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第12章】正道魁首天书与故人再遇……
“所以,掌教提出这个考校,是有别的深意吗?”
商和仰头望着银发如雪的掌教,有些困惑地询问道。
“商和,你觉得呢?”掌教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还反过来询问他。
商和知道掌教虽与自己并无师徒之名,但掌教将他带在身边就是为了磨炼他,平日里也会询问他对一些事的看法。很多时候,掌教并不会直白地告诉他答案,而是会引导他去探寻事情背后的真相。这种独特的教导方式,也是独属于掌教的温柔了。
“嗯,我觉得,掌教是想借举荐之事考察三人的品行与立场吧。”商和斟酌了一下语句,道,“能过长老那一关的奉剑者候补,能力肯定无可指摘。但要论品行,那便得日久见人心了。举荐是一个不错的途径,若三人立场有别、各自有各自的私心,恐怕会为了举荐的名额而争论不休。但奉剑者同进同退,即便不能合作默契,也必须求同存异。若是忽视这一点,只为自己的利益相争,这就已经不适合奉剑者的位置了。”
商和并没有因为认识方衡而将其视作例外,思考时的立场也十分中肯客观。
“经过了查漏补缺,三人自会思考自身的不足,同时也意识到其他奉剑者存在的必要。商谈的过程中,也能鲜明地看出几位的统筹、言辩之能,更有益于确认划分他们日后司属的职务范围。而作为被三人同时选择的第四位奉剑者,其人也能以最快的速度融入群体,不必再经历额外的磨合。”商和将自己的想法阐述一通,随即仰头望向宋从心,眼神清亮道,“掌教,商和拙见,这便是全部了。”
宋从心:“……不错,商和很聪明。”
商和再如何少年老成,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被自己从小仰慕的道君夸赞,面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羞赧欢喜之色。
但事实上,脑门一拍做出这个决定的宋从心并没有思考这么多。她纯粹是对奉剑者的择捡感到头疼,加上经司长老突然提出“考校”一事。宋从心想着既然奉剑者是帮忙分担琐事杂务的职位,而她对第四位奉剑者的名额又实在没有头绪,那不妨便让别人头疼去吧。
至于将考校地点安排在白玉京,那是因为宋从心继任掌教之后重心必然要放在宗门这一边。但宋从心白玉京城主的身份已经在上清界过了明路,白玉京需要保证自身立场而不是成为无极道门的附庸,但日后双方建立联系与合作也是必然之事。宋从心提出考校的目的是为了让三名奉剑者提前熟悉白玉京的运作,方便日后与高黎师兄他们进行接洽,彼此互通有无。
宋从心没想到商和会解读出这么多。但连商和这个小脑袋瓜子都想了这么多,那三名聪敏的奉剑者只会想得更多。
希望这次考校能够顺顺利利,而不节外生枝……应该不会吧?
……
宋从心所料不错,她亲手抉择出来的三名奉剑者确实思虑了许多。
拂雪道君的行事作风与明尘上仙不同,其奉剑者也不再是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那么简单了。众所周知,要跟上拂雪道君的脚步,走一步看一步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走一步算百步,才不会被拂雪道君抛下太多。
考校正式开始之前,宋从心替三位奉剑者授予三叶金印。有些意外的是,方衡与半夏居然已经留有白玉京的印记了。
云迟迟入门很早,宗门内部藏书可谓是海纳百川,她对白玉京虽有好奇但不强求,因此没被白玉京选中。方衡的三叶金印是白玉京亲授的,但按照方衡的说法,他以往不清楚白玉京的来历,只去过一次便没有再去了。不过许是因为他从不怠惰学习,所以三叶金印始终没有消失。而半夏手中的三叶金印,则是向别人要来的。
被白玉京授予三叶金印的人都拥有两次授予他人金印的机会,只不过授予的金印最初是虚叶。被授予虚叶的人需要在白玉京内完成考核任务,持续学习或进行交易长达三个月,虚叶才会变为实叶。拥有实叶之后,此人便也拥有两次授予他人金印的机会了。
白玉京能在短时间内发展出这么庞大的规模,单靠织梦随机打捞自然是不够的。三叶金印的虚叶相授便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从这方面来看,半夏的人脉确实挺广,她敌人多,朋友却更多。甚至连珍贵的虚叶相授机会都让渡给了她,要知道如今一片虚叶在暗市中都能卖出高价。
半夏与方衡都拥有三叶金印,宋从心便只单独授予了云迟迟金印,并将白玉京的规则告知三人。
“为期一个月,将你们的观察所得整理成文书,同时决定好第四位奉剑者的名额,可有疑问?”
三人表示没有,宋从心便也颔首道:“既然如此,去吧。”
三人继续商讨后续之事,宋从心则分出分灵进入苦刹。身为苦刹之主,她能随心所欲地前往这片天地的任何地方而不必经历濯世池。宋从心直接出现在白玉京太虚宫的最高宫阙之上,与维持着白玉京运转的天书撞了个正着。
“天书,有事找你帮忙。”担着虚名的白玉京城主向真正意义上的白玉京城主打了个招呼,毫无负担地抓书当苦力,“你有事在忙吗?”
悬浮在巨大的光柱之中,书页纷扬如星环般环绕大殿流转。天书并不接话,祂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好一会儿,天书好像终于算出了结果,祂唰地一下收回了满殿乱飞的书页,飞至宋从心近前:[什么事?]
“你忙的话就算了,我让暗门帮忙督查也行。”宋从心身体微微后仰,她在大殿一旁的书架前坐下,好奇道,“你在忙什么?看上去怒气冲冲的。”
不知道是不是与天书缔结过契约的缘故,宋从心时常觉得天书是有灵性的。虽然与人的感性有所不同,但天书给她的感觉却十分亲切。初次相遇时,宋从心便对天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感。即便那种信任只是一种没有由来的直觉,但事实证明,天书并没有辜负她。
[白玉京里出了一些事故,正在追查。]天书道。
宋从心纳闷道:“需要帮忙吗?”
天书知道宋从心刚刚继位,眼
下也忙得脚不沾地,便也没拿别的事情烦她:[不用,你要做什么?]
“宗门内在为我选拔奉剑者,目前已经确定了三个名额。为了方便以后白玉京和无极道门的事务接洽,我将他们的考核地点定在了白玉京内。”宋从心取出记载了三名奉剑者身份履历的卷轴放在桌案上,道,“想说你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我监督一下,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让高黎师兄找人帮忙观察一下也不碍事的。”
天书并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吃”掉了三分文宗卷轴。浮动的金光内传来书页翻动时的沙沙声与余韵悠长的墨香,熏得人昏昏欲眠。
宋从心忍不住眯了眯眼,她自继位后便忙碌不停,虽说分神期修士的神魂强度完全经受得起,但累还是会累的。宋从心一手撑着额头,正准备就着书香小憩片刻,却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天书竟将一个卷轴“吐”在了桌案上。
“怎么了?”宋从心有些惊讶,她伸手准备拿过那个卷轴。天书却又突然将卷轴吞了回去,只是那浮动的金光泛起层层涟漪,似有暗潮汹涌。不稍片刻,那卷轴竟又被天书“吐”了出来。
宋从心这回是真的好奇了,她探头倾身,只见那翻开一角的卷轴露出了半张画像。那是记载了“方衡”身份履历的卷轴。
宋从心心中一沉,问道:“方衡有什么问题吗?”
天书并不说话,金色的光球悬停在桌案边上,安静如死,宛如一条撒盐的鱼干。
天书不肯开口,宋从心只能自己瞎猜:“内鬼,探子,外道,邪修?还是说,‘方衡’不是‘方衡’,有人顶替了他的身份?”
这倒不是宋从心疑心病重,而是九州列宿链结地脉网后,上清界开始根治内部毒瘤时挖出来的种种惨痛案例。为了渗透上清界,外道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要知道在此之前,天书可从未对任何人流露出这般态度,这让宋从心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
天书将自己铺在书案上,书页有气无力地翻了翻。过了一会儿,祂又慢吞吞地起身吞掉方衡的卷轴,然后又吐了出来……
天书如此矛盾的作态,宋从心再如何迟钝也隐约咂摸出不对味了,她默然道:“……天书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有病治病,有药吃药,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
天书闻言,顿时暴躁了。祂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情绪十分激烈。宋从心从未见过天书如此情绪化的模样,但天书表现出来的感觉更像是怨气而非仇恨,这让宋从心越发好奇起方衡的来历了。她故作严肃,直板板地问道:“方衡是外道?”
天书沉默,过了好一会后,祂才自书页上浮现出一个金字:[否。]
“他是其他势力派来的探子?”
[否。]
“他为人品性有所不妥?”
[否。]
“他曾行差踏错,残害无辜?”
[……否。]
宋从心将所有涉及底线原则的可能都问了一遍,但天书来来回回只回答一个“否”字,这越发显得方衡为人清廉、品性高洁。天书的态度实在诡异,宋从心忍不住捞起天书在手中晃了两下,语重心长道:“天书,咱们有话好好说。方衡如果真的有问题,我不用他就是了。但你这态度诡异的,总不能是他得罪过你吧?”
天书躺在宋从心掌中奄奄一息,这回连“否”字都懒得说了。
宋从心:“……他还真是得罪过你啊?不然跟我说说,实在很过分的话我帮你讨个公道?”
天书烦了,氤氲着金光的书册从宋从心的掌心翻了下去,啪嗒一下掉落在桌案上。祂的书页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桌案,像条离水的胖鲤鱼将尾鳍甩出声响。
宋从心有些想笑,但又怕真笑出来后天书会恼羞成怒,只能强行摁捺着,一本正经道:“好吧,你不说,他人又不错,那我还是会重用他的。这三人在白玉京中四处走动时还劳你多加督促,我回头会和巡查的居民们交代一声……你如果不反对,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天书没有回应,祂不答话,宋从心便默认祂是接受了。宋从心放心离去,准备知会高黎师兄一声,免得巡逻的苦刹居民将三位奉剑者视作不轨之徒。
宋从心离开之后,太虚宫顶层再次恢复了原有的寂静。天书安静地翻了翻书页,须臾,祂从桌案上飞起,再次来到方衡的卷轴之前。
缘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跨过山川,越过湖海,本该相遇的人依旧会再次相遇。
天书翻动的书页停在《周天列宿录》的某一页上,书页上绘制着一张老者的小像,画中人面容沧桑,却依旧神光作目,风骨清癯。
天书吞掉了方衡的卷轴,书页也燃起了灼灼的火光。老者的小像逐渐被气质凌厉的青年替代,就像那些岁月书就的褶皱,被无形的手一点点地抚平。
做完这一切后,天书安静地躺在书案上,无声无息。
第272章 【第13章】正道魁首一盏灯与万盏灯……
一个月的观察时间十分宽裕,三位奉剑者解决了手头的事务后,决心将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用在考校之上。
因为被选中成为奉剑者,半夏和方衡都从杏园馆中搬了出来,在太素山上拥有了自己的住所。云迟迟则早在半年前便已经住进了太素山,半夏暂时与她同住。
同性之间的关系更容易变得亲近,云迟迟和半夏年龄相近,双方有意交好的情况之下,两人很快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而在经历了最初的磨合交谈之后,三人对彼此之间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云迟迟也在相处的过程中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两个队友并不是真的不靠谱,而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到”和“什么都能学”。
“毕竟要让别人顺服自己,单靠强权与压制形成的上下关系并不牢靠,别人随时都可以出卖你。只有自己以身作则,事事都比他人优秀,才能得到真心的钦服。即便有一两件事落后于人,但也要在大方面上远胜他人才行。”半夏与云迟迟闲谈时,理所当然地说道,“若在人间,以利益诱之,以权势挟之,以声名惑之便能令人为我所用,但这一套在上清界行不通。上清界衡量强者的标准只有修为、才能与品行,修为无法强求,我也不愿将自己伪装成道德完人,那就只能在才干上远胜他人了。”
云迟迟在无极道门长大,和曾经的宋从心一样,她是自幼受道法熏陶的外门弟子。无极道门不会让弟子成长为什么都不懂的白纸,但也不会让他们刻意接触权利纠斗之下衍生出来的权谋心术。对于云迟迟来说,半夏的故事复杂而又新奇,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方天地。
“我在无极道门长大,并未接触过这些。”云迟迟盯着自己手中的绢帕,语气沉静,在半夏看来,这位同僚身上有修道之人特有的波澜不兴,流水一样的平静,“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兼顾所有,大部分时候,我的心力只够我专心一件事情。”
“那很好啊。”半夏难掩欣羡道,“这意味着你生存的地方只需要专心做好一件事便能活下去,这多让人羡慕啊。”
豪门显贵走出来的闺秀既要多才多艺,又要兼顾好人际关系与下属管理,同时还要防备族人的明枪暗箭。半夏也是来到无极道门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活得像耕地的牛马,除了与人勾心斗角外便别无他事可做。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还不如在道门中来得逍遥快活。
“不要多想了。”云迟迟叹了一口气,将倚在自己身上的半夏放平到榻上,继续绣自己的手绢,“少思少念,少事少欲。你想得太多,着实不利于修行。”
“迟迟,你在无极道门长大,跟我说一些掌门的事迹呗。”半夏刺挠着云迟迟的袖摆,故作可怜道。
“你在通讯令牌上查询掌门相关的板块故事,都比我口述来得精彩。”云迟迟又忍不住想要叹气了,她真的不是热络多话的性子,但半夏实在太过自来熟,这才让两人在短时间内迅速熟悉了起来,“和传闻说的一样,十数年前,掌教横空出世,于幽州外门大比中统帅众弟子越阶斩杀九婴。受明尘太上的瞩目,收为亲传弟子……”
云迟迟的阐述和她形容的一样,平铺直叙,并未掺杂过多的情感色彩。这些描述虽然中肯可观,但难免有些寡淡乏味。可对于半夏来说,涉及拂雪道君,即便是这样点无波澜的话语,也如徐徐展开的史诗画卷般荡气回肠。
“掌教以前……和迟迟一样也是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吗?”半夏托着下巴,道。
“嗯,是这样。虽然并不在同一位外门长老门下。”专心只做一件事的云迟迟被迫一心二用,一边绣道经一边回话,“不过我也听说过有位师姐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能帮长老们带别的师弟师妹。还有传闻说师姐生有宿慧,时常语出惊人,一开始时长老们都很头疼。因为那位师姐据说话都说不清楚时就会抱着长老的腿,一字一句地跟长老辩驳神舟大地究竟是不是圆的……”
“天啊。”半夏听得眼眸微弯,语气却还饱含赞美,“不愧是掌教,果真从小便与众不同。”
半夏赞了两句,忽而又直起身,仿佛说悄悄话般在云迟迟身边附耳道:“迟迟,你说掌教会不会是天道之子啊?”
“怎会?”云迟迟被这奇思妙想惹得啼笑皆非,她摇摇头,道,“谁都不是天生地养的,修士登上天途前也是凡人诞下的骨肉。不过修道者斩却俗缘,不问出身,过去也就不再重要了。掌教从小就在无极道门长大,无极道门就是她的故乡。恐怕连掌教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了吧。”
“是吗?这样也好,断得干净,也免得有贼子借此胁迫掌教。”半夏听着听着,思路又歪到阴谋诡计上去了,“我虽然有故乡,但我对故乡并无太多留恋。倒是方衡,他会站出来成为奉剑者,还真是让人有些意外啊。”
“方衡,他怎么了吗?”
“他在人间很有名啊,即便是我久处深闺,也是久仰大名了。”
那位因拒不改史而被逆党一根根敲断十指,后来沉冤昭雪之际,于长街上十步一跪、为“方衡案”中惨死的大小官员请愿正名的方太史。
……
“呼”,晚间,桌案前的人轻轻吹灭了油灯。
油灯熄灭,没有其他照明事物的房间立时便沉入黑暗之中。不过今夜月色皎洁,蒙蒙光晕自窗外洒落,勉强也能视物。
灯火已熄,方衡却仍在书桌前静坐。
虽然上清界有更多便捷通用的照明工具,但方衡还是习惯在夜间点一盏不需要灵力催发、仅有一豆星火的油灯。他有时会借着那一豆星火翻看书册,有时却只是干坐,干坐着注视着那灯盏里微弱跃动的苗火。
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中,方衡时常这般枯坐,他会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有时却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做。
不知过了多久,方衡才缓缓起身,朝床榻走去。今夜将要入梦进入白玉京,他必须早些休憩,毕竟已经与另外两位同僚约好,三人要在白玉京中相聚。
但许是心上坠了一些心事,越是想要入睡便越是难眠。方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日里,一丘长老的孙子商和突然向自己问起的事。
小男孩仰着头,虽然在人间已经是能在外游学的年纪了。但在方衡看来,那满脸稚气的模样,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我绝无质疑方大哥的意思,只是……方大哥,您为何会想成为奉剑者呢?”
