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第85章】拂雪道君宗门事变望速归……
氤氲着淡雅清香的静室,袅袅烟缕催人眠,长廊外人影来去,入耳尽是人间风雨声。
明月楼的氛围总是与别处不同,既不像无极道门那般规整清寂,也不似禅心院那般幽闲无声。在这里,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到人间烟火的暖,庭院长廊之下的低声交谈,侍从与门徒的嬉笑打闹,更远一些,是膳房的砍柴烧火声,浆洗衣物的水声……零零碎碎,柴米油盐,但却让这华丽堂皇的院落“活”过来了似的。
宋从心不讨厌这样的氛围,更甚至,她还有些喜欢。
因为很喜欢,想多吸几口人间的鲜活气,所以在明月楼主笑盈盈地取出棋盘与棋子时,宋从心并没有拒绝。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等风雅之事,宋从心自然也学过,但她棋艺说不上精通,只能说是略知一二。两人的棋路也是南辕北辙,宋从心兵行险着,绝处求生;明月楼主纵观全局,步步为营。大部分时候,明月楼主都能占据上风,但宋从心思路过于刁钻,神来一笔总能逆风翻盘,立时便会打乱明月楼主的节奏。好在明月楼主也不执着于胜负,时不时给她让几步、喂几颗棋子,磕磕绊绊下来也算打得有来有回,黑白云子在棋盘上呈现纠缠相争之势。
“拂雪已经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在下也已收到了报酬,往昔之帐,便一笔勾销了。”
大抵是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明月楼主并没有像以往一般穿得扎眼而又花里胡哨。他穿了一身素白的里衣,披了一件暗红色的外衫,揭下了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面具。宋从心这才发现,雪上中与她相处了些许时日的“兰因”竟是明月楼主的本相,其眉眼介于“俊”与“丽”之间,增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
宋从心静静凝视了明月楼主半晌,心想,真是神奇。她分明半年前才认识“兰因”,但再见之时却仿佛看见故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走完了漫长的一生。要知道,宋从心记忆中的大漠刀客是孤狼般矫捷迅敏的男子,满身都是被宿命套牢的岑寂。但兰因此人,与“脆弱”、“消瘦”这类词语是不沾边的,相反,兰因危险、狡猾、锋利,像一只被逐出族群挣扎求生的狼王。可此时的明月楼主身披薄衣倚在暖玉榻上,看上去形影清瘦,意态闲懒。
然而,宋从心依旧莫名地觉得,眼前之人依旧是“兰因”,而非“琉璃”或者“槛花”——他又像那个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走出了宿命、看淡且放下一切的故人了。
楼主没有穿鞋,服饰也过于随意,但该遮的地方遮着,没露半分不该露的,给人的感觉便好似在自己家里接待了关系亲近的友人。
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是明月楼主相处起来让人感到舒适的原因之一。
“好。”宋从心微微颔首,明月楼主这里的茶水不比无极道门的差,点心水果滋味也佳。要论享受,果然还得是明月楼。
宋从心本以为雪山之后的单独会面会有些尴尬,但其实没有。这或许得益于明月楼主极高的情商,也或许是因为明月楼主在探听了她的过去后,主动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她的手上。大家都是戴着面具过活的人,就大哥别说二哥了。
“雪山之行凶险,没有挑明身份随行实乃不诚之举,还望拂雪原谅则个。”明月楼主语气平缓,他嗓音清透纤丽,与伪装下的兰因又有所不同。他一手托腮,从棋盘中捡出被宋从心吞掉的黑子,攒了一手后,咔嗒嗒地任由其落回云盒之中。
“不必。”宋从心还在努力接受自己孤狼一样的小伙伴时隔半年后突然变成了女装大佬,“楼主有自己的考量。”
捡棋子的声音停住了。
宋从心抬头,便见明月楼主叹了一口气,他神情恹恹的,像只低下矜贵的头颅、意图与人类亲近却被再三推开的波斯猫。
“拂雪这是还在怪我。”
“……?”宋从心不解,“我没有。”
“若是不怪我,为何总是喊我‘楼主’呢?”明月楼主神情
平静,语气却有些沉闷道,“我是真心想和拂雪交朋友的。”
宋从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有些捉摸不透明月楼主的心事,想着自己好像也没有做出特别冒犯排斥的举止吧:“那我应该如何称呼楼主呢?”
“兰因。”明月楼主侧首望着她,“我想听拂雪唤我‘兰因’。”
没有术法的伪装,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清冽透彻,如天山之水,容不得半点尘垢。那实在是一双很美的眼眸。
“没关系吗?”宋从心落子,“被人知晓这个名字的话。”
“无妨。”明月楼主笑了笑,“总要有人替我记住的。”
宋从心颔首,道:“好,兰因。”
似乎没有想到如此轻易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明月楼主听见这声称呼时竟愣怔了一下。他看着少女淡然如故、没有多少变化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地捻了捻云子,然后就接连下错了好几步。
宋从心:“……”这让棋让得有些过分了啊。
宋从心棋艺不精,明月楼主先前明里暗里的让步她也看不出来,但这仿佛我下围棋你下五子棋一样的路数,宋从心再迟钝也觉得不对了。她伸手正想将那几枚棋子捡出去,明月楼主却突然摁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拂雪,落子无悔棋。”
落子无悔棋。
于是,那一局棋,便是宋从心胜了。
心烦意乱的人显然是没法继续下棋的,宋从心也没那么多闲暇再来一盘棋局,将棋盘和云子收起来后,宋从心便捧着茶盏,准备跟明月楼主说正事了。
两人重新提起仪典上提过的话题,关于拉则与江央,明月楼主告诉宋从心,拉则的记忆可以洗去,但江央却不行。目前明月楼已经在北燕的帮助下洗去了乌巴拉寨寨民们的记忆,虽然遭遇侵蚀与磨损的灵魂很难恢复如初,这些寨民们估计会出现梦魇、虚惊、魂不定等后遗症,但至少死后不会化为怪物,还能再次步入轮回。
而长乐神殿中那些被宋从心以振觉之铃净化掉的灵魂,就是真的魂飞魄散、消弭于天了。可这般残忍的结局,对于他们饱受的磨折来说,竟也能被称为一种解脱。
“燕皇在乌巴拉寨新的驻地之上修造了一处养魂大阵,长年累月下来,乌巴拉寨的诅咒应该能被彻底消解。”
宋从心带去的一线生机,拉则与江央解开了历代活女神的宿命绳结,但要消解那些累世因果积聚下来的沉淀,却只能交托给同样残酷的时间。
宋从心有些恍惚地想,啊,阿金原来没能步入轮回啊。
她改变了一些事,但又有一些无力改变。
“江央交代了许多事,他身份地位特殊,日后或许还用得上他。再则,他当年为虎作伥,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忘掉,未免也太便宜了他。”明月楼主语气平淡,若不是看在江央回头是岸以及拉则的份上,江央落在他手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给他下了禁言的限制,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冤有头债有主。”宋从心并不反对明月楼主的做法,但也提醒他江央终究是他人手中的傀儡,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未落网。
“我明白。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明月楼主从衣袋中取出一枚卷轴,放在桌上,推往宋从心的方向,“这是中州姜家以及留顾神相关的情报。”
宋从心接过卷轴,沉吟道:“代价是什么?”
宋从心已经习惯明月楼明码标价的那一套了,谁知明月楼主听罢却是轻笑,道:“没有代价,就当是方才那盘棋局的胜利品吧。”
……这么好心?宋从心有些不习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明月楼主真不愧是上清界最好的商人,这份情报犹如及时雨,正好送到了宋从心的心坎上。虽然依旧警惕将来可能需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代价,但眼下宋从心也无法拒绝这份珍贵的情报。无极道门在道统、秘籍、天下大事之类的情报整备更为齐全,但在小道消息以及一些隐秘阴私上的情报就完全比不上明月楼了。
宋从心眼下迫切需要了解的便是中州的信仰——留顾神,永久城以及永留民暗中培育的域外天魔“幽神”。事关灵希的安危,宋从心不敢轻忽。
如果灵希真的是永留民“造神”出来的人形容器,那她究竟是哪位神祇的容器?若构成灵希神魂一部分的魔性材质是幽神,那幽神的特性是什么?如何遏制魔性的增长,如何抵御三族混血
带来的邪见劫浊?这些,都是宋从心中州之行需要探寻了解的情报。
但是,就在宋从心准备打开卷轴之时,她的通讯令牌突然发出了光亮。
“抱歉,失礼了。”见光亮久久不散,宋从心告了声罪后便取出通讯令牌。若是寻常通讯,令牌只会闪动一下,但若是紧急通讯,令牌就会长久发光。
紧急通讯基本都是要事,能联系上宋从心的大多都是无极道门的弟子,若不是实在解决不了的事,其他弟子也不会特意联系忙碌的首席。
宋从心打开通讯令牌,发现居然是纳兰清辞发给自己的短讯。
简讯很短,只有寥寥数字。
【纳兰清辞:宗门事变,望速归。】
第242章 【第86章】拂雪道君一场灰蒙蒙的雨……
无极道门近来十分热闹,知情人都知道这是在为拂雪道君准备分神大典。
有通讯令牌以及许多新生的实干弟子从旁辅佐,此次分神大典终于没像以往其他盛事一般拖上两三年。熟知宋从心德行的弟子们都担心首席在天景雅集之后又要过上那种“三过宗门而不入”的忙碌生活,便打定主意铆足劲要在天景雅集之后将分神大典操办起来。
上下齐心,共同出力,短短三个月内,一场最高规格的分神大典便已筹备齐全,只等黄道吉日来临。
仪典仪式的吉日是清仪道人亲自开坛卜筮决定的,但是各方势力的受邀人不可能等到仪式最后一天才堪堪到场。因此,分神大典正式开始之前,无极道门便忙碌了起来,诸位弟子们要接待来宾,安置贵客,昭显大宗风范的同时还要应对各方势力对九州列宿筹划的探询,不动声色地将通讯令牌以及各种新造机关偃甲推销出去……
“这是师姐的分神大典啊,为什么又搞得像专门用来推销新造物的竞买会啊!”
“……首席说,邀那么多人来只是谈天说地未免也太无趣了,不如宣扬一下我宗离火宫的司造物……你别说,来宾对这些的兴致可高了。”
“……也算别开生面的仪典吧,我至少是十几年都忘不掉的。”
“可恶!都给我专心恭喜拂雪师姐进阶分神啊!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太可恨了!”
有拂雪道君这么一个讲究实用的首席,真是无极道门的不幸与大幸。
但对于到访的来宾而言,此次大典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别开生面、毕生难忘的。要知道,无极道门虽然底蕴深厚、人才济济,但以往正道第一仙宗的名头太过高不可攀,想要和无极道门搭上线那可比登天还难。在其他宗门看来,无极道门实在有一种“何不食肉糜”的可憎,他们天经楼内堆积如山的究研与离火宫创造出来的造物随便从指头缝里漏出一点都足够让外界疯狂。但无极道门早已习惯闭门深造,即便要与外界合作,也基本都是自己完成了框架与地基后,这才让其他势力“锦上添花”……
但是没有“雪中送炭”,他们怎么好意思开口索要更大的利益?他们难道还缺钱吗?!不!他们缺人才,缺点子,缺技艺啊!
无极道门这种因为过于强大而几次三番“忘记”寻找合作对象、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吃独食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但现在,拂雪道君将雪中送炭的机会送到他们面前了!
好好一场分神大典,最终却被开成了科技博览会。各大世家与外宗弟子摩拳擦掌,一拥而上,险些为了一个究研筹划或一件司造物的图纸争得头破血流。
司书长老门下的弟子们也受宠若惊,宗门难得的盛事,拂雪首席又提前放出话来道所有弟子都可以在此次大典上展示自己的究研成果。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少弟子的究研书那是提交几次就被打回几次,预估的究研费还经常被古今长老那个周扒皮削了一成又一成。但现在,他们那些自认还不算成熟的究研筹划拿出来一展示,竟被人争相追捧,甚至有不同势力的人为了争夺他们的筹划而大打出手……对于常年笼罩在司书长老阴影下的弟子们来说,这是个十分新奇的体验。
“居然肯出这么多资源,天,我还以为我就是师门里最拖后腿的混子呢?”
“……这玩意儿有这么宝贝?”
“进主宗太多年了,跟一群怪胎卷来卷去,我都快忘了自己当年也是名噪一方的天之骄子了……”
“别说,在离火宫里天天打铁,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众弟子感慨万分,又纷纷在心中为慷慨的首席献上赞美。不够合作归合作,想要占便宜与设陷是不可能的,掌泉长老一脉的弟子在场中随时待命,他们负责牵线搭桥以及商定契约。来宾若是看上了哪个究研课题,可以跳过那些冗长的商讨细节,直接和司掌究研的成员见面,掌泉长老亲传弟子玉珠负责把控全场,协助拟定合作契约。
诲明长老的亲传弟子平心原本是打算去看住那些年纪还小的弟子的,结果被自己胳膊肘往外拐的师弟广成子从鉴明院中挖了出来,负责调解可能发生的纠纷事件。
脾气温和的平心与纳兰清辞负责接待来宾,调解纠纷。他们解决不了的,湛玄就会带着持剑弟子前来解决。反正不论手段,所有矛盾纠纷最后都能被化解。
商和,身为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此次分神大典中也被委以重任。
商和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活,行事也十分稳重靠谱。他擅长处理一些繁琐复杂的事务,且耐心十足,甚至还有些引以为乐。因此,年纪较大的内门弟子都很乐意将一些琐碎的事务交给这个眉眼稚嫩的师弟来做。看着小大人似的师弟认真点头应允的样子,众人都不自觉地露出慈祥的笑容。商和崇拜拂雪师姐,又曾得过首席的承诺与令牌相赠,这在内门之中已经算不上秘密了。
因此,若有需要前往太素山与太初山跑腿之类的任务,大多数弟子都会交托给商和。
前往太初山向掌教禀报仪式筹备的路上,商和御剑凌空,眉眼却有几分不自觉的轻愁。
首席的分神大典是难得一遇的盛事,但商和不知为何,却从往来热闹的人群中嗅到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架势。他也说不清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是不是自己的臆想,有些来宾似乎来者不善,分明是大喜的日子,他们面上却不见喜色;还有一些友宗的弟子不那么擅长掩饰情绪,话语总有几分夹枪带棒的刺人。
无极道门身为第一仙宗,稳坐首位千余年,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奇怪。但商和总觉得,这种暗潮汹涌似乎没那么简单。
“商和。”
商和将案宗交给掌门的奉剑者后便准备下山,返程的路上却遇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唤了他一声。
“灵希师姐。”商和见那人站在悬崖边,不由得御剑靠近,道,“悬崖风大,你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一心想拜拂雪师姐为师,商和进入内门后并没有拜入其他长老门下,而是和绝大部分弟子一样成为了掌教的记名弟子,被收归掌教名下。灵希身为明尘上仙的入室弟子,即便和商和同时入门,商和依旧要尊称灵希一声“师姐”的。
两人还在外门时,灵希孤僻离群的性子注定她没有多少朋友,商和是少数愿意接近她、与她交谈的存在。
“……”灵希看着商和,没有开口说话。商和也习惯了这位同门古怪的性子,因为时间还有余裕,他便降落在太初山的山崖上,站在灵希身边。
“你在看什么?”商和走到灵希身边,不厌其烦地重复道,“你,在看,什么——?”
