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第95章】拂雪道君持笔划去书上名……

    狼狈奔逃之时,或许是出于自己不够谨慎以至沦落于此的悔意,又或是怨怼苍天不公的愤恨,玄中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玄中,曾经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他也算天资绝俗,少年成名,性情乖戾,有过许多朋友,也有过许多仇人。他一百三十五岁成就金丹,意气风发,凌云壮志。在长老们询问他希望留在宗门内继续深造,还是迈向九州独闯天下之时,玄中选择了后者。

    在上清界中,金丹期修士已被允许独掌一派,背靠无极道门这座大山,玄中道人接手了远在陌州的苍厥门。最开始,他踌躇满志,一心想着培养自己的班底,对宗门也称得上亲力亲为、殚精竭虑。但很快,残酷的现实便予以了玄中沉重的打击,神舟疆域广袤无垠,区区金丹期修士,在上清界中根本算不上什么。

    玄中年少时,是崇拜敬慕过明尘掌教的。

    他直至今日都还记得,自己还是无极道门弟子时在内门初次拜见明尘掌教的景象。那时的玄中眼高于顶,除修为境界高于自己的人外谁都看不上,师长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不能以单纯的修为高低将人作三六九等。玄中面上应是,心里却始终不以为然。

    他迈过门槛,朝着山门走去之时,耳边听着师弟师妹们叽叽喳喳的叫唤,说是各大门派因何事登上了九宸山,试图向明尘掌教讨要一个说法。玄中心中不屑地嗤笑,抬头时却见一道人影自远处走来。那人出现之时,周遭一切人声与景致都沦为了陪衬。那些平日里仙风道骨、高高在上的各派精锐围在他身旁,纷纷扰扰的声音却不入那人之耳。他熟视无睹,从所有人面前走过,不为任何人停步滞足。

    那强大而又傲然的姿态看得人目眩神迷,明尘掌教似光,而其他人都不过是循光而生的浮土。

    明尘掌教对少年时的他来说,就如同青云之上的道标、指引前方的明灯。

    “我将来想成为明尘掌教那样的人!”

    他说出这般话时,向来苦着一张脸看他的师长便会舒展眉目,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师长大抵是觉得他是想要成为明尘上仙那般照拂四方、救度苍生之人,但玄中知道不是,他是想要成为明尘掌教那样高高在上、将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至高者。

    玄中生性慕强,觉得人生在世便应当似明尘掌教般凌于众生之上;玄中傲慢自负,认定自己迟早能达到明尘掌教所在的高度。

    可他忘了,他将弱者视作尘土,别人自然也能将他视作尘土。

    一次魔患事件中,行事过于激进冲动的玄中落败于魔修之手,在胜者的冷嘲热讽之中,他因为明尘掌教的威名才从忌惮无极道门的魔修手中留下了一条命来。但魔修依旧将他打得半死,甚至挖断了他的筋脉。虽然不至于让他成为废人,但玄中无法忘记那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以及屈辱。

    他变得急躁,变得易怒,他急于求成,渴望飞升。他掠夺宗门的资源用在自己的身上,对至高者的崇拜与敬慕也变成了憎恨与嫉妒。

    “天道残酷如斯,不争不抢,何能登仙?!”

    玄中看见了那时的自己愤恨扭曲的脸。

    “行走于长生大道的人如何能像抱团群聚的羔羊般软弱?若不允杀生,这世上仇怨何解?若不允掠夺,强者如何超脱而出?这世间唯一颠不破变不得的大道就是弱肉强食,非要族群遵循规则而生,那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发现自己走火入魔之时,玄中最先感受到的是恐惧,他四处寻找灵丹妙药,拼命为自己的异况描补。喊着“踏破规则”的人却没有在规则外自力更生的勇气,他咒骂上苍不公,焦虑于大道将毁,崩溃于堕仙入魔后可能出现的畸变。他恐惧着,憎恨着,怨愤着……然后,有人找到了他。

    “我们为何非要遵循明尘的道理不可?”那人循循善诱,这般问他,“只要我们的灵魂不变,血肉不过是苦弱的累赘,即便舍弃这具躯壳,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吗?”

    是啊,既然要与天道争命,又何必介怀手段以及方式?玄中看见自己在笑,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与绝望终究还是被狂喜与贪婪替代。他相信,只要他有朝一日成为至高者,他也能像明尘上仙一样责令世人遵守他的道义,为天下定下“规则”。只要他足够强大,谁敢非议他的对错?

    内心已然扭曲,玄中却又很快给自己披上了一层皮。“仁义道德”可是好物,既能为自己镀上一层金身,稍加打磨又能成为无往不利的锐器。

    从最初恐惧堕入魔道、不想经历肢体的变异,到后来坦然接受血肉的畸变,将换骨换皮视作寻常,这个转变究竟需要多久?

    没有想象中的漫长,也没有他人预料中的短暂,只是不知不觉、蓦然回首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放弃自己为人时的所有,坦然无比地接受自己变成“怪物”的事实了。躯壳坏了,换一个就好;资质不好,换一个就好……只要祂的骨头还在,只要祂的骨头还在,他就——

    “谁的骨头?”

    一个清淡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宛如一道雷霆直击玄中的识海,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

    玄中不敢抬头,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隔着一张桌案,玄中能感觉到自己身旁也有一人落座,但他却不敢偏头去看。他手肘支在两膝上,瞳孔不停地收缩、放大,捂在脸上的手不停地颤抖,然后是肩膀,脊椎……他浑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并且幅度越来越大。

    浑浑噩噩之中,玄中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身旁的人仿佛在翻阅案宗或是卷轴。他没有开口说话,似是体贴地给予玄中接受现实的余地。两人便这般无言地静坐,那人翻阅书卷的声音没有听过,但每隔十数息才响起的一声纸张的脆响,却让凝固逼仄的空气越发沉入绝境。

    不知过了多久,玄中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正前方,这是一间笼罩在稀薄天光中的静室,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正对面的灰白墙面上挂着被装裱起来的“无极”二字,除此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最终,不堪忍受这种寂静、溃败下来的人是玄中,他嗓音嘶哑道,“为、为什么?”

    “嗯?”那人温和地反问。

    “为什么,明明、明明拂雪也违背了您的‘规矩’,不将道德伦理放在眼里。为什么您能袒护她,包容她,却不能容忍我们这些自私自利之人的存在呢?”

    “玄中,我从来没有不允许自私自利之人存在。人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相对之理,正邪善恶,是非对错,一如阴阳两仪。”那人语气平和地述说着,“‘人’之一字,本就是相对的两笔互相支撑。有人为名而死,有人为利而死,有人为义而死,在我看来,这三者

    间并无不同。”

    玄中呼吸逐渐粗重,他胸腔剧烈起伏,话语透着深深的崩溃以及压抑:“那为何,那究竟是为何——?!”

    “因为我庇佑人,也只庇佑人。”“咯”的一声,那人似是放下了书卷,“玄中,你为何放弃为人呢?”

    玄中识海中一片空白,但对方的话语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让他出离地愤怒了起来:“那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明尘掌教,我走火入魔了,我根骨重创了!我再也不能登上大道,触碰不了青云之巅了!你让我如何接受这个事实?!我当时在即将堕仙入魔、血肉畸变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时,您这把拂照人世的天剑在哪里?!那不是我的选择,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没办法了,没办法了!我想要活下去,想要继续修真,我想要成为人上人!”

    “若是被您发现弟子已经走火入魔,您想必会二话不说将我枭首吧!我不过是绝境求存、逆境求生,又有什么错?!”