是啊,为什么呢?方衡双手交握躺在床上,披散而下的长发宛如流水。他就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手,曾经枯木般苍老细瘦的手掌,如今被重新注入生机,变得苍劲有力。虽然蜷缩十指时那种无力的滞塞感仍然存在,但那跗骨的隐痛却已经消散无几。
方衡原是没准备成为奉剑者的。
离开天心派时,方衡便已经斩却了俗缘,他心知自己寿数已尽。他真的没打算寻求长生,当时会去登天梯,真的只是为了在人生的尽头一窥上清界的风景。
方衡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寿终正寝时得以重生。引气入体之后,方衡返老还童,除了斑白的两鬓,他与青年人时的自己并无区别。方衡茫然过,无措过,本以为到此为止的人生翻开了全新的、空白的篇章。他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没有父母的引导,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如果不知道该去哪,要做什么,不如便留下吧。”那时,一丘长老板着脸,对方衡发出了邀请,“我这里的小崽子烦人得紧。对了,你会给娃娃换溺布吗?”
方衡正如他说的,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可以学。更何况他在人间也带过学生,教过徒弟,养过不少流离失所的孤儿。已经辞别徒子徒孙的方衡除无极道门外也无处可去,于是他便留下来,给一丘长老打打下手。他想着,就这样在这人间清净地中暗度晚年也不错。反正他已经辞别了人世,于人间而言,他已经是个逝者。眼下这些平静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且过且珍惜。
方衡是这么想的,他很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但偶尔的偶尔,午夜梦回之际,他也会想起无数个人间的夜里,桌案上点燃的那盏油灯。
他不知道那盏油灯能照亮什么,或许它根本不能照亮蔼蔼夜色,甚至最终还是会被风吹灭的。但,方衡想,夜里有一盏灯,总归是好的。
方衡闭上双眼,沉下思绪。他没有告诉商和,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一丘长老邀他同去了。他所行之道以心观人,以眼鉴实,而他亲眼目睹了事件的全部。拂雪道君立言于众生,而对方衡来说,那些话有如拨云见日,晓见青空。
以文载道,以史载事;知行合一,不假外求。
——“那便是,我的道。”
……
方衡沉沉睡去,他的思绪浸泡在潮湿的梦里,有点咸涩的、熟悉的苦味。然后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从苦涩的水中捞起。
他的灵魂悠悠地朝着天空飞去,直到再次醒来,看见那片曾经震撼过他的星海,方衡才从入梦的恍惚中逐渐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打量着周围与他一般飘忽不定的人影,第一次入梦时,方衡还以为自己飘到了天外。白玉京的主人说了许多,方衡依旧把周遭的一切当做幻梦来看待。
星海的不远处便是巍峨宏伟的天上宫阙,但上一次入梦的方衡却没有踏入那人人都憧憬渴望的天庭,反而转身朝着星海的深处走去。他走着走着便从梦中苏醒,手上浮现的三叶金印也让他以为是沾染了别的什么东西。总而言之,方衡虽被白玉京选中,但却始终不曾踏入过白玉京。
如今,知道白玉京其实是拂雪道君修建的学府,方衡对白玉京才生出了几分兴趣。他淌着濯世池的池水迈开脚步,与他平日里行走时的力道一般无二,但梦中他的灵体却突然飘出了老远一段距离。如此了无凭依、踉踉跄跄地飘出一段路,方衡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灵体。他有些恍惚地舒展自己的十指,即便成功引气入体,他也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毫无负担、正常人都应有的体感。身体轻盈得近乎不实,这真的不是一个梦吗?
“喂,方衡——!你愣在那里做什么,我都看到你了!”方衡还在愣怔中,远处白玉京的城门口却突然有人朝他用力地挥手。方衡轻飘飘地走近,便看见云迟迟和半夏的身影伫立在濯世池的岸上,远眺着淌在星海中的他。
“你入梦也太晚了,我们等了好一会儿了。”半夏看着艰难涉水而来的方衡,嘀咕着抱怨了两句,“按照我们先前说好的,分开行动但是情报共享。迟迟是第一次来,我建议她去紫微垣看看,毕竟来白玉京总得先去太虚宫一趟。方衡你虽然有三叶金印但好像
也没去过哪里,需要我给你引路吗?”
“不用。”方衡踏上台阶,本想拧干衣上的积水,但离水而出时,看着自己微微透明的身体,方衡才有几分神魂入梦的实感,“我想随便走走看看。”
方衡其实也没有踏入过白玉京,他对太虚宫也有几分兴致,但还是决定先去看看人口数量最多的天市垣。
“行,那你顺着人潮往人多的地方去,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天市垣了。”半夏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决定好后便立刻行动起来,“我要去太微垣一趟,虽说掌教已经吩咐过了,但我们四处走动,还是要提前跟这里的管理者知会一声。白玉京的明月转为大日之时,我们便在城门口相聚,没问题吧?”
三人商谈好后便兵分三路,各自行动。方衡在城门口转悠了两圈,等到适应了灵体的行路方式后,他才顺着人流朝市中心走去。
这一路上,方衡都在认真观察着白玉京的建筑构造,这座天上宫阙很符合凡人对仙人居住地的美好想象。虽然不是白玉,但筑城的材料用的是方衡都叫不出来来历的灰白砖石。整座城都以这种砖石打造,一眼看过去倒真如白玉一般美轮美奂。
除此之外,方衡发现城中有许多让他倍感陌生的机关造物,譬如白玉城外悬在一颗巨木之上的“月亮”,依照一定规律往复飞行、照亮街道的机关“照夜清”,还有街道上铺陈的铁槽,看上去似乎是山民们用来拉动矿车的轨道……
白玉京的另一重特色,是街道上行走往来、表征非人的“原住民”。那些行走往来的灵体会绕开那些原住民,原住民也不在意。他们拿着图纸,扛着度量衡的工具,似乎在丈量街道的长宽,说着一些陌生但又深奥玄妙的词语。
“……工程进展也太慢了,都三个月了,轨道还没铺到西城去。”
“在修了,在修了,别催。还不是因为之前量的不够精准,轮子砌不进去,司造部那边要将轨道融了重铸,匠人们不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吗?”
“说起来,咱们这路也不跑马,为啥城主要叫它‘马路’呢?”
“城主也没说非得叫这个吧?你要叫‘车路’也不是不行。”
“……难听死了,就不能叫‘玉绶带’吗?”
方衡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对于方衡而言,白玉京中的一切都很新奇,即便是上清界他也不曾见过这些奇异的造物与陌生的风景。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些一边度量一边商讨的原住民走远之后,方衡继续朝着天市垣前进。因为是神魂入梦,所以走再久也不会感到疲惫。方衡想去天市垣看看是有原因的,因为市井之地往往最能体现一座城市的生机。走没两步,一辆陌生的铁皮壳子突然从方衡身边驶了出去,顺着路上铺陈的轨道,一路朝远方行去。
陌生的铁皮壳子在一处竖立的牌匾前停驻,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方衡有些恍惚的抬头,却见几位原住民背着包裹,满脸欢喜的从铁皮壳子上下来。
这、这莫非是用来载人的飞行法器?方衡想要凑近一观,一不小心却挤入了人潮里。等方衡回神时,他已经站在车门边上,身后还有不少原住民在排队。
“你是修学者啊,用三叶金印在这里刷一下就好了,一趟只需要一枚玉流光。”一位面容慈祥、半张脸却是木头纹路的老妪指了指一旁的罗盘。
方衡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队伍,有些犹豫地将手背上的三叶金印凑近。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响,罗盘上出现了一个数字,“四百九十九”。
“咦,客人,你是新来的啊。”一位手臂是狰狞的、足有半人高的影触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方衡的肩膀,笑嘻嘻地道,“第一次就敢搭乘月车的修学者很少见呢。来,咱们不挡路,去后面坐吧。”
“何以见得?”方衡被少年推到了车的后座,在一个视野极好的窗口旁坐下。
“因为那些修学者第一次见到我们这些原住民时都会大呼小叫的啊,而第一次来白玉京的修学者,三叶金印里会有五百枚玉流光。”少年敲了敲透明的车窗,车窗的材质也是陌生的,不似琉璃,却和琉璃一样通透漂亮,“欢迎你来到白玉京。”
方衡顺着车窗朝外面望去,又是一声铃响,车架开始行驶。从车上往后望去,车架行驶过的轨道竟泛起金灿灿的晖光,在黑夜中像玉作的绶带一样。
方衡收回视线,往前一望,车架却驶上高坡,正要往下行驶。远处,被树枝缠绕的月亮泼洒着暖黄色的月霜,伴随着悦耳的车铃,月车将他们带往远方。
自高处往下看时,方衡才发现,整座城池明灯如昼,不独一盏孤灯,将这无尽的夜彻底照亮。
第273章 【第14章】正道魁首方衡夜游天市垣……
宋从心平日里跟白玉京居民们的相处方式是这样的:
“夜间照明,路旁灯火,可彻夜燃之……”
“好的城主,您看这样可以吗?”
“修整长路,铺平铁轨,供车载运输……”
“好的城主,您看这样可以吗?”
宋从心看着用萤火石雕刻而成后加以机关蜻蜓翅翼的“路灯”以及与火车没有半点相似、仔细一看倒是很像尖头列车厢的“月车”,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虽说功能和自己提出的东西一般无二,但仔细想想,两者不说一模一样那也是南辕北辙。经历了几次类似的“事故”之后,宋从心彻底放弃插手苦刹之地的改造,只在一旁观望匠人与施工队的争吵,做一位安静守礼懂礼貌的“甲方”。
虽然先前宋从心也了解到苦刹之地因为缺少灵炁,居民们不得不另辟蹊径,以至于发展出了与神舟大陆截然不同的“无灵炁文明”。但眼见着苦刹文明逐步朝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类星际文明发展而去,宋从心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复杂。
当然,宋从心并没有想要将苦刹改造成跟自己前世一模一样,她时刻谨记着“文明由人创造”的道理,并不过分干涉文明自主发展的进程。她会加以引导,提出思考,却不会直白地告诉人们问题的答案。因此,与现世中的九州列宿筹划一样,苦刹之地的居民创造出来的东西也时常出乎宋从心的意料。
苦刹之地发展的文明,与神舟大陆的“灵炁文明”以及宋从心前世的“科技文明”都不一样。它是机关术与生命培育技术的结合,譬如四肢植物化的阮司工会将自己的附肢切下后另行培育,通过药液与其他方式的干涉令其生长成一种接近人体柔软度的材料,用来制作高黎的义肢;月车上用来封窗的“玻璃”也不是琉璃,而是地底光苔分泌出的一种粘性物质、淬火加以冶炼后形成的“光膜”;用以照明的萤火石其实是一种地兽的骸骨……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这些神奇中透着点魔性的造物,铭刻着苦刹子民过往的苦难与劫数。他们的文明是在漫长绝望的摸打滚爬中一点点探索出来的,只要不去深思这些东西的来历,好用还是非常好用的。宋从心很快便放弃了思考,只单纯提出自己的构想与预设,反正苦刹子民总能找到适合苦刹的方案,白玉京的建造就是以此作为基石。
宋从心都没有料到,苦刹会比神舟大陆先一步迈入科技时代。
白玉京建立在建木之上,环绕中央的人造日月而成,整体分为三垣四殿。其中,紫微垣与太虚殿建立在最高的地方。神奇的是,人造日月拥有一种类似潮汐的牵引之力,由阮司工率领建造而成的“司造科”根据引力规划了引动月车行进的“月轨”。在商讨铺设月轨的建材时,匠人们吵得不可开交,因为苦刹中没有兼顾美观与实用的材料。要在空中修造浮空轨道的想法太过大胆,但苦刹的子民们坚称要做就必须做到最好。
“司育科”的育种人们甚至放话要花十年的时间去培育一种兼具稳固与美观的生物材料,直到后知后觉想起什么的宋从心默默地从粟米珠中掏出了琉璃金羽光。
琉璃金羽光,曾经构筑了海底最美国度的龙骨血肉,本质是一种肉眼无法观测的虫,死去后尸体则会成为琉璃色的苔藓。它们能在海水、空气中生长,其根茎甚至能扎根在空中形成一种特殊的屏障,本身还自带繁衍与修复的效果。宋从心曾评价这种动植物为“可自愈的结界”,其色温润如琉璃,能担起万顷海水,完美符合苦刹居民们所想的兼具稳固与美观的特性,让匠人与育种人们如获至宝。
重溟城被炸毁之后,宋从心从海底带出的琉璃金羽光只剩少许。一部分作为礼物赠予了姬既望,另一部分则装在瓶中作为纪念。要不是工匠们因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宋从心还没那么快想起这个物件。好在事情最终完美解决,司育科的育种人将琉璃金羽光大量培育繁殖,司造科的匠人则将其作用在月轨的铺设之上。
琉璃金羽光当然不能凭空生长,因此匠人们会先铺设一条轨道,等琉璃金羽光生成后再将其拆掉。这样,一条受到重压会泛起金光、宛如玉绶带般的月轨就修成了。
一辆辆月车在月轨上高速行驶之时,穿梭月轨带起的金色光晕,远远望去如同环绕日月穿行的流星,其景堪称梦幻。
宋从心这样亲眼看着白玉京一点点修造起来的人完工时都看傻眼了,就更别提第一次来到白玉京的修学者了。
“哇!爹爹,俺们这是在天上吗?”
方衡乘坐着流星般的月车抵达天市垣,下车时还有些神情恍惚,回不过神来。他到站之时,一位扎着羊角辫的女童正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指着远处穿行不绝的月车,发出稚嫩兴奋的呼喊。方衡仰头,琉璃色的月轨铺设在濯世池中,月车穿行其间,便如同流星拖拽着灿金色的尾巴划过星海。
此时夜色已深,正是人潮汇聚之时,千辆月车绕城穿行,在白玉京周遭下了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在这浪漫而又震撼人心的天幕之下,那些呈现出魔化表征的原住民们都显得温和可爱。天市垣中,形形色色的修学者与体征古怪的原住民穿行往来。羊角辫的女童指着路过的一位狼人住民说了些什么,狼人回头,故作严肃地对她露出獠牙。女童愣了一下,狼人却反手掏出一朵漂亮的鲜花。女童攥着鲜花看着狼人走远,不一会儿就乐得手舞足蹈,拽着自己父亲的头发说能不能养会变出花的大狗狗啊?
那真的是奇异而又梦幻的景象,整座城池就像一首写给孩子的童谣。
当然,恐惧与歧视不可能完全消弭,但前来此地的修学者们无外乎是修士以及凡人。修士们见惯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灵,不会为此而大惊小怪;凡人则早已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仙人的山府”,不管这里发生的一切有多么光怪陆离,唯恐被仙人制裁的他们只能选择接纳。而在习惯了之后,这些表征古怪的原住民也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会哭会笑,能清晰平等地对话。除了心性更为强大坚韧以外,他们与普通人一般无二。
这里没有星空,白玉京的城主以点星之法为世人书就了一片星海;
这里没有日月,子民们便用自己的智慧与双手分化了白昼与黑夜。
这里颠覆了方衡对世俗的固有印象,白玉京中没有或贤明或昏庸的君主,没有或贫穷或富裕的百姓,没有清廉亦或是尸位素餐的高官。它没有方衡构想中的“君王贤明,百姓富庶”的一应条件,但它比人间任何一座城市都要昌盛繁华。
方衡放缓脚步,边走边看,他看得慢且仔细,却依旧忧虑自己错漏了什么。
天市垣的建筑与方衡最先抵达的太微垣不一样,太微垣与紫微垣的建筑都是吻合“白玉京”的白石建材,但天市垣的房舍却是让人倍感温暖的木质材料。
不……与其说是“木质”。方衡低头看着自己脚下所走的路,不顾形象地蹲下摸了摸。不远处的房屋与地面竟然是连在一起的,看不出任何衔接的痕迹。就仿佛……就仿佛这些屋舍建筑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天市垣就像一处长在建木上的集市,由虬结的枝桠拧和形成的房子。
天市垣的建筑不似紫微垣那般宏伟巍峨,也不似行政工造的太微垣那般密集紧凑,天市垣更像是居民的住所。
错落有致的精致树屋,每一间小屋的门口都有挂着灯笼的枝桠,种着方衡喊不出名字的花卉与灵植。树木不可能按照人的心意规规矩矩地生长,所以屋子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树屋数量一多,放眼望去也显得和谐美观,甚至还有几分不经雕琢的温馨感。
人潮熙攘,灯火如昼,方衡自月车站台步入市集,耳边便被各种吵吵嚷嚷的交谈声挤满。
“一百五十枚玉流光,老板你怎么不去抢?!八十枚,顶多这个价!不能再多了……”
“武功秘籍,武功秘籍!保管你成为绝世高手!”
