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入衙探班 “爱妃,这是公堂,这么多人……
这场雨来得十分突然。
仿佛在街上走着, 被人兜头一盆水接一盆水地乱泼,上京城彤云罩顶。
稠密的雨帘打得人望而却步。
锦衣巷形形色色的百姓们, 完全没人带雨具,见雨来各个犹如慌脚鸡似的,匆匆忙忙往屋檐下钻。
茅草房屋檐漏水,锦衣巷巷子里成气候的高门大户不多,能修起大门的殷实人家,门楼底下站满了人。
人与人挨挨挤挤, 站在边上的人还得千万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得被从台阶挤到雨幕里。
房檐下不时爆出一两声谦让或者喊叫,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而白照影带着茸茸小丫头, 两人还挎着个大篮子,占地颇多,身材瘦弱,委实没有跟别人争抢地盘的赢面,就只能另谋去处, 脚步迅速地停在一处外头没挂匾额的门房前面。
那里很好, 干干净净, 没其他躲雨的人。
可能是地处巷子最深处的缘故, 百姓们没有发现,白照影就跟茸茸站在房檐底下, 看雨水沿着房檐唰啦唰啦冲下一整排水柱, 水柱急泄不停, 有种栖身于水帘洞的壮观。
白照影前额沾水。他抹了把自己的额头,眼睫湿润。
茸茸伸手探罢篮子里的锦缎,还好, 刚才她护得紧,所以基本没湿。
茸茸目光从篮子里挪到雨幕中,刚才那点儿玩笑全都变成了惊叹,小丫头声音清亮亮的:
“少爷,这场雨说下就下,你可真厉害!”
茸茸夸奖得十分诚恳。
白照影没眨眼,目光依旧凝着雨。
能预测天气根本不算特异功能,是他前世躺在病床不能动时,仅存的一点儿个人爱好,也算是结合了他的大学所学。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白照影的专业,跟穿越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哪怕以前白照影还满心希望过,书中能给他个神挡杀神的系统,现在看来,完全没戏。
若干年积累下来的人类文明,根本就没能在他身上有具体体现,他既不知道什么是硝石,也不会造蒸汽机,更不敢跟霉菌打交道提炼青霉素……而茸茸更不像系统助手,倒像是跟宠。
白照影反而被茸茸夸得满心悲酸。
“少爷?”
“啊?”白照影回神,摸摸茸茸的脑袋,“怎么了。”
茸茸提着锦绣篮扭过身,白照影跟着扭过去,小姑娘声音好奇,因为发现整条锦衣巷子里有门楼的宅院不多,凡是能够看到的门楼底下都挤满人,门前空空落落的,唯有他们这户。
茸茸感到很奇怪,小声说:“少爷,按说这家修葺的更壮观,为什么没人呢?”
白照影不知。
此时黑云越发罩顶,一道电光闪过,炽烈的白光使得整座上京城都犹如被照亮了一瞬。
白照影害怕打雷,连忙捂耳朵,雷声轰鸣,炸雷过后他睁开眼,注意到这门扇门框虽然都是用油漆新油过的,尚且泛着亮色,但底下有深褐色的团块,像溅上去的干涸的血。
白照影喉咙顿时紧了几分。
“少爷……”茸茸轻唤。
此时连续的又是几道炸雷响过,雨渐渐小了,但毕竟还不能到户外。
白照影对这座没挂匾额的门楼是什么地方有些推断,心里盼着绝对不要,又盼着这里真是锦衣卫卫所,也别有人出来,最好是萧烬安根本不在。
稠密的雨声逐渐变成哗哗啦啦的雨点。
白照影暗自嘀咕:“不被发现,不被发现,不要被发现。”然后满心想着,只要雨再小点,他就跑路。于是从很悠闲的看雨,变成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雨势又小了几分。
白照影心头狂喜,听雨声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他要战略性转移。
可是这时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两个身着锦衣卫公服秋香色曳撒的汉子,一胖一瘦,一左一右地出现在白照影眼帘。
甚至还不等白照影有任何打算浑水摸鱼捏造身份的机会,那个又高又壮满脸憨厚的锦衣卫男子,忽然虔诚地爆出声:“世子妃!小的拜见世子妃!世子殿下就在卫所里视察,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这俩小旗一个薛明一个段莽,都是萧烬安培植的亲信。
高胖的段莽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萧烬安要休妻那天,派去跟踪成安查看进度的人。
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白照影,也知道他们世子殿下看着凶,实则在意白照影,不然也不能一会儿不在身边,就暗暗打听世子妃许多遍。
大门完全敞开,里头是与民家别无二致的院落。
隔着照壁墙段莽就开始大喊:“世子爷,兄弟们,世子妃来啦,世子妃过来啦——”
他的嗓音不说声振寰宇,响彻半条街是不夸张的。
白照影暗道自投罗网误入虎穴擅闯魔窟,不得不干笑几声,硬着头皮进去。
***
雷声隆隆。
锦衣卫卫所里面类似于一座四合院,两边都是公房,庭院竖着几排兵器架,兵器沾水,刀刃豁口凹凸不平,堂屋就在眼前。
这般黑云压城的环境下,即使雨快停了,道道闪电依旧不停地闪烁在房屋背后的天幕,使坐在堂屋拄着刀,聆听底下卫所百户们禀事的萧烬安,看起来越发犹如魔窟里的恶龙那般。
轰。
炸雷又是一道!
白照影狠狠打了个激灵,觉得恶龙咆哮,后背阵阵发紧。
偏偏段莽还很读不懂空气似的,欢欢喜喜地说:“殿下,刚才兄弟们还说,没赶上殿下的喜事,殿下看重世子妃,我等今后有机会要去府上拜见世子妃。世子妃这不就来看您了?”
卫所里锦衣卫多是没成家的年轻郎君,听到这话,只敢偷笑,一张张黑脸泛红,显傻气。
白照影则心如悬丝,吞了口口水,因为正面对上萧烬安一个很不高兴的表情,被这个表情刺激得收住脚步,只敢呆呆地杵在正堂地毯中间。
战略性讨好叫人:“夫、夫君。”
白、照、影——
萧烬安暗中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越发感到挥之不散。
昨晚他在船舱方寸大乱,对白照影产生逾矩的念头,回南屋后那晚心口灼烫,一股邪火六七碗凉茶都泼不下去。
他今日行程,虽说不算保密,但也确实没告诉白照影。
他从衙署赶到卫所,秘密调查些情况,收拢收拢底下的势力,谁知这也能让白照影逮住,这不是非分之想是什么!
过、分……
萧烬安磨牙。
不善的表情酝酿到最后,目光却无意间落在白照影桃花浅粉的嘴唇,昨晚在船舱里没能看清。软乎吗?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
虽说眉头紧皱,却到底因为心中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那点儿喜悦,嗓音都轻快了几分:
“谁让你过来的?我不会回去吗?没事就到办公务的地方找我,脑袋里可还有规矩?”
他是想怼白照影几句,去一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也让白照影知难而退。
偏偏语气和往日不同,萧烬安自己分辨不出来。
在场锦衣卫们却全都心头豁然开朗,以为这是世子殿下,明撕暗秀,故意显摆自个儿有媳妇惦记,令人酸溜溜的。
更何况世子妃还那么好看!
众锦衣卫越发牙酸,脑袋比较活络的,已经打算出了这个门就去找人说亲了。
白照影琢磨不出萧烬安肚子里对自己改变了的心肠,被萧烬安教训,再加上昨天晚上,从船上下来,对方就不理人,他也有点小脾气。
白照影实事求是:“我没想来找夫君,我就是在锦衣卫门口躲雨。”
“……”
轰然间天空一道炸雷,萧烬安的脸色差了八分。
使得白照影完全搞不清楚,这人是不是能够与天地通灵,雷鸣电闪映得萧烬安表情沉肃,令白照影如小动物般,瞬间拉满了警惕。
怎么能违拗大魔王呢???
大魔王说啥就是啥,更何况突然说没想找萧烬安,会不会让萧烬安在锦衣卫属下们面前,有点丢脸。
白照影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既然误打误撞,进入危险区域,想要脱身就得老老实实营业,保全世子殿下的面子才行。
白照影提过茸茸挎着的那篮锦绣,拢共手里就这份道具,他绞尽脑汁给自己想了个理由,转圜了一下刚才已经被他聊到死的话题:
“其实……是底下店铺刚进献上来几匹料子,赶在生辰日之前,我想给夫君裁衣。夫君看花色喜欢吗?”
——郎君瞧瞧这料子穿上合不合适,等入秋给你做件新外袍……
那晚他去丰厚集看灯,车外挨挨挤挤的,尽是城中最普通的百姓。
萧烬安曾在嘈杂的闹市,听见一对民间夫妻这般絮语。
心头狠狠悬起了瞬!
似有千万道丝缕,同时将萧烬安与这个尘世再度牵绊起来。
萧烬安故作镇定,暗自却在品味着,感受着这种感觉。
他自己并不知晓,他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分,坐着时拄着刀的指端,在刀柄上点了点,显出几分幽微的愉悦。
可他又抵抗着这种感觉。
他冷冰冰地道:“这点小事,以后不必特地过来。”
世子殿下显得奉公忘私。
可底下的锦衣卫们遭到暴击,深吸了口气。
此时萧烬安却莫名在主位挺直了身板,他脑海里权衡较量,最后竟延续了这个话题:
“那便拿来看看,下回注意。”
“……”不是,这戏没完吗?
白照影错愕,没想到萧烬安还能再演。
而他却不得不成全殿下的颜面,手探进竹筐子里,抖搂开上头那层宝蓝色锦缎,锦绣被他皙白的指尖捏着,白照影微微晃动料子,让他看。
缎光水感丝滑。
白照影的脸颊,被绸缎映出层清浅的亮色,他在锦缎后面,小声问好不好看。
缎好看,但是人更好看……
众锦衣卫略微呆了呆,吸进来的那口气,再吐竟都没吐出去,被气息憋闷得不上不下的。
萧烬安扫过那一双双放光的眼,按下那点儿烦躁,占据上风的又是股无端的愉悦。
“爱妃,这是公堂,这么多人。”他责备。
公堂尚且如此,更遑论在隋王府的卧室……
堂下的千户、百户,和小旗们,黑脸越发透红,竟谁都不敢再想,却又控制不住会想,心说传闻世子娶亲后,病情强效扭转,他们当然找到了原因——给我个漂亮媳妇我也拼啊!!!
萧烬安这会儿无端有点飘飘然,欣赏堂下众人的反应。
可惜漂亮媳妇白照影,其实并不太想配合世子爷。提着身前这块衣料,手臂有点发酸。说白了,活难干,而他只想早点收摊。
似乎听到了声“出去”,白照影如蒙大赦,转身就欲跑。
偏那点儿小心思稍微显露得明显了一些,白照影敏锐地,感觉自己好像被老虎盯上的兔子,他一动,老虎也跟着动。
他好容易给萧烬安维护周全的面子,竟然因为自己稍稍沉不住气,而变得功亏一篑。
轰隆隆隆……
天空中再度响起阵阵闷雷。
白照影咽了咽口水。回身看见萧烬安英俊的脸,从晴转阴。
大魔王也许真的通灵,压低了声音,锁眉表达着不高兴:“我说,其他人都出去。”
“!!!”
第42章 私下试衣 白照影那点儿掩饰尴尬,落在……
众锦衣卫脚底抹油, 闪得比闪电还快。出去时各自都长出了口气,被狗粮塞的肠满肚满。
茸茸跟着也出去了。
锦衣卫正堂空空荡荡, 电闪雷鸣,这里变成了大恶龙对自己的审判厅。
此时忽而又觉得,倒还不如跟萧烬安一起困在船舱,至少不必直面萧烬安的面庞。
萧烬安阴郁又英毅,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睛,黑如点漆, 又比点漆更具润泽感。
他怕被他望得无所遁形,白照影提起衣料挡脸。
忽而觉察出对方气场闪烁不定,白照影觉得不能再消极怠工,这事儿想完, 他就必须主动出击,将局面扭转过来。
“……其实我打扰夫君也挺久了。再待下去,还让别人在外面等,我过意不去。”
“费劲千般周折打听我所在,你就过意得去?”
“我没——”那个没字的尾音, 生生被白照影吞回去半截, 此时方知抹黑了便洗不白, 他就只好硬着头皮低低地道, “也没想待那么久,就……”
“怎样。”
“就看看夫君。”
萧烬安眉心微微一凝。
那只手在刀柄上, 手指骨收紧, 摩挲着刀柄的鲨鱼皮。
他逼得白照影说出真话, 萧烬安露出道极轻微的哂笑,他其实拢共离开白照影也不过几个时辰。但昨晚从花园回来刻意冷落,少年毕竟在意, 却还要执拗地寻找自己。
想接近又逃跑,想撒娇又要装懂事。
少年心事,大致如此吧。
萧烬安自以为看得通透,忽然回忆起昨晚两人从花园回世子院,白照影步子不大,拿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总想跟自己找点话题,然后都碰壁。
萧烬安目光不太自然,说了点别的:“今天的药呢?”