    玄中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那些积压在心头之上的不甘与愤怒,他破口大骂,痛哭流涕。他心知自己已是必死无疑,临死之前,他只想宣泄完这一生的委屈。

    坐在那的白衣人影无动于衷,任由他崩溃宣泄,等到玄中喘着粗气安静下来,他才道:“真是如此吗?”

    玄中赤红着眼睛看他,明尘却手持卷宗站起身,朝着书有“无极”二字的墙壁走去。

    “来,过来。”明尘上仙唤他,他的语气平和,透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温然之意。玄中觉得毛骨悚然,却又被这份怪异的温和打动,仿佛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踟蹰地朝明尘上仙走去,见对方抬手触碰在“无极”二字之上,随即,丝丝缕缕宛如晨光的金芒便淹没了他的双眼。

    “飒”——呼啸而过的云烟拂动他的鬓发,玄中本能地调整姿态。再次抬眼,却被眼前展露的景象所惊。

    “这、这是什么……?”

    耸立云间、巍峨壮丽的宫殿,那分明是无极道门的建筑样式,整体却呈现出一种虚浮缥缈的不实之感。它好似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似近似远的错觉。看着那浩瀚无边的云海,奔涌倒灌的烟瀑,玄中如临幻梦,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莫非是中了明尘的幻术?玄中眸光阴戾,他闭眼掐诀,试图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他的所作所为皆是无用之举,焦躁不安的玄中下意识的迈步,光影朦胧之间,他身旁仿佛走过许多许多缥缈如烟的影子。

    那些影子和宫殿一样,也是缥缈的、虚浮不实的,就像透明的琉璃捏成的人像,沉在云海间,似一尾尾溯流而上的鱼。

    玄中迟缓犹疑地迈出一步,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已经故去的师长慈祥温和的笑脸,看见往昔同门嬉笑怒闹以及仇人憎恨的回瞥;他看见自己年少时意气风发飘扬着的白衣,看见青壮时不甘平凡而燃着暗火的眼睛;他看见自己抱着因自己贪功冒进而死的弟子尸体在雨中恸哭的身影,他看见平静的湖面中倒映出来的那张凿刻了悔恨与痛苦的容颜……

    他看见自己的青年、壮年、暮年,他看见自己“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雄心壮志化作“中天摧兮力不济”的心有不甘……

    他看见了许多,许多。

    他看见自己的人生如白马过隙般在眼前飞逝而去,最终化作无数泛着金光的墨字穿行交织在冗长的书卷之上,化作一张卷轴,落入明尘的掌心。

    明尘随手掷出那枚卷轴,卷轴却没有砸落在地,而是在半空中泛起层层涟漪,没入那似远似近的宫殿里。

    随即,一些虚浮的墨字凭空浮现,密密麻麻,却书尽了玄中此人的生平。须臾,“玄中”二字如同飘出水面的落叶般浮现在两人的面前,这个道号的旁侧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名字,有的已经灰沉了下去,有的被横来的一笔重重的划去,还有的则仍安静地躺在那里。玄中的记忆早已模糊,但目光梭巡之间,他也看见几个眼熟的名字,若他没有记错的,那应当是与他同届的无极道门的弟子……

    蓦然间,玄中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再次因为这种“可能”而颤抖。他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这太过荒谬了,明尘以为他是谁?他以为自己是神吗?他以为自己能担负起众生吗?他颤抖着,不愿承认自己的人生只是一个笑话。

    “无极道门弟子之名,皆铭记于此。”然而,明尘上仙平静的话语,终究还是打破了他的痴心妄想,“玄中之名,我亦不曾忘记。”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玄中委顿在地,难以复起。他抱头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黑地。

    “铭记”——已经与外道同化为一体的玄中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莫哭。”明尘上仙并指在身前拂过,一支同样虚幻剔透的毛笔便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这是你选择的路。”

    他如神祇般无心无情。

    “过来,持笔。”

    “将玄中之名,划去。”

    第252章 【第96章】拂雪道君脊骨化龙雾作身……

    玄中对于正道修士的行事作风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为何会有“宁可得罪君子,切勿得罪小人”这样的俗语?因为得罪君子的代价太小,摆在前面的诱惑太大。就算他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但落在正道手中左不过就是一个魂飞魄散。修士只修今生不修来世,魂飞魄散对修士而言与凡人的死亡无异。玄中不畏惧死亡,施加在肉-体之上的刑罚对已经放弃人身的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而唯一能对他造成威胁的搜魂之类的术法又都被正道列为不得已之下绝不可动用的禁术,所以玄中无畏无惧。

    ——直到明尘上仙将那只笔递到他的面前,玄中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战无不胜的天剑,拂照凡尘的魁首,明尘“天道之下第一人”的敬称并不仅仅只是依靠武斗而来的。

    人神慈悲而又温柔,明明是凌于云端的至高者,却会在意人世是否昏暗,草木是否疼痛;人神也总是那么残酷,他洞悉人心,晓觉世事,知道玄中不怕死不怕刑,寻常酷刑与拷问手段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所以明尘放走了他,又找到了他。他碾碎他自负的傲慢,摧毁他侥幸的贪生,然后他现在站在这里,要玄中亲自宣判自己的结局。

    “不……”玄中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但他的双腿突然像生根一般扎在原地。

    人族从古至今上下求索,穷尽一切只为了解离“神秘”。但玄中忘记了人在探索深渊时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反复斟酌,因为光暗同生、魔佛一体,越是深入,便越是需要谨慎小心。隐秘就如同席卷海洋上空狂暴的龙卷,稍有不慎便会被卷进其中,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玄中一直以为,自己即便接触那些禁忌之物也依旧能留存理智是因为自己神魂强大、本心坚定。所以那找上他的人再三陈述,他也根本没有将对方的“忠告”听进心里。

    但眼下,明尘上仙撕毁了他的自以为是与洋洋得意,展露在他面前的真相残酷无比——他之所以没被风暴卷进海里并不是因为他本心坚定,而是有人如镇天的支柱般将他的魂灵钉死在神舟的大地。只要他不背弃人族,不背弃自己,他曾经恐惧焦虑的一切根本不会降临!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玄中神情狰狞,他竭嘶底里地咆哮着,恨得牙根都咬出了血迹。“铭记”能让他的存在不被外物扭曲,但却无法阻止他涂抹自己的魂灵。玄中绝不接受自己落得这般田地都是因为自作自受,有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恨意涌上他的识海,他想大声咒骂明尘上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真相?!只是冷眼旁观他在绝望恐惧中挣扎!但是当他对上那双无情无欲、漠然如天上飞雪般的眼睛,他又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

    他太过愚蠢了,灵魂都已经被无极主殿“锚定”,竟还妄想着能够逃离。

    玄中痛哭流涕,他想夺路而逃,四肢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他如同提线的傀儡人偶般站直身体,一步一挪地朝着明尘上仙走去。

    “不、不!掌教,我错了!弟子错了,弟子真的知错了啊——!”玄中凄厉无比地嘶喊着,他拼尽全力地抵抗,以致浑身骨骼都发出折断碎裂的声响。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皮下渗出的鲜血已经将玄中染成了一个血人。他扭曲反折的五指却还是颤抖伸出,握住了明尘上仙手中通透的笔。

    他的脖颈手背青筋暴起,五官因为用力过猛而错位扭曲,他齿缝间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水,口中却还惨叫不停。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我说,我什么都交代!掌教,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是中州,是姜家,是冥神骨君——!”

