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65章】拂雪道君喜乐之道胥千星……
宋从心返回九宸山时,无极道门正笼罩在一种古怪微妙的氛围里。
因为要处理天苍山封档为“蛰灾”事件后的诸多善后事务,所以比宋从心更早一步递回宗门的是她再次清剿了一个魔物巢穴的捷报。另一则消息在这重捷报的对比冲击之下,不知为何便显得越发突兀,让不少内门弟子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前不久,无极道门主宗三年一度的外门大比再次落下了帷幕,不少优秀的弟子脱颖而出,为内门注入了新血——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届看似寻常的外门大比中,已经隐居避世多年的明尘掌教竟然再次出山,并且当众收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弟子作为入室弟子。
明尘掌教这一举动,不仅是在外门那锅沸腾的热水中浇了一桶热油,就连内门都因为这则消息而哗然不已。
众所周知,明尘上仙身为上清界第一仙宗掌门人、此世最接近天道的大能,在他收下如今名扬四海的剑宗拂雪道君之前,这位正道魁首从来都不曾表露过收徒的打算。有人揣测这位魁首性情孤冷,不喜弟子随侍在旁;有人猜测明尘掌教修行的是清虚守寂的忘情之道,缔结师徒之缘只会令他徒增烦恼;也有人猜测无极天剑孤高自持,没有任何一位良才美质能被他看入眼中……即便后来明尘上仙收了亲传弟子,这些流言蜚语也从来不曾少过。
拂雪道君被收为亲传弟子时,外界便曾经有过反对质疑的声浪,但无极道门将这唯一的掌教亲传护得很紧,拂雪道君本人又太过争气。在十数年如一日的口碑积累之下,外界那些挑刺的风言风语才逐渐平息消匿。却不想,十数年后的今天,明尘上仙竟又动了收徒之念。
难道明尘上仙已经准备飞升了,故而才起了惜才之心?各方势力心绪浮动,想入非非。但在明尘上仙收亲传弟子之时便已经有不少人向上宗举荐优秀的苗子,却再没有一人能得到明尘上仙的青眼。拂雪道君乃天眷之人他们碰瓷不起,但这位突然出现的“灵希”又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能让明尘上仙再次破例呢?
“有没有可能是你们想太多了?掌教就是年纪大了,已经有了堪称顶梁柱的继承人后,突发奇想又想收一个小弟子承欢膝下了呢?”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不仅是外界一头雾水,就连无极道门的内部都陷入了一种难言的缄默。平心而论,长辈有心收徒,身为晚辈是没有置喙和反对的立场的。但明尘上仙不一样,他收下的弟子已经不仅仅是“此届正道魁首的弟子”,对方甚至还是“下一任正道魁首的同门”。
这也是不少世家望族后来铆足了劲想要举荐自家弟子的缘由,其中一半是为了明尘上仙,另一半则是为了拂雪道君。在他们看来,能成为拂雪道君的同门并受其庇佑,自家宗族再辉煌个千年也绝不成问题了。
要知道,虽然整个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都能与拂雪道君同辈相称,疏远的喊声“首席”,亲近的唤一声“师姐”。但同门弟子和同脉弟子,其中所代表的意义可是截然不同的。即便是在凡尘,某某宗门的长老与掌教理念不合故而分道扬镳之事也绝不少见,但同出一脉的弟子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鲜少有走到反目成仇那一步的。同出一脉的弟子即便闹了天大的矛盾,大年夜祭祖时也还是得咬牙切齿地坐下来共分筷子——这就好比同窗同砚与兄弟姐妹,两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能被掌教看入眼中,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你要不摆这张臭脸,我还能相信你不是违心之言。”
“凭什么啊……?我还以为首席之后,掌教一脉只会等首席收徒了……”
“嘘,妄议掌教,你疯了不成?”
弟子们在寝室中嘀嘀咕咕,躺在床褥间的胥千星忍不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翻了个白眼,撩起被褥盖住自己的脑袋,假装自己已经沉沉睡去。进入无极道门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但对于这个过分清正廉洁的修道清净地,胥千星真的已经受够了。连背后说长辈几句都要遮遮掩掩,这让他的任务如何推进?
胥千星抬手摸了摸自己精致俊丽的面容,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他真的怀疑自己的顶头上司脑壳子有病,才会想出让自己依靠色相去败坏一位堪称标杆的青年领袖风评的“毒计”。虽然他是不介意出卖色相的,问题是拂雪道君三天两头不着家,不是在忙就是在忙的路上,别说勾引了,他现在连人都见不到一面。
领头上司是个脑子有坑的,但完不成任务倒霉的可是自个儿。胥千星也不是没想过另辟蹊径,但这段时日也已经足够让他认清无极道门究竟是什么“虎狼之地”。
想想和他一同进外门的那位吧,好歹也是一目国喜乐大道上手持三毒、搅得好几个宗门世家不得安生的三途客了。结果一身伎俩都还来不及施展,就因为意图在同门中给拂雪道君上眼药而被发现带走了。要胥千星来说,那位同僚八成是在人间无往不胜所以得意忘形了。“人家今天在山门口遇见拂雪道君向她问好却被忽视了人家是不是被道君讨厌了”这种鬼话怎么可能引起别人的共情呢?无极道门这群弟子只会一板一眼地答复“那你换个地方扫洒吧以后别碍着道君的眼了”。
可怜,真可怜。好笑,真好笑。同僚的乐子可比自己找乐子有趣多了。
胥千星躺在床褥中发呆,想着要不干脆自投罗网把脑子有坑的上司卖了吧,这何尝不是一种喜乐之道呢?
不错,胥千星是一目国这个庞然大物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砂砾。他并不是外道或是魔道中人,他属于站在黑白之间灰色地带的那一类旁门左道的修士。所谓喜乐大道,也就是囊括了那些不被主流正道修士认可的欢喜禅、欲升天、见惧怖之类
的小道邪法。创立此道的老祖本意是“尘世多苦厄,自愉多喜乐”,但被后辈发扬光大之后,喜乐之道便成了为了自己欢喜而不择手段的旁门左道,甚至不惜将自身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喜乐之道不被正道认可,因为其违逆了太极的中正;喜乐之道也不被魔道认可,因为喜乐之道偶尔也会有“慈悲喜舍”的圣人问世。
但要让胥千星这样真正的喜乐修士来说,外界对他们道途的了解其实太过片面了。喜乐之道其实可以被归类在极情道中,他们修行的是极致欢愉快乐中的“清醒”,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一道的修士到处搅风搅雨、无恶不作,但实际他们只是为了从他人的七情六欲中领悟超脱。
为此他们不惜操控人心六毒,搅弄一切贪嗔痴慢疑与恶见,笑看人心在欲望与猜忌中互相撕扯。
贪、嗔、痴、慢、疑、恶见,此即为人世六毒。
而在一目国中,喜乐大道的修士也有明显的阶级分层,持一毒者为垢见者,持三毒者为三途客,持五毒者为悲声道,持六毒者为大祸主。
身为能持五毒的悲声道,胥千星自认自己在这一道统中绝对是元祖级别的存在了,但在一目国那些只认修为不认他物的高阶修士来看,他也不过只是一位能随叫随到的低阶修士。特别是他那位脑子有坑的顶头上司,他懂什么喜乐之道?他就知道把金子当烂泥来使。
不过,明尘上仙收了第二位弟子啊……胥千星眼珠子咕溜溜地转着,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乐子可找呢?
拂雪道君回宗之后,无极道门一定会有很多热闹可以看吧?有这么一位声名显赫的师姐立在头上,作为后来者的那位心里一定在惴惴不安吧?若是从这位二弟子身上入手,是否就能打破拂雪道君那堪称无坚不摧的道德金身呢?
同室的外门弟子们还在讨论这次外门大比之事,据说那位名叫“灵希”的弟子在外门中风评很差,性情孤僻乖张,很不合群。虽然她在此次外门大比中表现优异,但针对她的流言蜚语却片刻不曾平息。她本是上一届外门大比中出彩的弟子之一,甚至可以说是那一届弟子中的佼佼者。但因为身份存疑而留定待勘,这才延缓了入门。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位在外门中并不显山露水的弟子,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得到了明尘上仙的青眼,被其收为入室弟子。
“据说她在外门时曾和道君的奉剑者候补起过冲突,道君发落了那名候补,至今都不曾设立过奉剑者……”
“既然道君做出了处置,那应该便是奉剑者候补有过吧?”
“话虽如此,但内门的湛玄师兄后来出面下判,道宗门内不可顶着道君的名义妄自行事,或许……”
众人揣测纷纷,议论纷纷,无论内门还是外门都沉浸在一中压抑的氛围里,只等拂雪道君露面,以此决定这股暗流究竟是平复还是喷涌而出。
在这样紧绷欲裂的氛围中,随着北地的情报消息传回,拂雪道君归宗。就当众人以为她会二话不说登上太初山问询明尘掌教之时,宋从心却带着明月楼门人和燕皇的特使一同归来。之后上报宗门长老,三方势力互相扯皮,归纳整理雪山诸多情报之后,刚回宗不久的道君又跟连轴转似的点了十几名内门弟子前往北地加固蛰的封印。
等到拂雪道君终于清闲下来时,紧张等待结果的人都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
“……散了吧,道君心里只有天下苍生,哪里管得了同室操戈这点破事。”
众人没滋没味地作鸟兽散,只有胥千星看傻了眼睛。
他心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那便是整个无极道门都没人鼓起勇气站出来,告诉拂雪道君她多了一个师妹的事情?
第222章 【第66章】拂雪道君拂雪灵希又相遇……
拂雪道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多出来的师妹吗?
其实不然,她在意,她在意死了。
但是自己多了一个师妹这件事,宋从心竟然还是从明尘上仙的口中知晓的。她在忙完手头上的所有事务后便依照往常的习惯登上了太初山,带着自己此行的见闻以及北地的特产。这已经是宋从心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她外出时总会顺手给长辈或是同门捎点礼物,有时是天材地宝,有时则是一些好玩有趣的小玩意儿。有时宋从心离山时也会特意看一眼济世堂内的任务布告,路上若是凑巧遇见了同门需要的材料,也会顺手捎回来。
而对于明尘上仙这等阶层的大能来说,无论宋从心送什么,那都是晚辈的心意。哪怕宋从心失了智送一只蝈蝈,明尘上仙也会欣然笑纳,然后将这只蝈蝈好生饲养到寿终正寝为止。这也是明尘上仙的道场近些年来杂物越发繁多的原因,其中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宋从心相赠。
而这一回也不例外,宋从心将天苍山上转瞬即逝的乌巴拉花封冻在冰块中带回,作为礼物赠予了师长。她如往常一般搀扶着明尘上仙的手在太初山上散步,将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与感悟道于师长知晓。明尘上仙很少会发表自己的看法,只会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她,听她说那些或许快乐也或许令人感伤的过往。
“原来如此,雪山神女最终还是等到了她想见的人。”明尘上仙抚了抚宋从心的额发,比起初见时宛若城墙般的冷硬,如今的明尘上仙温淡得如同落在雪地上的云,“此行你也是经历颇多,为师相信你的决策以及判断,但还是希望你更加顾及自己。”
“徒儿明白,师尊放心。”宋从心搀着明尘上仙的手,外表年岁相差不大的师徒之间牵手过于亲密,这种完全没必要的搀扶反而恰到好处,为明尘上仙更添一分年长者的气息。宋从心在山间转了一圈,看自己种下的花花草草长势颇好,心情也变得明朗了许多。师徒二人往回走时恰好经过了明尘上仙道场外头的厢房小院,那是宋从心还未成丹之前居住的弟子院落。宋从心故地重游,却有些意外地发现院子外竟堆放了一些杂物,灵田似乎也被收拾过一遍。
“啊,尊上,还有道道、道君……”一名身穿奉剑者服侍的少年恰好从院子里走出来,冷不丁撞见宋从心和明尘,竟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累土。”宋从心喊出了少年的名讳,“有人入住文光院了吗?”