灵希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她伸手朝太初山下一指,轻声道:“你看。”
商和依言望去,太初山下便是无极道门内门,也是此次分神大典招待来宾的地方。太初山是无极道门的枢心,从此处往下方望去,烟云胧胧,恢弘庄严的建筑都隐在云深之处,遥遥可见青山绿水,却又看得不甚
明了。
“我只看见宗门与云海。”商和眨了眨眼睛,“你又看见了什么?”
商和是无极道门中为数不多知道灵希能看见神诡之物的弟子,还在外门时他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虽然无法对灵希的痛苦感同身受,但责任感很强且总是习惯照顾身边人的商和总是会耐心地询问灵希眼中所见的事物,他们甚至还帮助好些人规避了一些风险,可惜碍于这是灵希的秘密,最终都没有暴露。
“气。”灵希语气平静,但商和却发现她气息不稳,有种沸腾鼓噪的压抑,“黑色的、恶意的气。很多,多到纠缠成龙形。”
“龙?”
“嗯,黑色的,没有血肉与鳞片的龙。”灵希回头望他,眼神点无波澜,商和却从中品出了几分浅浅的绝望,她仿佛在跟他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无论我逃到哪里,那些黑色的、白色的影子都会追上来。像风暴也像恶犬,吞噬碾平我周围的一切。
灵希说这些时,神情居然十分平静。
“每当我觉得以后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们就会告诉我,那都是疯子的梦而已。”
“……”商和安静地听着,灵希很少会描述自己的心情。因为她的负面情绪如同庞大的洪流,一旦松懈,理智的堤坝便会溃毁决堤,所以她从不倾述,从不哭泣。
“你是说,你以前提过的那些仇家再次找上门来,就在这次拂雪师姐的分神大典上是吗?”商和问道。
“或许。”
商和不知道灵希口中的“仇家”有何等天大的能耐,但在无极道门的地盘上,这些魑魅魍魉莫非还能翻出天来?
“你不必忧心,掌门、长老还有首席都在,没有能在无极道门内为非作歹。”商和认真地安慰道,“只要你本心不变,始终行走在正道之上,掌门与首席都会保护你。”
“始终行走于正道。”灵希终于回头看了商和一眼,死水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情绪,“你倒是相信我。”
“不是相信你。”商和摇摇头,但也不过多解释,“灵希师姐,我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也不知道你过去的经历与遭遇。但比起相信轻飘飘的一句关怀以及所谓的同门情谊能够系住你,我还是更倾向于相信你对那些仇家怀揣的恨意。
商和一瞬不瞬地凝视灵希,仿佛透过这具麻木的驱壳,看见内里的魂灵。
“若有一天你变坏了,要么是你对人世绝望了,要么是你对他们屈服了。
“这样真的好吗?灵希师姐。”
商和说完,很快便告辞离去。亲传大弟子拂雪的分神大典,灵希身为明尘上仙唯二的弟子也是必须出席大典的。商和告知了灵希大典的时间,便御剑离开,处理其他事物去了。不过灵希先前和他描述的黑色的气,商和记住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将这件事告知内门的师兄师姐,好让大家防备意外发生。
看着商和远去的背影,灵希垂了垂眸,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山下的“风景”,无人知道她眼中所见的情形。
他人眼中云海翻涌的壮丽景象,在灵希眼中却如同蒙了一层云翳,乌压压的,透着乌云压城城欲催的逼仄与窒息。
无数奔涌的、漆黑的气如同蠕动纠缠的附肢,自宗门四面八方升腾而起,它们向上延展、攀升,仿佛要将九宸山尽数吞没,又好似要将高天的大日拽落凡尘。那些黑色的气中还掺杂着殷红的血色,黑色是“恶意”,红色是“杀意”。即便被明尘上仙封印了双眼,灵希依旧能感知到这些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灵希微微抬手,那些黑红交织的气便失控般朝她所在的方向奔涌而来,如同虹吸一般,被疯狂地吸纳进灵希的身体。
与此同时,灵希的修为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攀升,但在濒临某个临界点时,萦绕在灵希身旁的黑雾又瞬间散去。
——“你倒是相信我。”
灵希面色苍白而又阴戾,她识海中回荡着商和方才所说的话语。
她捂着嘴,细不可闻地低喃:“分明……连我都不相信自己。”
……
明尘上仙封印了灵希的眼睛,宋从心又为灵希饱受磨损的灵魂披上了一层皮。
但灵希依旧有一件不曾告知师父与师姐的秘密,或者说,她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过去。
师父与师姐手眼通天,轻而易举便能解决曾经纠葛她许多年、令她痛不欲生的问题,但没有人知道,那些光怪陆离的可怖景象,对于灵希来说并不是幻影。
商和离开后,灵希又在山崖边上站了许久。直到时间已经快到了,她才转身,向文光院走去。
她迈出第一步时,天色突然暗沉了下来,乌蒙蒙的,好似有一场欲来的山雨。
她迈出第二步时,脚底的泥土变得湿软、泥泞,雨水在她的脚后跟黏连成一串拖曳的痕迹。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太初山苍郁的树木枯萎死去,平整的山路坑坑洼洼,灵希抬头,瓢泼而来的大雨淋湿了她的衣襟。
五步,六步,七步,八步。
远处文光院的灰白墙面突然出现了血色的手印,那些手印一个接一个,好似有看不见的顽童,嬉笑怒闹着在墙上摁压自己的印记。
脚底的泥泞越来越多,天空越来越暗,怪异的痕迹越来越多,灵希恍若不觉般地前行,而后就在她迈入文光院的瞬间——
“轰隆”,震耳欲聋的雷霆响彻云霄,将周遭的昏暗映照得亮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灵希苍白如纸的面容与死水般的眼睛。
一刹那间的星移斗转,日月易换,再回首,她已经伫立于峥嵘大地之上。
就在灵希步入文光院的瞬间,她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太初山了,映入眼帘的是高悬的红日,乌云盘绕的天空,满目疮痍,骸骨遍地。
又一道惊雷撕裂长空,雨水已经将灵希浇淋得满身狼藉,但她却没有用护体劲气或术法为自己抵御风雨。她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而在灵希前方不远处,一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正撑着伞,站在一块孤零的墓碑之前。
似乎察觉到了灵希的存在,那撑伞的男子回过身来:“……是你,你怎么又过来了?”
男子戴着遮挡半脸的面具,看见灵希之时,他好似有些不快的拧了拧眉。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回头,继续凝望着那座墓碑。
灵希缓步走到男子的身边,与他隔着两人的距离,同样安静地注视着空白的无字碑。人间下着瓢泼大雨,灵希死水般的眼中也下了一场小小的雨。
“不要再来这边了。”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突然开口,他将手中的伞递给灵希,灵希没有接,“她应该告诉过你,那边才是你的世界。你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们的故事却早就已经结束了。她希望你继续向前走,而不是沉湎过去。”
“……”灵希苍白的唇微微嗫嚅着,声音几乎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的,“结束了?什么结束了?”
“神舟已经败了,我们输了。”男子将伞斜至灵希的头顶,自己却沐浴在风雨里,仰头眺望血色晕染的天空,“灵长者的自负,便是自以为能以蝼蚁之躯与天相抗。但实际上,灾难真正降临之时,除了疲于奔命,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无量的寰宇星海,妄图将其战胜乃至征服,实在是可悲而又傲慢。”
男子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从高天劈落,雷光照亮人世的瞬间,也将一道庞大可怖的影子投射在苍茫的大地之上。
灵希抬头,望向天空,她看见那道不知绵延几万里的影子游弋过苍穹,无数灰白透明的光点悬浮在那庞然大物的身周,像浮动的尘埃般了无凭依。那黑影太过庞大,隐天蔽日,盘桓而起时仿佛能笼罩整座神舟。灵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好似有一座山峦压在自己的心口,让人心脏骤缩,难以吐息。
震耳欲聋的雷霆在耳边炸响,灵希如木雕般僵直在原地,她开始颤抖,止不住的颤抖。
“不要再过来了。”男子松开手,那伞便悬停在灵希的身旁,撑开一小片天地,“来的次数太多,你会逐渐迷失自己。她不在了,这边应当也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
男子说完,转身朝着与灵希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灵希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已经拜入无极道门了,我见到明尘上仙了,她吩咐我去做的,我都已经做到了!”
“……”男子脚步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无所谓了。
“神舟已毁,本座会带着残存的火种离开这片土地,于寰宇星海间寻找生存的契机。之后本座也会进入冰棺,步入永恒的长眠。
“本座再说一遍,不要再过来了。她已经不在了,除了那本书,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将那本书带往彼世,或许能改变一些东西,但无论如何,你已经尽力了。
“走吧,别回来了。”
男子步步远去,只留下灵希独自一人站在坟前,失神地望着这场灰蒙蒙的雨。
第243章 【第87章】拂雪道君突发惊变事态生……
灵希天生便能看见诡谲莫测的东西。
一开始,那些东西还只是人世中碍眼的点缀,譬如山野林间的雾气,淹死过人的池塘里虚浮缥缈的白影……那时年少不知事的孩童会指着那些东西询问大人,大人总会急匆匆地捂住她的眼睛,说“不要看,那是脏东西”、“跟它对上眼了,它就会跟着你”、“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灵希能“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她能看见前天被村子里的二流子踢死的狗,他匍匐蹒跚地回到主人家,半边身子烂得不成样子,却还甩着残缺的尾巴守在门口;她看见某位憨厚老实的庄稼
汉眉心有一点红痣,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低垂着头趴伏在他身上,满是血的手臂如同红绸般绞着老汉的脖颈;她看见那个总是笑容慈祥、会随手将栗子递给她和妹妹的庄婆婆身上长着好几张孩子的脸,那些孩子的脸张着嘴,伸出的舌头上扎满了针。
一开始,灵希会天真地告诉大人自己眼中所见,然后那些慈祥的大人就会突然翻脸。他们会打她,骂她,让她收回自己的话。妹妹会哭着喊着让他们不要打,比她更小的妹妹抱着她大喊着娘亲,这时娘亲就会提着笤帚跑出来将那些人通通赶走,然后堵在那些人家的门前破口大骂。
在灵希的记忆中,那个胖胖的女人是十里八乡最能干也最泼辣的寡妇,她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娃,无依无靠,却没人胆敢惹她。每天天不亮,娘就会起来打拳扎马步,一把扫帚舞得虎虎生风。据村里人说,娘以前是什么寸拳的传人,外公只有一女,这技艺便传到了娘的手上。
灵希的童年中,娘亲王大花就是她心中最强大、最伟岸的人。
“妮啊,娘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但以后可不能让别家知道你有这本事啊。”
娘亲从不责怪她多嘴,只会抚着她的头,轻言慢语地叮嘱着她。温暖的火炕上,妹妹二妮趴在娘亲的膝上,睁着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后来,灵希渐渐便不再说话了,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她都不会再轻易开口了。随着时间流逝,后来村子里也没人记得这件事了,只当孩子年纪小能看见神诡之物,长大了,慧眼阖上了,就看不见了。
但灵希是能看见的,一直都能看见的,而且她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然后,某一天,灵希发现自己不仅能看见,甚至还能触碰到那个光怪陆离、神鬼莫测的世界。
于是,她的不幸与噩梦,就此开始了。
她眼中的世界是不同场景与时间的交叠,她能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这些奇异的罅隙中行走。若说寻常人的一生是一个盒子,那灵希的人生就好似许许多多个套在一起的盒子,有时分明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盒子里面发生的故事与经历却有所不同。
比如那只被踢死的狗,灵希曾经见过三道不同的影子,其中一道是森然的白骨,一道却仍鲜活如初,另一道则是血肉糜烂、残念不散的样子。
修士有言“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灵希就仿佛天生就是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中的人。
通常来说,这些交叠纠缠的盒子因为时间与空间的不同,彼此之间并不会互相干涉。但灵希却是个例外,她能将彼世之物带到现世来,也能从现世前往彼世。同样的,被她干涉插手过的事物命运都会发生一定的扭转,她若是在彼世中摔碎了一个杯子,现世中这个杯子也会真的碎掉。
她在彼世中杀了一个异变的血尸,现世中或许就会有一个还未变成怪物的人当场死掉。
灵希并非分不清真实与虚假,而是于她而言,真实虚假其实并不重要。
若在彼世中被无穷无尽的怪物杀死,现世中的她是否也会迎来死亡的结局呢?最绝望最难熬的岁月里,灵希在畸形扭曲的世界中疲于奔命,在杀与不杀之间挣扎纠葛,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
“小孩,你怎么在这儿啊?”那是一个鬓发微白、看上去有些年岁的女人,但她的衣着打扮飘逸好看,就好似村里人无意中提起的世外的仙长。
她将灵希从遍地尸骸中抱起,擦干净她的脸颊,灵希惊惧无比地咬住她的手腕,咬出血来都没有松口。直到浓郁的铁锈腥气充盈口腔,意识到那是活人而非怪物幻化的人形时,灵希闻见了她广袖上令人安心的香。
灵希从未在彼世中见过活人,更何况是那么鲜活、以至于有几分无厘头的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能看见不同的世界交叠在一起的模样。”女人总是耐心地听她说话,既不表现出过火的怜悯,也并不露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怜的,彼世,啊,也就是我所在的这个世界确实不怎么美好。这些怪物都有碍观瞻,别说你了,有时候我看了都觉得手痒。”
沉郁黑暗的世界中,灵希听着她的话,竟然有几分想笑。
“来来来,我教你,看到这些怪物了吗?其实我们也不必非得把它杀死,你看它,手脚太长也不是好事,因为它想伤人就必须抬手,只要我们往旁边一躲——”
白衣女人在怪物堆中从容游走,那些几乎要将灵希逼疯的怪物,在她的话语中竟显得滑稽而又笨拙,近乎可笑。
“当!你看,它自己磕在墙上了,这不关我的事对吧?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此为‘八门’……你想学吗?”
灵希闻言却是愣怔了,她茫茫然地看着女人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好像,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
“……”灵希倚在墙上,一边笑又一边流泪,她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那个女人教了她很多,逃生的法门,锻体的心法。灵希无法控制自己进入彼世的契机,但只要她求救,那个女人总会不顾一切地来到她身边。
她会与她一同面对那个狰狞可怕的世界,会牵着她的手走过黯淡无光的长夜,会给她说一些风趣幽默的故事,在那个“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世界中,她分明活得也很辛苦,但她却凭一己之力,给灵希撑起了一个没有风雨的栖息之处。
但是她从不告诉灵希她的名字,也不告诉她自己的来历,她说现世才是她的家,彼世是与她无关的故事。
灵希也并没有告诉过她,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动过想要留在那个世界的念想。明明她曾经那么害怕,那么疯狂地想要逃离那个地方,但因为有她在,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灵希总觉得她很累,虽然一直都在笑着,但她每次来见她,鬓边都会多出
几根雪发。
某一天,灵希依在女子的肩上,闻着她身上清淡好闻的香。她带着几分期冀、几分试探,状似随意地问道:
“我能唤你师父吗?”