    “玄中。”

    明尘上仙再次打断了他求饶的话语,他容色淡淡,眉间似有一丝悲悯:“你应担负起自己的选择。”

    流云罡风拂动明尘的广袖,他抬起的手虚虚地握着,那是一个与玄中一模一样的持笔的手势。肢体扭曲的玄中被迫与他并肩而立,那张写满玄中生平的卷轴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似是拂动着松烟墨的香气。从背后望去,两人相似的姿态恍惚间还能窥见当年师长与弟子之间的大道同行,而今回首却只剩满目疮痍,一地泥泞。

    明尘抬手,玄中抬手;明尘垂手,玄中落笔。

    柔软的笔尖触及无形的纸面,自笔尖泛起水波的涟漪。那枯槁颤抖的手用力往旁边一撇,毛笔与书卷便同时化作云烟散去。

    连感受绝望的时间都没有,奔涌的黯色瞬间吞没了玄中尚存知性的眼。留存人世的最后一刻,玄中“看见”自己的血肉化作泡沫,耳畔捉来一声尖锐的蝉鸣,一股阴邃凄寒的冷意袭上神魂。再之后,“玄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哭嚎求饶声戛然而止,就连扭动的影子都突兀的僵直。明尘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拂去那些缥缈叆叇的云雾,他身旁的影子哗啦一声软倒了下去,像一袋子泥浆般砸落在地。难以想象,那竟然曾经是一个人的阴影。

    明尘上仙十分平静,他缓缓卷起曾经写有“玄中”之名的无极道门弟子名录。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阵令人牙酸的糅杂之声突然自明尘身后响起。伴随着形骸撕裂时刺耳的骨裂,关节切磨契合的窸窣之声,血肉糜烂搅和成一团的粘稠以一种畸形的杂音混杂成一种森然诡谲的韵律。那委顿在明尘脚边的黑影逐渐膨胀,兜着一腔脓血的皮囊不自然地凸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爬出。

    终于,那张道貌岸然的皮囊破裂,内容物疯狂外涌,然而流淌出来的除了糜烂融化的血肉,还有喷涌的、漆黑猩红的血雾。

    那血雾似冲天而起的血泉,几乎要污浊这一方无垢无尘的净土。

    “姜佑。”明尘上仙唤道。

    须臾,某个禁忌的名讳被人喊出,那隐秘于幽微之间的伟力悄无声息地降临。祂的分灵降临了这具曾经名为“玄中”的躯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不绝于耳,炒豆一样噼里啪啦地连绵成一片,明尘上仙身后,一个庞大如山、诡谲森然的影子逐渐直立而起。那影子不停的向上延展、抻拉,最后从一人高的影子变成了山峦般巍峨的庞然大物。明尘回头,祂低垂着“头颅”俯瞰着眼前呼唤祂的人,“口中”发出阵阵雷鸣隆隆般低沉的龙吟。那低吟甫一入耳便让人幻惑丛生,无数似是而非的记忆碎片在眼前走马观花地闪过。

    祂由无数根脊骨组装而成,像一座堆砌尸骨的山峰,漆黑中参杂着一丝猩红的血雾是萦绕在白骨之上的血肉。无数脊骨互相连缀,一段又一段的关节相砌形成了一只形似骨龙的狰狞生物。龙首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空洞洞的两团磷火,跃动着凄冷阴邃的烛火。

    血雾与白骨凝聚而成的巨龙盘桓在云层之上,祂看着眼前这个相比于祂显得无比渺小的人影。半晌,却是降尊纡贵地低头,艰难地与其平视。

    “你姜家的后人,手未免伸得太长了。”明尘说道。

    骨龙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降生的分身。良久,祂朝明尘发出一声低昂的龙吟,似乎在述说着什么。

    “你撒手人寰,长眠地底,不管身后洪水滔天,但你族中后人并不这么想。”明尘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具狰狞的骸骨,“直至今日,他们依旧在择捡宿体为你豢养龙骨。如玄中这般看似继承了你生前的一切、实则不过是养育龙骨的傀儡,在你的永久城里应当是被称作‘龙骨法王’?”

    “姜佑,舍弃人身,背离故土,即便真的逃出这无望的中天,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将死的枯木。”

    明尘此话一出口,那巨大的骨龙竟好似被激怒了一般,祂眼眶中幽冷的青火明灭闪烁,血雾凝成的利爪抬起,指着明尘吐出一段嘶哑的长鸣:“……!……,……!!”

    “是,我确实无法改变现况,我也从不觉得仅凭我一人便能担负神舟。”骨龙的形貌声音混沌且无法视听,明尘却好似能听懂祂的话语,“因此我并没有阻止世人以自己的‘方式’拯救神舟,哪怕那些‘方式’我无法苟同。”

    “……”骨龙沉默片刻后,突然低低哑哑地嘶鸣了什么,“……”

    “但姜家,依旧需要为我宗弟子的不幸付出代价。”明尘上仙轻阖双目,他缓缓抬手,那“斩幽冥、倾日月、山河决断”的无上锋芒便铺天盖地出现在明尘上仙身后,其凛然可畏之晖光几可烧灼苍穹,“后人之罪,由你偿还,没意见吧?”

    ……

    无极道门,九宸山。

    执法弟子在灵希的指引下登上拂雪道君的太素山,来到弟子舍并准备破门而入之时,门扉突然“吱呀”一声从里往外推开,一道颀长清俊的人影从屋舍内缓步踱来。

    面对这已经包围弟子舍的无极道门弟子,那人却依旧姿态从容,好似对眼前的局面早有预料。他换下了无极道门简素清正的弟子服饰,身穿一身颇具异域风格的彩纹红衫,平日里总显得文雅温和的眉眼也轻佻地挑起,气质可谓是天翻地覆。执法弟子们下意识地警惕,站在人群后的灵希沉默无言地看着灵蝶翩翩飞舞。那幽蓝色的灵蝶越过一众执法弟子,颤悠悠却指向鲜明地飞向长身玉立的青年,短暂的盘旋之后,灵蝶轻盈地落在青年探出的食指之上。

    “哎呀。”青年眼眸一弯,“这还真是大意了啊。”

    胥千星将灵蝶托在手上,朝着一众执法弟子们举起一只手,神情悠然道:“我束手就擒,但在见到明尘掌教或拂雪道君之前,我不会吐露哪怕一字。”

    他说着,却是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咽喉,只见青年修长的脖颈之上,荆棘状的恶咒焕发着怪异的青芒,在皮肉间勒出一片青紫的淤色。

    那本应蒙受巨大痛苦的青年却面无异色,甚至还笑眯眯地说道:“诸位应当能理解的吧?”

