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第75章】拂雪道君天景雅集遇旧友……

    张家老祖张万世,发现自己不过就是闭了一个关的时间,这个世界就突然天翻地覆,变得让他都认不出了。

    “小宝啊,你这是在玩什么?”张万世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孙儿对着一幅卷轴模样的东西傻乐,眼睛就跟黏在上面一样拔都拔不下来。虽说张万世总喜欢仰仗修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子孙后辈身边吓他们一跳,但这次他人都走到小宝身边、甚至故意踩出足音了,小重孙却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警惕心呢?反应力呢?张万世痛心疾首,十年不见,他最器重的小孙孙怎么就变成这个猴样了!

    “啊!祖爷爷您出关了?!”沉迷“卷轴”的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蹦三尺高,他下意识的将那卷轴藏在身后,挠了挠头,这才想起自己是奉命在这里等待祖爷爷出关的,“祖爷爷,别叫我小宝了,我都这么大了,羞死人了。”

    “好好好,小宝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了。”

    张万世年少时曾娶妻生子,后来他修为愈加精进,身边人却逐一衰老、离世。先是少时相伴的兄弟、妻子,后来是儿子、儿媳、孙子……张万世出身张家,修行的是天师道,虽然祖辈看重他的资质为其取名“万世”,期望他能为家族绵延万世辉煌。但张万世本身性情恬淡、随遇而安,认为只要不是突发恶疾或是遭遇意外,生老病死也不过是水落成雨、自然而然。他传授族人功法,督促后代勤学,但对于生死命数,他并不如其他修士那般执着。

    但天机就是如此微妙,别人强求不来的,张万世却偏能得到。只是偏安一隅、护佑故乡的张万世就在这种随遇而安的淡然中修成了分神,不得不说也是一桩奇谈。

    然而,现在,张万世觉得,即便人随溪水去,他也开始跟不上时代了。

    “这个是各宗合力研发的通讯令牌,可以‘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还能‘千里传音’哦!”知道自己瞒不过祖父的眼目,张真信掏出令牌,将其中的功能一一展示给张万世知晓,“这个是‘寄星尺素’,写好的书信根据收信人的编号发出,对方在一盏茶内就能收到信息哦。哪怕是身在陌州和幽州也能收到,只不过距离太远可能时间会稍微长一点,但也已经很快了!然后这个是‘花鸟时闻’,可以在上面阅读很多奇闻趣事,有真有假,不过这几个标了各大宗门标志的情报就是真的,非常有意思。”

    “您看,北地惊现赤磷巨龙,幽州兴国成为继中州姜家之后的第二位雄主,花荫月下某宗宗主被戴绿帽……咳!无论大事小事,您都可以从中得知,是不是很厉害?!”

    张万世听得头昏脑涨,明明他并不守旧迂腐,但不知为何却有点跟不上孙儿的节奏。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针见血道:“你刚刚看的不是这些吧?”

    “嘿嘿,被您发现了。”试图转移话题却没成功的张真信向祖父吐了吐舌头,这才手指一划,将自己先前观看的页面划了出来。

    张万世这才发现,这通讯令牌形如卷轴,卷起后约莫只有竹筒大小,完全可以随身携带。但是卷轴展开之后上面呈现的却是泛着涟漪漆黑水幕,人的手指在上面划动会掠起星辰般的光点,看上去仿佛在搅动银河。

    这看上去有点像是清汉的点星秘法啊。张万世这才提起了兴致。清汉是神舟大陆上最中立的门派,这个组织会观测神舟大陆的变化,推算预言可能到来的灾祸,但清汉的星君们却轻易不肯入世,更不会插手各方势力的争斗与变革。据说这是因为清汉的修士灵性过高,与人世牵扯过多容易失心疯魔。在张万世的印象中,清汉这个门派就和她们推衍洞悉的星辰一般,从始至终都高居天上。虽为世人指点迷津、趋吉避凶,但却从来都不曾真正走入凡尘。

    若说无极道门是神舟的“庇佑者”,那清汉便是神舟的“见证者”。

    而现在,清汉竟然愿意从高天的星幕中落下,与其他宗门达成合作?不可思议。

    “喏,祖爷爷,我刚刚在看的就是这个,明月楼发布在‘梨园瓦舍’里的相声。”张真信咧嘴笑道,“您别说,这个真的很有意思。这个板图的内容是明月楼主张研发的,里面有许多戏曲啊相声啊歌舞杂耍之类的留影,甚至还有一些民间的技艺,诸如说书糖人,甚至还有教人做菜的呢。”

    “嚯。”张万世闻言,立时将卷轴抢了过来,他年轻时最爱听戏,尤其钟爱黄梅戏,“我看看。”

    张万世看着卷轴上罗列出来的一个个留影,随手点了其中一个服饰眼熟的,很快,卷轴便响起了熟悉的戏词唱曲。

    音色清晰,唱词清丽,虽然不如现场聆听时那般热闹且富有人情味,但戏曲那是听多少遍都不够的啊!厉害的角儿次次满场,一席难求,而且人家还不是年年都唱,错过一次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回。虽然留影一定程度上会挤占生存空间,但真正钟爱戏曲的人肯定乐意去现场亲眼见见自己喜欢的角儿。

    张万世年纪虽大,思想却并不顽固,瓦舍听戏我所欲也,居家品味亦我所欲也。孙儿才做选择,老朽我二者皆得也。

    “……祖爷爷,该还给我了吧,无极道门今月就售卖了这一批,孙儿好不容易才抢到的。”

    “去去去,有好东西不知道先孝敬祖爷爷,不孝孙儿!”

    “祖爷爷您不能这样啊!下个月,下个月孙儿让父亲号令全族帮忙抢售还不行吗?您还得出席天景雅集呢,就还给孙儿吧……”

    “天景雅集,什么天景雅集?”

    ……

    张家老祖差点忘了自己出关的目的,而另一边厢,距离日月山最近的无极道门弟子已经抵达了日月山,住进了无极道门驻扎在日月山上的院子里。

    此次同行的弟子多达二十名,大抵是因为此次天景雅集还要顺便向其他宗门推荐最新发布的通讯令牌,因此人数比往年多了一些。宋从心知道这些弟子都是跟她出来见世面的,她身旁也不需要人随侍,于是一到地方便挥挥手下令解散,看着这些年轻弟子如脱缰的野马般没入人群。

    “年轻真好啊。”宋从心在识海中跟难得出来放放风的天书沟通道,“天书你说呢?”

    天书不想说话,祂在白玉京中每日没夜的忙碌,这才将白玉京发展成可以吞吐容纳十万人的大型城市。结果祂跑来邀功,宿主居然来了一句“怎么才这点人啊”!

    这十万人又不是常驻人口,而是往来入梦的学子,乱世中一个能容纳十万人自由活动的学院已经称得上惊世骇俗了!宿主竟然还不知足!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用前世的人口标准来衡量您老。”宋从心熟练地哄着白玉京真正意义上的“城主”,“白玉京已经步上正轨了,将治理管辖的权利下放给苦刹之地的居民就好。只要大方向不出错,苦刹就不会偏移原有的发展轨迹,我看现在苦刹之地的文明水准都快比神舟这边高了。”

    这话倒不是宋从心夸大其词,实在是因为苦刹之地的居民以前过得太苦。苦刹原是外神的胃囊,内部灵炁全被红日吞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之下,苦刹之地的“无灵炁科技”可谓是飞速发展,遥遥领先,赶超神舟。虽然这技能树在发展的过程中有点往不可言状的方向歪斜的趋势,比如阮司工会拆自己的附肢用来给高黎师兄制作义肢……但总体来说,苦刹之地的科技水准目前已经脱离了“灵炁技艺”的范畴,让普通人也能使用。

    压力能产生动力,如今苦刹从生存的压力中解放出来,爆发出的蓬勃生机可谓是日新月异。宋从心有时稍微忙碌一点,再入苦刹时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而苦刹之地曾经进入玄冰石棺中沉睡的那一批子民也被同胞唤醒,他们在同伴的帮助下逐渐适应了苦刹之地的生活。高黎告诉宋从心,石棺是苦刹之地的子民在失落之后自行创造出来的一套轮回体系,因为他们的灵魂质料已被易改,无法回归神舟的六道轮回之中。而这些玄冰石棺,是苦刹子民最初在挖掘修建地下城时,从地底发现的。

    “地下城最初的雏形,是一座陵墓。”高黎将这段属于苦刹的历史交托给宋从心,“我们在陵墓中找到了许多玄冰棺椁,但里面却没有遗骨。后来我们发现这种棺椁能让人进入死眠,进入棺椁便等同于死亡。它能保护我们的肉-体与灵魂不会随着时间腐朽,但从棺椁中出来后,人的记忆会被磨灭大半。”

    “苦刹的日子实在难熬,许多人撑不住只为寻求解脱,但我们的死亡并非轮回转世,而是魂飞魄散……为了避免这一点,我们在地底寻找到能制成那种棺椁的材料,仿照冰棺的样式制作了上万口棺椁。”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会让人除了死亡便无路可走,“后来,我们开始执行了轮换制,每隔百年便有一批人进入棺椁,一批人离开。记忆的磨损在所难免,但对于大部分苦刹的子民来说,遗忘……或许是一件好事。”

    “你是说,冰棺的材料能在地底找到?”宋从心奇道。

    “是,那是一座……冰矿?”高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种物质,“但和寻常的冰不同,它散发的寒气更为深邃,整体也是近乎漆黑的深蓝。这种冰矿的材质十分坚硬,刀劈斧砍都不能改变它的形状。唯独在这种冰矿的附近有一种伴生金水,将金水泼到冰矿上静待十息,冰矿就会变脆。”

    苦刹子民都很务实,取名简单粗暴,这两种物质便叫“玄冰矿”与“金水”。

    “更为奇异的是,这种玄冰矿是会生长的。”

    “生长?”

    “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隔一段时日去看,玄冰矿的体量便会增大。就如同……如同我们脚下的神舟。”

    宋从心也是后来才知道,神舟大陆的土壤竟然是能够无限增殖的。虽然增长的十分缓慢,但它的确是在缓慢地增长。这种奇异的特性让宋从心想起一种传说中的物质——息壤。“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在宋从心的前世,息壤指代的是耕种前

    被翻锄得松散肥沃的黄土,但在此世,息壤或许是真实存在的。

    神舟大陆上有许多未解之谜,越是深究便越是觉得神妙无比。

    或许终有一日,苦刹也会“长”出一座神舟?

    宋从心正思考着正事,仅剩她一人的院落外却传来了喧嚣嘈杂之声。宋从心停止思量,抬头正想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时,院门却突然洞开,两名道童小跑着进来。

    “拂雪道君!”看见宋从心就站在庭院里,其中一名道童吓了一跳,稚嫩的脸蛋羞红了起来,“很抱歉扰了道君的清净,那、那个——”

    “无妨,你们慢慢说。”宋从心安抚道。

    另一名小道童拍着心口喘了两口气,语速飞快道:“我们给重溟城的贵客安排了另一处院落,但城主大人不愿入住,非要跟无极道门搬到一处。我们解释了很久,城主都听不进去,不知道君您——”

    宋从心:“……”啊?

    宋从心心里正满脸懵然,却见大开的院门外迆迆然地飘来一道高挑秀逸的身影,他一身鲛纱华服,袖口纹有苍浪,银白色的长发以明珠玉冠挽起。

    少年长身玉立,如皎皎明月之光,发冠上璀璨生辉的东海珠玉都难掩他半分姿仪。

    步入庭院的少年抬眼看见宋从心,突然抬手招了招。他站在那里,一如每一个破水而出、踏浪而来的梦境。

    “宋从心。”

    第232章 【第76章】拂雪道君糖画与灯影牛肉……

    夭寿了,许久没见,小伙伴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找上门了。

    其实也算不上“许久没见”,宋从心和姬既望时常在梦中碰面,或是交流情报,或是共同学习。姬既望成为城主后并未怠惰,即便并不擅长,他也在宋从心的帮助与指点下开始了解一些治理相关的知识。站在巨人肩膀上长大的宋从心能给他剖析一些社会根本性质的问题,不求姬既望能突然领悟人类社会的官场争斗与权谋游戏,但至少能确保他不被下属包藏祸心的提议所蒙蔽。

    而在白玉京建立之后,两人的往来也不再局限于梦境。毕竟人的梦境没有逻辑可言,白玉京这座为天下人修建的学府更适合姬既望学习各种知识。为了方便大月织梦,宋从心很早以前就将进出苦刹之地的钥匙交托给了姬既望。她决定等白玉京扩张到一定程度后便废除城主制,改换成席位制,类似于“圆桌会议”。

    这几年来,白玉京的发展蒸蒸日上,宋从心、姬既望和天书分工合作,姬既望负责织梦引领天下人入城,天书负责白玉京各殿的功能运转,宋从心则负责经营改善苦刹的领土。白玉京的治安管理与琐碎杂事则由高黎率领的苦刹居民接手,高黎曾和宋从心提过,灾难过后,族群便需要一个稳定合理的秩序来管辖民众。他们准备从地底搬出,重新回到地面上生活,但地底资源的探索以及天上城池的建设都不可轻忽,高黎准备将这些职务变成一种“职业”。

    苦刹也该从聚落时代更进一步了,宋从心和高黎等人都决定直接让苦刹进入社会主义时代。

    高黎先前提到的那一批从冰棺中苏醒的居民也将很快加入到集体的建设,他们忘记了许多事情,但身体的机能以及常识还在。宋从心特意去见过这些人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苦刹地底挖掘出来的这些冰棺很像前世的冰冻休眠仓,至少原理是一样的。

    从冰棺中苏醒的这一批子民对于苦刹改天换地之事还没有多少实感,在知晓宋从心等人拯救了苦刹的事迹之后,他们甚至还将宋从心奉为“天祖”。

    对此,年纪轻轻便当上一群平均年龄五百来岁的五毂国遗民的“祖先”的宋从心表示——立刻开展扫盲班!提高国民教育水准!以后通通喊她“城主”或者“首席”,不许喊她“老祖”!