“白虎监兵殿第十层组队越关有没有?缺一名医修一名法修,东华山心动期剑修带队,今晚就把无极道门三队压下去!”
“别挤啊!我先来的,小姐,我出这个价,这个价……”
“这是什么……乌梅横公鱼汤、火烧人面鱬、烟熏肥遗翅、酱卤毕眼球……虽、虽然巡卫说过吃不死,但仙人难道就吃这个?”
“你看的那是特产……之前有人嚷嚷白玉京作为仙城应该卖点与众不同的……喏,街头转角卖那家卖的吃食就美味多了。”
“灵石换玉流光,黄金换玉流光,比太微垣官方兑换价高,诚心交易,非诚勿扰啊!”
“天香锦衣阁上新啦!飞凤琉花簪,翠羽金麟靴,先到先得!”
“有人打架啊!快叫巡卫!”
“为什么天市垣的房子不外卖啊——!可恶,我户籍不能迁入白玉京吗?!”
很多很多声音,很吵很吵的市集,不同于凡间,不同于上界,但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方衡在街道上行走,他看见不少行人披着斗篷、戴着面具,这些斗篷面具的制式是一样的,上面都有白玉京的徽记。为了维护白玉京立场的绝对中立,外来者可以选择隐藏身份,杜绝被人探究现世的身份与秘密。没有身份暴露的负担,没有遭至祸患的危险,人们就可以无拘无束、不顾虑阶级之别地行走于此。这种隐晦而不显山露水的温柔,确实很符合那位道君的行事作风。
方衡沉默地观望着周遭的一切,心中却有一丝隐忧。白玉京初建,一些问题暂时还未显露,但时日渐长,人心又怎会如昨?
白玉京定然有管理民众的律法,但方衡在人间官场争斗中沉浮多年,他心知无论多完善的制度,都有卑劣小人敢于僭越。
道君对尘世的善与温柔,很可能会被有心之人反过来利用。
方衡正思索着可能出现的纰漏与对策之时,他的斜侧方,一道披着斗篷的清瘦身影突然挤开人群,撞到他的背上。
方衡眸光微凝,他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道,正想侧身让开一条路来。那突兀撞上来的人却突然拽住他的袖摆,大声道:“二叔,你别乱跑啊,我找你找了半天了!”
“?”方衡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个突然攀关系的陌生人,从声音与身高来看,对方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攥着他衣袂的手满是伤痕,他顺着少年来时的方向望去,便见几个同样披着斗篷的成年人站在巷角,似乎顾忌他的存在而不敢上来。
“二叔。”少年又喊了一声,嗓音清亮雀跃,手指却用力到骨节发白。
“嗯。”方衡收回视线,拍拍少年的手,语气温和道,“二叔在。”
第274章 【第15章】正道魁首日月升而众星随……
方衡将那莫名其妙撞上他的少年带走,那些人尤不死心,暗中跟踪了他们好一段路。
直到方衡随手用出一个术决,那些人才慌忙离去,彻底没入了巷子里。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想招惹修士。
方衡并没有立刻放松警惕,他就像一个首次带孩子进入白玉京的族叔一样,和少年走街串巷,时不时买点东西。半夏说过他们奉剑者在白玉京行走时的开支单笔一千以下不用上报,总额超过一万才需要上交文书,因此方衡并没有像大部分初次进入白玉京的修士一样扣扣索索,将钱用在刀尖上。而方衡走过半条街后,十分轻易地从商铺摊子上的货宝中估算出一千玉流光的购买力有多么惊人。一千玉流光能在天市垣中租一间树屋作为据点,能买下一件品质不错的玄阶法器。
这一路上,看似是方衡在引导少年,实际上是少年在给方衡讲解白玉京的一切。
“天市垣的货宝都是经过三叶金印鉴定售价的,不存在宰客的现象。至于私下交易,货主与买家可以自行商定,价格浮动不超过市场价三成就不会有问题。超出三成溢价、多人竞争的货品则需要经过唱卖,白玉京抽取最终成交价不到一成的税,同时保护买卖双方的情报信息。如果不采取唱卖的形式,多次以囤货、断货、贱卖、高卖等方式调控物价的不法商人将会被暂时剥夺交易权,需要经过太微垣‘司市科’的审查才可重新开业。”少年道。
方衡思忖,看样子白玉京并没有打算让商市大权旁落他人的打算,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在暗中管控,但至少暂时不会出现无良商贩哄抬物价的情况。
“站台月车是循环往复的,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会有一辆月车到站,行进速度很快,几乎可以去白玉京任何地方。不过,如果是赶时间的话,就必须提前估算月车到站的时间,因为月车是不等人的,靠站数十息后就会离站。”少年指着高处月车站台的方向说道,“所有月车
的终点都是位于紫微垣最高处的太虚宫,同时也是起点。太虚殿中可以学到一切你想要学习的知识,大部分书籍卷轴都是可供拓印外借的,只不过无法带出白玉京。还有一些书籍,则需要用玉流光进行兑换。”
“什么都能换吗?”方衡问道。
“目前来说,什么都能换。”少年语气冷静,不复先前伪装的轻快明朗,也看不出丝毫畏怯的神情,“上至仙门功法,下至草编技艺,只要你想要的,基本都能在太虚宫中找到。其涉猎范围之广,堪称海纳百川、无所不容。看得出来,白玉京镌刻在殿中的誓词并非无的放矢。”
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这是白玉京的誓词,一句无论是谁,初听之下都会深感狂妄的誓言。
“明白了。”方衡点点头,又看向天市垣中极其醒目的树屋,“天市垣的房子不对外出售?”
“对,只出租,不出售。因为大部分修学者只会在夜晚进入白玉京,而他们来白玉京是为了修学而不是为了居住。他们终究要返回现世,买一处并不能派上用场的房舍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当然,也有人意图用黄金换算成玉流光,在白玉京内购置一处住宅,但白玉京的玉流光兑换是有限制的。除了修士以外,租房的人也不多。你目前看到的树屋基本都是原住民的驻地,其中也有一些仙门弟子的驻点。修士白昼黑夜都在,但这般热闹通常只有晚上才有。”
方衡再次点头,少年或许不明白白玉京这么做的用意,方衡却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濯世池能够蕴养神魂,但凡人不吃不喝的情况下肉-体只能存活三天,所以魂魄不能长时间离体。修士倒是没有这个烦恼,毕竟他们平日里打坐闭关也是神游太虚。而凡人一旦肉身开始虚弱,便会被三叶金印强行带离白玉京。
白玉京终究只是学宫,若有人因为向往仙城而让平民百姓放弃了现世的生活,那无疑是本末倒置了。拂雪道君创立白玉京是为了让人们能够扎根现世,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与力量去改变神舟大陆。她希望人们不再向往世外桃源,而是在人间亲手建立属于自己的桃源。
少年显然混迹市井有一段时间了,他将天市垣的地区分化以及功能都探索得一清二楚。方衡将少年所说的一切一一记下,不得不说,有这少年作为向导,方衡着实省去了许多无用功夫。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之后会再次深入考察而不是偏听偏信。这是方衡曾经作为史官时留下的习惯,他深知言语与文字在传递的过程中会令事实偏离轨道,要对得起后世之人,他落笔的文字就决不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紫微垣除太虚宫外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殿,其中白虎监兵殿和青龙孟章殿是修士们最常去的地方。据说白虎监兵殿中能与天下各大强者交手,白虎殿共有八十一层塔楼,每登上一层塔楼便能获得丰富的报偿。因此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地登塔,天市垣中经常能听见他们招呼同伴的声音。”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去看街边英姿勃发、已经集结成队伍准备朝紫微垣进发的少年修士们,“不少凡人会在白虎监兵殿外徘徊,试图撞一撞仙缘。另外也有人间的武道宗师登塔,进度并未落后太多。”
“既然太虚宫也可换仙门功法,为何不去太虚宫?”
少年撩了撩眼皮,语气竟有几分古井无波的沧桑:“叔,仙缘之所以是‘缘’,就因为它可遇不可求。就算白玉京大公无私将仙书献出,但该看不懂还是看不懂。”
方才还一口一个“二叔”,嘴甜得像抹了蜜一样,现在变脸倒是快得很。不过方衡在人间也是听惯了别人喊“祖师爷”的人,因此也不觉得哪里奇怪。他环视周遭,并没有看向身旁的年轻人,口中却道:“那你一定不属于‘看不懂’的行列。”
少年脚步微顿,他偏头看了方衡一眼。
方衡眼光毒辣,虽然少年隐匿了身份,但他还是从少年先前躲避人群的步态中品出几分无极道门特有的清逸。这少年恐怕私底下修行了无极道门的功法,只是不知道他修炼到什么境界。太虚宫为了平衡各派功法的流传,无关民生的功法都需要以玉流光进行兑换。少年能在短短两年内换到无极道门的功法,只怕本身也并非泛泛之辈。
反正,绝对不是一个会被几名不轨之徒逼到需要向路人求救的无辜孩童就是了。
“……叔你怎么看出来的?”
方衡也抬了抬眼皮,语气无波无澜:“我有几个徒子徒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和你一样都喜欢扮猪吃老虎。不知道什么臭毛病,但我不惯着。”
“是韬光养晦,不是扮猪吃老虎。”少年嘀嘀咕咕,“叔看上去这么年轻,居然都有徒子徒孙了。”
“我是修士,你应该也知道。”方衡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我并非修士,你先前的举动会将我牵连进祸事里,你又当如何?”
“我会去找白玉京的巡卫。”少年冷静道,“进入白玉京的凡人为免麻烦找上门,基本都会隐匿自己的身份。只有位高权重以及身居世外的修士才无畏身份暴露,自如地在大街上行走。叔你看着就不像平民,望着街上修士时的目光也只是寻常,并没有上前套近乎或是别的什么。所以我推测你应当是修士,那些人就像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根本不敢招惹修士和巡卫。”
“你同样有一定道行,为何还要找上我。”
“因为我不想打草惊蛇。”少年倒是十分爽快,“我查探他们老巢的时候被他们的交易对象察觉到了不妥,那人估计也是一名修士。我跟踪这些人很久了,他们十分警惕,察觉到威胁后必定会立刻转移。在找到充足罪证之前,我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目的。”
方衡闻言,垂头看他:“你就不担心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少年讥讽地勾了勾唇角,“你这般风光霁月,怎会与蛇鼠之辈勾结?就算是也无所谓,闹大了,白玉京的人总要出面的。”
这个少年心性成熟,与其年龄大不相符。方衡思忖了片刻,决定还是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里毕竟是拂雪道君的道场,若真有贼子作祟,方衡身为无极道门弟子也总有彻查此事的责任。
“你跟我走一趟太微垣吧。”方衡一手摁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制住了少年欲偷摸离开的步子。
少年被方衡拎住了斗篷的帽子,沉默半晌:“……不要,我自己能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由不得你了,我就是白玉京的人。”方衡晃了晃少年的领子,“我叫方衡,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雪。”
这名字一听就是假名,但方衡并不介意。他提溜着少年朝着月车站台走去,和另外两位奉剑者约定聚合的时间快到了。林雪十分不情愿,但方衡拎他就像拎一只小鸡,他踉踉跄跄地登上月台,隔着车窗见万千星轨自后方倒去。万千星辰环绕明月而行,那场景无论见过多少次,都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许多年后,林雪依旧会想起这如梦似幻、命轨偏离的一夜,就像有人翻开了一本书,有人做了一个梦,有人无意间走入了罅隙的时空……命运的齿轮便相互砌合,轮轴开始转动。
林雪不信命,也不信气运这种东西。他见过潮起潮落,见过风云幻变,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奇迹,他坚信人渴求的一切终究要迈开步子追寻,命运须得凭借自己的力量握在手中。
——但这世间有白玉京。
日月升而众星随,白玉京升起的一轮日月,许多年后依旧牵引着无数星辰的航轨。
第275章 【第16章】正道魁首白玉京中暗潮生……
三名奉剑者候补在太微垣中集合时,另外两位都有些意外地注视着被方衡半拎在手上的少年人。两人不明白为何方衡去了一趟天市垣,转头还带个小孩回来当特产。关键是这孩子满身桀骜,看着也不像是自愿跟来的。
“这是什么?”半夏指着林雪,问道。
“路上遇到的孩子,他在天市垣中发现了一些事。”方衡言简意赅,两句话便解释了来龙去脉,“他叫林雪,看着是自学了一些我宗的心法。”
半夏闻言,顿时便不吭声了。没有师长指导便自学成才,这少年保不齐也是个修真奇才。半夏虽然能力出众,学习也刻苦,但因为她入道较晚,心思比较复杂,所以在道门心法修行上进境较慢。但好在她灵活变通,记性也强,她能熟记各种符箓阵法。以技巧弥补修为的不足,斗术上倒也不会落后于人。不过半夏也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道门欣赏的那类心性纯澈、悟性绝佳的好苗子。好在如今她已踏上修真大道,一步步打磨彻悟便是了。
半夏虽说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但在面对方衡和林雪这样能自行顿悟道门功法的奇才时,还是有些忍不住避其锋芒。
“既然如此,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详谈吧。”云迟迟提议道,“前面有家安静的茶室,可以开独立的包厢,设有隔音结界,很安全。”
太微垣虽不如天市垣那般繁华,但内里也是设有基础的民生设施的。太微垣中坐落着白玉京的八大司属,基本都是由苦刹住民们进行管理的。这些原住民心性坚韧、很能吃苦,但正是因为以往过惯了苦日子,原住民们十分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他们勤勤恳恳地劳作,亲手建立自己的家园,太微垣中也有提供给原住民的街市,只是不如天市垣那般种类多样,而是餐饭食水、茶室酒楼之类居多。
听云迟迟提议去茶室,林雪终于抬起头颅。太微垣并不禁止修学者的进出,但许多地方都需要出示三叶金印才能进入。林雪每次来这里都只能感受到热火朝天的工造氛围,比起天市垣的繁华与紫微垣的庄重,太微垣更多的是一种机关重地特有的肃穆。
八大司属维持着白玉京的运转,街上到处都能看见把手重地的巡卫。若说天市垣是商业区,那太微垣便是工业和行政区了。
也正是因此,鲜少有修学者在太微垣中散步,毕竟这个时代,民众对官兵的畏惧一时半刻间是难以消解的。
林雪被三人带进了太微垣街旁一间布置清雅的茶室,见云迟迟出示了三叶金印后,掌柜便恭敬又不失热情地将他们引入即便有钱也换不来的后堂包厢。林雪便知道这三人的来头不小,自己恐怕真的一不小心招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不过林雪没做亏心事,刹那的惊疑后便沉静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茶室中的摆设,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总算有了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方衡和云迟迟都不是话多的人,半夏便主动提起话茬,道:“你没来过太微垣的街市吗?”
“来过,不过从未在这里用过饭食。凡人在白玉京中无法进食,即便买了食物,也只能带回现世享用。修士倒是可以进食,但只是尝个味道,并不能饱腹。”林雪老老实实地交代道,“以前我攒钱是为了换取功法,每一枚玉流光都要用在刀尖上,所以不曾有旁地开支。”
“即便如此,白玉京现世也不过两年有余。你能在两年间赚够换取功法的玉流光并学有所成,也已经十分了不起了。”云迟迟轻叹。
这间茶室开在太微垣内,平日里便时常给八大司属的治理者们提供一个安静的商谈场所。茶水点心滋味都很不错,林雪也不跟几人客气,见三人动筷后便也尝了尝自己平日里舍不得买的茶点。修行膳食道的食修钻研出来的茶点让林雪大为惊艳,原来天市垣里那些看着就让人发毛的山海特产真的是用来坑外地人的。
林雪还在钻研点心的滋味时,方衡三人已经简单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情报信息。虽然行事作风大有不同,但为了完成道君的考校,三人决定在这一个月内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三人分别说出了自己对三堂垣的基本观察情报,听得一旁的林雪暗自心惊。根据三人的说法,他们也是初涉白玉京,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白玉京的内部运作摸得一清二楚,没有一定的眼界与政见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是否会对白玉京不利?林雪在心中暗自戒备。
“方道友说这位小友发现了一些问题,不知可否告知于我等?”情报交流完毕,云迟迟将目光转向林雪,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的来历,凭什么要告诉你们?”林雪不咸不淡地回道,“先前将方大叔牵连进去是我不对,我也用情报报答了他。谁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势力?私底下将白玉京摸索得这么清楚,万一你们要对白玉京不利怎么办?”
