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第22章】正道魁首第四奉剑宋时来……
宋时来从不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长相不差,以前也曾被同窗戏称为“玉面小将”。但上清界中的修士大多容貌出众,宋时来并不觉得自己的容貌能到惊艳众生的地步。
何况在他看来,自己三位新结交的友人虽然风采各异,但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姿仪出众。半夏明媚娇艳,云迟迟清丽秀美,方衡大哥虽然五官稍显逊色,但通身气度也非常人可比。宋时来觉得这三人每天自个儿照镜子都已经足够赏心悦目了,怎么着都不至于对着他看呆吧?
特别是向来跟他不对付的半夏,此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宋时来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咳,没、没什么……”半夏干咳两下,端起茶杯掩饰自己一瞬的失态,“就是、就是觉得你长得还挺顺眼的。”
宋时来:“?”
云迟迟也颔首附和道:“确实如此,道友神清骨秀,气度不凡。且不知为何,看着十分顺眼。”
坐在一旁的方衡倒是没有太大感想,毕竟他已经过了会在乎他人容貌的年纪。但听了半夏和云迟迟的话后,方衡也不由得抬头,打量了一下宋时来的容貌:“嗯,看着有点眼熟,但确实是很顺眼的样貌。”
“?”宋时来顿时茫然了。他长这么大,夸他长得俊的人有,损他像小白脸的也有,但夸他长得“顺眼”的可真是少见。
而更让宋时来觉得惊悚的是,平日里处处和自己对着干、哪怕没事也要呛他两句的半夏居然在吭哧半天后别开脸去,没说半句不中听的话。虽然隐藏身份面貌是无奈之举,但若是早知道自己摘掉面具后会这等奇效,宋时来恐怕真的会忍不住试一试。
插科打诨过后,宋时来郑重其事地交代了自己家族的背景。宋家在没落之前一直与无极道门保有联系,因为宋家祖上便是无极道门的俗家弟子,族中也曾有过资质不错的族人进入上清界。从这方面来看,宋家虽然已经没落,但宋时来的身份称得上根正苗红,进入外门完全不成问题。
“你对进入上清界的族人还有印象吗?”宋时来话音刚落,半夏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没有。”宋时来摇摇头,“求仙之人需辞亲朋,别旧友,断绝红尘俗缘。离开氏族之人,族长会在他远去凡尘时于宗庙内划去对方族谱上的名字。这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那名即将踏上仙途的修士着想,毕竟这世上总
不缺为了泄愤而滥杀无辜的亡命之徒,也不缺不分青红皂白便寻衅滋事的蠢货。”
三人听罢,也微微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登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荆棘之路,若不斩却俗缘便会心有挂念,有所挂念便会徒生忧怖。
“不过我小时候曾听阿爷说过,大伯家中有一位族姐似乎被送去上清界了。不过我和本家嫡系那边很少往来,后来本家迁移,就与鹤林断了联系。”宋时来随口道。
这些家世背景只需按例询问一下即可,不需要深入了解。方衡将宋时来所说的一切记录下来,完善他个人的案宗。但不知为何,半夏今日反常地对宋时来的家族很感兴趣,她追问道:“那你还记得那位族人的名字吗?我们或许能帮你打听打听。”
“没有名字。”宋时来眼神古怪地看了半夏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般热心,“凡间的孩子容易早夭,通常过了三岁才会取名并书记族谱。但那位族姐离开宗族时好像还不会说话。听说她天生神异,大伯一家觉得这孩子约莫是留不住的,就没给她取名字,也没有上族谱。不必费心打听,那位族姐恐怕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了。”
半夏低头,心中忍不住腹诽道,那可未必,万一对方天生宿慧,生而知之呢?
宋时来交代完自己的来历后,方衡便询问他对人间是否还有眷恋。宋时来摇了摇头,他沉默片刻,还是坦诚道:“我自幼丧父丧母,是被阿爷养大的。阿爷去世后,我略有一番功绩,自立门户也有法子照顾自己。但世事难侧,现世中的我因遭人暗算而摔折了脊椎。自此缠绵病榻,家产也被族人夺去。如今我也只有在白玉京里才能如常人一般行走。但给我一些时间,我有把握突破融合期,重铸仙骨,再次站起。”
云迟迟与方衡对视了一眼,云迟迟转头,温声道:“你有这份心气自然是好的,我们既然选中你的,看中的便是这段时间里你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宗门内也有打熬根骨的功法,只是须得吃些苦头。你既然有凭借自己站起来的决心,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你。”
宋时来听了这话,略微有些紧绷的心弦才松弛了下来。云迟迟接着道:“跟你说了这么多,或许你还不知道我们选中你的原因。重新介绍一下,我们乃无极道门外门弟子,同时也是宗门新任掌教的奉剑者候补。我们此行是为了接受宗门的考校,同时彼此商讨抉择出最后一名奉剑者。”
方衡微微颔首,解释道:“奉剑者担负辅佐掌教之职,在宗门内地位特殊,是十分重要的职位。”
半夏突然道:“或许你听过‘拂雪道君’的名号?”
“……是的,久仰大名。”宋时来握紧茶杯,抿唇掩饰自己心中的波澜,“若不是拂雪道君拂照众生,人间恐怕还不会有如今这般好景气。即便是高门大户,很多时候也无法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凡人想要偏安一隅更是奢望。我的父母……便是在一次魔患中丧命的。”
“是的,我们抉择的正是拂雪道君的奉剑者。”方衡注视着宋时来,语气淡然道,“你既知晓她的名号,便知身为她的奉剑者身上担负的责任之重。你若有所顾虑,现在道来也无妨。即便你不成为奉剑者,我们也会举荐你进入外门。”
“不,我接受。”宋时来站起身,又是俯身作揖,恭敬一拜,“谢过三位的知遇之恩。”
“不忙着道谢。请坐。”云迟迟连忙补充道,“掌教虽将举荐最后一名奉剑者的职责授予我等,但最终拍案决定此事的人仍是掌教。奉剑者本就是随掌教心意抉择的职位,你若没被选中,如往常一般清修即可。万万不可因此心生怨怼,明白吗?”
“当然,在下明白。”宋时来笑道。
“……我觉得他应该能被选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半夏突然道,“毕竟他长得挺顺眼的。”
宋时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所以他究竟哪里长得特别了?
总不能他一辈子都在靠才能吃饭,临到头却突然靠容色一步登天吧?!
顶着宋时来困惑不解的瞪视,半夏只是默默地低头。拂雪之名威震四海,但还记得拂雪道君俗家名姓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方衡是近几年才进入无极道门的,云迟迟身为道门弟子也只会记同门的道号。若不是半夏平时乐衷于收集拂雪道君相关的小道消息,她恐怕也不会知道拂雪道君俗名姓“宋”。
平心而论,宋时来与拂雪道君其实只有五六分相似,但乍一眼看过去时却有一种血缘带来的神似感。方衡只与道君有过数面之缘,云迟迟又向来守礼,不会直面道君的真颜。所以他们只会宋时来的眉眼看着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像谁。毕竟绝大部分人见到道君的第一眼注意到的永远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身为大能剑修的慑人气场与搅动风云的言行举止。
面对拂雪道君这样的存在,容貌美丑都不过是最不值得上心的小事。
但憧憬拂雪道君的半夏却曾花过大价钱从明月楼中买过道君尚未白发前的影像。十年前天景雅集上的留影,也不知道是哪个随行弟子摄下了道君与同门交谈的情景。那时,留影石中的女子还未为人间一夜白头,也未有日后摇撼九霄的强大威势。与同门低声交谈之时,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平静地回眸扫来一眼。
那一眼清冽如水,像一首诗意寂寥的歌。
宋时来看久了其实也就那样吧。半夏忿忿地饮尽杯中茶水。她不愿意承认,自己以后再和宋时来争吵,仅仅是看着那张脸都可能会一败涂地。
……
某天,宋时来从梦中苏醒,望着窗外微熹的天光,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起了一个大早,用最简单的御水决与御火术烧开了热水。洗漱打理过后,他推动素舆来到庭院,开始打坐修行。
自从他沦为废人,曾经为了权势而巴结讨好他的人都尽数离去。有忠心耿耿的仆从愿意留下看顾他,也被自尊心极强的宋时来拒绝。他发还了所有仆从的身契,用银钱将身边人全部打发走后,庭院便越发冷冷寂寂。
曾经,宋时来觉得这宋家的主宅就像一座巨大的棺材,冰冷且死气沉沉。他是坟冢里的白骨,也是坟冢上的碑碣。
他就像一只锁在棺材里的血尸,行尸走肉、不人不鬼地活着。冰冷的棺椁攥夺了他的呼吸与体温,可他却连一声痛呼都无法宣之于口。
痛苦、悲伤之类的情绪,对曾经的宋时来而言都是奢侈的宣泄。他是落魄的天之骄子,为了不成为他人眼中的笑柄与乐子,宋时来只能强撑着已经被折断的脊骨,沉默且倔强地苟活。他不能流泪,不能发疯,因为这样做只会惹人发笑,平白将自己的苦难送给别人践踏取乐。
但如今,听着院外传来的闲言碎语,宋时来却只是一手托腮,懒洋洋地数着墙角探进来的枝桠上的麻雀有几只。
放开的神识能够清晰分明地捕捉到宋家主宅中的一切动静,他们约好的日子是今日。宋时来眯着眼睛,数着麻雀,一直数着。
忽而,麻雀扇动翅膀,惊飞了两只。宋家门口的街道上传来了马蹄声,路上行人交头接耳的低语,喧嚣嘈杂的市井吆喝……就像渗入石缝中的水,凉凉的,微微的刺。
宋时来听见府邸大门慌忙开启的吱呀声,听见族叔与叔母讨好谄媚的笑,听见仓促的辩解夹在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朝自己所在的庭院而来……
“敢问阁下可是宋时来公子?”令人不禁屏息的队列,打头之人拱手作揖,出示了无极道门的令牌,“主宗命我前来接应宋公子。”
“我是。”宋时来淡淡一笑,“有劳诸位了。”
前来接应的俗家弟子抬了抬手,便有人上前,扶住宋时来的素舆。那名弟子环顾四周,看着庭院内破败的景色。他恭敬道:“公子可
有尚未解决的人间事?”
宋时来抬眸望了他一眼,他两袖清风,连行李都没有怎么收拾。对方的言下之意,他并非听不明白。但看着站在这些人身后,面色铁青、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叔父一家子,宋时来却只是有些想笑。他笑了,惊动了枝桠上的最后一只麻雀,麻雀掀开了棺材的盖子。
“不必了。”他轻阖眼眸,“诸事已了,带我走吧。”
第282章 【第23章】正道魁首扑朔诡谲双生谜……
对于自己择选奉剑者而掀起的风起云涌,宋从心此时还一无所知。
不仅仅是无极道门的各大司部需要适应新任掌教的执政风格,宋从心也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高位者的言行。成为正道魁首和以往最大的区别便是不能再凡事亲力亲为。案头上堆彻如山的事务若每一件都要过问,即便宋从心将自己一分为二不眠不休也做不完。学会用人和权力下放是宋从心现在的必修课,好在上清界的人均道德水准都在及格线以上,很少出现欺上瞒下、贪污受贿的情况,管理起来比凡间尔虞我诈的朝堂要轻松不少。
一个月期限已到,方衡等人的文书提交上来之后,宋从心才知道白玉京内发生了这等恶性事件。
她虽然猜到凡间迟早会有人钻规则的空子,但这才短短两年,腐蚀巨木的蛀虫便已开始出现。宋从心以为白玉京展现出来的实力多少能限制一下这些人的贪欲,却没想到有人宁可赌上身家性命,只为在短时间内赚到以后都用不上的钱。
或许是利益熏心,也或许是心怀侥幸,但这些隐藏在暗处的虫豸以为白玉京会接受“水至清则无鱼”、“没明文规定不许做便意味着可以做”之类的潜规则,那便大错特错了。
正如方衡所想的那般,白玉京并非国家,宋从心并没有兴趣和垂涎自己血肉的豺狼虎豹玩文字游戏。
几乎是宋从心一声令下,整座白玉京便立刻运作了起来。涉事人员的钱庄户口被全数封禁,吕川军等人的所作所为也被张贴在布告栏上,宣告白玉京针对此事做出的判决以及后续的政策改动。王堂主等人倒是有些小聪明,他们从村民手中敛来的玉流光从不过夜,要么兑换成秘籍物资,要么便大手笔地花销出去。
这一手是为了让白玉京难以追回赃款,毕竟要定罪就必须追回赃款,要追回赃款就须得让无数商铺承担这份凭空而来的亏损。
在凡间皇朝中也有类似的案例,朝廷下令追回赃款,官商勾结的地方官吏就会将罪责安插在无辜百姓们的头上。为了脱罪,他们会一口咬死平民百姓在商铺中购买的货物皆为赃款所得,从而侵吞抄没百姓的家产。若白玉京真的这么做了,原本平静祥和的城市便会民怨载道,无辜者还可能会遭受官吏的剥削与欺压。而若是不采取雷霆手段,打着慈悲的名号徐徐图之,那赃款便有了描补的余地,最终变成难以追回的烂账,自然也无法成为他们的罪况。
王堂主想得挺好,他坚信法不责众,故而将罪责分摊。但很可惜,这里是白玉京。
方衡以为白玉京没有户籍之类的人口统查,但实际是有的。准确来说,白玉京的户籍应该被称作“学籍”,修学者手上的三叶金印便是“通关文牒”。
白玉京这座城市有自己独属的星网,每一个户籍的交易细节都会储存在星网中,并不对外开放。只要拥有权限,白玉京随时能彻查王堂主的户籍与交易细节,甚至连他在白玉京内的动向都能查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为了保护修学者们的隐私,链结星网并存储情报资料的只有天书,司兵科的人未经审核也不能擅自查阅。
从一开始,宋从心对白玉京的定位就不是一座供人安居乐业的城市。严格来说,白玉京的真正定位其实是“虚拟第二世界”。
想要在白玉京内瞒天过海、开脱罪责,无异于天方夜谭。
王堂主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白玉京怎么敢在没有确凿罪证的情况下便对他施行逮捕的?但当他被司市科的巡卫押解入狱,判官宣读他的罪责、出示证据时,巧舌如簧的王堂主这才明白大势已去。他面色灰白,听判官下达判令,不敢想象自己就像一只沾沾自喜的跳梁小丑,所做的一切在他人看来都是滑稽的猴戏。
白玉京并没有强行追回赃款,而是封禁了王堂主等人的三叶金印,将其与党羽打入司造科做苦力,直到他们偿还所有欠款为止;非法敛财的村民们虽是受害者,但为了杜绝这种事再次发生,白玉京不会再做补偿;奉剑者们上书的提议酌情通过,若有遭受迫害者,可通过三叶金印向司兵科寻求帮助。
“天书,可以给所有人安排一个类似个人面板的东西,修学者们可以在面板上查询自己的学习进度、存款以及储物。”宋从心和天书商讨着改进措施,“个人面板只有自己才能查看,新手刚进入白玉京时就给他们讲清楚新手规则。若是受人胁迫可以在面板上进行报警求助,白玉京会酌情采取救助措施。当然,谎报也会有所惩处。另外,再给进入白玉京的新手们安排一个新手指南。要么通过测试,要么先去扫盲班。三个月的考察期转变为扫盲班教学,之后才可自由支配初始金。”
宋从心双目轻阖,基本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天书在她身旁安静地悬浮,将宋从心的提议逐一记下,时不时浮现一两行字帮助宋从心查漏补缺。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其他的细节还要八大司属共同商议。”宋从心睁开眼睛,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天书,你说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灵魂都被打上三叶金印了居然还敢玩这一手。难道那些人真以为白玉京中经历的一切都是做梦,只要醒来就高枕无忧了?”
天书安安静静地并不接话,白玉京中没有牢狱,毕竟凡人的灵魂扣押三天,现世的肉-身便会因虚弱而死。王堂主等人被判了劳改,起初他们还没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想着大不了就远走高飞,此生再不踏入白玉京。但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美的好事?现在他们的躯体一旦陷入沉睡,灵魂便会被缚丝强行拖入白玉京内进行劳改。灵魂已被白玉京锚定的情况之下,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摆脱白玉京的惩处与清算。
此次恶性事件之中,奉剑者们的表现也让宋从心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行事作风与观念不同,但合作时一致对外。云迟迟与方衡有慈悲之心,半夏有勇有谋。奉剑者之间能彼此信任,共同进退,已是十分难得了。”宋从心翻看着三名奉剑者候补提交上来的文书以及举荐名帖,“他们最后共同举荐上来的奉剑者在此次事件中居功甚伟。虽然对方并非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但对方在太虚宫内自学了无极道门的心法,身世背景也没有问题,可以被算作是外门弟子。天书,你怎么看?”
天书焕发的光晕依旧稳定,安静得如同死了一样。宋从心翻看“宋时来”的案宗以及画像,虽然在看见“大成国鹤林宋家”时觉得这地名有些眼熟,但最终还是没有深想。宋从心仔细阅读了宋时来的案宗,翻看到画像时却略微愣怔了一下。
宋时来的案宗是方衡誊写的,画像则是半夏绘就的。身为曾经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半夏笔锋飘逸,描摹的人像可谓神形兼备。但宋从心只是看了一眼,除了觉得画中少年有些面善以外,其余的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毕竟这天底下姓宋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可能随便招个奉剑者就招到自己的血亲呢?
三名奉剑者候补共同举荐,第四位奉剑者的名额便算是定下了。宋从心抬手在空中绘制了一个符文,符文绘成时流光一闪,随即与星网相连的地脉网便出现在宋从心的眼前。宋从心将四名奉剑者的案宗与画像传给梁修,挥手便将传讯页面打
散成点点星光。白玉京的星网与九州地脉网彼此相连,但目前只是试行,还未向大众开放。
“要论便捷,还是星网更胜一筹,不过只有在白玉京内才能做到。”宋从心有些遗憾,“现世联通地脉网还需要借助工具,白玉京中持有三叶金印之人却可以引动濯世池的灵力联通星网。天书,你说未来会不会有一天,所有人都能在现世绘制出星文呢?”
宋从心自顾自地说完,也不指望天书能有所回应。
她见时候已经到了,便起身整理衣装,朝太虚宫外走去。
直到宋从心的身影彻底消失,金色的光粒才在空中缓缓组成一行文字:
[或许会的。]
光晕朦胧的书册书页纷飞,万千金丝自四面八方而来,以光团为中心没入书籍的纸页。
无人窥探的太虚宫顶楼,金色的书籍如同缠绕着无数命运丝线的纺锤,日夜不停地轮转,不辞辛劳地编织着未来的因果。不知从何时起,汇聚在此的丝线越来越多,相互交织的因果越来越多。于是,丝线拧和成股,微光汇聚如流。渐渐的,原本清晰可见的未来逐渐变得模糊,谁也不知失控的战车将要驶向何处。
大殿中的灯火明明灭灭,错落的光影中,光团逐渐浮现出一道虚浮的人影。
祂仰头望着穹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
白玉京,太微垣。
“这可真是壮观的景色,对吧,天权?”