“不可以。”女人拼命摇头,甚至还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她支支吾吾道,“你命定的师父不是我……辈分,唉,反正不行,你师父的辈分在我之上。”
灵希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的情绪,或许是难过也或许是失落,她赌气道:“那我命定的师父是谁?若是没有你好,我就不要了。”
灵希说完,却见女人突然愣了一下,随即,那张总是笑着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难以忍耐的悲伤。
“你师父,你师父当然很好,他、他……”有那么一瞬间,灵希觉得她好像要哭出来了,“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灵希知道,自己可能在无意间说中她的伤心事了,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起拜师之事,但她会在心里默默地喊她“师父”。
但后来,后来啊……
灵希扔掉了男子赠予的伞,孤身一人在雨中独行,她看着灰蒙蒙的土地,灰蒙蒙的雨,许许多多的坟与许许多多的碑,有的刻着名字与生卒年,有的则只有寥寥几道剑痕。漫山遍野的碑埋葬着漫山遍野的英魂,她在雨中,与这些沉默的碑石共享死亡的宁静与缄默的世界。
她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曾经有过她的人间。
突然,雨势渐大,铁锈的腥气与尸体腐蚀的气味翻涌而上,真实得令人作呕。灵希皱了皱眉,看见自己污浊的衣袖,点点雨水浸润了她的袖摆,却在其上留下了深红的印记。天空飘落的不再是雨,而是血,殷红的、腥臭的血。
灵希伸手擦拭自己的脸颊,但那铁锈的腥气却越来越重,重到舌根都尝到了些许腥涩的甜味。在彼世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觉得奇怪,因为彼世天道崩坏、六辰倒逆,早已没有秩序可言。灵希想找个地方避避雨,然后等待返回现世的契机,随着修为的逐步增长,灵希能感觉到,自己迟早能掌控出这种往来彼世的能力。
雨越下越大,红色越染越艳。灵希在大雨中奔跑,她穿过漫山遍野的石碑,穿过枯朽死去的林野。
那个男人的话语在灵希的脑海中回荡,但灵希鼓噪的心脏却在大声反驳他无望的话语。她抿了抿唇,疲惫的肢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她眼中有火光亮起。
灵希抓紧了自己的袖袋,正如男子所说的那般,现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没走到终局,还有改变以及挽回的契机,这个曾经让她痛苦无比的能力或许能改变一些事情。当灵希能彻底掌控这种能力时,她将不再被自己的天赋所桎梏,再不会因力量而痛苦,总有一天,她能改变既定的命运,改变她所在的世界——
她留下的一线生机已经奔向了现世,却不知应该何处寻觅。
但明尘上仙还活着,她口中“天底下最好的人”还在世……万一呢?万一师尊和师姐会相信自己呢?
灵希越跑越快,周遭的风景都被拉成了道道细线,随后,昏沉黑暗的世界中出现了一道光明。
灵希向着光明走去,交叠的空间总会有一扇门扉,她怀揣着无法言说的期冀,打开了那扇门。
灵希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被过于灿烂耀眼的天光刺痛了眼睛。
“竖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灵希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一股巨大的斥力便将她击飞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如崩塌的山石,强大而又难以匹敌,灵希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不禁呕出一口血来。她听见破空之声,下意识地拔剑格挡,只听“当”的一声,剑上传来的震颤足以麻痹整条手臂。灵希握紧剑柄,不让剑刃脱手,但那人显然不准备放过她,而是乘势近身,一手捏住灵希的剑柄,一手捏住灵希的手臂。
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中剑便被人劈手夺去,随即灵希听见两声让牙齿酸麻的碎骨之响,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当场昏厥了过去。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历喝阻止了将要落下的暴行,凌厉的剑风从侧方袭来,轰然炸裂的裂石之响,剑气在灵希与那人之间斩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渠。
灵希重重坠落在地,她偏头望去,却见十数名弟子佩剑而来,打头之人便是持剑长老的亲传弟子湛玄。而另一边厢,方才被逼开的人怒目圆睁,他身穿无极道门分宗的服饰,被一群明显来自不同势力的修士拱卫在中央。
“我的儿,我的儿啊——!”
就在这时,一名发髯皆白的中年修士从人群中挣出,因为太过惊慌失措,他甚狠狠地摔了一跤。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连滚带爬地扑入亭中,一把抱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看上去已经气息断绝的少年。中年修士颤抖着伸出手试了试少年的鼻息,随即露出了天塌一般的表情。
“我的儿啊!为什么,为什么——?!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宗,为何要向吾儿出手!”
中年修士怒声大吼,涕泗横流。灵希呕出一口血,她双臂皆被拧断,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庭院中发生了什么。
灵希倚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被拧断的手臂旁落着她的剑,剑上也有残留的血。
——“每当我觉得以后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们就会告诉我,那都是疯子的梦而已。”
第244章 【第88章】拂雪道君命运终至审灵希……
出事的少年乃此次受邀参加分神大典的无极道门友宗,南州汜水天心派少宗主闻人炎,同时也是宗主闻人山唯一的子嗣。
天心派在上清界中属中坚势力,其宗主闻人山乃金丹期修士,此派擅打穴风水之术,传天心十道之正统。
闻人山行事中正,性情平和,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他对其子闻人炎的溺爱。但修士本就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有血脉传承,谁家不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因此闻人山的事迹也不是十分出格。然而现在,闻人山唯一的子嗣躺在血泊之中,场中唯一的“凶手”必然要承受这位痛失子嗣的父亲的愤怒。
出事地点是无极道门一处偏僻的内院,平日里用来给内门弟子作午时歇脚的地方。这里是不对宾客开放的,但闻人炎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心性调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独自一人甩脱了随从,悄悄潜进了后院。灵希不知道为何会在庭院里,但众人发现她时,庭院中只有一身血衣的她与躺在血泊中的闻人炎的尸体。
在闻人山竭嘶底里的哭喊与来宾们异样的神色中,湛玄与一众持剑弟子迅速控制住了局面,纳兰清辞则在一片混乱中给远在日月山上的拂雪师姐发了一条简讯。她看着庭中乱相,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通讯令牌。她心想,正如师姐所说的,分神大典真的出事了。
持剑弟子们制止了激愤的来宾与失控的闻人掌门,同时迅速将事发地点隔离开来,禁止任何人接近破坏场中的痕迹;修行医道的弟子也立刻越众而出,上前查看闻人炎尸体上的伤势;重伤的灵希也被两名持剑弟子看管了起来。无极道门出了这等大事,必定会惊动长老,而灵希身份特殊,掌教也无法置身事外。
纳兰清辞仔细观察场中的局势,不放过现场丝毫的线索——第一个发现闻人炎遇害的弟子是不慎弄脏衣物、折返回内院中准备更衣的无极道门外门弟子云迟迟,她在半年前被选为拂雪道君的随侍弟子,拥有进入内门的权利;方才含怒对灵希出手的是无极道门分宗苍厥门的掌门玄中道人,这位道人秉性刚直,嫉恶如仇,会出手也不算意外;而这些各方势力的修士本是在前院闲谈,被云迟迟的尖叫吸引后,才朝后院聚来……
纳兰清辞平和的眼眸四下观望,整个庭院草木稀疏,罕有能藏人的地方,其余人闻声而来之时,恰好撞见一身血衣的灵希,确实可以就此定罪了。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灵希为何会向闻人炎出手?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偏僻的院落之中?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诸多疑点仍然笼罩在迷雾之中。
然而,面对痛失爱子的父亲,要令其冷静下来判断局势,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种一眼明了的事情究竟有何可查的?!你们无极道门莫不是欺我宗弱小,势要袒护自家弟子!我儿尸骨未寒,那贼子身上的血都还没擦干净,你们难道都看不见都瞎了眼不成?!光天化日之下,她以如此残酷的手段虐杀吾儿,毫无人性,丧尽天良!天理不容——!”
闻人山痛哭流涕,抱着儿子的尸体不肯放手,他本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儒雅之士,但如今却状似疯魔,仪态全无,这难免让旁人面上恻恻。然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在这一刻显露出严明纪律的无极道门弟子,他们一手摁在剑柄上,保持着随时都能拔剑出鞘的姿态,神情却不为所动。无论是面对眼前的惨况还是他人的辱骂,无极道门弟子都没有流露出同情、怜悯亦或是愤懑、不甘之色。
先前众人眼中所见、形色各异的鲜活明媚都在刹那间收敛得一干二净,仿佛在一刹那间,这些弟子都戴上了无私的铁面,令人无法寻到半分的破绽与漏洞。
如此严明的纪律,几乎可以媲美令行禁止的军人。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心中发怵,主动权不知不觉间又落回到无极道门的手中。
暗中观察这一切的人也阴沉着脸,这种轻易不能被动摇的样子让他想到了明尘上仙与拂雪道君,那两人
分明不在此处,却又好似无处不在。
“若当真是我宗弟子所为,无极道门定会给道人一个交代,绝不徇私。”玄衣墨发的湛玄伫立在众弟子的前方,语气平静道。
闻人山掌门悲愤欲绝:“这种一眼便能明了之事,究竟还有什么可审——?!”
“这名弟子为我宗掌教的入室弟子。”湛玄指着一旁被收押的灵希道,“掌教唯二的弟子,内门首席拂雪的师妹。”
闻人山掌门呆滞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凶手竟有这般来头,但他还是忍怒哽咽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她身份高贵,便能随便杀人——”
“不。”湛玄垂了垂眼帘,“本座的意思是,她与你儿无冤无仇,何必舍弃大好的前途残害你儿子?我宗势必查明其中缘由,参与此事之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见那身穿玄衣的弟子话音刚落,周遭微垂头颅的弟子突然抬起头来,他们眸光冰冷,摁在剑柄上的手一用力,剑格便发出整齐划一的轻响。
刺骨无言的杀意在庭院中弥漫,让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旁人都不禁心生胆寒。他们不禁开始后悔前来旁观此事,无极道门的热闹是能随便看的吗?对方也言之有理,无缘无故、无冤无仇,一位前途光明坦荡的魁首弟子怎会虐杀一个孩子?这说不过去,怕不是被人算计了。
更有聪明人心里一合计,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在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上算计其师妹,好生歹毒!简直是老虎身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
“闻人掌门,令郎惨死,您莫非不想查明其中真相,就这样令其不明不白地离去?”湛玄唱完了红脸,纳兰清辞便接上话头唱了白脸,“便是已经抓到了主犯,莫非其中就没有从犯,没有小人,没有帮凶了吗?总要查明这背后的因果,给令郎一个交代,不是吗?”
听明白纳兰清辞话中深意的人都不禁感慨,能将“事有蹊跷,凶手或许另有其人”的规劝之语说得这般委婉动人、贴合心意,真不愧是大宗弟子。
闻人山老泪纵横,但看他神色怔忪,明显已经被说动了。
见闻人山沉默而不反对,湛玄这才抬手示意道:“带走。”
隐藏在人群中的幕后黑手见状顿时便急了,真让无极道门将人带走,这件事十有八九会变成秘而不宣的内部事宜,最后撑死也就判个“错手杀人”。这还如何拖那两位下水?!这名叫灵希的弟子不过是一枚棋子,他们真正的目标可不是区区一名入室弟子!
“且慢。”
就在无极道门弟子即将把控住全场时,一声隐含愠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众人扭头望去,便见被各大世家拱卫在中央、修为最高且以嫉恶如仇闻名的玄中道人突然上前几步,他指着灵希道:“这名弟子,骨龄还未满二十岁吧?”
他这话是对着湛玄说的,除玄中道人以外,湛玄是此处修为最高、最有话语权之人:“不错。”
“未满二十,心动期巅峰?”玄中道人讽刺道,“本座无意质疑掌教的弟子,但这个年纪此等修为,便是天纵奇才的拂雪道君都远远不及。修为进境如此,怕是有心境不稳之虞吧?”
这回,人群中是真的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了。未满二十岁的心动期巅峰,明尘上仙的徒弟究竟是什么怪胎,怎么一个比一个恐怖?!
心动期巅峰?湛玄心中微微一动,目光同样落在灵希身上,神念略一感知,发现这位并不显山露水的小师妹竟然当真已突破至心动期巅峰了。拂雪也是二十多岁突破至心动期,但拂雪是无极道门内长大的孩子,从小便在外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拂雪是在与九婴一战的过程中突破心动期的。别看拂雪如今被上清界称为“天纵奇才”,但湛玄知道她每一次境界突破都是九死一生中拼搏出来的。
大道如此,愿走险途,自然早登巅峰。
而灵希是半途入道的,据湛玄所知,她踏上修行之路或许还不到五年,年前倒是听说过灵希师妹闭关,今年突破心动期的传闻,但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突破至心动期巅峰?
湛玄心中百转千回,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玄中道人的意思很明显,对方这是想咬死灵希是走了旁门左道、修为进境过快而导致走火入魔,这才虐杀了闻人炎。贪功冒进以致走火入魔不是小事,再加上滥杀无辜,保不齐便要判一个废除仙骨、逐出仙门的罪责。
“此事自会由长老与掌教定夺。”
“阁下这是要包庇同门、避而不谈了不成?”玄中道人冷笑。
“哦?那依阁下之意,又当如何?”湛玄看了一眼这位以品性刚直、嫉恶如仇闻名上清界的大能。
“主宗行事惯来端方,何必为了一介竖子之过而饱受世人非议?!”玄中道人怒发冲冠,仿佛一心挂念着宗门,无法忍受宗门沾染半点污名,“逝者已逝,但活人还清醒着,正应当由她自己说清楚其中的是非经过,也让在场诸位知晓前因后果!”
玄中道人说着,手腕一转,掌中便出现了一枚通体漆黑、形似麒麟狮子的獬豸印。
獬豸与白泽麒麟一样同为神兽,“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此兽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折,能识善恶忠奸。
獬豸印能辨明一个人说的究竟是谎话还是真话。
玄中道人将獬豸印捧在手中指向灵希,诘问道:“闻人炎是不是你杀的?”
第245章 【第89章】拂雪道君双方对峙各出招……
究竟有没有杀人,灵希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獬豸印能辨是非,但若是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杀没杀人,獬豸印自然也无法凭空断定真相。双臂皆断的灵希闻言抬头,她面色苍白如纸,却言辞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知庭院中发生了何事,我与这名少年素昧平生,绝无害人之意。”
玄中道人手中的獬豸印没有动静,证明灵希并没有说谎。
这让无极道门的弟子们心中松了一口气,至少同门并非左了心性而故意杀人。但很快,他们的心又高高悬起。
“那你又要如何解释你身上的血衣?”玄中道人厉声道。:
灵希沉默,要解释衣上的血迹就必定牵扯到彼世的秘密,而这其中的因果太过繁杂,三言两语根本解释不清。即便解释清楚了也无法洗脱她在“神志不清之时杀人”的嫌疑,倒不如不说,至少能守住彼世的秘密。她在彼世所做的一切会影响现世,但灵希分明记得,自己从来都不曾拔剑。
“我身上携带着留影石。”灵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里本该有一条精致的挂坠,是拂雪师姐赠予她的,“但是它不见了。”
玄中道人看了一眼獬豸印,獬豸印依旧没有反应。
“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陷害于你?”玄中道人道,“但留影石也可能是你在神志不清时弄丢的,你既然不知道庭院中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留影石的去向。而我们也不知道发生此等惨事期间你是否佩戴了留影石,这作不得证据。”
灵希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方才玄中道人的攻势伤到了她的脏腑,但是她双臂皆断,根本无力擦拭。眼下局势对灵希十分不利,但除了沉默,她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竖子,还不从实招来?!”见灵希有所隐瞒,玄中道人疾言厉色道,“本座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待本座上手搜魂,倒要看你还如何诡辩!”
玄中道人话音未落,身形已从人前消失。湛玄神色一凛,反手拔剑:“住手!”