话虽这么说,但林雪挖茶点的小勺就不曾放下。云迟迟不禁轻笑,半夏更是故意吓唬他:“我们要都是坏人,你还在这里吃东西,不怕我们生吞了你?”
“有三叶金印在,受到伤害就会被逐出白玉京,同时司兵科会迅速前来镇压你们。”虽然看不清林雪的表情,但半夏莫名感觉到轻嘲的视线,“为了我一个路过的无名之辈就暴露狼子野心,几位聪明人向来不会做这等舍本逐末之事。”
这话说得在理,但半夏莫名觉得有些挑衅,也不知道方衡是从哪里捡来的小刺头,简直像只浑身长刺的白仙。
“先前我也告诉过你,我们是白玉京的人。”方衡突然开口,打断了半夏与林雪的针锋相对,“我等是奉命前来调查京中诸事。你这般聪慧,我等究竟是属于哪方势力的,相信你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方衡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林雪也知道不能继续插科打诨了。他之所以和半夏顶嘴,是因为不乐意半夏将自己当做孩童戏耍。他当然知道方衡所言非虚,毕竟他们能自由出入太微垣,那调侃他的女修还说了不少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太微垣机要,可见他们这一行人在白玉京是
拥有特殊权限的。
“先提前说好,我不想让白玉京的人掺和进来,而且我并无充足的证据。”林雪道,“而且严格来说,这件事与白玉京无关,是凡间皇朝的人祸。白玉京没有必要为这件事劳心劳力,凡人的事凡人自己解决,我就是在调查此事。”
林雪这说法,让云迟迟有些奇道:“你似乎很担心他人对白玉京不利。”
“不然呢?”林雪语气有些冷沉的烦躁,似是对某事感到烦心,“虽然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但事实就是!白玉京无偿给许多平民提供了学习的机会,让许多落入尘埃中的人也有独善其身的底气。但总有人贪心不足蛇吞象,万一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仙人对凡人感到失望,彻底封锁了白玉京怎么办?必须要在白玉京发现之前清理门户。”
林雪满心郁闷,忍不住猛灌了一口茶水。坐在他对面的云迟迟和半夏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略带笑意的眼神。
拂雪道君设白玉京,立太虚宫,授业于民。道门皆知魁首此乃大义之举,不求回报亦无惧非议。但世人若将道君的善行视作理所当然,难免会让人感到意难平。
云迟迟这样自幼便在无极道门长大、本就与掌教荣辱与共的弟子自不必说,半夏更是仰慕拂雪道君久矣。知道人间有林雪这样的后生,两人都不禁生出几分感慨之意。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多说什么。”云迟迟微微一笑,她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物件,放在桌面上朝林雪推去,“此物,小友应当认识的吧?”
林雪垂眸一看,那是一枚刻着水纹剑徽的铭牌。林雪对这个徽记并不陌生,因为他不止一次在白虎监兵殿前见过这个徽记。
“……原来是正道第一仙门。”林雪语气有些发闷,暗叹自己走运又不走运,满大街的修士,怎么就正好抓住了无极道门的人。
“现在,能告诉我们天市垣中发生了什么吗?”云迟迟温和地问道。
林雪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选择将事情娓娓道来。
事情的起因经过倒也不难理解,林雪为了赚取换购心法的玉流光,最初是以经营情报网发家的。他是最先进入白玉京的那一批人,在其他修学者还懵懵懂懂地探索白玉京时,林雪已经推断出白玉京日后的盛况,并乘风起势,白手起家。
林雪初入白玉京时便大着胆子与本地居民进行了交谈,从本地居民口中得知了不少白玉京的情报。他发现原住民对外来者的态度都很和善,但外来者却因为畏惧本地居民的外表而不敢上前攀谈。于是林雪从本地居民的口中获知白玉京的情报,再以向导的方式整理出售给了初次进入白玉京的外来者,从中赚取一部分情报费用,薄利多销。
修学者初次进入白玉京的人都拥有五百枚玉流光,大家对于这种陌生货币的购买力没有确切的认知。为了尽快熟悉“仙城”,初次来到白玉京的人都乐意用白来的钱买一份详尽的情报。靠着胆大心细,林雪吃了最初一部分的红利。起势之后,林雪雇佣了一些人替自己充当向导,自己则从中赚取抽成或协商一次性买断。
等到后来人们发现可以从本地居民口中得知白玉京的情报时,林雪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在天市垣租了三间商铺,开始经营另外的生意了。他发现天市垣中不少居民都擅长育种,灵植种类繁多,外来者可能会对这些灵植感兴趣。所以在和原住民协商后,他又帮原住民们做起了贩卖灵植的生意。考虑到一些灵植在人间难以饲育或是可能会破坏生态环境,所以林雪拜托原住民帮忙培育一些漂亮美丽的、美容养颜的、改善土地或有微弱聚灵功能的花种,专门卖给人间想长生但不愿清修的有钱人……
“……”半夏听了一半林雪的起家经过,忍不住腹诽道,“怎么说呢,你小子也真是个人才。聚灵法阵不过五十玉流光,你这灵植美则美矣,但聚灵效果还不如一张符箓。这样都敢卖一百玉流光一株,司市科怎么还没把你叉出去呢?”
“我走的是唱卖形式,而且有老实交税的。”林雪不承认自己面厚心黑,愿打愿挨,更何况原住民培育灵植还费了不少汗水,劳苦费总是要的,“京城中的牡丹魁首千金一株,我这世外来的灵植又漂亮又对人有好处,卖贵点怎么了?你卖得便宜人家还不乐意买,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种子却被人说便宜没好货。我店里的花匠是个才从冰棺里出来不到三岁的孩子,可听不得这种话。”
林雪这话说得也不算错,虽然苦刹居民人均五百多岁,但冰棺会消去沉眠者的记忆,从冰棺中苏醒也和重生差不多。
“创造聚灵法阵的人也很辛苦,绘制聚灵法阵也很辛苦。”符阵双修的半夏很是怨念道。
“物以稀为贵,姐姐。”林雪语气平稳,喊着这样的称谓也半点不觉得害臊,“灵花很难养活,所以卖贵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对啊,很难养活。所以养死了没法分株,可不得再当回头客。”
也不知道半夏和林雪是不是相性不合,两人说不到两句话就要互相顶嘴。云迟迟连忙将话题拉回,继续道:“然后呢?你比其他人更早与本地居民搭上了线,这是好事。既然曾经经营过情报网,你市井街头的情报也应当比他人通达。你发现了什么?”
云迟迟很能把握重点,林雪的斗篷上下一点,道:“我确实没有放弃过往的营生,所以我发现了白玉京中出现了一批奇怪的人。”
“奇怪?”半夏往嘴里丢了一颗香瓜子,苦刹的原住民长得多奇形怪状的都有,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让林雪感到“奇怪”?
“嗯,奇怪的人。这些人都是平头老百姓,进入白玉京后既不花钱,也不想办法赚取玉流光。他们会在太虚宫换一些草编啊刺绣啊之类的民生技艺,初始金分毫不用。等到三个月后,这些人就会彻底消失,不见踪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奇怪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每隔三个月便成倍增长……”
在座之人无一不是人精,立刻便明白了林雪的言下之意。
“你是说……外界有人掌控了普通平民,授予他们三叶金印,让他们进入白玉京中修习。待三个月后,虚叶转成实叶,能再次授予他人金印时,这些人便会销声匿迹?”云迟迟沉吟,神情也不由得变得冷峻。若林雪所言非虚,这恐怕确实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白玉京对内的政策十分完善,但对方若是利用平民从外部钻白玉京的空子……恐怕白玉京也会陷入困境。”林雪缓缓道,“这些平民并未触犯白玉京的规矩,他们也有正常地修学研习。白玉京无法以‘怠惰’为由将其驱逐出去,更无法封除他们授印的资格。”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更多虚叶的名额?”云迟迟一时难解。
半夏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她垂了垂眸,冷声道:“……恐怕是为了那五百玉流光吧。”
云迟迟微微一怔。
云迟迟在上清界长大,一时没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方衡却和半夏一样,几乎是林雪话语出口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其中险恶的用意:“对于一些人而言,平民百姓能卖出五百玉流光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围困一处村庄,扣押下村里的孩童,大人们受到掣肘,自然只能听命行事。没有孩子的便扣押配偶,没有配偶的便扣押老人,什么都没有的……喂下毒药也能乖乖听话。”
云迟迟瞠大了眼眸,她喃喃道:“……何至于此?”
“那可是整整五百玉流光。”林雪摇了摇头,“凡间欠收的灾荒年间,一名少壮男子作菜人贩卖也不过斤价六文,整卖还不值一斗米。但在白玉京呢?五百玉流光能买五朵漂亮的灵植,能买一件不错的护身法器,甚至能换来仙家符箓与法阵……虽说粮食不允许大范围收卖,但让田地丰产的灵药却是可以贩卖的。毫不客气
地说,控制一个村寨,将所有人换成玉流光,哪怕是地主都能在三个月内拉起一支足以造反的军队来。”
“白玉京授业于民的慈悲反而成了他们残害百姓、趋名逐利的尖刃。”半夏讽刺一笑,“无怪乎你会觉得难以启齿。”
半夏都不敢想象,这件事若是让掌教知道了,她心里究竟有多么失望。这才不过短短两年,短短两年……
有些人想让百姓站起,有些人却总想着让他们重新跪下。
云迟迟和半夏的面色都有些不好,方衡却淡然道:“你说,造反的军队。也就是说,你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吧?”
“……是的。”林雪睨了方衡一眼,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了,继续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或许,你们应该知道大成国目前陷于战乱,各地皆有民兵起义之事?”
林雪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其实不报多少希望的。毕竟人间战乱常年不休,上清界修士向来漠不关心,毕竟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方外之士插手不得。再则修士们一个闭关就可能是一个皇朝的权位更迭,真这么在意人间事,只怕是闭关都不得安宁。上清界中唯一会在乎人世更迭的恐怕只有清汉了,只不过清汉也倾向于见证与记录。与其说清汉在乎皇朝更迭,倒不如说清汉在乎的是神舟大陆的历史。
但让林雪感到意外的是,自己不过是随口一提,眼前三人却露出了然的神情。
“大成国,那就是胥州,云州西南方向。没记错的话,那边应该是张家管辖的地盘。”
“张家老祖隐世已久,年轻一代中暂时还未出现足以接替张家老祖席位的大能修士。人间战乱,张家是不会插手的。”
“张家于上届天景雅集中和我宗建交,九州列宿筹划也有所参与。”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接话,不消一刻便分析清楚了胥州大成国的战况,推断出各方势力对战乱的态度。三人对大成国的了解之深令林雪略感惊诧,他没想到上清界的消息网竟然已经通达到这等地步,那名叫“半夏”的女修甚至能随口说出大成国皇室的陈年密辛以及各方起义军领袖的名字。
“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林雪有些狐疑,大成国虽也不算小国,但绝对没强大到会引来第一仙宗瞩目的地步。
“因为我宗有地脉网和通讯令牌。”半夏从粟米珠中掏出一枚卷轴展开,朝林雪勾了勾手指,“你过来看看,是大成国哪里的起义军?”
林雪探头望去,却见那卷轴上竟绘制着胥州的地图,随着女子的手指滑动,那地图居然还逐渐放大,变得更加详细。林雪不知道何为地脉网与通讯令牌,但他隐隐感到一丝不能细品的悚然。卷轴上地图精细到山川湖海,甚至连隐藏在深山老林中的村寨都有所标注,别说别人了,林雪估计连大成皇室都没有如此详尽的地图。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一张详尽无比的地图在战事上会起到什么作用。林雪还不至于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具体方位。”林雪沉默半晌,这才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大概是在这个位置。”
“北成吗?我看看。”女子手指一划,卷轴上的光影便二次幻化,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林雪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关键字眼,这次显现在卷轴上的似乎是大成国相关的要事记载,其中便包括势力规划的所属范围。
“原来是吕川军。”
大成国吕川军,因在大成国吕川一代起义,故有此名。根据地脉网上的情报来看,吕川军领袖洪家原本只是乡绅地主。大成国越王叛乱、成林党乱政之时,洪家仗着手里有一批粮食兵马,招安了一群山匪,以“吕川军”之名起义。大成国割据的各方势力里,吕川军最为弱势,难成气候,因此也不被其他争霸天下的势力放在眼里。
但在这短短半年之间,吕川军的势力突飞猛进,逐渐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原先在大成国京都附近打生打死的保皇党、越王党以及成林党都不得不分出一些目光给这群山匪。民间起义的势头也隐隐有向吕川军拢合偏移的趋势,民间传闻,吕川军有仙神相助,洪家乃天命之主。
这种“某某是天命之主”的言论基本都是舆论造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到能听得人耳朵起茧的地步。但如今结合林雪的说辞,却让人不禁慎重了起来。万一吕川军真的利用白玉京为自己造势,甚至将从白玉京换取的资源用作军用,这事便不能善了。
“林雪,你还知道多少?”半夏敲了敲桌案,“全部交代了吧。”
上清界的势力网超出了林雪的想象,他心态有所转变,便也一五一十地交代道:“我之所以发现不对,是因为洪家在一次吞并战中传出‘引动天雷,降下神罚’的传闻,洪家也借此拿下了鹤林城。要知道洪家原是地主乡绅,与上界并无牵扯,而上界在法器符箓的流通方面向来严格。除非官家出示行天令,各宗才会施以援手,而这类符箓阵法也多用于处理魔患,不可用于战争。我起了疑心,便暗中开始调查……”
林雪最先发现不妥,是因为他在白玉京内认出了一位山民。阿山爷为人仗义,平日里会挑山货进城贩卖。阿山爷家庭原也完满,但老伴逝世后,女婿充兵而死,女儿染病而亡,一家五口人最后只剩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外孙与之相依为命。阿山爷对小外孙宝贝得紧,进京做生意都会特意用个竹筐将外孙背上,一路哼着摇篮曲。
但某天,阿山爷不再进城,他家里又没有旁地营生。林雪心生疑窦,却不想再次遇见他,却是在白玉京里。
“我私底下接触了阿山爷,他哭着告诉我,外城村已经被洪家控制。他的外孙儿也落在那群山匪的手上,村民们必须听命行事。”林雪说到这里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忍不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吕川军命他们进入白玉京,三个月后再将虚叶传授给他人。货物交易不可过度溢价,但玉流光却可以自愿赠予。这些村民们在白玉京待三个月后便会将手中所有的玉流光移交给将士。阿山爷说,离开白玉京的人多是被看管了起来,或是劳作到死或是就地被杀,吕川军不允许秘密流传出去。”
“砰”的一声,半夏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她脸色铁青,美眸带煞,显然已是怒极。
“这些该死的虫豸。”半夏气得浑身发抖,险些没把后槽牙咬碎。道君慈悲,施恩于民,这竟然还施出罪业与祸患来了?
“你若所言非虚,我等应当立即上报司政科。”云迟迟果断道。此等伤天害命之举,拖延一时半刻都会有无辜百姓凄惨死去。
然而,云迟迟话音刚落,两声“不可”便同时响起。半夏与林雪皆是摇头,两人分别提出了异议:“这并非魔患也并非外道,灭了吕川军,还会有黄川军、山川军、河川军再次冒头。而且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定然还准备了胡搅蛮缠的后手,白玉京作为行天下中正之道的学府,不能被牵扯进这种纠斗里。”
半夏则忿忿道:“哪里就值得……那位费心了?!一群乌合之众,我们自己解决便是了!递交上去脏了那位的耳目,害她百忙中费心,这群腌脏货也配?!”