“我喝完了!”白照影连忙回答,又卖乖讨巧,“其实药熬得少一点,我也勉强能喝下去。”
但这样就有点出卖成安的嫌疑。白照影往回收了收话头:“不怪成安。”
成安成美与其说是萧烬安的亲信,两人身负老王妃的抚育之恩,比亲信略近些。
萧烬安有些欣慰白照影这声解释,但却说:“他该罚。”
于是白照影却变成了给成安说情,小声说:“今天只有半碗。他长了记性。”
萧烬安这时走近了几步将手臂平举。
“???”他这是要干什么。
白照影警惕地挑起眉梢。起先并不知是何缘故,继而想到自己刚才说让萧烬安看衣料,而对方的意思是,在身上比一比。世子殿下,八成从来都是这样挑衣料的。
白照影并不太想搞这个服务,觉得自己像个奴才。
偏萧烬安这时来了句:“十年来这店里花色依然是宝蓝天青。穿上如野葱成精一般。”
这般的毒舌也就萧烬安能做到,白照影非常想顺杆爬:“那便不试了?”
“试试吧。”萧烬安道。以前店里的料子,母妃喜欢。
白照影并不知道,曾给萧烬安试衣料的只有他娘,否则应该觉得这便宜可占。参照从电视剧里得到的浅薄知识,微微踮脚,一只手提溜着衣料两角,另一只胳膊搭在萧烬安肩上。
他从他身后将衣料展开。照猫画虎地把衣料往萧烬安身上披。
披得太笨了,胳膊搭上萧烬安肩膀时,不由自主就会离得太近。
白照影赶紧想分开,他欲后退,而手里有衣料也退不了太远,浓郁的雪松气息令人目眩。
他为了掩饰,就只得低头。发现萧烬安一直在看着自己,有点尴尬。
却不知萧烬安脑海早已跳进了另一件事,想起他母妃给他比衣料时,一声絮语:
“等到烬儿再长大些,给你挑选衣料的就不当是为娘了。我们烬儿,往后定会娶个漂亮又贴心的世子妃。”
定了定神,萧烬安方才回归到现实,他眸光垂落,正好注意到白照影眼波流转,长睫低垂。白照影那点儿掩饰尴尬,落在萧烬安视线里,竟全部都变成了新婚的世子妃稚嫩的风情。
“……”他突然有一个瞬间,很想将白照影拢进怀里,拥抱住这满身的桃花香气。
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肩膀动了动,然后察觉白照影如蝴蝶扇翅般跟着轻颤了瞬,有点惹人爱怜。
如果真这样做了呢?
白照影会不知所措,如愿以偿……还是,索性投怀送抱,将两人的亲密巩固得再牢靠些?
到底不愿屈从于情欲的本能。
萧烬安反而收回目光,恢复了更板正的站姿。
他没有将白照影,发展成为枕边玩物的意向。也从没想过利用白照影的身体,发泄那些自己多年几乎不堪承受的绝望怨恨。
少年对他只是很单纯的喜欢。
比这世上,剩下的任何一个人,都怀有更真挚的善念。
——白照影只是不知死活而已。
萧烬安暗自想着,念起白照影曾经对他次次不离不弃的好,把本来想刺激白照影远离自己的话,转了个语气:“你看着料子合适就留下吧。裁成什么款式都可,我对这些不太挑拣。”
他没有用“爱妃”这个称呼。像商量,也像夫妻絮语。
乍一听来,温柔万分。
白照影前世并没经历过情爱,如今只感觉有些新鲜。
他收起布料搂在身前。因为不知萧烬安何故转了性子,脑海里警惕得很,生怕不小心再踩什么不该踩的雷,心里毛乱乱的。
白照影说话打磕巴:“那另一匹做亵衣的衣料,夫君拿回去试,让成美帮你比。”
果然还是莫名招惹到大魔王,那点儿温柔感没了,萧烬安拧眉:“她从未服侍过我穿衣。”
白照影不知他在生什么气。
也许殿下觉得,不让侍女伺候,是件很骄傲的事?
那你可真独立自主啊。
白照影只好撇开话题。
想起盘活绸缎铺子,这个能赚点零花钱的商机。他把自己记忆的情报从头到尾地告知萧烬安:“希望夫君能够资助一点小钱。当启动资金,可以吗?”
奇怪的是分明是给萧烬安要钱投资,萧烬安脸色竟好了几分:“你去找成美拿钥匙。”
难不成萧烬安是个财迷,也想投资小爷给他赚钱?
那他知不知道投资有风险?要是我赔了呢?
白照影决定还是说清楚:“我可以抵押那支青竹簪子给夫君,如果有盈余,给夫君分钱。”
“你出去。”
“……”
这回公堂只有一个人,出去的只可能是自己。
这冷热病患者,简直无端就会招惹他,又不知怎么就能哄好他,大魔王的脾气令人半点儿章程都摸不透,白照影莫名其妙。
公堂外头锦衣卫们各自讪讪,面红耳赤地瞅着白照影,又继续办公了。
***
街面刚下完雨,到处都是水,不好自行先回,白照影带茸茸在锦衣卫卫所后院玩。
等到放班的时间到了,白照影方才缀行在萧烬安身后上马车,主仆俩被打包带回世子院。
进北屋换下外衣,只在屋里歇息没多久,成美就来送钥匙。
那世子院库房的钥匙并不多,都盛在漆盘里。漆盘底下垫着层红色素缎。
成美郑重地把钥匙交过来,整得有些仪式感。令白照影觉得,自己穿这身睡衣去接钥匙,竟有点唐突了。
成美这姑娘平日话少,今日却多番交代:
“世子妃,院内尚未跟王府分家,院里没有对牌,钱都在账目上,账册就挂在库房门后面的铜环。世子妃需要取用多少银两,过后自行记录在账本就行。”
“若银两用得多,可唤吾弟帮您运到绸缎铺子。”
“开店并非易事,若还有何需要跑腿打点的,小女不才,随时听候世子妃的差遣。”
她也算嘱咐得事无巨细。
可她唯独没提,钥匙什么时候归还。
白照影莫名觉得有点奇怪,又能自洽地理解为,估计萧烬安也拿不准他会花多少钱,不想让自己一次次用要钱打扰他。
罢了,那这件事情,就算萧烬安无心却办得敞亮吧。
白照影有点欣慰,决定等把店铺搞好,还是多少应给萧烬安返点红利,也请大魔王吃饭。
这边开店的事情,令白照影踌躇满志。
直到临睡前手里都把玩着钥匙,整个晚上,白照影都觉得自己,虽然没给古代人带来先进的科技文明,但至少他自己没穿到古代就饿死,也不算丢现代人的脸。
……
夜晚,梦里,白照影开起了个很大的铺子。
那铺子里琳琅满目摆满了绸缎,铺子中心有个聚宝盆。
聚宝盆呈铜鼎状,三条腿,上面盖着盖子,铜鼎却不太稳,里面有金银铜币碰撞出来的哗啦响声,嗡嗡嗡嗡的,几乎要爆裂开来。
白照影不知道里面积攒有多少钱,站在铜鼎跟前搓了搓手,有点喜滋滋的。
然后白照影走得更近,揭开盖子,视线想往聚宝盆里探询。
结果他刚刚凑过去时,那聚宝盆则犹如蒸汽炉爆裂,倏然眼前白光闪烁,炸起震耳欲聋的声音——轰隆隆隆……
白照影打着哆嗦睁开了眼。
此时外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打雷声在古代没有声污染的环境条件下,响亮得像打仗那般。吓得白照影还以为倏然自己又穿到末世文里,躲在被子里像只鹌鹑。
但是装鹌鹑也没装多久。雷声滚滚,并不停顿。间或伴有树影投在糊窗纸上恣意横斜,形如鬼魅,风声尖啸,凄凄惨惨。
白照影咽了咽口水,并不太能睡着了,想起床守着个活物才放心。
他披了衣服起身,探头去望茸茸,榻上是空的。
茸茸小丫头估计早就被雷声吓破了胆子,又悄悄找她成美姐姐借宿去了。
白照影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现在这情形,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好像前一段时间,他就是这么个状态,被吓得跑出屋子,最后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跟萧烬安睡。
可……他这次长了记性,他不会主动找萧烬安蹭床位的。
白照影决定告诉自己,忍一忍也能过去,糊窗纸外面,那些曳动的影子是树而不是鬼。
树影投落在北屋卧房里,继续如利爪般摇曳。
白照影抿了抿唇。
然后,窗户忽然被撞开条缝隙,有个白色的东西,带着凄厉的叫声窜了进来!
第43章 他动了心 喜欢白照影,远比想要他,更……
那一声完全划破夜幕的惨叫, 窗户陡然开了半扇!
吓得白照影拔腿就跑,根本没胆量看从窗子里钻进来个什么东西。
只觉得那道白影又急又快……
这回连枕头都没来得及拿。
冒着雨, 白照影径直冲向南屋门口,带着满身水渍,还有些慌不择路的狼狈。
他拍拍萧烬安的门扇。
已经快子时了。白照影抖着嗓音,既带着想看见活人的惶急,又害怕吵醒大魔王会生气,他在南屋门外低低地呢喃:“夫、夫君, 你能不能打开条门缝,让,让我进去躲躲雨?”
那道几乎刺破他耳膜的尖啸,又从身后的北屋响起, 白照影牙关打颤。
而与此同时,从身后照进道通天彻地的电光,闪电足足亮了有五六秒,闪电过后几个弹指的工夫,天幕间轰然一声炸雷。
轰——
白照影毛骨悚然。
他颤抖着继续轻拍南屋紧闭的雕花门门框, 声音又提起来几分:“夫君?求你稍微开一下门, 我保证进门就绝不烦你, 夫君, 夫君?”
人都说身弱则胆小。
前世的白照影太虚弱了,刮风下雨, 什么都怕, 体型又比同龄人瘦小许多, 总觉得外界谁都比自己强大,故而对待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时,敬畏得有点可怜。
可南屋仍旧没有谁回应。门窗紧锁。
身后北屋的窗子, 却在夜风里不停地嘎吱嘎吱。
两屋两相对比,那间北屋里头,必定已经潲得都是冰凉的雨水。纵使真有胆量再回去住,也要摸黑收拾半天。
白照影自觉断了后路,只好鼓起不太多的勇气,再敲第三次门。
笃,笃笃——
那声音像新手啄木鸟,试探老树里面动静似的,白照影仔细聆听。过了好一会儿,因为实在没有得到回应。白照影悻悻地收起手指。
“……”
他以为不抱希望了。
可南屋的糊窗纸内,亮起很微弱的杏黄色光线,透出来。
继而门扇打开一线。
清淡的雪松味,沿着门缝钻出,那味道使白照影有一瞬间的提神。察觉到萧烬安正在居高临下投过来视线。表情很不友好,吓得白照影只敢低头摆弄亵衣衣摆。
小声提出自己的诉求:“下雨了,雷声好大,我屋里有鬼,我可不可以,就坐在夫君卧房外,找一个地方,坐着睡?”
他其实说得话句句都是真的。
偏偏在萧烬安看来,被雷声吓到尚有可能,有鬼纯属荒诞!
下午还刚给了他世子院库房的钥匙,犹不知足,晚上就要登堂入室,和自己同寝。
白照影执着于追求自己。
得寸进尺。萧烬安不理他,只打开门,然后便自去架子床里休息,连句话都没有多言。
白照影挨挨蹭蹭地溜进了门。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暴风骤雨。他心里稍稍安宁,不敢再多话,小心地坐在外间的太师椅。
孤灯微弱的光线,吃力地映照出卧房的轮廓。
白照影的手,搭在扶手上,因为太瘦了,以致于胳膊跟屁股都有点硌。他不安地挪动在椅子面。
怎么改变位置,都有点难受……他怪自己就是一副干巴巴的骨头,白照影只好在凳子上蜷起两腿,手臂紧紧抱住膝盖。
因为身体蜷缩成个标准的团子,受力面积小了,倒感觉舒服些,不过他的脊梁骨依旧紧紧地挨着圈椅靠背,痛。
白照影低低抽了口气。
此时目光循着如豆的灯光,他到底是渴望地,觑了眼萧烬安躺着的架子床。
却又害怕跟对方打交道,小心地掩饰起自己的心思,只敢暗中回忆那床,还是挺舒适的。!!!