忍受着碎骨剧痛的灵希反应有些迟钝,耳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声又急又烈的破空之声。她抬头,那五指如有龙虎之力般朝她的天灵抓来,灵希毫不怀疑这一下能直接抓碎她的
天灵盖。分神修士的强大威压毫无保留地倾轧而下,人就如同马车轮下的蝼蚁,根本没有反抗与逃离的余地。
然而,在这种窒息与濒死的痛苦中,一股尖锐的、宛如蝉鸣般的尖啸撕裂了灵希的识海,愤怒如利剑贯全身,以致她面部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痉挛了起来。
——蝼蚁尔敢!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嘶吼着,那双澄净无暇的金棕色眼眸此时彻底化作了稠艳的金色。在她眼中,周遭的一切突然慢了下来。
分神修士撕天裂地的一击,在此时灵希眼中却慢得如同提线的木偶戏。她能看见玄中道人虚实交替间狰狞的眉眼、鹰爪般的五指,灵希心中沉淀着被冒犯的怒火的余烬,她觉得自己仅凭一个心念便能拧断他的手臂——就像他先前对她做的那般。她做得到,她能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识海之中,灵希脚下的立足之地传来沙石滑落、崩溃瓦解的声音。她低头,脚下便是无底深渊与峥嵘炼狱。
可莫名的,灵希并不感到畏惧,或许是因为她对无间炼狱太过熟悉,自幼时便与其同行。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心中低低哑哑地笑着,说,去啊,只要迈出这一步,黑暗就会包容你的所有,你将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祂们的主。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你不是一直都渴望解脱吗?心底的声音吐露着蛊惑人心的话语。
我渴望的是解脱吗?灵希面无表情,脚底土石崩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须得切记,不可仰仗技艺,肆意伤人。”
灵希凝视着深渊,就在这时,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天赋,不是诅咒,你不用愧疚,也不用害怕。”
记忆如同浮出水面的泡影,逐渐加深,逐渐清晰。
——“我送一串辟邪的珠子给你,等你以后长大了,不再害怕了,你就可以用这份天赋去帮助更多的人。”
那个人是谁?她为何会忘记,又为何会突然想起?
——“若真有那么一天。”白衣墨发、鹄峙鸾停的男子回首,眸光淡漠,“你——”
漆黑斑驳的色块如破碎的玻璃般四分五裂,沉入泥水中的灵魂再次被捞回了人间。灵希睁开眼,这一次,她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她看见拔剑意图阻止玄中道人的师兄,看见身旁同样被震慑得无法动弹却还倾身试图挡在她面前的同门,看见引她进入内门的纳兰师姐罕见惊怒的眼神……这些零零碎碎的灰白碎片堆砌在她的视野里。须臾,伴随着瓷器破碎之声,眼前诡异的情景龟裂出无数裂隙,被拉长的时间重新开始流淌。
灵希沉沉凝视着玄中道人,但最终还是闭上了那双金日般的眼睛。
她等待着疼痛的降临,但下一刻,一片带着冰雪气息的广袖突然覆上了她的头顶。
玄中道人的手掌还未落下,旁侧突然伸出一只手,以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卸去了那五指间毒辣狠绝的劲气。灵炁相撞的爆裂声狂暴而又刺耳,光影在两人相隔不到一臂的间隙内震荡、扭曲,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阻在玄中道人身前的人只是猛一拂袖,那股让人毛骨悚然、足以让空间撕裂扭曲的火炎之力便被其攥入掌中。似有若无的雷火之光在他指隙间跳跃,随着那人缓缓收拢五指,赤电雷光也只能在无望的挣扎中消弭。
玄中道人的攻势被来者轻描淡写的化解,就像大人随手拿走了孩童手里危险的玩具。而另一人则挡在灵希面前,抬手护住了灵希与她身旁的持剑弟子。
他们的到来悄无声息,却又好似谷雨时节惊动大地的雷霆。灵希抬头,再次模糊的视野中只能看见两道迎光而立、巍峨如山的背影。
“掌门!”
“明尘掌教!”
“师姐!”
“首席——!”
吵吵嚷嚷的话语伴随着不同的称谓、不同的情绪,像是把油盐酱醋倒在同一锅里使劲搅和,让人咂摸不清其中的咸甜苦辣。灵希头晕目眩,她感觉有人拿斧子劈开了她的脑袋,撕裂的痛苦让人几欲发疯。她后退了一步,两步,踉跄着便要倒下,但突然间,一双稳如磐石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那人将她拥入怀里,支撑着她一身血肉不要坍塌软倒下去。她的断臂软绵绵地耷拉在身体两侧,内门弟子的服饰也早已被血雨浸透,她止不住喉咙中不断翻涌而上的甜腻,呕出的血水染红了脖颈以及衣襟,也染红了那人的肩膀与不染纤尘的白衣。
恍惚间,她好似闻到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香气。
……
鸦雀无声的庭院,令人不禁屏息的情景。
无极道门的弟子归剑还鞘,同时行礼,旁观的人群也齐齐后退一步,敛袖垂首以示敬意。
能被世人如此相待的无疑便是如今的正道魁首,无极道门掌教明尘上仙。而另一位抵达现场的,众人也不陌生,那便是这场分神大典的主角,魁首亲传,剑宗拂雪。
已经隐约察觉到局势不对的人心中暗暗叫苦,甚至心底难免生出了几分埋怨。玄中道人在上清界素有“威名”,传闻他品性刚直,眼底容不得沙子,但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修士都没想到这个“刚直”原来是这种“刚直”。就算那小弟子真的走火入魔、错手杀人又如何?这是无极道门与天心派的私事,要审要罚那也是执法堂与明尘主殿的事。你玄中道人越俎代庖不说,还在明显有隐情的情况下越过其师长,率先将人打成重伤,并且上手便是搜魂……这是“嫉恶如仇”到疯魔了不成?
与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修士相比,一些别有用心之辈看着院中对峙的情形却是脏腑内打鼓。他们有些心焦,玄中道人好歹也是分神期大能,他们想过双方实力或许悬殊,但万万没想到悬殊到这种地步。绝对强大的实力能够碾压一切阴谋诡计,明尘上仙只是站在这里,谁还能动他的徒弟?!
该死的,明尘既然这么强大,为何还不飞升?!徒留在这人间作威作福,当真好生可恨!
宋从心单膝跪在地上,顾不得其他人是什么反应,她迅速出手封住灵希的气脉,又往她口中塞了两颗丹药,趁她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前强行让她吞咽下去。玄中道人出手极其毒辣,灵希看似只断了两条手臂,实际五脏六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她吐出的淤血中甚至有些许破碎的脏器。
宋从心十分平静,无人能从她的神情中窥探出她此时的心情。但是周遭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弭了下去,因为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周遭的温度越来越低。
宋从心二指抵在灵希锁骨下方,苍翠的绿意从她指尖蔓延,化去玄中道人打入灵希体内的劲气,黏合起她被震碎的气脉。也幸亏施救及时,否则灵希即便日后还能修仙,恐怕也会落下难以疗愈的病根。玄中道人这是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废了明尘上仙的徒弟。
“……明尘掌教,还有拂雪道君。”玄中道人沉着脸,语气不好,“拂雪道君这是在做什么?闻人掌门的爱子尸骨未寒,你竟还有心关怀凶手!”
“玄中。”明尘上仙喊出了他的道号,几乎是在明尘上仙开口的瞬间,一股沉重的力道便将玄中道人钉死在了地上,“你越俎代庖了。”
玄中道人僵着脸站在原地,原先打好腹稿的话语竟一句都说不出口。他想继续摆出冲动鲁直、直言敢谏的模样,但喉咙却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而明尘上仙竟也不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走
过,缓步踱到闻人山的面前。
“……明、明尘掌教……”闻人山抱着儿子的尸体,面上老泪未干,却在看见明尘上仙靠近的瞬间紧张了起来。尽管对于儿子的死亡满心悲愤,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敬畏与尊崇也不可能一夕间便烟消云散。因此闻人山只是愣怔地看着明尘上仙在他面前俯身,二指轻轻点在闻人炎的眉心上。
“死气聚眉,断气已有些许时辰了。”明尘上仙抬头看了看天色,“阴阳相冲,应当是未时三刻出事的。何人最先撞见此等情景的?”
秩序俨然的无极道门弟子分列退开,让出一条道来,一名身穿外门服饰的女弟子越众而出,拘谨恭顺地行礼道:“回尊上,是弟子。”
“我记得你是拂雪的随侍。”明尘上仙点破云迟迟的身份,“复述一遍你今日的见闻。”
“是,弟子今日卯时一刻起,为准备首席的分神大典而前往无极主殿……约莫午时三刻被膳食居的师妹拜托帮手,期间不慎弄脏衣物,为免失礼而前往偏院更衣……方才,进入庭院,看见衣上染血的灵希师姐从内院步出,闻人少宗倒在直对正门的香炉旁,侧首直观,未瞑双目……”
“也就是说,你并未直接看到灵希动手。”明尘上仙颔首道。
“是,弟子并未看见灵希师姐动手。”
“你可有察觉有异?”
“……”云迟迟面露难色,但仍旧仔细地回想,她不愧是能被长老选出来作为拂雪道君奉剑者候补之人,只听她语速飞快道,“弟子午时于膳食居忙碌之时曾听其他弟子闲谈,有位内门师兄唤人前往太初山向掌教您禀告仪式的筹备结果。那名跑腿的内门弟子名唤‘商和’,据说与灵希师姐相识,后来有管事弟子说要知会灵希师姐一声时,那名弟子站出来说他路上恰好遇见灵希师姐,已经转告师姐知晓了。”
也就是说,午时到未时期间,灵希还在太初山上。
“灵希师姐寡言少语,平日里不爱外出,时常待在文光院里,也鲜少与其他弟子往来。首席的分神大典,宗门内热热闹闹的,也从不见灵希师姐下山一观……”
也就是说,“从不下山”的灵希要在不到半个时辰的间隙内下山,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来到这个僻静的院落里,并将闻人炎虐杀。
若是蓄意谋杀,为何要选闻人炎,为何要自毁前途?若是神志不清,又如何做到掩人耳目?
“再则,灵希师姐身穿的是室内服,虽不算失礼,但通常不会用于大型仪典……”云迟迟下意识回头看了灵希一眼,犹疑半晌,“而且,还、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约莫是半年前发生的,这件事首席也知道……”
“你说。”
“当时赏花宴上,灵希师姐醉酒后被带回文光院,清醒后洗漱时手上亦有血迹,但当时,灵希师姐身上并无伤口……”
莫名出现的血迹,堪称诡异的行踪,种种疑点让这原本一目了然的凶杀案突然变得诡谲莫测。众人面面相觑,都从中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闻人山也不是傻子,他抱紧了儿子的尸体,一时间老泪涟涟。虽然事情的真相还未明了,但他也明白自己可怜的儿这是被人作了筏子,卷进针对大宗的阴谋中了。
明尘上仙也没有妄下定论,他只是转身看向闻人山,道:“既是在我宗出事的,我宗定会承担起责任。令郎可曾燃过魂灯?”
“有、有的!”闻人山先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
“取魂灯来,只要魂魄未散,无极道门都会给你一个交代。”明尘上仙如此承诺,修士不入轮回,因此兵解后仍能存世。但想要重获肉身再入仙途,没有机缘与庞大的资源支撑那也只是一个奢侈的空谈。但明尘上仙的承诺,没有人会怀疑他能不能做到。
“……好。”事情峰回路转,大喜大悲之下,闻人山险些昏厥了过去,“多谢……明尘掌教。”
明尘上仙三言两语便摆平了此事,人群有些难以抑制的躁动。而这时,玄中道人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鲁直道:“掌教是打算这样便当做无事发生吗?”
“当然不。”明尘上仙平静地回首,事情当然不会就此结束,毕竟敢在拂雪分神大典上陷害灵希的贼子还没揪出来。明尘上仙并不解释之后将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他只是看着玄中道人,仿佛想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明尘上仙分明只是平视,但玄中道人却有种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之感,他大声道:“明尘掌教,我也曾是无极道门的弟子,我尊您敬您,将您视作敬重的长辈。但您现在是在做什么?包庇罪孽,粉饰太平,即便杀人之事另有缘由,但——”
玄中道人猛然指向灵希,仍在拂雪怀中的灵希睁着一双明显非人的金眸,瞳孔隐隐竖作一线。
“您竟然包庇妖魔之子,甚至还收其为徒!”玄中道人语气悲昂道,“今日杀人之事绝不会是例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斩妖除魔为我辈之道,您身为正道魁首,怎可负之?!”
玄中道人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正道魁首的弟子竟是妖魔之子,这简直骇人听闻!
莫说那些受邀而来的宾客们了,就连无极道门的弟子也不禁露出错愕之色,显然这弟子的身份在无极道门内也并非人尽皆知。要知道,明尘上仙当年的天剑之名就是涤荡四海、斩却无尽妖魔而来,如今他竟然背离曾经的道途,收妖魔之子为徒?!
来宾如滚水浇油,沸腾得一塌糊涂,有人如玄中道人一般倍感激愤,也有人恨不得割了耳朵不听这要命的秘闻。玄中道人趁热打铁,乘胜追击,他作痛心疾首状:“我想不通您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做这种事,今日之事即便是遭人算计,那也是因其立身不正,本就有失控的危机!可您却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带过,为何?您不是向来大公无私,以庇佑天下苍生为己任吗?为何要坐视这等祸患存在,您是对这孽障生出私心了吗?”
“她不是孽障。”与玄中道人的慷慨陈词相比,明尘上仙实在过于平静,他颔首,语气轻描淡写,“我收其为徒,确有私心。”
此话一出,本就沸腾的人群更是惊疑不定。玄中道人猛然低头,他手中的獬豸印正对着明尘上仙,且没有任何反应。
这意味着,明尘上仙并没有说谎。时隔多年,那高高在上的人神终究还是走下了神坛,并且生出了为人的私心。
计划如预料中的那般顺利,玄中道人喉结微微一动,他心如擂鼓,热血冲上天灵,身上却冷得几近战栗。明尘上仙有了私心,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将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但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毕竟神难以杀死,但人却可以,因为人有软肋!
“这不可能!”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众人回头,便见一个身穿无极道门外门弟子服饰的弟子扶着门框,拼命挤开人群而来。
宋从心闭了闭眼。她心想,终于来了。
虽然地点不对,人也不对,但眼前这一幕简直如同书中的故事在自己面前上演。
“明尘掌门,您怎会是这等罔顾人伦、离经叛道之人!”那少女尖声大叫着,她神情恍惚,看上去仿佛信仰崩溃,“灵希这贱人不仅是妖魔之子,而且她还对您抱有不伦之情!您既然知道,便应该废她仙骨,将她逐出仙门,怎可还将这等罔顾人伦的孽物放在身边?!”
“天道在上,我婓语愿以道心为誓,我口中所言无半句诳语,字字皆真!”