    思绪收回,宋从心看着已经自顾自步入院中的好友,仿佛看见一条大尾巴鱼灵活地游进了自己的穴居。

    “你是跟其他人一起来的吗?”宋从心看着姬既望花里胡哨的穿着,感觉这不是小龙人自己能配得出来的风格。

    毕竟姬既望清冷空灵的绝美容貌之下藏着一个海边赤脚叉鱼的少年人。

    “东哥他们说我是第一次出来参加这种大场面,不能丢了重溟的面子。”姬既望展开双手,让宋从心观看自己身上鲛绡长衣与各种珠玉制成的配饰,“东哥他们还选了一批战士跟我一起,但他们就像胖头鱼一样嘴巴一直翕张而没停过,所以我把他们丢进院子后就自己跑出来了。”

    姬既望不知道日月山上的院落安排涉及各宗的势力排布,他来找宋从心,就像一条鱼想从东边游到西边,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宋从心朝着两名小道童摆摆手,示意自己来解决此事。在小道童松了口气离开院落之后,宋从心才带着姬既望去寻一处住所。姬既望选了宋从心旁边的房子,供给各大宗门弟子下榻的院落常年有人打理,粟米珠储物戒中备点衣物随时都能入住。

    “但你最好还是和照顾你的战士们住一起,毕竟总要有人帮你打理衣服。”

    宋从心算了算姬既望这一身行头的价值,突然意识到重溟城以往孤立自守的底气可能是因为这座城池真的十分富有,现在重溟开通了航道,定然更加繁华昌盛。

    “没关系,我可以用避尘术。”姬既望晃了晃头上的玉冠,玉冠恰好卡在他的两根龙角之间,看得出来他有些不舒服,“我不喜欢,就像给鱼戴上冠冕,给海盘车穿上衣服,把鲛鲨的每一颗利齿都缀上珍珠。这样不方便下水,纱衣也容易被鱼儿咬破。”

    宋从心莫名从姬既望的这段话中听出了委屈巴巴的感觉,她忍俊不禁道:“但是好看。”

    “好吧。”姬既望十分听劝,“那我就穿着。”

    “既然是来见世面的,要去看看天景雅集的市集吗?”宋从心问道。

    “和海民的鱼市有什么区别?”

    “嗯……商品会更多,更热闹,而且大家基本不贩卖鱼。”

    “那卖什么?”

    “法器、符箓、丹药、刀枪剑戟,有时还能找到失传的秘籍。虽然你用不到,但可以作为礼物送给父老乡亲。”

    初次远行的孩子总是对故

    乡尤为眷恋,姬既望也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是新奇:“好,我要去。”

    于是,宋从心给自己和姬既望掐了一个模糊存在感的术法之后,便亲自作为向导带着姬既望去游览集市。非要说的话,宋从心也只参加过一届天景雅集,而那一届天景雅集偏偏又出了东海归墟之变这等祸事。之后宋从心归来也是直奔七曜星塔而去,整个雅集都在与他人争斗的焦虑与谋算中落下帷幕,实在没有品尝出多少乐趣。

    天景雅集给宋从心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居然是她和梵缘浅两人被人拉去为楚夭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纠葛主持公道。

    虽然后来阴差阳错之下认识了两位有趣的朋友,但初见时的情景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毕生难忘。

    而当宋从心和姬既望步入市集之时,宋从心这才知道,日月山上的市集与庆典似乎都是清汉授权明月楼去经营的。毕竟清汉的星君与修士们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清苦,都快赶超佛门修行苦谛之道的修士了。让这群不食人间烟火的星君们来经营人间烟火,那多少是有些为难人了。

    好在清汉星君们权欲寡淡,除了埋头研究命理星相以外,其他于她们而言都是身外之物。日月山虽是清汉的地盘,但哪天真的被人占据了,宋从心都怀疑这群星君会不会扛着自己的星仪与星盘往某个深山老林里一钻,主打就是一个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明月楼将天景雅集经营得宛如某种节庆日的庙会,到处都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那是什么?”姬既望指着远处某个搭建好的勾栏,道。

    “那是明月楼的戏台子。”宋从心看到街边有人在卖糖画,从那精湛的工艺便能看出对方十有八九是痴绝城出身的“痴人”了,“要吃糖吗?”

    姬既望盯着远处那些花红柳绿的丝绸锦缎,听了宋从心的话便回过头来,神情平静,眼神却透出点点好奇来。

    姬既望伸手拽过宋从心的袖子,走到摊子旁看着对方熟练地熬糖勾画,摊子上摆放着十二生肖的转盘,姬既望的注意力都在那条龙上:“这个怎么卖?”

    “不卖。”摊主是个臭着脸的老头,他头也不抬地熬着糖,“转到什么就做什么。”

    姬既望微微颔首,一拨转盘,却转到了“亥猪”。

    “我不要猪,我想要龙。”

    “都说了,转到什么就是什么!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耍无赖呢!”

    “可是丑。”

    “扯犊子,老头子我熬糖五十年,从没人敢说老头子的糖画丑!”

    眼看着姬既望要跟摊主吵起来了,宋从心忍不住扶额。她伸手抚上转盘,估算了一下“辰龙”所在的位置,手指精准把控,微一用力,拨动转盘——

    摇晃的指针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辰龙”之上。

    “……你们是不是作弊了?”捋着袖子正准备跟姬既望吵七八个回合的摊主看着指针,一张布满褶皱的脸拉得老长。

    姬既望不带丝毫恶意、面色略有不解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耍无赖?”

    摊主被气得一个倒仰:“你小子!”

    最后,宋从心和姬既望两人被各塞了一只猪和一条龙后便被摊主轰走了,摊主的手艺果然惊人,一笔连成的糖画竟画出了剪纸般精美的镂空花纹。姬既望拿着糖画对着天光,那蜜色好似也被阳光融化,淌进了他的眼眸。

    宋从心以为他会舍不得吃,将这条“龙”好好保存起来,却不想姬既望举着糖画看了半晌后,却是突然将糖画塞到了宋从心的手上。

    “你不要吗?”看姬既望刚刚的模样,宋从心还以为他很喜欢那副糖画。

    “给你。”姬既望道,“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宋从心沉默地看着手上那吃完八成会血糖飙升的“巨龙”,艰难道:“好吧,谢谢,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姬既望点了点头,又盯着糖画看了半晌,随即,他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俯身探过来,“咔擦”一口咬掉了龙头。

    宋从心:“?”

    “算了,不要收着。”姬既望道,“丑,不要其他龙。”

    宋从心觉得摊主要是听到这句话,可能要狂奔过来和姬既望拼命。

    宋从心看着“饱食”自己“同类”的姬既望,眼皮微微一跳,随即她又看向另一边卖得十分红火的灯影牛肉,问道:“还吃别的吗?”

    “吃。”

    自己的好友自己宠着。宋从心已经做好带着姬既望吃遍整条小街的准备了。两人走过去询问灯影牛肉的价格,摊主报了一个数,姬既望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发现自己没带钱,于是伸手就要去揪衣服上作为点缀的小珍珠。

    “别!我来付。”宋从心一把摁住姬既望将欲催花的辣手,“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好。”姬既望手里拿着糖画,平静应答的模样竟还有些乖巧。

    让摊主裁灯影牛肉时,宋从心回头看着原地等待的姬既望,不知为何,有些好笑的同时竟也有一些诡异的欣慰。

    当初那个总是想默默扛下一切的少年,如今也能坦然说出自己想要的事物了啊。

    第233章 【第77章】拂雪道君殿中与别来无恙……

    张家老祖乘坐着前往日月山的灵舟,一路上听着孙儿讲述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一时间竟有些扛不住这庞大的信息洪流。

    “祖爷爷你上次急着闭关错过了天景雅集,所以当时是叔祖替您出面的。您这一闭关可真是错过了很多事,您知道吗?明尘上仙他收徒了!而且一收就是亲传弟子。”

    “一开始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争论这位被天道之下第一人看中的究竟是何等惊世之才……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但背地里肯定是有许多人心有不服的。毕竟各大宗门与修真望族都曾向无极道门举荐过自家的天之骄子,但明尘上仙千百年来都不曾对谁青眼有加。上一届天景雅集,明尘上仙恰好出山,似乎是有意向世人公布自己的亲传弟子。却不想,天景雅集还未正式开始,便出了东海归墟再临这等祸事……”

    “那一届的天景雅集成就了后来堪称壮举的三人斩神——姬城主未死,其真实身份乃涡流教教主,并一手策划了东海归墟事变。当时明尘上仙亲传与禅心院佛子共赴东海,因为情况危急来不及回禀宗门,道君与佛子联合重溟少主以及各派弟子共同斩杀海祇,疏散子民,挽救了重溟乃至整个神舟。”

    “在那之后,明尘上仙的亲传,也便是如今名扬四海的拂雪道君便成了年轻一代的领头羊。从最初的北荒山九婴灾变、东海归墟之劫,到后来的幽州之乱、牧羊村诡歌、德忘寺生祭、西吴山大欲天事件……甚至是我们现在使用的通讯令牌、遍布九州的平山海驻站最开始都由拂雪道君提议并且创立的。祖爷爷您看,这些在其他道友归纳的拂雪道君过往传奇事件中都能找到。此次天景雅集,拂雪道君也是破格以‘剑宗’之名位列大能之列,因为诸位星君认可了拂雪道君‘庇佑一方’的功绩……”

    小重孙嘴巴一张,叽叽喳喳个没完。张老祖听得满脸恍惚,他心想,十年也不算多么久远吧,怎么给人感觉却如此恍如隔世呢?

    张万世听得一脑门儿浆糊,趁着小孙儿换气的间隙里赶忙开口问道:“你说的这个拂雪道君,她好不好相处啊?你祖爷爷我应该拿出什么态度呢?”

    张万世话音刚落,张真信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的旁系弟子便立即讨好卖乖道:“老祖您这话说的,拂雪道君能耐再大那也才元婴期的修为,论修为论年岁,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称呼您一声‘前辈’。哪怕她是正道魁首之徒,以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忌惮后起之秀呢?”

    这话虽然说得没错,但张万世并不吭声,只是睨了这位宗族安排过来的后辈一眼。张万世性情平和,并不常与人矛盾,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很好哄骗、很好糊弄。方

    才小重孙说了那么多,就算是他一个被时代抛下十来年的老古董都能听出拂雪道君受人爱戴的原因不在修为,而在于道德品行以及“庇佑一方”的功绩。加上明尘上仙亲传以及年纪轻轻便获封“剑宗”的名号,这位拂雪道君将来保不齐便是下一位明尘……单以修为论之,真是轻看了对方。

    他张万世虚长数百岁,自诩除了张家与乡邻之外也没为神舟做些什么。他这样偏安一隅、贪图安乐之人,到底哪里来的老脸在兼济天下的圣人面前摆架子?

    张家若是这般妄自尊大,那命脉到头也是迟早的事。失去谈兴的张家老祖在抵达日月山后便撇下宗族内的其他人,只带着重孙张真信提前登上了七曜星塔。星塔内部也有专门为诸位大能准备的院落,只不过诸位星君喜静、不爱喧嚣,星塔内部自然也少有人声,安静得有些吓人。

    不过对于张万世而言,以往颇感寂寥的清冷此时看来却是顺心遂意之际,他可以在静室里听自己爱听的戏曲!

    至于小重孙的哭天喊地,唉,年轻人怎么能耐不住清寂,心性不行,还有待磨砺!

    张万世便这样在别人的地盘上窝了好几天,等到各方大能逐渐到场之时,他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明明是张卷轴却非要叫“通讯令牌”的通讯令牌。穿上法衣,打理好形容,衣冠楚楚的张万世在重孙的陪同下步入了会堂,在属于张家的席位上迆迆然地落座。

    七曜星塔的大殿席位是依照星图来进行排布的,星君在此施展了芥子术法,从外面看来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塔楼,内里却是装载着星河的洞天云梦。

    张万世环顾四周,提前到场的无非都是各大世家,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天景雅集也是结交人脉、互通有无的大好时机。而除了七大修真望族以外,那些伫立在人世巅峰的各派代表鲜少会有提前到场的。对此,张万世倒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他自己都不耐烦同宗后辈的阿谀奉承而跑到塔里躲清净了,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他们的存在恐怕也与那些后辈相似。无极道门与禅心院倒是不在意这些,但某些势力却很在意,在意到每次入殿都要掐着点,仿佛早来一时半刻就会跌份一样。

    目前到场的炼虚合道之境的大能只有明月楼主槛花……但是没人敢上前和这位喜怒无常的主搭话,否则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卖了还帮着数钱也不是没可能的。

    张万世暗中多瞅了几眼,他有些意外的发现以往衣着打扮总是大红大紫的明月楼主今日竟穿了一件堪称简素的青衫,虽然衣摆上依旧以精湛的技法绣了青竹绿林,但比起以往妖冶到堪称扎眼的风格,现在完全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了。要知道明月楼主那是上清界出了名的天生反骨,在一众推崇清苦、简素的修士之中,只有他时常将金钱享乐等俗物挂在嘴边。无利不早起的商人本色,笑里藏刀的温柔假面,明月楼主就像一只浑身剧毒的花蝴蝶。

    而现在,一身青衫的明月楼主正洒脱地倚在席间,手里拿着角梳给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梳着头发。他意态闲懒,梳几下便要打个哈欠,相比之下,男孩看上去倒是十分乖巧,只见那孩子穿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丝绸短袄,捻着雪缎广袖,脸上画了淡淡的红妆,垂眸敛眉的姿态颇有几分娴静文雅……

    张万世:“……”

    张万世痛苦万分地移开了视线,以往明月楼主穿得像只花蝴蝶,现在他仿佛一只绿孔雀身边还多带了一只黄鹂鸟。虽然他很爱听戏,但一想到唱戏的人是明月楼主,他这心里怎么就瘆得慌呢?