白照影头如小鸡啄米般一栽。
坐着坐着,太困了,他打了个盹,然后被自己吓得倏然清醒一瞬。人险些连同凳子一起翻倒在地。椅子腿和地板摩挲,在南屋外间拉扯出道唰喇喇的声响。
白照影连忙克制一些,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徒惹萧烬安生气,他就只能把蜷起的腿放下地,恢复了那个浑身更不舒服的姿势。他有点想念,前世自己的单人床了。
上辈子他的床,非常合他意。床的一侧紧紧地靠着墙,另一侧放着同学们过来探病时,集资送给他的毛绒玩具。说不眷恋前世的家,是不太可能的。
白照影鼻梁微酸,在闷闷的风雨声里,揉了揉鼻子,鼻尖凉凉的。
那在另一个世界里面,妈妈会不会担心自己?知道她的宝贝,下雨天,只能在别人屋里的凳子上将就着睡?妈妈肯定要伤心。
白照影越想越委屈,只能不去想,就硬睡。
这里有大魔王,没有鬼,大魔王是个大活人,他唯有如此安慰自己。
白照影刚刚又有了些困意,他半身趴到座椅扶手,睡得非常艰难,稀里哗啦的雷雨声,偶尔太响了,惊得他突然抬头一瞬,又在阵阵心慌中趴回原位。
他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接着卧房里,传来萧烬安冷淡的命令:“你过来睡。”
***
“……”
虽说睡在椅子上太难受了。
但,睡大魔王身边更折磨,他早有前车之鉴,上回他就睡得很不舒服,梦见了只对自己要吃不吃的大老虎。
白照影沙哑又诚实:“别了吧,那多不好,这里就可以。我凑合凑合,能过去。”
萧烬安淡淡地说了声随便你。
偏白照影这会儿在座椅扶手又栽了个头,淋雨有点冷,他打了个喷嚏:“嗤。”
喷嚏调成静音模式。
萧烬安以为他卖惨,想撒娇博取同情,自认为看穿了少年步步为营又欲拒还迎的小心思,但却被他在屋外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栽头,扰得心绪不宁。
“快点。”
白照影昏昏沉沉地打了个哈欠,跟个幽灵似的,打飘到萧烬安的床头,躺到床的最侧边。
他随时防备,拿不准萧烬安会在哪儿给自己来个惊喜:“我可以给夫君唱个催眠曲。”想让萧烬安赶紧就寝。
萧烬安不听他展示才情:“不许动,别乱想,闭眼睡。”
可这分明该是自己的台词。白照影浑浑噩噩地想着。
有床睡真的舒坦。
总归是困了,又在凳子上折腾了很长时间。这番对比使白照影没忍住,在床边舒服得挺了挺身,脊骨肩骨噼啪作响,躺了会儿就能冒出声哼唧,不太动弹了。
萧烬安轻叹了声,怪自己还是没忍心。
白照影这边,则是因为听到这声叹息,吓得抖动了瞬,匆匆忙忙迎战,却没醒。眼睫不安地闪动。
刚好迎上外头阵特别响亮的炸雷。
轰隆隆隆……
少年纤细的胳膊和腿,摩挲床面一抽!
竟引得萧烬安瞬间萌生了多年未曾触动的保护欲,差点伸手把白照影搂在怀里。
此时屋外雷声未绝,少年依然还在原地乱蹬。
引得萧烬安终于乱了方寸,他抬手把被子分给白照影一多半,身后被布料包裹住,使白照影明显安生了许多分。
然后巨大的雷声终于停了,白照影也不再动弹,这少年似乎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到最后并没能做到,低低的,呢喃了瞬。
“嗯……”
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音节。黏糊糊的,甜丝丝的。小猫似的。轻得像羽毛似的。
偏偏落在萧烬安耳朵里,终于引得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发现自己现在竟想抱住白照影,再好好地哄一哄,也不多做别的,就想告诉他不怕,让白照影睡得更安稳些——这根本就不是肉/欲。
萧烬安悬起心慌感,暗中缓不过来这口气。
一道逐渐清楚的意识,劈开灵台,缓慢浮现在他的脑海,纵使他不愿意承认,现实就摆在那里。
也许,长久以来驱使他反复无常的,不是身体的需求,也不是病情的反复。
而是,他对白照影动了心。
所以他才会容忍白照影,甚至是主动邀请他,一次一次来到自己的领域,直到钻进心里。
白照影得逞了。
萧烬安疲惫地在孤灯里凝望少年,眸光映着微光轻闪。
喜欢这件事情曾经离他太远,以致于,他根本就没有料想到,情爱会突然来到自己身边。
而喜欢白照影,其实远比想要他,更难以处理。
前者不过是克服欲望,后者……后者要做到的,根本不止于清心寡欲。
如果是爱意的话。
他会渴望这个少年待自己好,也会想对他好,想长长久久,想白首不离……想把一切,曾经在十多年前幻想过的爱恋的美好,都在对方身上实践,让白照影成为最幸福的世子妃。
多年前他也认为,自己能携手爱妻相伴终生。
——可偏有一身罪孽的骨血!
萧烬安想到自己的身世,一股恶心感灌满了他的喉咙,心里倏然在痛,他如被烈火炙烤,他在架子床幽暗的空间里,控制不住,起伏不定的呼吸。
他的命悬于丝弦,受尽苦难,尝遍敌意。今后能活多久,是个未知之数。
而少年本不应该承受这些。
若牵起他的手,便是让白照影与所有人为敌。
曾经他吓唬白照影的话,曾经他告诉白照影的那些可怕的刑罚,会因为白照影与自己息息相关,而全都从设想变成实际。
萧烬安在丝绒被底下攥紧掌心,恨这个世界,他从粗喘变成咬紧自己的嘴唇。
唇片很痛,萧烬安尝到了铁锈味。
血气催发了他的凶性,他想要大发狂性。
更有雷电交加催逼着南屋,窗户被震得嗡嗡直响,使他宛如凶暴的困兽。
他在拼命用理智抑制自己以免失控,口中的血味越来越浓,唇片被犬齿深深刺入。用咬自己的方式,平复那种躁狂感,避免伤害到身边的少年。
可是那种催发人疯狂的感觉太难受了,他努力要按捺住,然而总是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有点需要药水,而这时他身边的白照影……忽然,缠了过来。
萧烬安滞住了。
白照影睡熟以后,就会下意识黏人。
那个跟块小粘包一样的白照影,得到了被子,得陇望蜀,所以脑袋骨碌一下子,顺溜地登陆了他的枕面。使他枕头那端陷下去一块。
白照影自然而然地拉近距离,渴望大活人,于是将脸深埋进萧烬安的颈窝里。
有点微凉的鼻子尖,就刚好抵住了萧烬安颈边的动脉。
本该是最脆弱不可触碰的地方,却让白照影拱得萧烬安慢慢仰起了脑袋。冰冰的,痒痒的,萧烬安注意力竟被转移到那点儿相贴的皮肤上。
他像逐渐被白照影,按下暂停键。
满床的桃花甜味氤氲,白照影抱住自己,就像这世上最普通的夫妻一般腻歪。
这少年永远对他像飞蛾扑火,又总是来得恰到好处。
他在危险里无数次逡巡,总是浑然不知,又总是用那些友好、温和又依赖的举动,使得自己的躁郁,每次都默默地平息。
萧烬安从僵死般仰着脖子,动也不敢动,到稍微恢复正常。
他抿抿唇,舔去了下唇的血迹。然后又调整了几个呼吸,混乱的神智被拨回正轨。
如今他已完全无法忽视,对白照影这份感情,他越思量,答案便越明晰。
一晌贪欢,竟都无须多做什么,哪怕只是紧挨着入眠,都让萧烬安如此心跳不已。
他喜欢他,他喜欢他,喜欢白照影……他该怎么办!?
萧烬安在雨声中狠狠闭起眼睛,既悸动又觉满口苦涩。
等到明早白照影醒过来,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跟白照影,说清楚一些事情。
第44章 不必相见 “不要对我动心”和“我不会……
夏风伴夏雨, 哗啦啦下了一整晚。
清早时日光朗照,一只雪白色的野猫从北屋出来, 昨晚它被雷声吓坏了,慌不择路闯进窗户,然后它趴在白照影的卧房里,躲了整夜雨。
鸟鸣声啁啾,南屋弥漫着砂金色的光线。
床真舒服,被子好暖和, 太阳的光线已经很强了,而白照影眯着眼睛,在床面恋恋不舍地翻了翻。微微睁开点眼皮。
有点亮。
很香……
和大活人紧紧相贴时,有满满的安全感。
等等, 哪里来的大活人?
昨天晚上睡着前,白照影最后的印象是,萧烬安勉强允许自己挨个床边睡,之后他好像还在一直在防备萧烬安有什么行动,再然后, 他记不太清楚了。
那现在这个情况是——
白照影倏然睁大了桃花眼。
他正在抱着萧烬安, 手放在大魔王怀里, 鼻子尖深深抵住萧烬安的脖子, 所以刚才闻见的全是萧烬安温热的气息。
自己的腿好像更不老实,脚踝缠着萧烬安的小腿, 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紧紧扒住船舱壁的八爪鱼。
白照影在惊恐之前, 脸先红透了:“夫夫夫……夫君!?”
怎么睡成了这般放肆, 竟还没让大魔王扔下床?
白照影慌忙将手脚往回缩,脑袋跟着往远处撤,可被萧烬安压着的头发, 牵动他的头皮刺痛。
他发现,萧烬安眸光冷静地,正在自上而下审视自己。
表情不辨喜怒,自己刚才做得事情又那么可怕,他搂着大魔王睡了一整晚,看起来大魔王这段燕国地图太长,故意晚上不发作,故意当时不推开自己,就等今早数罪并罚兴师问罪。
白照影眼眶唰就红了,便又微微起身,看到萧烬安唇瓣有块血痕,血已经干了,但伤口还是新鲜的。
他甚至怀疑昨夜自己还咬了大魔王,他这是梦里长了什么出息!?
白照影虔诚地双手合十小狗拜年,讨好的话就在唇边。
他有点儿拿不准,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做点什么能让大魔王消气,他有点儿害怕大魔王生大气,随手把自己丢进北镇抚司的监狱里,慢慢用刑。
白照影咕嘟吞了口口水。
但是萧烬安却一直在看他,根本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使得白照影越发拿不准萧烬安的意思,心也就越来越虚。
……他这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两人就这样干巴巴地耗着,白照影更不知道,自己这张刚睡醒的脸,有哪里值得他盯着不停细看。
是脸上落了睫毛还是沾了什么,要不然,难道是萧烬安那厮,趁自己睡着的时候,在自己的脸上画满了乌龟?
指背小幅度蹭了下脸颊,没变黑。白照影不明所以。
萧烬安从床上坐起身,坐起来更显气势,白照影在被窝里缩成团。
他并没能看见萧烬安垂眸注视自己时,目光盛满的是怜爱之意。
他只是听见萧烬安终于开了口,却并未宣判,不惩罚,不发怒,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子,总是捉弄自己玩:“白照影,你想做我真正的妻?”
“咳,咳咳咳咳,咳……”
烫嘴的话烫嘴地说,鬼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迎上了这一句。
白照影阵阵咳嗽不止,心说会不会是他抱住萧烬安睡觉时,引起了萧烬安的误会。
可是这件事情他确实很冤枉,再说了,自己本意就想在他房间坐几个时辰,是大魔王自己非要让他过来睡,到现在还诬陷自己心怀不轨,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白照影越想越觉得可气。
脑袋前面碎发拨动,此时微微发痒,有张纸盖在他的脸前面,使白照影躺着还颤抖了瞬,生怕萧烬安动用酷刑,这是想用油纸闷死自己。
但从头到尾就只这一张纸。
也不是油纸。再没别的。
白照影吹气,纸被吹开,他把纸捏在手心,见纸面上有歪七扭八如鳖爬的墨字,那字迹必然是自己写的,因为正经古人根本就拿不出这手烂字。
“山——”
他顿住,不敢念了,紧紧抿住嘴。
萧烬安却点点头道:“念。”
绵密的威圧感如潮海席卷。
白照影只好硬着头皮朗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楚辞》里著名的情诗,但凡有点文学功底的人,都能看懂此诗中蕴含的表白意义。
白照影并不是文盲,文科还算是他的强项,自是清楚他对萧烬安念了句怎样越界的话,也自是清楚,这是他写得情书。
这很不对劲,白照影皮肤滚烫,快要在被窝里熟透了,快冒火了。
冤枉啊,冤枉啊!
难不成是他梦里中了邪,抱住萧烬安,给萧烬安写信,最后歹意大发,咬了萧烬安的嘴?
心口在胸腔扑通扑通乱跳。
纵使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交过男女朋友,也不应该与狼共舞,这是想舍身饲虎喂鹰吗?
白照影露出满面茫然的神态,因为这事儿他不能认,所以萧烬安误以为,他正在默认。
而萧烬安顿了顿,起身边穿外衣边说话,轻飘飘的语气,却始终都没看白照影的眼睛:
“这纸就在你给我准备的亵衣衣料里夹着,白照影……心意我收到了。但是。”
更崩溃了。
——你收到了什么???谁给你的心意,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白照影徒有种浑身都是嘴,却都解释不清楚了的无力感,他坐起身,两只手抓住了两鬓的头发,往外扯了扯,感觉灵魂都被抽走。
“夫君,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纵使背对着白照影,萧烬安也能从穿衣镜中,将白照影的反应尽收眼底。
昨晚他带白照影从锦衣卫卫所回来,那篮锦缎,就被下人放在南屋桌上。
睡前他将底下那块亵衣衣料拿起,原本只是想看看,结果那件贴身之物,里面藏着封信。
然后他睡不太着了,再然后,少年就来怯生生敲自己的门,求同寝。
少年心里确实有自己,所以他很痛苦,萧烬安痛惜这种情根深种,又打定主意,长痛不如短痛,萧烬安在衣带上落着的指节,曲起又握紧。
他敛去情绪平静道:“你把这张纸拿回去。我不接受。”
而羞愤欲绝的白照影,此时听了这话,慢动作似的,手握着纸面,缓缓眨了眨眼睛。
那点儿羞恼感逐渐消散。
白照影收拢了心神,对话从解释变成迟疑:“你——不接受?”
萧烬安用默认代表了他的不屑。
“……”
怎么说呢。
只能说白照影有那么几个弹指间的释然。他不用撇清楚,自己跟情书的关系,是好事。
但,喜悦仅仅停留了两三个弹指。
心口大石放下以后,白照影又觉得此事令他很不甘心。
就算信也许不是自己写的,也许是梦游写的,也许是别的,也毕竟打着自己名义送出去的。
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封情书。
收信的那人却不接受,还亲自退回,这算怎么回事?