婓语尖锐的宣誓在苍穹下回荡,整座庭院却仿佛被人下了静音咒般,仗马寒蝉,针落可闻。
第246章 【第90章】拂雪道君图穷匕见杀意生……
宋从心如果不知道天书的剧情,此时恐怕会和绝大部
分无极道门弟子一样,当场露出“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表情。
《倾恋》提及的命轨之中,无极道门并没有出现别宗弟子死亡这样的恶性事件,不过那是因为书中玄中道人已经是内门持剑长老,并且还潜移默化地将原持剑长老门下的弟子全部改换成自己的班底,因此没有横生枝节的必要。玄中道人只需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内揭穿灵希妖魔之子的身份,就足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她。而且书中的灵希也不像现在这样有同门相护,仍有转圜解释的余地,她原本要面对的境况必然更加艰辛。
《倾恋》故事之中,连纯钧上人亲传弟子湛玄都落得一个下落不明的结局,就足以想象玄中道人对无极道门的渗透到了何种境地。但现在情况不同,玄中道人未能在无极道门内一手遮天,以宋从心为领袖的新生代弟子又已成长为栋梁之材,整个无极道门上下都被打造成铁桶江山,毫无可乘之机。
内部无法摧毁的情况之下便只能借助外力,因此才有了闻人炎的死,才有了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审判与毒誓。
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宋从心,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她早已料到分神大典上不会安宁,虽然有些辜负同门与长老辛苦为自己操办仪典的心意,但这是抓住玄中道人狐狸尾巴的最好契机。不过她依旧错估了玄中道人对她的恐惧,他出手太过仓促,仓促得有些迫不得已。因为玄中道人知道,分神大典一过,拂雪就要剜了他的皮。
大概半年前,宋从心以一种堪称“光明正大”的手段开始调查其玄中长老的动向以及过去。虽然明面上似乎查不到什么,但这给外界传递了一丝微妙的讯息。
现在看来,玄中道人比宋从心先一步坐不住了。
宋从心仔细地观察过所有人的表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演技过人,所以必定有人露出破绽。有些人满脸错愕与难以置信,有些人像路过被踹了一脚的小狗般茫然无助,还有一些则拧着眉头、面露不愉之色。这些都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路人,而有一些连伪装都做不好、面露兴奋紧张之色的,想来就是玄中道人拉拢的拥趸了。
宋从心环顾四周,灵希的呼吸已经逐渐恢复平稳,她随手将灵希打横抱起,交给一旁的持剑弟子。
在那名叫“婓语”的外门弟子发下道心毒誓之后,整个庭院都沉浸在被下了咒的沉默中。宋从心起身的动作幅度不大,但却打破了僵滞,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宋从心身上沾了灵希的血,十指满是血污,一名弟子见状连忙从怀中取出巾帕递给她,宋从心便一边擦着指缝间的血迹一边转身面向众人。她平静的神情与冷淡的眼神让满心错愕的内门弟子迅速平静了下来,虽然师姐一句话都没说,但众弟子都已经找到了主心骨;而那些心内有鬼之辈见状,却是瞬间心惊肉跳了起来,他们不明白拂雪道君为何还如此冷静,冷静得仿佛胸有成竹一般。
宋从心的目光落在了控告灵希的女弟子身上,在外门偶遇灵希之后,宋从心调查了灵希所有的情报,包括她那惨淡空白、寥寥无几的关系网。
婓语,无极道门外门弟子,由苍厥门举荐至上宗,曾是灵希在杏园馆中同院的舍友。在外门期间,灵希孤僻寡言,其他弟子都觉得她性情怪异,鲜少有人愿意与她同住。婓语是为数不多愿意与她同住的弟子,但婓语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对灵希抱有善意,而是她觉得灵希很安静,不会打扰到自己的修行。
婓语在外门中也是边缘人,她算是无极道门外门弟子中最常见的一种——被分宗举荐上来,却从天之骄子泯然众人矣,心理落差过大,心态难免便有些失衡。外门长老会通常会重点关注这一类弟子的心理状况,但有些人能走出来,有些不能,婓语便属于走不出来的那类。据外门长老亲手撰写的文宗来看,婓语这一届弟子在外门斗得极狠,疑似有人在暗中挑事。只是外门弟子中出了一个半夏,为了当上拂雪的奉剑者几乎将外门血洗了一遍,婓语玩不过,被打压得无力冒头。
但如今看来,婓语心态失衡,里面恐怕还有玄中道人的手笔。她毕竟是苍厥门举荐上来的弟子,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自己起步的师门。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擦拭手上血迹的画面给旁人造成了怎样的心灵震慑,反正婓语是当场崩溃了。她神色仓皇,语气凄厉道:“我没有撒谎,拂雪道君!我跟灵希在外门同窗三年,同吃同住。灵希、灵希三年前便放话宣称自己要拜掌教为师,但她修为是外门弟子中垫底的,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大放厥词……但是,后、后来……”
“后来我有一次夜间失眠,起来想在庭间走走时,发现灵希竟独自佩剑、在夜间时分离开弟子舍……”
婓语说到这,嗓音哽了哽,似乎想到什么令自己如鲠在喉的过往:“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夜间外出练剑,想在下一届外门大比中拔得头筹。我、我心有不甘,便也加倍刻苦,但、但后来我发现,灵希总是夜间离去、天将亮时才匆匆折返,并且……并且时常衣衫不整,所着衣物常有损坏!”
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道君您可以调取那三年来外门弟子的物资采买卷宗,我说的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婓语朝灵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紧锁,露出厌恶的神色,“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因为灵希也不是每天夜里都出去。但后来陆陆续续又撞见几次,我性子直,藏不住话,次日便直接将人拦在庭院里问她。但灵希却避而不谈,半句解释都无,若她仅仅只是外出练剑,又何必缄口不语?!甚至有几次,弟子看见她浣洗衣物,衣上还沾染着大片血迹!”
“她若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是外出杀人了不成?我心中实在忐忑,加上大比将至,唯恐她牵连旁人。因此在大比之前,我趁着夜色跟在灵希身后,想看看她做了什么……”婓语说到这里,惊惧愤恨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我竟看到她御剑飞往了掌教所在的太初山,在夜间时分!”
三清啊!不慎听见此等隐秘之事的旁观者恨不得当场坐化,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事。
宋从心偏头看向明尘上仙,明尘上仙却微微颔首,道:“确有此事,当时为师已有收徒之意,但她剑法实在拙劣,故而在大比前指点一二。”
“为何在夜间?”
“她白日要上日课,不过并未彻夜不归,只有一个时辰。通常是晚膳后、宵禁前,若拙和物生都在。”
那没事了。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吓死她了,她还以为男女主角这就看对眼了。宵禁前外出都是被允许的,她自己就没少在晚上去找师尊喝茶,在这点上,行事端方的明尘上仙自有分寸。但这件事好巧不巧,跟灵希先前三年夜间外出恰好对上了。
婓语宁可发下道心毒誓也要站出来指责灵希的原因恐怕也是这个。婓语本就因为泯然于众而心态失衡,而跟她同吃同住、从不显山露水的灵希却突然在这次外门大比上平步青云、拜入掌教门下,她却未能进阶、止步于外门。这时候若有人从中挑拨,婓语认定灵希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才拜入内门的也不是无法理解。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灵希那三年夜间外出究竟做了什么,宋从心不知道,但肯定跟自家师尊没关系就是了。
因为那三年里……师尊的寝居时常灯火通明,正道魁首大半夜不睡就在那伏案画小人图呢。
宋从心不止一次从苦刹或清汉那边修学回来,看见师尊还不休憩时当场露出“孙女发现家中千岁老人躲在被窝里熬夜打电动”的表情。虽然苦于“闭关”不能去见师尊,但宋从心没少写信告诫师尊爱好要适度与克制,反正不要让她看见他大半夜还亮着灯。明尘上仙的回复是厚厚一沓小人图以及一个“好”字,后来灯是没亮了,但小人图的数量不减反增——看来千岁老人是无师自通了现代人“熬夜要关大灯避免父母偷看门缝”的技能,但这并不妨碍五感敏锐的半步真仙摸黑作画。
因为这个原因,宋从心那三年里总是格外关注明尘上仙的动向,若有人频繁在夜间出入太初山,以她的神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但仅仅只是婓语所说的那些,便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玄中道人很聪明的一点,就是没选择直接攻歼明尘上仙。正道魁首的名望与口碑不是如此轻易便能撼动的,所以他选择了身为弱者的灵希作为突破口。这是在逼明尘上仙做出选择,究竟是明哲保身维护正道魁首的颜面,还是保护自己的弟子承担下非议与风险?
动摇不了立于云端的人神,但要给一个在上清界毫无名气的小辈泼脏水难道还不简单?正道魁首清白无暇,但其弟子却未必。而在明白弟子怀有异心的情况下仍将其留在身边,这难道不是生了旁地心思?再说了,明尘上仙接连收了两名女弟子,小弟子对师父怀有不正之心,大弟子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就算明尘上仙不在乎自己与宗门的名声,但拂雪道君呢?你明尘即便是石作的神像,对拂雪也总该有几分舔犊之情吧?
舍弃小弟子一个,却能保全自己、宗门与拂雪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对明尘上仙而言,这种抉择无异于是道心的磨损吧?
幕后之人是这么想的,可惜那人熟知人心,却不熟悉明尘。
《倾恋》书中,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走下神坛、甚至远不如如今的明尘上仙这般有人情味的人神根本就不屑于解释。他只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开口,其他的流言蜚语都不过是他踏过无尽长路时稍稍扬起的浮尘。他是这样的,他希望他的弟子也是这样的,没有做过的事,何必与外人白费口舌?
所以明尘上仙根本没有解释,比起外人泼来的脏水,他更在意灵希是否失控,是否犯戒,是否滥杀无辜。这是他身为师长的责任,他拯救她、引导她,同时也提防她、桎梏她。书中的明尘如同一柄高悬天际、无情无欲的天剑,一旦灵希行差踏错,他便会自苍穹斩下。
而在一本以情爱为主的话本小说里,世人千夫所指又哪有男主的漠不关心更让人心如刀割?更何况,灵希还问心有愧。
好虐,太虐了。站在灵希的角度来观看整个事件,简直是万念俱灰。而现在,宋从心竟也成了那衡量“仁义道德”的天秤上的砝码。
婓语大概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执法长老与佐世长老几人已经到了。面容严肃的执法长老一声令下,所有人便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大礼堂内,这里原是用来举办拂雪道君的祭天仪式的场所,现在却变成了临时的执法堂。目睹此事的来宾太多了,想要彻底封锁消息已是不可能了。执法长老思虑再三,最终如玄中道人所愿,这场本该是无极道门与天心派的私人纠葛变成了公开审案,一切呈堂供词都会被案宗与留影石记载,并且永久封存在执法堂中。
唯一让宋从心感到安慰的,是伤重的灵希至少接受了鹤吟的治疗,而不是像犯人一样被押解在地上。
大概是有几名长老同时坐镇,婓语觉得拂雪道君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便杀了她,她话语平静了许多。婓语披露了更多细节,甚至还取出了留影石,她宣称她曾听过灵希于夜间梦呓,又曾见她在屋中与谁交谈,言辞间态度亲昵,口称“师父”……婓语说这些时,獬豸印都没有反应,证明至少在她的认知里,这并不是谎话。
但獬豸印也可能会误导众人的视听,因为此印只能鉴别论述者是否撒谎,却无法验证话语背后埋藏的真相。
幕后之人较为高明的一点,便是所有的证词都是“真话”。
“我想询问掌教,您德高望重、虚怀若谷,我当然相信这位弟子所言与您无关,但您将一个心术不正又有妖魔血脉在身的异族收为弟子,究竟意欲何为?”玄中道人厌恶地看了一眼灵希,但上清界都知道这位道人嫉恶如仇、视所有异族为敌人,因此他这般态度也不算奇怪,“诸位今日也看到了,这妖魔之子心性残暴,根本没有教化的可能。她随时都可能失控发狂、暴起伤人!今时今日还是我等凑巧发现的,但以往谁知道这孽障还残害过多少无辜?!孽物不除,世道难安!”
玄中道人的话语虽然偏激但也在理,不少人面露赞同之色。佐世长老却突然出声道:“灵希妖魔血脉的来历,拂雪在半年前便已经上报过宗门了,她是从外道手中逃出来的,是拂雪经手的幽州之乱的受害者。”
幽州之乱乃拂雪道君成就“剑宗”封号的成名一战,前来参加分神大典的宾客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内门八大长老以及掌教都知道此事,拂雪此次前往天景雅集,也是为了将此事过一个明路。天景雅集之后,各宗应该很快就会接到通报了。”
宋从心其实并不确定灵希便是幽州夏国地宫内的造神产物,但她先前已经和佐世长老商量过,要借此给灵希一个正当的“来历”。想要保护一滴水,最好的方法是将其藏入大海;想要保护一棵树,最好的方法是植一片树林。
无论是潜移默化改善灵希与同门之间的关系,还是在天景雅集之上为其正名,宋从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灵希的立场不再狭隘孤立。
玄中道人闻言,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黯色,他道:“也就是说,拂雪道君也是认可那孽子的存在的?”
“玄中掌门说话不妨放尊重点,阁下又是以何立场在此审问我的师门?”宋从心语气平静道。
“是何立场?自然是正道的立场,天下人的立场!”玄中道人破口大骂,几乎能看见他飞溅而出的唾沫星子,他疾言厉色道,“拂雪道君若是多读两本圣贤书,多明白一些道德礼仪,如今也不会在这里大放厥词!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那孽物生有妖魔血脉,人伦尽丧,六宸颠倒!她生出如此妄念,是不伦不孝,苍天当诛!而明尘掌教身为天下魁首,当以身作则,以行明志!他毫不作为,这便是大错!”
“你又当如何?”
“明尘掌教身为正道魁首,应当亲手将此孽物处决,便是不杀,也应废其丹田、剖其仙骨,将其逐出宗门,方可鉴其心志!”
“阁下能代表天,还是能代表地?又或是阁下一人便能代表天下人之正见?‘仁义道德’,何时成了尔等用以党同伐异的凶器?”宋从心挡在明尘上仙面前,前世今生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与人生在她的识海中相互交织,她以渺渺蝼蚁之身旁观了历史长河一瞬的奔涌,“今有杀妻烹子与兵分食之道义,后世亦有士人与走卒齐身之美德;今有天地君亲师之礼法,后世有民意既天意之正论。一粟米而养百种人,何人可代表众生?”
若说将灵希就地正法在玄中道人看来是“合理”,那在另一些人看来,她在几乎要将人性摧毁的绝望中视一人为锚,又何尝不是“合情”?
“不着相,不相误,不伤草木,不履邪径,不欺暗室,不害众生。直面本心,何罪之有?”
宋从心缓缓抬眸,她心有青云志,目仍注苍生。
“时代改礼法,家国修天下。倘若心为尘缚,何以眺九霄之巅?”
“咔嗒”,错觉一般的,宋从心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枷锁落地的声音。
足以容纳近千人的大礼堂中安静如死,众人尽皆屏息,不敢打破这近乎凝固的寂静。谁也不曾料到,曾经踏破九州山河、学尽天下藏书只为打破世家敝帚自珍局面的“天下师”明尘,他的亲传弟子论起狂妄,竟也不比他逊色几许。
时代能改写礼法,家国能修正天下。众生如水,形意万千,又有谁能说这世道、这人心、这理念永恒不变?
何其狂妄……又,何其谦卑。
“荒唐!”
一声怒喝打断了众人游离的思绪,只见玄中道人脖颈青筋
暴起,脸色铁青,双目赤红,一派怒发冲冠之相:“简直一派胡言!明尘掌教,您就站在一旁坐视您的大弟子胡言乱语?!好好好,拂雪道君,本座此次上山,除了分神大典以外也有一事要问,你既然自寻死路,便休怪本座不讲情面了!”
玄中道人转向大众,猛一拂袖:“半年前,本座追踪一伙惊天血案的缔造者,寻其线索横跨两大州域,于中州将其截获。当时本座与十数名魔修交战,本已斩杀三人占尽上风,却有一神秘人突然出现,剑术刁钻,与本座纠缠数百回合。当时友宗援手即将赶到,那神秘人见势不妙,急于脱身,故而仓皇之下用出了一道剑法。本座被那一剑惊了心魂,导致那些魔修尽数逃走。本座也因此而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潜修!”
“拂雪道君,本座倒要问问你,那庇佑魔修的神秘人士,为何会使你的剑术?!而你如今在此袒护妖魔之子,正是因为你早与妖魔有所勾结!”
