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丁急了,上去抓住年轻助手的胳膊,乞求道,“别、别这样,林格特先生,您就帮我这个忙吧!我一定会好好感谢您的!请相信我!”

    林维伦任由胖厨师那么拽着,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望向老人。

    费里却似乎无意与他们纠缠,拎起手提箱摆摆手,“你自己处理吧,我先走了,今晚阿尔玛可是要做肉馅派呢,回去晚了可是会凉的。”

    直至老人地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林维伦的表情才慢慢变了。

    “如果这是您的意愿,”他垂下眼,居高临下看向小媳妇似的抓着自己的胖厨师,“那么,5英镑,谢谢。”

    “5磅?!”伦丁因为愕然声音都走调了,“你也太黑了吧!5磅够我买多少只鸡了!”

    林维伦微笑,“先生,我没有义务。”

    一句话,胖厨师瞬间哑了火。

    他立刻甩开年轻人的袖子,心底急速盘算起来,“你就不怕我告诉费里先生?他能容忍你私自敲诈客户么?”

    “那是您的事了,”林维伦无所谓地耸耸肩,“但帮您挑选鸡肉不是我的工作,不是吗?况且…您真的是一星期前才意识到鸡肉有问题的么?”

    “您别忘了,”他笑的有些危险,“我是兽医,判断饲料什么时候出了问题,可是基本工作。”

    这个小鬼!

    伦丁震惊了,威胁人竟然如此熟练!老费里怎么会招这样一个黑心的家伙,简直毫无良善可言!

    更可气的是,5英镑对于胖厨师来说,实在算不上一个很贵的数字,同样也不是一个值得记恨的数字。

    他完全有能力支付,可要是给了,总有种刚做好的香草煎鸡被蟑螂爬过的感觉。

    不过林维伦不疾不徐添了一把大火,“既然您无意,那么还请允许我说一声‘再见’,诊所还有事要忙。”

    话音刚落,人转身就走。

    这次伦丁真的害怕了,他顾不上纠结,连忙拽住年轻人的胳膊,哭丧着脸,“5磅就5磅!我给,我给还不行么!但你必须要保证鸡是绝对健康的!“

    如果将来被伯爵知道他吃的鸡有问题,那伦丁绝对会被丢进监狱的!绝对!

    但如果鸡是这个年轻兽医购买的,那责任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5英镑买一份风险转嫁,非常合适。

    脚步停止,年轻的助手转过头,露出一种“真是拿你没办法”的微笑,“上帝保佑您的慷慨。”

    胖厨师咬牙从钱夹里掏出5英镑付了过去。

    只是临走前,那个年轻人忽然停住,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

    “先生,”伦丁听见他说,“与其纠结这5英镑,您不如抓紧想想,这消息传出去后又该怎么办?您至少应该掌握主动权,不是吗?”

    伦丁快被他烦死了,“那我就把这笔帐算在你们头上!我才是受害者,我的的酒馆如果出…..”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讶然闭上嘴巴。

    是啊,这件事,根本和费里诊所无关,主动权….反正也瞒不住了,他的确应该掌握主动权。

    傍晚的集市人很多,林维伦目标明确,直接在禽类的摊位上上手开摸。

    原本热情的老板笑容逐渐僵硬,上次那个变态是不是也是这家伙来着?

    花了一点时间,林维伦才把健康的鸡肉带回去。

    胖厨师连客气一句都没有,狠狠剜了他一眼后立刻匆匆跑向后厨。

    林维伦也不在意,赚了一笔外快,他心情愉悦地回了家。

    刚刚他去集市的时候,没忘记给自己的小出租屋也添置了一波。

    感谢慷慨的伦丁先生,这下不仅厨房满满登登,连他自己也终于摆脱了硌脚的皮鞋和只有两套换洗衣物的窘境。

    不过林维伦也并没有报复性消费,在集市街角,有一家二手服装店。里面的衣服全部来自于捐赠或低价收购,或许是富人破产,或许是年轻已死,每一件陈列的大衣、西装、皮鞋都带着尘封和困窘的味道。