一口几乎要顶死他的憋闷感,就压在白照影的喉咙,令白照影气得没忍住,瞪大了眼睛。
偏他自己还是个泪包体质,想要指责萧烬安,却又因为实力悬殊,不太敢。
于是有火没处发,就只能跟自己干着急。
那双桃花眼开始支撑不住流泪,连眼睛都不用眨,泪水吧嗒吧嗒地掉,泪珠往下摔,蜇得他眼眶红了整整一圈儿,他抽了抽鼻子,这是件很伤自尊的事情。
却也可以被误认为求而不得的难耐。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萧烬安闻声转过身,心口被白照影刺痛了瞬,他没忍住抬起手,想擦干净白照影布满泪痕的小脸。
偏白照影害怕又生气,正好缩了缩头,扁着嘴红着眼,继续哭。没看见。
那点微小的动作,白照影并没能意识到,蕴藏着萧烬安狠狠压抑住的喜欢。
终究是理智占据上风。
萧烬安的手,复归原位,他下唇翕动了瞬,发出阵干哑的声音:“我不接受。”
他补充道:“白照影,别对我动心。”
不要喜欢,就不会受到牵累,也不至于今后因为我有意外,而感到格外伤怀。
“不要对我动心”和“我不会对你动心”之间,有微妙的差异,我知道你不会明白。
其实我心悦你。
萧烬安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他将那股浓烈的悲伤感强压下去,却硬扯出道笑意,为了打消白照影所有怀疑,他故意将语调再提高了几分,变成了他惯有的傲慢。
“开店是希望你有其他事做,锦衣卫卫所不必来,南屋也不要随便进。无事不必相见。”
无事不必相见,是白照影最希望得到的结果。明明是应该两相释然。
萧烬安说得缓慢,也很郑重,绝不是开玩笑。
而白照影捏着那封情书,手在颤抖,郁闷和委屈半点不减。
并且还在这两种情绪之外,潜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在心中如藤蔓蔓延。
白照影终于大哭了起来。
萧烬安磕磕绊绊地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已经耗尽了全部心力,决心随时有可能动摇,他实在不敢再在这南屋里待。
他曾经想过用“你现在出去”,绝情到底地解决他跟白照影的对话。
到头来,话到嘴边,他只能狼狈地拐了个弯,变成了:“白照影,现在我出去。”
萧烬安将自己撵出了屋。
把白照影留在屋里面。
第45章 暗中筹谋 想要小宝宝了?
萧烬安出门以后, 南屋着实安静了好一阵子。
白照影呆呆地握着那封不知来处的信,目光投向门外, 又收起,怎么也没能料准,蹭一个床位,竟蹭出天大的委屈。
他总是要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又难听?
白照影心口的酸楚感,刺激得他越哭声音越大。但是萧烬安匆匆地走了,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他的哭声在宽敞的南屋荡起余音, 喉咙都哭痛了,没有人理自己。
白照影睁着涩痛的眼,环视一圈,哭累了, 擦干了眼泪。
无事不必相见……他咀嚼着萧烬安的话。
无事不必相见,也挺好的。
最起码,他可以不用再被迫营业,也无须费尽心思揣摩萧烬安大魔王变换难料的情绪。
白照影坐在床沿待了会儿,穿好鞋。
南屋外头成美跟茸茸早早准备好了伺候白照影洗漱, 还有用早膳。
茸茸还小, 并不太知事, 只是看少爷低落, 拉拉白照影的衣袖说道:“少爷,你怎么了?”
而成美则是想得更多, 瞧见世子妃眼眶是红的, 世子爷出来时, 嘴唇底下还有伤痕,料定两人可能是有些闺房情事方面的龃龉。
问题应当不大,若是大事, 需注意什么,世子必会交代。
成美温柔地对世子妃安慰:“世子爷昨晚说,库房钥匙就先在您那里保管,世子妃,今天要去打理铺子吗?”
白照影木讷地点点头,仰起脸。侍女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
下午时分,成安骑着马,不停穿梭在上京城里的小巷子。
此时时节即将数伏,天很潮热,成安却不敢停驻买一盏西瓜酪,而是马不停蹄地,执行世子爷交给的两大任务。
此番又不知殿下是个什么意思。
任务一,他让自己偷偷去买套宅子。
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成安差点儿以为听错了,又差点儿惊恐地以为,殿下要养个外室。
可是殿下跟世子妃,那可是甜甜蜜蜜得不行。
殿下虽然面上不说,买花灯也紧着世子妃,吃食也惦记着世子妃,不许任何人欺负世子妃。成安也曾经观察过,世子唯独跟世子妃在一起时,他其实偶尔还笑一笑的。
——所以要养外室吗?
成安使劲挠着头皮,头皮嘎啦嘎啦地响。
对于这套宅子,世子有严格的要求:
首先,不能离宗亲贵胄们太近,也不得离基础设施太远。
所在要干净,要安静,有完整的产权,邻里和睦,邻居养些花草猫狗,擅长做饭更好。
还有,如果过户房契,这房写得不是世子的名字,户籍甚至不知道是世子哪里搞来的,根本不认识。世子越发神通广大了。
最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姐姐成美,更尤其不能告诉世子妃。
——这怎么看怎么是养外室的节奏啊!!!
房、房中不合了?
想要小宝宝了?
移情别恋了?
成安死也不明白。当然,死也不能问。
任务二就更可怕了,世子竟让他用个陌生的户籍,在多家票号开户,今后要往里存钱。
转移财产嘛?
给外室和外室的小宝宝留的?
您要是真有这打算,干啥昨天还让我姐把库房钥匙交给世子妃,拱手给世子妃掌家权?
成安顶着满头问号,碌碌奔忙在上京城宽敞的官道。继续看房时路过一家马球场,听见里头哇啦哇啦的喝彩声音,以及噼里啪啦如奔雷的马蹄动静。
太吵。成安勒紧缰绳,决定这附近的房不看了。
调转马头时,忽见得那马球场里,遥遥有个瘦条条的熟悉身影,站在观众席上跳跃呐喊,成安使劲瞪了瞪眼睛,有点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他……
但待他提缰打马,想再接近些许看个真切时,那观众席上又没有了这个人。
成安以为自己,大概是中暑眼花了吧。
***
下午白照影开库房,掏钱将绸缎庄给盘了回来。
江良一时诧异,伙计们也露出惊愕神色。但到底没能明着说出,他们曾经跟许侧妃合谋,往绸缎里放夹带构陷世子妃的事,世子妃财大气粗,还带着个面露精光的女打手,众人畏服。
绸缎铺子遂落在白照影手中。
有一句话,萧烬安并没有说错——开铺子会给他找很多事做。
自从他得了这个绸缎铺,手里突然有了大把的事情。
他要认识店里人员,学看账目,还要筹备给铺子翻新铺面,改进花色……诚如萧烬安所说,货物虽看起来琳琅满目,实际上能拿得出手的料子也就宝蓝天青,野葱成精那般。
白照影单只初步了解这个店,就从下午进行到傍晚。
夜幕四合时,甚至都是成美折返了趟世子院,从小厨房用食盒带来了晚饭,然后茸茸服侍着白照影在店里账房吃完。
晚饭是还有茉莉花饼的。
白照影疲惫地用了一块。
世子院的茉莉花饼,早就和白照影的口味相互驯化,是不甜不腻的口感,尤其是今晚这几块茉莉花饼,饼皮酥甜,内馅绵软,花香沁人,稍给白照影提了提神:“好吃。”
“这饼里的茉莉,不是咱们府上的茉莉。”府上那些,早就被我和我弟弟给薅秃了。
成美的话欲言又止,然后她回忆起,刚才回世子院取晚膳时,发生的一些反常的事。
世子从宫中退值后回了世子院,交给厨下一些新鲜的花瓣。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世子爷辣手摧了御花园。
本该是如此缱绻动人的爱妻之举,世子爷知道跟世子妃吵了架,要拿这几块鲜花饼求和,逻辑按说是这么个逻辑。
偏偏世子爷从来都是跟人反着来。
他命令自己,往后不准在世子妃跟前提他。
什么话题也不行,就不准提自己。
于是成美带着食盒和满头雾水,马蹄沉重地回到绸缎庄,伺候世子妃吃饭。
然后越想越奇怪。
这是个什么章程?
殿下,您又怎么了?
老王妃走后,最大的影响不完全是世子疯了,而是世子失控了。小时候,若是真碰上世子爷这种不听话不可理喻的罕见情况,老王妃不是许菘娘,生气了是真揍儿子的。
以前他们满心认为,能用世子妃牵制住失控的世子,带殿下回到正轨,进行得一直还算顺利,不清楚这会儿两人又发生了什么波折。还不让外人介入相劝。
成美暗中叹了口气。
“鲜花饼里是哪里的茉莉?”
账房忽然一声珠玉般的话音响起,白照影吃罢饼,就着小菜喝了两口米粥,感觉今晚的饭菜无比符合脾胃,让他疲惫稍解,很受用。
成美心说,此事是世子妃问属下,不是我主动提,提得也不是您,是茉莉:“宫中来的。”
白照影微微吸气,眉梢轻抬。世子院能去宫中的人,唯独萧烬安。
萧烬安怎么回事?
早晨说不必往来,整日都没有相见,晚饭却送了茉莉鲜花做饼。
到底是他饼里下了毒,还是他后来发现那封情书是误会,所以他过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行事草率过分又说话伤人,要跟我道歉?
——不可能。
萧烬安向来霸道,还长着张能占遍天下歪理的破嘴,是个会道歉的主儿吗。
白照影思索片刻不得解,吃完花饼也没毒发,更是不清楚,世子殿下来这一竿子的意义。
白照影放下筷子,随口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大概是晚上八点。
离夜禁还早,但,如果是工作,也到了该下班的时间。白照影决定吃完就回去,不太想成为员工东家的第一天,就做强迫加班的畜生老板。
他起身,先派茸茸给店员们分铜板买宵夜。然后离开绸缎庄出门。江掌柜与众店员相送。
偏巧了,在登上马车车板的同时,锦衣巷子里,打马出来两个身着公服夜行的郎君。
那一高壮一瘦小的,他竟然都认识。
白照影远远与这两人对上视线,薛明段莽,连忙快走几步,在马车车下纳头就拜:
“参见世子妃!!!”
段莽的声音总能镇住半条街。更何况身着的是锦衣卫制服。声音夺人,模样显眼。
就在绸缎庄门外。江良见到成美时,已经动摇了想两头吃,收钱顺便给许氏当耳报神的念头。再见到这俩锦衣卫汉子,江良抖抖瑟瑟,吓得几乎站不稳。其他那些伙计,也是生怕被白照影发现,他们曾经吃里扒外的事。
这些闲杂人等的心思,暂且不表。
就单说白照影,他心里有点尴尬,站在车板不安地倾了倾身,让他们赶紧起来:
“别在地上说,我没有这么多规矩。”
“谢世子妃。”
早晨刚被萧烬安下令,今后无事不得入锦衣卫。
但我不去就山,山竟过来见我。自己在街面上,碰见了萧烬安衙署里的同事,到底是应该遵从萧烬安的意思,敬而远之。还是成全萧烬安的面子,继续扮演他乖巧的世子妃呢?
白照影想不透。
却心里酸楚得很,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释然并没有来,他跟萧烬安,从同一个庭院的对门冤家,变成了陌生人。
白照影从没被人无端这样恶劣对待过,他鼻息翕了翕,假装困乏打了个哈欠。含糊地圆场道:“两位缇骑,这是有公干?夜里潮热,我车上有驱蚊避暑的药水。”
薛明跟段莽连忙谢了。
但又各自露出个笑容,握着绣春刀抱拳,俩人虔诚得跟给白照影上香似的:
“世子妃,不瞒您说,有件事想让世子妃帮助。”
白照影微讶,他能帮他们什么。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仔细倾听。
听到薛明恭敬道:“北镇抚司有秘密情报单交给世子,我等护送装信的蜡丸。自知进不去世子院的大门,希望世子妃能看在是密报的份上,载我们一段……”
“带你们,回世子府?”
“是。”
白照影又轻轻吸了口气。倒是举手之劳的事。只不过萧烬安知晓,是否又会生气呢?
“请世子妃放心,”薛明似看清楚白照影的顾虑,连忙保证,“我等只进大门,入了门禁,见到成安小兄弟,让他给我们通禀,自是从始至终不会让世子妃为难,还望世子妃成全!”
这俩人说着又跪下了。
好像是今天不找个理由,送世子妃一道回世子院,他俩就有可能当即完蛋。其实事实也正是如此。
但白照影自不知其中奥秘,还真以为是救人以急,温声说:“那,好吧。可以载你们。”
薛明跟段莽千恩万谢地上了车,心说从阎王爷手里逃过一劫。殿下很会收拢人心,讲义气,手黑,人也大方。但只有一点,在他手下做事,他发布的命令得办好快办。
段莽大喇喇地接过车夫的缰绳,帮忙赶车。绳索一抖,马蹄徐行。
马车走出锦衣巷子,走到上京城大道的时候,恰在街面,迎上一队喝得醉气熏熏的郎君。
那些人边唱边挽手,声如狼嚎那般。
那歌词道:
“红烛花灯醉哎,阿妹与我睡哎,夜歇人未歇哎,情动不知累哎!”