    禅心院和无极道门的代表还未到场,据说两方势力今年的代表者便是那两位精彩艳艳的后起之秀;重溟城主的席位也空缺着,不知那位据说相当贤明的异人城主性情如何;东华山……呃,据说他们今年出席的人是折柳道人,那没事了,估计整个雅集下来都见不到人了;下方与各大世家交谈的青年仪态清贵、气度非凡,虽是凡人之身,立于殿堂却毫不怯场,看上去还是个生面孔,莫非这位青年就是传说中一统幽州的兴国之主天承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承帝若是前来日月山参加天景雅集,那兴国当政的莫非是定国公主?看样子这对兄妹之间的关系果真亲厚,半分江山也不生半点猜忌。

    至于姜家……张万世继续张望,然而这一看,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姜家人竟然已经到了。这可有点稀奇了,因为张万世先前在心里念叨的“某些势力”特指的便是姜家,那真是到了上清界都要摆帝王范儿的主。但今个儿真是奇了,姜家的位置上只有两位身穿黑衣的护卫肃立,可见姜家代表人是来了后又离开了。

    姜家此次出席的代表是谁?张万世努力回想了一下,最后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心想,哦,是姜道君啊。

    那就不奇怪了。那位随性如风,是姜家中唯一不在乎身份地位的人。就算对方点个卯后又跑出去抽陀螺玩,张万世都不觉得奇怪。

    也不知道那位短短几年间便和姜道君齐名的拂雪道君又是何许人也?晚辈的转述多少有些失真,还是要亲眼见过才知传言虚实。

    张万世捋了捋自己的美髯,虽然他不赞同晚辈轻看了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但他确实也是前辈。听说拂雪道君年岁还不及知命之年,这么小的孩子初次出席这般重大的场合也不知道会不会紧张,这些同僚们可一个赛一个的傲慢。身为前辈,他应该率先释放善意,也算是给无极道门卖个好……

    “祖爷爷!”张万世手臂突然一紧,重孙突然激动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拂雪道君到了!”

    这臭小子究竟在激动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张万世识海中的困惑还未转悠出一个结果,却见殿中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各席上的代表突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张万世:“……”

    张万世眼中那些傲慢得目无下尘、不可一世的世家望族们纷纷停止了交谈,目光齐齐朝殿门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两道颀长的身影联袂而来,一人身似流云、气息凌如寒冰,一人静若深海、气息浩瀚无垠。两人几乎是同时步入殿中,瞬间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那位一眼观之便如松下白鹤、身穿唯有内门长老以及首席方可穿着的九品剑徽道袍的女子,应当就是传说中的拂雪道君了。

    ……她身边那位衣着华贵的少年气息可谓是深不可测,额生龙角,容色惊人,莫非此人便是重溟城主?

    张万世恍惚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便见自己的同僚们纷纷离席,似是迫不及待般地朝两人走去。

    张万世:“……?”等会儿?说好的前辈给晚辈开路、带晚辈一程的呢?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张万世感到震惊的,更震惊的是,一直稳居高台、闲适悠然的明月楼主竟然也放下角梳,站起身,踏着无形的台阶自高处缓步而下。

    那人一身青衫,松形鹤骨。分明是轻轻柔柔的一道春风,却轻而易举地分开了人群,制止了他人的脚步。

    半张面具盖住了那人的面孔,宋从心抬头,却只看见对方轻抿的唇角与微弯的眼眸。

    他在笑,点点笑意如细碎的光般洒落在那双琉璃色的眼中。

    “小友,别来无恙。”

    第234章 【第78章】拂雪道君天景雅集二三事……

    “楼主,别来无恙。”

    宋从心深谙“我不尴尬尴尬的便是别人”的人间至理,她微微颔首,神情自如,云淡风轻得仿佛雪山中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这位是明月楼楼主槛花阁下。”宋从心作为中间人,在两人开口之前便向对方介绍了彼此的身份:“楼主,这位是我的友人,重溟城城主姬既望。”

    “幸会。”明月楼主懒洋洋地抬眸,随口应答了一声。他对姬既望不感兴趣,转而笑睨了宋从心一眼,亲切道:“小友依旧可以称呼在下‘兰因’,我不介意。”

    可是我很介意。宋从心心里默默地腹诽着。雪山蛰群事件虽然最终落下了帷幕,她和明月楼主之间也算是互惠互利、合作愉快,但宋从心现在对明月楼主还是有点发怵。虽说芥蒂已经解开,日后相处得久了应当也能放下过往,但宋从心目前对明月楼主的态度还是有些敬而远之的。

    宋从心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见招拆招应对明月楼主的攻势,却不想一旁的姬既望突然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吐出那个令空气都瞬间冻结的称谓:“幸会,兰因。”

    宋从心:“……”

    明月楼主:“……”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突然便明白了何为“沉默震耳欲聋”。

    宋从心真的无比庆幸三人交谈时有提前捏好静音的法诀,不然她都不敢想象其他人的脸色。

    但这其实怪不得姬既望。

    氐人族的生活常识与经验都仰仗族群的记忆传承,对于心如赤子的姬既望来说,名字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称谓。其他附加的敬称、自称都是人族的语言游戏,小龙人不解其中之理也实属正常。就好比宋从心和姬既望认识了这么多年,姬既望依旧一板一眼地唤她“宋从心”,从来不曾改口一样。

    姬既望当然不知道“兰因”之名对明月楼主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不会察觉到明月楼主的区别待遇。既然明月楼主自称“兰因”,那他就唤他“兰因”好了,跟他称呼海里的水母八爪鲛鲨螺贝胖头鱼没什么两样。

    然而宋从心与明月楼主同时沉默,姬既望也好似察觉到什么,他扭头看向宋从心,道:“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宋从心面无表情,心中痛心疾首,单纯的小龙人怎么会有错,有错那也是他们这些肮脏人类的错,“你唤‘楼主’或者‘槛花阁下’吧。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和楼主之间的一点纠葛。”

    “好的,槛花阁下。”姬既望乖巧地改口,在他心里,明月楼主叫什么根本不重要,“这样对吗?”

    “……对的。”宋从心轻叹一口气,仪典还未开始,她居然觉得有点累了。

    “你们之间的情谊真是令人歆羡。”明月楼主食指抵唇,轻笑,“拂雪年纪轻轻,竟像是养了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似的。”

    宋从心:“……”够了!您老当我听不出您是在讽刺小龙人吗?

    “嗯,我跟宋从心的感情很好。”然而,姬既望是一个敢说他就敢应的直肠子,他闻言竟又是一颔首,手指轻拽宋从心的袖摆,“感谢夸奖。”

    宋从心感觉自己当场就能飞升了。

    夹在笑意盈然的明月楼主与满脸认真的重溟城主之间,虽然两位都是堪称容姿绝艳、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宋从心却发自内心地觉得无福消受。她忍着胃部传来的似有若无的压迫感,艰涩地转移话题道:“自雪山一别,不知楼主身体可还安康?”

    “并无大碍,劳拂雪挂念了。”明月楼主笑容不变,即便被姬既望堵了两次,他看上去依旧从容而又温雅。

    “那便好。”宋从心微微颔首,转而提起自己挂念的另一个问题,“江央与拉则可还好?”

    距离雪山蛰群事件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了,宋从心只知道江央和拉则被明月楼主带走,却不知他们目前的情况。见宋从心殷殷提起,闲谈没两句又拐向正事,明月楼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微微倾身凑近些许,止步于一个亲近又不失分寸的距离,低声道:“放心,他们都还好,只是江央身上的麻烦比较难以解决,暂时还不能洗去他的记忆……唉,此地人多嘴杂,回头我邀小友于明月楼小聚,还望小友赏脸呐。”

    宋从心眼角的余光扫过周围碍于明月楼主而不敢靠近的人群,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寒暄与客套到此为止,宋从心正想告辞离去时,却见明月楼主身后突然钻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一个总角年岁的男孩捏着明月楼主的袖摆,眼神怯生生地望了自己一眼:“老师……”

    明月楼主微微一笑,他伸手抚了抚小男孩的脑袋,对宋从心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徒弟,阿拆。‘伯劳东飞燕西去,迢迢双星两相拆’的‘拆’。”

    宋从心微微一怔,这听起来可不是一个寓意美好的名字,但她看着明月楼主垂眸抚摸弟子额发时温柔的眼神,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很高兴见到你,阿拆。”

    阿拆看上去是个腼腆羞涩的孩子,他先是下意识的将脸往师长的怀中埋了埋。直到明月楼主拍拍他的脑袋,他才抬起头,朝宋从心拱手作揖道:“阿拆见过姐姐。”

    小男孩生得秀秀气气的,眉间点着花钿,面上绘着红妆。他行礼的姿态也很好看,如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走出的名门闺秀。阿拆的动作、仪态、言行都太过自然,没有半分经历过雕琢的匠气,仿佛他天生便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

    在这个世道,男子着红妆是离经叛道,多少都会被人加以异样的目光。但在宋从心的前世,复杂的社会环境给人的多样性提供了营养充足的土壤,她并不觉得阿拆的言行怪异,只觉得好看:“阿拆,你喜欢什么?”

    阿拆愣怔了一下,明月楼主倒是听出了宋从心的言下之意,笑道:“阿拆随我学唱戏的,他尚未引气入体,拂雪不必客气。”

    “见面礼总是要的。”

    宋从心这么说着,阿拆这才明白过来她询问的含义。这可真是怪事,这位道君既不用怪异的目光看待自己,不把自己当做不知事的孩童,甚至还会询问自己的“喜好”。通常来说,长者赐不可辞,知礼数的晚辈又怎能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向长辈讨要礼物?拂雪道君果真和老师所说的一样……是个奇特而又温柔的人。

    “姐姐给的,阿拆都喜欢。”小男孩仰头,广袖轻掩,他双颊覆了粉粉的胭脂,一双长睫如蝶的眼眸清亮亮地眨着,“若是能让人一见便想起姐姐,那就再好不过了。”

    宋从心一时间被难住了,这小孩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长大了保不齐是个游戏人间的浪子。阿拆尚未引气入体,那便是说修士的资源他未必用得上,至于“一见便能想起姐姐”,这莫非是想要她个人信物的意思?

    宋从心垂眸望着阿拆,沉吟半晌,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抬手,从粟米珠中取出一个物件来。

    那是一枚剔透的冰玉,入手冰凉却不会将人冻伤,其材质正是苦刹之地地底挖掘出来的玄冰矿。这块玄冰矿被雕琢成佩物的样式,上面雕刻了宋从心独有的标志鸣弦剑徽,但奇异的是冰玉的中央封存着丝丝缕缕的猩红,宛如朵朵红梅开在雪中。

    “这是我的信物。”宋从心将冰玉佩递给阿拆,这块冰玉中封存的是山主之血,“此物配之可宁神定气,埋入土里可令草木葳蕤,夜间放在床头,则可于太虚神游。”

    无极道门的剑徽,明觉之神的醒智,山主之祝的万灵生光,以及白玉京的邀请函——这是一件能得到宋从心身后一切势力回应的信物。

    “日后若有难为之事,可持此物来寻我。”宋从心抚了抚阿拆的额头。之后,她跟明月楼主寒暄告别,便带着姬既望先行离开了。

    阿拆握着玉佩站在原地,看着女子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冰玉佩。半晌,男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老师,我都有些舍不得给您了。”阿拆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你要自己留着吗?”明月楼主眼眸微眯,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不了,本就是阿拆为您讨的。”阿拆伸手抱住明月楼主的腰,借着这个动作将冰玉佩塞入师长的袖袋中,他状似乖巧地贴在师长的怀里,画得格外细长漂亮的眼眸轻轻往上一瞧,清朗的声线拖着长长的尾调,“老师——您藏宝阁里的百川社稷雕花帝屋木扇以及琳琅玛瑙花鸟戏水青白玉屏风,阿拆想要很久了——”

    “……逆徒,在讨价还价这方面,你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

    果然,小孩就应该参加系统式的教育,早日成为祖国的花朵。带着姬既望去寻重溟所在席位的宋从心对自己送出的信物十分满意。

    能让小孩一眼见之便印象深刻、从此梦寝不忘的,果然还得是X岗试题全套啊!

    “宋从心,我们不能坐在一起吗?”姬既望看着无极道门与重溟城席位相隔的距离,有些不开心,“不然这个位置留给东哥,我跟你一起。”

    “……雅集席位是按九州州域进行划分的,陌州和云州毕竟相隔辽远。”宋从心无奈地解释道,“我们不是东道主,总要给此间主人几分薄面的。而且东余立虽能代表重溟出面,但他并未踏上修行之道。你需得为重溟城镇场子,明白吗?”