“回道君,是的。”累土有些局促地站稳,却不知为何看了明尘上仙一眼,“入住的是、是……”
累土面上肉眼可见的为难,宋从心正觉得古怪,明尘上仙却突然拍了拍她的脑袋:“是你的师妹。”
哦,原来是师妹啊。宋从心下意识地颔首,点到一半时却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师长。
“是为师新收的入室弟子,道号与名同,为‘灵希’。”明尘上仙的语气十分平和,并不觉得自己新收了一名弟子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是上一届留定待勘的弟子,于今年外门大比后进入了内门。湛玄说你们见过,为师正想着择日将此事告知于你。”
择什么日啊,师尊,您应该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发消息给我!宋从心本已古井无波的心脏险些没从喉咙里蹦出来,在错过女主入山门的事件之后,她竟然连女主拜师的重大场面都错过了?!宋从心内心崩溃尖叫,神情却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很快恢复如常,心平气和道:“原来如此。”
宋从心和明尘上仙的态度都很冷静,这让紧张拘谨的累土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心想,宗门内的流言蜚语果然都是胡乱揣度,道君怎么可能会介意这种事情。
放走了无辜的累土,宋从心才有些心累道:“师尊应该早些告知徒儿,徒儿也好准备见面礼。”
宋从心和毫无自知之明的明尘上仙不同,她很清楚“正道魁首徒弟”的名号在带来显赫声望的同时会引起多大的非议。原书中的灵希便
没少被嫉妒她的同门挤兑,即便现在宗门内的风气比以往清正,但宋从心还是希望能够防范于未然,不让这个徘徊在人魔边界处的师妹因为对人世的绝望而投身黑暗。
“事出突然,抱歉。”明尘上仙并不会耻于向徒弟道歉,他解释道,“灵希这孩子有些特别,她需要庇佑以及一定的引导。”
宋从心心想,女主当然是最特别的。她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徒儿那边也可以住人,不如让师妹与我同住?”
宋从心猜测以明尘上仙淡漠寡言的性子,原书中的两人必然不可能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十有八九是日久生情。既然如此,自己如果能在不违背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改变这个境况,是不是就能扭转改变书中的命运轨迹?
“……”明尘上仙沉吟了片刻,但最终还是道,“引导她是为师的职责所在,为师既然收其为徒,自然也要担起责来。你已经替为师分忧太多,灵希不是你的责任。”
明尘上仙和那些广收门徒但转头便丢给自己弟子去养的修士不同,他认为缔结师徒之缘便意味着他将要承担起这个后辈的教养之责。这份责任是不可推卸也不能转移的,与大弟子拂雪无关,与其他人更是无关。明尘上仙会指引并且教导自己的弟子,而将来弟子若是行差踏错,他也将承担起同等的责任以及罪过。
养而不教是为罪,不教而诛谓之虐。或许正是因为明尘上仙将此看得太重,所以在过去的千百年间他都不曾想过收徒。
明尘上仙都这么说了,作为晚辈的宋从心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担忧自己说得太多会让明尘上仙察觉到不妥,将尚未发生的事情套到活在当下的人的身上是不公平的。宋从心正是为了避免那个未来才努力至此,又怎能被那绝望的未来套住?
不过,托了明尘上仙的福,宋从心终于明白为什么近来一段时日总有同门弟子对着自己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了。感情是大家觉得“掌教背着首席收了入室弟子”这件事可能会让她难受?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宋从心除了偶尔会纠结一下原书中泼了人满脸狗血的师徒恋情以外,她对于师尊收徒之事真的没有任何意见。
小孩,那可是未来的希望啊。看着雨后新芽郁郁葱茏,人生都仿佛充满了向上的动力一样。
宋从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正朝着慈祥的年长者急剧靠拢。来都来了,宋从心决定去看看自己的小师妹,上次在外门的见面实在太过仓促了。
“师妹喜欢什么呢?”宋从心问道。
“……”明尘上仙思忖片刻,道,“还是让她自己告诉你吧。她,着实是个特别的孩子……”
这已经是明尘上仙第二次强调“特别”了。宋从心觉得怪异的同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总觉得师尊和灵希之间似乎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这让被排斥在“秘密”之外的她有些难过。但宋从心是擅长调整自己的,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挑了几件入门修士合用的法器以及丹药凑了个“新手入门大礼包”便往院子里去了。
宋从心找到灵希时,发现她正倚坐在后院的长廊之下,怀里抱着剑,抬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从心刻意在木质的长廊上踩出脚步声,少女也没有什么反应。她一身简朴的弟子服饰,长发用一根绸带竖起,靠在柱子旁宛如一座蜡像。
会给晚辈带来压力的明尘上仙被宋从心“赶”到了一旁,负手站在长廊下安静地观望。宋从心见灵希没有反应,以为她是入定或是睡着了,便凑近她侧首细看。
原书提及的女主角,容貌自然不差。上次见面时因为寒咒之事而来不及细看,此番一见,宋从心才有些意外地发现灵希竟是五官深刻、宜男宜女的长相。但这种堪称俊丽的容貌在那双仿佛陨日般清亮的眼眸的映衬下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任谁见了灵希第一眼,印象最深的永远都是那双金灿灿的眼睛。
……等会儿,眼睛?宋从心有些迟疑地看着木桩一样的少女,想了想,还是在灵希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究竟是在梦游还是睁着眼睛睡觉?总不能是在梦游?宋从心动作放得很轻,却不料即便是这么轻的动作,少女还是被“惊醒”了。
只见少女猛然抬头,眼瞳中的金光更胜几许。她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额头瞬间分泌出大量的汗水,手更是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但是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拔剑,宋从心观察到一个克制的动作,她似乎在摁捺自己拔剑的冲动。
宋从心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做其他多余的事情。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灵希,观察她情绪与神态的每一寸变化,伸出的手虚虚悬于灵希的肩膀之上。
或许是一个吐息,也或许是几个眨眼的间隙,怀中抱剑的少女逐渐平复了下来,神情也恢复了冷静。但她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汗水已经湿透了她的背脊。她眼中游离不定的金光缓缓收拢,宋从心却莫名地从中读出了浅浅的绝望以及倦意。
她似乎是直到这时才发现宋从心的存在,短暂的沉默以及茫然之后,她开口道:“……拂雪,师姐?”
宋从心安静地打量着她,并没有开口说话。灵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眸微微一黯,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一句,却见眼前之人突然抬手,抚上她的天灵。
第223章 【第67章】拂雪道君灵视之人眼中景……
宋从心觉得,人有时候还是要有话直说、情报共享,这能让人少走许多不必要的弯路,省下许多心力,去做更多的事情。
所以在堪称冒犯失礼地查探了灵希的灵魂状况之后,宋从心二话不说便拽着灵希的手来到明尘上仙跟前,坦然直白且一针见血地道:“师尊知道师妹的异况吗?”
“知道。”明尘上仙也很坦然,语气平静。显然,他不觉得这是需要隐瞒大弟子的事情。
原来师尊知道。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她一手牵过明尘上仙一手牵着灵希,师徒三人朝着院内走去:“既然如此,我们坐下详谈吧。”
灵希被宋从心牵着一只手,神情还有些不在状态的茫然迷离。她频频扭头看向明尘上仙,似乎想从他身上得到一个答案,但同样都是被宋从心牵着走的人,明尘上仙也是容色淡淡,看不出其他的情绪。看着明尘上仙这副模样,灵希似乎也明白过来这个“家”里当家做主的人是谁。她低垂着头颅,默不吭声地跟在师姐身后亦步亦趋。
一大一小就这么被宋从心牵进了内室,明尘上仙十分自然地取出一罐茶叶,宋从心则摆出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身为最晚入门的那个,灵希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话语权,见状也只能在茶几旁寻了个位置坐下,作洗耳恭听之态。
人如果都能长嘴,这个世界一定能少去许多纷争,充满美好与光明。宋从心烧水烹茶,心中如是想道。
宋从心并没有给两人摸清楚现况的时间,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单刀直入。
“所以,师尊您知道师妹是人妖魔三族混血,并且神魂魂力已经堪比徒儿在雪山遭遇的蟠龙神了?”
“咣当”一声,灵希端茶的手猛然一抖,不慎将茶杯打翻,茶水撒了自己满手。她手背被烫得通红,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僵硬地坐着,发白发紫的唇微微颤抖。
“小心。”
明尘上仙探手过来拿走了翻倒的茶杯,宋从心两指往灵希手背上轻轻一点,一点萤火般的绿光拂过,皮肤上炽人的烫意便被柔和的春风抚平。灵希抬头,便看见宋从心颦蹙的眉宇,她反应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却见师姐在治好她的伤势后,给她又斟了一杯茶,目光再次落回到了师尊的身上。
“……”明尘上仙似乎斟酌了一下这个问题应该如何回答,但举目四望,平
日里总是替他开口说话的佐世长老不在这里,“三族混血之事,不知。”
虽说不知,但宋从心看明尘上仙的样子也猜得到师尊心里是多少有数的,毕竟人族的躯壳难以承载如此庞大的魂力。如果灵希是神魂强大的高阶修士也就罢了,但灵希偏偏不是,能承载如此庞大魂力的同时血肉之躯还没有出现崩溃扭曲的迹象,这已经足以证明灵希的血脉有异了。
宋从心顾不得茶水滚烫,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舌:“大夏国的调查结果我会整理成卷宗,稍后递交给师尊。关于师妹的身世问题……我们暂且放一放。比这更要紧的,对于师妹身上的异况,师尊可有解决之法?”
“为师封印了她的‘眼睛’。”明尘上仙也抿了一口茶水,“但作用有限,这孩子的灵魂长期遭受磨损,已经分不清真实与虚假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呢?”
“灵视之人可见神诡之物,她眼中所见之景与常人不同。灵魂磨损之后,她臆想之物也会出现在感知之中,三者交织,真假难辨。”
宋从心忍不住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过高的灵感与重度磨损的灵魂,灵希到现在都还没疯掉,真的太过不容易了。
“她试图自救,为师不能坐视不理。”明尘上仙道出了自己收灵希为徒的原因,“这孩子很聪明,她无师自通了坐忘之法,将自己的灵魂磨损降至最低。但此法与封印一样都是治标不治本,她必须提升自己的修为心境,确立自己的道心。直到神魂强大到足以承载这份强大的灵性,她才能从中得以解脱。”
红尘多疾苦,有人畏惧生老病死,有人畏惧爱憎别离,然而三千道途殊路同归,最终所指皆为超脱之道。
宋从心和明尘上仙讨论之时,灵希从头到尾都木着一张脸,没有开口说话。她对外界的感知十分钝感,直到一双温暖的手再次抚上了她的天灵,她才突然打了个冷颤。
灵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种奇怪的感觉,师姐每次触碰到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从浑噩中清醒过来的感觉。但对于灵希而言,绝望与浑噩是她用来包裹自己的茧,她要活下去,就必须将自己的神智藏得更深一点。
宋从心接连两次的触碰惊动了灵希封存的神智,那双干净得近乎非人的金棕色眼瞳中逐渐浮起人性的清明。她感觉到覆在自己天灵上的手突然散发出阵阵霜寒之气,那些寒气如同看不见的丝线般温和而又不容拒绝地侵入自己的魂灵。灵希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一道清淡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别动。”
那股冷意侵入了灵希的神魂,潜入她的识海,冰冷却又温柔至极。那种冰凉让人有些怀念,就像人的灵溯回流转,回归了母亲的怀里。
灵希来不及反应,就感觉那股凉意如漫上来的水般袭上了自己的眼睛。丝线搭建起桥梁,建立了共感,灵希能感觉到,另一个强大的灵魂在她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宋从心动用了明觉之神的权能,共享了灵希的“眼睛”。
对于原书中的女主,《倾恋》这本第三人称为主的小说其实并没有详尽地描写灵希的心理活动以及感官世界。在逐渐接触到真相的今天,宋从心隐约猜测到灵希身上恐怕还有什么隐藏的秘密。但在真正建立起共感之后,眼前呈现出来的光影依旧让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宋从心感到心惊。
刺耳的鸦鸣在长空下凄厉的回荡,没有布置清雅的茶室,没有温暖和煦的天光,藉由灵希的双目呈现在宋从心识海中的是极其荒诞怪异的场景。
破败腐朽的院落与黯淡无光的天幕,盘旋的寒鸦与高悬天际的残阳血日,分明是太初山文光院中的布景,却仿佛已经荒废多时、无人问津。
摆放在身前的茶几通体发黑、木质糜烂,摆在桌上的茶杯盛装着浑浊不详的黑水,散发着腐败陈旧的气息。宋从心持起茶杯,鼻尖分明能捕捉到清淡雅致的茶香,但抿入口中却是一口饱含铁锈腥气的污血。“她”的五感麻木而又混乱,确实如明尘上仙所说的那般,虚实交替,真假难明。
一切都仿佛是真的,一切又仿佛都是假的。即便明知是假的,落在自己身上,痛楚也是真的。
灵希眼中的一切是如此的光怪陆离。
宋从心放下茶杯,抬头朝前方望去,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跪坐着一名面目空白、半边身体却长出枝桠的银发女子。大抵是因为知道眼前这个面目空白的女人就是自己,宋从心反而更能感受到那种照镜子般的恐惧。距离“自己”再远一点,则是形影如常、没有任何变化的明尘上仙。不知道是不是此世最接近天道的人在幻觉中都显得与众不同之故,即便身处如此诡谲阴森的场景之中,明尘上仙依旧如巍巍青松,鹄峙鸾停。
他此时正敛袖正坐,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无论尘世几度变迁,他都如青山般巍峨耸立,不变不移。
宋从心略微有些愣怔地注视着明尘上仙平静宁和的眉眼,她突然便能理解,为何原书中的“灵希”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爱上自己的师尊,纵使万劫加身亦不言半字悔意。
恐怕对于灵希而言,世俗的枷锁与常世的伦理在足以摧毁一切的苦难之下都早已不值一提。明尘上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明光,是她难辨虚实的眼中唯一不变的风景,所以她追逐他,便如同飞蛾逐火、蜉蝣溯水,是理所当然也难以逃脱的宿命。
方才在庭院中的相遇,灵希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摁上剑柄,但她的理智却违逆她的本能,否决了她的恐惧。仅此一事,宋从心便知道,无论日后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在当下,灵希无疑是个好孩子。她为了不伤害他人,宁可自己咽下这近乎锥心刺骨的恐惧。
宋从心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
被暂时剥夺了感知的灵希在短暂的恍惚后回过神来,再次抬头之时,却发现眼前的世界突然翻天覆地。
“我暂时……封印,可以……”不远处,面容如水纹般模糊的女子似乎说了些什么,灵希听得并不清晰,“现在……如何?”