    但价格足够低廉。

    甚至有一部分是体面的私人剪裁和大牌制作,不过现在的他仍然买不起就是了。

    林维伦在这里淘到了一双软皮鞋,一双雨靴,两套夏季薄衬衫,一条没有破洞的西装裤,外加一打短内裤和一打薄袜子。

    接着他又把那双快把脚割裂的皮鞋、袖口全磨破的衬衫、大腿内侧漏洞的西装裤全卖给了二手店老板。

    一买一卖,总支出1磅13先令。

    小屋的柜子终于派上了用场,而不是空的能随时cos棺材。

    林维伦很满意。

    为了犒劳自己,他决定晚上吃点好的。

    出租屋靠近窗子的地板下,有一个小小的冷藏窖,坑坑洼洼的,只有三平米左右,看起来像是曾经居住的仆人偷偷挖出来的。

    现在,这里全是林维伦的“财产”了。

    他从地窖里取出几个鸡蛋杏仁,和面粉、融化的热黄油按比例调配,再加入刚买回来的羊奶和一点点糖,在平底锅上慢慢烘烤。

    低温将小饼的表面烘成了焦糖色,奶酪的甜和黄油的馥郁气息交相辉映,像升起时巨大奶味泡泡,又向层层叠叠的奶味海浪,其中还夹杂着让人难以忽视的、独属于坚果特有的香气。

    如果有芝麻就更好了,但没有也没关系。

    林维伦对于美味,总是有很高的容忍度。

    至于配菜,他还是选了便宜可口的鲈鱼。

    没办法,他用腿能到达的集市已经被进口肉彻底侵占了,那些漂洋过海来的牲畜似乎有更低的屠宰门槛。

    不仅肉质很差,连最基本的健康也无法保证。林维伦从肉摊上摸过时,文字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疾病说明。

    包括但不限于【一块阴/毛脓肿牛的牛肉】、【一块痢疾羔羊的肉】、【一块真菌感染猪的猪后腿】等等。

    谁能吃的下去?

    反倒是海里的生物更加可爱,只是这次烹饪方式简单了很多,用鲜嫩的脆欧芹一起清炒,调味仅仅用了盐、葱煎和剩的干白葡萄酒,最大程度保留了鲈鱼的清甜与鲜嫩。

    再加上欧芹的爽脆,整道菜像刚从海上端出来一样。

    夏季晚风柔和地穿过家家户户,老费里端着盘子站在窗户前,狠狠吸了一大口。

    “这小子今晚又吃什么好吃的了?”

    “我闻到了大海和坚果的味道。”阿尔玛太太陶醉地闭上眼,咬了一口手中盘子里的肉馅派。原本她很喜欢的派,在微风送来的气息面前,却显得油腻了很多。

    明天也去买点坚果吧,板栗怎么样?

    阿尔玛和窗外一群拼命嗅着空气的男孩对上视线,尴尬转头,食不知味地咽下肉馅。

    ……不知道送给林格特一袋板栗,那孩子还会不会回赠新的“感谢”?

    上帝啊,她真的快馋死了。

    风将味道送到了更远的地方。

    刚刚驱车驶出的伦丁忍不住踩下刹车,将头伸出窗外,猛吸了一大口。

    这是…..鱼?

    如何烹饪鱼能出现这样的气味?

    他疑惑伸长脖子望着小巷里,他记得上次也是从这边传出辛辣却无比香浓的味道。

    究竟是谁?这条街上没几个做菜做的好吃的啊。

    可还没等胖厨师继续深想下去,后面传来行人的催促声。

    他不得不的重新启动小轿车,打起精神应对晚上。

    然而伦丁却过的没那么顺利。

    菲利普伯爵的庄园坐落在德纳姆镇东部,茂盛盎然的庭院里伫立着一棵巨大的玉兰树,蔷薇、天竺葵、银莲花在树下恣意招摇。

    葡萄园和果园分立两侧,随着风的到来,将整片如地毯般厚重柔软的草地熏成令人陶醉无比的香甜气息。

    而在庭院最中央的别墅则更加精致典雅,维多利亚时期留下的天使雕刻从砖墙上各个角落浮出,衬得整座建筑宛若十八世纪的淑女,正被一群慵懒的仆人簇拥着。

    每次来到这里,伦丁都要连续做好几个深呼吸才能稳步前行,更何况今天才刚刚出过事。

    这让他略有些战战兢兢,连手下的动作也没那么流畅。

    “伦丁,”菲利普伯爵坐在长桌主位,脖子上的丝绸领巾上还扣着金色环扣,他坐在躺椅里,合上书,“你今天迟到了,出了什么事么?”