    第253章 【第97章】拂雪道君胥千星谈大祸主……

    宋从心接到“随侍弟子胥千星是内鬼,并且要求见道君或掌教一面”的消息时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毕竟两名能随意出入太素山与太初山的随侍弟子一直都在她的怀疑名单之上。只不过碍于对灵希的尊重,宋从心并没有对她进行无间隙的监管,所以才没能抓到对方的把柄。

    纵观整个闻人炎之死的事件,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谋划的背后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手笔。但比起明面上上蹿下跳的玄中,那隐藏在暗处的人影才更令人在意。倒不是宋从心看不起玄中,而是交手过后宋从心才发觉玄中此人的恶毒浮薄于表。虽然行事毒辣而又不计后果,可本身确实不

    是什么深谋远虑、心有城府之辈。

    人性之恶在玄中身上可谓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浅薄而又自负,傲慢地以自己的认知去扭曲他人甚至是整个世界。这种对手攻击性强,但弱点也同样明显。反观那位隐藏在暗中的弈棋者,虽然行事邪性,但不妨看出对方熟知人心,一环扣一环的布局都是为了将灵希逼入百口莫辩的绝境。

    《倾恋》书中闻人炎并没有惨遭此劫,但亲身经历过此局后再回首去看,也不难发现那藏在暗处的阴影始终不曾远离。

    若非这场谋划的执行者是玄中,对方恐怕真的能给无极道门造成一些棘手的麻烦,灵希的处境也会变得艰难狭隘。

    宋从心将镇守山门的职责交接给持剑长老,自己则转身朝着执法堂走去。

    按理来说,审讯疑犯是执法长老的职务,宋从心完全没必要去听疑犯的花言巧语。但出于对大局的把控,加上胥千星潜伏宗门的身份是宋从心的随侍弟子,宋从心最终还是决定见他一面,看看这位内鬼究竟是幕后的持棋者还是另一枚废弃的暗棋。

    据执法弟子回报,胥千星原本并没有任何暴露身份的嫌疑。他在宗门内交友甚广,口碑良好,否则也不会被长老选为宋从心的随侍。事发当日,他的不在场证明十分齐备,甚至没有参与玄中的审判。若不是灵希机敏,提前在留影石上涂抹了无色无味的药粉,事情恐怕还没能如此轻易便迎来转机。

    因为胥千星只是疑犯,还不能确凿他的罪名,所以他眼下被拘禁在执法堂中的禁闭室里,没有被直接投入伏魔塔。执法弟子在给宋从心引路时飞快地交代了逮捕胥千星的全部经过,同时还告诉了宋从心一些胥千星身上略显诡异的异况。

    “你是说,他身上同样沾染了恶咒,但却并没有表露出不适的情态,反而还一直笑着?”宋从心困惑道。

    执法弟子欲言又止,神情一言难尽:“是,首席。他、他有些奇怪……唉,弟子嘴拙,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但他的情况很不正常,首席一见便知。”

    执法弟子的反应让宋从心感到有些好奇,要知道这些执法弟子平日里专司宗门戒律,日常负责审问甚至是处置犯戒的弟子。他们秉公无私,守正持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却露出一副仿佛吞了苍蝇般的表情,也是十分稀奇了。

    之后不久,宋从心在禁闭室见到胥千星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执法弟子会是那种表情了。

    宋从心先前已经解析过玄中施加在他人身上的咒缚,这种咒缚是单向的控制术法,发作时会让人生不如死。咒缚的形态是青黑色的荆棘,若是咒缚发动后没有及时祓除,最后就会逐渐变成两个拢合在一起的青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好像有看不见的人掐着受害者的脖颈。而恶咒一旦衍化成手印,便代表此人已经命不久矣。

    胥千星盘腿坐在禁闭室唯一的竹椅上,他双眼蒙着黑色的布带,闪烁着灵光的仙禁符文缠绕捆缚着他的手脚,十指上还戴着限制施法的指戒。青年脖颈上的恶咒已经隐隐能看见十指的形态,但他仰着头靠在椅子上,面上却还带着一种轻柔诡异的笑意。

    宋从心站在禁闭室外仔细观察了半晌,发现胥千星的肢体会不自觉的颤抖与痉挛,额头也滚落大颗大颗的汗滴。可见恶咒并非对他无效,但不知道为何,胥千星表现痛苦的方式却是微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笑得令人心生怪异。

    “……他就这样一直笑着,问他什么也不肯说。”执法弟子显然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刺头,连上刑都无处入手。

    宋从心静静地观摩了半晌,随即她偏头对执法弟子低声嘱咐了几句。执法弟子微微颔首,很快又招来了另外两名站岗的执法弟子。没过一会儿,禁闭室的门扉便从外面开启,两名执法弟子步入室内,一左一右押解住胥千星,将他从椅子上拖拽了起来。他们将胥千星带到与宋从心仅有一栅栏相隔的地方,将人摁跪在地上。其中一人伸手薅住胥千星的头发,逼迫他向后仰头,朝宋从心露出自己的颈项。

    凑近感受了一番,宋从心心中有数了,她伸出一根食指,轻点胥千星的颈项。

    青绿色的幽芒在指尖一闪而过,似闪电般意欲缠绕而上,宋从心衣袖鼓荡,袖摆无风自动地飘扬。但很快,那股突生的阴风被看不见的力量缓缓压下,毒蛇般青绿的幽光被宋从心捏在指间,如同抽丝剥茧般缓缓地抽离了胥千星的体表。

    那幽邃的青芒发出蝉鸣般的尖啸,但无论它如何挣动,最终还是被宋从心掐灭在掌中。

    直到这时,胥千星的肢体这才停止了不正常的颤抖与痉挛,整个人狼狈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但摆脱恶咒后的第一时间,他居然还在低笑。这种近乎挑衅的行为让执法弟子倍感不满,面上不由得表现出来了些许。但宋从心却不以为意,只是淡声道:“你笑什么?”

    “哈……抱歉。”胥千星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在下可没有挑衅道君的意思。”

    宋从心给了一个眼神,那押解着胥千星的两名执法弟子便心神领悟,拖来竹椅再次强制胥千星坐下,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他们的动作粗鲁了一些,胥千星被椅背撞得一声闷哼,似是有些疼了,但疼完后他又笑了。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发笑,一抬头对上了执法弟子愤怒的眼神与拂雪道君平静的脸,胥千星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解释一句:“抱歉,在下真的没有挑衅诸位的意思。嗯……虽然不知道各位能不能理解,但我所修行的心法特殊,一旦遭受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心法便会将其转化成一种喜乐。”

    这猝不及防的解释,让两名执法弟子眼神越发怪异了起来。宋从心倒是见惯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功法,她问道:“你是外道信徒?”

    “非也,在下不信神。”胥千星温温柔柔地笑着,即便被恶咒折磨得凄惨无比,他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道君想要知道的,我都会逐一告知,您不必怀疑我。”

    “玄中已经伏诛。”宋从心捻弄着两根手指,感受着方才青绿的幽芒在指尖挣扎的残留,向胥千星宣告他们的筹划已经败落。

    “在下知道。”胥千星轻叹了一口气,“恶咒发作之时,我就知道那蠢货肯定失败了。他太着急了,急于求成,自然吃不到善果。若他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便不必伪造闻人炎被杀的局面,而应该让那人亲手将闻人炎杀死。这才是最妥当的做法,因为事实就是事实。假的迟早都有被揭穿的一天,更别提还要瞒过道君与明尘掌教的慧眼。能真正离间人心的只有横亘其间的生命,毕竟死亡是无法挽回的。”

    胥千星这般说着,等同于变相承认了自己才是谋划这一切的主谋。执法弟子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犯人,不由得面皮紧绷,抬手摁上腰间的佩剑。

    唯有宋从心神色不动,她道:“听起来,你似乎还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我当然遗憾。人生没有乐子,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呢?”胥千星幽幽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趣的乐子,结果却被蠢货上司给搅和了。在下都提醒过好几次,只要那人动手伤害无辜之人,无论缘由为何,明尘掌教都不会再对她坐视不管。而人心一旦出现罅隙,自然便有了可乘之机。但在下说一千道一万,蠢货上司就是不听。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觉得那种错漏百出的谋划能成大计。在下位卑身微,又身负恶咒,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我看你不像是没办法的样子。”宋从心淡然道,“下手如此仓促,将灵希活动的间隔安排得如此可疑,并且还在杀人后放走了闻人少宗的神魂。这么‘破绽百出’,比起没办法,我看你倒是

    挺想让玄中倒霉的。”

    执法弟子:“……”

    “……”胥千星安静地与宋从心对视了数息,半晌,却是突然抿唇轻笑,“哎呀,您可真是懂我。

    “在下气性大,受不得委屈。玄中那蠢货撂了在下的摊子,在下自然要给他添点堵。毕竟看他倒霉也是难得的乐子,不是吗?”