神情麻木的灵希缓缓地瞠大了眼睛,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眼中所能看见的事物就像隔
着一层水幕,变得模糊而又光明。虽然隔了一层浮薄的水幕,但这层水幕也隔开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扭曲幻影。灵希看见了阳光,看见了茶室与桌椅,她看见额间生有莲花印记的银发女子眼神关切地凝望着自己。
女子触碰她脸颊的手指温暖而又柔软。她的身后,孤高的云上人注视着她们,就像注视着废墟缝隙中挣扎萌芽的生命。
灵希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受困于虚实之间的,年少时她也曾以自己的眼睛亲眼见过这个世界,她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后来她眼中那般森然诡谲的模样。但与自己的幻象作困兽之斗这么多年,灵希早已忘记了尚且幸福的童年中落在眼中的风景。
隔着一层水幕,灵希对世界的感知依旧迟钝,但至少灵魂不再饱受凌迟。
“从明日起,你将开始道法的修行。”
明尘上仙放下茶盏,容色淡淡地宣布道。
“拂雪,你一道前来,为师亦要品鉴你的琴剑。”
第224章 【第68章】拂雪道君宗门琐事与相处……
明尘上仙已经为灵希的“眼睛”施加过一次封印,宋从心再次施加的封印则作用于灵希的灵魂。
托雪山之行的收获,对于灵希目前遭遇的问题,宋从心可以说是专业对口了。灵希的问题在于她的灵性过高,从而导致她对一些常人无法观测到的神诡之物过于敏感,这就好比一个人失去了眼皮或是自己的皮肤,对常人而言或许只是一阵微冷的寒风,对于灵希而言就可能是剜肉的尖刀。
而现在,明尘上仙替灵希蒙上了眼睛,宋从心则给了灵希一身皮囊。虽然正如明尘上仙所说的那般是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让她能捱过这痛苦的劫难。
“现在感觉如何?”宋从心问道。
“……好似,沉在水中。”灵希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她神情恍惚却几近贪恋地看着周围的摆设,就连茶几都摸了又摸,像刚刚接触世界的婴儿。
“模糊,有些凉,但是……这样很好。”灵希看着茶杯中清澈碧绿的茶汤,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没有味道,像寻常的水。能感到一点点暖,但不多。能感觉到手里拿起了什么,但不知触感。好像有一层水……把我裹起来了。”
“但是,这样……很好。我觉得,很好。”
灵希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害怕宋从心不相信一般,她连续重复了两次。对于长期饱受灵魂磨损的人来说,这种怪异的钝感竟也是一种救赎了。
“那就好。”宋从心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是仿照大怖救渡度母将自己沉入寒潭以护心智的举动改换而来的术法。然而宋从心并未熟练掌握明觉之神的权能,灵魂又是极其精细敏感的存在,如今能一次成功也是运气使然。
再次发现了一个《倾恋》中不曾点明的秘密,宋从心心中多少有些难言的恻恻。灵希看起来也不过才十八九岁,放在前世也不过是还在上高中的孩子,但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之上却已经饱尝了人间的疾苦,而往后等待她的也不是苦尽甘来、柳暗花明,而是更为残酷黑暗的现实。
如今,宋从心完全能理解明尘上仙收灵希为徒的初衷了。虽然其中或许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但灵希身负如此奇异的血脉,却还艰难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人性与理智。若是对灵希置之不理,她很可能便会彻底倒向黑暗的一方,成为史无前例的灾厄。但若要将她放在身边,普天之下,除正道魁首以外,又有谁能有这等的魄力以及胆识?
而对于明尘上仙来说,即便灵希是三族混血,背后更是承载着滔天的阴谋,但只要她还愿意向光明伸手,明尘上仙便绝不会见死不救。
宋从心心中怅惘,对《倾恋》中记载的故事更是痛心疾首。她心里存了事,便准备向师尊告辞,回去再翻一遍原书的同时也尽量备战明日的考验,却不想她才刚站起身,突然便感到袖口一紧。她回头,却看见灵希略微有些发怔地望着她,似乎是无意识地拽住了她的袖子,回过神来后又立即松开了手。
“抱歉,我——”灵希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但很快她又缄口不语。
宋从心突然间便明白了为何灵希在宗门内的风评如此微妙了,若说明尘上仙寡言少语是因为寿数过于久长、鲜少与人来往,那灵希的沉默孤僻恐怕是源于她过往的遭遇。
拥有那样一双能见神诡之物的眼睛,又难以区分虚实与真假,灵希以前必然经历过百口莫辩的灰心。这些遭遇一桩桩一件件地累积下来,便导致了她如今这般被评价为“孤僻乖张”的性情——独自行动,拒绝合作,引发误会后也鲜少解释,一副任人误解的样子。
宋从心沉默,在灵希收回手后,她突然转身望向明尘上仙:“近日诸事需向师尊讨教。师尊若是不介,拂雪想在文光院中小住一段日子。”
“好。”明尘上仙应道,“需要什么,我让若拙替你准备。”
宋从心的道场距离明尘上仙的道场也就一座山距离,对于已经能撕裂空间随意穿梭的大能修士而言,这点距离跟邻里也没多大区别。
宋从心其实不算清闲,她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但对于无极道门的同门,她永远都愿意拨出时间。既然要在文光院中小住,宋从心自然不能继续像在自己道场中那样随意,日常生活基本都靠傀儡人偶凑活了事。因此,再三斟酌过后,宋从心托付纳兰清辞为自己选几名外门弟子打理日常事务。
择选奉剑者之事拖到现在都还没个影子,好在宗门也体谅宋从心风里来雨里去实在无心挂念这点小事。听闻宋从心此次有心在宗门常驻,管事长老们立刻便将早已选定好的奉剑者候补名单呈递上案桌。纳兰清辞从中择捡了一番后,选出了两名风评最好、待人接物都很稳妥出挑的弟子作为考察对象。
一目国的探子胥千星恰好便被选中。他立刻便意识到,机会来了。
在文光院内小住是临时做出的决定,宋从心之后又往前殿跑了一趟,和佐世长老交接事务后顺手带走需要处理的案宗。
宋从心此次归宗,身份正式从“内门首席”晋升为“代掌门”。她不仅从佐世长老手中接手过更多的事务,同时她也从明尘上仙的手中得到了暗门完整的调度权利。不仅是宋从心,内门长老们也已经开始培养自己的弟子并将权利下放。若是不出意外,到了宋从心这一代,湛玄会晋升为持剑长老,梁修接手佐世的义务,纳兰清辞晋升仪典长老,令沧海则可能会接手司书长老的义务。无极道门的高位向来是能者居之而非同脉传承,托宋从心的福,这些年内门的竞争堪称水深火热。
应如是目前在潜心苦修,待他突破金丹期后,便要接手分宗的掌门之位了。修士寿元漫长,修行便也难免怠惰,美其名曰水到渠成、欲速不达。但上清界出了一个拂雪道君之后,年轻一辈唯恐被甩下太远,老一辈则忧心前浪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再加上白玉京横空出世,如今的修真界修为水准可谓是突飞猛进。
宋从心终于实现了自己让全天下人做五三的初心,每每想起,她甚感欣慰。
佐世长老告诉宋从心,宗门先前在为她和湛玄二人准备元婴大典,谁知她去了一趟雪山便突破了分神,典礼的规格仪式又要往上提一提了。
“一眨眼,你我都要以道友相称了。”佐世长老看着眼前今夕非昨的少女,恍惚间还能忆起十多年前在外门大比上被众弟子推至首位的孩子。明明不过是一段对修士而言不算漫长的岁月,但不知为何,佐世长老却在眼前之人的身上品尝到了一种近乎残酷的易变。
“师叔说笑了,拂雪也已经走过凡人的一生了。”宋从心摇了摇头。这世道的凡
人平均岁数也就二十来岁,她确实已经走过凡人的一辈子了。
“我也总有这种感觉,你仿佛不羡长生,而是像凡人一般毫不空落地度过每一天。”佐世长老摇头失笑,她看着宋从心,细长的眼睛里都仿佛藏了细碎的光点,“你搅动这一潭静谧的死水,虽然不知道明日如何,但至少现在的上清界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当道时更有活力。”
五百年前的那场灾劫致使上清界传承断代、青黄不接,老一辈的人咬紧牙根也只能维持这世道“不变”。所幸身为先行者,他们终于等到了冉冉升起的明天。
“元婴大典错过了,分神大典可含糊不得。”
宋从心的晋升太快,长老们又总想着给她安排最盛大的典仪,结果便是金丹和元婴都不幸地错过了。
宋从心的分神大典安排在天景雅集之后,长老们都摩拳擦掌、铆足了劲誓要操办一个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型仪典。唯独宋从心十分忧郁,她心想,师尊已经收徒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准备啥时候坠入爱河,她好提前做好登基的准备。
这谋权篡位的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啊。
宋从心从未忘记,自己在《倾恋》原书中的形象是一位嫉贤妒能、古板迂腐的大师姐,她付出这么多努力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和书中人的影子彻底区分开。但次日,宋从心在前往太初山的路上得知灵希如今已是融合期修士,而且她上一次参加外门大比时入道不过半年、持剑不过数月,却一路从璇照突破至开光……
灵希目前之所以修为卡在融合期巅峰,是因为她有意压制自己修为的增长。厚积薄发之下,她很可能刷新宋从心的记录,成为修真界首位“未满二十的心动期”。
宋从心:“……”
宋从心完全明白了原书中的那位“大师姐”为何会心态失衡到那种地步了,想想那个出生既是分神、三十多便登上渡劫的重溟城主以及两百岁的大乘期明月楼主,这换谁能不发疯?即便是姜家那位正正经经修炼、没有奇遇也没有天材地宝辅佐、一路稳扎稳打修炼上去的天才道君也是将近两百岁才晋升至分神。而现在的天才一个比一个离谱,简直堪比游戏中后期的数值膨胀,已经完全不讲武德了。
“师姐?”小师妹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宋从心的衣袖又很快松开,这种仿佛在确认眼前人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举动实在可怜可爱。
“我在。”无论宋从心内心是何等的崩溃,但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宋从心悲愤地撸了撸未来魔尊的小脑袋,灵希也毫不反抗地任揉任摸。她甚至还微微偏头将脑袋往宋从心掌心里凑,可以说是相当乖巧懂事了。
然而师妹乖巧懂事,宋从心却有意克制,她仰头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片刻后却并无多少留恋地收手。
“走吧。”
宋从心背着琴匣,琴匣里藏着她的剑。她剑上霜寒,卷挟着人世的风雪。
但发誓要为众生拂雪之人,又怎会畏惧握住自己的剑?
第225章 【第69章】拂雪道君以剑问心敬天地……
明尘上仙是一位十分称职的师长。
无论是技艺、道途、人生的困惑还是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困难,明尘上仙都很乐意为自己的弟子答疑解惑。虽说上清界有“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说法,但明尘上仙在教养弟子这方面上耗费的绝不仅仅只是口头的指点与资源的倾斜。即便是忙碌奔波、三过宗门而不入的宋从心,明尘上仙也会抽出时间定期考教她的剑术、或是聆听她的琴音,但凡发现她心有郁结或是急功近利,明尘上仙便会出手把她往回拨一拨。
可以说,宋从心在短短十数年间修为便突飞猛进到这等境界都不曾出现心魔之虞,除了她时刻警醒自己以外,明尘上仙也是功不可没的。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宋从心没想到自己突破分神期后的第一场考验,竟然是与师尊对练。
“……徒儿明白了。”
宋从心深吸一口气,拔出自己的剑。
分神期与元婴、金丹一样,都是修真界中堪称天堑的分水岭,突破分神期不仅意味着能庇佑一方、能在上清界大能之列拥有一席之地,跨越分神期也意味着有资格问鼎清云、飞升成仙。而分神期往上便是炼虚合道之境的修士,与其他能形成境界碾压之势的位阶不同,炼虚合道之境的修士基本都已经触碰到了大道真意。
这等境界的修士已无高下之分,区别只在于不同位阶的修士对“道”的参悟各有不同。若要问炼虚合道期修士中的合体期与大乘期的战力有什么区别?宋从心只能说,没有区别——“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放在这个位阶之上是再真实不过的至理之言,同样都是毁天灭地、寿与天齐的存在,难道还有人在意谁毁灭世界的速度快点,谁毁灭得慢点,谁死得早点,谁死得晚点?