    宋从心可没忘记上一届天景雅集发生的事,几位大能同时出手试探她一介弱小晚辈,简直不讲武德。这要是一个不小心打起来了,席间诸位大能不管哪一位控制不住自己,对凡人来说都是一场灭顶之灾。小心谨慎一些,总不会有错的。

    说起来,此次天景雅集倒是出现了不少眼熟的面孔啊。宋从心微微侧首,这一转头便和席间一位青年对上了视线。对方和宋从心的视线突兀相撞,竟没有因为怯场而挪开眼目,只见青年大大方方地抬手朝宋从心打了个招呼,面上露出一个轻快的笑。

    是当初在兴国有一面之缘的天承帝宣平沙。兴国国君亲自前来,意外,但又好像不是那么意外。

    宋从心朝对方微微颔首作为回应,很快她又被身旁姬既望的话语引开了注意力。宋从心并不知道,她仅仅只是一个颔首,不少世家看待宣平沙的眼神就变了。

    兴国虽已统一了幽州,但它到底只是一个凡

    尘新兴的王朝,其底蕴势力远远不如中州雄主姜家,宣家也并非出过大能之辈的修真望族。虽然席间不少世家出面的长老弟子愿意与宣平沙交谈一二,对这位少年帝皇的谈吐风度也很是欣赏。但要说他们多看得起宣平沙,那也不是。无论天承帝在自己的国家里多么受人敬爱、声名远扬,但他终究只是身无伟力的后起之秀。在坐诸位的年纪都是宣平沙的数倍不止,英明神武的天承帝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只是一个有点本事的小娃娃。

    但对方得了拂雪道君的回应,这其中的含义可就变味了。仔细想想,拂雪道君成就“剑宗”之名的惊天一战恰好便在幽州,可以说咸临能摆脱外道的泥淖最终成就如今的辉煌,拂雪道君可谓是功不可没。难道,兴国与无极道门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吗……

    上清界各大世家目前已经初步见识过了通讯令牌带来的好处,但无极道门自身实力过硬、底蕴深厚,研发阶段完全是无极道门埋头苦干,根本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如今各大世家想参与进来分一杯羹,无极道门倒是大方,但给出的名额十分有限,就连通讯令牌的实物都是限量发售,挤破头都未必能抢到。

    想到上一届天景雅集,拂雪道君提出“九州列宿”筹划时许多人还不屑一顾。那可真是曾经对无极道门爱答不理,现在人家让你高攀不起了!

    他们想从拂雪道君这边探探口风、钻钻空子,结果那位重溟城主寸步不离不说,明月楼主还给所有人来了个下马威。谁不知道“九州列宿”筹划这块大饼,无极道门邀请了东华山、明月楼以及清汉共同参与其中,而现在明月楼主摆出护食的姿态,这还让他们如何开得了口?!

    正面的大道走不通,那就只能考虑曲线救国,徐徐图之了。得了拂雪道君一个回眸的天承帝立时成了此间席位上最受欢迎的人,这便是后话了。

    ……

    而另一边厢,带着姬既望认清楚重溟席位之后,宋从心便带着姬既望往七曜星塔的深处去了。目前各方势力还没有到齐,星君还未出面,他们可以自由活动。

    来到一处环境清幽、安逸静谧的庭院中,宋从心和姬既望在凉亭中坐下,不约而同都松了一口气。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禁相视而笑,就像两个调皮的孩子在上课期间跑出来偷得浮生半日闲般,就连拂面而来的山风都显得格外清爽。

    “人类说话都弯弯绕绕的,好难懂。”姬既望虽然没听懂明月楼主话语中的深意,但他也从宋从心的态度中猜到了些许。

    “没关系,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宋从心道,“不过那些阴阳怪气、绵里含针的话语不懂也罢。你真诚待人,总也会有人真诚待你。”

    姬既望点了点头,顺势在石桌上趴了下去。

    清风拂过庭院中的柳树,搔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仿佛风与绿柳都在赞同宋从心的话语。

    宋从心给姬既望简单介绍了一下此次出席天景雅集的各方大能。

    “明月楼主没有坏心,他只是喜爱逗趣,但本身并不是很难相处的人。”或者说,明月楼主好不好相处,取决于明月楼主是否想和你好好相处,“这位前辈的为人处世之道有值得吾辈学习借鉴的地方,但他话语中七分真三分假,要分辨清楚,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禅心院主持是位德高望重、即将得以圆满的高僧,若有困惑不解之处,或可向其请教。”

    “清汉诸位星君虽然寡言少语,但都是心性豁达、通透明理之人,她们解答天下一切惑事,为世人避凶趋吉,不过命数之事终究要看自身。”

    “而东华山的折柳前辈……”宋从心想了想,“那是一位心怀天下、活人无数的大能。”

    宋从心说着,便感觉后脑勺微微一痒,仿佛枝叶柳梢拂在她的身后。

    “不过我师尊曾说过,这位前辈天性害羞,不喜见人……”

    宋从心的注意力都放在姬既望的身上,没听到柳枝拂动亭沿时急促细碎的声响。

    “我曾在东海有幸一见,你应该也有印象,折柳道人治好了我和缘浅的伤,是位十分温柔——”

    “啪”的一声,柳枝穿过凉亭,如一道鞭子般抽在了亭子的石桌之上。宋从心和姬既望猛然扭头,便看见先前伫立在凉亭外的柳树随风拂动的枝条莫名僵硬了一下,随即,祂又很快跟没事人一样缓缓松弛、随风舞动。但是宋从心和姬既望都很肯定自己并没有出现幻觉,而且,宋从心这才发现,即便日月山是有灵之地,眼前这棵柳树未免也太翠绿了一点……

    宋从心:“……”

    折柳道人,您老怎么比当年的我还社恐啊。

    第235章 【第79章】拂雪道君姜家道君姜恒常……

    在折柳道人恼羞成怒之前,宋从心带着姬既望默默地转移了阵地。

    谁能想到,东华山的代表折柳道人其实早就到了雅集现场,但却因为不愿见人而在大殿后头的院子里假扮一棵柳树。以分神期修士的耳目,这个距离其实也能捕捉到大殿内众人说话的声音,四舍五入也算是出席过会议但拒绝发言了。

    宋从心带着姬既望离开院子后沉默了许久,才道:“嗯……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折柳道人有些腼腆。”

    姬既望微微点头,一副“学到了”的模样:“原来如此,这就是‘腼腆’啊。”

    “呃,确实如此,不过折柳道人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而且人性复杂多变,不可一概而论……”

    宋从心怕自己再这么乱七八糟地教下去会导致姬既望对人族产生什么奇奇怪怪的误解,她连忙转移话题,带着姬既望往其他院子走去。七曜星塔的布局采用的道门最常见的八卦阵法,此阵意在“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它的庭院是环绕主塔建立的,而庭院布景亦是阵法结界,人行于其中便可感受到时节流逝、同赏四时之景。方才折柳道人所在的庭院便是春季,宋从心和姬既望穿过拱门继续往前走,便逐渐从春天走至了盛夏。

    春季是杨柳依依、满目翠意,夏季之景便是繁花遍地、流水小溪。

    步入夏景园中的瞬间,宋从心这才发现出来躲清闲的不止是她和姬既望,远处还有三道人影站在池塘边,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能登上七曜星塔的无一不是修为高深、五感敏锐的修士,几乎是在宋从心和姬既望踏入庭院的瞬间,交谈的三人便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他们回头望来,神情似乎有些意外。宋从心凝神一看,发现站在远处的是两名女修与一位男修,三人都是生面孔,证明三人并未出席上一届的天景雅集。

    “是无极道门的拂雪道友吗?”不等宋从心开口说话,其中一名身材高挑、身着玄衣的女修突然朝宋从心和姬既望挥了挥手。

    宋从心和姬既望对视了一眼,也朝着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除了方才和他们打招呼的玄衣女修以外,另外一男一女明显是夫妻或者伴侣之类的关系。他们穿着款式配色都极其相似的金红法衣,身上的佩物、发簪与耳坠都是成对的。其中,面容清冷的男修微微侧身,以一个随时能将身边人护入怀中的姿势站在女修的身边。

    宋从心和姬既望走到近前,方才很是自来熟的玄衣女修便自我介绍道:“久仰,拂雪道友。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我名姜恒常。”

    姜恒常,千年修真望族姜家的嫡系后人,不足两百岁便步入分神期的天才女修,同时也是天殷皇朝的刑天司督长。在宋从心横空出世之前,修真界中声名最为鼎盛的天之骄子无疑便是这位姜道君,宋从心对她的名号的确是如雷贯耳。

    “久仰大名,姜道友。”

    直到姜恒常站在近前,宋从心这才发现姜恒常的身量极其高挑,宋从心本人的身高在女性中已经称得上相当拔尖的存在了,但姜恒常竟然比宋从心还高出半个头的身差来。

    这位姜道君的外貌也让人十分印象深刻,英气锋锐的眉眼,唇色是寡淡的灰白,左眼眼角一棵泪痣,笑起来时总给人一种明朗的利落之感。

    姜恒常负手而立,站姿挺拔,那种如松如竹般的笔挺容易让人联想到兵士,而她配在腰间的刀刃也是刀身笔直、中正不阿的横刀。

    第一眼观之,宋从心只觉得姜恒常气质明朗,不像修士,倒像是意气风发的锦衣卫使或是独行江湖的豪迈刀客。

    “这位是我的挚友,重溟城城主姬既望。”宋从心寒暄过后便介绍了姬既望的身份。姜恒常也礼尚往来,介绍了身旁的两位修士,却不想这一对贤伉俪的身份让宋从心心中微微一怔:“这位是集机关偃甲之术之大成的前辈天工道人,这位是曾只身一人抵御地穴兽潮之灾的百炼道人。二位隐世已久,此次受邀前来,我辈才有幸一见。”

    “二位,久仰了。”宋从心行了一个子午诀,天工道人的修为仅有出窍之境,但她在机关偃甲之术上的造诣与地位却是无人可以置喙的。虽然天工道人是散修,本身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也少有庇佑凡人、造福一方的义举,但清汉拟定天景雅集出席名单时也不会落下这些遗落九州各地的能人异士。

    要知道,天工道人堪称造化一道的鼻祖,金丹期便自创了“攻木生息之法”,并点化造就了实力堪比合体期修士的百炼道人。单从技艺来说,天工道人相当于在金丹期就跨越两大境界直挑炼虚合道境的狠人。

    比起姜恒常,宋从心对天工道人以及百炼道人更感兴趣。在唯心主义世界观中的机器人之祖以及她的人工智能爱人,救命,这太酷了好吗?

    “我也久仰拂雪大名了。”天工道人莞尔一笑,轻柔颔首。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眼尾有浅浅的皱纹,但些许岁月的痕迹并不有损她的风韵。她眼眸是清亮的、盈着光芒的,身上透着一股闲云野鹤、令人歆羡的豁达之气,当她和身边人对上视线时,眉眼间似乎还能看出几分少女的羞意。

    而百炼道人,倒是与宋从心道听途说中的模样略有不同。传说百炼道人的诞生是天道之下机缘巧合的一次意外,在众口相传之中,百炼道人为天道所衷,容姿俊美、仪表堂堂。但实际上,百炼道人的容貌比想象中的普通,就是一个五官端正的青年外表。他不苟言笑,神情严肃,但宋从心注意到他长袍下的手是和天工道人十指相扣的。方才宋从心和姬既望走近之时,天工道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做亲昵之态,稍稍使劲想挣开,却不想反被握得更紧了。

    姜恒常与天工道人是至交,两人也勉强算是同辈。但拂雪道君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晚辈,在晚辈面前作这般姿态,天工道人羞得脸都红了。

    宋从心:“……”忍住,不要直勾勾地盯着。但是,救命,好好奇啊!好想再看看啊!

    抱着未来正道魁首包袱的宋从心以惊人的意志力转移了自己的视线,她眸光坚毅地望向姜恒常,却见姜恒常突然朝她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俏皮揶揄的笑。

    宋从心被姜恒常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震撼了一下:“……”

    宋从心突然便想起,临行前自己曾请教过师尊,询问此次出席天景雅集的各方大能的情报。她依照惯例询问了明尘上仙对姜恒常的评价,却不想师尊在沉吟良久后,竟是给了她一个“那是一个心中毫无阴霾的孩子”的评语。

    宋从心曾经以为,“毫无阴霾”或许是“高洁”、“正直”之类的代名词,但现在看来……师尊莫不是再一次中肯正确地一针见血了?

    “我刚刚在和天工道人聊无极道门的九州列宿筹划,询问这个筹划是否有在中州推行的必要。”姜恒常落落大方道,“天工道人跟我分析了很多,九州列宿可真是个了不起的筹划啊。可惜家里的老顽固们冥古不化,守着那点子破烂玩意儿还当成宝,我本想着天景雅集结束后能不能找拂雪聊聊。虽然可能有些迟了,但我手头或许有不少东西是无极道门感兴趣的?不跟姜家合作,也能跟我合作嘛。”

    宋从心将姜恒常的话语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心中一震:“姜道友能代表整个中州吗?”

    “不能,毕竟天殷皇帝是我哥,姜家掌权是长老阁。”姜恒常再次语出惊人,“但没关系,我准备造反了,不差这一桩两桩了!”

    宋从心和姬既望两名外人还来不及说话,天工道人已经忍不住抬手扶额,拔高了音量:“姜恒常,不要胡言乱语,会让人误会的!”

    “没有误会啊。”姜恒常老老实实地掰扯道,“我看不惯长老阁,也不想跟我哥共掌什么江山,天子要看长老阁的脸色,这算什么天子之剑啊?我姜家刀剑双修,思来想去,想要更近一步只能先把长老阁砍了,再把我哥砍了,这样就能成就姜家先祖所说的‘直之无前、案之无下’的天子之剑了。否则现在跟无极道门谈个合作都要被长老们指着鼻子骂‘卖-国’。整天把无极道门视作宿敌,也不看无极道门理不理他们,真是有够窝囊的。”

    “唉,那群老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继续这么故步自封下去,迟早跟棺材里的腐尸一样烂成白骨啊?”