    胥千星不止一次提出了“乐子”,宋从心却并不被他的节奏影响。她突然转移话题道:“先前为何发笑?”

    “……因为心法。”胥千星察觉到了拂雪道君有意无意地打断他的“演绎”,他心中暗想这位魁首亲传当真是个妙人,跟她那冷冰冰的神像师尊半点都不像,“我所修行的喜乐之道功法特殊,正道修行的心法讲究明心见性,喜乐之道的功法则修的却是欢悦之情。踏上此道之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必须不断寻找让自己欢悦的事物。因为一旦无法感受喜乐,喜乐之道的修士会比常人更容易堕入疯执,甚至会在极度空虚与麻木中选择终了此生。”

    这听起来……虽非正道,但也并非魔道,八成是某种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宋从心思忖半晌,又道:“解释一下喜乐大道。”

    胥千星果真如他先前所说的那般知无不言,他解释了喜乐大道的道义,同时还讲解了此道的位阶。宋从心听到胥千星居然只是持五毒的“悲声道”,在这之上还有被称为“大祸主”的存在。她听不懂但是大受震撼,忧心人间遭难,不由得开口问道:“你可曾见过?”

    “没见过。”胥千星爽快道,“喜乐大道修行坎坷,从我诞生至今,只听闻此道出过三位‘大祸主’。其中一位虽然被称为‘大祸主’,但其寻求喜乐的方式却是救济苍生,后来似乎是搅入了凡间皇朝的变革,为了变法而甘愿赴死?还有一位大祸主则十分神秘,从来不曾在外人面前显形,加上修行此道之人惯来冷漠,彼此互不往来,因此只是一个传说。第三位大祸主则比前两位有名得多,他善谋人心,犯下不少惊天大案,并且还乐衷于分享出来,邀同道共乐。”

    “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胥千星摇了摇头,“修行此道的,阴沟里翻船是常有的事。第三位大祸主最后一次现世是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毁了一位生有琉璃目的天生道骨,断其道心,令其终生受苦。但他犯下此案后不久便销声匿迹,再无踪影,有人说他是被那位前来报仇的天生道骨给杀了;有人说他在终于在自己的局中栽了跟头,把自己的命给玩没了;也有人说他拿自己的性命做赌,将自己的死也设计成了一场局,把追究他下落的同道也视作乐子。”

    宋从心神色不变,心中却升起惊涛骇浪:“……他死了?”

    “或许吧,在下觉得应该是死了。”胥千星思忖道,“因为在下见过他最后一面,他修行的心法已至巅峰。不出数年,他应当就会因为修行至喜乐之巅而脑干融化,在极致的欣悦中升天——啊,虽然其实是魂飞魄散,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差不多等同于正道的飞升了。”

    宋从心:“……”

    宋从心头痛欲裂,她第一次觉得,神舟大陆上的这些旁门左道,看起来也没比外道正常到哪里去的样子。

    第254章 【第98章】拂雪道君主祭女丑表敬意……

    重生此世这么多年,每当宋从心觉得自己能与这个世界和解之时,世界总会在不经意的地方猛撞她的腰子。

    从胥千星口中理解了“喜乐大道”的理念之后,宋从心终于明白为什么胥千星会临门一脚背叛玄中,坑得玄中不清不楚。

    依照这位修行喜乐大道的修士脑回路,他这么做很可能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只是单纯想找乐子。胥千星的口供中,他承认了闻人炎是自己杀的,并且他在半年前便借随侍弟子的身份在灵希身边设伏。胥千星是在一次偶然中发现灵希似乎有心魔之患,分不清现实与臆想。因此他利用这一点,通过各种隐晦的暗示与特殊的手段恶化了灵希的精神状态。致幻的术法外、不显眼处的血迹、文光院外生长的香草、丝织物上的纹路……图形、颜色、气味,都可以成为惑人心神的器物。

    “这算是修行喜乐之道的修士们最基础的小伎俩。”胥千星耸了耸肩,“它能引导人心走向既定的结局,可惜就是见效太慢。”

    胥千星原本是想要一步步引导灵希走向深渊,直至最终犯下真正的杀人罪孽。他很清楚,以明尘上仙所表现出来的大公无私的性情,哪怕灵希是他的弟子,他也绝对不会徇私。胥千星调查过灵希,他知道灵希对明尘上仙有一种莫名的执念,如果明尘上仙放弃她,灵希或许会对人世彻底绝望。

    “不知道是谁给她设下的禁忌,让她困囿其中,拼命地去当一个‘善良的好人’。”胥千星露出思索的神色,“但是这个孩子,明明在面对死亡与尸体时会露出那种近乎野兽般冰冷漠然的眼神。外门时我也见过她几次,不管别人对她抱有何种情绪,厌憎也好,善意也罢,她的眼神始终都没有变过。这很有趣,不是吗?就像混在人群中的野兽,披上人类的皮囊试图伪装出温和善良的样子,实际心里什么都不在意。”

    “如果能挖掘出她内心真实的一面,让她直面自己的欲望与本心,那一定是非常有乐子的一件事吧?她究竟为何要克制自己,限制自己?这就好比苍龙甘愿戴上枷锁,猛虎给自己套上颈绳一样令人费解。可惜,我的催化还来不及见效,蠢货上司便急于求成,毁了我所有的布置。”胥千星仰头看着禁闭室的穹顶,神情有些索然,“一出好戏若是虎头蛇尾地收场,那还有何乐趣可言?玄中毁了我的乐子,他自己就来当我的乐子。”

    “他人不是尔等的乐子。”宋从心漠然道。

    胥千星笑眯眯地道:“哎呀,在下看人很准,这番话绝无挑拨离间之意。倒是拂雪道君,您真的没有因为灵希的身份而对她抱有过度的善意吗?依在下看来,明尘掌教对那孩子的态度倒是持中守正、不偏不倚。道君莫非没从令师身上察觉到什么吗?”

    “与你无关。”眼下是在审问,宋从心并不会按着胥千星的路子走,“你为何愿意交代这么多?”

    胥千星的态度与立场十分暧昧,他助纣为虐,一手策划了这场陷害灵希的险局。但最终又亲手将棋盘扰乱,甚至连掩盖自己罪行的欲望都没有,一五一十地将罪证倒了个干净。若说他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惧怕无极道门的手段,那也不是。他分明不畏惧任何刑罚,否则也不会身染恶咒还有心玩笑了。

    正是因此,他这么老实交代罪行的行为就变得十分可疑,倘若真的想要脱罪,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受玄中压迫,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险些要了他命的恶咒便是最好的证明。而如果只是想要另寻乐子,以他的三尺不烂之舌,当场乱编一套似真似假的说辞、让正道陷于囹圄才更符合喜乐大道的道义。但胥千星没有这么做,这不禁让宋从心思虑他如此坦诚的“目的”。

    “道君,欺瞒您和明尘掌教这样的人是最没趣的事,倒不如说,所有人都认为我不会说真话时我偏偏说了真话,这难道不有趣?”胥千星眼眸微眯,他容貌秀致俊朗,实在看不出本质其实是一只狡猾还有点疯癫的狐狸,“开个玩笑……唉,我其实真的没有恶意,因为我真正的‘主子’对道君您也没有恶意。”