    “不,没有,抱歉,我是说抱歉先生,我很好,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一定能让您满意。”伦丁擦了擦汗,将带来的东西一股脑搬进厨房。仆人曾提出要帮他,统统被他拒绝。

    厨房里溢出来的热量再次让伦丁汗如雨下,他闻到了煨炖汤锅的浮末味,羊肉脂肪味,以及切碎的迷迭香的木质调香。

    他还看见厨房里的食物比上次见到的还要多:几篮子野生蘑菇,青绿的苹果和橙黄的梨在一旁堆成小山,金属浴缸中有两只粉红色的螃蟹,一块块新搅拌的黄油像蒲公英花一样明亮,几大块浅黄色的奶酪轮足有成年人的头那么大。

    银制的调料盖扣在玻璃方盒上,一整柜的各式香料在地上投射下长长的阴影。

    伦丁知道,厨房里的这些全都来自庄园里真正的主厨——伯爵先生的艺术。

    菲利普是个极其热爱美食的人,他厨房里虽然有固定的主厨,可他仍然喜欢将那些声名在外的厨师请到自己的庄园里,现场为他烹饪。

    如果厨师让他惊喜,他还会不遗余力宣传给自己的朋友。

    慷慨的贵族会迅速打开厨师的名声,曾有一个德纳姆镇出身的家伙就因此而被伦敦的大饭店看中,这同样也是伦丁最深处的梦想。

    我可不能搞砸,胖厨师不停这样想着,想着。

    然后他就搞砸了。

    再倒胡椒粉时,他因为心情过于紧张而手抖,呛鼻的胡椒味立刻覆盖了大部分香气。

    伦丁脸色白的像鬼,只能手忙脚乱用黄油和熬制鸡汤中和。

    可伯爵仍旧吃出来了。

    吃下第一口,菲利普就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并用白兰地漱了漱口。

    “或许我应该和厨房的人说一声,”他轻轻叹气,袖口上的钻石钮钉闪闪发光,映照出胖厨师惨白的脸,“下次庄园不需要购买如此大量的胡椒。”

    伦丁眼前一黑,浑身忍不住抽搐。他意识到完了,一切都完了!

    窘迫与悔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在被仆人送出庄园时,胖厨师果然没有接到下一次的邀请时间,尽管他赔笑着不断询问,可仆人只是礼貌微笑。

    这让他的脚步更加沉重。

    他的伦敦梦!该死的!

    必须有人要为此负责任……阴凉的月光里,伦丁狠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必须!

    —

    第二天,费里带着林维伦出外诊,为一只怀孕的母猪做检查。

    那头猪名字叫“小水仙”,是一头重达500磅(约450斤)的黑白双花色猪,臀部长着卷卷的毛。

    因为是第一次生产,主人很重视,愿意额外花费诊金来确保一切都能够顺利。

    “预产期在下个星期,”费里摘掉听诊器,从庞然大物般的小水仙身旁站起来,“你们这段时间可以多陪陪它,缓解它的紧张。也可以给它喂点奶,它需要大量营养,这一胎至少有12只幼崽。”

    “好的,我一直都给它喂的是好饲料,稻谷和豆类,果皮根茎什么的。你知道的,光靠养羊已经无法负担我们的生活了,我全指望它了。如果…如果能顺利卖出去就好了。”

