游船上到底是怎样的光景,但萧烬安心境大有改变,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她想到萧宝瑞和她娘俩今后的出路,双手紧紧攥着带血的栏杆,忧心让她也产生了幻觉,让她看见萧烬安认祖归宗,萧烬安参与夺嫡,萧烬安熬到最后登基为帝,萧烬安杀萧宝瑞……
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许氏痛苦地扒住栏杆蹲下,带血的手抓自己的头发,五福簪子割破她掌心又乒啷坠地,到底是从何时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根源是谁,根源在谁?
许氏脑海嗡嗡作响,似乎在混乱中捕捉到婚嫁的喜乐,是萧烬安犯浑要娶白兮然的时候。他没娶成白兮然,娶得是白兮然来替嫁的嫡兄,白照影。
“白照影,白照影……”
许氏呢喃这个名字,想把白照影咬碎,那场心肝宴都没能让萧烬安犯病。她要想个办法破坏世子妃和萧烬安的关系,才能再度毁了萧烬安。
***
昨晚从王府花园回来,萧烬安没理白照影,直接将白照影丢回了北屋。
白照影自己睡,茸茸照例躺在屋外。他因为知道可能要变天,让茸茸把窗户关上,果然后半夜夜里起了风,主仆两个,各自睡得还算安生。
只唯一一点搅乱白照影心绪的是,他会回忆起那个幽闭的船舱,撞进萧烬安的怀抱时,硬邦邦热乎乎的,像闯进了片雪松树林。
白照影心悬一瞬,曲起指弯,贴了贴自己有些发热的脸。
……
午后用罢了饭菜,白照影捏鼻子喝药,药汁这次只有半碗,极苦,不过比起昨天很凝练。
喝完他去玩自己没画完的扇子。
扇子本来是想题字的,但,他用不惯毛笔。写得不满意,涂了好几个墨团,最后准备补救一番改成作画。就画墨梅图吧。
黑团团的地方,乃是梅。
不过把梅画得太黑了,不写意,白照影还有办法,改画乌龟,给每个墨团子加了头和足,完成柄华丽丽的千龟扇。
“少爷,大少爷!”
啪地一声,白照影合住千龟扇,这东西自己画得开心就好,实在不宜声张。他还要脸。
双手将折扇聚拢挡在脸前:“有什么事?”
茸茸喜滋滋地道:“大少爷从今往后有铺子啦!”
白照影有点儿好奇,不明何意,见茸茸递了封契书上来,是工工整整的繁体字,写明了这是个绸缎铺子的产权,铺子不在丰厚集,应当就在上京城城市某条街道里面。
“谁给我的?”
“许侧妃在老王妃走后掌家,挪走不少钱,还动了老王妃的嫁妆,是处很出息的铺子,据说知道易主之后,掌柜的舍命也要让铺子赔钱,许氏拖不动它,打发小翠把铺子给您啦。”
世子妃继承婆母隋王妃点遗产,也是天经地义。
于是白照影天降横财,成了古代的有产人士。
但头一回在古代当企业法人,他还是不太懂规矩,问茸茸小丫头该怎么办。
茸茸好歹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喃喃地说:“少爷至少该去看看吧。毕竟是新产业。”
“嗯。”白照影点头,觉得她说得很对,跟自己想法同样。突然得到个绸缎庄,到底要留要卖,许氏是不是坑他往里搭钱,白照影虽然单纯,还不至于明晃晃地犯蠢,“要去看。”
弄好了是笔收入,弄不成赶紧脱手。
定好今天下午的行程安排,白照影放下千龟扇,安排茸茸准备动身。
午后阳光热辣。
光线透过海棠树的罅隙,在庭院投落颗颗光点,看起来是个晴空万里的大热天。茸茸这次记得带足了零钱,少爷肯定会嫌热,半途要买冷饮买水。
收拾妥当以后,白照影因为昨天萧烬安回来就不理他,他也不太想让成安给萧烬安带话,世子院对他并没什么门禁,他堂而皇之地出去了。
刚走到世子院门口,白照影幅度不大地慢慢转身,平静地对茸茸吩咐道:“再去拿把伞。”