    “……真正的主人?”宋从心语气微微一顿。

    “当然,您不会以为玄中那个蠢货真的能收服我们吧?”胥千星撇了撇嘴,他三句话不离玄中,可见他对玄中搅了他好戏的事情有多么耿耿于怀了,“若我没猜错的话,玄中投靠的外道势力是中州的永留民,他的名头还不小,位列永久城十殿法王中的‘龙骨法王’之位。”

    宋从心心中微动,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永久城”这个名号。虽然不知道十殿法王是何方势力,但“龙骨法王”的封号显然是和江央的“轮转法王”封号相关联的。

    “玄中的权利在你真正从属之人之下?”宋从心自然而然地推断道。

    “说从属……其实也不是。”胥千星转了转眼珠子,微微一笑,“我等并非同道之人,只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短期之内有所合作而已。为了达成那个目的,我才受其驱使而已。但既然他的计划失败又与大局无关,成为弃子也是理所当然。我在前不久便收到了主祭的命令,主祭给了我‘权限’,所以我才能向道君坦白这些。”

    “若没有权限呢?”宋从心察觉到胥千星话语中的异样。

    胥千星笑了笑,却没有开口解释。就在宋从心觉得他是要避而不答之时,胥千星张嘴,一条猩红的长舌突然从他的口中伸了出来。

    软耷耷的舌头像舒展的红绸,外表看上去颇为俊美的青年突然吐出这样一条非人的长舌时,那种观感是突兀而又惊悚的。胥千星垂落的长舌约有一尺来长,一个奇异诡谲的鲜红符文如刀凿般镌刻在他的舌头上。那个符文只是一闪而逝,因为胥千星很快又把舌头收回去了。

    但宋从心已经明白了,胥千星舌上的符文是一个缄言咒,而且是十分古老传统的令印。这让宋从心心里越发觉得古怪。

    胥千星舌上的符文,不知为何竟散发着与缄物相似的气息。

    胥千星垂了垂首,他敛去了面上轻佻邪肆的笑意,以一种堪称恭敬的态度温温然道:

    “代我等主祭女丑向您致以敬意,拂雪道君。”

    ……

    宋从心将胥千星的证词整理好,托执法弟子转交给执法长老,自己则借苦刹之印联系上天书,调出了一目国与喜乐大道相关的情报资料。

    胥千星交代的东西不

    少,但显然他知道的东西也十分有限,并无法触及最核心的机密。但在与胥千星短暂的接触过后,宋从心再翻看天书,便对天书标注出来的“喜乐大道”相关情报有了更真切的见解。

    喜乐大道最初的心法与宋从心早年修行的《心修青莲诀》一样都是养心的秘法,但与修习清净的道门心法不同,喜乐大道顾名思义,修的是“喜乐”。

    宋从心有些在意的“脑干融化”,本质上是因为这套秘法根本就不是奔着大道去的。喜乐大道功法的立道者一生悲苦,但在她因为绝望而意图终了此生之时,她顿悟并创立了《不生常乐千喜真经》。修行这套心法能忘却人世间的一切忧愁,并且时常感到快乐,哪怕百苦加身、千刀万剐,但只要运行功法,便能感到快乐……

    一套能够助人长生、常保喜乐的功法,可以想见,喜乐大道诞生之时曾在人世风靡一时。因为它不需要修行者清心守寂,也不需要艰难险阻的砥砺,只要修行这种功法,就可以忘却世间的一切烦恼、忧愁,沉浸在自我的欢乐与满足之中。这如何不让人为之疯狂呢?

    因此喜乐大道初初问世之时确实是盛行一时,但后来喜乐大道的修士们修着修着才发现这套心法有极其严重的后遗症。固然,他们在修炼功法的过程中能得到足够的欣悦与快乐,但在功法止步不前、不得寸进之时,他们又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空虚以及痛苦。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脑阈值被拔高了,喜乐大道的修士会比常人更加难以得到快乐。而为了保持喜乐,他们必须不断地寻找能让自己提起兴致的事物——这便是喜乐大道一旦开始就难以回头的缘由。

    但越是精进功法,获取喜乐的方式也越发严苛,即便一帆风顺修到巅峰,人的清明神智也可能会因为容纳不住那种过于激烈的欣悦之情而蒸发融化,化为虚无。

    而用宋从心能理解的话来翻译解释,就是喜乐大道的立道者八成是个拥有心理疾病的重度厌世者。她创造的功法是为了向死而生,让自己不要主动寻死而是尽可能快乐地活着——再简单一点,就是这位立道者最后可能是疯了,但功法流传出去后,一群心态正常的人偏要修行人家用来自救的功法,结果……

    于是没过多久,盛行一时的喜乐大道便被打为了“旁门左道”,《不生常乐千喜真经》也被判定为是“术”而非“道”。

    而如今,唯一还留存着喜乐大道的,只有那疑似起源于变神天、对散修与魔道来者不拒的神秘组织——“留一目以注苍生”的一目国。

    第255章 【第99章】拂雪道君师徒谈心见真意……

    胥千星并非主谋,但要说他多无辜那也没有。坦白罪行给他争取到了一个从宽发落,但无极道门无论如何都要给闻人父子这对苦主一个交代。

    由清仪道人经手布阵,案件发生后的第七日,也就是返魂的头七之时,闻人炎的灵魂被重新引回肉身。但因为命门被破,闻人炎魂魄归位后依旧昏迷不醒,整个人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宋从心虽然还未正式继承掌教之位,但她还是批准了闻人炎留驻无极道门以及使用灵泉的权限。而胥千星的供词在整理完毕后,宋从心也特地邀闻人山掌门前来一谈,在得知其中水深之后,闻人掌门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无极道门,不再继续追究。

    宋从心并没有说得太深,只是简单交代了玄中与胥千星的来历。但变神天与中州的名号一出,闻人山便神色大变,冷汗津津地拒绝继续听下去了。

    “拂雪道君,天心派不过是小门小派,我等实在承担不起这份知晓秘密的代价。”闻人山面露苦笑,连连摆手道,“无极道门的诚意,在下已经切实地领受到了。明尘掌教与道君的品行在下是钦服感佩的,此事交由无极道门全权处置,我宗并无任何意见。我相信道君一定会秉公无私,妥善处置的。”

    闻人山的反应倒是不出宋从心的预料,但说到底闻人炎会遭此难也是因为玄中要对付她,因此宋从心以个人的名义询问闻人山想要何种补偿。

    “上宗为吾儿尽心尽力,哪里还敢奢求补偿呢?”闻人山客套了两句,踌躇好一阵后,他才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道,“不瞒道君,我老来得子,难免娇惯太过。小儿每每惹事,我总狠不下心来让他吃个教训。此次他遭遇死劫,与我的怠惰教导是脱不开干系的。不知待小儿醒来,道君您能否、能否……”

    宋从心沉吟半晌,却是道:“我事务繁忙,暂时没有收徒的打算。”

    “不不不,小儿脾性顽劣,资质一般,哪敢奢望成为道君的弟子?”闻人山反倒是被宋从心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在下只是希望小儿能有幸跟在道君身边,耳熏目染,矫正品行,多少学学道君的为人处世之道。如此在下便已知足,万万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原来如此。”宋从心平日里若是有空,也会受邀指点一下师弟师妹们的功课,闻人掌门只是想为闻人炎争取一个走读弟子的名额,这算不得难事,“此事不难,我应下了。只是无极道门自有门规,平日若不受戒律,我也不会徇私罔顾。届时还望闻人掌门不要心软才是。”