“嘿嘿嘿——”
歌词荒诞,人也荒唐。不时有跟他们擦肩而过的百姓,觉得这些不是好人,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薛明握紧了绣春刀,拇指推开半鞘,知道对面这是群刚从烟花巷里玩够了的流氓,若胆敢靠近世子妃的车驾冒犯,当即要他们死。
但实际上,彼此未理会,擦着车身错过去。歌声渐渐远了。
白照影撩起帘子望向窗外,眉心微动,眸光轻闪。竟在醉鬼队伍里,瞧见个很眼熟的人。
……
第46章 辗转为难 他又仿佛,在这间南屋里这张……
白照影的目光, 跟随那个很眼熟的人向外看。
不多时,因为那伙浪荡子越来越远, 白照影几乎快要从座板起来,捕捉其中那名眼熟之人的背影,越发挑起了眉。
“怎会是……他?”白照影低声自语。
因为外头马车座板,坐着三个大男人,成美跟随白照影在车里,闻言低声询问:“世子妃有何吩咐?”
“没, 没有。”倏然回神。
也许是彼此错过的太快,令人眼花了的缘故。白照影不敢保证自己看得真切。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竟在这摇街高唱的队伍里面,看见了隋王府的二公子萧宝瑞。
这就奇怪了。
分明前几天他躲在王府湖畔草丛里, 听两名家将议论,许氏自作自受,她儿子萧宝瑞,疯症十分严重,许氏为此心急如焚。
两个家将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在那, 故意拿话说给自己听。信息来源较为可靠。
可刚才错过马车的其中一人, 瘦条个眯缝眼, 步履发飘显得虚, 不是萧宝瑞还能有谁?
白照影兀自疑惑。
隔了半晌,白照影都没想明白, 于是问:“最近可有二公子的消息?”
成美不知怎会提起萧宝瑞, 世子跟王府庶子, 虽说名为兄弟,实际上早就是水火不容,互相厌憎的关系。她不知道世子妃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成美如实回答:“府上都说他疯了, 镇日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屋里。”
那就是刚才看错了。
要说也是,白照影想,除非萧烬安那种特殊情况,被人加害得名声扫地,否则好生生的,谁会故意糟践名声,让人认为是个疯子呢?
成美谨慎道:“若世子妃在意,我等尽快打听。”
白照影着实手头的事情有点多,也不愿意操闲心,闻言点点头,这才多少消解了疑虑。
马车缓缓行回世子院。
就按照刚才的约定,薛明段莽进了大门,便自行和成安对接,让成安引着去见世子殿下。
而成美跟茸茸随白照影回北屋,烧好热水,放世子妃自己去沐浴。
然后她跟茸茸一起给白照影铺好床,燃起支助眠的安息香,临出门前揉了揉茸茸的脑袋,成美委婉小声提醒:“你快要长大了,今后就算睡外屋,也不合适了,长大就要学会自己睡。”
茸茸有点儿懂,但还是不完全懂,只知道成美姐姐不会骗自己。
茸茸仰起小脸坚定道:“那我尽快搬出去,少爷也长大了,希望他也能锻炼胆子自己睡。”
成美颇为一言难尽,心说倒是希望世子妃胆子,永远只有针尖儿那么一点点。
等拾掇利索了出北屋。
成美倒好了几杯茶水,到南屋那边。敲门进屋,奉上茶盏:
“殿下用茶。”
“放下,你们继续。”
萧烬安正在接见薛明段莽,未着公服,穿秋香色的亵衣,外头随便披着件宝蓝色的外衣,发冠拆开,乌发半披着坐在床头。模样看似同往常一样桀骜恣意,但成美发觉其实有不同。
只说身上的衣服。那是世子妃带回来的料子,绸缎庄最经典的花色。
世子跟世子妃闹不和,裁衣服却比眨眼还快。
成美心中又是一阵不解。
耳边零零碎碎地,听薛明跟段莽跪在床前禀告,说得事什么都有。大事上关皇帝和皇子,后宫秘闻,府上往来,小事可称为鸡毛蒜皮,市内净房何处寻,坊间闲话,城中物价涨几许……
往常世子对这些不感兴趣。
如今听得入神,他不评议,到底能看得出来,他好像是在跟世界,主动向外建立起联系。
成美在暗中轻轻抽气。
惊讶感酝酿开来,变成一种难以描摹的欣喜。
她虽然尚且还不清楚世子到底想干什么。
但,就只冲他肯把自己重新划归回人这个范畴,而不是茕茕游离在红尘之外,这就值得向天告慰,多亏老王妃在天有灵。
也多亏……对。也多亏殿下娶了个能牵住他心思的世子妃。
所以俩人到底这是又闹什么矛盾呢?
成美再度替世子爷着急,又暗中祷告“天可怜见”,总觉得这座世子院,似乎从阴气森森,终于有意向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殿下,情况就是这么多。”
“近来殿下让留意的,还有我们认为比较重要的情报,都说出来了。”
这时候薛明段莽交代完,俩人同时在床前叩首,等世子吩咐。
世子挥挥手让两人离开,临走前,似乎又提起他们锦衣卫内部公务,赋予了薛明段莽某些特权,底下薛明段莽面露喜色,面对世子,表情又虔诚了许多分。
看来不仅滔天权柄令人趋之若鹜,换成是小小能量,也能使小人物们追捧不已。
世子多年以不守规矩行走于世。
而,他要当真玩弄起这个世间的规矩,竟也如鱼得水。
成美越发觉得世子爷身上的改变引人注意。
尤其今晚在这屋表现出来的样子,往大了说,对标戏文里,称一声英明神武也不为过,成美只想道“殿下英明神武“。
然而殿下只英明了片刻。
薛明段莽一走,萧烬安立刻不太开心,他拢了拢衣服,脸庞冷下来,视线面向成美道:
“是不是你向他提过我,他才会把这俩人带回府上的?”
成美拿不准殿下的意思,不知他想听什么,先照实回话说:“两位缇骑拜托世子妃带他们进外门,世子妃恐怕是耽误您办公务,就准了。从头至尾,属下什么也没有提。”
萧烬安的面容,在听见“恐怕耽误您办公务”那几个字时,有一瞬间寻味,目光徐徐敛起。
可是投下的命令更加冰冷:“那便对了,以后就这么办。”
虽说表情变化极其微小,成美侍奉萧烬安多年,自是看出萧烬安那点儿没藏起来的真心。
她谨慎地问:“世子爷可有为难的事?若是张不开口,属下可代为传信。”
“没有。”萧烬安决断道,“不必多事,让他离我远些。”
话毕就把目光转移到成安。
成安那里还有他安排的两桩事:若今后是自己死,白照影可改换身份,从此居住至城中其他宅院。他不仅安排了房子,同样也考虑到了未来白照影需要花销的银钱。
内情他知道。但成安不知道。
成安刚听殿下跟姐姐说得那些话,还以为坐实了殿下想纳外室的心思,连忙跪着叩头,表情难看已极:“殿下,事全办妥了。但属下还有事要禀。”
萧烬安微微点头,多少轻松了些,这会儿有心听成安讲话,目光往成安那边凝了凝。
成安道:“属下叩请殿下三思!!!”
话反正已经说出来了,成安再叩了个头,他索性讲个痛快。硬着头皮大声给自己壮胆:“世子妃无过错,他总是想着您,念着您,在您看到看不到的地方,世子妃是个顶顶好的贴心人。”
他这话说完时,萧烬安并没有发作。反而继续注视成安。
成安便继续讲下去:“倚山听泉台那场夜宴之后,您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我等不敢靠近,可我那时只想让世子爷恢复正常,把事情乱七八糟地跟世子妃交代……”
“世子妃知道有危险,可他还是到飞仙亭,带您下来。”
“殿下,世子妃在意您。”
萧烬安作势面无表情,那时候他犯病,神智不太清醒,满脑子想得都是些偏激的事,不知竟还有如此内情。他眼睛里的光芒,在不为人知处盛了几分。
那片干涸心田,因为成安一句句的言语,变得润泽起来。
成安接着说道:
“世子不在家,世子妃在家里玩,隔不多久就会问属下们,‘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在外当然听不见,可我们在家里,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暖呼呼的,知道这个家多了一个亲人牵挂着您。”
“世子妃一次次待世子好,是世子不领情,总对世子妃冷冷淡淡,这次的吩咐疑似负心,让属下想——想——”
他那个想字,像石头卡在喉咙里,噎得很,最终狠狠提气倒出来,命是真的不要了:
“属下想替世子妃抱不平,想托梦王妃娘娘,让王妃娘娘给世子妃做主!”
成安心声吐露至此时,所有的勇气,都已消耗完毕。成安把头埋进地板,露出个后背。
南屋内烛影闪动,落针可闻。
烛光映得萧烬安眼里的光线暗了又明,闪闪烁烁,像落进许多颗跳动的细碎星星。
萧烬安忽然惊喜地发现,当他以爱恋的角度审视白照影时,自己曾经的那些疑虑与抗拒,全部都卸下外壳,变成丝丝缕缕的甜蜜感,像有糖水滋养他的心。
他的眼睛凝视着跃动的烛火。焰心一跳一跳。
他又仿佛,在这间南屋里这张床上,看到躺在他身边的白照影,小小一团的,爱笑爱娇又黏人的,会哼哼唧唧的,掩藏心事故意引自己主动的……各种各样的白照影。
萧烬安想把人搂住。到北屋,告诉他,自己说得是假话。
然而沉默的时刻毕竟长久了些,他半晌没有动静。
引得成美误以为弟弟的言语还欠火候,跟着也跪下来,跪得近了些,跟弟弟并排着道:
“当初得知世子是被害染病,世子妃很痛苦。”
“知道那会儿您才十岁,世子妃既震惊,又有同情。”
成美把声音压得更低,跟成安不同,她语气自带缓慢郑重,更能给人一种信服力:
“以前王妃娘娘教我,观其言察其行,属下无法评议您与世子妃之间的感情,但,单只谈人品,世子妃可结交可敬佩,而并非应该疏远的那类。”
他两名属下,两双殷切的眼睛看着自己,说白照影的好处。
却不知越说越让萧烬安豁然开朗,越发看到白照影如同钻石般的不同切面,反而更加坚定了萧烬安暗中保全白照影的那颗心。
——他欲为未来打算,要争的是条活路,跟敬贤帝的诸皇子,抢那把万人之上的龙椅。
稍有差池,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烬安指节在身前交叠,手掌搭在被面。
那点儿沉重感没来源于生死,竟全部来源于对白照影的惭愧,继而他手指收紧,再收紧。
唯恐给成安成美透漏得太多,反而会影响他的设计。
萧烬安声线毫无起伏:“我有安排。你等不可对他慢待。”
成安成美相视,听到殿下笃定的语气,知道劝不动,只能领命。
而这时传来一阵惊呼,竟是白照影的叫声,在喊救命!
“救……救,救命啊。”
第47章 浴房风波 白照影满身热水,温润光滑的……
“救……救命……”
求救的话音传到南屋, 嗓音断断续续,音量似乎刻意放低, 不想搅扰别人的休息,也不想显得自己那么狼狈,迫切又怯生生的。
然而实际上,正因为白照影想喊又不敢喊,他哑着嗓子,反而使声音尖锐了几分, 在晚风中打颤,显得更加可怜。
可怜的白照影可怜地重复:
“救救我……有没有人来啊……”
萧烬安眉头狠狠地动了下!
行动先于意识,他的指端掀起锦被,人已经从靠在床头变成坐在床沿。等到再想起要和白照影保持距离时, 鞋已经穿好了。
两名侍从跪在床前看世子,同时低头变成抬头,眼睛茫然地眨一眨。
萧烬安动作稍顿,语气恢复了淡然:“去救他。”话毕成安成美飘掠着去了。
南屋一瞬空寂,烛影晃了几晃。萧烬安目光投向屋外, 按住脑海里不祥的预感。
他已经尽量减少自己做出的改变, 不愿过早引起他人的注意。但难免万一被有心人发现, 派人混进世子院行刺, 并且阴错阳差搞错了南北屋,也有这样的可能。
有能耐闯进府上必不是善类。
萧烬安披着衣服起来, 拿起放在床头的刀。人走到门口时, 那求救声依旧未绝, 甚至更加颤抖几分,萧烬安面上显出杀意。
已走到庭院,正撞上成安为难的脸:
“世子殿下……”
“刺客死了?”
“没死, 不是,不是刺客,”成安表情复杂,依然是毛毛躁躁的,要尽快跟世子解释,但实在说不准重点,“世子妃没穿衣服……”
火一下子上来了。
那把绣春刀在萧烬安掌中,因为太过用力攥出声关节的清响。
萧烬安咬牙:“刺客脱了他衣服?”
肯定是七皇子的手笔,萧明彻生性好色,他麾下确实也有个江湖高手,据说能以一敌百,成安成美毕竟年少,尚且不敌。
萧烬安本来是徐徐图之争储的心思,但若萧明彻公然入他府苑行事不轨,他也能快刀乱斩,索性将七皇子等几个正牌皇子统统宰了,不计后果了结这场乱局,干脆利落净。
萧烬安被萧明彻气得神思恍惚,话音不稳:“去点人手,拿火铳,杀刺客,再宰老七。把他那玩意儿剁成肉泥。”
而成安赶紧拦住,面色惊诧,怎么又跟七皇子较上劲了?又怎么提到七皇子的那东西?
成安一慌就爱乱说,这会儿总算冷静下来:“世子爷莫冲动,没刺客,世子妃没穿衣服,他在浴房里面洗澡……”
“他洗澡乱喊什么救命?”萧烬安打断了成安的话,面色更不虞,“有谁偷看他?”
说来说去,怎么也逃不出有人惦记世子妃。
成安没能意识到重点所在,只是尽量往清楚了禀:“世子妃在浴房里哭,墙上有大壁虎。”
有什么?