身披金丝斗篷的天枢星君凌空而立,俯瞰着脚下灯火通明的城池与堪称神造之物的星轨月车。她踏遍九州山河,见过奇景无数,但这由人一手缔造出来的奇景却不多见。更何况,谁也没想到白玉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发展出这般规模。
“师尊,这样太失礼了。我们须得先和拂雪道君知会一声。”黑纱蒙眼的天权星君亦步亦趋地跟在天枢星君身后,清瘦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虽说我们是受邀而来,但到底还占了一个考察的名头。您欣赏拂雪,但为了避免他人嘴碎,至少明面上您别偏心太过。”
“实话实说罢了,我从不偏颇。”天枢星君摆摆手,指着远处耀冠寰宇的星海,毫不客气道,“你看她撰写的星文记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今日天晴,浇灌树屋数间。剥离树皮,将司育科调制的药汁浇灌至创处。树木长出雏形,略经打磨,可居住’。这孩子,她这是仗着没人能看懂星文就在这里写小儿过家家的手记吗?”
“拂雪道君应该是想记下白玉京的历史。”天权星君浅浅一笑。虽然双目不可见物,但天权星君却能感觉到星辰之力的奔涌。她能以神魂观阅星文,能透过那些看似浅白的星文感受白玉京这座城市的温度。灵修以心悟道,但要奔向那片璀璨却也幽邃恐怖的星海,不仅需要直面未知的勇气,还要有忍受孤独的觉悟。因此,灵修的神魂大多强大却也脆弱。对于修行她们这一道统的修士而言,汇聚了万千灵思的白玉京实在是个令人放松的去处。
天权星君自认自己对拂雪道君的评价已经很高了,但亲自前来白玉京中一见,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新任的魁首。
“……”天枢星君和天权星君站在月车的站台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天权,你感受到了吗?”
“嗯。”天权星君缓缓抬眸,隐藏在黑纱下的双眼并非一片空洞,天权星君有一双美丽得令人不禁屏息的眼眸。
她的眼睛是剔透的深灰色晶体,其中藏着一片小小的宇宙。若是有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面天权星君的双眼,只怕顷刻间便会迷失其中。
看着这双眼睛,惊叹它美丽的同时,恐惧也会袭上心头。
“这些外来的修学者都是魂体,他们的灵魂中有一颗微小的种子。”天权星君沉静地凝望着,道,“魂火十分稳定,没有出现被污染的现象。魂体上附着着薄薄一层灵光,韵律波动都与城外的濯世池相近。看来外来者能在白玉京内以魂体显形是借助了濯世池的力量,而修学者在白玉京内研习所产生的灵思也会反哺濯世池,成为星海的养料。拂雪道君……魄力实在惊人,不过若没有相关的权能,恐怕也无法这么轻易便让魂体显形……”
“地祇,以及海祇。”天枢星君哼笑,“原来如此,是东海那条小龙。”
“……师尊,别笑。”天权星君攥紧了衣袖,“擅自锚定与扣留凡人的灵魂是十分危险的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灾祸。万一、万一当年姜家之事再现——”
“别担心,明尘又不是真的老了,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天枢星君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你仔细看那些‘种子’,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链结而非寄生,并不会扭曲人本身的存在。而且我猜,这些种子最终链结的方向绝对不是拂雪个人。”
天权星君闻言,再次闭目感受了一番。确实如天枢星君所言,但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即便如此,若是……”
“姜家当年的所作所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天枢星君叹了一口气,“祂只是……太过贪心,太过急切,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救赎苍生。但这怎么可能?祂发下的宏愿被世人扭曲,祂的子民被人心扭曲,到最后,连祂都找不回自己的初心了。”
天权星君跟在天枢星君身后登上了月车,用拂雪道君赠予的特殊凭证支付了车费后,两人便悄无声息地在月车后座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两人施展了令人忽视的术法,车上人来人往,却始终没人靠近她们所在的角落。
“说起来,姜家那位道君也快到两百大寿了吧?”天枢星君一手托着下巴,语气有些百无聊赖。
“嗯。还有四年,便是恒久永乐大典……”天权星君紧了紧自己的斗篷,“真是造孽。”
“我看他们这一代的姜道君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天枢星君道,“那孩子看着也不像是会坐以待毙的。这些年来,玄衣使与长老阁的抗争就不曾消停过,想来她应是背地里发现了什么,只是不知道她会怎么做。听说她准备邀请拂雪参加恒久永乐大典,莫非是想借拂雪之力,让无极道门介入干涉?”
天权星君抿了抿唇:“可要提前知会拂雪道君一声?”
“不必,拂雪那孩子就连我也看不透。她有自己的主意,别人干涉不得。”天枢星君收回自己看着窗外的视线,“就像我有时候也搞不懂明尘究竟在想些什么。”
天权星君忧心忡忡,见徒弟这般情态,天枢星君好笑地伸出手,将她的发髻揉乱:“好了,别想那么多,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高兴一些。哎呀说起来白玉京可真是个好地方,要不回头咱们跟拂雪商量商量,让天玑她们搬过来住算了。听说白玉京环境优美,还有很多有趣的美食……比如那个什么,酱卤毕眼球?”
博闻广识的天权星君护着自己的发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到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毕”为何物,识海中迅速得出“人眼数千,聚成山,视内迭瞬明灭*”的结果。
“……我下车,师尊您自便吧。”
……
今日是天枢星君前来视察白玉京的日子,宋从心特意安排了空闲时间。结果左等右等,却只等来了明月楼主。
“拂雪。”体态清瘦的青年一身红衣,一枕墨发散在身后,仅用一根红绸松松挽起。与平日里花枝招展的装扮相比,明月楼主今日的衣着称得上朴素。
他一身红衣虽艳,却无太多花纹点缀,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日常起居时的慵懒闲适。但即便他并未施以浓妆,只是站在那里,都自有一番雌雄莫辨、如花细瘦的美丽。
……好像艳鬼啊。宋从心目光发虚,但在对方笑盈盈地迎上来时,她还是神色淡然地望了回去。
然而,双方对视不过两息,宋从心的目光就忍不住下移。她的视线落在明月楼主腿边、穿得像只花蝴蝶的男孩,语气平静且
从容地招呼道:“欢迎。”
“阿拆见过道君姐姐。”稍稍长大些许的男孩迆迆然地行礼,他喊着有些滑稽的称谓,却显得可爱而又俏皮。
明月楼主站在阿拆身后,见这鬼灵精又耍滑头想占师父的便宜,伸手便将小男孩脸颊上的两坨软肉挤在一起。不顾爱俏的徒弟因为在长辈面前出丑而不忿的拍打,明月楼主环顾一周,忍不住挑眉一笑:“看来我是来得最早的一个?”
宋从心颔首,她邀请明月楼主、天枢星君以及姬既望共同前来白玉京商谈要事。姬既望提过自己会晚点到,但天枢星君却打着考察的名号四处赏玩去了。到头来竟只有明月楼主提前抵达太虚宫,还带着自己刚刚步入旋照期的小徒弟。
“白玉京真是不错,总有人天南海北,平日难得一见。但在这里,天涯海角也不过咫尺之间。”明月楼主与宋从心并肩而行,语带笑意地感慨。
宋从心点了点头,随即道:“确实,不过你应该没有这个烦恼。”
对大乘期修士而言,千里之行不过转瞬即至,想见谁不能去见?
宋从心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谁知阿拆竟突然捂嘴偷笑了一声,笑得宋从心有些莫名。
她偏头望向明月楼主,却见青年唇角笑容不变,手下却是精准无比地拧住了小徒弟的脸颊肉,拧出一串咿唔咿唔噫。
宋从心看不懂这对师徒的互动,只能归咎于他们感情甚笃,想到阿拆已经引气入体,便连忙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了出去。
上次天景雅集中见面匆忙,阿拆也并未踏上仙途,所以宋从心只赠予了自己的信物。这次逮着机会,宋从心便掏出了自己提前备好的新手大礼包。
“谢谢姐姐,阿拆很喜欢。”眉眼乖巧的男孩甜滋滋地笑着,看上去很是惹人怜爱。虽然宋从心和明月楼主平辈相交,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喊“姐姐”,但他人乖嘴甜,宋从心想着这可能是小孩的喜好,便也随他去了。
“拂雪最近应该很忙?”明月楼主已经不耐烦小徒弟在自己身边添堵了。甫一踏入太虚宫,他便将小徒弟往外一推,用肢体语言表达了“你自个儿玩去吧”的意思。
赶走小徒弟后,明月楼主的目光掠过待客厅望向内室堆积如山的文书案宗,心思玲珑的他也不难猜出友人最近定是忙得脚不沾地。
“嗯,各大司部还未彻底稳定下来,宗门内长老在交接各项事务,不独我一人忙碌。”宋从心解释了一句。既然提前到来的人是明月楼主,外头空荡荡的待客厅内招待有人便有些不大合适。宋从心将人带进了内殿的茶室,命偃偶烹茶煮水,自己则收拾起桌案上的文书:“抱歉,文书还未整理,有些乱。”
“你我之间何必在意这些。”明月楼主轻笑,他走至桌边准备帮忙收拾,眼角的余光却恰好落在了一副摊开的画像上。
“这是……?”明月楼主拾起那卷画像,举高细看。
“是我择捡的奉剑者。”宋从心瞥了一眼,没有太过在意,“白玉京内发生了一些事,前阵子刚刚解决。宗门事务繁多,长老让我选出几名奉剑者从旁辅佐。”
“原来如此。”明月楼主思忖片刻,他上下打量着画像中的少年,目光最后落在画像的落款处,“宋时来,好名字。”
宋从心初步整理好了桌案,闻言有些困惑地看了明月楼主一眼。以她对这位友人了解,他应当不是会对一介陌生人产生兴趣的。别看明月楼主整天笑盈盈的,但他待人其实疏离淡漠得很。表面上看似温文尔雅,实际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也正是因为他行事过于随心所欲,所以他在上清界中的风评才会褒贬不一。
明月楼主只是夸了那么一句,随后便将画轴卷起,帮宋从心收入画筒里。等到两人坐下来品茗相谈时,他也没提那副画,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情。
“拂雪可是已经收到姜恒常的邀约了?”
“嗯。”宋从心并不意外明月楼主知道这个消息,“她邀我四年后前往中州,参加天殷国的恒久永乐大典。”
提到这个,宋从心便有些无言以对。先前在天景雅集上答应了姜恒常要前往中州一观,但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宋从心也没料到自己回宗一趟就继任了掌门之位。
这半年来,宋从心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还惦记着自己对姜恒常的承诺。她几次提笔书信想向姜恒常道个歉,说清楚自己要务缠身,暂时无法赴约。谁知她信笺还没发出去,姜恒常便先一步送来了邀请。对方在信中询问她是否还记得天景雅集的约定?若是记得,四年后定然扫榻相迎。
四年,娃儿都能下地打酱油了。上清界修士们的时间观念真是令人捉急。
明月楼主抿了一口茶水,沉思道:“拂雪可知,何为恒久永乐大典?”
“略知一二。”宋从心在接到邀请函后自然是做过一番功课的,“据说是庆祝天殷建国,是举国欢庆的佳节。届时皇室成员将会开坛祭祖,大赦天下,但……”
“但它百年才庆贺一次,若是举国欢庆的佳节,怎会有百年才庆贺一次的说法?”明月楼主轻笑,“拂雪想必也觉得古怪吧?”
宋从心微微颔首,她并不否认这点。顺着幽州大夏造神以及雪山蛰群事件的线索深入调查下去,不难发现这其中都有中州姜家的影子。她先前有一些想不通的关窍,但天景雅集之上,姜恒常告知她留顾神骨君便是姜家先祖一事后,宋从心心中便有了一个想法。
“姜家,莫非在私底下依然供奉着留顾神?”
“显而易见,是的。”
明月楼主一手托腮,一手食指在桌上划了划:“先前赠予拂雪的情报,便是与此事相关。拂雪与外道交手多次,想必也对留顾神的地
位有所了解,祂虽然被判为外道,但民间信仰留顾神的信众却不在少数。因其教义特殊,上清界虽将其判定为外道,却无法对其信众赶尽杀绝。而中州,则是留顾神信众最大的根据地。”
宋从心闭了闭眼,这其实也并非无法理解。从长远的大局来看,留顾神断绝了神舟大陆的生死轮回之道,上清界将其判定为外道是为了神舟大陆的未来着想。但对平民百姓而言,他们哪里管得了如此长远的以后?留顾神拥有无上伟力,教导他们爱重生命,让他们得以与逝者重逢相见,信奉这样一位仁慈宽厚的神祇也是“情有可原”。
“恒久永乐大典,与其说是天殷的建国大典,倒不如说是留顾神的登神大典。”明月楼主抿了一口茶水,“究竟起源于何时已经不可考究,但每隔百年,天殷便会举办一次永乐大典。而姜家每代都会出一位‘天才’之事,你或许也曾有所耳闻。”
“是,姜家每隔百年便会出一对双生,一人修行天道,一人执掌皇权。”宋从心回想天景雅集上姜恒常的言语,“如今的中州姜家,应是当年中州江氏与五毂国殷氏结合后的传人。姜恒常说,所谓的千年望族实际是家族中拥有完整道统,能不断培养出分神期大能、有望传承百世的世家。”
“但姜家每隔百年便如此恰到好处地诞生一位‘道君’,且总能修至分神,不觉得奇怪吗?”明月楼主道,“即便家族拥有完整的道统,但族中子嗣的天资始终是不可勘探的未知,哪怕卜筮也无法精准地确保每一代都有天才的诞生。姜家的传承过于古怪,这不可能是没有外力干涉的结果。”
“我也是这般想的。”宋从心道,“但没有证据,只是代代都有天才诞生,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啊,但这不是很奇怪吗?”明月楼主持起杯盏,“双生子,一人修道,一人掌权;一人是修士,一人是凡胎……”
“但,姜家的道君,可是已经将近两百岁了。”
宋从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她面色微变。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自己忽略的事情。
“你说,姜道君的那位双生兄长……身为凡人,究竟是如何活到两百岁的呢?”
第283章 【第24章】正道魁首斩首之剑自我始……
宋从心之所以邀请明月楼、清汉以及重溟城三方势力,主要是为了公布姬重澜留下的手札,共同商议如何面对其中提到的“劫难”。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宋从心探寻了这么多年,也已经放弃了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姬重澜手札中提及的“那件东西”的想法。明月楼是天下第一情报门,清汉是神舟大陆的记录者与见证者,宋从心希望这些守护神舟的正道势力能够参与进来,共同面对即将可能到来的危机。
另一方面,清汉历史悠久,明月楼人脉广博,没准还真的能找到那件据说能阻止“祂”降临此世的东西。
既然要分享姬重澜的手札情报,作为姬重澜养子的姬既望便必须在场。据说重溟城安定下来之后,海民们开始着手处理重溟城陨埋后带来的一系列污染问题,并且决定再次征伐深海,重铸前哨站。不过按照姬既望三五不时发来的简讯来看,目前的重建进度并不理想,海民们似乎还没找到可以取代鲲骨的材料。
琉璃金羽光虽然可以扎根在虚浮的空气与海水之中,但其成长过程依旧需要基底框架。曾经的重溟城建立在陨落的巨鲲尸骨之上,如今海底可没有第二头巨鲲了。
因此,听说白玉京以琉璃金羽光建立铺设了月车的轨道,重溟城的官员们也纷纷提议与白玉京建交,看看能不能在白玉京的建设中获取一点重建海城的灵感。
太虚宫的设立离不开姬既望的帮助,他在白玉京中的权限地位堪比副城主。作为梦境的主人,姬既望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在重溟城提出交流学习的建议之后,城内单是挑选出交流成员就费了不少功夫。因此三方受邀势力中最后抵达白玉京的,反而是与宋从心往来最多的重溟城。
白玉京扩建至今已经是一座能容纳十万人的城池。想要一天之内逛完白玉京的所有区域是不可能的,清汉的考察也不会是一眼扫过便草草了事。天枢星君打着考察的名义在白玉京内逛了大半天后,当天傍晚,兴致勃勃的天君帝星还是在天权的劝说下乘坐着月车来到了太虚宫。两位星君对月轨车的设计赞不绝口,日月引动的潮汐之力也是清汉钻研的隐秘之一。在发现白玉京的人造日月竟有相似的牵引之力后,两位称得上此世知识最渊博的学者险些没把白玉京的枢心拆下来当特产带回去。
“考察总要观测一下京中的变化,这绝非一日之功。”天枢星君醉翁之意不在酒,脑门一拍便道,“天权你平日还要主掌大局,不如本座搬过来住吧。有本座坐镇担保,上清界必定无人再生非议。拂雪你平日里也无需顾虑本座,本座隐世避居已久,已经鲜少插手外间事了。”
哪有这样暗示别人自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天权星君有些尴尬地垂头。虽说白玉京的考察不过是拂雪道君为了堵一些有心人的嘴而主动提议的,但身为立场永保中立的清汉,维持最基本的公正还是很有必要的。同样中立的明月楼楼主还在一旁,怎能大咧咧地说出自己可以通融一二呢?