掷地有声的话语,冠冕堂皇的指责。这一环又一环的阴谋诡策,最终形成了闭环。
玄中道人撕毁了道貌岸然的假面,终是图穷匕见,显露杀机了。
第247章 【第91章】拂雪道君胜负已分尘埃定……
玄中道人便是一手主导了乌巴拉寨的悲剧、在长乐神殿中险被宋从心斩杀的黑衣人。
这条情报,是明月楼主作为人情赠送给宋从心的。当时在长乐神殿之中,明月楼主为了掩护宋从心完成雪山神女的传承仪式,以凡人的身份与黑衣人周旋良久。玄中道人虽然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但他轻敌大意,更没将兰因这一介“凡人”放在眼里,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明月楼主扒了个干净。
明月楼主的修为在玄中道人之上,即便当时玄中道人以黑雾掩面,也依旧被明月楼主看穿。
虽然明月楼主是个戏痴,入戏便是入情,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好气性、好相与的人。他自己扮猪吃老虎是一回事,但玄中道人踩他是另一回事,不从玄中道人这里找回场子,他就不是锱铢必较的槛花楼主了。只不过玄中道人身份特殊,想抓住把柄并不容易,倒不如引蛇出洞,还能顺便卖宋从心与无极道门一个面子。
然而,即便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宋从心也没有料到玄中道人会被她一番话击溃了理智。虽然“玄中道人”本就是一个冲动鲁直的性子,但伪装出来的愤怒与真正被激得失去理智还是有一定差异的。玄中道人眼下明显就是怒火攻心气昏了头,才会选择在这时候将底牌亮了出来。
宋从心知道玄中道人为何如此仓皇,因为他发现那道剑伤上纠缠的剑气迟迟不散,这令他无时不刻都在忍受着切肤之痛。同时更让玄中道人感到惶恐的是,只要拂雪道君引动剑气,他的身份就会立刻败露。届时,他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就连这么多年来不断加持在身上的道德金身都保不住他。
因此,走投无路的玄中道人决心铤而走险,自导自演了一出“玄中道人被魔修重伤”的事件。他敢这么做还是有些许底气的,因为玄中道人身上的这道剑伤并不是被宋从心直接砍出来的,而是他对兰因轻敌大意、冒然出手而被其手中剑符所伤。当时与玄中道人对峙的人是蝼蚁般的“凡人”而不是拂雪,他认定宋从心手中没有类似留影石的证据。
玄中在事实的基础上,编造了一出攻歼拂雪的谎言。
玄中道人自雪山一战之后,他在雪山蛰灾事件传回中原前便安排布置了后手,因此“玄中道人被魔修重伤”的事迹传播开来的时间在蛰灾之前。而宋从心在雪山中用的是“图南”的身份,即便拂雪道君能证实“图南”本就是她行走在外的身份,但既然能伪装身份,那自然便有造假的可能。而在明尘上仙收妖魔之子为徒、妖魔之子还失控伤人的前提之下,就算拂雪道君声名如雪,也终究抵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玄中道人也不指望这一招能够一击中的,彻底摧毁拂雪道君的名声。他的目的只是混淆视听,掩盖自己身上剑伤的来历,同时搅乱这一池清水,好浑水摸鱼。
“玄中掌门能为自己的话语负责吗?”宋从心看了一旁的执法弟子一眼,对方朝她点点头,手捧的留影石忠实地记录下了殿中的一切。
“拂雪道君莫非还妄图诡辩?”玄中道人冠冕堂皇地指摘道,“本座倒想问问,上宗究竟在图谋什么?明尘掌教收妖魔之子为徒,包庇其杀人之罪!拂雪道君十年前扶持外道异族成为重溟城城主,如今更是对妖魔多有袒护,甚至还意图为其正名!道君难道不明白这么做会混淆人与妖魔的边界,让穷凶恶极之辈有可乘之机吗?!还是说,拂雪道君根本就是私底下与妖魔互相勾结?不知你这短短十年间便问鼎天下的除魔功绩,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放肆——!”宋从心还没有什么反应,无极道门的弟子已经勃然大怒,一时间,整齐划一的拔剑声响彻整座无极大殿,“首席之功,岂容你在此污蔑?!”
各方势力的来宾心中一惊,人群却好似被这拔剑之声惊动,突然沸腾起诸多不和谐的声音。
“你们无极道门才是欺人太甚!第一仙宗便不容许他人提出异议了不成?”
“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尘掌教都敢收妖魔为徒,谁知道这背后藏有多少龌蹉猫腻?”
“拂雪道君崛起之路确实古怪,十年便成就分神,其师妹更是不足双十便突破至炼气化神之境,这般修为进境怕不是用了邪魔外道之法!”
“无极道门确实应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明尘掌教如此作为,也配被称为正道魁首吗?!”
恶意汇聚而成的海浪汹涌而来,面对那些不堪入耳的恶言恶语,无极道门弟子险些咬碎了后槽牙。甚至有不少弟子心生怨愤与悲哀,怀疑起无极道门一直以来庇佑九州的行为究竟值不值得。
没有人比无极道门的弟子们更明白拂雪师姐为天下付出了多少。这十年来,首席多少次奔赴险境,多少次险死还生?拂雪师姐只是太过强大,所以才总是能活着回来。那些世人的赞誉与声势名望她有何担当不起?
她是许多弟子心中的道标与榜样,是他们前行的方向与引路的明灯。
但现在,拂雪师姐被千夫所指,与其同遭此辱的还有无数站在她身后的无极道门弟子。那些受首席照拂方能在此口出狂言的蝇营狗苟之辈,究竟哪里来的脸面——!
“安静。”
群情激奋之下,众人只见站在殿中的拂雪道君忽而抬手向下一压,一股冰冷慑人的气势瞬间笼罩全场。有些还想继续煽风点火的人张了张嘴,喉舌口腔却像被灌了一口冬日的寒风,好半晌都说不出话。被迫安静下来的无极大殿中,些许的冰凌自拂雪道君的脚下开始朝外弥漫,众人这才惊觉,那冷意并非寒风,而是剑气凝成的气场。
“……”玄中道人阴沉着脸,道,“怎么?拂雪道君这是诡辩不过,准备动手了吗?”
“玄中掌门何必如此心急?”宋从心从明尘上仙身旁离开,自台阶上拾级而下,“半年前,我为履行亏欠明月楼主的承诺,自幽州向北,横穿莲台沙漠,前往北地探寻一件圣物的下落。在明月楼主的指引下,我前往了雪山神女的起源地乌巴拉寨,进入长乐神殿,并在其中与引起蛰灾的祸首短兵交接,有过一次短暂的缠斗。”
宋从心话音沉稳,语调平静,让人鼓噪沸腾的心绪不自觉地安定了来。她缓步踱至玄中道人身前,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
“玄中掌门是说,自己曾与庇佑那些魔修的神秘人士交手,并与其缠斗数百回合,最终对方仓皇而逃时无意间使出了我的剑术,致使你被此剑所伤,剑气残存于体,至今未能痊愈。是吗?”
“没错。”玄中道人观其神色,心中隐隐察觉哪里不对,但此时箭在弦上不
得不发,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一线天光隐没于芒,剑出,斩幽冥,倾日月,山河绝断……这世间除了明尘掌教与拂雪道君,谁还能使出这样的剑法?”
“确实。”宋从心赞同地颔首,道,“当时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人,我进入墓室,他为我护法。为了护他安然,我赠与了他三枚剑符。那隐在幕后的祸首轻敌大意,冒然出手,便被剑符所伤。之后我破关而出,进阶分神,并于那祸首缠斗。交手之时,为了设伏于你,我曾特意斩出过这一剑,所以你会如此作为也合乎常理。”
“……拂雪道君此话何意?”玄中道人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他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隐在广袖中的手掌却已经汗湿。他眉头抽搐,心惊肉跳,大殿内那股森凉的寒意顺着他的脚后跟爬上他的脊梁。他突然惊觉,在拂雪道君横空出世的这十年里,他其实不止一次轻看了这后起之秀,然后不止一次地被她打破了计划。
他狂妄、自大、心脏几乎被恶意填满,他在暗地里盘算着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只看到自己而看不见其他。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站在天光下的正道修士只会被动反抗,根本不懂算计以及反击。他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认为只要不暴露自己,便能一直安然无恙。
“玄中掌门自己也说,这世间只有我与师尊能使出这样的剑法。”宋从心很平静,平静地宣告了眼前之人的死刑。
“那你在编造与人缠斗的谎言前,怎会理所当然地觉得,那枚剑符一定出自我手呢?”
玄中道人表情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反应。宋从心话音刚落,伫立在上首的明尘上仙便突然抬起手来,只见他广袖一拂,五指一收。下一瞬,残存在玄中道人筋脉丹田内的剑气爆体而出,飞溅而出的鲜血与璀璨耀眼的剑光交织成一片无处逃离的网,丹田肺腑内传来的剧痛让他止不住的惨叫。
玄中道人呕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雾,他接连后退数步,猛然捂住自己心口。他竭力想要站稳,却如同一袋沉重的泥浆般软倒在地。双膝触地时的一声闷响令人牙酸,他跪伏在女子身前,在那剜肤切骨的剧痛中,他被血色晕染的视野里倒映着银发女子无喜无悲、平静漠然的脸。
“这天下间只有两人能使出这等剑法,那与你缠斗数百回合、最终仓皇而逃的神秘人士莫非是我师尊吗?”
“笑话。”
她的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宣示着此局胜负已分,尘埃落定。
“玄中掌门,此局,是你输了。”
第248章 【第92章】拂雪道君莫越雷池违者斩……
宋从心看着烂泥一样跪倒在地上的玄中道人,眼神十分冷漠。
宋从心并不是擅长玩弄心术之人,和谢秀衣、明月楼主这样的人精相比,她充其量也只是行事谨慎,习惯给自己留有后手。这些防范于未然的举措有的用得上,有的用不上,但终归是一个不太聪明的孩子在人心险恶的世道里跌打滚爬积攒下来的智慧。
为了应对这场命运的倾轧,宋从心在背地里做了许多,但她万万没想到,玄中道人竟然蠢到这种地步。
雪山那一剑斩灭了玄中道人的心气,让他从极端自负到极度惶恐,一心只想着掩盖自己的罪过与疏漏。他太过害怕,太想遮掩,所以才会破绽百出,轻易被她抓到错处。玄中道人若不是为了掩盖剑伤而胡编乱造、歪曲事实,恐怕这一局还没能那么快便分出胜负。
一旦拍板玄中道人外道祸首的身份,他的所有说辞都会失去可信度。局势扭转,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一直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敌人竟然自爆其短,让宋从心准备的诸多后手都没能派上用场。心弦始终紧绷的宋从心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这么简单便保护了师尊和师妹?如此轻易便迈过了原书中险恶无比的鬼门关?宋从心有些恍惚,这十数年来在她身后紧追不舍、随时要将人世吞没掩埋的洪水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大概是因为这十数年间她学会了游泳,搜集了物资,建造了大船。十年,对于宋从心来说却恍如隔世了。
宋从心摇摇头,决定还是不要放松警惕。趁他病要他命,这些魑魅魍魉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玄中,原无极道门弟子,陌州分宗苍厥门掌门。”宋从心从袖袋内取出一张绘制着明月楼标志的卷轴一点点地展开,缓缓念出玄中道人的生平,“突破金丹期后便离开主宗,前往陌州驻守。百年前,你曾在暗中搜集静心安神、抑制走火入魔的法器与丹药。但后来,你平步青云,接连晋升,如同没有瓶颈一般突破至分神。同时,你活跃于神州各地,祓除诸多魔患。在上清界,你有‘品性刚直、嫉恶如仇’之名,受人敬仰,拥护者众。”
“然而,由你带队祓除魔患,门中弟子总是死伤惨重,全军覆没亦不在少数。你持政期间,身为分宗掌门却常年不在宗门之内,门派事务皆交由弟子负责,致使苍厥门风气败坏,数年间发生过二十三起同门操戈事件,闹出人命最终却不了了之。十年前东海归墟事变,主宗早已下达召令,苍厥门却无人响应……”
“而十年前幽州外门大比事件,你与各大世家暗通款曲,意图借力各大世家的助力登上持剑长老之位。你不必急着反驳,你答应世家的条件没能达成,他们自然会反水于你。你防备他们,他们也防备你过河拆桥,手中私存了不少证据。”宋从心漠然地看着激动之下又不停咳血的玄中道人,她比了个手势,纳兰清辞便越众而出,将早已准备好的罪证递交到执法长老案前,“负责那届外门大比的长老,恰好便是纯钧长老。”
“由此,我有理由怀疑你与当时肆虐幽州的外道有所勾结,并参与策划了当年外门大比的九婴灾变。”
上首席间旁听的纯钧长老冷不丁听见自己的道号,整个人都懵了一瞬。他常年沉迷炼器与集剑,在宗门一众长老内算是最不擅心计的一个,哪怕是宗门内年纪最小的古今道人恐怕都比他敏锐机灵得多。这般看来,玄中道人会选择对这位长老下手倒也并非无法理解。
纯钧上人正想喃喃几句“内门长老职位可以轮替倒也不必如此”之类的话语,但在宋从心出示了自己当年创立平山海组织,为外出历练弟子收集情报与各种支援补给过程中调查出来的外道意图对持剑弟子下手的证据时,这个性格宽厚的长老顿时暴怒了。
痛失持剑长老之位后,玄中并不死心,之后几次三番对持剑一脉的弟子下手,这也是宋从心建立“平山海”的初衷。她始终对《倾恋》书中没有出现湛玄师兄一事耿耿于怀,因此在九州列宿筹划推进之后,所有无极道门外出历练的弟子都率先配备了最新的通讯令牌。宋从心那段时日里焦虑谨慎到几乎会被人怀疑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的程度,但也幸得如此,她才能在许多悲剧发生前及时阻止。
直到此时,无极道门众弟子才意识到,拂雪师姐为宗门所做的,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多。
玄中道人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九州列宿筹划建立起的联络网会对局势造成多大的改变,因此善后收尾不当留下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罪证。放在玄中道人自爆之前或许不足以将他板上钉钉地锤死在罪柱之上,但无数罪证叠加起来,却足够剥离玄中道人的道德金身,将他送进执法堂了。
“为掩盖乌巴拉寨的累累血债,你自导自演了‘逢魔’一事。而这些年间,你从未放弃在无极道门内部安插眼线与钉子。”宋从心瞥了满脸难以置信、彻底瘫倒在地的婓语一眼,到底还是给了她一条生路,“你操控出身苍厥门的弟子,让他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为虎作伥,败坏主宗风气,党同伐异,其心可诛。”
“而今日之事——”宋从心偏头看向大殿的角落,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影子从无光之处缓缓步出,“闻人掌门。”
“在、我在。”已经从一连串的变故中晕头转向的闻人山猛然抬头,他身旁的冰玉床上摆放着闻人炎的尸体,被人蒙上了一层白布,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了。
“我很抱歉,没来及救下贵派少宗。”拂雪道君冷淡的垂眸,那黑色的影子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将一面盛装在锦盒中的纳魂旗递到了道君手上,“我宗只来得及找到少宗的魂魄,少宗三火未灭,还有还阳的可能。事后我宗定会倾力相助,令二位破镜重圆。”
闻人山掌门经历了这一番大喜大悲,本以为幼子将与自己天人永隔,便是兵解转生也再无血缘相系。但终归是得了明尘掌教的承诺,不敢奢求太多。如今听闻拂雪道君这般说,他顿时大喜过望,俯身便拜:“多谢拂雪道君,实在、实在是感激不尽!”