“大壁虎。”
“……”
萧烬安握着刀,手腕微微转动了瞬。他应该没犯病,他喝过药。绣春刀在刀鞘发出鸣响。
比起刚才自己想到的江湖第一高手,七皇子萧明彻,还有三皇子九皇子几个,这里哪怕是最不济的那个,能量和威力也都要远胜过一只壁虎——别管是多大的壁虎!
落差太大,使萧烬安满腹担心,成几何倍酝酿为郁闷。
屋里有壁虎,这很正常。
可放在白照影身上,他害怕。
对,他见血害怕,打雷害怕,跟他大声说话害怕,壁虎而已,当然也害怕。
萧烬安在庭院深深吸了口气,夏季的晚风混合着草木香吸进肺中,清苦气多少让他心态平和。他换位思考,知晓白照影颇为娇气,害怕壁虎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
他缓声:“给他除了。”
成安身形微僵,顿了顿。
萧烬安这时反应过来,洗澡时白照影没穿衣服。世子院里侍从侍女,谁进去也不适合。
若是他自己进去,那他保全白照影的计划,尚且还没完全实施,就要中途夭折。
此时白照影的音量终于上来了,已完全变了调:“救救救救命啊,壁虎爬到房顶了!”那求救声里面带着哭腔。
萧烬安紧紧蹙眉:再大的壁虎能有多大?说不定白照影这么一喊,壁虎比白照影还害怕。
完全不理不睬,壁虎也不会吃了他。最多他再嚎两嗓子,知道没用白照影就不哭了。
是这么个道理。
但,萧烬安已经能想象到,白照影必然胆怯时又缩成一小团,两只手扒在桶沿,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浑身警惕且可怜的模样。
并非楚楚动人,萧烬安来不及思考这些风月事。
他只是觉得心疼得很。又如昨晚风雨交加时,他只想把怕打雷的白照影,搂进怀里哄到睡着那样。
……不怕。
萧烬安放下手中绣春刀,刀身靠在庭院院墙。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冷淡着一张脸,将刀换成墙边根半丈长的枯黄竹竿,那竹竿是婢女们收衣服时用的。
萧烬安自幼有人照顾衣食,没亲自洗晾过衣服,忽然从手执绣春刀,变成握着根晾衣杆,画风霎时从凶悍变成居家。
成安不由瞠目,嘴合不拢。见世子已经提着根晾衣杆走到浴房门口了。
众下人见到世子亲临连忙行礼。
见到世子爷披着外衣还提着根晾衣杆,怎么看怎么稀罕,所有人想笑当然却不敢笑。只齐声道:“世子万福。”
继那声“世子万福”之后,浴房里头的求救声戛然而止,只漏出一两声藏不住的哭腔。
无事不必相见,是萧烬安刚下的命令。
早晨下令,晚上犯规,朝令夕改,如是而已。
可萧烬安根本无心周全自己的面子,人已经推门踏进浴房,留下个坚决的背影。
声音从房中幽幽地传出:
——“区区壁虎而已,世子妃在夜里大呼小叫,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待会儿我当众罚他。”
萧烬安想,这界限该是划得很清楚了。
***
白照影魂儿都要吓没了!
咕嘟。
他狠狠咽了口口水,头顶有只手臂那么长的大壁虎,虎视眈眈地扒着房梁。
外头则是萧烬安掂着根半人高的棍子,朝着自己过来。像是要报自己多次扰他清梦之仇。
双管齐下,白照影浑身爬满鸡皮疙瘩。
觉得待会儿自己要么是被壁虎吓死,要么是挨萧烬安的痛揍。
白照影拼命敛回思绪,在水里缩成个更小的团子。鼻尖儿碰到水面。
仿佛再探出点些脑袋,就要顶上只壁虎的吸盘脚,或者被木棍敲脑瓜。白照影可怜兮兮地求饶,迎着萧烬安铁青的脸,小声嗫嚅:
“无……无事不必相见。”
无事不必相见也挺好的!真挺好的!!!
求求您回忆起自己到底有多反感我,然后赶紧被我烦得出门吧……
白照影对着那根棍子,脑海疯狂输出。
希望萧烬安能意识到他正在犯规,可是萧烬安竟然看见他哭,就离得他越来越近了。
果然还是嫌我烦吧?
白照影眼圈儿更加泛红,他早已经被壁虎吓哭了一回,面前又来了个大魔王。
他怕极了大魔王,这回连壁虎也没那么可怕,大魔王阴着远胜过平时许多分的俊脸。
白照影止不住眼泪就吧嗒吧嗒:“无事不必相见,是你说的,是你说的……”快走吧快走吧。
怎知他那几滴眼泪掉进浴桶里,萧烬安被他这模样,弄得脸色再也阴沉不下:
——少年还在记挂早晨被他拒绝的事,白照影伤心了。
萧烬安满心一阵乱绞。
目光投落在白照影的眼睛,水润润的桃花眼,如今完全湿红着。他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自己,让萧烬安感到愧疚难过。
他需要自己,愿意跟自己在一起。
他只是需要一点儿回应,明明他先付出过那么多。
然而自己竟连驱赶一只壁虎,都无法堂堂正正的。
萧烬安提起棍子,想要速战速决。绝不能因为稍微心软,让自己接下来要淌的这趟浑水,卷进去白照影。
而白照影见他举起棍子,连忙钻进水里捂住脑袋,在千钧一发的形势之下,想起了前世玩过的游戏打地鼠。
枯黄色的晾衣杆探过来!
白照影发出哇地一声,在水里闭紧眼睛。
然后晾衣杆的杆头,精准有力地落在壁虎所在的房梁。壁虎乃是益虫,萧烬安无心杀生,准备引这小东西沿着毛竹晾衣杆向下爬走。
可是这种东西,它真名根本不是壁虎。
而是与壁虎形状相似,体型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生物,蛤蚧。
蛤蚧是大块头,长得更凶,胆子也比壁虎更大。
见毛竹竿对自己伸过来,蛤蚧斯哈斯哈吐了吐舌头,有点儿挑衅的意思。
萧烬安又怎能容许它造次,再举一杆对着蛤蚧脚爪轻戳,他用杆头拨拉它的吸盘脚几下——谁知竟把半米长的蛤蚧戳下来了!
蛤蚧尾巴在空中乱甩。
有东西擦过白照影后脑,有偌大个东西,扑通掉进浴桶。
蛤蚧的尾巴搔得白照影后背发痒。
蛤蚧在水里扑腾。
白照影被尾巴跟吸盘脚挠得魂飞魄散,终是声音彻底变调,浴桶险些翻倒,而白照影窜出去正好猛扑向萧烬安。
桶里大片水花溢出来。
白照影满身热水,温润光滑的皮肤,触手如暖玉般,他并不沉又很瘦,被水里的蛤蚧吓坏了,在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萧烬安只好托住白照影的后腰,地板湿滑,他怕白照影摔倒。
可是白照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被大壁虎吓懵了,又骤然落进大魔王的怀抱里,他觉得自己心脏完全受不了。
白照影哭得不成人声了:“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要死了你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
浴房外世子院侍从侍女,相互对望,寂静如雪。
——里头这是在除壁虎吗?
——真的是吗?
第48章 招架不住 浴房里间或伴随着水声,世子……
浴房外。
因为世子爷有令, 世子院的下人们就只能在浴房外面候着,吭也不敢吭, 眼睛也不敢眨。
壁虎不知是除了没有。
反正世子爷在里头待得也是够久了。
屋里的声音越拔越高,声音也越来越杂。
浴房里间或伴随着水声,世子妃的手脚踢踏木桶的砰砰声,世子妃难耐到极致的哭泣声,世子爷沙哑地让世子妃“别乱动”……
整座世子院温度都上升了几度。
成美捂住茸茸的耳朵,小朋友, 未及笄,还不方便听。
成安眨眨眼睛,这要再养外室,世子爷也真是精力充足。
浴房里。
白照影又抖又哭, 被那只大壁虎和大魔王,交替吓得快要命了。
壁虎在水桶里,逐渐爬出来,拍打桶壁,噼啪噼啪。
白照影低头看着自己没穿衣服, 还紧贴在大魔王身上, 瞬间满身皮肤泛起一层潮红。
他用力推开萧烬安, 萧烬安却怕白照影从木桶掉下, 只能闭眼把人抱稳,手搁在他腰后, 偏偏白照影还在怀里不停乱动。
白照影是鲜活的……
心上人未着寸缕落在怀里, 萧烬安怎能宁静?
萧烬安只能低声制止他“不准扭”, 压抑的嗓音,却把白照影吓得更加发颤,哭声不绝, 水里的大壁虎终于爬上来,欲咬白照影脚后跟报仇。
白照影只能又跟萧烬安贴得更紧了。
萧烬安的心脏砰砰直跳,往常只觉得白照影又软又香,现在是温香软玉全粘在身上,桃花甜味全蔓延过来,是带着热度和湿意的。
萧烬安满身邪火乱撞。
恐怕再让白照影闹腾下去,别说欲跟白照影划清界限,当场就让白照影变成自己真正的世子妃都有可能。
那壁虎作祟要缠白照影的脚!
白照影猛打激灵,小脸浮起层惨白,瞳孔微微涣散。
萧烬安惦记着神魂不稳的事,这会儿怎么也不能容白照影胡闹了。
他赶紧脱下外袍把人包住,听白照影最后提起嗓音叫道:“——出来了,它出来了。”
蛤蚧外爬,摇头摆尾,虎视眈眈。
萧烬安利落地脚面抄起那只沉甸甸的大壁虎,托起它,拿捏着力道稳稳一兜。
蛤蚧被甩出浴房的气窗,外头就是世子院的树丛。想必它也正是从气窗爬进来的。
蛤蚧并未受伤,落进树丛唰啦唰啦地跑了。
而白照影依然大口大口地粗喘,吓得站不稳。人还让大魔王用外衣紧紧包着,不停地打哆嗦,半晌后方才惊魂稍安。
白照影贴着萧烬安,动静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警惕且无辜地,有气无力地在宽大衣袍里抬起泪眼,小小一只,抽噎几下,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像是哭傻了。
白照影怔然地凝立。
他根本没想到,萧烬安会进浴房给他除壁虎。
更没想到萧烬安,声称要惩罚自己,却还没责罚。
最最没有想到的是,他跳出浴桶,萧烬安竟会用新衣服包裹住他,给自己盖住层遮羞布。
他还安安静静地等自己平静。
如此众多意想不到历数下来,白照影很是愕然。
他有点儿半信半疑,看鬼似的打量大清早还对他冷眼相待的萧烬安,确实有点抱歉地动了个念头,这人怕不是疯病演化到人格分裂了?
大壁虎被扔出浴房,大魔王有点要改观的苗头,危险感渐渐离开。
白照影反而满心杂乱。
他呼吸平静下来。在萧烬安怀中抬起眼眸,却在萧烬安深邃的眼睛里,望见一个露出领口大片皮肤的自己。
他能看见自己的脖子,脖子底下那凹陷下去的小小锁骨窝。
他还看见萧烬安微微眯起眼眶。
白照影瞬时红透了脸庞,骤然打了个激灵,觉得浑身变得很烫。
可是躲也没地方躲,浴房本来就不大。闪转不开。
他只好深深地低头。
并没有猛力推开萧烬安,怕招惹是其次,主要是萧烬安这回似乎真救下自己,别管大魔王人格分裂了没,这会儿逃跑也忒不是个人了。
白照影吸了吸鼻子。
决定就事论事,还是低头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谢夫君。”
白照影声音哑得太厉害了,全是刚才哭坏了的缘故。
萧烬安心里疼得很,纵使再压抑,无法明着表现出关怀,他语气责备之中带着哄:
“怎会吓成这样子?”
救命恩人在前,今晚萧烬安占理。
白照影还怎好意思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世子殿下您吓得,只好把责任全推给壁虎。
白照影扁嘴啜泣:“壁虎……”
纤细的身板边哭边颤,白照影却不知仅仅是这一声,简直要让萧烬安满心酸软得化开了。
他的世子妃,真是又娇又爱哭。
胆子那么小,未来可怎么办?
萧烬安越发想对白照影好,想给白照影谋个平安顺遂的前程。
那种被生拉硬拽,牵回这个红尘世的羁绊感,使萧烬安心头有百般滋味,不由微微抬起嘴角,眯起眼眸。
却又不得不把他即将按捺不住的喜悦,强压下去几分。
敬贤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竞争对手也不是。
萧烬安还是顾全大局,脸对白照影突然冷下来,晴转下冰雹。白照影又吓得凝了凝。
然后萧烬安转身出浴房。
刚才说好要公开责罚,他对外头的下人们吩咐:“去传府医。且算上今晚,世子妃三日内不准外出。”
传府医是看神魂不稳是否发作。
不让他出门,一则为示惩戒,另一则是为了他少些疲劳,稳固神魂重要。
萧烬安以为如此,便算是划清界限有始有终。
却不知世子院众下人面面相觑,并不能领会世子殿下泾渭分明的意思。反而胆大的侍女满脸含笑,面皮薄的侍女捂脸含羞。
成安是世子院里思维最离谱的那个,面对世子远去的背影,惊叹不已:
“竟折腾得三天不能下地么?”
“难道娶外室,是因为世子妃一个人招架不住?”