云迟迟也反应过来,白玉京和无极道门不同,白玉京并无庇佑九州的职责所在。为了维持绝对中立的立场,白玉京最好不要过问外界之事。如果以白玉京的名义大动干戈,日后白玉京城内的氛围定然不会像如今这般自由,恐怕有违道君的初衷。
“抱歉,是我想左了。”云迟迟揉了揉太阳穴,尽量将“白玉京城主”的身份与无极道门掌门分割开来。
“咄”的一声,一直不曾发言的方衡放下了茶盏,抬头道:“半夏说得对,此事我们可以自行解决。”
云迟迟想了想,道:“掌教在这等关头授予我们探访白玉京的重任,恐怕也是发现了城中有暗潮汹涌。确实
如林雪所言,这件事闹大了不好,甚至可能会影响白玉京的声名。最好的办法是我们私底下解决此事,并且给这些贼子一个深刻的教训,让后来者不敢再犯。”
问题是,应该怎么做呢?
四人围坐在茶桌旁沉吟,直到残茶已冷,半夏和林雪才突然道:“我有一个主意。”
两人分明合不来,这时候倒是默契。异口同声之后,两人彼此一瞪,又是同时开口:
“不如暗度陈仓!”
“不如釜底抽薪!”
第276章 【第17章】正道魁首釜底抽薪戏中计……
次日夜,白玉京。
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迈着沉重的步伐,步履艰难地走上通往巍峨宫殿的台阶。映入眼前的景色依旧瑰丽绝伦、美轮美奂,但一手死死捂着腹部的女孩却无心观赏。
女孩已经整整两天粒米未进,两天前也只进了一些米糠熬成的稀薄粥水,根本无法饱腹。为了避免村民逃跑反抗,吕川军并没有给辛家村的村民们足量的食物。他们自己大快朵颐,却不肯放村民们外出觅食,只把他们当做人牲一样圈养着。女孩克制不住地吞咽唾沫,眼前的景色也倒影重重。人在清醒时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胃部酸腐的烧灼,以至于那种痛苦在不知不觉间沁入了灵魂,即便入梦也无法解脱。
苦丁,辛家村中唯一的大夫柴胡的孙女,大字不识一个的山民中为数不多能识字的人。两个月前,苦丁抽中了诡签,为了卧病在床的爷爷,她接受了王堂主的“天命授印”。王堂主告诉村民,持有“天命授印”之人将进入洪圣君的洞天福地。圣君慈悲,允他们在太虚宫中择捡一门手艺进行学习,不过三个月后,他们必须将除了手艺以外的东西归还给圣君。
村民们懵懵懂懂,听信了王堂主蛊惑人心的言语;他们诚惶诚恐,亲眼见过白玉京的宏伟壮丽之后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但或许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年幼但早熟的苦丁不信。她虽沉默寡言,但还在襁褓里时便随着爷爷四处行医。白玉京的景色雄奇壮丽,往来其中的人们虽然形色各异,但要论风采气度都远非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洪圣君”可比。
苦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洪圣君若真有这般天大的能耐,又何必在他们村里作威作福,甚至连米粮都发不出来?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苦丁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印记,接受了“天命授印”的人,每隔十天可以见一眼自己的亲人。望闻问切是苦丁从小就在学的,虽然只是粗略一瞥,但也能看出爷爷眉宇间萦绕的病气不散。那群该死的山匪根本没有给爷爷诊治问药,看她年纪小故意敷衍她罢了。
可恨,实在可恨。苦丁咬紧后槽牙,费劲地挪动沉重的脚步迈上最后一节通天的台阶。她年纪太小,人言轻微,村民们又都被扣押了至亲之人,甚至有不少人相信了吕川军的谎言。她若冒然劝诫,只怕会引起众人的惶恐,更甚者村民们还会为了不触怒“圣君”而将她揭发出去。
苦丁尝试过挣扎,但哪怕他们进入了白玉京了,王堂主等人依旧会跟在他们身边,监视他们是否和他人接触、交谈。不久前阿山叔被人缠上搭了几句话,回去便遭了一顿毒打。他们只被允许出入太虚宫借书而不允许去其他地方,苦丁根本找不到其他求救的方法。
而且……求救难道有用吗?高高在上的仙人,真的会在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死活吗?
苦丁沉默地走至太虚宫门前,她看见几名和她同样入梦的辛家村村民的身影。身披斗篷的王堂主们跟在他们身侧,如梦魇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进入白玉京后,村民们都要装作彼此不认识的样子,苦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防备着什么。
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麻木,苦丁头脑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改变眼下困境的法子。
就在这时,苦丁在威严肃穆的太虚宫前,听见了一声格格不入的吆喝。
“道门讲坛仪师有偿试课,旁听一节课可得两枚玉流光,深研者一节课五枚玉流光,提供独道见解者还能获取更多玉流光!”
“试行讲学,不仅不要钱,甚至还倒贴钱!不限制门槛,男女老少皆可!考校优异者还有额外礼金相赠,心动不如行动啊!”
“……你个混不吝的,有你这么喊话的吗?!”
“欸,你不懂做生意,这样喊才能吸引到人。你咬文嚼字的谁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苦丁抬头望去,便见人来人往的太虚宫门旁侧竟竖起了一面招幡,上书“有偿试学,不限门槛”。一个披着头蓬的少年挥着招幡,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单手叉腰、怒目圆睁,但即便是这般情态,她依旧是苦丁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两人吵吵闹闹,却刻意压低着嗓音,将声音控制在能吸引旁人注意力却不会招致反感的程度上。
而且,他们泄露出来的一言半语,也足够令人心动了。
苦丁还站在原地不动,周遭已经有不少人围了上去,询问他们究竟何为“有偿试学”。那女子衣着华贵,神色高傲,看着就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但那蒙面的少年却十分热情地向周围人介绍着“有偿试学”,简而言之,和太虚宫需要付出玉流光才能学到知识不同,有偿试学是讲师出钱找学生来听课。
“天底下怎会有这种好事?老师讲课,还要倒过来给学生付钱?”旁地人奇道。
少年看不见容颜,但声音都透着一股轻快感:“哎呀,并非如此。我们讲师虽然德高望重、道行深远,但是讲学跟参悟却是两回事。讲师想要泽被众生、福泽大众,但是自身道行高又不代表讲学讲得好对吧?讲师担忧自己的讲学太过晦涩难懂,以致曲高和寡,所以在正式开坛讲学之前要招一批学生私底下试行一下讲学的内容。若门外汉都能听得懂,那届时开坛讲学自然不会出现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这也是以人为镜、根除谬误的正心之举嘛!”
旁地人闻言面面相觑,神色越发惊奇。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讲学,要知道这个时代只有学生上赶着恳求老师讲课、没有老师反过来求着学生听课的道理。学生听不懂那就是悟性不足,还从未听说过有师长担忧自己讲学晦涩难懂,以至于要提前找人试课的事情。这师长……虽有慈心,但对学生未免也太过溺爱了。
“但这也不必要花钱找人吧,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该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旁门左道……”有人心怀疑虑,当场提出了质疑。
热情的少年笑而不语,一旁的少女却美目一瞪,语气傲慢道:“我们讲师的襟怀岂是谁人都懂的?这笔钱对你们来说是大数目,对我们讲师来说不过是随手洒下的雨露!届时讲师可是要在上界开坛讲学的,这点付出算得了什么?你们若是怀疑便请随意,反正我们只招凡人,不招修士!”
原本只是好奇试探一下的散修闻言不干了,他语气不满道:“为什么只招凡人不招修士?你们讲师泽被苍生还将修士排挤在外不成。”
“因为正式开坛讲学是在上界啊。”少年笑盈盈地插话道,“我们要招的就是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正式开坛讲学才是面对修士的。万一讲师还没理清思绪,讲学内容却被人断章取义地流传出去那多不好啊?所以试学之前要先缔结契约,试课的学生不能以任何方式透露讲师的教学。”
少年提到契约,周遭兴致勃勃的修士们顿时便打起了退堂鼓。重视因果的修士们对契约之类的东西都十分防备,毕竟这些涉及言语的契约可能一不小心就着了别人的道。不过一点蝇头小利,不值得为此搭上自己。
散修们不感兴趣,有人却很感兴趣。一节课两枚玉流光,听上去这课还不是短期便会结束的,也就是说,这意味着之后源源不断的收益。
几名站在一旁的斗篷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儿,便有一人朝这方向走了过来。
“请问……阁下准备招多少人?”
同样藏在斗篷下的少年微微一笑,他心想,鱼儿上钩了。
“目前不限人数,第一批招满人后隔段时间还会招第二批。毕竟讲学深奥,不是谁都能听懂的。直到讲师满意为止,我们都会一直招下去。”
……
三天前,白玉京太微垣。
“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吕川军继续对已经失去‘价值’的镇民痛下杀手。”
方衡翻阅着众人联手整理的情报,在繁杂的思路中理出了一条明路:“三叶金印的分化延伸是需要时限的,每隔三月便会成倍增长。但我推测,吕川军为了确保军队能够掌控住平民,人数应该会被控制在一定范畴之内。这意味着已经失去价值的镇民会被杀害,当务之急的是阻止三叶金印的分化,以及保住这些镇民的性命。”
“这个交给我吧。”半夏挥手道,“我知道这些贼子都在想些什么。豺狼虎豹不可驯服,但让他们暂时低头却很容易。在他们眼里看来,镇民没有价值,那赋予他们价值便是了。只要这些镇民除了初始金以及两片虚叶以外还能产生额外的收入,就能暂时遏制他们的恶行。”
“确实。比起寻找新人再等待三个月,让已经拥有实叶的旧人再次派上用场肯定是更加划算。”云迟迟思忖着,很快便查漏补缺地提出了几项异议,“村民中或许有被收买负责督促他人的内鬼,我们必须注意这一点;要将平民与吕川军隔绝开来,就必须提一个让得利者无法接受的限制;不能打草惊蛇引起对方的警惕,我们的计划就必须荒唐到让对方觉得没有丝毫可行性,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我有一个主意。”林雪思考片刻,便将“有偿试学”的点子阐述给众人听。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云迟迟略作沉吟,“但要如何区分吕川军和受困的良民?以及如何让对方放心将平民交给我们进行授课?这也是个问题。”
“交给我吧。”半夏再次挺身而出,以此证明自己“什么都会”所言非虚,“到时候我来讲学,能受得住我一连串为难挑刺阴阳怪气的,肯定都是被迫来参加讲习的。但凡稍微要点脸面的,保准上不到两节课就得自己退出去。”
众人:“……”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将自己的尖酸刻薄描绘得这么理直气壮。”林雪腹诽了一句,半夏动怒前又立刻转移话题道,“那些人并不将平民百姓视作同胞,他们打从心里瞧不起平民。只要我们故弄玄虚地扯一套晦涩难懂的道学理念,他们不会想到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能听懂这些。”
“我来吧。”方衡放下茶盏,将双手收进了广袖里,“他们若是有异议,就让我和他们谈。”
“那我负责招人以及登记名册。”林雪将文宗轻轻往前一推,“好,那么第一步,釜底抽薪,就这么定了。”
“讲学的内容还没决定。”云迟迟抿了一口茶水。
“我来,我来。”半夏再次举手,“要论御下之术,他们那点残暴粗浅的手段还不够我看的,只懂一昧压制算得了什么?我以前训的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你把人交给我一个月……不,半个月就够了!我保准他们指哪打哪,脱胎换骨。”
“我们是去救人的,不是真要造反的。”云迟迟无奈道,“你打算教什么?”
半夏想了想,道:“也没什么,釜底抽薪不过是把那些高位者的脸皮撕下来扯一扯,教他们一些为人处世之道,比如腹内藏奸,尔虞我诈?”
“好的,你这讲习确实要缔结契约堵一堵嘴。”林雪给半夏的空杯倒满了茶水,“讲师,给你福泽众生的道义取个名字?”
“……不是我的道义,我先前在太虚宫有拿到类似的书册。我想想,叫什么名来着?”半夏露出费解的神色,“好像是叫……《厚黑学》吧?”
第277章 【第18章】正道魁首先敬罗衣后敬人……
苦丁被王堂主安排进了那位神秘的道门讲师的有偿试学里,像拉一批牲畜一样拉到了那傲慢的女修面前。
“这一个个的,精气神这么差劲。我们讲师确实是有教无类,但这副德行还听得进讲学不成?”女修颐指气使,气焰嚣张地数落着,“能进入白玉京的,怎么着都不能是心气全无的废物啊?你们怎么回事,别给我滥竽充数!”
“哪能啊,他们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心甘情愿要听讲师指点的。”王堂主连连陪笑,语气难掩谄媚。若是换一个人对王堂主这样说话,王堂主即便不恼羞成怒恐怕也要心生怨气。但眼前的女修衣着华贵,身上佩饰湛然有光,显然都是位阶不低的灵宝法器。对方虽然矜骄傲慢,但有眼色的王堂主也能看出对方出身不凡,只看她毫不心疼甩出大笔玉流光的架势,没准是上界中颇有地位的名门弟子。
王堂主第一批带来的人只有十名,是为了试试水的。他奉承了半夏两句,转头便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苦丁抓了过来,指着道:“别看这孩子年纪小,但却知书达理,颇有见识。只是这孩子身世可怜,人间又闹了灾荒,走投无路之下才求到我这儿。仙师若是能收下他们,也算是功德一件。”
王堂主自认自己这话说得漂亮,可惜眼前的女修是个油盐不进的。她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阿谀奉承,听了这话也只是抬起眼皮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那不怒自威的威势让王堂主不由得头皮一紧,态度越发小心谨慎。
“行了,我也不想计较这些人的来历,反正能向我师尊交差便是了。”女修意兴阑珊,将名单向后一扬,“阿迟,给他们上个言契。”
王堂主正估量着这女修的身份来历,谁知对方一声令下,他从未注意到的暗处里却突然走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披着斗篷,戴着面具,接过名单后便来到村民们面前。她手掐术决,点点星辉便在她指尖凝聚。这一手施咒术法并不繁杂,但此人做来却有一种娴熟流畅的美感。莫说王堂主看得眼前一亮,就连死气沉沉的村民们眼里都亮起了光。
名唤“阿迟”的修士将凝聚着金光的食指往苦丁额头上一点,其眉心便烙印上了一个浅浅的金印。苦丁只觉得额头一烫,半晌,眼前人退开半步,道:“可以了。”
王堂主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旁观修士施咒,即便戴着面具也难掩他面上的贪婪之情。阿迟推了推苦丁,道:“试一试,说你要参加白玉京讲师的试学。”
苦丁张了张嘴,试图重复阿迟的话语。但她屡次开口都没能发出声音,还想强行说下去,就忍不住痛苦地捂住了脖颈。阿迟见状,转头又递来纸笔,苦丁拿着笔,却只写下一堆凌乱不成字句的墨迹。这神奇的一幕,看得王堂主是啧啧称奇。
“仙师,这是——”王堂主还想探问一二,看看能不能将这咒术学到手。若是可以,他们就能控制一大批“忠心耿耿”的死士,甚至能用来对付自己的政敌……
谁知,王堂主话还没出口,那傲慢的女修却突然动怒道:“做什么心慈手软,这种不痛不痒的禁言咒有什么用?这世间多的是不要命的人!要签言契就应该签那种泄露情报便五雷轰顶、让探究者和泄密者同死的咒术!反正违背契约者死不足惜!”