炼虚合道之境的修士已经超脱了生死轮回,即便是死斗,肉-体的毁灭都算不得真正的死亡。若真的遇上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的死敌,把人杀了之后还得想办法将对方的分魂找出来逐一毁掉。这要是一个没处理干净,哪怕仅剩一丝残魂,对方就可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夺舍重来,再跟你斗几百个回合的生生灭灭。
所以,上清界修为越高的大能便越是隐居避世,没谁闲得没事做非要出去跟人结仇死斗。羁绊牵缚人心还容易坏了自身的道行,这又是何苦来哉?
明尘上仙的“品鉴”当然不是考验宋从心的武力,他真正想探问的是宋从心的道心。
事实上,鲜少遭遇瓶颈的宋从心也有相似的观感,在这条青云路上走得越远,她心中便越是感到迷茫。虽说这种迷茫还不至于阻止她前进的脚步,但她有时候也会思考,对于广袤无垠、超越一切认知极限的宇宙而言,人类眼中伟大的文明与意志,真的有意义吗?
数千年的历史,对于鸿蒙宇宙而言,会不会只是一个星云吐息的时间?
如今,随着天书上记载的故事逐一呈现,越发接近真相的宋从心便越发感到脚下的泥足深陷。那个能瞬间诛灭大壑三千神念、仅一个预言便让明觉之神陨落的“祂”,真的是自己能够顽抗敌对的存在吗?而自己真的有迈向那无垠的宇宙、敢于面对一切恐惧与未知的勇气吗?
宋从心不知道,她不知道,所以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将这种迷茫付诸自己的剑。
宋从心的剑术经历过千锤百炼,她的行剑运剑都能品出她付出的努力以及汗水,从她的剑上便能读出她所经历的一切。明尘上仙则不同,他的剑很干净,干净得看不出其他人的痕迹。宋从心在天书中经历过无数次剑斗,但其中并没有明尘上仙,恐怕是因为天书也无法复刻明尘上仙的剑。
你能推断出流云飞渡、忽来山雨,还是能预知到飞鸟来去、松风鹤影?
宋从心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无论是绽放的霜花还是令人窒息的重水,对于天地而言都是如此渺小的尘影。剑势一次次被阻挡,剑锋一次次被敲落,宋从心眼中茫然愈甚,心中却越发平静。人朝着天地挥剑是一种可笑愚行,妄图斩落天空的一角更是狂妄傲慢无比。
明尘上仙站在原地,手持一段枯木,便将宋从心逼得寸步难进。她冠绝内门的身法,她千锤百炼的剑技,在广袤无垠的苍穹之下都没有意义。
最终,宋从心停止了这种徒劳的进攻之举,她站在距离明尘上仙不远处,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慢慢来,不急。”
明尘上仙拍了拍弟子的脑袋,留给她思考的间隙。而后他抬手招来一旁抱剑旁观的灵希,开始纠正指导她吐息纳炁之法。
比起宋从心,明尘上仙对灵希的教导更多是体现在言语之上,因为宋从心已经不需要技法的指导,她更需要追寻自己的道。
“师尊最初是为何踏上修行的呢?”灵希在草坪上盘腿入定之时,宋从心望着蔚蓝如洗的碧空,陷入了沉思。
“为师修行的理由与世人并无多少不同,最初无非便是想寻一柄斩却贪嗔烦恼的慧剑,求得长生逍遥之法。”明尘上仙轻声道,“后来,见众生疾苦,心有不忍,欲渡众生,框定正法,寻求力量与解脱之道。再后来……是为了不成为囚笼中溺死的鸟雀。”
“溺死的鸟雀?”宋从心迟疑地重复着。
“嗯。世人皆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然而大道或许并非世人认知的那样呢?”明尘上仙微微仰头,和宋从心一起仰望天空,“拂雪,你可曾想过天外天的光景?”
宋从心心想,她知道啊,她曾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观测过天外天。大气与臭氧层外的天空不是身处大地之上时所见的蓝色,星星也不是渺小得能被攥在手中的微尘;月亮上没有玉兔与桂树,只有坑坑洼洼的地表与冷冰冰的浮土;宇宙是比人类一切所知的黑暗还要更深邃的未知,光在宇宙间行走也要以年为单位……
宋从心知道很多,所以她对宇宙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奇。顶着生而知之的名头,宋从心将自己的心中所想都告诉了师尊。
“原来如此,拂雪确实是见过天外天的世界。”明尘上仙听罢,竟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但若非亲眼所见,拂雪又怎知此世的天外天与所知的大有不同呢?”
宋从心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很快她又沉默了下来,她为什么坚持自己的认知才是正确的呢?明明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星球了,这里天是圆的,大地是方的,“日月”是随着神舟流转的,漫天星辰牵引着如同丝线般无形的力量。她如何就能肯定这里的宇宙也和自己前世所知的一模一样?
“徒儿明白了,师尊。”宋从心想了想,又道,“师尊见过天外天吗?”
“嗯。”明尘上仙淡笑,“在为师那个年代,人们相信天上有三十三重天,有如同人世皇朝一般的天庭。后来——”
“后来?”
“后来,飞升且亲眼见到天外天的人,都疯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隐藏的深意却让宋从心后背一凉。她试图从明尘上仙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师尊?”宋从心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身边人几乎要化作一道飘往苍穹的青烟。
“为师在。”明尘上仙回应道,他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眼神平和地望向自己的弟子,“无妨,那些先辈只是看见了与世人的幻想截然不同的天外天,因此感到绝望罢了。拂雪,为师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人要对天地常怀敬畏。”
“是,师尊。”宋从心其实有些想知道,那些先辈究竟看见了什么,因为什么才感到绝望。但显然,这个问题很难以言语去转述答案。
人要对天地常怀敬畏……吗?宋从心看着小师妹在师尊的指导下练剑,也只能暂时将今日与师尊的谈话放在一边。晚些时候她需要带灵希去一趟天经楼和鉴明院,宋从心入门时,奉剑者特意寻了靠谱的内门弟子为她介绍内门的一切。而灵希与她师出同源,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她来为小师妹引导指点。
经历了一场指导战、又旁观了原书男女主角的日常相处,对爱情一窍不通的宋从心愣是没咂摸出半点甜腻的氛围,只能挠头宽慰自己时机未至。午后,宋从心等到若拙将两名外门弟子带到自己面前,简单将两人需要经手的事务交代了一遍。
纳兰清辞挑选出来的两名外门弟子,一名胥千星,一名云迟迟,名字都很好听,长相气质也很出众。简单的考教过后,宋从心发现这两人各有所长,行事也十分稳沉持重,她甚至觉得只让两人经手杂活多少有些浪费。
将事务交代下去后,宋从心便带着灵希前往内门。像当年谷风为她介绍的那般,宋从心将内门各院以及八大长老的司职都介绍了一遍。
“我若是没有出山,却不在太初与太素地界之上时,通常都在天经楼内。”
宋从心带着灵希进入了内门,她的容貌实在夺目,那满头银丝以及眉间的莲华金印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不少内门弟子看见拂雪师姐带着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女前来时,眼神多少都有些微妙。他们不敢靠近打扰,顶多只是远远地望着,离得近了则朝着宋从心微行一礼,而不冒然上前搭话。
宋从心带着灵希在宗门内转了一圈,先前宗门内关于灵希的流言蜚语便不攻自破。显然在拂雪道君这里,同室操戈、排挤同门是不可能存在的。
宋从心知道灵希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因此这一路上基本都是她在说,灵希在听。两人步入鉴明院时,宋从心却敏锐地发现有人朝她们这边投注了视线,和其他内门弟子不同,这几道视线显然是冲着灵希来的。
宋从心一眼扫了过去,发现是几名穿着内门服饰的弟子,但却是生面孔,应当跟灵希一样,都是新入门的弟子。
“是你认识的人吗?”宋从心问道。
灵希闻言,也回头看了一眼,半晌,却是摇摇头道:“不认识,但其中一个,说过几句话。”
“是么?”宋从心觉得有些意外,以灵希以前的情况,能让她说上几句话可真不容易。
“嗯。”灵希道,“商和,他说要拜师姐为师。我说要拜掌教为师。他说我占他便宜。”
宋从心:“……?”
第226章 【第70章】拂雪道君宫唱商和谓善本……
因为灵希提了这么一句,宋从心难免好奇,多看了那名叫“商和”的弟子一眼。
结果,她发现,名叫“商和”的男弟子与其说是少年,倒不如说男孩。
虽然身量笔挺,如松如竹,但那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和圆滚滚的眼睛,怎么看也才……十一二岁的样子。
站在人群中心的男孩衣冠整洁,神情严肃,但即便他气质稳沉持重,稚气未脱的眉眼也还能看出他实际年龄不大。十一二岁的年纪便拜入内门,如果不是天资绝俗,那很可能便是自幼时便开始引气入体,加之有人从旁指导,故而少走了许多弯路。
宋从心看着男孩秀致的面部轮廓,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宋从心抬手朝男孩招了招,示意他走近些许。
男孩似乎没料到拂雪道君竟然会对自己招手,他眼睛微微瞠大,淡去了身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男孩有些手足无措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直到宋从心朝他颔首,周围的同伴也略带歆羡地侧身让出一条道来,他才抿了抿唇,小跑着朝着宋从心走来。
男孩先是快步走了一小段,回过神来后意识到自己的步伐太过欢脱,这才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步子。他走到宋从心身前,微仰着头看着她,一双如同沉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的眼眸倒映着宋从心的身影,好似漫天星辰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宋从心看着这双明亮纯粹的眼睛,语气温和道:“你叫商和是吗?”
“回道君,是的。”男孩认真地回应,他似乎想在拂雪道君面前表现得更为得体。
“宫唱而商和,是谓善本,太平之乐也。”宋从心沉吟道,“……你,可认识姑洗与夷则?”
男孩嗓音清亮,透着未至变声期特有的柔软:“是的,回道君,那是家父家母。”
“家父家母?”宋从心愣怔了一下,虽然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从男孩口中得到确认,她仍旧有些恍然,“原来是……小宝儿,你竟然都这么大了。”
宋从心看着眼前已经快要长成少年的孩子,第一次感受到了外界时间的流逝。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去外门探访一丘长老时从师弟师妹手中救下的孩子,那个被自己不靠谱的父母喂了几天辟谷丹、饿得嗷嗷直哭的孩子,一眨眼间竟已经长成了这般鹤立鸡群、风采出众的样子。
姑洗与夷则那对常春藤大脑的夫妻,几年前留下书信宣称要去游历大好河山,顺便看看能不能帮师姐做点事。宋从心翻看案宗时一眼便能看出这两人是想找借口出去游山玩水,但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无事不可随意离宗。最终宋从心还是给他们安排了一些教化平民、增补后勤的琐碎事物,姑洗和夷则玩闹归玩闹,但事情一直办得不错。见他们夫妻二人还算靠谱,宋从心便没再多管他们外出游历之事。
只是,宋从心当时以为这对夫妻是带着孩子一起出行的,但后来和一丘长老通信后才发现这对不靠谱的父母竟然把孩子丢给了一丘长老,手牵着手就这么跑路了。
姑洗和夷则的倒霉孩子甚至七八岁了都还没个正经的名字,夫妻两人的来信里一直都称呼他为“小宝儿”。姑洗和夷则说自己原本就是孤儿,没有姓氏也不知宗族,不如等孩子拜入师门后再由师长为孩子取道号,在这之前都先凑合着。一丘长老倒是有心给孩子取个名字,但以他那个外门弟子道号全靠抓阄的取名水准,宋从心一度以为这孩子会叫“春来”、“石滑”、“叶不尽”之类的名字……
从拂雪道君的口中听到自己的乳名,男孩禁不住脸蛋微红,清亮的嗓音也略微气弱:“是、是的,为了参加外门大比,晚辈得了长辈的允许后,自行取了名字……”
宋从心一听,头就觉得痛了。姑洗夷则你们两个不靠谱的究竟还能不能行了?孩子自食其力长到那么大也就算了,居然连名字都是孩子自己取的。
而在听完
商和的描述之后,宋从心也终于知道为何他这么小年纪便能拜入内门了。商和这种情况属于宗门的“仙二代”,父母都是宗门弟子,自身又从小接受宗门的教导,可谓是根正苗红。这类弟子从小便伐经洗髓而且知根知底,直接便能跳过留定待勘等不必要的身份调查步骤。通常来说,仙二代只要外门大比上的表现不算太过糟糕,基本都能拜入内门。毕竟修士越是接近天之道便越是子息艰难,若有后嗣传承,宗门都会有所宽待。
比如应如是,就也属于这一类的弟子。
话虽如此,但商和这么小的年纪便能在外门大比之上脱颖而出,除了自身表现足够优异以外,他在外门长老中的风评应该也相当不错。
“商和,是个好名字。”宋从心夸道,姑洗和夷则之名皆为十二律之称,商则为五音,这个名字一听就能联想到孩子的父母。
……虽然父母不怎么靠谱。
“恭喜你拜入内门,若是早些知道,我应该给你准备一份入门礼。”宋从心负手而立,雪衣银发,端得是仙风道骨,“之后我会补上的,你在内门过得可还习惯?”