“甚好,恰巧我也有许多事需要向您讨教。”然而,宋从心的脑海中根本没有“自己可能犯事”的那根弦,听说天枢星君要来白玉京定居,忙得已经将自己拆成两个人来用的宋从心立刻将维护濯世池的活计甩了出去,“我见星君们平日也不怎么出门,不如在白玉京中盘个根据地?星君们平日里可以在京中撰写星文,只需偶尔记录一下京中发生的大事,维护一下濯世池便可。不仅星君可以来此,您座下的门徒都可来此定居。白玉京能给清汉划一块清净地,并且定期支付城内通用的玉流光作为报偿……”
天权星君抚掌而叹:“拂雪甚得我意,实不相瞒,白玉京对灵修而言确是一处有灵之地。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您说得对,殿内正好有地图,您可随我去看看可有钟意的领地。”宋从心面上波澜不兴,实则内心狂喜。神舟大陆上还有谁能比清汉更懂灵魂与星相的奥秘?清汉门徒平日里都是埋头做学问的,这些人积攒的灵蕴神思能让濯世池壮大数倍不止。划出一片领地便能换来一群学识渊博、实力过硬的精英人才,回头还能请天枢星君这位当世数一数二的大能帮忙看看若浅师兄们的灵魂状况。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一拍即合,这对不是师徒胜似师徒的忘年交其乐融融地相携而去,徒留天权星君满脸茫然,与似笑非笑的明月楼主相对而立。
“唉。”一身红衣的明月楼主抬袖掩唇,做凄凉哀愁状,“便是美眷如花,怎敌她襟怀天下?可叹这斜风瘦柳,江雪不知芙蓉愁呀。”
清汉的星君们平日里都不爱与人往来,哪见过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便突然演起来的路数。好在明月楼主也不需要人回应,微微一笑便哼着小曲迆迆然地离开了。
“这可真是……”感知到明月楼主的气息逐渐远去,天权星君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并非长袖善舞的性子,应付不来明月楼主这样的奇人。对方到底是大乘期修士,即便不言不语地站在一旁,其威慑与压迫感也强横得令人难以忽视。可拂雪道君竟能为了别事忙得将这位给忘了,这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站在太虚宫台阶上天权星君回首,即便双目不能视物,她的神识也能感觉到白玉京中澎湃汹涌的“浪潮”。
天枢星君称白玉京为“有灵之地”,此话绝非谬赞。即便最初建成的白玉京不是,但在汇聚了如此庞大的人流后,就算是一汪死水也会
被盘活。
想到十数年前的东海斩神,再到今日连师尊都不由得为之惊叹的白玉京,天权星君隐约明了为何师尊不担心拂雪道君会重蹈姜家的覆辙了。
“若这并非明尘上仙传授的道义。”天权星君思忖,“拂雪道君,莫非是天生的圣人吗……?”
……
宋从心其实也并没有忙得忘了待客之道,将天枢星君带到白玉京的星盘前任其挑选领地后,宋从心便回头询问明月楼主可有入驻白玉京的意愿。
明月楼主神色讶异,虽然这点讶色是演出来的:“拂雪不担心外来势力鸠占鹊巢吗?”
宋从心摇摇头,她并不担心这个。事实上最先入驻白玉京的并非清汉与明月楼,而是重溟城与东华山。就连无极道门都稍慢一步,是在天景雅集后才正式入驻的。重溟城是因为姬既望需要架构梦境的骨架,织出足量的缚丝。而东华山则是因为当年第一个发现苦刹的人并不是明尘上仙,而是折柳道人。在暗门成立之后,苦刹之地的百姓们都受过东华山的福泽——也就是在那时,宋从心才知道东华山与无极道门之间虽有竞争关系,但私交其实相当不错。
东华山居于梧州,与重溟城所在的陌州隔摆渡河为邻,肩负镇守建木之责。其宗门丹医道统昌盛,武德却也十分充沛。不过因为东华山的教义更偏向“隐世”,讲究一个“虚静淡泊以明志,散诞无拘顺人和”,故而声名不如无极道门显赫。
因为折柳道人的社交恐惧症已经步入晚期,本人也已经彻底放弃治疗,故而除了亲身经历了当年灾变的暗门弟子以外,苦刹居民鲜少有人还记得折柳的存在。虽然明尘上仙和折柳道人都隐于幕后,但宋从心在撰写星文时将这段残酷的历史也收录在太虚宫里,只待时机成熟便向世人开放。
在宋从心看来,白玉京的建立本就并非她的一己之功。目前白玉京的建设还需要宋从心把控大局方向,但八大司属的设立已经能看出宋从心的“野心”。于她而言,“城主”的名号只是虚衔,权利迟早要交还给民众。
在宋从心构想的更长远的以后,白玉京将废除“城主”之位,改换成席位制度。日后白玉京依旧由苦刹居民负责治理,但现世各方势力也应该保有知情的权利。毕竟只有双方互通有无,白玉京才能长久存在而非昙花一现。
“白玉京是天下人的学府。”宋从心坦然道,“我希望不仅外来的修学者能在白玉京中研学,本地居民也能从外来者身上获得知识。”
苦刹之地的百姓们在艰苦的过往中衍生出自己的文明与文化,但他们终究与外界脱轨多时,宋从心要做的便是搭建双方平等交流、互通有无的桥梁。
“能入驻白玉京,对明月楼来说自是求而不得。”明月楼主轻笑,“无论是元黄天还是上清界,白玉京的情报都炙手可热。但其他势力的入驻势必会分薄城主手中的权利,这不仅仅是知识与文化的流通,还将涉及治理权是否稳定于拂雪之手。但——”
明月楼主瞥了一眼兴致勃勃钻研地图的天枢星君:“但看起来,拂雪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这个问题?”
“……”宋从心眼神有些沧桑,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明月楼主解释,“如果我说,我防备的便是未来的自己呢?”
明月楼主微微一怔,天枢星君也蓦然回头。
不知为何,宋从心莫名想起了兴国之主宣平沙曾对自己许下的承诺,想起天光下的微笑与血肉消散飞扬的尘土。
她语气平静而又淡然道:
“若有朝一日,拂雪初心不复,那斩首之剑,便由我而始。”
第284章 【第25章】正道魁首时来初入无极门……
天枢星君身为存世千年之久的大能,当然不可能是毫无心机与政治手段的傻子。
她会提议入驻白玉京,对人造日月以及濯世池感兴趣是一回事,但监视以及督促白玉京的后续发展才是最主要的目的。天枢星君欣赏拂雪,但正是因为欣赏看重这位后辈,天枢星君才更要小心慎重。修士寿数漫长,又时常与心魔相斗,谁也不知道今日的友人,他日会不会成为敌手。
千年,沧海都能化作桑田,更罔论本就易变的人心?
天枢星君亲眼目睹过无数悲剧,百年难遇的天才会因一时瓶颈心障难愈,慈悲高洁的圣人会因世道污浊偏执成魔。大道恒常,亘古不移,但人心却是会被砥砺消磨的血肉,煌煌仙途本也是如履钢丝之险。初心不复——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于多少人来说是幼稚得令人发笑的孩提之语?就连天枢都不敢说,自己还记得自己最初是为了什么而踏上这条遍布荆棘的青云路的。
天枢星君并没有料到拂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见过无数心怀天下、舍己为人的能人贤者,但执掌权力却自愿负上枷锁之人,天枢却从未见过。
天枢将此事告诉天权时,天权星君也愣怔了一瞬。自古以来,“荣华富贵,功成名就”就是世人至高无上的追求,就算是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也会时常将“长生逍遥”挂在口头。不受形物所拘、随心所欲地活着是所有人的梦想。这世上怎会有拂雪这样的人,执掌权力的第一要事居然是将权力锁进囚笼?
“这下你可能安心了?”天枢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徒儿。
“师尊,莫要打趣我。”天权星君苦笑,“拂雪道君……目光长远,非我能及也。这样的人成为正道魁首,是天下之幸。”
清汉星君们私底下的感慨,身为当事人的宋从心一无所知。她当然要把权力锁进笼子,不把权力分薄给民众,她岂不是要在正道魁首的位置上干到死?
一个势力对外的政治形象是需要长期的口碑经营以及切实行动作为基底的。玄中道人都懂得苦心打造自己“嫉恶如仇”的牌匾,宋从心前几年也被天书督促着经营九州名望。有时候声望是很重要的,没看到自家师尊一句“日落前不追究行踪”,已经和无极道门鱼死网破的玄中道人都毫不犹豫地相信这位前任魁首的承诺?
无极道门本身就兼有名望以及口碑,在宋从心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之下,她所执掌的势力在上清界中已经拥有了无形且庞大的信用价值。宋从心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在双方把话说开之后,一直保持中立立场的清汉以及明月楼都给白玉京大开绿灯。天枢星君举荐了不少可以合作的门派势力,明月楼则与司市科商讨了合作方案,等到重溟城的人马抵达白玉京时,三方势力已经达成了初步合作。白玉京也终于彻底从无极道门的势力范围中独立了出去,成为上清界的居中势力。
天枢星君与明月楼主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几乎是合作方案敲定的次日,明月楼与清汉便派了人手前来详谈合作事宜。这时候,重溟城的大部队也到了。这种正式的会面场合,宋从心也领着白玉京的八大司属掌席前来迎接。
宋从心虽是明面上的苦刹之主,但苦刹的原住民在过去中主要由两派人所统治,其中一方是以高黎为主的仙门弟子,另一方则是以阮司工为主的五毂国遗民。两方人马倒不是刻意划分出不同的党派,而是当年祸事来得太过措手不及。高黎在仙门中颇有名望,故而仙门弟子唯他仰首是瞻。五毂国遗民不认识高黎,但阮司工却是五毂国的官员。危急关头,民众习惯性听从官差的指引。因此白玉京最困难的那段年月里,高黎与阮司工是苦刹住民们的主心骨。
不过后来,两方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经历了五百年的磨折,彼此也已经情同血亲。
白玉京选拔管理人员时,高黎被推举为司政科掌席,阮司工则被举荐为司造科首领。除他们二人以外,其他司属也陆续选举出了掌席者。唯独司育科举书上荐,要将已经道消身殒的绿图道人封为第一任掌
席。
宋从心沉默良久,并无异议。
除高黎等少数几名仙门弟子并未魔化,苦刹居民们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一部分畸形的体征。阮司工也向宋从心隐晦地表达过自己的忧虑,毕竟万一在合作期间发生什么矛盾冲突,阮司工也担心城主不好处理。
不过事实证明,阮司工是多虑了。
清汉的门徒们见多了神舟广袤大地上的各色物种,灵修本身也是最容易堕魔的道统之一,深知苦刹过去的她们自然不会对苦刹居民报以异样的神情;明月楼的门徒皆是痴人,修行的都是不疯魔不成活的极情道,他们自觉得这世上应该没有哪方势力癫得过自家人了,哪有底气说别人的不是;至于重溟城,他们城主都不是人了,当然不会觉得苦刹居民的长相有什么问题……
比起苦刹居民们的表征,重溟城的官员更难受的是自家城主一见到拂雪道君就撒手没了。各方势力还在一起商讨合作事项,自家城主不给自家人撑腰也就算了,居然还光明正大地站到了白玉京的阵营里,和别人家的城主窃窃私语。
等到四方势力初步奠定合作事宜之后,其他司属的掌席负责招待来宾以及促成后续的合作。宋从心则将姬既望推至台前,向包括高黎与阮司工在内的几位合作伙伴出示了一部分姬重澜的手札。其中关于外道的势力分布图,宋从心在十年前便已经抄录整理完毕,分享给了所有正道势力。但对于“那样东西”,宋从心至今没有多少头绪。
“根据姬重澜的手札记载,神舟即将有一场大灾降临。即便我等防微杜渐,但依旧不能忽视‘祂’的威胁。”宋从心道。
“某件东西……能阻止祂的降临?”天枢星君思忖片刻,与天权星君交换了一个眼神,天权星君却只是摇头,“闻所未闻,倒是神奇。”
乍一听到“灭世灾劫”,几位大能的表现却还算平静,甚至阮司工与高黎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毕竟从古至今,神舟大陆面对的天灾人祸可谓是不胜枚举,足以覆灭种族的量劫也不在少数。除了迎难而上,人族也别无选择。在场之人都经历过大风大浪,不至于为此便失了心神。
“手札中的记载太过含糊,甚至无法判断‘那件东西’究竟是物品还是活物。”宋从心道。
“有更为详尽的情报吗?”明月楼主追问道。
“没有。”姬既望回答道,“不过我和宋从心这些年来大致推断出,这位于虚空中诛灭大壑的神祇,或许就是导致了苦刹灾劫的白面灵之主。”
听闻此话,高黎与阮司工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那按照苦刹之地的境况来看,祂曾经降下过分灵,但却被明尘驱逐出去了。”天枢星君手指抵唇,“原来如此,若祂当真有这般伟力,被‘蝼蚁’冒犯后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问题是祂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神祇?拥有何等权能?知道这些,我们再寻找能够针对祂的物件线索便会容易许多。”
“……”明月楼主双手抱胸,他沉默半晌,却开口道,“祂的权能,应当是能覆盖篡改原有的秩序,甚至会将天道崩坏扭曲。”
天枢星君扭头:“怎么说?”
“拂雪,你可还记得雪山中的长乐神殿?”明月楼主不答,转头对宋从心道。
“我记得。”宋从心微微颔首,雪山之行于她而言也称得上铭心刻骨,“阴阳倒逆,生死相冲,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皆在长乐神殿中重合。”
“不错,本该死去的人却‘活着’,本不应存在的东西‘存在’着。在长乐神殿的内部,生死、轮回、阴阳、时序的天道都已崩毁,人们甚至能见到此世不存在的人或事物。”明月楼主平静地阐述着,“此事与永留民脱不开干系,玄中道人也不过是幕后之人的棋子。他们利用重溟、夏国与雪山等地实施造神,但苦刹之地却有白面灵在其中出没。两方势力互相牵扯,要么是永留民试图借助白面灵的力量达成某种目的,要么便是白面灵试图借助永留民的造神计划,再现祂们供奉的神祇。
“但无论是哪种缘由,祂们的计划一旦成功,对神舟大陆而言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倘若姬重澜手札中记载的一切都是真的,那祂降临神舟之日,整个神舟便会沦为一座更大的长乐神殿。”
人间炼狱,莫过如是。
……
上清界,无极道门。
“我们到了,这里便是无极道门所在的九宸山。”
乘坐着云舟跨越州域,奔赴青天,这一路上的见闻都是宋时来不曾见过的风景。同行的人们对巍峨的群山发出阵阵惊叹,看着远处氤氲在灵雾中的世外仙境,宋时来也有些控制不住胸腔内沸腾的热血。即便心有城府,历经磨难,但宋时来到底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他也曾偷偷躲在被窝中翻阅寻仙问道的话本故事,和大多数人一样憧憬过青云之上的风光。
“宋道友,我便只能送你到这了,主宗应当会派人前来接应的。”护送宋时来抵达外门的俗家弟子躬行一礼,道。
“多谢,这一路上有劳了。”宋时来恍惚中回神,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
“宋道友客气了。”俗家弟子摇了摇头,云舟停靠平台后,他推着宋时来的素舆步下云舟。
“来客请到这边登记名册。”落剑坪上,两名身穿无极道门外门服饰的弟子扬声喊话。与宋时来同行的要么是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要么是初入外门的门生。被无极道门大气磅礴的山门所慑,无人胆敢在此造次,纷纷乖顺地排好队伍,在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俗家弟子护送宋时来登岸后,便告辞离去,随云舟一同返程。宋时来推动素舆排入登记名册的队伍,排在他跟前的是两名身穿凡间服饰、但举止亲密无间的夫妇。
这是夫妻二人一同前来求仙吗?宋时来瞥了一眼女子挽起的发髻,心中有几分好奇。他见女子挽着一旁青年的手臂,覆在他耳边低声诉说了什么,说完自己便忍不住轻笑。青年摇摇头,似乎对她有些无奈,却只是抬手刮了刮女子的鼻梁骨。
夫妻一同修仙,到底还是少数。轮到那对夫妇登记名姓时,宋时来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
谁知,这对夫妇报出姓名的瞬间,那负责登记名册的外门弟子却猛然抬头,面色微变,只见他拍案而起,忍怒道:“夷则师兄,姑洗师姐!你们还知道回来?你们把商和小师弟丢给一丘长老抚养,自己跑出去游山玩水,这事连拂雪掌门都知道了!有你们这么当爹妈的吗?!”
宋时来:“……”啊?
这么虎的吗?!
第285章 【第26章】正道魁首飞鸟与游鱼的道……
姑洗和夷则,一丘长老的嗣子,商和的父母,宋从心外门时一手拉扯大的师弟师妹。
这对大脑像常春藤一样常绿长乐、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夫妻,在儿子长到知事的年纪后便向宋从心申请了外派。两人一边巡视九州一边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好不快活。而被蒙在鼓里的宋从心直到一丘长老来信才知道这对不靠谱的父母居然没带上自己的儿子,两人离开时甚至都没给儿子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要不是宋从心的情报网传回来的简讯证明了这对夫妻在玩乐之余也有好好工作,宋从心高低得一封斥令把两人调回来骂一顿。
宋时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夫妻在外门弟子面前被训得跟鹌鹑一样,那外门弟子还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商和师弟那么矮矮小小的一只独自跑去参加外门大比你们当父母的良心就不会痛吗”,另一位同样负责登记的外门弟子则走上前来,对着宋时来臊眉耷眼地道:“下一位,下一位,登记完就进去,别在这里挡道哈。”
“我名‘宋时来’,来自大成国鹤林城。”宋时来顶着一旁的怒骂,强自镇定道,“送我过来的道友说会有人前来接应我。”
“嗯,有提前报备是吗?我看看,宋时来,宋时来……”外门弟子翻了翻名册,不一会儿便一拍脑门,转头朝着那位还在骂人的外门弟子大声道,“师兄别骂了!半夏师姐等的人到了,你快去内门知会一声。掌教的奉剑者候补呢!你通知完回头再骂也完全来得及啊!”
“有通讯令牌呢,你发个简讯就行了!”骂人的外门弟子忿忿道,“顺便跟商和小师弟说……不!跟一丘长老说一声这对不靠谱的父母终于肯回宗了!”
宋时来还在梳理这话语中五味参杂的爱憎,便见那位名为“姑洗”的女修挠了挠脸,语气轻快道:“商和是谁?”
外门弟子眼见着五官都要扭曲了:“你们的儿子!他自己给自己取了‘商和’的道号,前些年通过了外门大比,现在是内门弟子了。”比你们两个上进多了!
“哇。”姑洗完全没有听出同门的阴阳怪气,只是合掌欢笑,“宝儿好厉害啊,居然考上内门了!他有拜师父吗,我们要不要也去拜会一下宝儿的师父?”
“宝儿不是从小就发誓要拜小宋师姐为师吗?”夷则惊奇道,“那孩子从小脾气就很倔,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才是。”
“商和现在跟在掌教身边学习。”外门弟子看着这对夫妻傻乐的样子,心中默念了两句清静经,心火这才逐渐平息,“小宋师姐是谁?”
“就是拂雪掌教啦,掌教俗名姓宋,以前在外门我们都喊她‘小宋师姐’来着。”姑洗甜甜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某种北地养来拉雪橇的生灵,“你入门比我们晚,不知道很正常。原来如此,宝儿现在跟着师姐学习,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不过想成为掌教弟子,宝儿还要好好努力呢!”
虽然算不上密辛,但猝不及防之下听到这等小道消息的宋时来也不由得心中一动。原来名震四海的拂雪道君俗名姓“宋”?还曾经是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
宋时来知道偷听他人讲话的行为是不符合礼仪的,但对方并没有遮掩的打算,显然不在意对话被旁人听去。更何况不仅是宋时来,排队登记名姓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那可是传说中的拂雪道君,可望而不可即的云上人,谁不会对这样高远的存在心生好奇呢?