    啊?这是我能听的吗?宋从心有些恍惚地将目光落在天工道人的身上,便看见天工道人好似目不忍视般地移开了视线,将脸埋在百炼道人的手臂上。

    “所以,拂雪,要和我谈谈吗?”姜恒常伸出手,对宋从心发出了邀请。她笑容明朗,果真是毫无阴霾的模样。

    “……当然。”宋从心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没有拒绝姜恒常伸出的友谊之手,无论如何,为了解决灵希的身世之谜以及未来可能祸及天下的灾劫,中州的力量是必不可缺的,“还请多多指教了,姜道友。”

    第236章 【第80章】拂雪道君天枢之宿为贪狼……

    “拂雪是否好奇过,姜家为何会与无极道门对立呢?”

    笑意盈盈的姜恒常,在提出“谈一谈”后不久便抛出了这么一个直白到近乎突兀的问题。

    宋从心回头看了一眼池塘边等候她们两人的姬既望与天工百炼道人。姬重澜在世时曾是举世无双的阵法大师,即便后来重溟城埋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姬重澜的才华与机关阵法之道上的造诣并没有因其过错而被雪藏或是篡改。姬既望身为姬重澜唯一的继子,他继承了姬重澜的留下的城池与智慧的瑰宝。身为与天地相连的神祇,姬既望在符箓阵法方面有自己独到的真知灼见。他能将自己感受到的潮汐、月辉乃至是自然中的一切韵律誊录下来,变成可供凡人御使的力量。

    而天工道人以前与姬重澜称得上是君子之交,不过以姬重澜八面玲珑的性情也很难与谁结怨交恶。在姬重澜的真实身份被揭露之时,天工道人一度以为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玷-污英杰的声名。后来即便各宗发布了布告,天工道人也不死心亲自奔赴东海勘探了一番,因此与姬既望有一面之缘。

    天工道人与百炼道人算得上是姬既望的长辈,宋从心很放心地将为姬既望介绍天景雅集的事情托付给了两位,之后便与姜恒常走到亭中详谈。

    “各方势力皆有自己的阵营或是立场,无法和音共鸣也属寻常。”宋从心如此回应道。

    “通透。”姜恒常抚掌一笑,“但是拂雪应该也能察觉到,许多合作分明是对中州有利的,但姜家却总是忽视利益,拒不合作,甚至有时已经影响了大局所向。”

    姜恒常当然不是一个直肠子的蠢人,她只是行事雷厉风行,不喜拐弯抹角。事实上姜恒常提到的问题,宋从心也略有所感,九州列宿筹划开启了新一轮没有硝烟的情报战,明月楼主能敏锐察觉到这个筹划是在刨自己的根基,姜家身为千年修真望族,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同时也是在掘世家的底盘。但是和明月楼主险中求变、迎难而上的态度不同,姜家却是选择了封闭自守,甚至还故意向无极道门提出无理的请求、彻底断绝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若说姜家是因为问鼎天下的野心而将无极道门视作假想敌,但天下第二宗的东华山虽也和无极道门多有竞争,却也没有到姜家这般程度。

    这种程度的敌意,已经不是单纯的“理念不合”的程度了。

    “还请姜道友指教。”宋从心也不愿卖关子,能坦然直白地交流,她当然不愿意勾心斗角。

    “好呀,这个情报就算是我小小的诚意了。”姜恒常笑了笑,转而道,“拂雪应当听说过留顾神之名吧?”

    “有所耳闻。”

    “那就好,留顾神乃拥有死亡神权的神祇,主掌死生葬,其信徒被称为‘永留民’。”姜恒常明眸微睐,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拂雪若是知道这些,那拂雪应该也知道当年姜家曾经主张将留顾神奉上神坛,令其永享世人香火,成为人间的正庙正神。但后来,这一提议却被无极道门否决了。”

    “是,因为留顾神私自扣留亡者的魂魄,此举背离天道,破坏了六道轮回之因果。”

    “确实,但是好叫拂雪知道,姜家对无极道门的敌意,正是自留顾神而来。”姜恒常一手托腮,一手在石桌上划了划,她眉眼含笑,语气平和地道。

    “因为留顾神,其正身正是姜家的先祖——天殷皇朝的开国皇帝,也是姜家每代必出的‘天才’。”

    ……什么?!宋从心心中一怔。

    留顾神骨君竟然是……姜家的先祖?!

    “上清界七大修真望族,明面上的说法是传承千年之久、有望百世不衰的家族,但实际上,真正的千年望族指代的是拥有一套完整道统、

    族中能一直培养出分神期大能修士的家族。“姜恒常笑了笑,仿佛不知道自己随口抛出的是何等惊雷一般,“姜家、姬家与即墨都是传承久远的家族,自远古时代便已经存在。但拂雪或许会感兴趣姜家的前身?姜家曾与外族联姻,两族整合成一族,而其中一方曾是人皇氏族的直系血脉。”

    人皇氏族——严格来说,五毂国的人皇并非由血脉来决定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发生连山氏长子联合外道意图篡位的悲剧了。所谓的人皇氏族是当时治理管辖五毂国的九大氏族,这九大氏族每一代都会选拔出族中优秀的子嗣辅佐人皇与大巫,此即为“九贤”与“九卿”。而无论人皇出身于民间还是他处,九大氏族都会遵循上天的指引找到人皇并将其带回氏族精心培养。后来,随着五毂国的毁灭与时光流逝的消磨,这九大氏族也分崩离析,散落神舟,难寻踪迹了。

    电光火石间,宋从心突然想起自己在初入苦刹之地时从天书手中得到的情报:

    【姜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直系血脉,原五毂国天巫后嗣。

    遵循古老的祭祀之法,意图重整天纲,一统天下,后于中州立国,号“天殷”。

    继承了“(……)祭祀”相关之传承。】

    宋从心记得当时情况危机,这些五毂国相关的记载也只是一闪而逝,注意力都放在宣白凤身上的宋从心并没有深究天书标注出来的情报。后来宋从心虽然有再次翻看五毂国的历史记载,但那段过往到底已经年代久远,只知道目前世人所知的姜家、姬家、宣家以及即墨都与曾经的九卿九贤有所牵系。

    而眼下,姜恒常给出的情报就如同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了事件残缺的最后一角。

    “……姜家每一代都有‘天才’诞生,且都是双生子,一人修行天道,一人持掌皇权。”宋从心半垂眼帘,“传说,双生子命格相同、命运相系,如太极图上的阴阳两仪。渴求长生,亦不舍荣华,故而意图复辟当年五毂国的壮举,一统九州,长生久视,缔造永不陨落的辉煌政权。”

    “尔等——”宋从心突然抬眸,眼神冰冷,眸光锋利,“尔等造出了神祇?”

    “确切来说,是姜家先祖以及曾经的国民们共同奉上神坛的神祇。”姜恒常并不畏怯宋从心乍现的锋芒,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爽快地承认道,“‘姜家勾结外道’,非要这么定论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如拂雪所见,姜家与当初的姬家一样,为了抵御某些灾难,他们创造出了如今不被正道认可的‘外道神祇’。”

    宋从心语气平静:“姜道君可知幽州夏国外道造神之事?”

    “知道。正道放言庇佑九州,本也并不只是纸上谈兵。”姜恒常轻笑,“我创立刑天司,设立玄衣使,本也是为了有资格在这场以天地为棋盘的博弈中落子而已。和你一样,拂雪,我也在摸索探查一切背后的真相。至少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是你的敌人。”

    “拂雪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同样是干涉凡尘,有的人却会被因果反噬,有的人却不会?为何善良的人会堕仙入魔,邪魔外道却不惧报业?我猜拂雪应该也询问过,但明尘掌教必定没有告诉你真相。”

    “……”宋从心沉默,“我略有所感。”

    “但不够明确,对吧?”姜恒常眨了眨眼睛,她眼角的泪痣也随着她眼睛的眨动轻闪,竟有种陈酿美酒般醉人的风韵,“所以,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去看看我族中的那些老家伙以及明尘掌教不约而同选择缄默隐瞒的那些秘密与过往。”

    姜恒常对宋从心发出了中州之行的邀请。

    ……

    七曜星塔,席间。

    张万世坐立难安,他很想回自己下榻的房间内继续玩自家重孙上供的通讯令牌。但这闭关十年来他实在落后时代太多了,再不多收集一些情报,他怕之后的仪典上一问三不知的他会失去发言的余地。张万世板着脸坐在位置上,实际却竖起耳朵收集大殿内的所有情报讯息,其中席间众人提到最多的果然是拂雪道君。

    这还真是一位着手可热的后起之秀啊。张万世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重孙,明明是同样的年纪,为何别人家的孩子就过分优秀呢?

    “?”张真信不知道一向疼宠自己的祖爷爷突然有点嫌弃自己,他悄悄凑到祖爷爷耳边,小声道,“祖爷爷您放心,您要看的那些戏曲我都给你存下来了,回去就能看。大庭广众之下听戏不太礼貌,您就稍微忍忍啊?”

    张万世:“……”唉,算了算了。有的孩子出人头地,有的孩子承欢膝下,没有高低之分,都是好孩子啊。

    张万世正在犹豫究竟要如何与那位声名赫赫的拂雪道君搭上话,他跟明尘上仙不熟,攀扯关系这条路走不通;他不是剑修,以剑交友的路被封死;扯张家的大旗谈合作吧,他对家族的事务又实在不熟……再说了,他到底是年纪大了,让他拉下老脸去和晚辈套近乎,这会不会有点尴尬啊?

    张万世正拿捏不定之时,却见出去时还是两个人的拂雪道君身边竟然又多了三道人影。他打眼一看,嚯,这不是姜家的姜道君以及天工百炼道人吗?

    拂雪道君和姜道君共同踏入大殿的瞬间,低声交谈的人群都突兀地安静了一刹。古怪的寂静中,张万世倒是很能理解众人心中看见这一幕时的惊疑,毕竟姜家与无极道门之间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友好,而姜道君其人虽然总是面上带笑,但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天工百炼道人这对就更别提了,这对夫妻道侣单单是站在一起都自带一种隔绝他人的气场。上清界的修道者以独身居多,即便是有缘分在身的,也少有腻歪到天工百炼道人这等份上。

    但是拂雪道君竟然能与这三位自如的交谈,莫非明尘上仙那铁葫芦还能铁树开花养出个长袖善舞的弟子来吗?

    张万世看得眼都直了,毕竟拂雪道君那副宛如天人般的形貌看上去着实不像个好相与的。但是从喜怒无常的明月楼主到高深莫测的姜道君,不同势力的人对拂雪道君表现出来的态度都出奇的友好。这让张万世原本“提携一下后辈”的念头摇摇欲坠,并在时间的流逝下逐渐崩塌。

    而让张万世感到震撼的并不止这些,

    只见拂雪道君与姜道君说了什么之后,两人结束了交谈,双方也要各自回到各自的席位上。那位重溟城主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迎上来的重溟战士们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接走了自己的城主,一副离家出走的娃儿终于被人送回家了的模样……

    眼见着拂雪道君也要入席,张万世感觉到其他人明显蠢蠢欲动,这回没有明月楼主拦路,他们或许能与拂雪道君正面交谈一番……

    张万世见状,当即轻咳两声,手撑在桌案上正想起身。就在这时,七曜星塔的大殿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即一位身披狐狸、容貌有光的俊美男子昂首阔步地迈入殿中。张万世一眼便认出北燕慕容国主,十数年不见,这位国主依旧风采夺目、翩然如初。

    然后,张万世便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国主一眼便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拂雪道君的肩膀。

    张万世:“……”人缘可真好。

    张万世偃旗息鼓,他耐心地等待慕容国主与拂雪道君寒暄完毕。没想到,慕容国主刚说没两句,禅心院的主持与佛子到了。

    十数年不见,禅心院主持的佛法似乎更近了一步,曾经萦绕身畔似有若无的佛蕴如今已经消弭无踪。主持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樽古朴的木像般平平无奇。看似不如以往神光外放,实则已至“返璞归真”之境。看来禅心院主持即将闭关修行最上等禅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而那位身披雪色袈裟、眉眼似有悲悯之意的佛子看见拂雪道君,那双好似慈佛在世般的慧眸都微微一亮。

    然后佛子也朝着拂雪道君走去了。

    张万世:“……”这人缘也太好了!

    张万世更加坐立难安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看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了,却不想如今看来竟还是低估了这位后起之秀在上清界的名望。就在张万世心中重新评估这位少年剑宗的地位时,七曜星塔的后殿大门忽而洞开,七曜星塔的东道主终于也步入殿中了。

    数名身披星月斗篷的修士手提灵蝶缠绕的灯笼,仪态万方地缓步踱来,她们分立两侧,为中间人让出一条道来。

    张万世抬眼一看,便见一气质凌厉端肃的女修从中走来,乍一见她,张万世心中难免一惊,主持此届天景雅集的竟是这位。

    ——清汉的天枢星君,“天枢之宿为贪狼,引领三台朝帝旁”的天君帝星。

    清汉组织的领袖,也是当世五指可数的大能修士之一。

    张万世神情一肃,他站起身,面朝天枢星君所在的方向施行一礼。场中众人,除明月楼主与禅心院主持以外,其他人也基本做出了与张万世相似的举动。这倒不是看在天枢星君的修为境界而有的恭维之举,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普天之下,或许只有明尘上仙与天枢星君才能当得起。

    因为明尘上仙与天枢星君,是当世唯二两名自千年前便伫立世间的修士,也是最初完善了天之道统的先驱者。

    其中一人庇佑九州,照拂人世,匡扶天下正法,划分了正邪对错之分。

    而另一人解读星相,踏遍九州,创立灵修法门,定下经纬年历与岁时。

    如今,这位隐世已久的开道先辈竟再临人世,无需他话,众人都已听见了风雨欲来的潇潇之声。

    张万世行礼起身,他满心感慨,思绪沉重。就在他臆想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危机变故之时,却见天枢星君环顾全场,目光突然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

    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天枢星君与拂雪道君对视了一眼,忽而,星君柔和了眉眼,朝拂雪道君颔了颔首。

    张万世:“……”

    我应当只是闭了个关,而不是死了很久吧?