“回道君,晚辈一切安好,同门都很友善,日课也十分充实。”男孩认真得近乎严肃,一板一眼地回答着。
“那就好。”内门门风清正,即便同门之间有竞争,那也是良性的。宋从心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刻入一丝自己的神念:“此物赠你。”
商和接过那枚刻有七弦与剑的玉牌,“鸣弦剑徽”是拂雪道君成名后、宗门为其钦定的标志。持此玉牌者便能开启护山大阵登上太素山,即便拂雪闭关也能叩关请求一见。目前内门中也就只有纳兰清辞、梁修、令沧海和应如是等人有此令牌,这相当于宋从心道场的门钥匙。
虽然宋从心平日里并不会封闭道场,但持有这枚令牌就等于得到了随时可以拜访的准许。
“平日里若有困惑之事,随时可来寻我。”
宋从心心知商和这孩子成长不易,有心照拂一二,却不知自己此举将会在内门中掀起多大的风波。对宋从心来说这就好比侄儿跑到自己的城市读书,作为长辈的自己邀请侄儿常来家里做客。虽然不明白商和为什么接过玉牌后就是一副表情空白的样子,但临走时她还是没忍住摸了摸这孩子的头。
“师姐打算收商和为徒吗?”回去的路上,始终沉默的灵希突然开口道。
“我暂时没有收徒的打算。”宋从心心里还想着事,随口应道,“何出此言?”
“因为商和在外门很有名。”灵希语气透着一股死了一样的平静,精神状态十分稳定,“在我进入外门之前,他是唯一一个明目张胆喊出要拜入掌教一脉的弟子。”
宋从心:“……?”
啊?
“外门长老曾说,商和刻苦上进,严格要求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下,即便是最刻薄的人都不会说他痴心妄想。”灵希复述着他人的评语,但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听起来有种莫名的诡异,“长老还说商和父母有点靠不住,所以他才变成这种少年老成的样子。”
宋从心:“……”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离谱,但是我作证,这是真的!这孩子能活那么大真的很不容易!
灵希说完便再次缄口不言,宋从心却是陷入了沉思。她将玉牌赠予商和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掌教一脉的弟子并不只是单纯的道统传承。宋从心不在乎弟子的天赋资质,但是对方是否有走上这条路的勇气以及觉悟?商和年纪还太小,目前看不出来什么,但其心性与韧劲确是可取之处。
一眨眼,自己都到了可以考虑收徒的时候了啊。宋从心有些沧桑地想道。
宋从心已经突破分神期的消息目前还未大肆宣扬出去,目前只有宗门长老以及明尘上仙知道这件事情。为了明年的天景雅集,宋从心这段时间都尽量待在宗门里。平日里和师尊论论剑,指点指点师妹,处理案宗以及整理各地的情报,活得忙碌而又充实。但无论是宋从心还是幕后之人都很清楚,他们只是在等待下一次的博弈。
宋从心私底下做了不少准备,若是幕后之人没有出手便也罢了,对方若是出手,这些后手便可能成为致胜的契机。
天景雅集之前,宋从心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联系上了东华山,与其共商暗门弟子的安置问题;其二是将灵希的奇异血脉留了档,并且上报了宗门。
佐世长老看见宋从心递交上来的案宗时,险些失态地喷出口中的茶水。她顾不得夜色已深,连夜带着案宗便上了太初山,和明尘上仙单方面吵了一架。正道魁首收了一名三族混血的入室弟子,佐世长老从未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之后还是宋从心出面解释了前因后果,并告知了灵希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外道阴谋。
佐世长老原本被明尘上仙的独断行径气得三尸神暴跳,但在听过宋从心的解释后,佐世长老也意识到这其中恐怕并不仅仅只是可能影响宗门声誉的问题。灵希在这场以天地为局的博弈中是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无论明尘上仙是否采取措施,之后恐怕都有针对他的后手。
明尘上仙收灵希为徒,本意上也是为了化被动为主动。避而不战,本也有违剑修之道义。
“拂雪,你有什么想法?”佐世长老不禁询问宋从心的意见,她没有意识到,在她眼中,这位晚辈已经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挑起大梁的地步了。
“我会深入调查幽神此灵的特性。”宋从心道,“除此之外,我们应当向各宗公开核心的情报,让各宗意识到情况危急的同时隔绝渗透与离间之计。若我没猜错,这幕后之人会以灵希妖魔血脉为借口剑指师尊,控告师尊勾结魔族,道其因私情而弃众生不顾。”
佐世长老并没有深入思考“私情”,反而道:“可若是灵希便是他们造出的神明,他们又为何要将其逼入死地?”
“……”宋从心沉吟片刻,道,“或许,让她绝望,就是外道所要达成的目的?”
第227章 【第71章】拂雪道君凭栏听风晓太平……
多了一个师妹对于宋从心来说,生活反而是多了几分乐趣。
平日里的
宋从心总是闲不下来,大概是脑海中的那根弦绷得实在太久,她无法适应慢节奏的同时也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迫切。紧张地休息,紧张地玩乐,紧张地睡眠,以至于宋从心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脑袋有贵恙,还是说她已经被这种生活虐出了斯德哥尔摩式的依赖性。
这种迫切感很难自我排解,唯有在宗门以及明尘上仙的身边,她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但灵希不同,在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妹身边,宋从心能感到一种宁静。
这种奇异的宁静大概是得益于灵希身上那种被命运玩坏后显得格外淡然平和的气质。与她那糟糕且骇人听闻的过去相比,灵希对目前安逸的生活十分知足。除了日课以外,她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独自一人依靠在长廊的支柱旁,安静地看着庭院中的草木以及远山的风景。
宋从心偶尔忙完了手头的事务便会陪她一起在庭院里坐坐,两人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放空大脑,看着一望无垠的的天空。
宗门内对于灵希的评价依旧微妙,以前与灵希相处过的人都觉得她反复无常,身上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尖刺。现在的灵希倒是很安静,安静得像一潭死水,但无论是乖张孤僻还是现在戳一下动一下的性子,在正常人眼中看来灵希这个同门实在不好相处。不过有心之人也会意外的发现,灵希唯独在拂雪师姐身边时会稍微“鲜活”些许。
宋从心发现灵希其实十分聪明,无论是学习还是对人心的把控,她都颇具见地。但以往的灵希之所以活成那般模样,一部分是她自己有意为之,另一部分则是她实在抽不出心力去顾及别人的心情。但是任由同门继续误会下去,以后指不定要惹出什么事情。万一外道挑拨离间,灵希很可能会落到原书中那般众叛亲离的境地。
因此,虽然灵希的状况并不适合与人深交,但宋从心还是想办法帮助她融入宗门这个群体。
宋从心去天经楼或鉴明院时会顺手将灵希带上,让她帮忙打下手的同时也教她一些东西。帮助灵希与他人建立联系是只有她这个师姐才能做到的事情,明尘上仙也做不到。因为师父固然能为弟子遮风挡雨,但明尘上仙的地位与辈分注定他无法干涉同门之间的相处问题。
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宋从心报以了极大的耐心。相处的时日久了,内门弟子们也逐渐发现了灵希似乎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通人情。
纳兰清辞是最早发现这一点的,这个修行四灵之道的女修有着体恤他人的温柔与洞悉人心的敏锐眼力。然而,这个原书中本就对灵希抱有极大善意的师姐并没有向众人点明灵希的“问题”,而是耐心地聆听灵希的每一句话语。
灵希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匍匐于尘的,她只是膝盖骨被人打碎了,因此难以自己站起。
但一个深陷泥沼都努力自救的人,在他人向她伸出手时,又怎会不珍惜?
“师妹!一会儿老饕师兄要找人试菜,你要不要去试试?”白庆扒着窗台朝静室内的少女挥了挥手,没有打理好的头发毛绒绒的,像只可爱的金毛犬,“你长得那么瘦,应该趁着还没彻底辟谷前多吃一点。”
“……”灵希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书,道,“我尝不出味道。抱歉,没法为师兄提供反馈。”
“欸——”白庆拉长了语调,可他却并不纠结灵希“尝不出味道”的问题,反而歪着脑袋道,“那你能尝出口感的不同吗?老饕师兄最近在研究什么仿荤仿素,我根本吃不出区别,只觉得都挺好吃的。师兄说我是去蹭饭兼捣乱的,不然师妹你负责区分,我负责吃饭?”
灵希犹豫了一下:“我不一定能尝得出来。”
“试试嘛,试试嘛,大不了让老饕师兄加麻加辣。不是说辣是一种痛觉而不是味觉吗?实在不行师妹可以凑个数,俺可以吃两碗!”
宗门内出了名的阳光开朗大男孩欢呼雀跃地拽着灵希的衣袖将人带走了,老饕试菜只会找刚拜入内门不久、还未辟谷的弟子,但白庆仗着自己人缘好也不知道跟着蹭了多少回。梁修早已习惯师弟的跳脱,见状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其实也不知道白庆究竟是为了开解性情孤僻的师妹还是真的想蹭那么一顿饭,但这总归是好事,那便随他去吧。
“可真是好久都没有这么安逸的日子了。”纳兰清辞从梁修手中接过案宗,抿唇轻笑,“难得拂雪师姐没有三天两头往外跑,大家鲜少有机会这样小聚。”
“但还是在工作。”令沧海趴在海量的文书中,困得抬不起头来。
“少抱怨。”应如是不耐烦地用书脊敲了敲桌子,“我人在分宗都被调回来帮忙了,你个住在天经楼里的还有什么不满的。”
“什么叫住在天经楼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的好吗?还有谁记得我是持剑长老的弟子而不是司书长老的弟子啊!上次登记名册时司书长老居然想都不想地就把我给报上去了!这真的很离谱!我再不回山门,师父都要不记得我姓甚名谁了。可恶,师父门下弟子本来就多,我居然还差点被过继了……”
“没有的事。”坐在宋从心身边的湛玄忍俊不禁,伸手薅了薅可怜师弟的头毛,“师兄还记得你,这不是后来又把你领回来了吗?”
“……所以师父是真的把我忘了是吗?”
“……咳,说起来,白庆师弟才是正经的司书长老弟子。”
“对哦,但他整天往老饕那里跑,还整日盘算着究研费,我差点以为他是掌泉长老的弟子了……”
“你们不懂,会算究研费的才是正统司书弟子啊。”
正在室内翻阅文书的宋从心侧首看向窗外,只见能见轮廓的阳光洒落在窗沿,清风恰好卷来一片落花。
突如其来的一股醉人酒香迷得人心神摇曳,沉稳可靠的梁修却忽而脸色大变跑到窗边,朝下方喊话:“师妹住手!放下那坛子酒!”
“……师兄,我没喝酒。”楼下传来鹤吟犹豫的声音,“真的没喝。这是过几天祭祀要用的药酒。”
“没喝就好,没喝就好。”梁修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发出了对当事人来说堪称冒犯的唏嘘,“下次试酒,最好先叫上师兄。千万别独自一人喝酒!”