    “哪里哪里,应当的应当的。”闻人山大喜过望,连连应是。能被拂雪道君指教一番,哪怕只是记名弟子,那也是他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吃点苦头怎么了?那泼猴就该吃点苦,不吃苦就不长记性。这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情着实吓破了闻人山的胆子,再不敢像以前一样对小儿放任自如。

    尚在昏迷中的闻人炎还不知道自己睁眼后,无忧无虑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五年修仙三年炼心》即将主宰他本该放纵的一生。得了拂雪道君的承诺,闻人掌门美滋滋地告辞离去,前往无极道门安排的客院中看望自己的儿子。此事在天心派这里便算是翻篇,不再过问了。

    宋从心叹了一口气,她揉揉眉心,留下分魂在主殿中继续劳作。本体却已经踏上了太初

    山的山阶,前往明尘上仙的居所。

    灵希遭遇此劫之后,修为竟是不退反进,再次突破。她闭关不出,宋从心也不知道当天师妹具体经历了什么。灵希修为进境过快,快到让宋从心都咂摸出几分异样之处。要知道灵希不久前才被玄中重伤,即便没有伤及根骨,但两人之间的境界实在太过悬殊。以灵希当时的伤势,修养个一年半载的都不足以为奇,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一次突破,这让宋从心隐隐有种失控的预感。

    明尘上仙在与玄中立下“日落”誓言后的当日便离开了无极道门,具体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但不久前,明尘上仙返回了宗门,看上去与平日一般无二,并没有气息紊乱或是明显外伤。显然,处决玄中对于明尘上仙来说算不上棘手,但宋从心却敏锐地从师尊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为师无碍。”明尘上仙似乎能预料到宋从心还未出口的问话一般,招呼徒弟在茶几旁坐下,“可是已经调查清楚来龙去脉了?”

    宋从心定了定神,在茶几旁坐下后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一五一十地将胥千星的口供复述给明尘上仙。至于胥千星那些疑似挑拨离间的话语,宋从心也没有刻意隐瞒,人总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宋从心想知道,自己眼中的“灵希”和师尊眼中的“灵希”是不是真的有不同的地方?

    “这不怪你,拂雪。”明尘上仙给弟子斟了一杯茶,“灵希这孩子确实有神诡之处,但为师无意以我的见解去干涉你们的相处。不过,灵希待你,确实是有所不同的。”

    宋从心有些茫然,她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同,除了过分聪慧早熟以外,灵希在宋从心眼里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师妹。虽然在认识灵希前,宋从心曾对天书中记载的故事如鲠在喉,但或许是因为如今的宋从心已经足够强大,不再害怕《倾恋》书中吞噬了“宋从心”的魔窟鬼窑,所以她对灵希的那点芥蒂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师妹的身世之谜,徒儿会调查清楚的。”宋从心垂首,看着泛起微弱涟漪的茶汤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师尊……当真决定退位吗?”

    这是宋从心又一个想不太明白的地方。明尘上仙并不是畏怯人言的软弱之辈,虽然宋从心总是将“谋权篡位”放在嘴边,但宋从心预计自己继位也要到很久以后了。宋从心没有想到师尊竟然会顺势而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将掌教之位传承给她。

    “……”明尘上仙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垂眸,唇角似是噙着一抹笑,道,“拂雪可还记得为师曾经说过的话?”

    宋从心一时间没想起来明尘特意说过什么:“还请师尊明示。”

    “为师曾经说过,若你对尘世得出自己的解答之时,为师或许便能功成身退了。”明尘上仙放下茶盏,温然道,“你以谦卑守正之心去面对凡尘众生,那条道路已经明晰,再不为外物所蒙蔽。你的决意,为师,确实已经听见了。”

    宋从心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的感慨,却不想明尘上仙竟将其当做誓言来践行。

    “以‘不变’应万变乃为师之道,而你,却是静极思动,险中求变。你我之道,和而不同,然,却也殊途同归。”明尘上仙平和道,“既然如此,为师自然不应成为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神舟大地已经停滞了太久,而今,祂是时候继续向前了。”

    明尘上仙看向窗外,一根银杏树枝恰好拂过窗台,窸窸窣窣摇曳着斑驳的碎光。

    “一棵树萌生的躯干各有枝杈,延伸的方向也有所不同。生命,本就不是永恒不变的。”

    明尘上仙收回目光,他的眼神好似也在方才的一触中沾染了些许阳光的暖,那一袭白衣仿佛也将融入天光。

    “去做你认为应为之事,拂雪。”

    宋从心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酸,那一瞬间翻涌而上的情绪竟不知应当如何以言语描摹。她心中五味参杂,只能在明尘上仙温暖的注视下缓缓颔首,半晌都说不出话。从明尘上仙手中接过权柄,也意味着她将要背负师尊曾经背负的重担。正道魁首这个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客气地来说,有时神舟的命运或许就悬在丝线之上。她究竟能引领神舟走出多远,宋从心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天书书就的命运将彻底偏离原有的轨道。

    “师尊,您……”宋从心的嗓音闷闷的,像是一口气咽在心上,“您也,去做您想做的事吧。”

    就算师尊和师妹真的红鸾星动、两情相悦,宋从心也认了。虽然不理解但她也尊重祝福,就当仙侠师徒虐恋文照进现实了。就算师尊将来真的会跟师妹远走高飞、隐居山林,她也能在大后方将一切烂摊子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她无法干涉这两人的感情与命轨,只能选择保护他们。

    宋从心沉浸在即将要当留守儿童的悲伤里难以自拔,面上不由得便带出了些许。明尘上仙正准备重新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突然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

    “想做的事?”明尘上仙偏首,看向自己的大弟子,“师尊想做的事,就是看着拂雪践行自己的道。”

    嗯?宋从心眨了眨眼,眼神一时间有些茫然。

    明尘抿了一口茶:“拂雪以为为师想做什么?”

    啊?宋从心也没想到明尘上仙如此敏锐,她不过是多说了一句,师尊就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但宋从心根本不确定这个阶段的明尘上仙是否对灵希生情,至少书中应该是没有的。但宋从心根本不敢提天书中的故事,所以她只能沉默。

    宋从心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一时间也有些僵滞的尴尬。明尘上仙悠然品茗,沉吟良久,却是道:“在拂雪预知的未来中,为师莫非是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吗?”

    “不是!”宋从心想都没想便矢口否认,但回过神来后,她又不由得看着明尘上仙,面色微白,“徒儿……”

    “拂雪并未刻意隐藏,为师以为拂雪已经心有预料。”明尘上仙毫无随口戳破弟子最大秘密的自觉,他还在思考着徒弟方才那番似有深意的话语,“为师原以为拂雪做了这般多,是为了践行自己的理念,向为师证明你心中的大道。但听徒儿方才的语气,似乎并不是为师不认可你的道途,而是因为为师在将来做了不被认可的荒唐之事?”

    明尘上仙一直以为,自己的弟子之所以那般拼命是因为她想阻止或者改变众生的命运,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必须站在魁首之位——明尘对于自己弟子的目标还是心中有数的,他并不会因为徒弟试图“篡位”而感到愤怒。因为他知道拂雪比起身居高位,恐怕更喜欢过上闲云野鹤的生活。为他人而不为私欲,这是再高尚不过的品行。

    但在拂雪说出那句话后,明尘上仙又隐有所悟——或许那逼迫拂雪不断前行、片刻都不敢松懈的“未来”中还有一份属于他的因果。这份因果不算极恶,否则拂雪不会坐视不理;但这份因果或许十分荒唐,荒唐到以谦卑之心面对天下苍生的拂雪无法苟同,只能选择放任以及尊重。

    所以,在拂雪所能看见的“未来”里,他究竟做了什么?