    第237章 【第81章】拂雪道君聊赠东风上青云……

    宋从心为何会认识天枢星君,那就说来话长了。

    当初为了建设白玉京,宋从心不得已之下动用了清汉的人情,联系上了上一届天景雅集中预知了东海归墟之灾的天权星君,向其请教能够温养灵魂的法术。

    清汉七星之中,“中天北斗解厄延生”的天权星君是最常出现在人前的,因为她主掌预知、解厄。天权星君常年窥探隐秘与未知的事物,为了避免自身受到隐秘的污染进而疯魔,她在初入此道时便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即便如此,天权星君的身体依旧羸弱,每一次预知都是对她自身的的损耗与磨折。

    身为见证了整个东海归墟事变的星君,天权星君对宋从心十分友好,在那次天景雅集结束后赠予了宋从心她个人的信物。宋从心手持信物求上门来时,天权星君还有些惊讶,但在知晓宋从心的来意之后,她只是温柔地笑着说好,随后便将宋从心介绍给了天玑星君。

    天玑为七星中的“人君”,这位星君精通点星之法,负责记录与铭刻神舟大地的地壳变动与时序易改。天玑星君是个爽利的性子,得知宋从心所求之后也一口应下,但当宋从心得知点星秘法需要大量的基础理论作为打底时,她实在不好意思用这些基础知识来麻烦诸位忙碌的星君。因此在和天权星君简单商议过后,宋从心隐姓埋名,以学徒的身份混入清汉,与其他弟子们一同学习基础的天文星相之理。

    宋从心在清汉修习了整整一年,清汉弟子多隐士,门徒之间少有往来,这点倒是让宋从心觉得颇为自在。当时无极道门尚且不知拂雪已经出关,白玉京还在如火如荼地建设,身为城主的宋从心除了提供资源以外并没有其他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为了救回那些被外道侵染了神智的弟子,宋从心只能用心学习,颇有前世高考时的风范。

    宋从心是个笨孩子,即便神魂强大后过目不忘,但在学习方面也仍旧比不上那些一窍通百窍的天才。那段时日她不眠不休,走到哪都要捧着书,晚上夜观天象,白天苦心研读,如此持续了数月……终于,她在某天晚上爬上观星塔时被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修给拎下来了。

    那时天枢星君不知道宋从心是无极道门的弟子,宋从心也不知道这个面貌严肃的黑衣女修是天枢星君。天枢星君之所以把宋从心拎下来是因为她发现这个倒霉孩子已经数月没有休息了,白天她路过学堂时能看见这孩子,晚上回星塔时也能看见这个孩子。即便已修成金石玉骨之身,但人的精神也经不起这般造作的。

    “弟子以为勤能补拙。”宋从心焉巴。

    “勤能补拙,那也要走对路。死钻牛角尖,你是想翻土不成?”天枢星君嘴巴毒得很,之后便抬手覆上了宋从心的眼目。

    “不要将观星视作任务,桎梏于书文条例,只会将观星这等欣悦之事变得乏味痛苦。”

    “闭上眼,感受祂,万物有灵,万物始源。”天枢星君道,“你我脚下的土地也是寰宇中的一颗星,我们本就身处星海之间。”

    唯物主义社会长大的宋从心其实是很难理解这些唯心主义的理论的,这也是她苦修数月却不得进展的缘由。但天枢星君的话语仿佛自遥远的荒古而来,她嗓音厚重古拙,浸润着冗长的钟鸣。宋从心顺着她的声音沉下思绪,朦胧中感觉自己的灵被一双星辰凝聚而成的巨手从水中托起。她的灵如溯水的鱼儿般上游、上浮,沉疴的肉-体散作云烟,灵魂填充进水雾。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盈,越来越飘忽。

    最终,如同鱼儿吐出的一个气泡般,她在破水而出的瞬间融入了天空。

    宋从心感受到了光,流动的,呈丝线状的金光。

    那并不是人类应该拥有的视野,人类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脑后,但在那一瞬间,宋从心能“看见”自己上下左右前后的所有。那诡异的视角让结成元婴的宋从心都隐约有些晕眩,但在短暂的昏沉与光的潮涌之中,她看见了。

    她看见壮阔无垠的星海如寰宇的河流,静谧且恢弘地铺陈在她的身周。

    她身居其中,渺小得如同浮尘,难敌一颗星斗。

    宋从心被那一

    瞬的壮丽篡夺了心神,她能窥见的只是星海的一刹,那并不会将人眼睛刺伤的光芒拂照着她。

    寰宇是无数星辰汇聚而成的大海,“海面”倒映着粼粼金光。

    ……咦?等会儿,她还在地球上吗?这里的宇宙……也有太阳吗?

    宋从心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但神游天外的时间却已经到了。她的灵迅速下沉,游离在外的神魂瞬间回拢。再次睁开眼睛,宋从心便看见那身披金边银丝斗篷的女修捧着她的脑袋,仿佛在打量什么新奇之物似的,啧啧有声。

    “怪哉,你这小娃儿,怎会有如此高的灵性呢?”

    被捏着脸的宋从心默默地想着,可不是,被山主和大月祝福过的神魂灵性能不高吗?

    从那之后,天枢星君便将宋从心带在自己身边,传授各种知识。她讲课生动形象,言简意赅,有时说到兴头上,随手便能挥就一片璀璨壮阔的星图。宋从心看得出来,单这一手,这位无名女修的功底就不知比清汉学堂中的讲师高明多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过,那些对于渴求知识的宋从心来说都不重要,她听得认真,学得入神,短短一年内便将清汉的灵修法门吃透、悟透。

    宋从心第一次借由星辰之力撰写出星文之时,天枢星君满意地点头,道:“资质不错,可以出师了。打磨两年,便可胜任星君之位了。”

    宋从心当时正强自摁捺着兴奋,一听这话却是懵了一下,“啊?”了一声。

    天枢星君眯着眼睛笑了笑,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难得有几分慈祥:“倒是一直不曾询问你的名字。傻孩子,还不快叫师父?”

    “……”宋从心像只呆头鹅似的梗着脖子,懵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嗓子,“前辈,我并非清汉的门徒,只是来此学习的外宗弟子……”

    “外宗弟子?”天枢星君先是一愣,随即又恢复了从容傲然的姿态,“无妨,本尊在上清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你师从何人?本尊可亲自去讨。”

    “……家师明尘。”

    “……谁?”

    “日月明,久世尘。”

    然后宋从心就被天枢星君提溜着来到天权星君面前,直到天权星君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师尊”之后,宋从心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这位教导主任般严肃的女修竟然是清汉的开山老祖——那位传说中划定了天承地载年历,勘探界定了神舟疆域版图的天枢星君。

    但是天枢星君不是早已隐世避居、不问人世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学堂附近逮她一个现行啊?!

    天枢星君仍不死心。

    “明尘有号‘天下师’,他座下门徒千千万万,少一个也不算什么。”

    “师尊,亲传。拂雪道君是明尘主殿的亲传弟子。”天权星君用力咬下“亲传”二字。

    “……明尘也会收亲传?他的亲传弟子不去修剑,跑来学点星之法做什么?”

    宋从心险些没给这位大能跪了,为了避免自己被扣留在清汉中强行拜师,宋从心只能将自己意图修建一座学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天枢星君一直把宋从心当小孩看待,她从未想过一个孩子竟有魄力搞出这么大的局面,甚至敢于放话“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将尘世的礼法规章与阶级之别都踩在脚底。

    第一次听说拂雪道君如此宏图伟愿,饶是天权星君都略吃一惊。反倒是天枢星君听罢,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这孩子,有本尊当年的风范!”

    当时白玉京尚未建成,宋从心的宏图也不过处于起步阶段。虽然憾无师徒之缘,但天枢星君和宋从心却有师徒之实,如今,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九州列宿筹划正式于神舟大地之上推行,白玉京也已建成并步入正轨,万般具备,只欠东风。

    而现在,天枢星君欲为她送一阵东风。

    ……

    仪典正式开始。

    隐世已久的天枢星君重现人前,各方势力都不禁打起精神,不放过这位大能尊者口中的一言一语。

    天景雅集的初衷是对这十年间神舟大地发生的所有大事的归纳总结,五百年前,人皇与魁首会根据这十年间人世的变动对治世策略进行变动以及调整。但在人皇陨落之后,七曜星塔的仪典便成为了各大宗门与世家之间的周旋博弈,所有人都有意为自己所在的地域争取最大的利益。

    十年,对于上清界而言,并不算是一段太过漫长的光阴。甚至不少大能都跟张家老祖张万世一样,刚结束一场闭关,对世事变迁的感知仍停留在以前。

    因此,天枢星君陈述这十年来发生的大事历时,“拂雪”之名被一次又一次的提起。从当年的东海归墟事变到幽州之乱、兴国一统幽州、一目国自立、九州列宿的推行、机关偃甲之术的凡化、重溟城与各方重新建交……一桩桩一件件,其中基本都离不开无极道门与拂雪道君的身影。

    张万世听着听着,忍不住环顾四周,发现不少同僚都露出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恍如隔世般的神情。

    “最后,是雪山蛰群之灾,以及诸位都较为挂心的天上宫阙白玉京。以上。”天枢星君总结完毕,却是突然抛出一道惊雷,“兴国一统幽州,百废待兴,治下安定,经此,七曜星塔认可兴国‘幽州共主’的地位。另外,也在此恭贺拂雪再次突破,进阶分神,可正式位列大能席位。”

    天枢星君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第238章 【第82章】拂雪道君仪典诸事与立威……

    年岁未过半百的分神期修士!闻所未闻!

    乍然听闻如此惊人的消息,在场众人神色各异,那些原本还自诩年长、将魁首亲传视作晚辈的各家老祖都不禁绷紧了面皮。

    一股前浪即将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迫切感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诸位大能的颈椎。这些大能修士地位崇高、声望显赫,早已忘记被人“威胁”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他们本以为境界之差犹如天堑,拂雪道君以往再如何优秀,与她并排罗列的也只会是各家各派年轻一代的弟子,而不是他们这些足以镇山的基石。而身为魁首亲传,优秀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就算拂雪道君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出类拔萃,

    那也是因为她比别人享有着更丰富的资源。

    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三年前刚刚成就元婴的拂雪道君,三年后竟然再次突破。这一回,她接连跨越两重境界,从“破例列入大能席位”到名正言顺地坐在场中。这等天资,说是天纵奇才都有些过于含蓄了,她莫非是天道所衷的气运之子,又或是哪位大能真仙的兵解转世?

    众人心中百味参杂。

    越是需要深入讨究的要事越是会放在仪典的后面,天枢星君随后便点了重溟城主姬既望的名字,细数了重溟城这十年来的发展状况以及推行的政策。天枢星君没有提及姬既望的异人血脉,大概在她看来,这点小事根本算不得什么。比起这些,天枢星君更在意重溟城日后的发展方向,她询问了一些政策方面的问题,角度极其刁钻,好在重溟城那边也是有备而来,一名身穿文官服饰的官员站起来,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天枢星君的提问。

    一些本已准备借机生事、好谋夺陌州利益的世家见状也只能偃旗息鼓,上清界最不能惹的几尊庞然大物都没有发话,他们还是不要当跳梁小丑了。

    询问完重溟城后,天枢星君又点了幽州兴国之主宣平沙的名字,同样也询问了几个问题。天枢星君提出的政策方面的问题涉及国政、外交、商贸以及民生等等,从双方的问答之中,即便是脱离世俗已久的修士也能很快掌握这两处势力的基本情报,进而思考外交政策以及商贸计划,整个流程可以称得上是条理分明了。

    兴国同样有所准备,但当那身穿监天司服饰的女子准备起身回话时,天承帝宣平沙却抬手阻止了她,转而笑意温然地起身,回答了天枢星君的疑问。

    宣平沙口才极好,他不卑不亢、风骨俨然,从他口中流淌出来的话语极具感染力,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和早已被姬重澜整治成铁桶的重溟城不同,天承帝的治国理念让上清界各宗各派都倍感讶然。“大同”之世固然是无数人的梦想,但身为阶级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这些思想理念从一位君王的口中说来多少便显得有些奇怪。在一些人看来,天承帝的想法无疑是割肉予民,自断臂膀。

    世间多的是将“为国为民”当做口号放在嘴边的人,但真正能舍弃自身利益,不求家族千秋万代之人又有多少?在座不少世家老祖扪心自问,都觉得自己做不到。

    但无论众人心中如何猜想,兴国如今确实是这般经国治世的。从天枢星君口中得知这点,众人看待宣平沙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起来,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凡尘,竟然诞生了一位毫无私欲、持灯为民的圣人吗?

    然而,听完宣平沙的陈述,天枢星君却道:“你可知,此路道阻且长?”