鹤吟大抵是有些恼,但她自知理亏,最后只能闷闷道:“师兄莫走神,好好干活吧!”说完一拂袖,人便扭头走远了。
为了表达不满,鹤吟还故意在落叶上踩出了响亮的脚步声。
“见笑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梁修没辙,只能摸着鼻梁坐回自己的位置。
“鹤吟师妹有雅士风流。”湛玄笑意温然地开解了一句,梁修却只是苦笑。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师妹一喝酒便变了个人的模样。师妹酒量不好,偏偏修行的术法须得酿造品尝各类祭酒药酒。“清酒既载,騂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古时的酒是用粮食酿造的,其意代表丰收与富饶,在巫祭中十分重要。
但梁修也不希望有朝一日师妹因水中捉月而出事,她的酒量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鹤吟师妹的酿酒技法颇为精妙。”宋从心想着鹤吟送她的自酿酒,酒是好酒,“就是太烈了。”
“小酌怡情,不妨下次大家再一起小聚,共品美酒吧。”湛玄提笔落字,顺势提议道。
“倒也不错。”宋从心垂下眼帘,轻笑。
周围的同门听了,面上却皆有喜色。
“欸,师姐这是应了?真的假的?”
“若有宴席,老饕师弟可要开心了。”
“栖霞峰的垂丝海棠花开正好,跟仪典长老说一声,她老人家很乐意看我们小辈热热闹闹的。”
“那我给其他人传讯,确实是很久没聚一起了。”
年轻一辈的顶梁柱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如何在宗门内操办聚会,手头的文书还没批完,宋从心却也不去阻止。都是曾经一
同出生入死的同门、战友,从当年青嫩的绿枝成长为如今独当一面的林木。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鲜活欣悦的面孔,那些藏在暗处的诡谲、天外天的隐秘,一时间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苍穹固然高远,草木亦有其青。
距离来年的天景雅集还有一段时日,在直面更残酷的风雨之前,稍作小憩也未尝不可。
宋从心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前几天刚下过一场暴雨,今日雨过天晴,万里无云。天经楼外种下的花树延出一根枝桠,在窗前摇摆,那被大雨洗涤过的枝头上能窥见点点令人欢喜的新绿。
隔壁鉴明院的钟罄声响起,言辩仍不能分出高下的弟子们骂骂咧咧地跑出书院,相约演武场上一见;教习御剑的师兄看着因掌控不好风力而左右摇摆的弟子,大声鼓励的同时又忍不住喷笑出声,在小弟子们急得差点哭出来的背景里显得好没良心;有弟子大抵是起晚了赶不及日课,抱着大堆的书册扶着东倒西歪的发冠,回头没好气地吆喝自己的同伴,结果因为不看路而跟急着下课冲出大门的弟子撞在了一起……
室内檀香袅袅,夹杂着纸墨特有的香气,倚在窗边的宋从心低头,轻抿了一口香茗。
普通的一天,平凡的一天。
时光匆匆的脚步好似慢了下来,在此驻足停留,岁月自心尖提笔,于记忆中描摹了一些久违的、令人怀念的、零落在时光深处的风景。
——我曾凭栏听风,晓见太平。
第228章 【第72章】拂雪道君赏花宴和烤玉米……
宋从心这一代的弟子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那便是行动力极强。
换做是上清界的其他门派,同门小聚的邀约一出,真正碰头聚会的时间可能都要等到明年。但无极道门的弟子不同,有拂雪道君这么个一往无前、从不滞足的内门首席,内门在她多年的影响下也衍变出了勤奋务实、踏实上进的风气。
能和宋从心玩到一起的弟子基本都没有寿数久长之人特有的温吞迟缓,确认好目标后便立即执行。彼此分工合作,联系同门,禀报长老,准备食材,确认地点……效率极高的运转模式之下,几乎是在宋从心点头的两个时辰之后,一切便已经准备妥当了。只是因为要留出一些时间给那些外派出去的同门,所以才定在三天之后。
但即便如此,负责联络的梁修依旧收到了许多同门的抱怨简讯。他们这一代弟子已经能独当一面,自然也被发配至九州各地处理各种事务。三天的时间,有些已经忙完手头要务的人能赶得回来,有些则不行。对于赶不回来的弟子来说,如果命中注定不能参与,那还不如别让他们知道同门小聚的事情!拂雪师姐难得清闲,下次有空小聚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结果这么难得的机会自己竟然因为外派任务错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飞速流去!
[我第一次发现三天时间居然是如此短暂迫切……]
[可恶,再给我半个月我就能班师回朝了啊!就不能等等我吗?!]
[我才不嫉妒呢,不就是跟拂雪师姐一起喝酒赏花吗?我才不嫉妒呢,可笑,又不是以后没机会了,师姐将来可是寿与天齐的……]
[……无妨,我可以等下一个十年。]
令牌简讯界面一片鬼哭狼嚎,经过十年研发,目前通讯令牌已经迭代到了第六代的“屠维令牌”。第六代的通讯令牌已经可以稳定传达文字以及图像,大小也已经控制在书册大小。九州列宿筹划组目前正在竭力降低通讯令牌的造价成本,他们不准备从第一代令牌开始发售,而是打算在所有功能基本稳定的情况下大面积铺开市场。宋从心提议过花费一些时间来培养用户群体,但显然掌泉长老的行事作风比她更为激进,打算直接对整个神舟的传讯系统进行降维打击。
宋从心考虑过万一推广不成功是否会损耗大量成本的问题,但掌泉长老表示宗门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这些损耗。再说了,打造出来的令牌若是卖不出去也能留着自用,上清界诸多门派都还没能彻底普及这种法器,基本不存在产能过剩的问题。
对此,宋从心只能暗捏一把冷汗,掌泉长老是宗门内顾虑最多的保守派之一,但如今保守派的长老嫌弃她这个激进派行事太过保守,决定继续加码进行全图打击。
而通讯令牌的研发进度在令沧海根据宋从心的册子制造出“合成材料”之后有了巨大的进益,目前宗门内已经能人手一块通讯令牌,行走九州也能常保联系。不得不说,这种极其便捷的通讯方式对于宗门团结也有很大的增益。毕竟这种通讯令牌的出现可谓是改变了世界的格局,它将分神修士以及特殊法器才能做到的千里传音术法变得通用,即便是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也能轻易做到大能修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对此,修行造化之道的弟子叉腰神气道:“这就是器物存在的意义啊!”
三天后,众人如约而至,共聚栖霞峰景致最美的回风云顶。宋从心本以为这是三五同门一起弹唱雅乐、品茗饮酒的小型聚会,却不想最终竟衍变成了足有数十人群聚的赏花宴。特别是当老饕等食修弟子搬来了火炉与烤架之后,大火烧油,猛火爆炒。蒜末与葱白齐飞,豆豉与茱萸共一色,整个场子都热起来了。
“等下,不是赏花品酒宴吗?为什么你们烤起了肉串!”
“食修弟子以为今天要进行美馔对决,呃,好几名弟子是出身民间,菜色都比较接地气。”
“……好歹整点清淡风雅和这景致相配的小食吧!这烟熏火燎的我们怎么好意思开口让拂雪师姐抚琴一曲啊!”
品味喜好的差异酿成了沟通的悲剧,但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宋从心对这热热闹闹的氛围倒是喜闻乐见的。她带着灵希占据了山顶的一角,看着小师妹烧炭升火,架起烤架。灵希显然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烧火的动作十分利落。
宋从心看着灵希拿着蒲扇扇着火星飞溅的炭火,面上清冷自持,实则却暗戳戳地从一边的银盘中取过一串串好的玉米,兴致勃勃地放在了炭火之上。
神舟大陆地大物博,就连玉米这等外来的作物也能寻到,真是不可思议。
看着孤绝如云上人的拂雪师姐都接受了这种不够正式的“宴会”,几名颇有微词的弟子也只好放下此事,和众人一起融入到这场宴会的氛围之中。
虽说是同门小聚,但也不是数十人挤在一起头碰头地聊天,而是三五成群的各守一小堆炭火。动手能力比较强的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实在不会做饭的就旁观正中央分庭抗礼、气势汹汹的食修弟子进行烹饪技艺上的切磋。但除了对决的两名食修弟子在意输赢以外,大部分弟子都是一边喝茶饮酒一边品尝美食。至于膳食是谁做的、谁做得更好吃,他们并不在意。另一边厢,爱看热闹的弟子会在一旁嬉笑起哄、暗中拱火,他们也不在意输赢,但同门大打出手的样子比连成花海的垂丝海棠更加有趣。
宋从心听着食修弟子们私底下嘀嘀咕咕地商讨“谁能搏拂雪师姐一笑谁便胜出”的赌局,对这种毫不客观全凭个人主观喜好的赛事公平性表示了怀疑。她决定今天一定要全程绷住绝不露笑,问就是确保比赛的公平性,顺便教导一下同门“不要随便拿师姐打赌”的硬道理。
“师姐。”宋从心正专心致志地烤着玉米时,灵希突然递了一串菌子过来,“这个,好吃。”
菌菇串串得满满的,已经被烤成了诱人的深褐色,正缓缓往下淌着金黄色的油脂。宋从心看着这串菌菇,正想放下玉米串去接过,却不想灵希却突然抬高了手臂,一手持着巾帕垫在底下,一边将菌菇喂到宋从心的嘴边。
宋从心觉得这样吃东西不大符合礼仪规矩,但看着灵希那双澄金色的眼睛,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宋从心微微张
嘴咬了一口,随即立刻偏头,祈祷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失礼的举动。
事实上宋从心完全就是多虑了,以她如今这副形貌,低头吃个烤串都愣是吃出了一种神祇吻雪般的岑寂之感。至少直面冲击的灵希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随即她默默地取来盘子将烤串拨进盘子里。无怪乎一些弟子觉得师姐参加的宴会应该注重清淡风雅,实在是她看上去就不像是能沾红尘烟火的。
但是宋从心并不在意,她只是觉得菌子挺好吃的,就是不知道为啥师妹喂了一口就不喂了。
灵希的味觉已被封印,她能尝出来的味道有限,因此烤串时她总要自己反复品尝咀嚼,才敢将自己认为好的递给宋从心。至于宋从心,她跟那块玉米较上劲了,她总觉得玉米好像熟了又好像没熟,偏生她不想用猛火,就要用炭火的余温慢慢煨着。
而黑暗料理的诞生,往往来自于——“加上这个好像会好吃”的念头。
宋从心刷了蜂蜜,刷了酱料,等到酱料烤干后便再刷一层酱料,她心想这样应该会很入味。如此反复四五次,看着那卖相极好、刷酱刷得格外匀称漂亮的玉米,宋从心想就算是铁胆也该熟了。礼尚往来,被师妹投喂了好几次的宋从心很是温柔地将精心烤制了两刻钟的玉米放进了灵希的盘子里。
灵希不疑有他,拿起就尝,那架势仿佛宋从心递来的是毒药她都能面无表情的吞下。谁知这一口下去,灵希平静如死水的面上竟显出几分惊讶。
“怎么了?”宋从心有些担心地询问道,“不好吃不必勉强。”
“不,很好吃。”灵希看着手里的玉米,稍稍犹豫了一下,“……有味道,咸香适中。”
宋从心:“……”
灵希的灵魂被宋从心裹上了一层神力,因此她的五感是钝化的。灵希尝不出味道正是出自这个缘由,但这个出自宋从心之手的玉米竟然能让灵希评价“咸香适中”,那这个玉米的味道大概是正常人味觉的五倍咸度,才能让五感钝化的灵希也尝出味道。
“师姐费心了。”
“嗯……”
宋从心人麻了,她接不上话。
深刻认识到做饭并不是把食材刷得颜色漂亮均匀又好看就能行的宋从心迅速收手,不再祸害食材。于是,灵希便成为了这场宴会上唯一一个吃到宋从心手制膳食的幸运儿。宋从心摁捺着心虚跑去旁观食修决斗,几名旁观的同门弟子却将灵希围了起来,追问她首席亲手烤的玉米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师妹,我拿这一把跟你换,我不介意你吃过!”白庆举着一把烤串,试图换回那一块金光灿灿、卖相极好的玉米。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已伸出筷子去,打算将玉米夹进自己的盘子里。
“不换。”木头人般不动不摇的灵希忽而出手如闪电,并指点在白庆的手腕的穴位上,令其腕骨一麻。白庆也不恼,反而像是有人陪玩的小狗一般乐呵呵地反击了回去。他试图去夺灵希的盘子,但灵希却十指却灵活至极,她一串点、戳、截、扫、拈的招式灵活应对白庆的进攻,如拂花穿叶般行云流水。
两人的交手只在咫尺之间,虽是点到即止,白庆却也用尽了自己毕生所学。他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位师妹的指法虽不繁杂,却堪称老练。
“拂雪师姐的身法冠绝同门,不想灵希师妹的指法也如此娴熟啊!”白庆开怀道。
他正感慨着,灵希却无动于衷地咽下了最后一口玉米。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目的的白庆“啊”了一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姐的手制烤串与自己失之交臂。
“亏我还提议这次让大家动手烤串……”白庆失落道。
自此,无极道门便有了首席的手艺好到让师弟师妹打起来的不靠谱的传言。
第229章 【第73章】拂雪道君真也假也虚实间……
海棠微雨,胭脂缀雪,半山红海如彤云密布,其色更胜桃李,好似彩霞栖息于峰。
或许这便是“栖霞峰”名字的由来吧,谁也不知道仪典长老为何会在山上种了近乎半山的有肠花、思乡草。
但有幸参与了这场花海聚会的无极道门弟子都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要去往远方,恐怕他们的梦里也会时不时想起这片花海。想起花海下的袅袅炊烟,想起同门间的嬉笑怒闹,想起首席始终微微上翘的唇角,想起所有同门在天光下起身、共同举杯的景象。
“杜举。”明媚的天光模糊了众人的眉眼,不知是谁先举高了酒盏,大声道,“愿诸位仙途永昌,福生无量!”