茸茸歪头:“挡太阳嘛?我这就去。”怎会忘了少爷还很怕晒,茸茸迈开小短腿行动。
白照影微微摇头,很笃定地说:“不是,要下雨。”
茸茸看了眼头顶的大太阳,莫名其妙。
第40章 隐忍难耐 崔执简眨去眼眶里的雨水,忽……
那个铺子具体的位置, 白照影一路按图索骥,再加上沿街打听, 方才找到眉目。其实离得并不远,就在正阳门外,锦衣巷。
锦衣巷本身不叫做锦衣巷。
因为里面蛰伏了个锦衣卫卫所,所以反而把原来巷子的名字,莫名就给夺走了,可见锦衣卫行事如此霸道。
当然, 后半句纯属白照影自己的评价。
跟他指路的路人,可没胆量对锦衣卫品头论足,反而好心提醒他见到官爷要行礼,态度规矩小心些, 别乱看,否则会被官差当嫌犯。
白照影一一应了。
从午时过到未时,大太阳一路更加热辣辣,行道树的叶子,都好像被太阳烤得打卷, 蝉热得吱哇乱叫。
茸茸跟白照影各吃完一盏西瓜酪, 带着些舒爽凉意, 进绸缎铺子实地考察。
店里没传闻中说得那么惨, 虽看不出日进斗金,至少不算门可罗雀。满目琳琅绸缎, 色彩鲜亮晃眼。
白照影刚刚亮出身份, 头发花白的老掌柜, 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待分辨清楚来人,水晶镜片之后, 眼底一片触动。
掌柜的匆忙整理好衣冠,从柜台里出来,率领店内伙计齐声行礼:“见过世子妃。”
世子妃白照影,近来是城中热门人物。
即便是没见过他,至少也听过他的传闻。
所以店内不多的正在挑料子的主顾,边行礼边偷偷打量世子妃,目光是好奇的,也是探询的。莫名让人从那几道眼神读出了句:“这就是那个请遍全城大夫的矫情鬼啊……”
白照影挠了挠脸颊,想赶紧结束这场会面,匆匆问道:“店铺的契书我已经收到了,据说你们都是老王妃娘家的旧人,要周转这个铺子,又想把铺子挪到世子手里,费了不少力气。”
老掌柜江良跪着抬头哑声道:“大小姐当年待我们不薄,奈何她撒手西去,世子爷是个当家的爷们,不合适打理家业,以往他也没这个意向。老奴等盼着世子妃出现,盼得太久了。”
白照影倏然觉得,吃下去的那点儿西瓜酪,凉意渐消,泛起股热劲儿。可能天太热了。
江掌柜又将账簿给白照影看,写得是店内收支情况。当然白照影看不懂。
不过江掌柜很耐心,还会一点点解释给白照影听。总体来说,就是这铺子虽然亏损,但仍在可控范围,而且商铺地段极好,只要他贴补上来那点小小的亏空,店铺就能运营正常。
不得不说,其实挺让人动心。
但白照影毕竟不太好意思,擅自动萧烬安的银子,这件事,得见到萧烬安再当面商量。他能做到的就是把这铺子的情况了解得更全面些,白照影用心记下来江良的所有话。
但他最后也没给江良个准确消息,只让江良稍等等。
江老掌柜并不催:“世子未曾跟王府分家,世子妃的难处,我们也都清楚。”这份体谅倒是让白照影有点内疚。
期间又有两三个进来买绸缎的客人,见店内有贵人在,显得束手束脚,声音都低低的。
白照影自觉影响店里生意,示意要走。
江老掌柜不敢挽留,最后吩咐伙计,提来一篮绸缎。
“往年世子小时候,老王妃都在他生辰前,让铺子里备些专供给世子裁衣的衣料。这铺子自从易主,衣料有许多年不送了,今年老奴特地在世子生辰前,再给世子准备了好绸缎,无论铺子能不能留,劳世子妃给世子爷带回去。”江良说着说着眼眶含泪。
白照影最怕老人哭,赶紧接过来,篮里一共叠好的两幅绸缎,上头是宝蓝色,应做外衣,底下是秋香色,瞧着单薄,可能是做里衣的。他收下。
他跟茸茸出绸缎庄。
街头仍是日光朗照,蝉叫得更欢实了。
茸茸提篮,就没手再拿伞。偌大把油纸伞挺碍事的,白照影接过伞,却被茸茸小声吐槽:
“少爷,雨下到爪哇国了?”