王堂主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便咯噔了一下。好在那名为“阿迟”的女修并不畏惧,她继续为下一名村民施咒,一边平静地提醒道:“您多少收敛着些,小姐。尊上希望您能好好打磨打磨心性,若您不思悔改,下次便不是被罚来做这些杂活了。”
女修有些恼羞成怒,王堂主却在心中暗松了一口气。阿迟的话语打消了王堂主的一些疑虑,同时也抹除了王堂主想要向仙师偷学一二咒术的念想。他原本确实有让村民们一五一十汇报授课内容的打算,反正要承受违背契约代价的人也不是他。听了阿迟一番话,王堂主还是觉得肥肉虽香,但还是命更重要。
而且跟他料想的一样,这衣着华贵的女修果真出身不凡,只是因为犯了错才被师长罚来做招人这点小事。他万万不能得罪她。
“才十人,还得继续招。”女修神色不耐,摆摆手示意王堂主可以滚了。
她态度如此轻慢,王堂主反而放下了心来。他们不怕合作对象是穷凶恶极之辈,就怕对方是个多管闲事的正人君子。想到女修出手阔绰又不耐烦做招人的杂活,若能为她行个方便,或许有更大的利益可图。要知道进入白玉京这么久了,那些愿意和他们进行交易的修士全都隐姓埋名,不肯透露自己的行踪,一副怕沾上事的模样。
王堂主还记得有一次,他暗示贩卖他们符箓的修士可以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谁料对方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们哪里来的这么大一笔钱,你们自己心里知晓。一次性过的买卖不问因果,但在此地撒野,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因为这话,王堂主心中委实忐忑了好一阵子。但后来吕川军的地盘越来越大,野心也逐日渐长,他们心里发了狠,想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女修背后也不知何放势力,若能将她牵扯进来,以后白玉京要发难,只怕也是法不责众,轮不到他们……
想到这,王堂主心里定了。他不由得再次上前,压低声道:“仙师,若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愿意为您分忧……”
……
苦丁一行人被阿迟带上了月车,村民们见过航行的月车却始终没有乘坐过,因为搭乘月车需要支付玉流光。监视看管他们的人向来吝啬于给他们支出哪怕只是一枚玉流光,太微垣前往紫微垣太虚宫的路又不算太长,所以村民们平日里都是徒步走过去的。这是他们第一次登上月车。
“仙长,这样没关系吗……”苦丁脸颊瘦削,以至于眼睛大得几乎要突出眼眶,“我们十人就是十枚玉流光,还没开始试行讲学,这……”
“无妨,这是必要的支出,并不会算在
你们头上。“阿迟,也便是云迟迟放缓了语调,语气温和道,“我们租用的静室在太微垣,以后你们不需要前往太虚宫,直接到容茶坊报我的名号便好。讲师讲究因材施教,之后或许还会要求你们上手实践,这期间出行的费用,我们都会一力承担。”
云迟迟并没有表现出太过热络的态度,只是疏离而又公事公办。但即便如此,这十名形如饿殍的村民还是满脸茫然,如坠幻梦的模样。他们早已习惯自己在高位者的眼中命如草芥,以至于先前被半夏那般刁难都视如寻常。云迟迟态度如此温和,反而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乘坐在宽敞的月车之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流光,村民们麻木的眼中也泛起了粼粼微光。他们第一次有心情去欣赏白玉京宏伟壮丽的美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座仙城有与人间截然不同的风貌。
村民们静悄悄地,乖巧得宛如出栏的羊羔。云迟迟觉得即便自己把他们卖掉,这些人恐怕也不知道要挣扎反抗。
苦丁跟随着那位蒙面的仙长一路行进,不知走了多远,他们步入了一处清幽的庭院。在他们步入庭院的瞬间,院门无风自动地阖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那一瞬,苦丁的心脏几乎悬在了嗓子眼上。她幻想了许多可怕的情景,低头强忍着五内俱焚的煎熬。她忍得嘴唇发白,死咬的牙齿都有些克制不住地轻颤。
云迟迟封锁了庭院,升起了结界,做完这一切后,她才朝着室内施行一礼,道:“尊上,人已经带到了。”
“让他们进来。”
出乎苦丁的预料,室内传来一声沉稳平和的轻唤,听上去是一位年纪尚轻的男子。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苦丁紧绷如弦的心却突然一缓。
很快,村民们便见到了他们的“讲师”。
一身白衣、年岁弱冠的男子居于室内,与一位身披斗篷的少年相对而坐。窗台花瓶中插着一枝新鲜的桃花,茶室内檀香袅袅,两人面前摆着未完的棋盘。
屋外的阳光穿过漏景窗漏进室内,将茶室照得格外敞亮。苦丁看不懂棋,村民们也看不懂,他们不通风雅之事。但此情此景,却在不动声色间抚平了他们心中的不安。
虽然知道上界的仙人形貌与年岁不符,绝大部分修士看上去都风华正茂,但村民们对讲师先入为主的印象都是苍老年迈的老者形象。此时见了“讲师”,除了两鬓头发微白以外,讲师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实在是过分年轻了。然而,当讲师下完最后一子,迆迆然地站起身面向他们时,村民们才知道错了。
外貌年轻的讲师有一双看尽人间沧桑的眼眸,那种神韵气度,是只有走过漫长一生的老人才会拥有的。讲师的容貌也不算出众,但看上去便显得威仪堂堂,正气凛然。忐忑不安的村民与疑神疑鬼的苦丁在看见讲师的瞬间,所有的疑窦与惶惑不解都烟消云散。甚至有人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朝着讲师微微一拜。他们相信,若是眼前这人,那确实是会做出“有偿试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的。因为只消见他一眼,便知人间自有公道在。
尚未开智的村民愚昧麻木,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他们不言不语,可这不代表他们心中不会权衡是非功过。
苦丁见过那位自称“圣君”的洪家家主,华贵的排场,雍容的服饰。但与眼前之人相比,锦衣华服是何等的臃肿无用。
冥冥之中,苦丁觉得,或许一切还未走到山穷水尽之时。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半夏伸出食指晃了晃,道,“我们还差一件‘花瓶’。”
“花瓶?”
“嗯,先敬罗衣后敬人。要让落难的村民信服我们,还需要一件用于装饰门面的‘花瓶’,比如……”半夏思忖着,忽而抬手一转,“方衡。”
所有人的任务基本都已分配下去,唯独方衡置身事外。他正思索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半夏这突如其来的一指,让他不由一愣。
“我,花瓶?”
“对。”半夏颔首道,“毕竟咱们之中,只有方大哥你有这种‘青天大老爷’的气度。”
“……”
第278章 【第19章】正道魁首六合再无贫病人……
苦丁以为,为他们讲学的师长应当是那位看上去就十分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仙长,却没想到首次讲学,站在讲坛上的却是那位骂人“废物”的跋扈女修。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不成?”女修没好气地说着,甩了甩手中的书卷,道,“你们大字不识一个,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不先给你们夯实基础,难道让我师尊来做这种事?我师尊可忙着呢,没空陪你们在这里过家家。哼,要不是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才不想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呢。”
女修显然对此十分不满,嘴上骂骂咧咧的就没停下来过。苦丁不明白为什么她面对一群逆来顺受的闷葫芦都能挖苦得起劲,但真正开始授课时,她发现女子的讲学简明易懂,并非堆砌之乎者也、长篇大论到令人云里雾里的圣人之道,女修讲的是他们生活中最琐碎的小事。
她的言语似有神诡之力,晦涩难懂的文字、算术自她口中诵来时便如流水般自然而然地淌进他们的脑海里。她将文卷随手抛出,那些文字便活灵活现地在空中衍化,逐一呈现出人们将所见所感的事物转变成文字的过程。苦丁是识字的,但即便有爷爷手把手地教她,苦丁也是从横竖撇那以及抄书中一点点地学起的。她从没想过学习能如此有趣,毕竟“寒窗苦读”总逃不过一个“苦”字。但在白玉京这座神奇的天上宫阙之中,知识不是枯燥无味的柴禾,而是久旱乍逢的甘露。
苦丁听得入神,她隐约意识到这似乎也是一种术法。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多月来屡次出入白玉京的缘故,苦丁觉得自己涉过城外那片星海时,浑噩的灵台就会变得格外清醒。但大部分时候,清醒只会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痛苦,而不会有其他的益处。
宽敞幽静的庭院里,一人一个小桌,一人一个蒲团。苦丁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等到女修阖上书卷时,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你们的灵魂强度也只能暂时先听到这儿了。”女修满脸嫌弃,以袖掩唇,“现在开始,我念一个字你们写一个字,让我看看你们学得如何。”
女修广袖一拂,所有人的桌案上便凭空出现了纸笔。但除了苦丁以外,其他村民都不曾握过笔,写过字。他们神色惶惶,攥着毛笔满脸无助。但女修并不体恤他们的心情,很快便自顾自地念了起来。村民们没辙,只能满头大汗地攥着笔在纸上涂画,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在“画字”。
半个时辰,女修也就教了二十个字。神奇的是,大部分村民都能将那二十个字“画”出来,虽说难免有些缺胳膊少腿,但至少能认出是什么意思。
念完最后一个字,女修将所有人面前的纸张收了上去。半夏还未说些什么,席间却有一位中年男子突然离席。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惶恐道:“仙、仙师饶命啊,俺、俺不是故意不听的,真的不是。俺只是……俺只是……”
中年男子语无伦次,他朝着半夏用力磕了两个头,哭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已。
“俺只是,俺只是太饿了……太饿了……”
苦丁回头,她看见漂浮在男子身前的宣纸,上面只有几个歪曲不成型的线条。可见方才小半个时辰里,男子是半点都没听进去。他嘶声恸哭,嗓音沙哑而又无力,但苦丁知道这个枯瘦的男人真的不是在找蹩脚的借口。他注意力涣散真的是因为饥馑,苦丁这样半大的孩子都被饿得手软脚软,村里的大人
只会更加煎熬。
苦丁觉得那位跋扈的女修会发脾气,事实也是如此,但女修发火的点却不在苦丁的预料之内。
“你们怎么不早说,浪费了我大半个时辰!”女修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们一眼,转头又支使道,“阿迟,去把我练废的丹药拿出来,反正药性还没散,给他们一人一颗。本来进度就慢了,还因为这种事不好好听课!这样下去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听得进师尊的讲习?!那贼眉鼠眼的面泥人果然是在搪塞我!”
女修骂完,又满脸窝火地在十人交上来的卷面里挑拣了一番。她目光落在唯一写出二十个字的苦丁身上,忍着怒火,沉声道:“你,随我来。”
苦丁顶着同村人担忧的视线站起身,跟随在女修身后。直到与其他人彻底隔绝开来,女修才转身道:“你学得不错,字也写得好。除了原定的两枚玉流光外,你还能得到一份额外的奖赏。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低垂着头颅的苦丁突然抬头,她灰头土脸,眼底却藏有暗光:“什么都可以吗?”
“除了伤人的物件以外,旁地事物皆可商量。不过为了避免分配不均引发嫉恨,你不能告诉别人你得到了什么。这也是言契的一环。”
“您也不会将我得到的‘奖赏’告知带我们来的那些人吗?”苦丁反问道。
半夏不再端着那副嚣张跋扈的面孔,她静静地注视着苦丁,半晌,微微一笑:“没错,除了你我之外,再不会有他人知晓。”
……
第一批送来的十位村民全须全尾地回去之后,次日,王堂主便迫不及待地又送了二十人过来。
半夏后来才知道,他们开设的讲习在白玉京中有一个名号,叫“扫盲班”,意味“使民开智,扫除文盲”。这个奇怪的称谓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原住民都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恰当。于是,半夏将自己的讲习在太微垣中过了明路,甚至还从专门负责这一项的讲师中学了不少授课的技巧。
白玉京的扫盲班施行的制度是“老带新”,基础要求是两千个常用文字与一百以内的加减数算。表现优异者可以在结业后从门徒转为助教,有薪酬可拿。半夏给村民们授课时使用的术法是外门最基础的“醍醐灌顶之术”。这个术法本是御兽的技艺,没有太多其他的作用,只是增强听众的记忆、印象,能让听众全神贯注。同时让与双方产生共鸣,减少谬误与理解偏差。外门长老给弟子授课时基本都会用上这个术法,毕竟很多弟子年纪小坐不住,教他们习字也跟训猴没有两样。
“以前常听人说百姓脑袋僵木,死不开窍。但现在看来,他们课业的进度也没比别人差多少。”半夏放下学生们的文卷,不动声色地哼哼两声。不走出来亲眼看看,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得像只井底之蛙。偶尔想起往事,半夏倒是还有些感激那个坑害自己的宿敌,要不是他们,自己恐怕不会有这样一番奇遇吧。
当然,半夏心眼很小,她现在每日做日课时都会顺便为故人祈祷,衷心祝福他们出门被山猪亲切地问候老腰。
半夏审批着学生的功课,转头便见林雪披着斗篷准备出门,自从林雪在云迟迟手上学了一手匿行变声的仙术后,他外出便越来越频繁。好歹也是并肩作战、共同商议计策的同伴,半夏下意识道:“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去跟那些人做‘生意’啊。”林雪说话时尾调微微上扬,很有一些少年意气风发的味道。这段时日以来,半夏也看得出林雪恐怕出身良好,只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让他小小年纪便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油滑。不过林雪偶尔展露出来的阴郁深沉也只是一闪而逝,相处得时间久了,他倒是越发活泼开朗了起来。
不过合作的这段时间里,林雪一直不肯摘下面具,也始终不曾告知他们真实的姓名。
“这些人手头囤积大量玉流光实在太危险了,总要想个法子让银钱回流的。骗钱……不,我是说做生意是我的强项。我不信他们的上位者都如此清廉正直,一心为团体着想。从中稍微挑拨离间一下,或许有奇效。”林雪朝半夏挥挥手,一手撑着窗台便从窗口处翻了出去,“帮我跟方大叔说一声,今日不回来吃了。”
“谁管你回不回来吃?你当我们这是客栈啊!”半夏嫌弃道,然而林雪已经跑远了。这些天里,四人各有各的事务要忙,但因为吕川军的关系,原本性格不怎么合得来的三位奉剑者候补都变得亲近了不少。虽说彼此思想理念还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但他们已经找到了求同存异、平和共处的方法。就算是半夏这种习惯孤军奋战、不管放在哪里都称得上是刺头的存在,偶尔也会觉得,能有几位并肩作战的队友好像也不赖。
短短十天过去了,半夏等人在推进事情进展的同时也不忘完成掌教的考校。他们走街串巷,四处查访,整理归纳白玉京的种种事务,或是查漏补缺,或是分析利弊因果。半夏擅长权衡人心纠纷,云迟迟能注意到别人不会注意到的细节,方衡则颇具大局观与远见。
三人凑在一起交流情报时总是免不了争吵,但吵完整理一番思绪,都能发现纰漏以及自身不足的地方。
偶尔他们交流情报时,林雪也会插两句嘴。用方衡的话来说,林雪就是“心性不坏,但剑走偏锋”的典范。林雪处世的本心与最终导向的结果是好的,但他时常不按规矩办事,能框定他的只有他心中的正义感。半夏和林雪一样是不走寻常路的人,但她虽然心机深沉,人却习惯在规矩内办事。两人行事作风南辕北辙,和而不同,也无怪乎凑到一起时总会拌嘴了。
吕川军试图从外部腐蚀渗透白玉京,僭越侵夺道君的权威。对此,半夏提出的“釜底抽薪”便是反行其道,从被吕川军控制的平民百姓入手,彻底从根源上断绝对方借百姓作恶的可能;而林雪提出的“暗度陈仓”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林雪的意思是他会从外界入手,策反村民的同时通过白玉京为受困的镇民们提供援助与兵器。
林雪和半夏的想法都一样,授之以渔不如授之以渔。要想杜绝这种恶行,就必须让罪魁祸首自食其果才行。
半夏的授课看似只是识字,实际上她在寓教于乐的同时也塞了许多私货进去。有方衡作为门面,他们很轻易地便得到了百姓们的信赖,再加上有半夏在前头扮恶人嘴脸,方衡在为众人授课时,每一句话都会被奉为圭臬。半个月试行下来,效果可谓显著。
半夏在王堂主那边的说法都是这些人不堪教化,给不出像样的反馈。但实际上,这一滩浑水已经被搅得暗潮汹涌,只待有朝一日择人而噬了。
一月之期渐渐临近,半夏知道方衡这段时间一直在起草将要上交给掌教的文书。他思考了许多针对类似吕川军事件的策略,其中便包括扫盲班应该大规模普及,而非让入梦者自行选择修学的技艺;严厉规范官方钱庄,登记外来者信息,把控银钱流动的方向以及交易的明细……方衡想了很多,斟酌了很多,但他心中也有疑虑。白玉京本就是一个绝对中立、包容众生万象的存在。方衡不知道自己以治国之策规划白玉京的想法是否正确,毕竟这很可能会影响白玉京“自由”的风气。
而云迟迟则起草了许多民众向官方求助的渠道建设提议,以及针对各种恶性事件的处置方式。云迟迟和方衡、半夏不同,她是三人中唯一一个在上清界长大、从小接受道门熏陶的仙门弟子。所以,她看到的不是白玉京这座庞然大物的运行秩序,她看到的是弱小者的无奈,无法发声之人的悲哀。
云迟迟和方衡都是有耐心的人,他们有道门弟子特有的宁静澹泊。他们愿意等待世人清醒,愿意守望他们逐渐站起。为此,他们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与无数的心力。
但半夏不同,半夏没有太多耐心。说她是雷厉风行也好,急于求成也罢,还有半个月,她想要看到成果。她绝不乐意这一桩破事书于案宗之上,污浊了道君的耳目。
“做点什么吧。”半夏将一张书卷夹在指尖,催动灵火将其点燃,“小孩,不要让我失望。”
……
从那天起,每一位前来试行讲学的村民,都能在女修的手中得到一枚“练废”的丹药。
这枚丹药的功效只能令人饱腹,并不能使人力大无穷、长生不老。即便如此,村民们依旧对此身怀感激,这世道便是如此,平民百姓所求之事不过一个温饱。若不是真的走到了穷山恶水的境地,贪求安稳的老百姓也不会铤而走险,与强权相抗。
因此,哪怕半夏恶声恶气,嘴里从没有过一句好话。但在村民们看来,她依旧是人美心善、救苦救难的天仙娘娘。
“也就是说,除了教书习字之外,仙师并没有再传授其他?”王堂主询问道。
一位面向憨厚的老者面色踌躇,但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老者是王堂主安插在辛家村镇民里的钉子,便是依靠着这些藏在暗处的钉子,辛家村的镇民们才会互相防备,不敢轻举妄动。王堂主虽在半夏面前谄媚讨好,但他真实身份实际是吕川军的“军师”。能被称为“军师”者,虽说不一定有诸葛之才,但心机手段总归不少。控制村民挣取玉流光以及借此为吕川军造势的计策都是王堂主献上的,吕川军能发展出如今这般规模,王堂主功不可没。
“仙师……还讲了一些别的什么。但是,俺听不懂,其他人应该也听不懂。”老者试图挤出一个讨好的谄笑,但不管怎么看都显得笨拙憨厚。
王堂主讽笑:“听不懂就对了。白玉京换来的仙书连我都参悟不透,你们这些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怎么可能听懂?”