许许多多杯壁相碰的脆响,许许多多高扬的袖摆与欣悦的笑。
“无量光!”
开坛的美酒盈散着醉人的香醇,与清风相伴,有人用留影石记录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幕。被天光模糊的影像中,无极道门这些已经在各个领域崭露头角的年轻弟子齐聚一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豪气干云、恣意洒脱,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而起,凌绝青云而去。
无极道门千山鹤唳、碧海松涛的壮景,都只能成为这些璀璨星辰身后点缀的烟云。
宋从心同样也在人群之中,她平日里鲜少饮酒,但她自然不会在这么好的氛围中拂了大家的兴致。更何况以分神期修士的体质,要喝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酒香浓烈的琼浆甫一入口,宋从心立时察觉到不对头。只因这酒水的辛辣程度堪比空口吞刀,其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苦呛麻和几近狂暴的药性,这究竟是哪位人才酿出的人间杀器……
“噗!拿错酒了,拿错酒了——!”
“咳咳咳,咳咳咳——!救——”
“不许吐,不许吐啊!百年份的龙蛇胆、牛首鬼草和泑泽嘉果!吞下去,快吞下去!”
“救命,救命……”
仙风道骨的璀璨星辰一瞬间全军覆没、无法再起,仅剩几个还能勉强站立的人用毕生的自制力咽下这一言难尽的酒水,神情多少都有些怪异。宋从心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眉头微微拧起。她目光扫向摆放在一旁的十几口酒坛子,三四口已经开封的酒坛翻倒在地,散落在地上的封口绳一端为龙首木刻,这是法绳。
看样子是有人在斟酒时开了祭酒,祭酒通常以各种天材地宝酿制而成,其药性已经跟十全大补的丹药没什么区别了。
强壮筋骨的龙蛇胆,服之不忧的牛首鬼草,食之不劳的泑泽嘉果……都是好东西,可惜酿在一起的味道着实有些一言难尽。能酿出这么药性狂猛霸烈的祭酒,除鹤吟以外不作第二人想。这位修行巫医之术的师妹平日里看着清冷端庄,实则性情刚烈,酿出的酒水也如其人,香气扑鼻却如钢刀般凌冽。
“还好吗?”宋从心搀扶了一把将酒水一口闷的灵希,五感钝化的灵希倒是没尝出多少滋味,但直冲天灵的酒意却不是那么好受的。
“……”灵希面上淡去了平日里木楞的神情,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宋从心。
分神修士都觉得烈的酒,目前这里修为最低的灵希自然承受不住酒力。好在这祭酒内蕴含的成分对人体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坏处,甚至可以带给人难得的好心情。宋从心扶着灵希在花间的石椅上坐下,看见小师妹麻木的眉眼舒缓,眼眸微微弯起。
这么开心,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吗?
宋从心环顾四周,反应过来的同门都已经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消化酒力以及药性。他们身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云雾,衬得回风云顶一时间恍如仙境。
“这可真是。”湛玄是为数不多能扛下药性的弟子之一,他摇摇头,抬手凌空虚画,一个个灵光湛湛的符文便自他指尖流泻成型。他草草写下符文,曲指一弹,符文便自四面八方飞射而去,停在半空,如水中漫开的墨迹般迅速扩散。须臾,湛玄平平踏出一步,冲天而起的剑阵便将整个回风云顶笼罩其中,将打坐入定的同门都护在盘桓四起的剑阵里。
“看起来需
要好一阵子了。“湛玄走到宋从心身边,看着宋从心双臂中沉沉睡去的灵希,“我在这候着,师妹不如先回去?”
“不了。”宋从心看见不远处察觉到不妥而登上山顶的云迟迟与胥千星,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两名随侍,“我让人送师妹回去,和师兄一起等。”
这么多同门同时打坐入定,湛玄和宋从心两位师兄师姐肯定是不能擅自离去的。更何况如今天色尚早,同门们消解了药性后十有八九还要再喝下半场,但灵希修为尚浅,这一醉恐怕就彻底醉死了过去。比起留灵希在这里睡硬邦邦的石椅,宋从心还是倾向于将人送回去好生休憩。
宋从心将灵希交给了云迟迟和胥千星,这两名随侍弟子都是行事稳妥的人,他们能照顾好灵希。
“不必备解酒的汤药,由她睡去,只需用热水替她简单擦洗。”祭酒并不会伤人身体,只是修为较浅的弟子需要留待身体自然化解酒力。宋从心简单嘱咐了两句,胥千星和云迟迟也一口应下,很快便带着灵希离开了山顶。宋从心和湛玄则留下为同门护法,同时收拾一下满地的狼藉。
“若是将留影石拿给没来得及赶回来的师弟师妹们看,他们怕是要气坏了。”湛玄取下留影石,有些好笑地发现上面忠实地记录着众弟子“全军覆没”的场景。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宋从心和湛玄坐在一处,看着他手中留影石刻录的影像,也觉得十分有趣。
“那师妹可要常回宗门。”湛玄垂眸浅笑,“师妹在,大家才能如此欣悦地聚在一起。”
“师兄过誉了。”
宋从心觉得自己在聚会上也没说什么话,全场下来也就烤了个玉米,就活跃氛围来说她还不如满场乱蹿的白庆。
“师兄可不是在奉承你。”湛玄摇头失笑,将烤好的肉串从炭火上取下,递给宋从心。
湛玄的手艺可比宋从心那徒有卖相的厨艺好得多了,宋从心虽然不重口腹之欲但也喜欢美食。两人便坐在凉亭边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等待同门们结束入定。
“师兄指点我一下吧,我烤几串带给师尊。”
“掌……不,没什么。我教。”
……
宋从心正跟着湛玄学习如何烤串的时候,另一边厢,胥千星和云迟迟两人也将灵希带回了文光院。
“我去准备热水和衣物。”云迟迟将灵希放在床榻上后便匆匆离去,她是个小心谨慎、做事细致的人。虽然不如胥千星那般长袖善舞,但并不需要圆滑世故的拂雪道君身边需要这种人的辅佐。云迟迟去准备东西时,胥千星便守在灵希身边看顾着,看着熟睡的少女,胥千星却撇了撇嘴,心里想着别的事。
自从成为了拂雪道君的随侍弟子后,胥千星越发觉得自己的上司脑袋有坑了。
胥千星从不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的容貌皮相即便是在遍地龙凤的内门中也是极为出众的。但初次见面时拂雪道君看他的眼神别说惊艳有加了,那眼神简直跟看路边的石头疙瘩似的。别说男女之情了,胥千星都怀疑自己在拂雪道君的眼里究竟还算不算男人,还是说拂雪道君眼里入了道门的就都是出家人,没了男女之分?
胥千星其实见过拂雪道君这一类人,这些人要么是情窦未开、心门深锁,要么便是志在青云、无暇他顾。前者还能使劲撬一撬,后者那是真的难搞!
但是自己那个脑袋有坑的上司自从知道他被选上随侍后,简直跟催命似的不停督促着他动手。什么情蛊迷药合欢散之类的下作玩意儿都往他这里送,这种东西要是能对拂雪道君生效,胥千星高低得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皮球拍着玩。更何况他强调过很多次了,喜乐道是挑动人心贪嗔慢疑以此窥得人心,不是专门干勾栏卖笑以色侍人的活计。他那个上司根本就是打算牺牲他一个给拂雪道君染上些许污迹,至于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根本不重要吧?!
今天也是想出卖上司的一天!
“不过真奇怪啊,那人的心境看上去跟他的地位不太相符啊……”胥千星思虑道,他的上司是个极其多疑谨慎的人,平日联系他也绝不会亲自出面。但好歹也是永久城中司掌魂骨身造的龙骨法王,怎么每次提议的东西都透着一股子不靠谱的微妙呢?
看来这次任务还是要靠他啊。胥千星眼神漠然地看着床榻上昏睡的少女,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布局。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少女突然翻了一个身,将脸埋入床褥之中,发出一声仿佛被魇住了一样的破碎呓语。
“咣当”一声,胥千星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后退的数步,撞到了一旁的座椅。他身上汗毛倒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栗栗顿起。
不对劲。胥千星捂住自己的耳朵,冷汗自额头滑落。我刚刚听见了什么?为何突然间识海一片空白,徒留下难以言说的恐惧?
好在,那一声破碎的呓语之后,室内又再次恢复了安静。床榻上的少女沉沉睡去,能听见的唯有平缓稳定的呼吸。但胥千星不认为方才的惊栗只是自己的错觉,他望向床榻的目光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这明尘上仙的入室弟子,身上有点东西啊……短暂主宰理智的恐惧消散过后,难以言语的兴奋和痛快便翻涌而上,主宰了心灵。胥千星突然觉得这个几度走入死胡同的任务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乐子可找。他走到床榻边坐下,伸手撩起自己的鬓发,俯身凑到灵希的耳边,微微起唇。
一条猩红绵软的长舌自胥千星口中探出,奇诡鲜红的符文如刀刻般纹写在他的舌上。俊秀文雅的少年人霎时染上了一层邪祟的血光,随着少年低哑的吟诵,那符文红光一闪,最后化作一个微弱的血点没入了灵希的耳中。很快,那血点也消弭不见了。
回风云顶之上,正在与湛玄闲谈的宋从心猛地抬起了头。
文光院中,好梦正酣的少女突然拧起了眉头,她的梦中,令人怀念的往昔画卷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天翻地覆。平静安详的村庄化作漂橹血海,她在其中拼命挣扎,伸出的手却抓不住任何一件可以凭依的浮物。就在这时,血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庞大汹涌的漩涡,古海中的害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意图将她吞没。
这都是假的。梦境中的灵希阖上眼目,不看,不听,不想。一切都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难道你不觉得疼吗?”梦境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在灵希的识海中响起,循循善诱。
“为何要忍耐,为何要压抑?杀了这些让你痛苦的东西,让一切恢复宁静,这不好吗?”
这次的梦比以往聒噪。沉入海底的灵希双眸紧闭,她断却自己的思绪,声音、血海与害兽便都离她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短暂也或许漫长的静谧之后,灵希的意识上浮,破开洪流的水面,她睁开了眼睛。
灵希睁眼的瞬间,窗外投照而来的天光晃了她的眼。她微微偏头,看见床边站着一名风姿秀逸的少年。
“真人,您醒了?”灵希认得他,他是拂雪师姐的随侍,名叫胥千星,“宴会上错斟了祭酒,真人不胜酒力,道君叮嘱我等将您送回。云迟迟在准备热水,还请稍待。”
胥千星端来一杯温茶,递到灵希的唇边。短暂的恍惚与心脏的剧痛过后,灵希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就在这时,云迟迟捧着衣物归来。她搀扶着灵希进入了沐间,胥千星则恪守礼节地退至屋外。
云迟迟替灵希散下长发,脱下外衣,灵希道了一声谢,拒绝了云迟迟的服侍,只让她将衣物放下,其余的她会自行打理。云迟迟显然也习惯了掌教一脉不喜有人侍奉的习性,依言退至门外静候。灵希掬起热水洗了一把脸,待神思回笼后,才抬头看向铜镜。
然而,这一抬头,镜中的少女竟半脸染血。
唇角与鼻尖捕捉到一丝铁锈的腥气,灵希低头,却见盛装热水的木盆中漾开淡淡的猩红,她的双手满是血垢。
咣当,木盆翻倒在地的声音惊动了外间的云迟迟,她连忙撩起竹帘,看见灵希捂着脸站在一旁,不由得焦急道:“真人,您流血了?”
什么流血?灵希抬头,望向云迟迟,她看着地上翻倒的木盆,看着手上沾染的鲜血。
“……你看得见吗?”
“什么?”
“血,你看得见吗?”
“是的,我看得见……真人,您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我这就去给你取药。”云迟迟说完,立刻跑出了沐间。
所以,这不是她的幻觉?灵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捻弄了一下指尖。
黏腻新鲜的血。她没有受伤,那她手上沾染的,究竟是谁的血?