宋从心摇了摇头,并不受这一礼,对于闻人父子来说,今日之事可以算是无妄之灾了:“灵希血脉有异,其人却有向善之心,故而师尊收其为徒,欲渡她平心彻悟。除此之外,我亦于她神魂之上留有限制,无极道门会对她进行管辖以及看护。今日之事,我宗必将彻查到底,直至水落石出。”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还看不出来拂雪道君是借分神大典玩了一出请君入瓮那便是蠢了。玄中道人的拥趸与方才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人顿生忐忑,他们看着殿中那一袭白衣,只觉得心惊肉跳。但此时再想离开,也已经迟了。
“此次分神大典,本以为诸位是怀善而来,却不想原是与外道合谋,迫我师尊退位。”
拂雪道君缓缓抬眸,她眼眸孤光照雪,冷彻而又寒冽。她吐息间似有白雾,大殿内的霜寒几乎要冻结所有人的肺腑。
“诸位真当拂雪
软弱好欺吗?”
拂雪道君对外的形象向来都是宽和有礼、淡然随和的。与行事强硬唯我独尊的明尘上仙相比,拂雪道君从未对人说过一句重话,她向来实事求是,而不对人对事施加过多自我立场的评价。和明尘上仙这位悬于众生之上的天剑不同,拂雪道君也似人神,但她却是有血有肉、公正无私的神。
拂雪道君何曾说过这般满含戾气的话语?
在如山铁证之下,玄中道人以利益相系的群体在大难临头之际倒戈解离,顷刻间便分崩离析。眼见着拂雪道君一声令下,无极道门的弟子已经封锁了整座大殿,如刚出笼的猛虎般开始狩猎,一些心性薄弱之人已经禁不住冷汗津津,大声求饶了。
“拂雪道君!我等只是被玄中小人蒙蔽了而已,绝无与上宗对抗之心!”
“是极是极,明尘掌教如中天日月,我等怎会有如此不敬之心?!”
“不关我事啊!我只是看个热闹而已,怎会料到竟牵扯进这些破事中呢……”
听着旁地之人的狡辩,场中问心无愧之人反而冷静了下来。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宗,行事虽然强硬,但却不会殃及无辜。这事背后水深,彻查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之上,其师尊师妹却相继被人栽赃暗算,拂雪道君就算是再好的气性也不可能忍下这口气了。方才这些人“心直口快”,但谁知道他们在背后盘算着什么?而且流言本就是一柄双刃剑,无极道门先前被泼了“勾结妖魔”脏水,如今局势反转,他们这些旁观者自然也会沾上“勾结外道”的污名。
如此,倒还不如彻查一番,也好将污名摘去。
拂雪道君剑尖斜指地面,森寒的剑气以她为中心倾泻而出,她话语依旧平和,道:“诸位不必惊慌,若是查明与此事无关之人,无极道门自会护其安然无恙。”
有人仓皇欲逃,但转身之时,残留在他们脸上的便只剩惊惧以及绝望。
大殿之外,天光灿灿,如旭日初升,令人双目刺痛,不禁掩面。但是当他们凝神一望,才发现那遮天蔽日、笼罩苍峰的并不是天光。
冲天而起的剑意中,不仅是无极大殿,整座九宸山的主峰都被笼罩在庞大骇人的剑阵里。凛凛剑光在整座主峰上空盘旋环绕,任何妄图逃离的人都不会怀疑那剑光是否会在他们踏出山峰的瞬间便兜头斩下。那沉静如重水、千里之外依旧让人隐感切肤之痛的剑意,毫无疑问是属于拂雪道君的“雪里寒”。
“众弟子听令,封锁山门,搜查疑犯。”
拂雪道君平静却也清冷的声音在无极道门上空回荡。
“莫越雷池一步,违者,斩。”
第249章 【第93章】拂雪道君明尘禅位人神怒……
玄中道人并不是独自前来的,为了助涨声势,他还带了一批苍厥门的弟子。
在察觉到苍厥门门风不正之时,应如是曾经下过狠手整改治理过苍厥门的风气,但苍厥门和清宇玄门一样同为无极道门分宗,与云州相隔甚远,应如是过分插手难免有僭越干政之嫌。更何况玄中道人掌权已有百年之久,整个宗门沉疴日重,腐毒已深,若不能从病根上直接入手,其余措施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因此,谁都没料到,在拂雪道君下令封山之时,苍厥门中一位领头的弟子忽而站了出来。他满面悲愤,作慷慨陈词之态。
“拂雪道君,上宗即便贵为正道第一仙宗,但仰仗威势便私扣诸位来宾终是有失大宗风范!此举无异于与天下人为敌!还请您收回成命!”那弟子生得仪表堂堂,说话也正气凛然,“诸位来宾都是为了恭贺拂雪道君成就分神尊位而来的,道君行事如此强硬,定会败坏上宗名声!”
能被玄中道人选中、带上九宸山的弟子都是容易被人煽动当枪使的刺头。这些苍厥门的弟子远在陌州,天高皇帝远,又常年被玄中道人灌输仇视无极道门与恶性竞争的思想。他们对明尘上仙与拂雪道君在上清界中的地位与名望并无实质性的概念,心里藏的都是自苍厥门内学得的阴谋内斗。即便拂雪道君出示了如山铁证,他们依旧盲目地认定上宗是为了掩盖自身罪过,这才构陷打压他们掌门。
“道君即便年少有为,但终究是年岁未过半百的后进之身。”发话的弟子已过百岁,他想着此次大典也有其余分神修士到场,拂雪道君即便修为有成,但年纪还未满不惑,怎么说都是那些大能的晚辈,“如此激进冒犯之举,可能会惹怒各方大能。再则,诸位长老与掌教还坐镇于此,道君您如此作为未免也——”
那弟子拉长了音调,话语却戛然而止,他欲言又止地望了上座的明尘掌教与诸位长老,言辞间似有未尽之语。这一番意味深长暗示拂雪师姐越俎代庖的言论险些没把在场的无极道门弟子气笑,这些蠢货以为自己站在哪儿,拂雪师姐是什么地位?无极道门内门首席之名可不仅仅只是好听而已。首席意味着宗门继承者的身份,换句话说,目前内门没有其他竞争者的情况下,拂雪师姐就是无极道门的少宗主。掌教既然没有发话,那便是默认此事全权交由拂雪师姐处理了。
至于“行事强硬”、“与天下人为敌”之类说法更是荒唐可笑,无极道门何曾怕过事?这些贼子砸了拂雪师姐的分神大典,背后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不知要牵连多少人。现在是无极道门要跟所有人讨要一个说法,而不是无极道门要看来宾的脸色!
众弟子想要反驳,但碍于纪律无法开口,一个个面色难看,眼神不善。
苍厥门弟子侃侃而谈,并没有察觉到殿中的气氛微妙。那些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来宾却不动声色地挪步,迅速与其拉开距离。
他们面露嫌弃,心想,只是被暂时扣留下来问话而已,这难道还不够温和吗?无极道门以前可是二话不说涉事者一律先抓进执法堂和伏魔塔的。先斩后奏,确认无罪再事后安抚,立场模糊摇摆不定的回头还要再打压一遍。相比之下,拂雪道君只是封个山、问个话,
与此次事件的严重性相比都称得上公私分明、轻拿轻放了。他们这些被扣押的“天下人”还没发话呢,这苍厥门的弟子究竟在蹦跶个啥?
场中唯一听见这话会感到些许心虚的,恐怕只有宋从心自己了。
宋从心面无表情,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谋权篡位的心思难道太明显了,以至于陌生人都能看出她的“狼子野心”?不至于吧,虽然她的确对正道魁首的位置图谋不轨,但苦刹一事后,师尊便已将暗门的执掌权转交给了她。目前除了“首席”以外,宋从心身上其实还担着“代掌门”的职务,而且她代替师尊处理宗门事务也有三年之久了。
单从决策权来说,宋从心的地位其实已经在内门八大长老之上,这点从佐世长老以及古今道人会征询她的意见上便能略窥一二。以她的年龄资历来说确实有些骇人听闻,但还不至于越俎代庖吧?
宋从心眼神冷漠地望着那名弟子,她一语不发,沉着威严的模样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那弟子与她对视,原本义正词严、铿锵有力的话语逐渐低弱。宋从心搜肠刮肚地思考着回应的语句或是干脆一语不发任由气氛僵滞下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所以然来,肩膀上却突然一重。
“确实,拂雪指掌‘代掌门’之位也有些时日了。”明尘上仙不知何时也从上首步入殿中央,一手搭在宋从心的肩上。
听了明尘上仙的话,宋从心心中顿时一凉:“师尊,弟子……”
“这‘代’字,也该摘掉了。”明尘上仙神情淡然,浑然不觉自己说出了何等惊世骇俗之言,“今日搅了你的分神大典,为师便补偿你一个继位大典吧。”
明尘上仙轻描淡写砸下来的宣告,饶是以宋从心的心性都不禁当场露出怔忪之色,来宾们更是哗然色变。要知道,明尘掌教执掌正道第一仙宗已有千年之久,他就像这片天地的撑天柱、定山石,即便有无数人在背后非议他是“不肯飞升、贪恋权势的老不死”,但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会真的退下高位。
难道继“生出私心”之后,明尘上仙当真决意要走下神坛了吗?
有人神色惶惶,有人强自镇定,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改变明尘上仙做出的决定。相比之下,无极道门一众长老弟子们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天一样,内门八大长老在明尘上仙话音刚落的瞬间便同时起身,他们分列两侧,朝宋从心拱手做辑——新任掌教继位,这是这些身为长辈的长老们唯一需要向拂雪行礼的时刻。
无极道门弟子则同时抬手拂剑,曲指一弹。霎时,清越如鹤唳般的剑鸣响彻云霄,这是无极道门的“鸣剑礼”。
拂雪道君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旁观者们却看得头皮发麻,惊栗顿起。这恐怕是他们亲眼见证过的最没有争议也最没有悬念的权位更迭,明尘掌教做出决定的瞬间,没有人表露异议,没有人心生迟疑,他们的态度是如此自然,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这管中窥豹的一幕便足以看出拂雪道君在宗门内的名望,在短短十年之间,拂雪道君便夺得了内门长老一致的认可,让这些生于云端的天之骄子心甘情愿地俯首,将其视作领袖以及信仰。
如今,无极道门上下一心,欲以青云为阶,送一人云台登仙。
这绝不是“魁首亲传”的名号便能带来的声望,拂雪道君能令人钦服的理由只有“她是拂雪”。
虽然倍感震惊,但冷静下来的来宾们也不觉得此事唐突或是拂雪道君德不配位。明尘上仙若一定要择取一位后继者,这世间除拂雪道君以外还能有谁?
拂雪道君继位是早晚之事,名正言顺,天经地义。来宾们瞥了那苍厥门弟子一眼,却见他已经神情僵硬、冷汗淋淋,显然,这位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的苍厥门弟子终于认清了无极道门对拂雪道君的维护以及道君在上清界中的地位。他跟在玄中道人身边的这些年,别的没学,净学了满口攻歼他人的仁义道德与伪善的小人假面。
事情已经落下了帷幕,玄中道人也被明尘上仙废了筋脉与丹田。《倾恋》书中灵希遭受的劫难,如今一字不差地应验在玄中道人身上,实在是时也命也。
无极道门弟子封锁了山门,执法弟子朝着跪在血泊中的玄中道人走去,想将他收押入狱。然而,拂雪道君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手制止了他们的举动。
众人听见了炒豆般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人的骨头不断生长、折断再反复契合在一起的声音。低垂着头颅的玄中道人胸腔剧烈起伏,喉中发出如同拉风箱般猎猎的风响。他染血华服下的身躯臌胀、抻张,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身躯在逐渐产生异变,血煞之气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躯体中喷涌而出,肉眼可见的阴毒邪祟。
来宾们勃然色变,面露惊骇。玄中道人竟真是外道!
“后退!”宋从心呵斥几名持剑弟子,自己却拔剑倾身,准备砍下玄中道人的脑袋。她还未来得及行动,明尘上仙却突然制止了她。
只见玄中道人突然抬手,他广袖下伸出的五指已失去人样,青黑尖利,形如血尸。他十指猛然一握,人群中便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近乎一半的来宾与苍厥门的弟子都手抓自己的颈部,面色痛苦地软倒在地。他们惨叫连连地在地上翻滚,神色扭曲,拼命抓挠,宋从心看见他们的脖颈上浮现出一圈宛如荆棘的青绿色咒缚。
披头散发、狼狈万分的玄中道人狂笑出声,他双目赤红,皮肤青黑,脸庞与脖颈处的青筋根根暴起,模样十分骇人恐怖:“拂雪道君,此次是本座着了你的道!但你若不想这些人出事,就以道心毒誓许诺放我离去,否则本座便让这些人尽数陪葬!”
“桀桀桀,他们之中可有不少‘无辜之人’,只不过愚蠢自大,贪婪自私。但拂雪道君如此悲天悯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放任他们惨死于此的吧?!”
那些身受咒缚的人脖颈已经出现了青黑色的手印,仿佛被人死死地掐着脖子,他们不停地惨叫哀嚎,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不
停的祈求:
“救命,救命,拂雪道君,救救我,咳、咳——!”
“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啊,救我,救我啊——”
“呕咳、拂雪道君,求您慈悲,求您慈悲!”
这些玄中道人的拥趸先前还那般狂妄,意图以口舌之利迫害拂雪道君的同门。如今,他们却像蛆虫一样在地上挣扎扭动,试图攀附拂雪道君的衣角,求取一线的怜悯。
宋从心沉着脸注视着狂笑的玄中道人,抿了抿唇。她想起一个典故,古时有一丞相时常在家中宴客,常令美人行酒,宾客若是饮酒不尽,他便命人将美人斩首。为了不让美人枉死,宾客们只能尽力饮酒。后来丞相宴请一位将军,席间已斩三人,将军却依旧我行我素。人们问他为何不喝,将军说:“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而现在,玄中道人无疑是“自杀伊家人”,意图以此牵制宋从心并换取一条生路。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宋从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玄中道人逃脱,哪怕她已经撅了他的根基、废了他的根骨,但继续让这贼人逍遥在外,还不知道会害多少人。
宋从心并非背负不起债孽,更何况这些人与外道勾结,会有如此结局也不过是自酿苦果。多了这些人,世间不会变得更美好;但少了玄中道人,尘世的空气都会清新不少。想拿这些人的性命要挟她,玄中道人未免也太狂妄了。
宋从心面色不变,人却已经握紧了手中长剑。若不是明尘上仙摁住了她的肩膀,她恐怕立时便会将玄中道人的头颅斩下。
“我可以放你走。”剑拔弩张之际,站在宋从心身旁的明尘上仙却突然开口。
宋从心猛然扭头,望着明尘上仙,然而面对此等变故,明尘上仙依旧容色淡淡,看不出半分喜怒。
明尘上仙一开口,那些并没有沾染恶咒的来宾便面色大变,连忙出声阻止:“明尘掌教,万万不可啊!今日若让这贼子离去,日后还不知要生多少祸端!”
“是极是极,这些人身染恶咒,想必也是咎由自取,您何苦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今日我们皆见证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日后定会为上宗作保,绝不让贼子败坏拂雪道君的声名!”