老者并不反驳,只是连连陪笑。王堂主又问道:“所以真的没有人得到另外的褒奖?学了这么久了,依旧是一节课两枚玉流光。”
“这……”老者微微有些迟疑了,他嗫嚅道,“仙师每堂课后都会进行一次考校,但考校完后总会大发雷霆。她会将人逐一叫进内室,外头时常能听见骂声。仙师……仙师甚至有时还会跟一位两鬓发白、仙风道骨的道人争吵,之后便会摔门而去。在那位仙师消气之前,那名叫阿迟的女修和自称仙师师弟的少年会代为授课。”
王堂主沉吟,听老者这一番话,那位和他们合作的女修应当是被迫接下这门苦差事,甚至还屡次与师长发生争执。仅观对方这一番情态,便可见其在师门中受宠的程度。那位讲师之所以将习字授课的任务交给她,恐怕也是抱着打磨她心性的想法。
以对方的身份地位根本没有在一群凡人面前做戏的必要,那对方每次见面时的怨怒便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真不知道这些仙门弟子都在想些什么。”王堂主摆摆手,“行了,你退下吧。若他们之中有任何异动,随时禀报。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是,是!”老者憨笑着应答着,离开房间时,老者微微犹豫了一下,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他其实想说,仙师的考校一开始确实只是简单的习字,但后来渐渐的,仙师讲学传授的便是一些不敢细思的实例与道理了。老者隐约觉得仙师传授的心术有些危险,但贫瘠的见识与言辞却让他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再加上言契的限制让他无法复述讲习的内容,老者思忖一番后,还是选择作罢。
反正就如王堂主所说的,一群泥腿子能听懂什么?仙师之所以将那些话挂在嘴边,是因为她本就身居高位,从未想过平民不应学习这些吧。
再则,那位仙师其实也并不是对谁都恶声恶气的。比如他,好几次随堂小测都考得不错,仙师单独传唤他时会夸赞表扬他一番,并给他额外的奖赏。老者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有得到奖赏,但他得赏的次数不少,那个叫“苦丁”的女孩恐怕也没少得赏。
但不知道为何,仙师从不向王堂主提及村民的学业近况,偶有提及也都是一副不满的模样。老者见状也不愿多嘴,一来比其他,王堂主肯定会更相信仙师。他揭发村民得赏之事不仅可能会遭受质疑,吃力不讨好的同时,王堂主肯定会猜到他也得过赏。
以王堂主一贯的行事作风,他肯定会威逼利诱让他们交出奖赏,然后用三瓜两枣打发了他。仙师出手大方,又是黄金又是丹药,相比起连月车都不准他们乘坐的王堂主,谁的“好处”更值得贪图,老者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这怪不得我。老者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他自取一点人事钱,那也是应该的。
……
和老者拥有同样想法并不止他一个,以恐惧为手段桎梏人心,自然无法令人心悦诚服。
事实上,半夏将所有人分隔开来,逐一唤入室内,便是为了营造一种安心感。很多时候,人并非没有贪念歹念,只不过因为会暴露在他人面前,所以才无法遵循自己的本心罢了。人会被他人的目光桎梏,对苦丁说过的话,半夏也一字不改地对所有学生都阐述过。
然后并不令人意外的,所有参与讲学的人,最终都选择将得到的奖赏悄然昧下。
不管这些人昧下奖赏是出于积蓄力量准备报复,还是见他人都缄默无声故而不愿当着出头鸟。总而言之,林
雪提议“暗度陈仓”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你确定他们会在这个月月底发动反抗吗?”半夏一手托腮,这般问道。
“我安排的人已经混入其中了,费了一番功夫。你要明白,一群羔羊在无人统帅时便只是待宰的家畜,但若有一只黑羊站出来跨越围栏,羊羔们便会有样学样。”虽然看不清林雪的面容,但半夏能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并不温存的、冰冷的笑,“有些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等不了太久。你不也看好一个孩子,试图让她去做些什么吗?”
“不要说得我好像在挑拨她去送命一样。”半夏抬头,与林雪争锋相对,“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懦弱站在原地哭泣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走。她既然有想要守护的,想要得到的,那就只能自己去挣,自己去抢。”
林雪耸了耸肩膀:“我只能告诉你,她不会孤军奋战。不过你不知会你的两位同伴吗?”
“方大哥大概能猜到一些,但他没有阻止,便是默许我去做了。”半夏叹气道,“迟迟不会认同我,但她这样的道门弟子会尊重众生做出的选择。那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撑死也只是推波助澜罢了。迟迟不会怪我的。”
“你跟他们真不是一类人。”林雪也忍不住叹气,“但你也不是孤军奋战。说真的,有时我还挺羡慕你的。”
半夏敷衍道:“对对。说起来,林雪你是孤儿对吧?”
林雪:“……我不是。虽然还在喘气的亲戚都很令人生厌便是了。”
“那你有兴趣另谋高就吗?”半夏竖起一张空白的名帖,又叹,“我实在想不出名字了,想了想,干脆把你填上去好了。”
……
苦丁睁开眼睛,从梦中苏醒。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飞快地将含在口中的丹药咀嚼咽下,然后将一个不起眼的小瓶子藏进草垛里。
监视他们的士兵将铜锣敲得震天响,苦丁顺手在炉灶旁抹了一把黑灰抹在自己的脸上,垂头做低眉顺眼状。
苦丁走出了栖身的小屋,那是一间破旧漏风的砖瓦房,许多人和她一样从隐见破败之色的屋舍中走出。在铜锣刺耳的催促下,他们如待宰的羊羔般走上山路,被驱赶着聚成一团。他们这些原住民被驱赶到村外的牛棚羊圈中居住,村里的房舍都被吕川军征用了去。远远的,苦丁还能看见村里升起的炊烟与炉火。
又是一天辛苦的劳作,苦丁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气力,做了很少很少的活。鞭子落在身上,苦丁便只是哭。她瑟瑟发抖地流泪,苦求官兵们多给一口吃的,哪怕只是山里难以下咽的野菜。但这些比山匪还蛮横无理的官兵却只是将泔水倒在地上,又将碗里的黑豆洒落在地。他们看着苦丁狼狈拾捡的模样,乐得捧腹大笑。
笑吧,笑吧。苦丁低垂着头颅,她身体止不住的轻颤。官兵以为她在害怕,但苦丁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咬牙忍怒。
日落了,劳作一天的羔羊们再次被驱赶回了棚舍。看守他们的士兵也终于换岗,去城里寻欢作乐。苦丁背着手,站在暗沉沉的夜幕中,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在她背在身后的掌心中缓缓地写了几个字。
苦丁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头。那人得到了答复,很快便离开了。只剩苦丁一人,默然地凝视着自己的手。
苦丁尚且不知事的时候,她那十里八乡都有慈名的医者爷爷会抱着她坐在竹椅上,指着庭院中晾晒的草药,将草药的药性一一告知于她。那时,爷爷总会念一首诗,他总说医者仁心,心正药真,滥则不神。他会摸着苦丁的脑袋,对尚且不明事理的孩子语重心长道:“苦丁啊,以后,要当一个善良的人。”
那时的苦丁懵懵懂懂,不明白如何当一个善良的人。但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爷爷,是十里八乡最善良的人。
“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这是爷爷毕生唯一的心愿,他希望六合八方之内,再无贫病之人。
学医者须有仁心,切记,切记。爷爷总是这么说。后来,苦丁见惯了豪门大院中的内宅隐私,才知道医者若是将自己的知识用于害人,那便是一场没有声息的灾祸。
“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苦丁喃喃道,“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这世道病了。不下一剂猛药,如何根治这沉疴日重的病灶?如何才能疗愈这冻伤饥馑,令天下再无贫病之人?
天载子午二十六年,胥州,大成国。已成天下分合之势的吕川军内部发生暴-动,鹤林城外辛家村水源遭污,后起兵乱,死伤者众。
后世人称“慈心毒师”的怪医,事迹起源于此。
第279章 【第20章】正道魁首人心博弈一夜间……
洪家家主洪宥盛,近来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虑之中。
身为北成世家洪家嫡长,洪宥盛地位虽不及中央权贵,但这一生依旧称得上顺风顺水。他青壮年时野心勃勃,然才能平庸,自视甚高却撞了个头破血流,这才意识到钱与权的重要。洪宥盛与同族的弟弟妹妹争权夺利大半辈子,临近知命之年终于登上了家主之位。
近些年来,大成国君王失道,各地官府世家乘风起势,或是拥兵自重,或是四处投机。洪宥盛抓住机会笼络了一批山匪,操练出一队属于自己的私兵。京城兵乱之日,洪家乘势浑水摸鱼,大肆囤粮征兵,逐渐发展成了如今的“吕川军”。
靠着毫无底线的阴毒以及疯狗般死咬不放的狠辣,洪家如今在北成也算是独霸一方,令城中其余世家不得不避其锋芒。但洪宥盛渐渐的不再满足于此,他开始贪求京城中那把人人相争的龙椅,想要锦衣华服与权势滔天,更甚者……他想要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白玉京这等奇遇,是改变洪宥盛的契机。
起因是某一天,洪宥盛最宠爱的小儿子突然跑进了他的书房,扑在他膝盖上兴奋地举高自己的手臂。年幼的孩童生得玉雪可爱,因为是老来子又聪明好学,年纪小又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所以比起前头那些已经长成、开始分薄自己权利的孩子,洪宥盛平日里会更宠爱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儿子。
然后,本以为只是调皮想跟父亲分享自己抓到蟋蟀的小儿子,却给了洪宥盛一个天大的惊喜。
“仙人哥哥跟我说,叶子只能分给自己最喜欢的人。”小儿子掰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阿满有两片叶子,一片给爹爹,一片给阿姐。”
小儿子阿满自幼聪慧,口齿伶俐,洪宥盛轻而易举便从小儿的口中得知了白玉京的情报消息。关于梦中的天上宫阙白玉京,洪宥盛其实接触过一些道听途说,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些平民荒谬的臆想而已。洪宥盛没想到白玉京居然是真实存在的,而一次入梦之后,洪宥盛便被宏伟壮丽的白玉京彻底攥夺了心神。
渴望,觊觎,贪求……洪宥盛从未有一刻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灵魂的膨胀,他本已垂垂老矣的人生焕发了第二次生机。
洪宥盛花钱从向导的口中掏来了更多关于白玉京的情报,他这才知道白玉京一年前便开始于人间显圣。最初起源于哪里本身无迹可寻,一年前的白玉京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修学者将白玉京的存在透露给外人知晓,只允许亲密者间的小范围传播。而在经历了一年的发酵之后,白玉京于今年解禁,不再限制人们对白玉京的情报传播了。
毕竟白玉京本是一处面向天下人的学府,其存在自然是广而告之为好。
“至于一年前的限制,俺们老大说大概是为了保护普通老百姓,避免他们因为‘仙缘’被有心之人盯上并加以迫害吧。”贩卖情报的向导是一位一眼观
之便知道是贫家出身的少年,即便说话咬字清晰,但在洪宥盛听来,其口音依旧难掩乡土之气,“居住在这里的老神仙是个很慈悲的人呢。俺现在依靠在白玉京内的工作都能养活弟弟妹妹,还学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的手艺。”
向导告诉洪宥盛,他手中持有的三叶金印目前还是虚印,是从实印中分蘖出去的。他并没有被白玉京选中,被选中的人是他的幼子。被白玉京选中的人从一开始就持有实印,可以自由使用玉流光并将分蘖出来的虚印授予他人。而虚印要转为实印,则需要经历长达三个月的考校。这三个月中持印者若不求上进,则会失去白玉京的印记。
向导告诉他,白玉京并没有要刻意隐瞒自身存在的想法。单靠白玉京的择选,金印的传播速度并不理想。所以才会让拥有实叶的人将金印传授出去,以一种尽可能安全的方式传扬。那向导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偶尔还会在情报中加上几句自己的感想。他的话语听得洪宥盛满心惊诧,没想到区区一位出身贫家的少年郎竟有如此见识。这莫非也是白玉京带来的变化?
白玉京对于洪宥盛而言就像一座巨大的宝库,最初的敬畏淡去之后,贪婪与欲望便泛滥成灾,难以遏制了。
洪宥盛哄骗自己的小儿,将他手中的最后一枚虚印授予了王堂主。阿满有些不乐意,但在洪宥盛承诺王堂主分蘖的虚印会给已经出嫁的女儿时,阿满这才松了口。
阿满心心念念的阿姐是洪宥盛的二女儿,阿满的娘亲生下阿满后不久便因咳疾逝世,阿满基本是被这个女儿带大的。要知道洪家人口不少,孩子多了就不怎么稀罕。在阿满展露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前,他一直都是被二女儿护着的。
但洪宥盛是不可能将三叶金印授予二女儿的。女儿嫁入的世家近年来日渐没落,早已没有了拉拢的价值,而白玉京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
王堂主提出计策之时,洪宥盛是犹豫过的,他畏惧自己投机取巧的行为会惹怒白玉京的神仙。但洪宥盛的身体每况愈下,长生之术唾手可得,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走向衰老与死亡。他翻看了从白玉京中换来的仙书,书上所授的长生之术都要求修者静心苦修。自幼养尊处优的洪宥盛哪里吃得了那番苦头?他不相信长生只能依靠苦修,他坚信上界一定拥有能延年益寿、一颗下去便提升一甲子功力的丹药。只是其价高昂,不对凡人流通罢了。
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有价格,若是换不来,那便是给的钱还不够。当利益足以令人铤而走险时,总会有不要命的赌徒愿意孤掷一注。
洪宥盛就是那个赌徒,他一度认为,自己赌赢了。
他防备着白玉京发现他的小动作,安慰自己只要没明令禁止就意味着可以去做。他像一只惶惶偷粮的老鼠,赌的便是白玉京上的仙人不会在意凡人的死活。
但洪宥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最终让他万劫不复的,却是他从没放在心上的,被圈养的人牲。
辛家村的暴-动是在某天的深夜,驻守村庄的士兵们吃完了大锅饭正准备回屋睡觉,却突然上吐下泻,腹痛如绞。随即,一位游侠率领着辛家村的镇民们突然暴起,与一支不知名的外来佣兵里应外合,包抄了驻守辛家村内的吕川军。原是土匪出身的吕川军并无严明的军纪,没有应对奇袭的经验又身中剧毒,甫一照面便落得个溃不成军。
这支奇兵的构成都是遭遇吕川军迫害的平民百姓,自白玉京内习得匿身步法的游侠提前探出了村民们亲属被关押的位置。而后柴胡大夫的孙女苦丁借助白玉京囤积了大量的草药,她自行调配了伤药以及毒药。游侠在当天夜里提前将毒药下到水井之中,待吕川军毒发之后。游侠带着村民们直捣黄龙,救出了关押在大营中的村民。
无论是被关押的村民还是被迫劳作的百姓,吕川军施舍的食物只有馊饭与发霉的窝头。因此,下在水井中剧毒半点都没入村民之口。
在毒药的作用之下,辛家村的镇民们几乎没有任何伤亡地屠尽了驻守城郊的吕川军,还有一部分溃逃入山林的士兵则死于毒发。临死之前,这些死不瞑目的兵匪都没想明白,一群饿得面黄肌瘦的灾民究竟哪里来的反抗的勇气。
他们并不知道,在白玉京内接受授课的镇民每节课后都能得到一粒“仙师练废的丹药”。那丹药色泽红艳,不过小指指甲盖那般大小。村民们将丹药含在口中,瞒过王堂主等人的耳目,带出白玉京后再嚼碎咽下。这种丹药并无其他功效,只是服用后不会有腹饥之感,身体上的疲乏也会消散。
虽然仙师次次都强调这不过只是“练废的丹药”,但哪有一直炼出同一种废丹的道理?村民们心照不宣,缄默不语。他们私底下用得赏的玉流光换来了强身健体的功法,平日里依旧伪装出虚弱无力的模样。他们彼此分担劳作,隐忍多时,这才有了这一晚的奇袭与屠杀。
统帅他们的游侠自称是辛家村阿山叔的远方表亲,但她却对鹤林城的局势了如指掌,知道吕川军背后还有其余的势力。在击溃驻守的吕川军后,游侠并未就此罢手,而是带着修得粗浅功法的镇民们潜入鹤林城。她心知肚明,驻守城郊外的吕川军只是一小部分势力,真正的罪魁祸首洪家尚未伏诛。若是他们坐以待毙,明日天亮时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四方而来的围剿。想要真正脱困,当务之急还是要抓住那位洪家的洪圣君。
仅仅一夜而已,洪宥盛从未想过,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政权会在一夜覆灭。
洪宥盛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他虽顶着“圣君”的名头,平日里却绝不会轻易出现在外人眼中。他养了一大批死士,自己还有两名体型相似的替身。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些愚昧无知的村民敢于反抗也就罢了,为何他们还能精准无误地窥见棋盘上复杂的博弈,一举将他将死。
苦丁披着黑色的斗篷,紧跟在游侠的身后。她用迷烟药倒了洪家的守卫,看着游侠单刀直入,一把斩下洪圣君的头颅。
“你不是阿山叔的表亲,你究竟是谁?”