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对于那样的传奇人物,人们总是渴望能多了解一些,仿佛这样就能离高山更近一点。
凡尘中也有流传上清界的故事与话本。关于拂雪道君的身世来历可谓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天道送来的气运之子,有人说她是凤凰与仙鹤衔来的神子,还有更离谱的一点的说她其实是明尘上仙流落在外的女儿,十年前终于被生父找到并带回宗门……
不过这些离谱的传闻,宋时来向来都是看过则罢,并没有真的把它们当一回事。
那对夫妻听上去行事不太靠谱,但在外门内的人缘确实不错。几人寒暄了几句,名为“姑洗”的女修便笑盈盈地回过头来,无意间瞥了宋时来一眼。
宋时来从方才三人间短暂的对话中已经推断出这对夫妻不是什么城府深沉的人,但他也没料到对方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居然大惊失色。这位修为明显在自己之上的女修双腿一软似乎差点就要跪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抚着心口心有余悸地望着他。
“吓了我一跳。”姑洗原本被一张神似小宋师姐的脸吓了一跳,但凝神细看时却发现也不算很像。心大的姑洗挠挠头,将方才一瞬的异样归咎于心虚的错觉。
“什么吓了一跳?”夷则也回头,扫了宋时来一眼,“咦,这位道友好生……亲切。”
夷则看上去比姑洗稳重,实际心眼子比姑洗还大。他认人靠直觉而非容貌,连那几分神似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这位坐在素舆上的道友长得十分眼熟。
姑洗抚掌一笑:“对吧?总觉得这位道友长得很顺眼呢!”
宋时来:“……”
宋时来人已经快要麻木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听无极道门的弟子夸自己长得“顺眼”了。所以……他究竟是怎么顺他们的眼了?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有什么特别不同吗?!这种人尽皆知唯独自己蒙在鼓
里的感觉也太难受了!
宋时来满心疑窦,可惜交浅言深,他不好多问。他并不知道,但凡他能厚着脸皮多问几句或者姑洗夷则这对夫妻心眼没大得能够漏西瓜,他恐怕都不会遭遇之后的惊吓。
没等宋时来打好腹稿询问一句“我究竟哪里长得顺眼”,众人便听见一声清越的剑啸,远处有一道身影御剑而来。
“半夏师姐。”负责登记的外门弟子招呼了一声。
“诸位早啊。”半夏微笑着和同门打着招呼,自从被拂雪道君提名之后,半夏在外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笑容也经常挂在脸上,“我来接人的。”
这是半夏与宋时来第一次在现世中见面,半夏与她在白玉京中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非要说的话,白玉京中的半夏会更不拘小节一些,现世的半夏则更光鲜亮丽一点。
只见半夏身穿外门弟子服饰,乌黑油亮的长发挽成堕马髻。道门并不强求弟子在非正式场合中的衣着打扮,但奉剑者的衣着至少要端庄得体。半夏的装扮就很素净,但却在细节处装点了不少精巧的配饰。同样一身外门弟子服,愣是被她暗藏心机地穿出了卓尔不群的鲜丽之感。
宋时来和半夏对上视线的瞬间,彼此眼神都有些异样。宋时来心想,这人现在衣冠楚楚的扮相可真是一点都看不出在白玉京中被学生的功课气到三尸神暴跳的模样。
都是千年狐狸精就别演聊斋,两人对视一眼后便立刻省略了无必要的寒暄。半夏笑意盈盈地扶过素舆,和几位同门打过招呼后便准备将宋时来带走了。
“姑洗师姐,夷则师兄,且留步。”半夏突然出声道,“两位难得回宗,掌门一早就收到传讯了,她命我将两位顺便带回无极殿。”
见势不妙准备偷跑的两道人影突然一僵,姑洗讪笑着回头,道:“这、这,我俩都还未梳洗,这么风尘仆仆地觐见掌门是不是不太好。”
“掌门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半夏莞尔一笑,“两位,请吧。”
半夏唤出了飞行法器,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姑洗和夷则请上了小舟。这一路上,姑洗和夷则都在心虚地咬耳朵,思索着一会儿在师姐面前要如何解释。宋时来则有些出神,他心里想着,自己即将觐见当世最伟大的大能之一,日后他甚至还要留在这位大能身边,亲眼看着这位跺跺脚神舟大陆都要震三震的正道魁首搅动世间风云。
“……拂雪道君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宋时来无意识地喃喃着。话一出口,他便下意识地掩唇,祈祷着云舟上风那么大,他的喃喃自语不会被人听见。
但很可惜,与他同舟的姑洗和夷则都不是什么长袖善舞、体恤他人的性子,两人还以为眼前的少年人因为将要面见拂雪师姐而感到紧张。虽然自己也心虚害怕、灰头土脸,但夷则还是很好心地宽慰道:“掌门待人并不严苛,她宽和包容,很好相处。”
“只要你不犯下一些触犯底线的过错,掌门师姐都是很好说话的。”姑洗笑道,“不要紧张,说错话也不要紧。只要好好解释,师姐不会在意的。”
宋时来有些尴尬,他正想解释两句,却听见半夏突然义正词严地道:“掌门当然是这世上最慈悲宽容的人!”
宋时来忍不住睨了半夏一眼,他早就发现了,半夏在涉及拂雪道君时的评语就没有半点可供参考的价值。半夏对拂雪道君已经不是盲从那么简单了,她简直是发自内心的狂信。宋时来不知道,平日里半夏或许会有浮夸之语,但“最慈悲宽容”却是半夏的肺腑之言。因为半夏就是一时行差踏错,拂雪道君却给了她改过的机会。
大家族中跌打滚爬一路走来的半夏比谁都清楚,这个世道,哪里会有犯错后再给你回头的机会?这不算宽容,那什么才算?
从外门到无极大殿的路不算短暂,飞行法器比御剑要慢上不少。好在有姑洗和夷则两位活宝在场,气氛并不会特别尴尬。
两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一会儿便跟宋时来交谈了起来,颇有一种死到临头反而不怕开水烫的豁达开朗。而在与这两人的交谈中,宋时来才知道眼前两位虽然只是外门弟子,但其实在宗门内的辈分并不算小。两人从小就在无极道门外门长大,不少已经考入内门的弟子都是看着两人长大的师哥师姐,而晚他们入门的也已经排到下一辈了。
这对夫妻有一个名为“商和”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很有出息,不仅考入了内门,还被拂雪道君带在身边教习。
对于儿子做出的成就,夫妻两人除了开心也没有旁地想法。宋时来略微试探一番,一开始双方还有些鸡同鸭讲,但说清楚后宋时来才发现道门与凡间不同,道门的内门外门区分除了修为境界以外还会涉及许多方面。凡间的江湖门派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但在道门中,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
内门外门虽有资源倾斜,但内门弟子的责任也重,因为连带关系而占据名额并享有内门供奉的现象并不存在。
宋时来听着面上不显,实则心中震颤。莫说朝廷官场,就算是一些江湖上的小门小派,掌门长老的亲属资质再差也能在内门中混吃等死。但在无极道门,眼前这对夫妻的孩子甚至能被拂雪道君称一声“侄儿”,但他却依旧是凭自身实力才考入内门的;无极道门分宗少宗身为经司长老的重孙,居然也是参与了当年拂雪道君所在的那一届外门大比后才拥有内门弟子的资格。宗门给予这群“二代弟子”唯一的优待,居然是免除留定待勘?
大成国最清廉正直的官员都做不到这一点。宋时来心想,道门中莫非都是全无私欲、克己奉公的圣人吗?
宋时来询问两人不想进入内门吗?谁知两人听后却是连连
摆手,姑洗更是摇头道:“多大能力吃多大碗的饭,内门弟子多累啊。再说了,外门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想上进可以多多接取任务,想玩乐可以去负责后勤。不是非要往高处爬,人生才有意义啊。”
夷则微微一笑:“飞鸟的大道在天空,鱼儿的大道在水中。让鸟儿和鱼儿都能顺心遂意地走在自己的道上,这才是高位者应为之事啊。”
两人的笑容平静无忧,宋时来却觉得自己的心尖被人轻轻撩动了一下。他看着静坐一旁、并不开口插话的半夏,想到白玉京中共同经历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同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做着一样的事情,不知为何,宋时来忍不住笑了。
巍峨苍茫的大地,笼罩云雾的仙山,这些壮丽雄奇的风景没有给予宋时来太多的实感。但在触碰到沉甸甸的人心之时,他才有了自己确实已经踏入修真界的踏实感。
这就是上清界,这就是正道第一仙门啊。
“感谢二位。”宋时来发自内心地道,“我悟了。”
姑洗与夷则:“?”
虽然不知道这位面善的道友悟了什么,但姑洗和夷则还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纯粹温良的笑。
半夏也不知道宋时来究竟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心急火燎。半夏心里藏了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不能从她口中说出来,否则她私底下收集拂雪道君留影的行为就遮掩不住了。半夏原本还指望着姑洗师姐和夷则师兄能反应过来,提前给宋时来知会一声。谁知这三人聊得热火朝天,愣是没一句切在正题上。
眼见着无极大殿越来越近,半夏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师兄师姐,你们不觉得宋。道友十分面善吗?”
半夏这话说得几乎等同于明示了,但姑洗和夷则愣是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听了半夏的话,姑洗道:“确实,我们与宋道友一见如故,想来应是很有缘分!”
夷则缓缓颔首,他俊秀端正的外表看上去十分稳重可靠,但就在半夏对他报以厚望时,却听到:“宋道友神清骨秀,大抵长得好看的人也多有相似吧。”
半夏:“……”
半夏心平气和地放弃了。
这大概就是宋时来的命吧,半夏终于认了,不再强求此事。小小的云舟横穿离火宫,下方水泽各异、色彩斑斓的池子连绵成一片壮阔的“花海”。清澈的池水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池塘中的礁石都清晰可见,也不知是沉淀在其中的矿物还是附着于岩石上的藻类,令这些依山林立的池子呈现出五彩的颜色。
宋时来平静如水的眼眸中突然掠过大片花火般绚烂的颜色,他有些惊艳地俯瞰着下方的景色。
“好看吧?”姑洗扬起笑脸,热情无比地介绍道,“这是宗门的十大绝景之一的‘五十色水光池’,传说无极道门开宗立派之时,有神兽凤凰在此结巢栖枝,坐镇山门,后埋骨于此。凤凰仙逝之后,祂的血液自九宸山的地脉中涌出,汇聚成了火花一样绚烂的湖海。别看五十色池现在就已经那么好看,其实等到日落黄昏时分才是最美的。霞色会从池塘的一端缓缓蔓延,最终晕染出一层层变幻无穷的火海。从高天往下望去,就仿佛那只凤凰涅槃重生了一样。”
姑洗语调轻快,将宗门的传说娓娓道来。宋时来对上清界并不了解,对修真界而言,他就像是懵懂探索世界的婴孩。
“咳,其实那是离火宫的冶剑池。”夷则见宋时似是信了,连忙出声解释道,“冶剑池是离火宫铸剑时用来冶铁或是冷却钢材的地方,一开始是叫洗心池的。毕竟我宗剑修最多,许多弟子外出斩杀害兽归来时便会在池塘中洗剑,意在‘明心见性,澄澈表里’。但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害兽的血让池塘底下的藻类发生异变,又或是离火宫铸造法器时冲刷了不少灵材的残渣下去。时日旧了,这里的池塘就变成了这种五彩斑斓的颜色。”
“哎呀,你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如此壮丽的奇景被夷则这般说来突然就少了几分浪漫,变得憨实且接地气了。虽然夷则说的都是事实,但姑洗还是恼他揭自己的老底。姑洗伸手拧住夷则腰间的软肉,转头对宋时来笑道:“话虽这么说,但无极道门的祖师爷确实养过凤凰哦。”
人族绵延至今,山海异兽的踪迹越发难以寻觅。宋时来叹了口气,道:“是我无缘得见了。”
“虽然宗门内没有凤凰……”夷则忍痛指了指天上,“但是明尘太上养了昌光真人哦。”
这是什么意思?宋时来好奇地抬首,顺着夷则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正想着“昌光”之名听起来怎么像是某人的道号,但顺着夷则所指的方向望去,却只有蔚蓝的晴空与流动的云雾。宋时来眯起眼睛还待细看,却见那叆叇的流云忽而涌动了一下。随即,笼罩在他们头顶上的天空突然“挪”开了。
宋时来听见了一声空灵悠长的鲸鸣。
直到天空之上的风景开始流动,宋时来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并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某种庞然大物的腹部。祂天生便有与天地融为一体,与水天共享一色的能力,祂大到足以笼罩整座无极道门,不知几千里也。宋时来等人所在的小小方舟,在祂面前渺小得如同浮尘。
宋时来面色微微泛白,仰望着天空与云彩的流动,以他不长一生的贫瘠见闻,竟无法想象出这樽庞然大物的全貌。
祂不过是在睡梦中翻了翻身,云层便被搅动出万顷奔流。
“昌光是明尘太上的契约神兽云游鲲的道号,我们平日里都喊祂‘真人’。”风势渐大,姑洗扶了扶自己的发髻,“你放心,祂现在还在睡着,不会——呀!”
突如其来的罡风摇动云舟,拂乱了姑洗的发髻。若不是夷则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姑洗恐怕就要从云舟上翻出去了。宋时来看见云流奔涌,烈风相撞时爆裂出刺耳的破空之响。空间急剧扭曲,尘埃与水汽挤压碰撞,竟是哗地一下下起了太阳雨来。
猝不及防被兜头洒下的雨水淋了满头,宋时来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昌光真人这睡相也太糟糕了。”同样淋了一身雨的姑洗稳住了重心,语带抱怨地拂了拂自己的肩膀。
夷则拍了拍她头上的水珠,从粟米珠中取出梳子帮姑洗重新挽发:“可能是听见你在打趣祂,所以甩尾给你打个招呼吧。”
只是甩甩尾巴就唤来了一场雨吗?宋时来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昌光真人平日里都在云海中沉眠,因为祂要是醒着会很快感到肚饿。但昌光真人进食一次可能要吃掉一整片海域内的鱼虾,所以祂只能通过沉眠减少消耗。隔一段时间,门中弟子便会唤祂起来进食。少食多餐的情况下,对神舟大陆的生态就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否则按照祂们的食量……世间恐怕很快就见不到云游鲲了。”
“原来如此。”宋时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风一吹,被雨水打湿的衣袖便干了。如同鲲鹏这类神兽本身繁衍艰难,祂们体型庞大,难以飞升。独自在外生活很可能会因为寻觅不到充足的食物而活活饿死,且随着人族的繁荣,领土与资源的争执也会将战火扩大。无极道门的云游鲲或许是这个种族中最后的遗孤了。
明尘上仙将云游鲲收为契约兽,一来是为了延续这种异兽的血脉,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避免祂为求生而殃害苍生。
“我们快到了。”半夏突然开口,宋时来回过神,发现云舟已经接近一处修建在半山腰上的宏伟宫殿。
在进入上清界前,宋时来对于上清界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白玉京。但自他踏入山门伊始,五光十色池、云游鲲、夷则以及姑洗却给他打开了另一片天地。无极道门,上清界的正道第一仙宗,这个宗门就像这座依山傍水、隐于云雾中的宫殿一般,古老庄严,令人心生敬畏。
云舟在落剑坪上停靠,宋时来也不需要旁人帮手,推动素舆下了云舟。
“这里便是无极大殿了,掌教在内殿静候诸位。”半夏客气有礼地勾起笑容,朝三人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和满脸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姑洗夷则不同,宋时来好奇之余也有几分后知后觉的紧张。他终于要见到那位新生代的传奇了,想他一介居于深宅的废人都曾耳闻拂雪道君的威名,足可见其名望之盛。宋时来想过许多与拂雪道君见面的情景,他甚至打好了无数腹稿,但临到头了,他才发现自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半夏推动宋时来的素舆步入大殿,宋时来才发现,这座庄严古拙的宫殿内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规矩森严。大殿内,许多身穿内门服饰的弟子神色匆匆,或是抱着大捆的卷轴案宗,或是拿着一张卷轴不停地说着什么。他们有的不修边幅,神色憔悴,看上去好像几天几夜没有入眠了;有的人则衣着规整,腰佩宝剑,全副武装的姿态很是严肃,似乎准备整队外出;还有的人则步履匆匆,像一阵刮过大殿的穿堂风,宋时来还未看清楚对方的形貌,对方便已御剑离去了。
大殿中人并不算少,乍一看竟有种菜市场的热闹感。但所有人都神情严肃,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仿佛害怕惊扰了谁一样。
这些微小细碎、难以分辨的杂音充填着整座宫殿,无形中酝酿出了一种逼仄的压迫感。
宋时来感觉还好,只是觉得这氛围有些不妙。但他一抬头就看见走在前头的姑洗与夷则,他们似乎被殿中的氛围所慑,脚步齐齐一僵。随即,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回头,给了半夏一个试图以平静掩盖恐惧的眼神。
“无妨,习惯就好。”身处这样的氛围中,大声说话仿佛都成了一种罪过。半夏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掌门事务繁忙,已经好些天没有休息了。各地传回来的案宗都堆在殿内,虽说掌门让大家轮休。但掌门不休息,大家心里也都憋了一口气……”
宋时来感受过这种类似的氛围,但那时朝堂感受到的氛围是“天
子一怒血流千里“的震怒,这里却是一种“掌门为何还不休息”的隐怒。
宋时来一行人穿过大殿,直接朝内殿走去。这一路上,姑洗和夷则更是安静得跟鹌鹑别无二致。等到了内殿之中,半夏示意三人在外头稍待,自己则缓步上前,敲了敲敞开的殿门。
宋时来发誓,自己从未听过半夏用这么轻柔温婉的语调说话。
“掌门。我是半夏,人已经带到了。”
“进来。”
殿内一道平静低沉的嗓音响起,清冷中透着一丝不甚明显的喑哑。宋时来深吸一口气,他跟在姑洗和夷则的身后进入内殿,抬头朝着室内望去。
正如半夏所说,内殿的桌案上堆满了卷轴以及案宗。虽然已经被人分门别类地规划摆放在不同的区域,第一眼依旧给人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不过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内殿的正中央竟有两道身影相对而立。其中一人银发如雪,一人气质温厚如山,宋时来只在仓促间瞥了一眼,很快便低头移开了目光。
“明尘太上。”半夏朝着其中一人施行一礼,那人拂了拂袖,示意不必多礼。
姑洗和夷则听见这一声,也连忙行礼道:“弟子见过拂雪掌门,见过明尘太上。”
宋时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殿中的两道人影竟是拂雪道君与其师长明尘上仙。这两位可以说是各自开创了一个新时代的传奇人物,竟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免礼。”另一道温厚的声音平和地应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随意。”
清冷的女声解释道:“姑洗和夷则难得回宗,我唤他们过来见一面。至于另一位,是徒儿择选的奉剑者。”
“是吗?”宋时来感觉有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听见那人淡淡道,“抬头。”
宋时来有些僵硬地抬头,这回他终于看清了殿中两道身影的形貌。银发如雪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她气质冷冽,眸光幽邃,一眼见之竟有种皮肤被利刃拂过的刺痛感。而另一人负手而立,仅从外表来看根本无法判断对方的年龄。他并不锋利,却像山一样令人喘不过气。
“名字?年岁?”