明尘上仙的行事作风举世皆知,他根本不是会受人要挟的人。来宾们心中都很清楚,明尘上仙愿意松口,唯一的缘由便是拂雪道君。他们愿意出声为拂雪道君作保,也决不能让这贼子走出这个大殿,否则日后还不知道哪家会惨遭毒手。
“我可以放你走。”明尘上仙重复了一遍,语气却十分淡然,“但仅限日落之前。”
“日落之前,我不会探寻你的去向,在这之后,不论缘由,生死自负。”
大殿内逐渐安静了下来,玄中道人狰狞的狂笑凝固在脸上。他神色阴沉,污浊的眼珠不停地打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犹豫,犹豫是否要赌这一把。
明尘上仙言出必行,行则必果,他既然许下承诺,自然就不会食言。玄中道人心里恐怕也很清楚,无极道门不顾那些人的死活也要把他留下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他先前是心里发了狠,意图与无极道门拼个鱼死网破。临死前能泼拂雪道君一身脏水,给无极道门招来祸事与非议倒也不算太亏。但眼下,明尘上仙给了他另一个更诱人的承诺。
人如果有活下去的希望,自然就没有了拼死一搏的勇气。
玄中道人猩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这对光风霁月的师徒,他嗓音嘶哑道:“……你让拂雪发道心毒誓。”
玄中道人看得很明白,明尘上仙是自己千刀万剐也毫不动摇的高天神佛,拂雪道君恐怕是他唯一的软肋。只有牵扯到拂雪,这位人神才会有人世七情。
“玄中,我不是在与你讨价还价。”
明尘上仙一手放在宋从心的肩上,但一股更为恐怖、更加庞大的气场却自他身周弥漫扩散。霎时间,接二连三的膝盖触地声在殿中响起,无论是来宾还是无极道门的弟子,除了少数人还能勉强站立以外,其他人都大汗淋漓地跪伏于地,如遭受难以承载之重般弯折脊梁、低垂下头颅来。
无人胆敢抬头观望那道如高山般不可逾越的身影,他们屏息凝神,强自摁捺着自神魂深处升起的惊惧与惶恐。
众人都能感觉到,明尘上仙动怒了。
“这些人的死活,与无极道门无关,更与拂雪无关。没有人能威胁我,也没有人能在我面前威胁拂雪。”
明尘上仙的语气平静,但其威压已经让玄中道人脊骨扭曲、眼珠翻白。他身体不自然地扭曲,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攥在掌中一般,口中不停地涌出带血的白沫。
就在玄中道人几乎要被碾碎的刹那,那股恐怖的威势忽而如流水般回转、收敛,再次回归平静温和之相。玄中道人面容扭曲,重重摔倒在地,他死里逃生般大口喘着粗气,呕着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他浑身都在颤抖,不自觉的颤抖,就像幼弱的野兽遇见了难以匹敌、主宰一切生命的神灵。
“日落之前,自取一线生机。”明尘上仙冷声道,“滚。”
明尘上仙话音刚落,玄中道人便瞬间撕裂空间,失去了踪影。那些沾染恶咒的人脖颈上荆棘纹路也瞬间炸裂,他们呕出一口血水,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恶咒已经消解,玄中道人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事情已经落下了帷幕,殿中人却还低垂着头颅,不敢泄露半分声息。
宋从心抬头看向窗外,此时距离日落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以一位分神修士的脚程,足够他逃往海角天涯了。
宋从心有些沮丧,她机关算尽,但终究还是低估了玄中道人的无耻。还要累得师尊出手,这哪里算得上独当一面呢?
“不必忧心。”明尘上仙拍了拍徒弟的发顶,他垂下眼帘,温声道,“你做得很好,拂雪。去看看你师妹吧。”
宋从心这才如梦初醒,想到灵希的伤势,她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点点头,看了明尘上仙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宾客。她其实应该留下来处理后续的,但看明尘上仙的架势,是不希望她插手后面的审问了。宋从心犹豫片刻,还是朝明尘上仙行礼后,迈着略微有些沉重的步伐朝后殿走去。
离去之时,宋从心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明尘上仙伫立在殿中央,负手而立,看着她步步远去。
看着那令万众屏息、巍峨于此的青山,莫名的,宋从心觉得登上掌教之位不过是一个开始。
她脚下这条天途,依旧道阻且长。
……
无极大殿的后室。
鹤吟检查了灵希的伤势并为她进行了疗愈,幸好拂雪师姐救助及时,这才没让灵希毁了一身清湛的仙骨。
灵希在温泉般的暖意中醒来,她模糊的视野捕捉到内门弟子绣有水纹剑徽的衣摆。短暂的混乱与迷茫之后,灵希顿时挣扎着坐起,不顾身上的疼痛,哑着嗓音低低道:“……我、咳咳,师姐,请告诉掌教,我有证据,拂雪师姐赠我的留影石,我——”
“不急不急。来,先喝口水。”鹤吟端来茶碗,一手托着灵希的后背,一边将温水喂到她的嘴边,“别担心,没事的,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憩,没人会伤害你。”
灵希勉强咽了一口温水,却还是偏开头急声道:“可——”
“不急,喝水。”
“不、唔,师姐,我不……”
“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鹤吟板起脸,如同看待一位不听话的孩童似的,“天塌下来都给我先好好养伤。”
灵希用力攥住鹤吟的衣袖,她唇角沾染着水渍,神情有些狼狈道:“可是没有证据,那些人一定会……”
“没事,你再睡会。”鹤吟淡然道,“我刚听了一下外头的动静,拂雪师姐快杀完了,回头她就来看你。”
千帆过尽的灵希瞬间失语:“……?”
第250章 【第94章】拂雪道君玄中潜逃日已落……
灵希这一昏迷,就错过了整场关乎玄中道人的执法审判。
但即便宋从心已经揭穿了玄中道人的身份,此次事件依旧笼罩在阴谋的迷雾中,许多细节上的矛盾与疑惑都还没能得到解答。而其中重中之重的自然是灵希身上的秘密,婓语证词中的那三年里,灵希于夜间外出究竟做了什么;闻人炎究竟是不是她杀的;身负妖魔血脉的她是否还有失控的风险?这些问题都还未见分晓。
玄中道人暴露之后,来访的宾客们大多已经不在乎这些问题了,但执法长老却不可将此略过。因此灵希恢复意识后,她便再次回到了大殿之上。
被迫与灵希对峙的,是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婓语。
即便拂雪道君断言她是“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人利用”,但授业恩师竟是邪魔外道一事,已经足够击溃婓语的心防了。婓语三年前便已进入无极道门外门,为了确保其立场的纯粹性,她身上倒是没有沾染恶咒,侥幸逃过一劫。她坐在席间低喃着“我没有撒谎”,执法长老见她情况不对,便也没有勉强她继续作证,而是让弟子将她请到一边,旁听灵希的论述。
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灵希神情冷漠,她金棕色的瞳孔已经化为了纯正的金色,酝酿着神性的冰冷。
“那三年间于夜间外出之事,恕我无可奉告,但此事与掌教并无干系,我也从未行凶杀人。”灵希对着獬豸印阐述自己的证词,摆放在殿中的獬豸印没有任何反应,证明灵希所言非虚,“闻人少宗之死,我意识不清、记忆混乱,确实无法判定是否是我犯下的罪过。但拂雪师姐相赠的留影石下落不明,其中必有蹊跷。”
“婓语有留影石为证,断言你对师长有男女思慕之情,可有此事?”
“否。”灵希转头望向婓语,“她只听得我唤‘师父’,却不知我在拜入掌教门下之前,还有另一位师父。”
执法长老微微一怔,明尘掌教与此事无关乃情理之中,但灵希还有一位师长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但你对那人的亲昵之态总不会是假的,谁家师徒总在夜间相会呢?!”婓语冲动之下,忿声指责道。
灵希转回头,她面无表情地正对着獬豸印,一字一句道:“我对师长并无男女思慕之情。”
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后,灵希便不愿再开口多说哪怕一句“另一位师父”的事了。她转而望向执法长老,语气沉着:“今日之事,并非第一次上演,大概在三个月之前,弟子身边便屡屡发生怪事——莫名其妙出现的血迹,苏醒时攥在手中的残破衣料,落在树下的雀鸟尸体,床头出现的血色抓痕……弟子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失控,故而将拂雪师姐相赠的留影石带在身边,试图探究失去记忆的这段间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可有证据?”
“没有,动手之人十分谨慎,他知道我身上携带着留影石。而那些莫名其妙的痕迹,最后也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灵希面无表情,但很快,她又道:“但留影石的存在,我曾故意泄露给周围的人知晓。我在留影石上涂抹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只有一种特殊的灵蝶才能闻见这股气味。这药粉哪怕沾到一星半点,气味也会经久不散。那人取走了我的留影石,为了不留后患,必定会找地方销毁。”
“他若销毁了留影石,身上必定会沾染药粉的气味;他若没有销毁留影石,留影石便会留存当日的影像。”
“请长老允许我寻找这枚留影石的下落。”
……
在确认过灵希的身体已无大碍之后,宋从心碍于同脉师姐的身份,为了避嫌而
没有继续参与灵希的后续审判。
无极道门内,一些前来参加分神大典、但因为仪典还未开始便在九宸山上闲逛的宾客们被宋从心突如其来的封山令吓得不轻,四处探问无极道门弟子发生了何事。这种紧要关头之上,明尘上仙却不知所踪,以致晋升掌门之位的宋从心不得不出来坐镇山门。
玄中道人在上清界也是有头有脸的大能修士,他出事总会有人过问一二,若是解决不当,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非议。宋从心调度无极道门弟子安抚来宾,统一解释宾客们的疑惑。大部分来宾还是讲理的,就算有脾气暴躁的,看着笼罩苍穹的剑光与站在无极大殿前的银发女修,也会十分自觉地安静下来。
真相还未水落石出之前,无极道门弟子并没有任凭流言蜚语肆虐,一句“出了人命,与外道有关,请稍安勿躁”便制止了闲言碎语的流传。
打听到些许消息的来宾都不由得嘶了一声,面上掩不住牙疼的表情。
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上闹出血光之灾,这跟打无极道门的脸有什么区别?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要为了封山这点小事闹起来,否则就是连着无极道门与拂雪道君一起得罪了。更何况无极道门也没有限制他们的行动,只说要搜查疑犯,除此之外依旧好吃好喝地待着。偶尔来人问两句话,态度也称得上友善,立场友善的宾客自然不会对此感到不满。他们都老实安分地在自己下榻的院中待着,等待无极道门之后发布的公告。
而坐镇山门的宋从心看着逐渐隐没天际的太阳,思考着玄中道人身上的异样。她倒是不担心玄中道人能逃出师尊的手掌,师尊既然让她不要忧心,那便意味着他有把握解决玄中道人带来的后患。怀疑这一点简直就是轻看了师尊,属实没有必要。
宋从心思考的是别的事情,玄中道人不能轻易丧命,因为他是外道放在明面上的棋子,背后还牵连着庞大的利益关系网。事关上清界被外道渗透的阴谋,撬开玄中的嘴是很有必要的,这是宋从心并没有第一时间杀掉玄中道人的缘由。
宋从心想不通的,是玄中道人究竟是如何修成分神,并且还隐藏自己外道的身份的?先前在无极大殿中,玄中道人分明已被师尊的剑气点破了丹田、摧毁了筋脉,按理来说他应当是个再不能动用灵炁的废人了。但即便已经变成那样了,玄中道人依旧可以使用神通,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逃走。
宋从心想到了雪山中与黑衣人的那场缠斗,在知道黑衣人的真实身份之后,宋从心也从当日的细节中咂摸出几分古怪。玄中道人分神期的修为是货真价实的,不可能是凭借丹药或是邪法堆砌上去的。因为分神期是天之道的一道天堑,假借外力是不可能在这个位阶中站稳跟脚的。
明月楼主给出的情报中,玄中道人在金丹期时曾私下收购缓解走火入魔的灵丹妙药,证明他当时分明心境有瑕。而雪山一战中,黑衣人的剑术也给宋从心一种十分强烈的违和感,当时宋从心评价黑衣人“虽是分神修士,却如空中楼阁般外浮内虚”,黑衣人当时那副明显被人踩中痛脚的模样也证明宋从心说中了对方的心事。
但之后黑衣人斩出黑日流火的一剑却堪称神妙,其神熠熠,其威煌煌。剑之刚直,跃然于表。若是以剑观人,宋从心恐怕也会对使出这等剑法之人心生好感。
不过,那剑法实在太“正”了。因为太正,所以才显得不同寻常。说句难听的,那根本就不是玄中这种小人能使出的剑法。这就好比宋从心去使一手情意绵绵剑,属实是连最憨厚老实的老饕师弟都要大喊“呔何方妖孽竟敢冒充首席师姐”的程度了。
那剑法究竟出自于谁?除玄中道人以外是否还能复辟这种完美的“伪装”?若是能,日后的上清界恐怕便不得安宁了。
玄中道人身上还有诸多疑点,他身后牵系的阴谋还笼罩在迷雾之中。看着太阳的最后一抹晖光被云层吞噬,宋从心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希望师尊能留玄中道人一命吧。
……
留一命,可能吗?
玄中道人在夜色中狂奔,破损的丹田与畸变的血肉让他像一只伛偻腰背、用皮囊兜着一腔脓血的怪物。他皮肤青黑发紫,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人样,但他却不敢停步,仍旧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着。他不敢使用空间术法,畏惧会被那人捕捉到裂隙的波动。在逃出云州之后,玄中道人利用这个道理反行其道,撕裂了许多通往不同地方的裂隙,希冀能借此牵绊住那人的脚步。而他自己则踩在神舟大地之上,用缩地成寸的术法赶路,甚至连凌虚御空都不敢。
快点,再快点!玄中道人的五官被狂风扭曲,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狼狈的、不顾仪态的奔跑。
万丈霞光逐渐被暮色吞没,就像无可悔改的宿命逐渐靠近一样。
太阳的余晖彻底消散之时,玄中道人有一瞬间识海一片空白,心中一层一层翻涌而上的是难以遏制的绝望。他机械而又麻木地往前奔跑,扭曲的肢体传来幻觉般的疼痛与解离的恐慌。他额头冷汗津津,就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剑悬于他的颅顶,下一刻便要自他的脖颈斩下。
玄中道人拼命地、艰难地喘息,每一次吐息都竭尽全力,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他逃离了云州,逃离了山门,直到筋疲力竭,步履蹒跚。因为感到干渴而停步,想在路边的溪流中汲水之时,玄中抬头,才发现月亮不知不觉间已经爬上了柳梢。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他还活着。玄中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这、这是否意味着,他顺利逃离的那人的慧眼?他抓住了那渺茫的一线生机,幸存下来了?
依那人的性子,若要杀他,完全没有必要等月亮升起。所以他是被他故弄玄虚的术法蒙蔽了?还是太过傲慢,有恃无恐,所以才让他得逞了呢?
玄中道人不知道,他
只知道自己要尽快找个可以安歇的地方,分裂正道内部的计划已经失败,殿主决计不会为了他而对上魁首,甚至为了掩盖神主的秘密,殿主很可能会反过来将他杀人灭口。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人样,日后也会被无极道门追杀,唯有寻一无人知晓的死地改头换脸,才有机会卷土重来。
不过,不要紧,不要紧。玄中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指腹在脊骨上流连不去。只要祂的骨头还在,就算丹田筋脉被废,他也能在极短的时日内重回巅峰。神主大业即成,届时,明尘又有何惧——?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惊惧与死里逃生的狂喜,玄中道人扭曲畸形的躯体再次没入夜色。
他没有回头,因此他并没有看见,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途之上都蜿蜒着古怪的、泛着些许金色的墨迹。
——就像一道以神舟为纸、仓促落墨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