    “我知。”宣平沙微微垂首,轻阖眼眸,“兴国大同之念起源于咸临元祖巫咸,承接人皇之世,后来随着五毂国的衰落,大同之念也被认为是镜花水月、与时不合。后有兴太祖宣白凤、明贤公、永沐侯等英杰先烈奋不顾身,白骨铺路,方有如今的兴国。此非在下一己之念,实乃万民之顺意、天下之共德。”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砸得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半晌,席间确有一家代表起身,朝天枢星君拱手作揖道:“天君,兴国之事,在下有异议欲问天承帝。”

    “允。”

    那人转身面对宣平沙,面色不好道:“天承帝,尔在此大放厥词,以民意为自己镀一身金。但据我本家所查,兴国设立监天司,四处收集缄物,可有此事?!”

    “不错。”那人义正言辞,却不料宣平沙竟没有否认,反而坦然应承道,“幽州曾经历过外道大灾,国土一度沉沦,为抵御外道、自救水火,明贤公创立了监天司前身吉光片羽阁,收容天下缄物,祓除外道邪魔。”

    “冠冕堂皇!”那人讥道,“尔等接触外道邪法,收集隐秘缄物,此举与外道信众何异?怕不是顶着大义之名,实则贪求外道长生之法!再说了,肉-体凡胎之身,如何抵御外道邪祟的侵蚀?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免得荼毒一方,害人害己!”

    随同天承帝宣平沙一同前来的监天司司主傅离攥紧了拳头,她跪坐在地上,紧咬的牙根却险些咯出血来。兴太祖与明贤公皆被外道所害,陛下怎会渴求那不人不鬼的狗屁长生之法!她猛然抬头,正想与那人争辩出一个是是非非,却不想宣平沙突然抬手,制止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幽州之乱。”

    宣平沙唇角带笑,神色不变:“三年前,咸临以己之力解决了本国外道之祸患。”

    “什么?!胡言乱语!”那人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拂雪道君所在的上座,“幽州之乱分明是——”

    “我作证。”银丝如雪的女子眼帘微垂,她一眼扫来,如天神垂怜人世,透着一丝神性的公正与冰冷,“确实如此。”

    “本座也可作证。”明月楼主一手托腮,兴致盎然地扫了下方一眼,随即转头望向天枢星君道,“此事本座早已上报,吉光片羽阁的建成也是本座亲眼见证的。若是天君不放心,本座可代为监管,若是出了事,本座担责便是了。”

    拂雪道君与明月楼主同时作证,那被推出来当出头鸟的代表顿时脸色灰白:“既、既然如此,在下无话可说。”

    然而,此人提出的异议也确实引起了上清界的争议,不少缄物都具有可怕的咒性以及代价,凡人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还是由上清界回收较为稳妥。”

    “是极,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肉-体凡胎之辈,竟敢放话与外道相抗,实是傲慢之极。”

    “巫之传承已绝,尔等……”

    各方势力议论纷纷之时,一声突兀的轻笑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只听一声玩味且隐含戏弄的话语轻飘飘地响起:“我还以为没出力的人别的不说,至少应该保持安静。”

    此话一出,方才出声讨论的人顿时面色铁青:“姜道君!”

    “欸,叫我作甚?”姜恒常扭头望来,她明眸微睐,笑容明朗,“我说得不对吗?”

    众人看着这张笑脸,就跟一拳头锤进棉花中一样,气不打一处来。

    “本国既要收纳如此危险之物,自然留有后手以绝后患。”拂雪道君与明月楼主履行了承诺,宣平沙自然也拿出了自己的底牌,“此行,在下带来了监天司这些年来的藏物之摹本以及自吉光片羽阁建立至今针对外道的所有详情实录,可交托上宗逐一过目。”

    天枢星君微微颔首,便有一名清汉的门徒捧着银盘缓步而来,守在宣平沙身后的傅离将一枚储物戒放在银盘上。

    天枢星君点头,此事便算是尘埃落定了,但仍有人微词不断:“……巫之传承分明已经断绝了,人间哪里还有抵御灵性污染的法门?”

    “传承既断,另辟蹊径便是。”天枢星君淡漠道,“止步不前,不思进取,才是真正可悲之事。”

    众人尽皆沉默,兴国自立监天司一事便至此拍板定案,过了上清界的明路。

    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宣平沙不由得微笑,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这看似简单的一件小事,却是明贤公谢秀衣拼尽所有才换来的。

    “人间变数已生,乘风而起,并非坏事。”天枢星君身为曾经为天下划定经纬年历、只身丈量大地之人,本就不会被固有的框架所桎,其心胸一如她眼中宏图、指尖星海那般辽阔,“无极道门推行九州列宿筹划,足不出户也可知行千里,游历山川、互通有无本也不再是难事。其次,近些年来出现的天上学府白玉京亦引渡凡人,授人学识,使民开智,如此一来,外道日后还想肆虐神舟,已然并非易事——”

    “天君!”有人惊道,“那天上宫阙白玉京还不知是何人所立,万一是邪魔外道之流——”

    “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此等伟业,怎会是邪魔外道?”天枢星君曲指轻叩桌案,“本尊说得可对?白玉京城主,拂雪。”

    天枢星君今日大抵是来炸鱼的,接二连三投出的惊雷炸得人人仰马翻。

    若说“拂雪道君未过半百便晋升分神”乃是一道晴天霹雳,那“拂雪道君便是创立白玉京之人”的消息可就是九霄雷劫,在场之人皆是渡劫之人,无一幸免。

    有人甚至当场失声道:“什么?!”

    “白玉京竟是拂雪道君所立?!”

    “无极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白玉京私授本家不传之秘,此事,拂雪道君是否该给我宗一个交代?!”

    “本座此行是为了探问我宗弟子无故入梦之事!”

    “……”七曜星塔殿中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宋从心却面色如常,仿佛早有准备。

    见局势隐有失控,天枢星君猛一拂袖,她并未扬声大喊,但钟鸣般威严的低喝却响彻整座七曜星塔:“肃静。”

    大乘期修士的威压如水流般瞬间扩散整座殿堂,饶是有人热血上涌,此时也被迫冷静了下来。万众瞩目之下,那眉生金印、银发如雪的女子从席位上站起,她姿态从容不迫,如苍茫大地上耸立的雪峰,千峰万仞亦不及她衣袂之上料峭的霜意:“白玉京确实为我所立。”

    宋从心只说了一句,仅此一句。

    拂雪道君没有解释自己创立白玉京的初衷,她站在那里,仿佛此举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白玉京乃天外学府,众生授业之地。”她负手而立,那霜白却像剑上寒芒,几乎要刺痛所有人的眼睛,“白玉京藏书海纳百川,无有不容,但白玉京从未窃夺众家不传之秘,诸位可问询门中弟子,是否与白玉京进行过交易。对此,诸君若是心有不满,可自行于白玉京中除名,交还三叶金印。”

    宋从心此话一出,那些原本热血上涌的修士却只觉得一盆冰雪兜头浇下,原先想要问责的所有都化作烟云散去。

    拂雪道君的意思很简单,白玉京是一座授业的学府,既不为自身谋求私利,也不为了成就累世功名。相反,白玉京无偿向神舟大地开放,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各宗弟子都可从中求得学识,有教无类,实乃大义之举。至于有些人口口声声要拂雪道君给个交代的“不传之秘”……笑话!无极道门身为天下第一宗门都已经无偿将自家的藏书贡献出来给世人翻阅了。你们其他人家中的藏书是金的还是银?难道还能比正道第一的道统矜贵不成?

    敝帚自珍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好事,诸位如果坚持,那行,你们自行除名去吧,以后其他人能享有白玉京的一切知识,你们就回家抱着自己的“不传之秘”故步自封去!

    听明白拂雪道君话中深意的各家代表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席位上,心中泪流满面地想,拂雪道君和明尘上仙这对师徒真是难搞。明尘上仙从不与人争口舌之利,但是行事强硬且从不解释自己的言行;拂雪道君倒是好说话得很,但是这份坦荡直白有时也很伤人,大家你来我往主要就是找找借口讲讲条件,拂雪道君怎么都不挽留一下呢……

    第239章 【第83章】拂雪道君暗中设伏暂息声……

    口头有争执,但这并不妨碍彼此之间的合作。短暂的尴尬以及冷静过后,各方势力开始有条理地提出了关于白玉京的异议。

    对于白玉京的建立,上清界其实并没有太多表示反对的、不和谐的声音。正如天枢星君所说的那般,白玉京严格来说就是一处授业的学府,虽然其中的门徒学子海纳百川、有教无类,但它本

    质上仍旧是一座学府。这天下间开宗立派、传道受业的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以拂雪道君的修为造诣,她另立山门根本不会有人多加置喙。甚至拂雪道君开宗立派的消息若是流传出来,恐怕整个上清界都要陷入沸腾奔啸的境地。

    在如今的正道之中,“使民开智”、“教化万民”是符合主流理念的,人间皇朝与权贵世家或许有垄断知识、固化阶级的野心,但这是并不能堂而皇之宣诸于口的。若非明尘上仙与曾经的先辈们排除万难、不顾非议地打破这一重屏障、将此定义为“错误”之事,宋从心这一代想要做到这一步必然会面对更多的阻力。

    但是,白玉京同样也面临着许多问题。

    白玉京是如何邀人入梦的?灵魂出窍是否会对凡人造成伤害?白玉京择选门徒的规则是什么……诸如此类问题原本都是出席的代表们想要从清汉那边得到一个答案的,但是当他们知道白玉京的创始人乃拂雪道君时,这些问题突然又变得不重要了。尽管上清界各方势力与无极道门之间多有摩擦,但对于明尘上仙和拂雪道君的品行,不管是哪种阵营立场的修士都是认可的。若是其他人修建这么一处天上宫阙,各方势力或许还要阴谋论一下,但若是拂雪道君,那白玉京必然不可能是用来害人的。

    那唯一一个放在眼前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

    “拂雪道君,您这是承认……自己在私下豢养魔物吗?”

    经历过先前一番遭遇,提出这个问题的代表并没有使用过于激烈的言辞。他小心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话语,但他询问的也是在场大部分人想要问询的问题。

    正如天枢星君先前所言,白玉京作为一处“授业于万民”的学府,存在本身便是一种义举。各方势力并不是看不出白玉京带来的好处以及改变,甚至上清界许多势力都已经从中获利,但让他们踟蹰不前的主要原因便是白玉京中的原住民——那些身上带有魔化迹象、亦或是已经失去人形的异类。

    上清界对于魔物的态度并不到斩尽杀绝的境地,但魔气于人体有害,魔物也常有害人之举,故而“斩妖除魔”也成了正道修士的职责所在。

    正道修士豢养魔物,虽说没到会被称为“大逆不道”的程度,但总归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被轻飘飘揭过的事情。

    “并非豢养,他们是那里的原住居民。”宋从心微微垂眸,语气平静,“诸位应当也能察觉,白玉京并不存在于三界之内。整座天上宫阙皆由原住民亲手规划、建立,他们才是那里的主人。我只是在他们所在之地修建了一座道场而已。”

    “可您还引渡了这么多凡人的灵魂,若是魔物发狂,伤及无辜,又该如何是好?”

    “白玉京学子的灵魂皆受法阵所护,三叶金印便是证明。”宋从心并没有点明天书的存在,只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防护之举,“人烟聚集之所可成有灵之地,我以点星秘法汇聚众生灵思,滋养其魂,庇佑其神。白玉京若是因事故而崩塌溃毁,以魂入境之人也会顷刻被驱逐出去。诸位若不放心,还请清汉从中鉴明。”

    “允。”天枢星君颔首,“本尊可亲赴一趟。”

    天枢星君出面,众家倒是安心了些许,虽然不知道拂雪道君是如何习得点星秘术的,但要论灵修之法,这世间恐怕无人能与清汉相比。

    “更何况,白玉京居民并非无魂无智的先天魔物。”宋从心又道,“他们是五百年前受外道所害、却挣扎存续至今的五毂国遗民。”

    “什……?!”

    宋从心轻描淡写,却如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掀起惊涛骇浪。就连天枢星君也未闻此事,瞬间扭头朝她望来。

    “三年前的幽州之行,我曾与佛子以及另一名女修共同步入此地。”宋从心偏首,与禅心院所在席位上的梵缘浅对视了一眼,“当年五毂国沦亡于外道之手,众家弟子也死伤惨重。在兴国明贤公谢秀衣的帮助下,我们得以寻见此处名为‘苦刹’的神诡秘境,并从幸存者的口中中获知了五毂国溃毁的真相。”

    “幸存者,还有幸存者是吗?!”一位大能顾不得仪态,冒然打断了宋从心的话语,“我宗的弟子……还有幸存的吗?如果有,为什么他们不回来——”

    “因为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宋从心的语气没有起伏,群情激动的情况下,她反而比谁都更加冷静,“五毂国遗民与……各宗幸存者,一部分神魂遭受灵性污染,魔化并失去形态;一部分道心磨损,神魂受创,只能进入冰棺长眠;另一部分……则被外道抹去了名姓,人间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存在。”

    “即便他们神智犹存——”宋从心一眼扫来,分明不含任何情绪,却让人心如刀割,如遭凌迟,“在世人眼中,他们也已经是魔物了。”

    拂雪道君并没有用太过伤人的言辞,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在不久之前,刚刚上演的事实。

    七曜星塔中一时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不同立场、不同阵营的修士此时都被同一种心绪攥夺了心肺。在短暂激动与欣悦过后,他们如此绝望地意识到横亘在这其中的不仅是生与死,还有那些无论是幸存者还是惨遭丧亲之痛的活人至今都跨不过的苦难以及长达五百年的时光。

    甚至有些修士近乎惊惧的意识到,方才那一瞬间,在听见自家弟子仍然幸存但却堕为魔物之时,他们心中皆有一丝不敢深想的顾虑。若是那些魔化异变的弟子真的回归宗门,他们亦或是其余弟子们真的能毫无保留地接纳、包容他们吗?他们真的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让他们引颈就戮吗?