苦丁反手拔出淬毒的小刀,搁在游侠的脖颈之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不知你背后的主子是谁,但想当黄雀,门都没有。”
第280章 【第21章】正道魁首散作上林今夜雪……
“为什么这么说呢?”
游侠并不慌张,这个混迹在村民中、在极短时间内便得到村民们的信赖的游侠发出一声轻笑。她是莫名出现在辛家村内的,以“阿山叔表亲”的身份自居。在今日之前,苦丁和其他村民一样都信赖着这位身手不俗、见识广博的游侠,对她不幸搅进辛家村的糟烂事里深感愧怍。
但今夜,游侠率领村民们发动奇袭期间表现出来的镇定,对鹤林城势力的了解以及不知名的情报来源,都让苦丁嗅见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游侠绝对不是阿山叔的表亲,她背后隐藏着另一股势力。之所以掺和进这件事里,恐怕是为了坐收渔翁之利。
苦丁心里发了狠,将小刀用力摁下些许,游侠的脖颈立刻沁出了血迹。虽然只是孩童之躯,但苦丁有把握精准割开对方的气脉,让对方当场毙命。
“你是哪一方势力派来的?昏君、越王,还是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苦丁吐字冰冷,“统筹煽动村民们发动暴乱,捣毁洪家的窝点。你是想以英雄的身份得到村民们的拥戴,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名正言顺地收编辛家村与吕川军?”
游侠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一个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语:“真是让人意外,白玉京真的这般厉害,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让人通晓权谋之术?”
“回答我!”苦丁低喝一声,刀刃又往下压了些许,“你
是谁派来的?究竟有什么目的?你若是让乡亲们再次沦于不义,就算会被他们怨恨,我也要杀了你!”
“我确实是受人所托,前来助你们一臂之力。”游侠将手臂高举,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你说得很有道理,这确实是一个收编军队、招安吕川军的好时机。你们辛家村向掌控当地的官吏洪家举刀,不管最后谁登上京中高位,派兵前来镇压也是迟早的事情。除非散作流民或就此起义,否则你们没有退路可走。但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并没有争霸天下的雄心。今夜过后,‘阿山叔的表亲’会就此消失,谁也寻不到踪迹。而在鹤林城权位易改之后,将会有人为你们改换户籍,描补此事。”
苦丁紧绷的小脸略微松动,但语气依旧冰冷:“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现在就可以提着洪宥盛的脑袋走出去,宣告狗贼已经伏诛。然后你可以告诉村民,我已经事了拂衣去,从此归隐江湖。”游侠伸出二指捏住刀刃,将它挪开些许,苦丁试图反制,下一秒却觉得手腕一麻,小刀已经落入了他人的掌心,“你若是还不放心,怕我日后卷土重来,利用这份恩情再次将村民们卷入争斗里。你也可以跟他们说我已经死在洪家死士的手中,与洪宥盛同归于尽。”
游侠笑盈盈地转身,用剥皮小刀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苦丁沉着脸退开些许,目光忌惮地注视着游侠手中的刀刃:“不必,我会对乡亲们据实相告的。”
“那也不错。”游侠挑了挑眉,她捏着刀刃,将刀柄递给苦丁,“白玉京的存在并无罪过,有罪的不过是这些利欲熏心的恶徒。凡事落在他们手里,好的也能变成坏的。无论如何,希望你们一直抱有向学之心,好好利用白玉京这份奇遇。”
“我们会的。”不用游侠多言,苦丁也没有打算放弃继续在白玉京中深造。她已经尝过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苦,她绝不让他人再有机会将自己踩入泥泞。
游侠态度如此友善,见她砍下洪宥盛的头颅后当真准备就此离去,苦丁忍不住道:“谢谢你。但,你和白玉京的几位仙师……究竟为什么要帮我们?”
游侠遁入晚风,只留下一声隐含低笑的轻语。
“谁知道呢?有人为了大义,有人为了理想,有人是为了看似幼稚可笑的憧憬。
“也有人,只是因为曾经喜爱的街道上少了一个用箩筐装着襁褓的老头儿,仅此而已。”
……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或许是天翻地覆、彻夜难眠的一夜。
而游侠在与苦丁辞别之后,却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远走高飞,从此退隐江湖。她顺着洪府所在的官道一路走到尽头,翻身跃入了一处略有几分破败的府邸。那府邸规模宏伟,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城中街上,不难想见这座府邸当年也是高门大户人家。
但如今,府邸门前的石狮子石苔斑斑,门檐上的红漆都已褪色脱落。种种细节无一不透露着一股破败萧条的寂落,但主人家依旧死犟着不肯离开这座曾经辉煌过的院府。
想到这座府邸如今的主人,游侠忍不住撇了撇嘴。她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穿过前院。前院还算整洁,毕竟主人家还强撑着门面,但进入后院之后,那股破败霉朽的气息便再难遮掩。想到曾经门庭若市的世家沦落至如今这般门可罗雀的境地,游侠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们曾经骄傲无比的小公子,究竟还要在这里蹉跎年华几许?
不过好在,小公子近来似乎重新振作了起来,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没有就此一蹶不振,游侠心里是万分欣慰的。
游侠穿过拱门,来到了一处更加荒僻的院落。与那些早已无人居住、仆人疏于打理的院房相比,这院落在清冷萧条中另有几分清幽的雅致,看得出来院主人费心地打理过。居所的环境能映照人心,在游侠看来,这院子哪怕只是多出一俩根竹子,那也是好的。
然而,待游侠看清院中的情景时,她已经跃然而上的笑颜不由得微微一僵。随即点燃双目的,便是难以遏制的怒火。
院中的凉亭内有一道倚着素舆的身影,他靠着椅背,静默地坐着。而在他身前,本该好好摆在石桌上的棋盘被人掀落在地,黑白棋子撒得满地皆是。破碎的茶盏,翻倒的茶壶,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窥见那人逶迤于地的袖摆上湿漉漉的茶渍。
“……小公子。”游侠放轻了声音,轻轻地唤着。她唯恐自己嗓门大了些,便惊碎了眼前幻梦般的身影。
“萍姨。”出乎游侠的预料,那人抬起头来,回话却稳沉有力,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轻快之意。
游侠以音鉴心,发现少年心中并无郁结,心上压着的石头这才砰然落地。她面上带出几分笑来,朝着那人快步走去,绕过满地狼藉。游侠终于看清了月光下少年的身影:“小公子,更深露重,怎在外头吹风呢?”
游侠名为“风扶萍”,年轻一代的侠客或许没听过这个的名姓。但风扶萍轻功举世无双,为人侠义,在江湖上曾有“独行万里风不息”的美名。风扶萍生性洒脱,退隐江湖后因为喜爱鹤林城的山水,便留在此地接受了一户世家的供奉。后来世家没落,风流云散,风扶萍便在附近的山林中结庐而居,日子也算过得无忧无虑。
虽说已经离开老东家了,但风扶萍行走江湖不为钱财,只为一个义字。小公子托信于她,她便毫不犹豫地来了。
“我那堂兄今日又来找不痛快,怕他砸了我刚入手的云子,便取了一盒缺子的旧物在这里摆给他看。”少年从桌上拾起一枚云子,优哉游哉,“他心胸狭隘,口无遮拦,平日里得罪的人自然不少。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为了刺他,嘴碎之人十有八九会提及我的陈年旧事。以我堂兄的心性,他在外头不痛快了,自然会来找我不痛快。”
少年语气漫不经心,风扶萍却听得心揪无比。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文武双全的少将军,若不是遭人暗害挫伤了脊椎,哪里用得着忍气吞声,被人嘴碎?虽然小公子当年咬牙忍辱,用尽手头所有的人脉将暗害自己的人落下马来。但他不良于行,无法随本家长途迁移,只得留在老宅,跟侵占了自家家产的族叔相看两厌。
这些年来,族人遗弃,家道中落,天之骄子沦落尘埃,就连未婚妻都易嫁他人。尝尽了世态炎凉的少年还能为受难者发声,让风扶萍都甚感意外。
“可这也太过分了。”风扶萍叹了一口气,弯腰拾捡起地上的云子,虽然小公子说这是旧物,但她知道“旧物”对于公子来说,每一件都值得珍惜,“洪家临到头突然悔改婚约本就不仁不义,洪二娘子嫁过来后更是处处避嫌,谨慎小心。小公子看在洪二娘子的面上屡次忍让,谁料对方却还变本加厉。”
“不过是人之常情。”少年将云子掷入风扶萍捡起的棋盒中,温声宽慰道,“萍姨,别捡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风扶萍叹了一口气,她在石桌前坐下,将今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少年听:“公子递交的帖子,张家已经收受了。虽说这是人祸,但到底牵扯到了白玉京。不知道那白玉京背后究竟是何等来历,张家动作很快。府县那些蛇鼠一窝的蛀虫官身几乎是一夜间就被撸得干干净净。之后北成应当会被张家接管,京中乱相也会很快平息。公子的提议,张家也已接受。洪府不参与此事的人只收没家产,判离鹤林;辛家村的镇民们也会安然无恙。公子大可放心。”
半张脸隐没在亭檐阴影中的少年捻弄着云子,“唔”了一声。
风扶萍无奈道:“公子既然觉得往事如风,那为何还留在这里?还因着洪二娘子的恳求,而对洪府网开一面呢?”
“萍姨别误会,我对堂嫂真的没旁地心思。”少年也无奈,“当年的婚约也是因为她渴望离开洪家那等是非之地才仓促订下的。她大我好些年岁,我当年又
是个贪玩好耍的毛头小子。因为贪吃好耍才追着她喊阿姐,堂嫂对我能有几分心思?不过是洪家看中我的前程,这才有了这桩婚事。我那堂兄虽然做人不怎地,但对堂嫂却是好的。等我离开之后,他想必也能放下过往的心结,和堂嫂好好过日子吧。”
风扶萍原还有些怨念,听了这话却不禁喜上眉梢,道:“公子当真心意已决?可有想好要去何方?”
“唔,有人邀我,我想着去看看也不错。”少年抚了抚手背,偏头一笑,“若不是有这一番机缘,我恐怕还在怨天尤人。我这般不争气,实在让萍姨见笑了。”
“哪的话啊。”风扶萍慈爱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知道你振作起来,我心里只会为你高兴。见你这一天天地开朗起来,想来是结交了不错的友人?”
“是啊。”想到这一个月来的吵吵闹闹,四人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合纵连横的往来,少年不禁轻笑,“我这些友人似乎大有来头,他们邀我前往上界一观,还说要给我介绍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虽不知道他们给我找了什么活计,但待遇想来是不错的。”
风扶萍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适合自家小公子的活计,或许是教书先生或者账房之类的活?虽说小公子能放下往事,自力更生是一件好事,见他并没有要与族叔堂兄争夺家产的意思,风扶萍只得道:“小公子是有主意的人,我便也不说太多了。只望公子日后能时常来信,让我知道您一切安好。”
“我会的,萍姨。”少年温暖地笑了笑,抚着手背道,“萍姨不必伤感,以后即便山高水远,我们也还是能在白玉京中相见的。”
风扶萍生性洒脱,感伤也只是一瞬。听了少年这话,她也莞尔道:“可不是?瞧我糊涂的,差点忘了。”
在这个时代中,离别或许便是一辈子的山高水远,再不复见。但有了白玉京,一切思念仿佛都插上了飞鸟的翅膀,有了可以寄存的地方。
鹤林城中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少年,或者说“林雪”这才叹了一口气。他想着方衡等人的邀约,他们说若是他点头答应,近期便会让人前来接应自己。正道第一仙门的垂青,即便林雪也有些舍不得推拒。更何况林雪依稀记得,自己的家族在没落之前,与上清界无极道门是有一定联系的。
“听说我族也曾出过几名修士,修者寿数漫长,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几位老祖宗?”
林雪乐观地想着,他折返回屋,上榻休息。入梦时他能难得地找回尚未不良于行的自己,而自从修得仙术之后,日常生活起居方面,林雪也已不必寻求他人的援手。以他的修行进度,他迟早能突破融合期,重铸仙身。届时,他就能摆脱素舆,真正站起来了。
林雪抚着手背上的三叶金印,毫不客气的说,白玉京的奇遇改变了林雪的一生,赋予了他一介废人第二次生命。他之所以想独自解决这次危机,也是为了不让白玉京背后的老神仙对人间寒心,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得到这份绝处逢生的奇迹。不过能因此而结识几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对林雪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不过,在接受邀约之前,还是要先坦白身份才是。”
林雪之所以隐藏身份,一来是因为自己也是出身鹤林城的名门显贵,他如今身份尴尬,不想再因自己之故而为家族平添祸难。另一方面,就像苦丁会质疑风扶萍的用心一样,林雪不希望那三位新结交的友人误以为自己也是利用白玉京排除异己、争权夺利之辈。
如今,辛家村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林雪终于可以向友人们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林雪含笑入梦,梦中,少年脚步轻快地跋涉过温柔无垠的星海。他来到天市垣,步入约定好的茶室。因为先前在等萍姨消息,所以今夜入梦得有些晚了。林雪站在茶室外头,听着里间传来半夏吵吵嚷嚷的声音,听着云迟迟温和却清晰有力的劝慰,听着方衡无言以对只能频频斟茶的杯盏交错之声。
林雪深吸一口气,缓缓摘下自己的斗篷以及面具。
他拉开茶室的门扉,迎着室内的泼洒而来的光明。室内正在商讨着什么的三人同时回头,便看见了站在门边,眉眼清隽如画的少年。
“……你谁?”咬着半支糖葫芦批改学生功课的半夏莫名呆滞地问道。
林雪正欲扬起的唇角突然垮下,只觉得心头一股火气噌地升起。他斜晲了半夏一眼,眼神桀骜而又睥睨。虽然故意摆出这么一副矜骄傲慢的表情,但实际林雪的五官眉眼生得极好。他五官深邃,眉浓唇秀,略显锋利的眉眼反而与他自身的少年意气相得益彰。
“怎么?摘了面具就认不出来了?”少年先是堵了半夏一句,自己却因为破功而勾起了唇角。
少年在茶室中席地而坐,朝三人拱手作揖。他举止从容,态度大方,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出身良好。
“在此向诸位致歉,之前出于我自身的一些原因,不得不向诸位隐藏身份。几位坦诚待我,我却未能坦诚待人。”少年轻抚胸口,笑容温暖,“如今鹤林城局势已定,辛家村镇民也已悉数获救。尘埃落定之后,我才敢向诸位表明身份。
“我乃大成国鹤林城宋家后人,宋时来。‘散作上林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时来’,还请诸位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