……
***
这三天,绸缎庄日日派人来跟白照影对接。
生意已经做起来了,在白照影的推动下,店里上了许多新鲜的花色。
前世白照影还算审美比较优秀,而且他有幸能记住许多后世流行的,如今却还没开发出来的花纹,他绘成图纸,希望能够在织工的努力下制成绸缎。哪怕他绘画水平没那么好。
去店里经营,和远程指挥营业,毕竟是两种工作强度。
后者明显让白照影更闲一些。
招呼完江良等人,白照影只不过才用了半个多时辰,还有大把的时间,要在世子院里过。
早晨中午饮食都挺清淡不油腻的,白照影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其实还是很馋刺激性食物。
成美率领茸茸,把白照影北屋的座椅都加了层软垫,很贴心,白照影也觉得挺舒适。
白照影坐在北屋,半躺着吃点心,禁足禁得很滋润。
闲下来才又想起萧宝瑞的事。他派成美往芙蕖院那边打听了打听。
成美不多时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说:“萧宝瑞把自己关在了芙蕖院角落,绝对不准任何人靠近,谁想擅闯那小院,他就发疯。”
这跟自己得到的情报相同。
白照影并不意外。
许侧妃最近都没跟世子发生矛盾,也许正因为忙于给萧宝瑞看病,她无暇他顾。
可萧宝瑞怎会如此不禁吓?
白照影有点奇怪。
曾经他亲眼看到萧烬安在丰厚集斩下刺客的手臂,血如泉涌,那场面也很血腥,他惊悸几天,但是到最后也算缓过来了。
萧宝瑞他也见过,他还敢跟萧烬安对战时耍诈,不像是非常胆小的人物。
白照影凝了凝,舔干净指尖的点心渣,在湿帕子擦了擦手:“你亲眼看见了吗?”
“回禀世子妃,”成美行事谨慎,其实她也怀有疑虑,在芙蕖院众下人给萧宝瑞送饭时,悄悄跟过去窥探萧宝瑞那小院,“许氏派人把守森严,我想尽办法只混到院外,隔着门缝窥见了一点点。”
屋里石阶上,坐着个头发蓬乱的萧宝瑞,身形瘦削,满脸污垢,傻兮兮地举着糖葫芦。
外头还来了只鹦鹉,他骂鹦鹉,鹦鹉回骂,很热闹。
“属下不敢久留,只看得七八分真切,小院里肯定有人。”成美说得笃定。
白照影也算基本打消好奇心,不再想这件事了。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忽而间有扑棱棱的鸟类拍翅膀响声,成美掀起虾须帘,两只大红鲜绿的鹦鹉,边学舌边飞进北屋,顺利地一左一右在白照影肩头着陆。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鹦鹉聒聒不停。
因为前几天白照影忙,鹦鹉没逮着他要好吃的,今儿个瞧见北屋有人,鹦鹉卖力讨赏。
白照影自是叫茸茸去抓果干:“多抓一点。”好几天没见了,要让它们吃到饱。
他皓白的指尖捏着条果干,逗肩膀上的两只鹦鹉,喂过好吃的,鹦鹉拿扁毛脑袋蹭白照影的头,人与自然关系和谐。
鹦鹉嘎嘎大叫说:“爱妃,不准扭!”
另一只鹦鹉大声回答:“夫君,我要死了!”
“爱妃,怎么怕成这样?”
“夫君,救命,它出来了……”
两只鹦鹉兴高采烈,因为刚得了白照影的果干,想讨好白照影说点新鲜的词语。
这些天来它们日日在世子院守株待兔,世子院浴房房顶,当然也有它们的身影。
鹦鹉只是对人类话语进行模仿重复,不知何意,也不知能不能接到一起。鹦鹉说者无意,然而成美听者有心,抿嘴强压住笑意。
白照影前世纵使再不谙世事,再体弱无法去想那事,现代信息来源那么发达,他多少能听个半懂不懂。
白照影僵了几分,霎时有点尴尬。
可是他并不能跟小动物生气,白照影只好硬装作听不明白。哪怕耳朵尖已经悄悄红了。
他还记得昨晚萧烬安从上而下地凝望自己,那双如水般幽深的眼睛。
他耳朵从红热变成滚烫,肌肤霎时敏感数倍,白照影漫无边际地回忆起,自己被萧烬安隔着绸缎衣服抱住时,对方贴得很近,那坚实的胸膛和有力胳膊,激得白照影鼻梁顶上泪意。
所以萧烬安昨晚为何要来救自己?
真是因为讨厌他乱喊,那索性不管,或者派谁威胁他不准喊,岂非更符合大魔王作风?
白照影有点想不透,微微垂头。
成美却把世子妃这模样,完全解读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风情。世子妃正在害羞。
成美心下了然,至于他们世子爷那道命令,什么“不准在世子妃跟前提我”,虽然遵从,但是成美以为,肯定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小把戏,俩人好着呢。
成美按下欣喜,告辞去厨下准备清淡的晚饭了。
第49章 祠堂诉情 “孩儿大婚完毕,已有了心悦……
芙蕖院。
只是短短半个月, 许氏瘦了一圈,竟好像也苍老了十岁。许氏额前和鬓角的白发显现, 皱纹也多了许多根。
爱子至极,萧宝瑞患疯病对她的影响,就比天塌了还更严重。
许氏焦灼地捻断了手串里的丝线,小叶紫檀佛珠噼啪摔落,珠子满地乱弹,滚到水榭边。
许氏身心也像这珠子般快要散架。
她在滚珠声中, 想到瑞儿小时候,她担心孩儿自幼就因为王府的嫡庶之分伤怀,她想尽办法补偿萧宝瑞。
许他肆意吃喝,偷偷让他用度尽量等同于世子, 允他十岁还不跟娘亲分床睡……她没料想到头来,瑞儿竟还是如此福薄。
许氏失魂落魄地远望她那进不去的小院。
然后目光空洞地挪过脸,问小翠:“你,办妥当那个没?”
小翠一时讳莫如深。
许氏所说的“那个”,指的是民间传闻中有仙术的高人, 大虞朝以儒教治国, 民间禁止动用邪术祭祀巫鬼。纵使是隋王所修的道, 也是朝廷允许的道。
而许氏却因为萧宝瑞药石无灵, 改求助别的,求的是神神鬼鬼的东西, 指望的是幽兰教。
幽兰教渗透于大虞朝民间。
虽是官府下令禁止, 但它在上京城还有些信仰基础。几个能叫上名字的仙师据说法力高强, 能令白纸显字,能徒手下油锅……
许氏相信了他们有些神通,暗暗让小翠和其中一名法师搭上线, 就在王府做法。
只是这事儿不能明着办。
小翠暗暗布置了祭台祭器,让法师给芙蕖院先望气,然后再做法,花了有好几百两。
许氏并不心疼这个钱。颤声问道:“法师……怎么说?”
小翠生怕别人听见低语,轻声道:“娘娘,那法师真灵,不消说就晓得咱们王府的情况,说二公子这是,是。”小翠欲言又止。
许侧妃掐了她一把:“是什么?”
“——是命犯罗刹鬼!”小翠被掐得声音有点高,许氏眉心颤动,鬓边簪饰跟着闪了闪。
其实若干天前,隋王府就有传闻,说她们母子最近倒霉有鬼神的缘故。起先她不太信。
但从自己找到的高人口中听见这话,许氏心狠狠揪了揪:“谁是罗刹鬼?”
小翠噤声。
这还用问吗?
萧烬安生于七月十五,命格自带凶煞。
萧宝瑞生于正月初一,年关岁首多福多禄。
必定是萧烬安冲撞了萧宝瑞,才使得两人的情况,竟好像反过来似的!
许氏哗啦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恨意绞紧心肠,她牙根都快咬断了:“萧——萧……”
她急喘了几口长气,才从世子院飞回来的那两只鹦鹉,因为受到大量果干奖励,两只鸟落在水榭房顶勤加练习,为的是下次还能在白照影那里讨生活。
鹦鹉嘎嘎的叫声,从水榭房顶传到房中。
不断地,重复着昨晚学会的话语:“夫君,我要死了!”“爱妃,不准扭!”……
荒谬,淫/荡,不知羞耻!
就是那疯子和贱人,夺走了她瑞儿本该有的命格。
许侧妃满心想看她儿子娶妻成婚的模样,便越发深恨,听不得这种言语。
她确实已给过钱让法师诅咒萧烬安,夺回萧宝瑞的气运,当然犹觉得不够。
她作为母亲根本无法原谅萧烬安曾恐吓过她的瑞儿,瞳孔在眸子中颤动:“七月十五,七月十五。”
许氏声音都变了调。
吓得小翠战战兢兢,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娘娘,娘娘保重。娘娘。”
“他生在七月十五,他娘死在七月十五,他要祭拜他娘,他要走……”
许氏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丢了魂,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金簪。
那五福簪子微微泛着金芒,是好物件。
许氏稍稳住心神满头冷汗道:“按法师从前日开始作法算起,三天都镇不住那尊煞神,我不能坐以待毙。天做不到,人来做。指望别人护不住瑞儿,娘来护。”
许氏让小翠把那簪子交给她娘家兄弟:
“孽种他娘入不得宗祠,他给他娘迁过坟,只有他知晓,必定祭拜时不会带其他人手。”
“纵使萧烬安有天大的本领,双拳难敌四手,阿兄必定有自己的手段,暗中要他的命。”
无论毒杀还是谋杀。
此事谋划过太多次,许氏早就已然麻木。
“便再传一句话,”许氏咬了咬牙,“不计代价,不论后果,我要他的命,要他的命……”
骤然间,芙蕖院水榭顶上掀起阵大风。风势阴森。
两只鹦鹉不堪劲风,拍拍翅膀飞走了。
***
世子院,南屋。
老王妃祭日前几天,往常,萧烬安在这段时日,疯症发作得要更严重。
但也许是最近有太多事做,又也许是解药有了效果,病情已经恢复到最后一程,萧烬安反而心绪非常稳定。
在休沐日这天,他没有出门,甚至还让成安搬了把靠椅安放在庭院,在海棠树下晒太阳,觉得四肢都是暖和的。
鹦鹉们向来不敢落在萧烬安跟前讨嫌。
不过,动物通灵性,可能觉得萧烬安如今心情尚可,鹦鹉们也敢悄悄地落在他头顶的海棠树枝,试探地叫了几声:“爱妃爱妃!”
萧烬安把目光挪到树上。并不发难,反而和鹦鹉对上视线,恍然做出个口型:“爱妃。”
怎么就控制不住,又把白照影放进了脑袋?
他躺着,沐浴着日光,浴房里那晚白照影沾水的身体浮现在眼前。
那时他虽闭起眼睛,但也没法避免地能看到,之后也按捺不住地会回想。
萧烬安此刻无意识地将手掌抬起,放在眼前,依稀还能感觉到,掌心下滚动着的蝴蝶骨。
萧烬安屈起指弯,将手指缓缓收紧。
“壁虎……”
少年曾边哭边紧贴着自己,白照影很依赖他。
而他难以自控,觉得对不起少年。
越想到他,越对白照影无法割舍,于是就从失神凝望枝杈鹦鹉,变成绽开个微小的笑容。
“爱妃。”
成安守在庭院一角可是给看呆了。他直觉世子在想世子妃,偏这俩人又挺奇怪,明明今天都在家里,却谁都不来找谁。
成安急得抓耳挠腮。
——殿下,您浴房那晚的凶猛劲儿呢?
凶猛完也要温柔点啊。
成安颇为焦急地递过去个话题:“世子妃今天没喝药。”
“……不必禀。去劝他喝。”
成安心里打着鼓领命。半盏茶后回来禀报:“喝完了。”
“嗯。”很乖。
很乖的白照影,让萧烬安心房又填满许多,觉得夏末的清晨很舒服。
他从躺椅坐起来,使成安还以为世子殿下要去验收世子妃的药碗。成安期待地转动眼眸。
结果是世子起来了,但没往北屋去。
他瞥见北屋,偶尔会进来几个绸缎庄禀事的伙计,听见白照影兴头十足地安排事情。
他有点高兴。面上没带出来。
半晌后高兴转变成郁闷,他们见白照影见得那么轻松。
萧烬安对成安吩咐:“让门子查外人严格些。”
成安明白道:“是!绝不许他们携带利器伤害世子妃分毫。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萧烬安对此郁闷更重,故意更冷下去几分:“我这几日不想见白照影。去准备准备,我要上祠堂。”
老王妃祭日将近。
成安算了算日子,心头酸涩一瞬,救命之恩,抚育之情,无以为报,他赶紧领命去了。
萧烬安还坐在庭院的躺椅,有些出神,枝头鹦鹉三两只,如今越发不怕他,落得更近站在他的身旁,大红大绿地排成行:“夫君!夫君!”
萧烬安眸光轻颤,自是十年以来,从没喂过小动物,这会儿竟鬼使神差地从石桌漆盘里取出几枚坚果,生疏地剥开,略有笨拙地塞给鹦鹉。
鹦鹉张嘴满意地吃掉,叫声更响亮了,连语气都学白照影学得肖似:“谢谢夫君……”
萧烬安跟每一只鹦鹉都玩了会儿。
不多时身边落下更多只鹦鹉。
他对那些跳动的鹦鹉们,无意间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而成安这时准备好祭品,恰注意到这个笑容,仿佛刹那间回到十多年前,成安眼眶酸涩。
“殿、殿下,”成安激动地有些找不到舌头,对萧烬安说,“祭品准备好了。”
萧烬安这才轻轻收回手。
因为好生投喂,竟还有只胆大的鸟儿,最后用油亮的小脑袋,蹭蹭他指头:“谢谢夫君!”