茸茸语尾带着笑意,小姑娘很天真地看着自己,打趣打得并不让人讨厌。
白照影颇为不以为意,纵使现在仍是更加威力强大的暑热天气,他也转着伞柄悠然自得:“雨一定会下。”
茸茸只当少爷硬找面子,嘻嘻一笑,边挎篮子边跳着走,主仆两人都很活泼。徐徐前行。
此时的午后,锦衣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外头用麻绳拉起圈屏障,阻挡了外人进入。两名身着制式公服的官差佩刀站在门外,还有一个挂刀的官差逡巡在门口。
白照影站在那宅院外头停留片刻,不敢多留。
但他听见附近有人议论,说里面办案的是顺天府。顺天府推官奉朝廷旨意继续捣毁民间幽兰教据点,最近都在锦衣巷行动,崔小侯爷在肃清反朝廷势力方面立了大功。
“崔小侯爷七岁成诗。”
“崔小侯爷真不愧是少年才高……”
因为听到崔小侯爷,白照影心中欢喜,前几天在皇宫,表哥还给他求情呢。
他暗暗惦记着自己还欠表哥一顿饭,这是他单方面许给崔执简的,白照影也不觉得那被封锁的幽兰教据点有多可怕了,探头张望唤道:“表哥!”
两名官差俱是一愕,屋里崔执简已经出来,官服还沾着些尘土,兴许那据点里面有地道。崔执简刚才亲自下地道沾惹的。
崔执简眉梢眼角稍微扬起喜色,然而顾着规矩,没唤他小名,又顾念朝廷律例,没放他进案发现场,就在门口远远招手道:“怎么正热的天气出来玩了?”
白照影在栅栏外面答:“我得到家绸缎铺子!就在这条街,赶巧遇见你,原来你最近都在这边办案呢!表哥放班后叫上你那些好朋友,我请你吃饭啊!”
其实白照影也并不是完全不懂避嫌。
故意喊得声音大,就是让别人都听见,反而不会有闲话。他真的是很想谢谢表哥照顾。
但崔执简毕竟比他多想了一层,闻言立即敛眉,许氏对钱把持得很紧,铺子亏了可以卖,怎可能轻易给他?