“……宋时来,今年十九岁。”
“家住何方?”
“家……家住大成国鹤林城。”宋时来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无法想象自己竟会如此笨嘴拙舌,磕磕绊绊说不出半分讨喜的话语。
“师尊,怎么了?”拂雪道君抬头望来,似乎对明尘上仙会对奉剑者感兴趣一事略感奇怪。
“没什么。”明尘上仙似乎笑了一下,他语气和缓,轻描淡写地道。
“只是觉得有趣,这孩子和拂雪略有几分相像。”
第286章 【第27章】正道魁首少时憧憬眼前人……
年少无知的孩童心里大多都有一两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憧憬,谁家小孩子不曾舞着树林里捡来的树枝,幻想自己是御剑凌空、万人敬仰的白衣剑仙?
而以宋时来的年纪来看,他人生最猫嫌狗憎的岁月恰好是拂雪道君开始扬名立万的时段。虽然半夏询问他“是否听过拂雪道君的名号”时,宋时来秉承着世家子弟的风度做出了最平静体面的回答。但实际上,宋时来是听着拂雪道君的传闻长大的。
明尘上仙是天道之下第一人,但他的故事对于年轻人来说实在太高太远。再加上流传的时日久了,细节上难免会有失真与夸大的地方。拂雪道君则不同,身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她的事迹有迹可循,并且就发生在世人的身边,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无论是平息重溟城归墟之灾带来的海贸繁荣,幽州之乱揭露的饥馑之谜以及踏平各地魔患的同时掘出来的腐根。小时不懂政治,只知憧憬拂雪道君“青锋三尺雪,迹出江海平”的威势,而在长大略知世事后,拂雪道君便越来越像一本翻阅不完的书。世间有人惧她,畏她,恨她,但更多的人却仰望着她,参悟着她,走着她曾走过的每一步路。宋时来在京城上私塾时,那位白发苍苍的教书先生提起拂雪道君时的眼神总是明亮的,好似有人在他眼中燃了一把火。
“你不懂。对一些人来说,她这样的人能站在那样高的地方,本就代表了什么。”教书先生说话时总是说一半藏一半,据说是年轻出仕后养成的习惯,总让学生费心去猜,“自道君问世之后,不知多少隐世避居的有才之士走出山林,步入尘世,为民福祉。有人恨毒了她,却偏偏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那些人虽然从来不曾见过道君,更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但只是窥探其事迹,他们便会明白这世道乾坤朗朗,旭日临空。知道自己立足之世并非长夜,这便已经足够了。”
宋时来天生聪慧,少有才名,但直到许多年后幡然回首,他才将先生的这一番话咀嚼出几分别样的滋味。他年少锋芒,不知藏拙,十四岁成名,十六岁残废,之后三年浑浑噩噩,每一日都是躺在冰棺中苟延残喘。偶尔夜里难眠,他会翻看少时爱看的话本书册,那些锁在匣中的旧物和他一样,除了等待霉变,也无可奈何。
越是饱尝人间的疾苦,便越是明白先生为何会那般描摹。他撑着少时不肯咽下的一口心气,一路挣扎到了今日。
拂雪道君于他、于尘世而言,又岂止是构成话本故事的白纸黑字?
然后有朝一日,突然有人告诉她,你知道吗?那位拂雪道君其实是你族姐。
“……”
宋时来面无表情,识海一片空白。
若说宋时来刚踏入内殿的大门时像个笨嘴拙舌的小孩,那现在,他已经不顾仪态,当场坐蜡成了一樽雕像。但好在,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在意他的失态,毕竟明尘上仙的话语一出,宋从心都难掩面上的茫然之色。而姑洗与夷则则在半夏隐含激动的目光中突然合掌,恍然道:“对啊,难怪我俩总觉得宋道友面善!小宋……啊不,掌门师姐,宋道友的眉眼可不是与你有五六分相像吗?”
“……”宋从心虽然及时敛去了面上一瞬的失态,但心里还是懵然的。她这辈子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便被父母送出了家门,在无极道门俗家弟子设立的慈幼院中长到能自己走路的年纪便被送上了仙山。对于自己的出生地,宋从心只知道自己这一世也姓“宋”,但父母没有给自己取名。她穿越之前虽然还没成年,但也已经不是依赖父母的年纪了。上山后被外门长老询问名字,宋从心便报了自己前世的名讳,至于出生地自然是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虽说这一世的父母对自己没有养恩也有生恩,但大抵是缘分太浅,宋从心之后也没想过再次续上这份缘分。毕竟还在襁褓里时宋从心的表现就不太像个孩子,父母大概是有点忌讳,才选择把她送走。那时的宋从心即便五感还未发育完全,但也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家境还算不错。
父母生活和顺,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既然如此,自己也没有必要回去打扰他们的生活。这个时代的家庭关系对于宋从心来说还是有点水土不服的,再说当年身为外门弟子的宋从心没有衣锦还乡的资本,后来成为拂雪道君后又树敌颇多,就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眼下,突然冒出来一个理论上应该是自己族弟的血亲,还恰好是新收的奉剑者。这巧合别说宋时来反应不过来,宋从心自己都深感意外。
“虽说俗缘已了,前尘尽忘,但千里相聚也算缘分。”明尘上仙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示意她把处理事务的位置让出来,“宗门事务繁多,但也需劳逸结合。清仪担心你,托为师过来劝说两句。你且去休息,这些事务便暂时交给为师吧。”
宋从心抬头看了明尘上仙一眼,也只能无奈放下手中的案宗。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明尘上仙是一眼便能看出来蹲在这里处理文书的宋从心是分灵,她本体还在苦刹中接待天枢星君几位大能呢。分灵和
本体交替连轴转的事情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师尊,就像当年九州列宿刚起步时一样,无法合理安排日程的徒弟会被师尊出手制裁。
师尊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深知他老人家说一不二的宋从心只能简明扼要地将急事交代一遍,之后便灰溜溜地带着姑洗夷则等人到偏殿的茶室内详谈了。宋时来大脑宕机一样的回不过神来,姑洗和夷则却满脸好奇地对着他上下打量。他们眼神透露出来的清澈无忧让宋从心平静无波的心绪再次翻涌,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当年师弟师妹偷吃臭豆腐怕被长老发现于是仓皇之下塞进她衣柜结果不幸打翻的那天,自己把俩猴摁在膝盖上抽时的心情。
想到自己刚开始在天书的督促下跌打滚爬打磨自己时,还曾将这俩心眼大得没边的皮猴当成必须上进的动力,宋从心就有一种莫名的义愤难平……
看宋时来表情一片空白的样子,宋从心决定给他一点缓和的时间。于是她率先选择对姑洗夷则发难,直接将两人训得抬不起头来。这对夫妻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平顺,活了这么多年依旧是孩童心性。他们最初也算尽着父母之责将商和拉扯到知事的年纪,但在一次一丘长老发怒下斥喝了一句“不会养孩子就滚,宝儿以后我来养”之后,这对根本听不懂反话的夫妻还真的滚得远远的不再回来,气得一丘长老一度心塞。
宋从心知道对这个时代而言,姑洗和夷则已经算是十分负责的父母了。但每次对上这两人的无忧无虑的笑脸,宋从心就觉得自己静心的心法白修了。
让两人深刻明白了“一丘长老只是嘴硬,并不是真让你们对孩子撒手不管不闻不问”之后,看着两人恍然大悟的神情,宋从心只是心累的摆摆手,示意两人滚去外头和自家儿子团聚。两人外派时是划分到掌泉长老名下负责后勤的,近年在中州地区活跃较多,宋从心提醒两人要记得给玉珠师姐提交文书报告。
两人临走前,姑洗杵了夷则一手臂,夷则这才从粟米珠中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唯唯诺诺地走上前道:“师姐……伴手礼。”
算这俩泼猴还有良心。宋从心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收下包裹后,姑洗和夷则便如蒙大赦般开开心心地走了。为了防止这俩送的礼物背刺自己,宋从心并没有当众拆开而是将包裹丢进了储物戒里。做完这一切后,茶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宋从心的视线也落在了宋时来和半夏的身上。
半夏向来是个机灵的,虽说一旁有偃偶静候,但半夏还是利落地接过了烹茶煮水的活计,给两人让出说话的间隙。
宋从心看了一眼宋时来乘坐的素舆,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位族亲,只得道:“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宋家吧。”
宋从心对自己的故土可谓是两眼一抹黑,她真正有归属感的故乡是遥不可及的前世,对今生的故土便不算十分在意。宋从心打开了话题,眼前的少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先是公事公办地介绍了宋家在大成国中的地位以及门下经营的生意。宋家也算世家,但因地势偏僻而没有进入权力的核心。家族有过兴盛,有过衰败,近年来彻底没落,分崩离析。据宋时来所说,宋从心这一脉在宗族中属嫡系,宋时来则是分家弟子,两人就血缘来说是堂亲。
大家族越是发展,族系便越是臃肿。为了保证家族的权力不会被分薄出去,世家除了继承祖产的长子以外,其他的孩子都会被分一笔银钱后赶出祖宅另寻谋生。有些残酷,但在这个世道中却是保证家族整体性的唯一方法。不过族人沾亲带故,族长也会对分家子弟有所照拂,宋时来父母亡故之后,便被上一代族长收养了。
“宋家没落,洪家势大,族人无奈开始迁移。大伯那一脉据说迁去了国外,他们留下了大部分祖产,改名换姓。若是能在异国扎根,应该也是衣食无忧的。”宋时来也能感觉到拂雪道君对宋家的陌生,但到底有生身之恩,他还是如实告知了主家的去向,“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仔细想来,宋家这些年来遭遇的祸事不少,但暗中似乎总有贵人相助。便是连我这样再也站不起来的废人,也没有被人落井下石,清算过往……大伯他们,应当也会顺遂平安的。”
宋时来说到这时,半夏恰好将茶水送了过来。宋从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颔首不语。
拂雪道君的过往不算难查,那些暗中相助的贵人,宋从心也能大概猜到是谁。且不说远的,师尊在听见宋时来出生地时便认出他的身份。对斩却俗缘的修士而言,血脉算不得太深的因果,但宋从心风头正盛,总会有一些邪门歪道试图寻找她的软肋与命门。她不在意,但旁人会在意。
然而这么多年,宋家依旧平安顺遂,也从没有人在宋从心面前刻意提及此事。
“至于我……年少时锋芒过盛,无意间招惹了小人。但我在白玉京内修行了仙法,总有一天会站起来的。”说完了宋家,宋时来将自己的往事轻轻一笔带过。他着重交代了自己与半夏等人在白玉京中的相识、相知以及联手,也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在鹤林城中的布局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宋从心听得很专注,这种程度的事件对于宋从心来说已经能算是消遣了。通过宋时来的阐述,宋从心也能更直观地体悟到白玉京给人间带来了怎样的改变。
辛家村的事故只是一个开端,日后必定会有更艰巨的挑战。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宋从心放下茶盏,平静地询问道,“你的伤,我能治。不过要吃一些苦头。”
宋时来微微一怔,他语气艰涩道:“您……您不打算收我为奉剑者吗?”
“若你有意,自然可以。”宋从心摇了摇头,“但你既然能自学
成才,或许悟性不错。你的年岁与境界还未越过内门的门槛,可以选择在外门继续深造。届时参与外门大比,若能拜入内门,便不必拘泥于奉剑者之位了。”
奉剑者只在外门弟子中进行择选,虽说待遇不逊内门,但若心向青云,自然是拜入内门更为合适。
“奉剑者莫非就不能参加外门大比了?”宋时来又追问道。
“自然不是。”宋从心润了润唇,“但奉剑者职责深重,平日里琐事繁多,恐怕难以闭门深造。你若是想拜入内门,自然是要隔绝纷扰,静心潜修的。”
“……无妨。”宋时来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紧,“我会仔细安排日程的,以往修行我也没怎么闭关。我本是凡俗中人,一昧苦修并不适合我。”
“不必急于答复,你可仔细斟酌。”宋从心朝着半夏点点头,示意道,“我让半夏带你去见见其他两位奉剑者,届时你再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宋时来垂头,语气复杂道:“好。”
宋从心这般发话了,半夏自然从命,她将宋时来带出无极大殿。离去时,宋时来蓦然回首,便见那人的银发好似要化在天光之中。
少时憧憬眼前人,不知雪胎自凡尘。
前往太素山的一路上,半夏与宋时来都有些沉默。
“喂。”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半夏,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宋时来的发顶,道,“说些什么吧。知道拂雪道君是你族姐,你感觉如何?”
半夏不提还好,一提宋时来立刻想起了半夏第一次见他真颜时古里古怪的反应:“你早就知道,但不告诉我?”
“我也不敢肯定啊。”半夏随口敷衍道,“平日里谁敢直视道君啊?我也只是怀疑,万一只是我看错眼了呢?”
这话,宋时来是不信的。以半夏对拂雪道君的狂热程度,她还能认不出来?想到自己被这从天而降的消息砸得仪态尽失,宋时来便有些生气了。
宋时来不吭气了,半夏反而好奇道:“不是吧?真生气了?”
“哪能呢?”宋时来阴阳怪气,假惺惺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当初我还喊了你一声‘姐姐’。如今想来,我这声‘姐姐’可真是亏大了。”
第287章 【第28章】正道魁首异兽来靠拜山主……
“以后你就住这里了。”
半夏带着宋时来去太素山上挑选他日后的居所,四人从奉剑者候补转正之后都能拥有独立的院落。奉剑者的日常杂活有偃偶与管事弟子代劳,每个月除了外门弟子的月俸以外还能再领一份属于奉剑者的薪酬,加起来数额十分可观。当然,要说成为奉剑者最大的好处,那自然是跟随在拂雪道君的身边,随时受其指点。
“掌门很好说话,你修行上若是有哪里不通透的地方,可以在掌门得空的时候问问她。”半夏见宋时来选了一处向阳的院落,便安排偃偶将早已备好的家具搬进院子,“不过平日里掌门忙得脚不沾地时就别问了,实在不好意思开口的话,你可以去问问方大哥。方大哥会定期跟掌门交流,届时会顺便帮你询问,掌门也会给予答复。”
半夏指了指宋时来对面的院子:“喏,方大哥就住在那边的院子里。他有晨起练剑的习惯,你起早些都能遇见他。”
宋时来闭眼感受着院内充沛和煦的阳光,只觉得四肢都渐渐回暖。他选择的这处院落临近水源,通风向阳,还能听见流水潺潺。这种生机蓬勃的感觉让宋时来觉得十分心安,毕竟他在棺材一样破落荒僻的院子里独活了三年。之所以选择向阳的院子也是因为这个,无论如何,宋时来都不想再想起那时的自己了。
“太素山的花草好多啊。”半夏推着宋时来的素舆带他参观周遭,宋时来发现太素山与无极道门其他山峰的最大区别便是这里的草木格外茂盛。走出院子极目远眺,便可见四时田野,山花烂漫。宋时来心想,若是日日与这样的风景相伴,想必人也会逐渐变得襟怀开朗。
“嗯,很多都是掌门亲手种的。”半夏随口道。
“看上去挺热闹的……嗯,等会儿?掌门亲手种的?”宋时来拧眉,眼神有些古怪。
“对,听师姐们说,掌门闭关潜修时习惯种花,明尘太上所在的太初山上很多花草也是掌门亲手种下的。”半夏环视周遭,太素山上人烟稀少,但因为草木繁茂,倒不会给人冷清萧条之感,“掌门所在之处草木葳蕤,万灵生光,这在宗门内已经不算秘密了。太素山平日里鲜少有人往来,就连掌门自己都很少回山……明尘太上以及掌门的师妹灵希仙子倒是偶尔会来,还有几位得了许可的内门弟子。回头云迟迟会带你去内门转一圈认认脸,免得一不小心冲撞了谁。”
宋时来正想说自己才不会如此不讲礼仪,但转念一想,他又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半夏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毕竟修士年龄成谜,自己万一把宗门长老当成调皮捣蛋的内门弟子可就不好了。先前离开无极大殿时宋时来恰好遇见了无极道门的经司长老,若不是半夏提醒,他绝对想不到那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居然是祖奶奶辈的人。
半夏之所以被安排过来给宋时来做指引,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一开始的处境与宋时来相像。在融入上清界的过程中,半夏因为在凡尘中的习惯而走了不少弯路,由她来引导宋时来是最合适的。半夏就着熟悉环境的空隙向宋时来讲解了无极道门的势力分化,包括内门的八大长老以及无极道门麾下的所属势力。通过半夏的口述,宋时来这才领悟到拂雪道君在无极道门内的地位是何等崇高,基本所有派别的弟子都与拂雪道君保持着友好关系。
太平盛世朝堂上都有人与君王对着干,但在无极道门,不管个人的思
想观念是否有异,至少在群体发展一事上是保有共识的。
“以前宗门内乱过一阵子,但后来内鬼被揪出来后,掌门借此机会整顿门风,宗门上下风气为之一清。”半夏提点道,“当然,要说旁地声音肯定也是有的,但掌门允许宗门内部求同存异。只要言之有理,掌门都会接纳。这点你日后见得多了就会明白,作为前辈我只能奉劝一句,凡尘中某些所有人都默认的人事在这里是不允许的。”
“看上去你是吃了不少教训。”宋时来听出半夏话语中的沧桑之意,忍不住心生好奇。
“算是吧。”对于自己过去的糗事,半夏不是很乐意提及,她转移话题道,“你一会儿顺路跟我去一趟道藏山,虽然是新任奉剑者,但很多积压的事务都要逐步处理了。太素山上人烟稀落,长老吩咐说有空去道藏山上挑选一下放归山林的异兽。”
宋时来先前在云舟上便已经了解到“离火宫”是宗门弟子炼器冶铁的地方:“道藏山是做什么的?”