灵希抿了抿唇,她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从来不曾放过她的阴影再次缠上了她的脚踝,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誓要将她敲骨吸髓,啃食殆尽。
真也?假也?灵希不知道,毕竟,她从来都活在虚实之间。
第230章 【第74章】拂雪道君明暗博弈风雨声……
那一天的花下聚会果然闹腾到很晚,直到月上柳梢,仍有弟子不愿散去。
不过哪怕只是小酌,大多数弟子喝了一下午也难免有些上头。上清界的仙酿大多都是喝起来清新淡雅,实则后劲绵长。等到有同门已经开始放声高歌、扬扇起舞之时,宋从心便先一步离席了。此时的气氛已经足够热烈,众弟子三两成群地划拳、论剑、作飞花令,宋从心也不必担忧自己离席会扫了大家的兴致。
之后,宋从心前往太初山给师尊送烤串,这一路上,
她都在思考一件事情。
“在想什么?”明尘上仙欣然收下了徒弟的孝敬,将与静室装饰全然不符的烤串装在天青色的瓷盘里,还顺手给徒弟斟了一杯茶。
“在想师妹的事情。”宋从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师妹身周暗影重重,身世更是蕴藏着巨大的阴谋。我欲护她周全,又恐伤她而不自知,每一步都如行钢丝之险。”
“你师妹并非无知孩童。”明尘上仙倒是没说什么“你无需过多费心”或是“那是为师的责任”之类的话语,同脉弟子之间分得太开反而显得生分,“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她既然能跨越千山万水前来此地,心中必然早有觉悟。于外道之事,你本已劳心劳力,若为了灵希而束手束脚,反倒不美。”
话是这么说,但……宋从心叹了一口气:“师妹在我眼里就是孩子。”
“你在为师心里也是孩子。”明尘叹了口气,曲指给了宋从心一个脑瓜崩。
被崩了额头的宋从心满脸懵然,明尘上仙却已经将烤串分到盘中,认真挑拣一番后将一盘子荤素搭配均匀的烤串推到了宋从心的面前。
宋从心拒绝:“徒儿来时已经用过了,这些都是师尊的。”
明尘上仙从善如流,将烤串又均了均,最后只剩下一荤一素的两根烤串放在宋从心的碟中。只是明尘上仙在尝了一口之后,突然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探手过来,将宋从心碟子里的烤串拿了回去。
心中囤了心事因此胃口不佳的宋从心见状,心中大为震惊:“徒儿没有加很多调料,应该不会很咸。”
她说着就要去拿一串来验证一下,却被明尘上仙抬手挡住:“没有,味道不错。”就是把糖和盐弄混了。
这倒是不能怪宋从心,毕竟这个世界的制糖制盐手艺遵循的还是古法,颜色驳杂。而食修弟子术法提纯后的调味品都是碎雪般的“白霜”,外形上实在有些难以分辨。
无事,左不过是多喝两杯茶。
明尘上仙很少见自己的徒儿如此踟蹰犹疑的样子,毕竟在明尘上仙眼中,拂雪一直都是个雷厉风行、活泼勇敢的孩子。但在某些事情上,行事惯来果决的拂雪便会举棋不定,明尘上仙猜测大概是和她“生而知之”所窥见的命运有关。
“徒儿觉得师妹仍然有所隐瞒,不知师尊可否为拂雪解惑?”宋从心掏出了名为“真诚”的必杀器。
明尘上仙微微摇头:“并非为师有意瞒你,但……此事,须得灵希亲口告诉你。”
“必须如此吗?”
“是,因渴望解脱而来的顺从,与真心以待而来的信任,终究不同。”
明尘上仙对灵希伸出的手,既是保护也是桎梏。他的剑在他的手中,始终不曾松手。
……
宋从心回到文光院时,便收到了灵希闭关、突破炼气化神之境的消息。
和宋从心这种动不动就临阵突破,稍有差池便可能走火入魔的险恶进阶不同,寻常修士突破境界都需要闭关一段时日,具体时长要看个人的领悟。
以灵希的心性,进阶炼气化神之境绝非难事。但她灵魂不稳,恐有心魔之虞,只是宋从心除了担忧以外也不能插手过多。
大道险阻,宋从心固然能为灵希拢上一层虚假的皮囊,但灵希终究还是要自己长出一身血肉。
虽然进阶的消息来得有些意外,但灵希先前已经刻意压抑自己的境界足有两年之久,服下药性猛烈的祭酒后便有突破之兆倒也并非不可能。但是,宋从心可以确定自己先前感受到的异样不是错觉,她唤来了云迟迟和胥千星,分出分神对两人各自问话,询问下午两人将灵希送回文光院时可有发生什么。
“弟子在室外静待,隐约听见室内传来木盆翻倒之声。具体发生了何事,恐怕还要问过云师妹。”胥千星如实道。
“真人双手染血,却不知血迹从何而来。真人问弟子能否看见?弟子便如实答了。之后,真人神情似有难解。”云迟迟紧抓重点,一五一十道。
单从胥千星与云迟迟的描述,可以得出“灵希再次被幻觉所扰”或是“她无意间伤了人”的结论。然而,宋从心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却暗中观察胥千星以及云迟迟的神态变化,胥千星平和,云迟迟困惑,两人的神态都很符合他们口中所说。宋从心没有直白地表露出自己的怀疑,看上去只是听见师妹突然进阶后随口询问一句的师姐,在简单的问询过后,便挥手让两人离开了。
“喵。”被宋从心从太初山上顺手捞回来的衔蝉在阴影中正襟危坐,玄猫高雅地仰起下巴,甜腻腻地对着宋从心喵了几声。
“确实,听上去云迟迟更为可疑,那盆血水已经倒掉了,谁都无法证实当时真的有血。”宋从心在静室的长榻上坐下,持起书卷,“灵希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假,若是对她动手的人顺着她的幻觉说她手上有血,这很可能便会模糊灵希的判断。但她神情不似伪装,幕后动手之人也未必会以身试险,因此胥千星的嫌疑也大。其中之一,亦或是两人都是,当然,也不排除有修为更高的人出手的可能。”
这话说着,衔蝉就不高兴了。她伸出肉垫往宋从心的腿上轻轻一拍,拉长音调地喵了一声。
“我知道,师尊的道场当然不可能进脏东西,所以后者存疑。”若真的有人能避开明尘上仙的耳目,那也只可能是在栖霞峰到太初山的这段路上,只是内门人多眼杂,胥千星和云迟迟也没有见到其他刻意接近的人。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胥千星与云迟迟中有内鬼。
若不是灵希身上包裹了一层属于宋从心的神力,今日之事很可能便会被判定为“灵希失控伤人”,加重她对灵希的疑虑。而灵希的神智本就岌岌可危,是因为明尘上仙和宋从心施加的封印才让她维持在一个相对平和稳定的状态。幕后之人这般做不仅挑拨了她和灵希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打破了灵希的稳定。
“但这也透露出一些讯息。”现在是敌在明我在暗,对方推动计划时肯定没想到她手中握有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多的底牌,“其一,对方已经察觉到灵希的血脉有异且受幻觉所扰,否则他们不会选择
这种动摇心神的方式;其二,灵希与他们并不是相同阵营,他们对灵希有很深的敌意。”
“其三……玄中道人的情报已经传回了吗?”宋从心突然转移了话题。
“喵。”衔蝉应了一声,转身小跑了几步,随即一头扎进了墙角的阴影里。不一会儿,小猫又叼着一个圆筒状的卷宗钻了出来。
对于玄中道人这位《倾恋》中期主角所要面对的最大的命坎,宋从心这么多年来片刻都不曾慢待。说她过于谨慎也好,说她泥足不前也罢,这些年来,宋从心在暗中收集了大量玄中道人相关的情报,并暗中推敲。在接手暗门之后,宋从心甚至让暗门弟子时刻监视玄中道人与各大世家的动向。
并不是只有外道才会玩渗透与间谍这一手。
这些年来,玄中道人并未如《倾恋》书中所写的那般进入无极道门主宗的权利核心,但是他与各大世家的联系却越发紧密。只不过因为宋从心的横空出世,“平山海”以及“九州列宿”的建立都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了玄中道人的功绩。他并未像《倾恋》书中所写的那般声名鼎赫,但依旧遵循着嫉恶如仇、行事激进的作风。年轻一代的弟子对玄中道人敬而远之,但在一些较为古板守旧的世家中,玄中道人是极受拥戴的。
而根据暗门弟子最新传回的情报来看,不久前,玄中道人外出祓魔,与十数名魔修交战。虽成功斩杀其中三人,自己却也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潜修。
这则消息,几乎是跟宋从心北地天苍山捷报一前一后传回的,时间甚至还比宋从心靠前一点点。
“原来如此。”宋从心放下卷宗,室内明灭的灯火映照在她的眼中,潋滟着,晃动着,好似温存无声的笑,“是狗急跳墙了啊。”
……
“……你当真听到她这般说。”
“是的,她意识不清时一直都在呢喃着‘师父’。”
“难以置信,她若当真血脉有异,明尘不可能看不出来。即便如此,他还执意要收其为弟子……莫不是其中另有缘由?”
“许是有了私心。”
“明尘若是有了私心,天下便要大乱了。”
“怎么做呢?”
“……无论什么缘由,收异族为入室弟子总不会有错。既然明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便别怪我揭穿这点了。”
……
暗潮汹涌,各方博弈,次年,十年一度的天景雅集之日再次到来了。
“师妹真的不和我同去吗?”将行之时,宋从心如此询问灵希。明尘上仙门下只有两名弟子,如此少而珍贵,于情于理都应该由长辈带出去长长见识。但每届天景雅集都只需要一位大能出席便足够了,今年是宋从心初次位列大能席位的首秀,明尘上仙不准备抢弟子的风头,便将机会留给了宋从心。
身为掌教一脉的大弟子,宋从心有义务照拂灵希,为她铺平前路。但灵希却婉拒了此次天景雅集,一心埋头苦修。
“……人多。”灵希抱着剑,缓缓摇头道,“师姐一路顺风。”
目前,灵希在闭关三个月后正式突破炼气化神之境,步入心动期,成为了上清界年岁最小的心动期修士。她成功进阶之事打消了一部分对她是否有资格成为掌教弟子的非议,虽然根本没人在意这些自顾自评判的闲言碎语。有宋从心这个前车之鉴,众人都猜测灵希会不会也是不出世的天才,只是魁首慧眼识珠,才没有将其错当成鱼目。
灵希出关之后,人却越发寡言少语,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鲜活气又消弭了下去。宋从心明白她是忧心心动期的后遗症会扰乱自己的思绪,因此时刻让自己保持坐忘之态。
或许只有她铲除一切后顾之忧的那天,灵希才能活出真正的自己吧。
而这段时间,宋从心也回到了自己的道场,撤回了两名随侍。她不能让云迟迟和胥千星两名疑似内鬼的人接近灵希,却又不愿打草惊蛇,宋从心在深思熟虑后将自己道场中的俗务托付了下去。在外人看来,云迟迟和胥千星若是做得到,指不定之后便会被拂雪道君钦定为奉剑者,可谓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
再次前往天景雅集所在的日月山,宋从心心中不禁感慨。上一届天景雅集,她还是刚问世的新秀,这一届,她竟能与那些先辈们平起平坐了。
怎叹一个时光如流水,岁月似飞鸿。
在提前收到的情报简讯中,宋从心也知道自己此行会遇见不少老朋友。这届天景雅集不仅是宋从心首次作为大能出席,姬既望也是第一次以重溟城主以及渡劫大能的双重身份出席。身为异人,姬既望能否在此次雅集中夺得话语权,对重溟城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不过这十年来,重溟城蒸蒸日上,不仅开通了各地的航路与水道,甚至一改曾经姬重澜治世时的孤立自守,开始重新建立自己与九州的联系。仅从这十年政策来看,姬既望这位城主无疑是合格的。
而后,是许久不见的老友佛子梵缘浅,自苦刹之行后,梵缘浅不知与那位佛门传奇的魔佛梵觉深交流了什么,她似有所悟。宋从心闭关之时,梵缘浅便自请进入五灯梵音塔,连破揭谛、金刚、自觉三阶,如今是自觉(罗汉)位阶的禅修。听闻她会随禅心院主持出席此次雅集,这是禅心院主持最后一次出席天景雅集,在这之后,梵缘浅会继续以佛子的身份潜心修行,但禅心院主持将逐渐淡出尘世,入寺塔修行最上等禅。
修行此禅定,就好比道门修士渡劫飞升时的死关。要么飞升,要么坐化,世俗已经与其无关。
除了姬既望和梵缘浅两位至交以外,中州姜家的姜恒常道君,以及明月楼主,也会出席此次的天景雅集。
宋从心心想,这次雅集或许会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