自己倒是行踪久在锦衣巷……
崔执简更不敢过去了,远远说:“不巧为兄今日事忙,你早点回去,改天我去府上拜访。”
“哦。”白照影不纠缠,“那就下次请。我一定要请你的,下回不去,我是要生表哥气的。”
“自然一定。”
本来顺天府官差们见到个美人跟崔小侯爷搭话,存了几分八卦的心思,然而兄弟两人说话全不避人,大伙儿那点看热闹的意图烟消云散,倒是觉得崔家家风清正,兄友弟恭。
白照影到底没请成表哥吃饭,临走前,非要把伞给表哥留下,说是他放班前就会下雨。
崔执简拗不过,只得在艳阳天里领受了这番好意,但却是派门口挂刀的官差,替他接过雨伞,从头到尾都没跟白照影有接触,佯装若无其事,安抚白照影走。
可等到白照影走后。
理顺了前因后果,崔小侯爷拂袖,瞬间变了脸色,让官差立刻捉拿了在他办案地点附近,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的几个人。
就地在庭院里仔细一审,果然都是隋王府芙蕖院的家奴,为首的人姓张,姑且称张婆子。
张婆子让崔小侯爷不带火气地威慑,竹筒倒豆子似的秃噜出来一切:
“小、小侯爷,小侯爷饶命。”
“故意引世子妃来见您,这真的不是老奴胆敢擅作主张的,这是,是……”她也不敢说受许侧妃的指使,像被掐住脖子的鹅,到最后支支吾吾。
而崔执简虽气愤,也无意为难底下这些办事的人,他们虽坏,助纣为虐,但也有不得不办的难处,崔执简只追问他们:“引世子妃来见本官,可是为了什么?”
张婆子不敢隐瞒,既然是崔执简亲审,就等同于在衙门立了案,她连忙争取宽大处理说:
“世子妃那篮绸缎里面,有夹带。”
崔执简深深吸了口气。
张婆子揉了揉眼眶又道:“我等都是芙蕖院里嗓门大的,得到上头授意,只要世子妃跟小侯爷遇上,我等就嚷捉奸,把事情闹大,再把那份夹带抖落出来,让世子爷对世子妃离心。”
崔执简在炎夏觉得冷,淡声问:“萧烬安这么好骗?”
张婆子:“信也好,不信也好,终究是埋了根刺,世子多疑且敏感,又是害过病的人,受不得心理方面的折磨。”
张婆子说话时眼神不停闪烁,露出讨好地笑容,使崔执简感到很厌恶。
这座隋王府简直烂到了根子里。
自己天真单纯的表弟,被放在这样的家庭里磋磨,崔执简喉咙仿佛堵着根刺,那点儿根刺扎在心口更加深入,崔执简喉结滚动。
而此时,一角阴霾,突然遮挡住阳光满照的庭院,将崔执简与几个隋王府家奴都笼罩住。
厚重的乌云从南边的天空,沉重地滚动到北边。酷热转变成闷热。
蝉不叫了,刚才还晒得打卷儿的树叶,现在一片片低垂着头。
一颗豆大的雨珠啪嗒砸在崔执简的脸颊,湿漉漉的,让他抬起头,对夏季的天气变化之快,颇有些不可思议。
雨珠哗啦啦的泼洒下来。
雨水犹如瓢泼,转瞬间视野里到处是灰蒙蒙的雨帘。崔执简额发湿透。
外面守门的官差连忙撑起方才白照影留下来的雨伞,六十四骨紫竹油纸伞罩在头顶,油纸伞暂时使崔执简没那么狼狈,他往上看。
伞面是天青色的,没有点缀花纹,颜色清爽活泼。沿着伞骨边缘滚落根根水柱。
打伞的官差不知崔大人刚问出些王府黑幕,并不知崔执简正在满心怜惜,只是单纯因为这场雨,和这份送伞的情谊,夸赞白照影道:“这雨说下就下,大人的弟弟,可真是个妙人。”
崔执简越发酸涩,俊雅面庞,显出一抹匆匆划过的黯然,却不敢在隋王府这群家奴面前,表现出半分除去兄弟情谊外的情愫。
崔小侯爷声音微哑,对张婆子等人道:“汝等犯案未遂,且录下口供签字画押留作凭证。回去也告诉许氏,栽赃嫁祸皇亲者当斩首。我清清白白的弟弟,岂容她败坏名声?”
连我都——
崔执简眨去眼眶里的雨水,忽然不敢再想他错失良缘的事。
悔之晚矣,纵使有千万个不甘,为了对方好,他也只能关心些旁的,不落人话柄的方面。
崔执简在袖口渐渐收紧指尖。
……下这么大的雨,狐狐有地方躲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