“天经楼的司属之一,负责收留、豢养、饲育一些濒危的山海异兽。”半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推着宋时来往回走,“就像先前提过的云游鲲一样,许多山海异兽在野外很难存活下来,祂们的捕食行为可能在无意间造成民灾。但一昧将其打杀剿灭是不行的,司书长老说过,人族绵延至今殊为不易,但人也要允许神舟大陆其他生灵的存在。道藏山便是收容豢养这些山海异兽的司部。太素山太冷清了,长老让我等去挑选一些适合放归的异兽,给山上添几分活气。”
宋时来一开始还以为道藏山是类似皇室用来饲养奇珍异兽的“万牲园”、“珍兽轩”之类的场所,但听了半夏的说法后才知道自己的理解过于狭隘了。这般三言两语交谈下来,本就聪慧的宋时来已经明白半夏先前的提点是什么意思了。
在上清界,集体的一切决策都不是为了供上位者享乐。恰恰相反,看掌教桌案上文书的堆积数量,恐怕上位者反而是集体中承担最多、干活最多的人。
这个认知可以说是冲击了宋时来原先的常识,直到被半夏带到道藏山上,宋时来都有些回不过神。对一个从小接受“天地君亲师”礼教熏陶的世家公子来说,上清界的社会状况还真有那么点“不分尊卑、纲常扫地”的意思在里面。宋时来本能地感到有些别扭,但自从三年前他遭人暗害,先前对他十分看好的君主却希望他放弃追究此事时,宋时来对皇权就有几分不敬的想法了。想到吕川军酿成的惨案,宋时来又觉得上清界这种“无君主”的制度并没有哪里不好。
道藏山位于宗门主建筑的后山地域,放眼望去是占地极广的平原山地,草场辽阔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上山前,宋时来还在感慨自己视野狭隘,心境不如他人多矣。上山后,宋时来这刚建立起来没多久的心境便被残忍地打碎了。
道藏山上,宋时来有些瞠目地看着漫山遍野肆意奔跑的异兽,它们生得奇形怪状、面目狰狞,可谓是各有各的丑。
而在这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不少身穿内门服饰的弟子手持套索,凶神恶煞地追赶在一种双足巨鸟身后,骂骂咧咧地叫喊着什么;还有一些弟子则半蹲在草丛中,神情温柔地对着一个土坑“嘬嘬嘬”;另一边则有几名衣着打扮十分风雅的弟子神情肃穆地在水盆中净手,随后抱着琵琶琴筝,对着一群如牛四角、人目彘耳的异兽开始弹奏……
宋时来的眼神默默死掉,半夏却已经自来熟地找到了一位在草场旁抱臂观望的师兄。草场天高地阔,声音难传,半夏只能大声吆喝道:“悉渊师兄,我来挑选异兽了!”
被唤作“悉渊”的内门弟子回首,一张端正英俊的国字脸,看上去三十来岁出头。听见半夏的呼唤,悉渊与身旁抱剑的弟子低语了两声,两人便同时朝宋时来所在的方向走来。虽然进入无极道门的时间不长,但宋时来已经能敏锐地从细节上判断众人的身份,悉渊的服饰上有六品水纹剑徽,腰佩方章玉,这代表着他是执法长老门下的入室弟子。而另一人,同样是六品水纹剑徽,腰上玉佩刻的却是火焰纹,这代表着他是持剑长老门下的入室弟子。
宋时来还在推测两人的身份,半夏已经自然地招呼道:“悉渊师兄,宵和师兄,二位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如你们所见,这不是一目了然吗?”悉渊语气沧桑,“新到的一批异兽野性难驯,整得道藏山人仰马翻。宵和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居然还说要把这批异兽驯养成货载坐骑。真想撬开他的天灵盖看看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呃,驯不了就驯不了吧,反正也只是抓回来试试,我们其实也嫌它们长得太丑了。”宵和挠了挠头,“玉珠师姐之前不是说过地脉连网后传讯速度飞快,导致货运订单激增有点周转不过来吗?我们外出平灾时恰好看见这种异兽,他们生长在沙地里,耐高温好养活,就想着能不能驯成坐骑……”
“大风鸟当然快啊,但是这玩意儿脾性暴烈,动不动就把人扇个跟头。而且遇事时别说带人逃跑了,它们被吓到就会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敌人看不见自己,傻得可以。”悉渊揉了揉眉心,“我真的没见过有人把大风养来当坐骑的,这玩意儿骑出去你不觉得磕碜吗?”
“还好吧。”宵和是真的不觉得什么,“反正主要是运货,这鸟这么大只,看上去很能装东西的样子嘛。”
眼见着两人聊着聊着就要偏题,半夏连忙提醒道:“师兄,我是过来挑选掌门山上豢养的灵兽的。”
“哦哦,对。”悉渊深吸一口气,回头朝着正在“对牛弹琴”的弟子吼了一声,“那边的,别弹了!再弹诸怀也不会产崽的,说了多少遍了还没到它们的繁殖期呢!”
悉渊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直接把宋时来的魂魄惊飞到九霄云外,很快那些对牛弹琴的弟子便灰头土脸地跑了过来,唯唯诺诺地站成一排。悉渊吩咐这些弟子去调度已经驯化完毕、可以放归山林的异兽。放归并不是随意挑选一种物种便能放归的,不仅要考虑到放归山林的地形气候以及生态环境,还要确保异兽对环境的适应程度以及后续的繁衍问题。道藏山上收容了三千多种异兽,为了契合出不同物种的生态环境,道藏山还开辟了不少小洞天。如此挑挑拣拣,适合太素山的异兽也不过百来种。
没有办法,毕竟这里收容的异兽都是对生存环境过于挑剔、族群本身就濒临危亡的物种。这类异兽在地壳变动、气候衍变的过程中并没能进化出适应环境的特质,所以才会被时代抛弃。如今,它们只能生活在无极道门开辟的小洞天里,神舟大陆已经不再适合它们生存了。
悉渊是执法长老的入室弟子,修行驭兽之道,如今已是内门管事长老之一,为道藏山的山主。
“目前只有一百零三种适合放归的异兽,其中禽类四十三种,走兽二十一种,两栖十八种,灵生十二种,水生九种……”有弟子报出了异兽的数目。
半夏听见禽类庞大的数量,顿时摇了摇头:“禽类恐怕不行,掌门的契约兽领地意识还挺强的,若有庞大的异兽族群入驻,祂恐怕会生怒。”
“这样啊,那要不挑选几种没什么攻击性的,我记得太素山的环境挺优越的……”弟子们捧着名册,和半夏埋头讨论了起来。
无极道门的弟子干活时眼里是看不见旁人的,这承自现任掌教的良好习俗传承至今已有普及的趋势。宋时来茫然了一瞬,发现半夏将自己撇下后便只得自己张望了起来,他视线一转,却恰好跟那位名为“宵和”的弟子撞了个正着。
“咦?”只见那怀中抱剑、看上去爽朗的青年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坐在素舆上的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宋时来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已经不是孩童了。但他拿不准眼前之人的年龄,只能抿了抿唇,道:“我叫宋时来。”
“哇哦。”青年浮夸地张了张嘴,但显然心里早已认定了什么,他眉眼弯弯道,“你和以前的拂雪师姐长得很像呢,应该是师姐的族人吧?还挺怀念的。”
宋时来听了这话,心里有些惊讶。要知道自己这路上遇到的人虽然都说自己“眼熟”,但那么快便认出他与何人相似的只有明尘上仙一位。
“他们讨论还需要一段时间,你要在这里旁听,还是我带你在道藏山转转?”宵和热心道,他话音刚落,不等宋时来给出反应,转头便朝着讨论得热火朝天人群喊了一声,“半夏师妹,这小子我带他去附近走走,回头再给你送回来成不?”
宵和这么一喝,好一会儿人群中才高高举起一只手,似是有些不耐地朝他们挥了挥。
“好了,半夏师妹同意了,你呢?”宵和笑道。
宋时来不太擅长应对陌生人的热情,只能点头道:“那便劳烦师兄了。”
宋时来已经发现了,无极道门的修士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残废这件事情。在凡间,自他伤残之后,任何人与他交谈,注意力都会第一时间放在他的腿上。同情也好,怜悯也罢。若是想要伤害他,不用做别的什么,嘲笑他是废人这个事实就足够了。
但在上清界,没有人在意他的残疾,就好像他乘坐素舆只是因为他喜欢。当然,也有可能在修士们看来,此事不足以挂齿。
宋时来这一路上已经目睹了许多上清界的神异之处,但道藏山上的奇景在修真界中恐怕也称得上独树一帜,令人目不暇接。草原上奔腾的兽群堪称壮景,但步入树林,才会发现这内里自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漂浮着透明泡沫的树林,长着翅膀在空中滑翔的鳞鱼,雉身犬尾的人面鸮。
倚在树枝上梳理羽毛、眸如宝石的雀鸟,灌木丛中蹿过通体青色、迅捷如风的狸猫。
听见潺潺流水之声时,宋时来下意识地侧首,便看见一只皮毛雪白、双角却如枯枝般生
有青藤与花卉的角鹿优雅地俯身,在溪边汲水而饮。注意到宋时来的视线,白鹿抬头朝他望来,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眸仿佛会说话。这美丽的生灵在饱饮溪水后便转身,祂走过的小路上,点点青翠的绿意一路蔓延开来,自土中萌出绿芽。
“有趣吧?这里许多的异兽基本已经在人间绝迹了。”宵和解释道,“道藏山有结界镇压,所以它们才能在这里安家,不然有些异兽走出去可能会在无意间祸害一方。”
宋时来下意识地点头,视线却还落在那些从未见过的异兽之上。他们再往深处走去,便看见一湖幽邃翠绿的湖水,有一名弟子正手持吊杆,满脸严肃的垂吊。
“喂喂喂,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宵和惊诧道,“道藏山的异兽没经允许可不能吃,小心悉渊师兄回头削你啊。”
“宵和师兄。”那弟子闻言,神色痛苦道,“我不是想钓来吃,我是在训练我养的鱼苗。”
“训鱼苗?”
“对啊,我提交了一个‘驯化冉遗鱼生灵智作灵宠趋吉避凶’的课题,长老说我异想天开。”弟子手中握着的吊杆猛然一弯,他手竿起吊,一条黑影破水而出,“长老说冉遗鱼没有驯化的价值,因为它愚笨如木。我不信,我说我之前养的冉遗鱼看见我站在水边时就会迎上来,肯定是生出了灵性,跟我有了感情。长老说如果我能将冉遗鱼训得不再愚蠢,至少丢下去的直饵晓得不能吃,他就批阅我的课题……”
宵和看着弟子垂头丧气的表情和挂在直钩上疯狂甩尾的异兽,忍笑道:“咳,敢于质疑长老已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不过看起来,驯化不太顺利?”
弟子欲哭无泪地抓着头发,道:“后来我才知道长老的意思是冉遗鱼就算生了灵智也会被自己蠢死,所以没有驯化的价值。怎么会这样,冉遗鱼多可爱啊,这些讨人喜欢的小家伙。若不能训作灵宠,我该怎么让其他同门明白它们的讨喜之处呢?”
此话一出,宵和和宋时来都瞬间沉默了。无论如何,那挂在吊钩上长得蛇头和六只蜥蜴脚的玩意儿看上去都跟“讨喜”没有半点关系。
“说起来,师兄群发了简讯,说掌门的奉剑者过来挑选准备在太素山放归的异兽了吧?”垂头丧气的小弟子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眼睛明亮地道。
“呃,对。”宵和指了指宋时来,“这位就是掌门未来的奉剑者之一,宋时来,宋道友。”
“宋道友!”小弟子将鱼竿一丢,热情无比地凑上来握住了宋时来的手,“您有考虑为太素山引进一批鱼苗吗?冉遗鱼是无害的灵兽,吃了可以杜绝噩梦,还有趋吉避凶的功效。而且它们很好养活,肚子饿了还会自己从池子里爬出来觅食,完全不用担心饿死。如此讨喜的异兽有考虑来上一批吗?”
宋时来联想了一下拂雪道君山花烂漫的道场中突然出现一群生有六足蛇首的怪鱼阴暗地爬过,顿时打了一个哆嗦。
宋时来还在斟酌用词如何委婉地拒绝对方的热忱,宵和却已经大手一伸摁在弟子的脑袋上:“滚滚滚,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染坊是吧?!说了多少遍了那玩意儿丑得辣眼睛,掌教师姐的道场说什么都得养些赏心悦目的异兽吧?别给我得寸进尺,你哪天养出好看些的鱼再来说这个!”
“别啊师兄,究研费要见底了,求求你了!要是掌门都养,宗门肯定大堆人养!不喜欢冉遗你可以看看何罗虎鲛珠蟞鮯鮯*——!”
“滚呐——!”
直到回程时,宋时来的脑海中还残留着各种奇形怪状、丑得千奇百怪的怪鱼。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神魂好似被巨锤重创,有种空白迷离的虚无感。
“你这是去做啥了?一副被外道摧残过的模样。”半夏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狐疑道。
“说点别的,盼我点好的。”宋时来疲惫道,“你已经挑好了吗?”
“差不多了,挑了三种飞禽,两种灵生,还有两种走兽。”完成了任务,半夏语气轻快了不少,“我挑的都是无碍观瞻的,掌门不需要十分强大的灵兽看家守门,只需要一些生灵给道场添几分活气。所以我挑的异兽都是已经驯化的,或者在外无法生存主动投靠仙门的。长得好看些许,掌门操劳归来时看到心情也会好一些,不是吗?”
被怪鱼荼毒了一天,自认不算以貌取人的宋时来对此也深有同感。
……
是夜,宋从心的本体终于从苦刹中归来。初步敲定各方合作事宜之后,宋从心才遵从师尊的“建议”,给自己放一个短假。
忙得头昏脑涨的宋从心揉着眉心,抬头却发现自己的道场外有人“叩关”。修士闭关时不能被外人打扰,因此若有要事拜见,人们往往会选择叩关。但宋从心记得自己的分灵还在宗门内勤勤恳恳地工作,谁会突然跑到道场中叩她的关呢?
宋从心离开静室,从偃偶手中取过名录。原来是奉剑者为自己择选放归的异兽,其中有两个异兽的族群中已经生出了少许灵智。它们是主动率领族群投靠仙门的,所以在入驻太素山后,族中已经开智的智者会按照惯例前来拜会一下山主。或是送一些礼物,或是表达臣服。这种异兽举族投靠的事例不算少见,比如清仪道人山峰上的白鹤一族,投靠明尘上仙的大鹏一族,以及投靠执法长老的孰湖一族。有些时候,人与异兽共生也是一桩佳话。
根据半夏的文书禀告,投靠宋从心且生出些许灵性的两个族群名为“类”和“朏朏”。
世间山海异兽繁多,宋从心此时已经累到脑子里仅有一兜浆糊。她一时间想不起类和朏朏究竟是何种生物,但两位异兽的族群领袖正在道场外静候召见,估计是有心等到她出关为止。宋从心没有心大到让对方干等自己还能睡得着觉的地步,想到放假了不妨一见,便出关让偃偶将两位异兽领袖引入室内。
然而,当偃偶引着两只肥墩墩、不过膝盖那么高的生灵进入内室时,宋从心还是没忍住揉了揉眼睛。
其中一只异兽首领在室内站定后便端庄正坐,不过大概是青白玉地板太凉的缘故,它毛绒绒的大尾巴下意识地来回扫动,自然而然地垫在自己的两只前爪下,软噗噗地踩了踩。这位过于毛绒绒的首领大概是想表现出自己严肃不好惹的一面,但那炸开的毛发和酷似猫头鹰的花纹,让它凶也凶得十分有限。
而另一只异兽首领后足着地,前肢乖巧地抱在怀里,灰白两色的皮毛上有圆圈型的花纹,一张曾经被印在干脆面上的面孔正对着宋从心拱手作揖。
宋从心面无表情实则茫然地与之对视:“……”
她心想,师尊说得对,我确实该休息了。
若不是累傻了,我怎么会看见兔狲和小浣熊对我行礼呢。
第288章 【第29章】正道魁首梦蜉枯木林生花……
有兽名曰类,其状如狸而有髦,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有兽名朏朏,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养之可以已忧*。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种异兽名叫“类”,雌雄同体,可以自我繁殖,吃了它的肉就不会生出嫉妒心;还有一种异兽名叫“朏朏”,长得像狸猫,它有一条蓬松的白色大尾巴,有鬃毛,养了它就不会有忧愁。
宋从心虽然能回想起书上记载的山海异兽的特性,但脑海中却无法想象出它们真实的形态。直到亲眼见了异兽的原型,她才知道古人为什么会如此记载——养猫养狗养浣熊可不是十分治愈令人烦恼尽去吗?它们可爱就够了,还要什么呼风唤雨的权能啊!
两位前来拜见宋从心异兽首领或许是无意间吞吃了某种天材地宝,或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大能的点拨,十分幸运地生出了些许灵智。它们能听懂人言,不会说话却拥有了智慧,算是从“野兽”进化成了“灵兽”。地位从任人宰杀上升到稍稍有点兽权但也不多的程度。
当然,宋从心知道自己见到的这两种异兽未必就是她前世认识的两种动物,或许只是外表相似,又或许是兔狲与浣熊的先祖。但两者身份互相联系起来,宋从心便明白它们为什么要举族投靠了。在各种凶残异兽横行肆虐的神舟大陆,圆滚滚盘胖墩墩的浣熊和兔狲哪里有好日子过!
随便哪里冒出来的一只土蝼就可能给它们造成灭顶之灾,活不下去时什么自由与尊严都是假的,还不如赶紧找一位看得顺眼的两脚兽缔结从属契约。这两位首领率领的族群被无极道门收容时每一只都饿得皮包骨头,伤的伤,残的残。负责收容的弟子于心不忍,只用一艘云舟便将当时仅剩两位数的毛绒绒给装兜里带了回来。但因为它们本身繁衍艰难,时至今日,两族的数目依旧没繁衍到能脱离保护的地步。
见拂雪道君突然沉默之时,两位异兽首领心中也十分忐忑。它们忍不住用充满智慧的眼睛偷瞥道君的面色,两张毛茸圆胖的脸越发严肃。
类与朏朏两族在无极道门内好吃好喝地豢养了几年,族人体型日益丰满的同时还随环境变化得越发憨态可掬。眼见着族中幼崽已经忘却了曾经属于捕猎者的荣耀,每日就靠着对两脚兽卖萌为生。两位异兽首领痛定思痛,寻思着这样下去不行。无论如何它们都要想办法抱上一条粗壮的大腿,为族人争取一个铁饭碗不可。
宋从心就是那只大腿。能傍上拂雪道君,对两位异兽首领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拂雪道君是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而明尘上仙的威名在异兽圈里也是令兽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地步。虽说类和朏朏这样无害的异兽并没有经历过天剑的围剿,但它们的祖先曾目睹过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害兽在明尘上仙的剑下饮恨九泉。那种畏惧几乎铭刻在它们的血脉里,随着族群的繁衍而代代传承了下来。
异兽的思维都很简单,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明尘上仙是两脚兽中的最强者,身为他“后嗣”的拂雪道君迟早会继承他当世最强的位置。
既然如此,这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依照惯例,异兽举族来投之后,两位首领会代表族群与宋从心签订从属契约,这种从属契约不同于宋从心和青鸟来音签订的平等契约,对双方的限制会削弱许多。
譬如来音,宋从心对来音有提供食宿、保护庇佑、点化救助的义务,来音也必须听从宋从心的指示随叫随到。平等契约之下,宋从心和来音彼此之间能感受到对方的状态与位置,宋从心也能无视地域与空间将来音召唤至自己身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从心与来音算得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
反观从属契约,就没有那么麻烦了。异兽相当于是投靠在宋从心的名下,它们对宋从心有供奉的义务。宋从心若是有令,它们也必须服从。但宋从心对异兽却仅有庇佑的义务,这个庇佑的范围也十分有限,大抵就是提供一处能令异兽族群繁衍生息的领土,若有强大的敌人威胁到整个族群时需要出面平复。除此之外,宋从心平日里并不需要特别关照它们的族群生活。
“……”看着两只毛绒绒坐立不安的样子,宋从心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松口,道,“签订契约吧。我应当如何称呼你们?”