    他们不敢深思,不敢细想。

    然而,他们也不必思虑这些了,因为洞悉人心的拂雪道君已经替他们做出了选择,不必他们两相为难。

    无论如何,经此一遭之后,至少上清界是绝对不会反对白玉京的建立了。而各大宗门无论愿与不愿,都要欠无极道门与禅心院一个人情了。

    见众人沉默,宋从心心中也莫名生出一股怅惘,她本想告知世人明尘上仙与折柳道人为苦刹所做的一切。但明尘上仙和折柳道人都选择了息声

    缄默,比起那无谓的声誉以及各宗的人情,守护苦刹居民的秘密更为重要。而且苦刹与明尘上仙之间的牵系,可能会被人视作可供攻歼的弱点。

    但谁都不知道,宋从心做这些,只是为之后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埋下伏笔罢了。

    苦刹之地各宗弟子的幸存名单宋从心早就整理好了,她将名单上交给天枢星君,若是有意联系自家弟子的,之后自然可以找天枢星君进行交涉。先前各宗不知道五百年前的劫难仍有幸存者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还有人幸存,各方大能是不可能不闻不问的。但是否要重新建立联系,以及如何建立联系,那就是需要商讨思量的问题了。

    因为这件事,天景雅集的仪典暂时散场。有人马不停蹄地往七曜星塔内部走去,有人神情凝重地坐在席间,低声商量着什么。

    宋从心则在离席之后,被天枢星君唤走了。

    “我本不欲暴露白玉京城主的身份的。”宋从心和天枢星君走在通往高塔的台阶上,空荡荡的塔楼中只能听见她们落步的声响,“白玉京作为独立世外的学宫,保持其隐秘与特殊是很有必要的。但是,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

    “无论哪种选择,皆是有利有弊。”天枢星君道,“若是没有你在此坐镇,白玉京这等藏宝之处必然会引来诸多贪婪觊觎的目光,甚至苦刹之地的居民们都会成为有心人掠夺资源的借口。白玉京将会面对无休无止的试探以及渗透,依本尊所见,显露身份利大于弊。”

    “拂雪明白,只是偶尔仍有一些忧心。”宋从心有些微小地焦虑。

    天枢星君惊讶道:“真是奇了。明尘那般傲然的性子,他的亲传弟子怎会这般谨小慎微?莫不是你师尊苛待于你,让你在宗门内受苦了?”

    宋从心:“……没有,师尊对我很好。”

    “那就是明尘老了?连弟子都护不住了?”天枢星君点点头,自顾自得出了结论,“本尊还以为以他的性子,谁跟他唱反调他估计提着把剑就打出去了呢。竟然把弟子养成这种做出功绩都不敢广而告之的性子,看来明尘是日落西山,心气全无了。”

    “……天君,您这么说,拂雪要生气了。”

    “哈哈哈!”天枢星君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心想逗晚辈真是有意思,“别生气,逗你玩呢。你尽管放手去做,出了什么事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兜着呢。只是你若是本尊的弟子,本尊定是不会让你受这般委屈的。莫非你在外做了这么多,竟还是瞒着你师尊不成?”

    “……”

    “还真瞒着啊?”天枢星君更加诧异了,她伸手拍了拍宋从心的脑袋,“师尊的存在不就是为了给弟子依靠的吗?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这么急着长大呢?”

    宋从心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虽然她总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但她终究是多多少少受到了天书中“预言”的影响的。明尘上仙虽然是天道之下第一人,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师尊,但宋从心始终无法抹去自己对《倾恋》书中那位被人“欺之以方”的正道魁首的心疼。

    毕竟在她得知这个世界的“未来”之前,在她还是一介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之时,她已经在明尘上仙的照拂中度过了平安康顺的半生。

    被天枢星君这般点醒,宋从心更觉五味参杂,她抿了抿唇,语气有些不自知的艰涩:“……我想保护师尊。”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一个自不量力的孩子,想保护山峦一般巍峨的大人。

    “这样啊。”天枢星君闻言,眸光有一瞬的柔和,“好孩子。”

    明尘这老东西,果然是废了。

    第240章 【第84章】拂雪道君梧桐树下与数珠……

    此次天景雅集,拂雪道君无疑是最忙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但无论多么忙碌,宋从心依旧抽出时间与禅心院主持以及梵缘浅见了一面。此次天景雅集之后,禅心院主持将进入佛塔修行最上乘禅,与人世因缘了尽,日后只怕是再难相见了。七曜星塔仪典中的匆匆一瞥,宋从心发现禅心院主持与上一届天景雅集中见过的模样大有不同,此时的禅心院主持返璞归真,看上去就是一位朴素的老僧。

    禅心院下榻的院子里,宋从心带着姬既望上门拜访时便见梵缘浅与主持在院中静坐。一老一少都没有开口说话,不知是在禅定还是在无声中感受着什么,对于宋从心和姬既望的到来,两位高僧竟好似早有预料般,同时抬头望来。

    “梵主持。”被宋从心提前告知了称谓的姬既望礼貌地打招呼,“梵缘浅。”

    三人虽然时常以通讯令牌互传音讯,但到底也已许久未见了。姬既望称呼梵缘浅也是直呼其名,若不是宋从心先前提醒了一句,他恐怕也会连名带姓地喊主持的法号。

    他们那天性纯良的友人露出了欣悦的笑,一旁的老僧也笑着点点头,示意两人入座。梵缘浅抬手一招,茶碗便自假山流水间湃着水的托盘中飞来,她泼去碗中水渍,提起茶壶,给两位友人各斟了一碗茶。

    与明尘上仙精湛的茶道相比,梵缘浅泡的大壶茶显然有些粗糙,好在宋从心和姬既望都不是吹毛求疵的风流雅客,大碗粗茶他们也觉得挺好。

    禅心院主持法号净初,单看净初主持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位年轻时也是会邀明尘上仙一同爬佛陀塔、因为青鸟离弃后嗣而追着青鸟念经的妙人。

    宋从心此行特意带上了来音,就是为了让这位来音与自己的结缘人看看来音如今的样子。虽然来音被宋从心惯得性子骄纵,又被明尘上仙喂胖了好几斤肉,但作为一只天生爱俏的青鸟,来音平日里还是很用心打理自己的羽毛的。宋从心唤出来音,这只尾羽华美漂亮的鸟儿先是在空中骄傲地盘桓了一圈,而后才矜持地落下,降尊纡贵地给了在场众人一个眼神,清亮亮地叫了一声。

    “嚯。”净初主持看见来音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小雀儿,小日子看样子是过得挺美的。”

    净初主持五指一伸,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那在空中炫耀尾羽的青鸟“咄”地一下就被他捏在了掌中。来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颈部的绒毛瞬间炸起,然而没等它向主人求救,那些根根炸起的绒毛便被一双宽厚如石、遍布老茧的手一点点地抚平了。

    “这肥得哦。”净初主持掂了掂来音腹部的肉,那姿势跟在菜市场里掂猪肉般别无二致,“跟着拂雪,你是吃好喝好,满身是膘了。”

    “不是晚辈。”宋从心忽视了来音求救的眼神,从容推卸责任,“是师尊喂的,不关晚辈的事。”

    “嗨,明尘老哥还是老样子。”净初主持一副得道高僧的皮相,说话却透着一股江湖痞气,“老哥人如宝剑,锋锐逼人,可老哥却总喜欢这种敦实矮胖、毛绒绒的小家伙。还越圆越好,越胖越好,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宋从心莫名想到自己发疯时乱涂乱画寄给师尊的小人图,莫非这还正中师尊心头好了不成?

    来音是有自尊心的青鸟,被人撸了几把后就有些不开心了。它先在净初主持身上踩了几个来回,而后睁着一双仿佛荟萃了天空之色的宝石眼眸,歪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净初主持光溜溜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它似乎认出净初主持就是当初救了它的人,当即张嘴清鸣一声,伸头过去猛叨净初主持的脑袋。

    净初主持的脑袋被啄出一连串“当当当”的金铁之声。

    宋从心移开视线,假装没看到,对一旁的梵缘浅道:“缘浅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天景雅集之后,我打算去参加拂雪的分神大典。”梵缘浅笑意温存,拥有通讯令牌,在传讯方面确实方便快捷了不少,“之后我想往变神天走一趟。”

    “分神大典?”姬既望突然凑过头来,“我也要去。”

    “你也应该举办一个渡劫大典,不过话说回来,你离开东海那么久没事吗?”

    “没事,你在我身边就不会有事。”

    宋从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处的逆鳞,又伸手摸了摸姬既望的头发。

    “分神大典可能并不安宁。”

    “为何?”

    “届时我可能要杀一个人。”

    宋从心说完,突然意识到在禅心院主持和佛子面前说“杀”这个字不太好。她正想道歉,却见梵缘浅微微颔首,露出了极其通情达理的表情。

    “……抱歉,在缘浅面前提如此戾气之事或许不太好。”

    “怎会。”梵缘浅双手合十,慈悲道,“佛门弟子当慈悲为怀,但师哥也说过,有时须得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宋从心:“……”出现了,梵缘浅那活在传说中的师哥。

    姬既望也点头,简单明了地表达了自己毫无立场与善恶观念的支持:“你要杀的人,肯定该死。”

    “……这话可不兴说。”宋从心几乎是有些无奈了,友人们如此相信自己的操守固然令人感动,但姬既望这话万一传出去,恐怕会有人指责他是非不分,“放心,我只是预感要出事,但不一定会出事。眼下只看他和我谁先坐不住,但拖得越久,他就越是没有胜算。所以不必忧心,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话虽如此,但宋从心心中始终哽着一口气,不跨过那道坎,她就无法放心。

    “缘浅说,你之后打算去变神天一趟?”宋从心问起了自己挂心的问题。

    “嗯,我想去走一遍师哥当年走过的路,想知道师哥究竟经历了什么。”梵缘浅温和地笑了笑,“这是我选择的修行之

    路。”

    禅心院主持进入佛塔,但佛子想要继任禅心院主持之位,就必须游历天下各大佛寺,证得正等正果。禅心院主持之位与无极道门掌教之位的传承略有不同,佛门地位不以修为高低论之,而以“辩经”与“禅悟”论之。每一位佛子对佛道的诠释不同,其选择的修行之路也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宋从心暗叹一口气,变神天危机四伏,也不知道梵缘浅将会遭遇什么,“缘浅知晓觉深佛子当年走过的路途?”

    梵缘浅摇了摇头,她双手合十,回首看向自己的师父。

    “唉。”已经将来音安抚下来的净初主持轻轻地揉着来音的鸟头,坐蜡成一棵老树,“痴儿,何苦执着?都跟你说过,你师哥有你师哥的路。他当年给你取号为‘缘浅’,你还不明白你师哥的意思吗?”

    “师哥有师哥的路。”梵缘浅轻笑,念诵了一句佛号,“缘浅也有缘浅的路。”

    宋从心直觉这对师徒或许在打什么哑谜,但终究不好多问。谁知净初主持捻弄了两下数珠,闭目仰头念诵了几句不明其意的梵文,最后竟是将目光移向了自己。

    “拂雪小友啊。”净初主持笑得慈眉善目,他捋下自己手臂上缠绕的佛珠,将之递给宋从心,“此物赠予小友,还望小友不要嫌弃。”

    宋从心有些惊讶,但还是伸手接过了这串数珠。她仓促之下瞥了一眼,很长的一串珠串,足以在手臂上缠绕三四圈还有盈余,黑棕色的菩提子,颜色由深至浅,由浅至深,每一颗都珠圆玉润,被人盘得包了一层厚厚的浆,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了:“多谢净初主持,但……”为什么?

    “希望小友随身携带,将来或可逢凶化吉。”净初主持双手合十,老僧入定,“也算了却了贫僧在人间的最后一桩心事。”

    净初主持说完便不再开口,任由来音如何啄他的脑袋,他都宛如佛像般不动不摇。宋从心看向一旁的梵缘浅,却见她摇了摇头,突然起身朝净初主持躬行一礼。

    宋从心将扰人的来音从净初主持身上抱了下来,梵缘浅为宋从心和姬既望引路。离开庭院时,宋从心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一片零落的梧桐叶在空中飘荡,恰好遮挡了净初主持的背影。梧桐叶的每一寸叶脉都清晰可见,庭院中的一切却变得模糊而又遥远。

    “这串数珠……”走到庭院之外,宋从心看着自己手中的佛珠,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宋从心可不会真的将其视作一串普通的佛珠。

    梵缘浅依旧微笑,她并不解释佛珠的来历,只是道:“师父这么说,肯定自有其道理。拂雪不必忧心,收下便是了。”

    “拂雪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梵缘浅又道。

    “我欲往明月楼走一趟,见一见槛花楼主。”宋从心道。

    ……

    明月楼听起来是一处地名,但实际上,明月楼主所在的地方都可被称之为“明月楼”。

    秉承明月楼一贯的雅贵风格,宋从心在当日仪典结束后不久便收到了明月楼寄来的请柬,出行甚至还有明月楼随时待命的鹤车。然而宋从心收下了请柬,却没有随主人家的意愿登上那华贵万分的鹤车。她亲自登门拜访之时,也已经是天景雅集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宋从心随便找了一处明月楼的据点,出示请柬后,便被明月楼的门人引往了后院。

    浮金雕花的装饰,丝竹雅乐不绝,一袭白衣穿过漫漫长廊,分明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如此仙姿渺远。

    明月楼主看着那一袭白衣踏入自己的玉堂金阙,就仿佛看见冬日无心飘于檐上的初雪。

    “楼主,拂雪依约而至。”

    她眸光如故,平和如故,深山的一场雪,并未易改她的容颜。

    莫名的,竟让人有些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