“走吧。”
世子院的祠堂,并非隋王府家庙。
而是在飞仙亭背靠着的小山坡再往上些许,有一座精致,但在山下绝对不惹人起眼的小屋。
萧烬安推开祠堂。
屋里最多四五平,老王妃牌位供在中间,只有这一张牌位。室内一边是门,另一边是窗,窗下就是王府连接世子院的人工湖。
屋子不大,成安进去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发红,然后下山了。
萧烬安是要在祠堂惯例多待会儿的。
吹起火折子,点上香,香火供上案桌,轻烟袅袅。
紫红色牌位上既没写母妃嫁谁,也没写她是谁家的女儿,而只写了她的名字,江川月。
萧烬安目光在那名姓停留片刻,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庞。
往年他来祠堂也只不过是站着,满心芜杂,情绪偏激得很。
今年……
今年却觉得有几句话,想对母亲说,萧烬安在烟火气里,缓慢地自言自语,低声道:
“孩儿大婚完毕,已有了心悦之人。”
“他貌美良善,娇憨多情,我愿护他终生。”
“父王与我断绝情分,端午庆典那日欲取走我性命。敬贤帝年迈体衰,满心忧虑被膝下诸皇子篡位,对我亦用亦防。”
“以往孩儿活得糊涂,如今却想争条活路,保妻子周全,给母亲泄愤,我妻子他,他……”
萧烬安顿了顿。心头忽顶起一股热浪,哽得他喉咙酸涩。
他又记起白照影无数次的好,温声说:“他是很在意孩儿的。可我怕他受伤,不敢回应。”
“若母亲在天之灵护佑,孩儿能登大位,我要立他为后,那时再带他来见您,今天就……”
萧烬安两回欲言又止,既想分享,又没法分享。
多想像不谙世事的时候,设想的那样,牵喜欢的人告诉母亲,这是孩儿娶回家的世子妃,今后我会永远待他好。萧烬安微微抿唇。
正欲揭过这个话题时,却听见祠堂外面的小路上有动静,是有人穿过飞仙亭,来到这处罕为人知的地方。
萧烬安提起警惕。
门扇又推开,光线照进来,人影投落。
然后探进白照影的脑袋,水濛濛的桃花眼看到他,睁大眼睛眨了眨,白照影手里提着瓜果点心和几根清香……
萧烬安顷刻间忘记了呼吸。
第50章 拆穿真心 但凡白照影少可爱一点儿,自……
三千六百两!
白照影只开了几天店, 便得到了三千六百两白银。
就算去掉萧烬安预支给他还账面亏空的钱,还净赚两千两百多两。
起因是他回忆出来的那些花纹, 被城中一家当年出嫁的富商之女看中,那位小姐不缺钱,在店里不仅预定料子,还买绸买缎,给钱给得很痛快,消费了好大一宗。
而白照影也体验到人生中赚到第一桶金的成就感。
白照影自从知道消息起, 就兴奋得找不着北了。
兴奋劲头过后,还是决定吃水不忘挖井人。
白照影理了理要感谢的人,表哥,萧烬安, 为他跑腿的成安成美,茸茸……这些人都要安排奖励。
但是白照影再往前追溯,觉得根上还是在于老王妃留给他这个铺子,这铺面原是老王妃的嫁妆。
虽说从未见过这位婆母,白照影却莫名对她印象很好。
于是趁着今天自己禁足, 白照影想去祭拜她。
成美自然是乐于见到世子妃温良孝顺, 妥帖地准备好清香跟祭品, 就给世子妃指路, 让他上飞仙亭之上那座看似野地,实则被草木环抱的祭堂。
他也没想到祠堂这么隐蔽。
他小心拨开花木寻到门口, 动作很轻, 白照影生怕惊扰了这该肃穆的场合。
结果探头进去, 竟瞧见了大魔王——狗屁无事不相见,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白照影“惊喜”地又眨了眨眼睛。不是幻觉,没眨走。
只好战略性报以微笑:“夫君。”
萧烬安表情僵住, 身形也凝着。似乎想把白照影看得更清楚些,确实是他的世子妃。瓜果点心,祭拜用的清香,全都在白照影手里。
他看出白照影是来祭祀自己的母妃。
萧烬安心头那股热浪,变成涌向四肢百骸的阵阵暖流。
他在心底骄傲地对母妃说了声:“母妃,您看,这就是世子妃,他对我是非常非常好的。”
如果说一个家庭,在哪里能够培养情感,卧房,餐厅,祠堂。
白照影祭拜自己的母亲,给予萧烬安明确的认知,他很融入世子妃这个角色,他很愿意嫁给自己。
于是萧烬安更惭愧了,眸光收敛,他显得脸色有些沉重。
令白照影警惕地后退半步,以为自己没经报备就来到老王妃的祠堂,让大魔王不高兴了。
白照影不敢进门,心中打鼓,脚在门外艰难地刨了几下。
萧烬安却因为少年永远都欲靠近自己的这份心意,越发愧疚。
可只能沉着脸道:“怎么来这儿了?”
白照影:“想……想来探望一下王妃。”谢谢送我个黄金门面。
他半真半假地交代,然后询问说:“不方便吗?”
萧烬安心里又甜又酸,真想把人拉进门紧紧抱住,强忍着感动低声:“进门。”
“好,好。”白照影讪讪的,迈进门框,心说拜完赶紧走。
几支清香在白照影手里点燃。
少年很尊敬逝者,清香稳稳捏在手里,香与香之间的距离约有一寸,取聊表寸心之意。
白照影动作缓慢谨慎,礼数周到,行拜礼,显然为符合身份不招惹大魔王,用辞更贴合:
“孩儿于灵前焚香,感念母亲,愿母妃芳魂安息,世子院福泽绵长。”
您让我再多赚点钱养老吧……
白照影低头进香,古灵精怪地胡思乱想。
檀香插进香炉,发出沙地一声,接着祭拜者便要对着灵位叩头。
白照影没有心理负担,入乡随俗,死者为大,他屈膝跪在蒲团,小小一只。
少年虔诚的模样,和他平时活泼跳脱的风格,不太相同。
白照影整个儿落入萧烬安眼睛里,刚才那一声声“母妃”,让萧烬安心软得快要化开了。
他不着痕迹地与白照影同时跪在母妃灵前,假装不过是同时叩拜。
却在那三个响头之际,暗自激动地向母亲禀明:
“——母妃,你快看,这就是世子妃。”
咚。第一个响头罢。
“好看吧。”
咚。第二个响头罢。
“可爱吧。”
咚。第三个响头罢。
他与白照影同时起身。
虽没扶白照影,却始终在注意白照影的动作,余光见白照影被窗外的光线映得满身温柔。
萧烬安眼里像映入幅画,淡声说:“祭拜完就下山吧。”
白照影:“喔。”妥当地整理一番衣袍。
按说两人这次的相遇,应该就这么结束。
偏白照影提心吊胆半天,却愣是没让萧烬安捉弄,场面太过和平了。
白照影颇有点不适应地,又扒住门框扭过身,带着这几天积压的所有疑虑,小心翼翼地问:“夫君,你那晚是特地来给我除壁虎吗?”
少年问话问得很直白,仿佛逼宫,强迫自己正视这份感情,少年还想要他回应。
萧烬安分明心疼他,又不忍伤害他,摆摆手让他走。
可是稍稍友好一点的大魔王,实在是让白照影放心不下。
惦记着人格分裂的事,知道古代医学并没能达到如此水平。
白照影好意提醒萧烬安说:“夫君,你有没有感觉出来,自己体内好像住着两个人,行事风格有很大偏差?”
“……”这少年又在暗示自己对他忽冷忽热。
萧烬安感觉正在被白照影追逼,那颗真心,就快要掩藏不住。
于是他假意吓唬少年,故作凶神恶煞:“我体内有两个鬼打架,你再不走,鬼就要吃你了。”
少年很害怕鬼。萧烬安笃定。
偏白照影想纠正他对人格分裂的看法,这是病,得治,这不是鬼,不可怕。这点他懂的。
白照影很想劝说,摇摇头,没有动。
却气得萧烬安濒临破功——少年为了自己,竟然连鬼都不怕了!
萧烬安只想唤人把他带出去,关屋里,又甜得想赶紧了结继位这桩破事,紧紧地抱住他。
他阴晴不定地变幻着表情。
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萧烬安狠狠地对白照影威胁:“你不走,我立刻就让成安逮十只蛤蚧过来,每只都放在你眼前亮个相,然后把门关上看它们在屋里乱爬,咬你的脚后跟,谁也不会再替你抓……”
萧烬安以为这次定会把少年吓跑。
白照影怕大壁虎,那晚他是见过的,比见鬼还怕。
这回定是要离自己远远的,否则十只蛤蚧就上山了。
白照影果然轻轻吸了口气。鼻尖微颤,他的眼圈儿又泛红了。看来确实被蛤蚧吓得不轻。
而看到少年可怜兮兮要哭出来的样子,萧烬安偏过头。满心沉重且复杂。
安静的祠堂里,只有白照影漏出一两声哭腔。
然后他轻轻拉了拉自己衣袖,因为那个不经意吐露出来的“再”字,使得白照影重点捕捉得完全错误。
白照影越发确定,萧烬安喜怒无常,源于人格的时好时坏了。
萧烬安有好的一面。
虽然少,虽然微小。但不可抹杀它的存在和功劳。
白照影哑声,眸光轻颤道:“原来,你就是在替我抓大壁虎。”
——根本就不对劲!!!
萧烬安霎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本想保护少年,却不料少年越发沦陷。
使他连厉鬼抛出来,蛤蚧抛出来,统统都不管用。
白照影根本不笨,竟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敏感,追寻蛛丝马迹也拆穿了他。
萧烬安满心复杂。像是赤裸裸地,跟白照影同时剥开两颗真心,心和心在吸引,可他并不想拖白照影当苦命鸳鸯。
然而再吓就真要动真格的,他肯定不会动手,碰他世子妃一下,所以五脏六腑气得疼。
他气白照影钟情不渝,气白照影难骗,气他又精又傻……
但凡白照影少可爱一点儿,自己都不至于如此难办!
眼看白照影因为捉壁虎这事,目光又依恋了许多分。
萧烬安心一横。
索性跟少年讲明利害,他刷拉扯下祠堂的青布窗帘,帘子被他攥在手里,几枚窗帘银钩洒落,叮咚作响。
萧烬安用青布将白照影兜头罩住,外头根本看不清里面包着什么。
白照影在动。
似乎被他闹出这阵势给吓到了。少年倏然发颤。
萧烬安点了他哑穴,迅速抄起白照影的腿弯,将他连人带布抱下山,到马厩点了马。
他托起白照影放上马背,跨马鞍,抖缰绳,横冲直撞奔出世子院。他怕白照影摔下去,隔着布稳稳抱紧这个人。
马蹄在上京官道踢踏踢踏!
***
马匹颠簸,白照影在发颤。
白照影委屈极了。
在被青布蒙住头抱上马背前,他只刚刚窥见了萧烬安一点点点好。
这点儿好还没来得及生发酝酿,萧烬安就又变回那个喜怒无常的大魔王。他不由分说,不知要把自己带到哪里,不知待会儿怎么处置自己。
白照影喊不出来,又露不出脸,呼吸逐渐起伏,被大魔王紧紧勒着。
他哆哆嗦嗦地看脚下大地颠簸,露出的那点儿视线,从砖路变成土路,他们出了城。
城外远没有城内喧嚣。
黄土扬尘,这条路逐渐变成了只有他们这匹马的马蹄声,马蹄踏在地面荡起阵阵烟雾。
白照影被颠得快断了气。
身体磕碰到萧烬安的下颏或肩骨,肌肤不堪撞击,酸得很,料想身体现在估计已经青青紫紫。纵使他似乎被挪换了个位置,依旧不舒服,他被载着骑马奔驰了很远又很久。
脚下的路变成铅灰色了。
是天暗下来。入了夜。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匹终于放慢速度,马蹄渐渐止住。
马停了。
罩住自己的青布被扯下来。
哑穴被解开。
白照影眼睛不适应,他闭上眼,深深呼吸几口。满头都是被颠出来的热汗,耳边野地里尽是嗡嗡的虫鸣声和猫头鹰咕咕的怪叫。
这里是哪里?
他强行站定,不知萧烬安带自己来这儿做什么?
白照影疲惫又惶恐地睁开桃花眼,视线渐渐清楚,他惊愕,眼前看见的竟全部都是坟墓!
乱葬岗……
坟圈子有的是鼓包,有的是深坑,有上头歪歪斜斜插着破旧的木板,炭条潦草写着姓名。还有的坟上什么都没有。
惨白的幡旗随风飘荡,被夜风任意撕扯。白色纸钱翻转不定。
白照影艰难地想着,这个带自己过来的,突然变坏的萧烬安,是不是想把自己掐死了事,然后再曝尸荒野,管杀不管埋呢?
他随即头皮阵阵发紧。掌心后背,全是冷汗。
白照影僵立不敢动。
此处远离上京,萧烬安顾虑稍少些,见白照影已经吓呆了,他隐晦地表达着安抚意味,拂去白照影飘落肩头的纸钱,指头悬在白照影肩膀跟前微收,却引来少年一瞬颤抖。
萧烬安跟着心被扎疼,将那纸钱丢了,他麻木地扫视周围乱葬岗的惨景。
半晌之后,萧烬安轻声说:“我母妃埋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