见拂雪道君松口,类和朏朏都松了一口气。它们虽然已生灵智,但终究不如人族来得圆滑世故,大概也就是十来岁少年的心智。这喘气的动作特别明显,看得宋从心严肃的表情险些有些端不住。她招了招手,两只毛茸茸便乐颠颠地上前,蹲在宋从心面前认真地听她讲解契约的内容。宋从心忍着伸手呼噜一把的冲动,耐着性子讲完了契约,询问道:“若是没有异议,取一滴精血默念自己名字即可。”
两位异兽首领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地朝宋从心拱手拜了拜。它们指了指自己,又两爪朝向宋从心。虽然不通人言,但宋从心能明白这是让她为它们取名的意思。
宋从心忍了又忍,终究还没忍住往两颗毛脑袋上摸了一把。两位首领还以为这是什么点化的手段,连忙乖顺地低下头颅,还用力往宋从心的掌心顶蹭了一下。
宋从心一时想不出特别有内涵的名字,为了方便以后区分,她对类说道:“你族群以后号‘狲’,你名‘狲蒙’。”
转头,她又对朏朏道:“你族群日后号‘浣’,你名‘浣棠’。”
“狲懵”和“浣糖”并没有意识到诡计多端的两脚兽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的险恶用意,而是喜不自胜地跪地叩谢。说到底对异兽来说,人族如何称呼它们都无所谓,“类”和“朏朏”本也是人族为了记录它们而取的称谓。以前生活在道藏山时,负责豢养它们的弟子还整天喊他们“嘬嘬嘬”呢。而拂雪道君不仅给它们取了名,甚至还为它们的族群都定下了姓氏,这也就意味着它们的子孙后代日后都能蒙承道君的恩泽。只要报出这个姓氏,无极道门就会知道它们是受谁庇佑的!
这哪里是铁饭碗,这分明是法宝仙器!
狲蒙与浣棠喜不自胜地与宋从心缔结了契约。契约结成的瞬间,两兽眼中划过一丝灵光,它们一开口,竟吐出嫩生生的人言:“狲蒙/浣棠谢道君赐名!”
“……嗯。”双方境界差距太大,哪怕是从属契约,两位异兽首领也被宋从心的气运反哺直接灌到了开悟的境地,“你们可自行在山上寻一处地入驻,白日里带你们过来的人是我的奉剑者。平日里若有难解之事,可向他们寻求帮助。族中幼崽若有先天不足,也不要随意抛弃,可以送到我这边来。”
此话一出,狲蒙与浣棠顿时感动到无以复加,它们再次叩首:“谢道君大恩!”
异兽不懂人族的语言艺术,颠来倒去也只知道说个“谢”字。宋从心并不在意这些,缔结完契约后便让两兽离去了。本想维持一下仪态的两位异兽首领甫一出门,立刻四肢着地狂奔进蔼蔼夜色里。它们急着赶回去向族人们宣布这个好消息,最好以最快的速度给族人冠上道君赐予的名姓!
这夜,向来清冷寂静的太素山多出了几分喜气洋洋的鲜活气。窝在巢里休憩的青鸟听见动静,仰头发出一声悦耳的清鸣。
而此时,受人敬仰的拂雪道君正趴在自己的床上,一手托腮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思忖道:“……首领不能摸,幼崽总能摸几下吧?”
宋从心自言自语时,同样案牍劳形了许久的分灵穿着一身掌教正装回到了道场。宋从心越是疲惫就越是不想说话,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她一身闲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但其实宋从心只是忙得灵魂出窍罢了。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宋从心与自己的分灵面面相觑,两双眼里都写满了生无可恋和对退休的渴望。
宋从心随手将分灵挥散,双手交握放在腹部,安详地躺在床上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于自己的新任奉剑者居然是宋家人这件事,宋从心没有太大的感想。她的行事作风摆在那里,宋时来若是有才之人,宋从心信奉的是举贤不避亲。而宋时来若是没有才能,或是日后犯了错,宋从心自然也不会徇私舞弊。
且不说宋从心对此世的宋家人没有那么深的情分,单单是操纵无极道门这座庞然大物的运作就不是能轻忽了事的。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内门这么多人杰,与上一代交接职务时依旧忙得众人焦头烂额。这种境况下,一颗螺丝松了,所有人都能察觉到是哪颗螺丝出了问题。对那颗松垮的螺丝而言,镶不上还要硬镶也是十分遭罪的事。
宋时来奉剑者的位置是他自己争取的,在此之前,宋从心并不认识宋时来。既然他是凭本事当上的奉剑者,宋从心当然也不会为了避嫌而强行剥夺他努力的成果。
“清汉明月楼和重溟城已经与白玉京初步达成了合作,后续便是邀请其他宗门入驻,无极道门这边也要派遣一队修行造化之道的器修过去进行交流学习……令沧海那边的偃偶凡化技术要跟进,看看后续能不能邀请天工和百炼道人入驻白玉京……各地平山海驻点的物资必须跟上,玉珠师姐提过的货运问题也要尽快落实,关于这方面……”宋从心躺在床上碎碎念念,将待做的事情在识海中过了一遍。大半宿过去,宋从心挣扎着爬起身开始编写安排任务的简讯,但又猛然醒悟过来此时已是深夜。
“大半夜给员工安排工作是犯天条的啊!”宋从心抓乱自己的头发,“忘了给离火宫说清楚通讯令牌的简讯最好安排一个定时发送的装置了!”
突然,宋从心灵机一动,想到师尊正在给自己代班,眼疾手快之下便将简讯发给“师尊”。但发完后宋从心又突然反应过来,师尊可是命令她好好休息的,她这么做跟师尊说好不熬夜结果小人图越来越多的行为有什么区别吗?
“忘了给离火宫说还要给尺素传音安排一个撤回功能了!”宋从心再次捂脸。
撤回简讯说自己发错了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宋从心只能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师尊辛苦了”的问候语,之后便用被褥盖住脑袋伪装脑袋钻地的大风鸟。
明尘上仙一晚上都没有回信,宋从心以为这件事被轻轻揭过去了。谁知第二天,宋从心再次接到叩关,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灵希站在道场外,朝宋从心微微一笑:“师姐,师尊说您休假也静不下心,他命我过来督促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宋从心:“……不必了,我会休息的。师妹你应当还有其他要事吧?”
“上一次查出来的外道据点已经被围剿了,事情暂告一段落,我刚好有闲暇时间。”灵希回头望着太素山上漫山遍野打滚嬉闹的兔狲浣熊,道,“一段时日不见,师姐这山上倒是热闹了不少。师姐应该不介意我在这里偷闲吧?”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宋从心还能说些什么?师妹是领受师命前来的,她要是不乖乖接受,谁知道下次来的会不会就是师尊了?
宋从
心将灵希迎入道场,看着师妹平静的侧脸,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突然发现,师妹似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了不少,她身边的人与事都在潜移默化中一点点地改变。如今的灵希眉眼平和,那双总是暗光浮动、看上去危险而又脆弱不稳的金棕色眼瞳已经平静了下来,幽邃得像一片朝阳下的海。
她的眉眼五官依旧锋利冷峻,北地人的血脉在骨相上昭显得淋漓尽致,颇有几分精雕细琢的艳丽。
自从步入金丹期后,尽管还未能出师,但灵希也搬离了太初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道场。灵希的山峰是她自己挑选的,一处靠近剑冢的山峰,灵气浓度中规中矩,唯一可被称道的就是俯瞰时能窥见剑冢中的情景。灵希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她却选择了那座山峰,并为其取名为“守灵山”。这个名字放在人间或许会有人觉得不太吉利,但在无极道门,没有人会觉得剑冢是不吉利的地方。
宋从心描述不来那种莫名的感受,但她总觉得,灵希对剑冢有一种莫名的感情,这或许与她口中提及的彼世有关。
成为一峰之主后,灵希也继承了明尘一脉的“良好习俗”,三天两头不着家不说,还完全无心打理自己的道场。按理来说灵希也是要挑选随侍弟子的,毕竟没有点化成灵的偃偶虽然能干一些日常杂活,但涉及一些复杂的人情往来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然而,灵希在这方面上表现得比宋从心还要孤僻,她坚持自己独自居住,不需要随侍弟子。考虑到师妹复杂的过往,宋从心也没有强求太多。灵希突破金丹期后,她能洞悉三界的眼睛与穿梭其间的权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但依旧是一个不稳定的定-时-炸-弹。
自从宋从心继任掌教之位后,灵希追随着她的脚步加入了暗门。从师尊口中得知灵希做出的决定时,宋从心属实是为师妹捏了一把冷汗。别人尚且不知,但宋从心知道灵希是外道创造出来供给白面灵之主的“容器”,与苦刹之地中残害了暗门弟子的分-身是同一位神。也不知道师尊这么安排是不甚在意还是另有筹谋,但今日见了灵希,宋从心发现她的精神面貌比以前好了不少。从衔蝉那边传来的简讯来看,灵希与暗门弟子们相处得不错,比她身处无极道门时要来得自在得多。
不过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灵希本就挣扎于自身的种种异况,既要防备自己伤害他人,又要伪装成常人模样。长期以往,心力交瘁也在所难免。但暗门弟子不同,他们都是与世不容的“异类”,都是共同跋涉过苦海的患难者。他们不会对同伴报以异样的目光,更不会探究他人的秘密。对灵希来说,这种氛围反而更适合她。
宋从心不会强行要求灵希融入群体,也不会三言两语就要求灵希放下她背负的一切。自从聆听了师妹的剖白之后,宋从心一直在思考如何帮助灵希,但明尘上仙先她一步。正如他先前承诺的那般,引导灵希是他师长的责任,而不是宋从心的责任。
灵希身上自带一种奇特的气场,在她身边,时光仿佛都变得慢而悠长。不过小半天的时间,宋从心雷厉风行的脚步便逐渐慢了下来。傍晚的时候,宋从心已经能和灵希一起坐在庭院的长廊下撸兔狲和浣熊了。等到晚间时分,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所事事荒废了一整天的宋从心神情有些严肃。她心想,师妹身上这股神奇的氛围感莫非叫“退休老干部的享福时光”吗?
“听说师姐新收的奉剑者是师姐尘俗的族人?”灵希坐在台阶上,一腿支着一腿平放,体型圆润的浣熊幼崽趴在她膝盖上打盹,身体蜷成一坨灰色的毛团。
“连你都听说了?”宋从心伸手正要抚摸一只兔狲幼崽,听了这话,手顿时悬停在半空。
那兔狲幼崽原本正安静乖巧地蹲在原地,等着两脚兽的手掌落下。但它等了好一会儿,那手掌还是忽高忽低地悬在自己的脑壳上。兔狲幼崽看了宋从心一眼,悄悄探头去蹭,毛绒绒的身体顿时拉得老长。谁料宋从心的手突然落下扶住台阶,兔狲幼崽不仅蹭了个空,自己还跌了个踉跄。
“回来的路上听大家在说,不过也只是好奇一下,并没有人真的跑去观望。”灵希慢悠悠地拂着浣熊幼崽随呼吸起伏的背部,“我虽然看不出来,但大抵是有几分神似的吧。看到几个小师妹很兴奋的样子,不过我听她们说,那孩子以后想找道侣估计是难了。”
“宋时来跟你差不多大。”宋从心为师妹老气横秋、看淡红尘的语气惊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朝身旁摸去,原本正委屈端坐的兔狲幼崽连忙抬头,不自觉地甩了甩尾巴,“此话怎讲?”手伸到一半,宋从心的动作又顿住了。
“不知道,但看她们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灵希跟同龄人向来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很快便将话题岔开了去。
宋从心想了想,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宋时来想找道侣就难了。不过一入道门深似海,从此桃花是路人,对修士而言单身多正常啊?她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宋从心有些遗憾地收回手,转而道:“你最近感觉如何,还会时常看见那些东西吗?”
兔狲幼崽被宋从心起起落落就是不摸它的举动气哭了,它尖利地“嗷”了一声。随即一把扑到宋从心的膝盖上,倒腾着短小的四肢拼命往上爬。宋从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兔狲幼崽已经探出脑袋将宋从心的手掌顶起,微拱的掌心传来兔狲耳朵不停扑扇的轻痒。
宋从心眼神柔和了一瞬,她动作温柔地将气呼呼的兔狲幼崽抱在怀里,从头顶顺到尾巴。
“比以前好了许多。”灵希斟酌道,“不过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往彼世了。”
灵希的话语有些含糊,但宋从心却知道她话语中的意思。自从玄中道人叛变事件之后,灵希闭关突破,白面灵之主的权能得到了遏制,她也没有再身不由己地穿梭到其他世界。对于白面灵之主的权能,宋从心时至今日依旧一知半解,在听过明月楼主的解释之后,她倒是有了一些想法。彼世对于现世来说究竟是另一条时间线、另一种可能,还是说已经发生过的事,亦或是会彼此交错影响的罗网呢?
灵希曾经提过,自己在彼世杀死的人,现世可能也会死去。宋从心不知道其他人能否做到,但灵希是可以影响现世与彼世的命轨的。
不知为何,宋从心想到了天书。
灵希拥有穿梭三界的能力,但她却鲜少对宋从心提及彼世之事。从灵希的行动来看,不提及彼世不代表她不在意彼世。加入暗门之后,灵希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对外道的熟悉,其对敌经验也十分丰富。她嘴上虽然不说,但却付诸了许多实际行动。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让宋从心想到天书,天书对明尘上仙也是这样的态度。
以前宋从心并没有认真深究过天书记载的那本《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的来历,只将其当做一本预言书来看待。但自从宋从心在灵希的口中得知彼世的存在后,宋从心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倾恋》这本书,会不会是彼世之人想要传递给现世的讯息呢?
如今,随着对明尘上仙与灵希师妹了解的深入,宋从心越发觉得《倾恋》后半篇的故事荒诞无比。且不提那仔细想想都让自己脑壳炸开的师徒恋,就单说后面提及的仙魔大战。已经十分熟悉笔者春秋笔法的宋从心已经嗅见了这段描写里不同寻常的气息,看了前半部分混淆视听的师徒虐恋,读者很容易将后半部分的仙魔大战与之挂钩,从而产生“灵希成为魔尊后掀起仙魔大战”的想法。但剖离这层迷惑性的面纱,真相或许不像书中所写的那般简单。
宋从心陷入了沉思,她一手抚摸着怀中摊成一团的兔狲幼崽,一边伸手薅了薅师妹的脑袋。
灵希回头看了宋从心一眼,见师姐好像在思考什么,便也没有开口说话,随她薅去。
万一,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宋从心思忖道,万一天书并非此世之物,而《倾恋》这本书其实是彼世之人向现世传递的某种求救信号。只不过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理由,彼世发生的事情并不能以世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进行传递。因此彼世之人选择用一个荒诞古怪的故事将真相伪装成一本书,以此来警醒世人呢?
可为什么这个故事的核心要放在明尘上仙和灵希的身上,这两人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灵希、白面灵、明尘上仙、苦刹……种种思绪汇聚在脑海中,如错综复杂的线头。宋从心手上紧了紧,总觉得自己好像要抓住了什么。但倏地,手上紧握的“线”突然崩断,宋从心的思绪也瞬间断裂。她茫然抬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间不知为何夹着几根断发。
宋从心:“……”
宋从心瞬间慌了,她摸着师妹的后脑勺连声道歉,恨不得将手里的头发重新种回去。灵希倒是十分淡然,面上也看不出痛苦之色,她顺了顺自己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反过来安慰道:“师姐,没关系。”
宋从心几乎要流泪了,看她小师妹这宛如死了一样的精神状态,她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堕仙入魔的啊?真是越想越痛心。
出于愧疚的心情,宋从心决定带师妹出去散散步。除了类和朏朏以外,奉剑者们还另外挑选了几种适合太素山的异兽。有这些异兽的加入,太素山确实比以前热闹了些许。宋从心和灵希顺着溪流往山下走时,忽然看见河流中游过一片湛湛的银光,随即银光破水而出,舒展翅羽,在空中翱翔。
蠃鱼,鱼身鸟翼,声如鸳鸯*。在各种奇形怪状的山海异兽中,蠃鱼算是比较美丽的品种了。
蠃鱼会招来水患,因此只能被豢养在九宸山。宋从心偏头望向走在自己身边的师妹,她想,师妹的境遇与这些山海异兽有些相像。
“师姐。”灵希察觉到宋从心的目光,她回眸望来,眼神平静温暖,“怎么了?”
宋从心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明知道她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但宋从心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长乐神殿中的小孩。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当如何启齿。她想问灵希,她的人生其实有无数次机会能走向更黑暗但也更痛快的杀伐之路。但凡她不去在乎,人生或许也不会如此痛苦。对此,她会不会觉得不值?
然而,宋从心这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一些执念与坚守哪能用价值来评判?她轻飘飘的言语,难道就能掩埋那些血淋淋的往事?
“我只是在想,这些被困囿于此的山海异兽,是否会心有不甘?抱歉,只是一些无谓的念想。”
宋从心笑了笑,试图将话题偏开。灵希却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望着前方。两人并肩前行,走着走着,灵希却突然道:“师姐,你看。”
宋从心抬头望去,却见天幕逐渐暗沉,她们的立足之处却越来越亮。宋从心没发现光源来自哪里,却见林间的草木枝头有淡粉色的花簇悠然绽放。
一时间,宋从心与灵希伫立在樱色的花海中央,暮风轻拂而过,卷来纷扬的落花。宋从心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接住空中零落的花瓣儿,却发现那些花瓣儿在接触到她掌心的瞬间,便像冬雪一样消融了。
宋从心还没反应过来,灵希却突然道:“梦蜉,灵生。这种生灵的寿命很长,但大多数时候都像枯木一样。
“只有当拥有灵智的智慧生灵靠近时,它们才会自睡梦中苏生,幻化出智慧生灵某个梦境中的风景。哪怕那一瞬之后,它们迎来的将是死亡。”
灵希眼帘轻阖,淡淡道:“对神舟大陆来说,它们的存在实在无足轻重。甚至有时为了‘盛放’,它们会蛊惑行人,令其步入林间,致使行人迷失方向或是被害兽吞食。说不上有害或是无害,它们对行人本身也并无恶意,只是生命的进程令它们渴望‘盛放’。”
“但现在,在这里,它们的‘盛放’也有意义了。不是吗?”