    跛脚的主人苦笑一下,边说边记,对于母猪来说,首次生产尤为重要,如果顺利,那么它还可以持续不断生产3-5次。

    新生的小猪就是他的新支柱。

    可如果第一次生产就出问题,那么母猪的后续产崽会被大大影响。

    林维伦上下打量着猪舍,确认主人说的没错,他甚至还在猪舍门口看见了一桶羊奶。

    当然,就像主人所期待的那样,小水仙长的极好。肉质紧实,骨骼强壮,即使拖着个巨大的肚子,也有力气在猪舍里逛街。

    它被搓洗的干干净净,身上连一丝异味也没有,白白的短腿仿佛奶泡过,双眼清澈明亮。

    这种只喂蔬菜水果不喂添加剂饲料的猪肉,就算不加任何调料,都能品尝到一股纯正的奶香。

    在后世,这样的猪肉甚至不会公开售卖,只会特供给特殊人群。

    可此刻,这位主人甚至担心能否将猪肉卖出去。

    林维伦喉结滚动,从胃部传来一股火热的渴望。

    他保证没有任何一个被添加剂填满的现代人能止住想尝一口的想法。

    那该是怎样无与伦比的美味?

    可惜他们只是来看看。

    林维伦费了很大努力才将目光从小水仙身上撕下来,和老费里坐进车里。

    “今晚我要离开一趟,”老人突然说,“一点私事,大概明天中午会赶回来,阿尔玛没有留下太多预定。”

    林维伦转头看见老人笑了笑,“你已经拿到初级资格证好几天了,是时候独立接诊了。不过今晚你得住在诊所,以防晚上有夜诊。”

    年轻人虽然也笑,显得惊喜激动,可那情绪并没有到达眼底。

    他更深处一片空虚,因为他馋的牛肉,馋的小花猪,全都一口没吃上。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在不断练习中察觉到了兽医的可能性,这或许是比“厨师”便利的职业——对于如何“处理”动物来说。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也可能还需要一点巧合的机会。

    两人没有直接回诊所,途中费里先生特意绕了点远路,带着人去了一趟利得谷,斯图尔特家的养鸡场就在那里。

    虽然兽医不该插手另一个兽医的生意,可费里仍然没办法坐视不理。他认为自己有必要亲自上门,警告一下胆大妄为的农户。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斯图尔特的养鸡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胖胖的伦丁冲在最前头,拎着他杀死的所有病鸡,和召集来的每一个摊贩老板堵在斯图尔特面前,大吼着,“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赔偿!你这混蛋!如果消息传出去,每一个吃过病鸡的德纳姆人都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没错!你必须给我们赔偿!”摊贩老板们振振有词,跟着伦丁冲锋陷阵。

    他们是昨晚被找上的,当时胖厨师只说了一句话。

    “费里已经知道了,他新聘用的助手都能看得出来。所以在消息传出去之前,我们得先下手为强,否则出了什么事,你们就自己担着吧!”

    斯图尔特被气的脸红脖子粗,“你们是不是疯了?!我难道没有给你们低价么?!你们敢说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事实么!你们这段时间多赚了多少钱?!你们敢说出来么!”

    “我们他妈的当然不知道!”有人高喊,“如果不是费里诊所,我们怎么可能会发现!”

    哦不,他们当然知道。

    常年和鸡肉打交道的家伙,怎么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呢?

    可斯图尔特默契地降低了售价,他们从中赚取的利润足以弥补那一点良知。

    反正吃了也死不了,不是吗?

    但被发现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消息传出去,他们才是会直面顾客怒火的那一环,想要摆脱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当然要先出击才对。

    况且,他们也是受害人呐!

    每个老板眼底都闪烁着精明的光。

    隐秘的交易可没有证据,斯图尔特拿这些人根本没有办法。

    可他也不是吃素的!他在这个地方开了快十年的养鸡场!这些狡猾的家伙想把责任全部推给他?门儿都没有!

    新一轮争吵彻底爆发,斯图尔特的妻子在丈夫的示意下立即跑出去打算联络农业部。

    “你他妈疯了?!”伦丁满脸不敢置信,“农业部来了,你将会面临巨额罚款!”

    “我他妈才不会自己面临!”斯图尔特双眼通红,“是你们和我一起!农业部会请专业人士过来检查前因后果!”

    他在“专业人士”四个字上咬死重音,用力推开快揍上他的小摊贩,“你们猜猜会是谁!”

    大家先后反应过来,表情瞬间变的惊恐。

    立刻有人跑过去想要拦住斯图尔特的妻子,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林维伦双手插兜站在车外,灰蓝色的眼睛里平静而漠然。

    狗咬狗。

    谁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