第289章 【第30章】正道魁首中州山海志怪录……
托灵希的福,宋从心老老实实地休息了好几天。
不过因为宋从心已经很久没有娱乐了,乍然空闲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宋从心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去,倒也不是说她天生喜爱工作,没有发展个人的喜好。而是心上悬着秤砣的情况下,娱乐反而只是徒添焦虑而已。
所以自己以前是怎么“娱乐”的来着?宋从心有些想不起来了。这个时代的精神娱乐实在少得可怜,现在倒是能上地脉网看看八卦,或者去白玉京里体验另类的“虚拟世界”。除了种花以及发呆以外,宋从心现在连弹琴自娱都很少了。先前偶尔有空刚摸上琴弦,弹着弹着就顺势将自己尚未完成的《琴剑技》整理了一下。
在上清界,著书与立道是巩固名望的最好方法。只要能立下道统,以后但凡修行此道之人都要铭记开山老祖的名姓,可谓是道统不绝则仙名永存。
宋从心一直不觉得自己有资格立道,她剑法逐渐被打磨出如今这般模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总是遭遇超出自己当下位阶的生死局。宋从心不像明尘上仙那样强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精打细算的结果就是她在灵炁的精细操控上无人能出其右。她这一手精妙绝伦的微操融入琴曲之后,剑意会随琴曲作万千变化,能自如应对各种突发的危机。如果说明尘上仙的强大是简单纯粹
的“一剑破万法”,那拂雪道君的强大大概就是花里胡哨的“万法证一心”了。
《琴剑技。如释。心照》尚未整理完毕,但难得的假期宋从心也不愿意浪费师尊师妹的一番好意——主要是她若是私底下偷偷工作,以师尊洞若观火的慧眼迟早会看出端倪。宋从心思忖了半天,突然想起姑洗和夷则似乎给自己从中州那边带来了土特产,她决定拆开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好玩意儿。
姑洗夷则送的包裹里装着一件精美的檀木盒,样式有点类似装饰品的多宝盒。盒子制工精美,造价不菲,但打开后往里一掏,全是一些看着好玩就随手塞进去的零碎。
好看的石子,漂亮的草编,一条老长老长的白蛇蛇蜕,一块黑黝黝的木头……以及,好几册民间流传的志怪话本。
看着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宋从心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以前还挺喜欢看话本故事的。她想了想,觉得今天的太阳不错,便自己泡了一壶茶打算去院子里看书。自从类和朏朏两族入驻太素山后,宋从心的庭院里时不时能看见两族的幼崽嬉闹出没。最开始只是一只幼崽在跟同伴们玩耍时无意间闯入了宋从心的庭院,小兔狲脑子不太灵光,不知道拂雪道君意味着什么。它只是觉得宋从心身边待着舒服,于是便凑到宋从心身边酣睡了一下午。
第二天,小兔狲带着自己的朋友一同来院子里玩,宋从心没有驱赶它们。再隔天,原本清幽的庭院里便到处都是晒太阳打滚的小动物。
一开始两族首领得知此事时可谓是吓得肝胆俱裂,压着族中幼崽便打算上门道歉。当时宋从心和灵希正好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撸人家的幼崽,两位首领见状,面面相觑半晌,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在那之后,类和朏朏的幼崽都会被耳提面命不许啃咬庭院中的花草,但却被允许在拂雪道君的庭院中玩乐。
大能修士身旁的灵炁流动较之常人更为浑厚,常伴大能身侧的灵宠更容易开悟,这也是部分灵兽宁愿成为坐骑灵宠也要跟在大能身边的缘由。毕竟寻常灵兽想要得到无非只有两种途径,一是本身天资雄厚、历经漫长岁月后修成正身;一种则是吞吃天材地宝或经人点化,幸而开悟。只不过类和朏朏的首领知道自己族群与拂雪道君签署的是从属契约,没有允许不好去沾这份机缘。既然拂雪道君似乎不讨厌祂们族中的幼崽,那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才是猪油蒙了心了。
两位异兽首领心中的百转千回,宋从心一无所知,无忧无虑的幼崽也一无所知。
宋从心在亭子中坐下,刚刚翻开书册,她脚边就开始源源不断地长出猫来。一只朏朏幼崽小跑着凑到宋从心身边,它不敢去勾宋从心那一身看上去就矜贵娇气的衣服袖摆,只能在脚边抓耳挠腮,急得团团乱转。宋从心瞥了它一眼,俯身将这只胖嘟嘟的小浣熊抱了起来。小浣熊舒展四肢作飞翔状,被宋从心放在腿上时伸了个懒腰,最后像一把挂面般摊平在宋从心膝盖上。
宋从心将书本放在桌上,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揉着腿上肥嗒嗒的小浣熊。过于敦实的重量很有存在感,让宋从心有些不合时宜地思考了一下道藏山的同门在喂养异兽方面是不是有点过于溺爱。她翻开书册,就着午后和煦温暖的阳光阅读了起来。
这是一本名为《中州山海志异》的民间怪谈收录抄本,里面记载了许多流传于中州的志怪传闻。
中州虽与云州相连,但其地势较矮,多崇山峻岭,行路艰难因此内部也排外封闭。不过因为中州领土周围颇多天险,土地肥沃,易守难攻。近百年的乱世之中,中州很少被外界的战事波及,平民百姓的生活也算平顺。
宋从心很少涉足中州,中州是姜家的领土,无极道门从未收到过来自中州的行天令。对无极道门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这证明中州本土完全有能力自治,魔患之类的问题也能自行解决。单从这点来看,姜家至少在治理方面做得十分不错。毕竟地脉网链结之后,各地陆续暴露出种种乱相,姜家已经超过绝大部分的本土势力了。
民间流传的志怪奇谈,从某种方面来说也能反应出一个地方的文化与精神面貌。《中州山海志异》中收录的故事篇幅都短小精悍,阅读起来并不会因为过于冗长而让人心生厌倦。在这本志异中,人们相信万物有灵,无物不怪,山石、草木、河流、狐狸、蛇鼠……皆有通灵之力。
志异记录的第一个故事大概是远古相关的神话,讲述了“人族”的来历。传说,天上有一棵巨大的青铜神树,其中落下的果实成为了镇守神州各地的神祇,有的神祇用农田里的沃土捏造人躯,有的神祇以林间的树木雕刻人形,还有的神祇则以冰雪幻化人的姿态……不同的神创造出了不同的人,并将自己的“造物”高高举起,朝着青铜神树细细低语。祂们商讨着如何让自己的造物更符合“神树”的喜好,祂们说“人应当往天空飞去”。
但是,人族没有飞向天空。传说最初的人族双手是鸟羽,没有双腿,神祇命令人们永远不能落地。但人族却背弃了神祇,在漫长的岁月衍化中,人族选择将羽翼舍弃,长出双腿落足大地。神祇感到愤怒,祂们告诉人族,飞往天空是人族铭刻在灵魂中的使命,若不完成这个使命,人族终有一天会湮灭在尘埃里。然而,人族违背了神祇创造他们的初衷,对造物失望的神祇转身踏上建木,登上天梯,将人族舍弃在这片由人选择的神舟大地。
从此,神祇在人间绝迹。
古怪的故事。宋从心心想,神话故事的诞生往往源于人们以有限的认知对未知事物的解释。不同地方流传的神话故事各有不同,比如沿海地界的人们相信自己来自海洋,也终归要回归海洋;北地的人们相信自己的灵魂铸造于冰雪,北风则是雕刻灵魂的凿刀……但中州的故事,却好似集各地的神话故事于大成。
宋从心不知道这个神话故事想表达怎样的精神内核,但它阐述的内容简单归纳便是:“人类背弃了天空,选择了大地,于是被神明抛弃。”
结合姬重澜的手札来看,关于远古时候的历史撰写虽有一定出入,但“人族背弃了神明,解离了神秘”这一点的认知还是共通的。
宋从心继续往下翻阅,但除了第一个故事讲述了“青铜神树”以外,之后的故事便是一些民间的奇闻怪谈了。从这些碎片式的故事中可以看得出来,中州原是一处盛行祭祀与巫风文化的领土。这样的土壤中本是最容易滋生外道与邪-教的,但在天殷建国之后,在君主的大力操刀之下,所有宗教文化都对内收束,最后仅剩一种主流。
——死生葬。
姜家是中州江氏与五毂国遗民殷氏的后人,虽然两家结合后改姓为“姜”,但中州姜家可以说是继承了五毂国最大的遗产。姜家具体得到了什么,并不为外人而知,但殷氏的加入对中州来说就像注入了活水。原本野蛮落后、信奉各种野神的领民在天殷国的治理下,废弃了许多野蛮血腥的祭祀习俗,转而信奉庄严肃穆的死生葬。
留顾神骨君便也在这个时代中应劫而生。
但留顾神究竟是如何成神的?姜家提到留顾神是姜家的先祖,明月楼主提到留顾神本是姜家的天才修士。那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放弃了得道飞升,反而选择了香火神道,成为了后来的“留顾神”?抱着这样的疑惑,宋从心继续翻看下去。
姑洗和夷则为宋从心挑选的话本正宗且地道,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顺来的抄本,里面记载的故事都很完善,并且每一个小故事之间都还有细微的联系。
宋从心没有找到关于“骨君”的记载,但她找到了一个疑似指代的志怪奇闻《长
生》。
关于一位君主与其子民相谈的故事。
第290章 【第31章】正道魁首人问君而君问神……
这个故事的开篇是一段颇为哀戚的念白。
虽然用词晦涩难懂,但以宋从心如今的水准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首祭歌。
若是将之译作大白话,大抵能看得出来这首祭歌需要至少两个人进行颂唱,以一问一答的形式。但词曲的体裁是祭歌,内容却与祭祀没有任何干系,这首辞唱的是君与民之间的问答,或者说是一位君王对百姓的指引以及训诫。平民向君王陈述红尘的苦难,君王则告诉人们应该如何面对困难。
——“王啊,人间苦难何其多?贫病、饥寒、老弱、困苦,诸般何解?”
——“人心须得敞亮,大道须得堂皇。”
那时世道蒙昧,遍地苦厄,走投无路的人们只能求神拜佛。山间野庙一座又一座,救渡世人的神佛却从未有过。某一天,戴着金色凫鸟面的若水神妃向臣民宣告自己感而有孕,即将诞下一对神胎。这对神胎将成为天下共主,改天换地,开辟新天,令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若水神妃》的故事在志异的前文中便有记载,传说中州江氏起源于若水河畔。有一日,部落领袖江阜驭使行舟顺河而下,船只突逢暗礁,又遭大雨,情况一时危急。千钧一发之际,行至河流湍急处的江氏便见一身披孔雀鸟羽披帛的女子踏浪而来,她头戴金色凫鸟面具,似有鬼神之力。她抬手抚平风雨,令船只通行。做完这一切后,女子转身离去,江阜却对其一见倾心。呼唤不得,竟跳下江河一路潜游,追寻女子的踪迹。
这女子正是当时五毂国遗民殷氏的首领殷扶桑。
在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中,这位若水显明的异族领袖颇具神异色彩,有“若水神妃”、“踏浪君”之美名,正史则称其为“金凫帝”。据记载,金凫帝本就具有神鬼通灵之力,在中州颇具威名。她宣称自己即将诞下神胎,对当时的中州而言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连与其敌对的其他部族的势力,都对金凫帝的预言忌惮不已。当时因神胎之故,中州各地燃起战火,人们纷纷为捍卫自己心中的神明而高举武器。
江氏与殷氏两大部族也在此战中结下盟誓,两族共同进退,直到十年后金凫帝诞下神胎——其怀胎十年,终于诞下了《长生》篇中的“王”。
然而,古怪的是,这位君王的名姓被人完全抹去。而性情孤僻的金凫帝在诞下神胎后却突然口吐鲜血,惨然大笑,三日后倒毙而亡。金凫帝的死令江氏首领悲痛不已,他扬言要将婴孩水葬,却被两族族人联手阻止。有人谨记金凫帝的预言,有人忌惮神胎溺亡会给族群带来祸患,也有人认为金凫帝之死是因诞育神胎消耗过大,亦或是本身无法承载神胎强大的魂灵……众说纷纭,相争不下,但“神胎”最终还是被两族共同养大,且自幼时起,人们便称其为“王”。
无论对金凫帝与江氏首领而言这孩子意味着什么,但幼王的降生对中州而言,是乱世的终结,是盛世的开篇。
王继承了江氏首领的神勇与金凫帝呼风唤雨的伟力。传说他天生宿慧,生而知之,指引族群在蒙昧的世道中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他统一了中州混乱的部族,他如大日凌空普照尘世,他戴着与金凫帝相似的黄金假面。当时的人们称其为“不落的金日”,虔诚祈祷他光芒永在。
——“王啊,饥馑何解?”
——“增辟耕地,劝课农桑;地尽其力,仓备饥馑;工以治水,择优传粮;谷田岁易,外引新稷;民劳商本,官廉政勤;上下一心,万难可避。”
中州流传的神话传闻中提到,人是属天的生命,应当向天空飞去。这让平民百姓即便命如蚍蜉,依旧憧憬着高天的神明。但“王”的诞生改变了一切,他教会了人们如何脚踏实地地生活,如何去驯化自己脚下的土地。
对于当时的人们而言,“王”,又与神何异?
——“王啊,贫病何解?”
——“财聚于上,国之不祥;善为国者,藏富于民;世无冻饿,便少贫病。”
这不该是祭歌,而应该是载史。
但故事已经翻过了大半,宋从心依旧不明白为何这一章的题字名为《长生》。篇章故事字里行间透出的诡谲已经隐约有不详之意,无论是“王”还是“民”,在这个故事中都是没有面孔、没有喜怒哀乐的某种意向,甚至故事从头到尾,描述“王”的永远只有那一张金色的面具。
直到故事中的人们喊出“王既是天神”的口号时,宋从心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中的深意。但当故事的末尾出现第二首祭歌时,宋从心才咂摸出几分不对味来。
串联故事的祭歌分为上下两章,上章是人问君,下章则是君问神。
——“神啊,神州陆沉,君应何为?”
——“神啊,灾劫将至,君应何为?”
话本的插页中,戴着金色面具的王在神像前长跪不起,他双手合十,伛偻腰背,以近乎忏悔的深沉祈祷。王的身影十分消瘦,单薄的衣物下甚至能隐约看见突起的脊椎骨。宋从心心想,一位教导百姓脚踏实地的君主,为何会反过来求祈神明的指引?还是说,这里的“神”和“王”一样,并非专指某人,而是一个隐喻?
“王”为何要祈神?这位君王和姬重澜一样窥见了什么吗?他们也知道神舟将要覆灭的未来,并且采取了某种行动?
——“你若有的,人亦当有;你所背负的,人亦当背负。”
“我欲超脱生死,证得无上大道;我欲摆脱劫浊,不入量劫之苦。”君王道,“我欲长生逍遥,安享自在无忧;我欲大同天下,红尘再无疾苦。”
“万民为身,我自为神。”
直到看到这一句时,宋从心才猛然惊醒,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她看着故事中的王坐化归寂,临死前留下遗言:“凡我子民,皆可得我血肉;生无罪愆,魂归无垠净土;百岁一轮,业果铸吾魂身;大道若成,万民同享长生。”
王坐化后,百姓虔心敬拜,他们共同举刀,分薄了王身上的血肉,直到仅剩一具白骨。
人们在民间为王立碑造庙,等待着“万民同享长生”之日的到来。
人们并不悲痛,他们相信王并未身死,而是前往了神国——王,既是人们的神。
关于“王”的故事便在这里戛然而止,宋从心盯着书页上“万民为身,我自为神”的句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一声清淡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宋从心猛然回神:“师姐,你在做什么?”
“啊?”宋从心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却又很快强自镇定道,“咳,我……我在看话本,我没有在工作。”
这不打自招的话语让宋从心忍不住想要扶额,远处自石桥走来的灵希却加快脚步来到亭前。她扫了一眼宋从心摊在桌上的檀木箱子,面色平淡地“哦”了一声。
宋从心:“……”你刚刚的表现是不相信的意思是吧?可恶!
“师姐在看什么话本?”灵希依旧淡定,面上根本看不出情绪的波动,“有趣的话,我回头也观摩观摩。”
“是姑洗和夷则从中州带来的志异话本。”宋从心缓过神来,不知是灵希在身旁导致寒咒失效的缘故,还是今日的天光太过暖和,宋从心感觉自己僵冷的四肢逐渐回暖,心口闷着的那口气也缓缓抒出。她揉了揉腿上已经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浣熊,举起已经凉冷的茶杯,心不在焉地道。
“这些志怪异闻……着实有些诡异,稍有不慎便看得入神了。”
“中州……”灵希面色平淡,一边用脚别开挡路的兔狲,一边在宋从心身旁入座。她抚了抚茶壶,垂眸道,“茶已经凉了,我帮师姐重新换一壶。”
灵希取过宋从心手中的杯盏,随手泼掉杯中的残茶。她食指轻点一旁的火炉,炉上的茶壶便开始咕嘟咕嘟地烧起水来。
“师姐是准备去中州一趟吗?”灵希问道。
“受姜道君相邀,是要去一趟。”宋从心合上话本,将其重新放回到木盒中,“不过那是四年后的事了,距离恒久永乐大典还有一段时日。依照目前的进度,估摸着四年后也已经带出一批能担事的管事弟子了。到那时,即便我离宗一段时日,宗门内务也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是吗?”灵希定定地看着喷吐着白气的壶口,突然道,“师姐,带上我吧。”
宋从心微微一顿:“你想去中州?”
“我不想去中州,但师姐带上我比较好。”灵希回眸望向宋从心,道,“中州那地,远比其他地方更加危险,师姐。和其他地方不同,这世上绝大部分地方都能被太阳照拂,但那并不包括中州。可以这么说,中州入目所及,全是外道的信徒。
“中州的神,是唯一一位由人造出来的‘神’。”
《长生》篇章中的君王,他最后所问询的、祈祷的,究竟是哪一位神?
……或者说,他问的,真的是“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