    面对明尘上仙的发问,宋从心双手掬着茶杯,整个人却好似已经变成了木头,许久都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徒弟没有回应,明尘上仙只能顺着命轨推论下去:“莫非世事恶化,为师却因隐世而不出山,以致人间生灵涂炭?”

    “……不是。”宋从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气球般泄了气,提到嗓子眼上的心脏也缓缓地沉回了胸腔里,“只是……徒儿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无妨,你慢慢说。”明尘上仙包容道,“为师不会将预言与当下混为一谈,不必有所顾忌。”

    但是我很有所顾忌啊!宋从心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心中悲愤不已。师尊说得轻描淡写,但她要如何告诉他你将来会晚节不保爱上自己的小徒弟啊!

    而且这两人究竟是怎么两情相悦的?!她翻遍了整本书都没咂摸出滋味来!难道真的因为她命中注定与男女情爱无缘,所以才品不出那些字里行间欲语还休的情感吗?!

    给宋从心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当着明尘上仙的面胡咧咧地乱说。虽然见到天书的第一眼,宋从心的直觉便告诉她可以信任天书。但她真的宁可相信天书乃至整个世界都错了,也无法相信明尘上仙居然会谈夕阳黄昏恋。这事情实在过于离谱,离谱到她反而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它不可能发生。

    宋从心伸手抓过茶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见师尊还在安静耐心地等待着,她只能搜肠刮肚,痛苦无比地试探道:“……师尊,您先前所说的对师妹的私心究竟是……?”

    “私心?”明尘上仙斟酌言辞,“为师收她为徒,确有私心。一方面是因为灵希有心自救,为师有引导她的责任;另一方面——”

    明尘上仙平静道:“为师本该令其安息,却因他故而留她一命,这自然是私心。”

    “……”宋从心傻眼了,啊?不是,这就是私心?

    所以胥千星说的都是真的,师尊真的一边引导灵希一边随时准备砍她?那如果灵希真的遭了胥千星的算计亲手杀了闻人炎,师尊真的可能会处决了师妹?

    天书!天书你给我出来,这太离谱了!什么倾世虐恋会是男主角随时准备把女主给砍了啊?!爱呢?就算她这辈子注定孤独一生她也知道这走向不对劲啊!

    宋从心心中翻江倒海,明尘上仙倒是从徒弟的问话中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语气平和道:“为师所做的荒唐事,与你师妹有关?”

    第256章 【第100章】拂雪道君明尘晓知天书……

    宋从心十指交握抵着嘴唇,眼神是疲惫的,人是将要咽气的。

    面对明尘上仙的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宋从心绞尽脑汁地斟酌语句要如何将真相说得雅正委婉。直接告诉明尘上仙他会因为弟子而堕仙入魔显然是行不通的,更何况宋从心现在越发怀疑起天书记载的“倾世虐恋”的真实性。另一方面,虽说明尘上仙心如明镜,但直白地说出天书记载的故事,宋从心多少还是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情丝会影响师尊对小师妹的观感。正如明尘上仙不愿意自己的见地干涉宋从心和灵希的相处,宋从心也不愿干涉明尘上仙。

    “师尊,您应当知晓徒儿生而知之,但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宋从心叹了一口气,“在徒儿知晓的命轨中,徒儿与师尊并无师徒之缘。”

    宋从心说到这,话语微顿。她看了明尘上仙一眼,便见师尊垂眸,面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嗯。”

    “徒儿与师尊没有师徒之缘,灵希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宋从心轻抿茶水润了润唇,“徒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师尊想必也看在眼里。徒儿不瞒师尊,玄中本应在各大世家的支持下登上持剑长老之位。灵希师妹会被奸人所害,最终走火入魔……堕入魔道。”

    明尘上仙与宋从心相对而坐,弟子面上隐晦的踟蹰,明尘看得一清二楚。

    宋从心含糊其辞,隐去了书中灵希对明尘上仙的执着,只说了一些当前时间段“本应发生之事”。她为这些过于沉重凄惨的推论感到低落,放弃详尽的解释,只将这些支离破碎的碎片整合在一起,询问道:“师尊会因师妹遭遇之故而对天下失望吗?”

    “为师吗?”明尘上仙容色淡淡,即便宋从心的描述跳跃而又前言不搭后语,但他依旧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述说。虽然“失望”的说法温柔而又委婉,但以庇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明尘哪里能听不出来徒弟的言下之意——修行众生道之人若是却对天下失望,这便是道心破损、仙途倾毁之意了。

    “原来如此,看来,为师在‘预言’中是道心破碎,堕仙入魔了。”明尘上仙轻描淡写地得出了结论。

    宋从心抬头,明明是她的“预言”,并且她也一直为了规避“预言”中的未来而拼命奋斗着。但此时,她看着明尘上仙,眼中却是真实且不加掩饰的疑惑:“师尊,徒儿所知的未来之事一些浮于表面的残缺碎片,不深入其中,便不会明白其中的因果。但师尊真的……会堕仙入魔吗?”

    与明尘上仙相处得越久,宋从心便越是怀疑起《倾恋》书中记载的结局真实性。从书中字里行间的线索中也能勉强推断出,上清界内忧外患,无极道门处境艰难,三界势力各自为战。但真正拜入内门之后,宋从心也翻阅过无极道门的经史,她发现这座传承久远、底蕴深厚的庞然大物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历过不少不亚于书中记载的劫难,甚至数次遭遇灭门之劫。对于潮起潮落,明尘不应看不开……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他才会发出“不负苍生却负卿”的感慨?

    “人世万千变化,为师亦不可轻言绝对。”明尘上仙摇摇头,并不否认自己堕仙入魔的可能,“但世事便如枝头飘零的落叶,一片叶子,横看能见如丝叶脉,竖看却仅有一线;远看是落叶而知天下秋,近看则是一叶障目难窥全局。”

    明尘垂眸看着杯中茶汤,神色平淡:“不必困囿其中,即便真有这一日,为师也不会与神舟为敌。”

    宋从心听罢,心情却越发低落了。

    明尘上仙当然不会与神舟为敌,即便亲手斩杀自己的徒弟、道心破碎堕仙入魔,他也只是孤身步入无极剑冢闭了死关,再不过问尘世。神舟事态真正恶化是在明尘上仙闭关之后,但明尘上仙即便沦落至那种境地,也始终不曾回头将剑对准自己曾经守护的神舟。

    只是明尘上仙对神舟的意义太过重大,正道魁首堕仙入魔之事牵连了无数因他而繁茂的道统。上清界许多尊他为师的修士道心受损,更有激进者将明尘上仙传下的道统打入魔道,做出焚书毁道之事。若说元黄天的传承亡于外道之手,那上清界的道统便是自绝于众生。

    故而神魔大战之后,神舟战火纷飞,大道走向虚溃。无极道门的火种是否能在这种境况中留存下来,宋从心也不知晓。

    因为《倾恋》的故事,在这一段时便戛然而止了。

    宋从心的手指触碰在温热的杯壁之上,冰冷的指尖似熨烫了些许的暖意:“徒儿想多少能为师尊分担些许,即便有朝一日世事易改,师尊也能顺心遂意。”

    至少,这位庇佑神舟近千年的正道魁首不必再亲手斩杀自己的弟子,孤身步入剑冢与断剑残骸迎来相同的终局。宋从心会背负他的道继续前进,即便旧焰已灭,薪火也将传承不息。神舟未来若是缺少一个承上启下的助力,宋从心便去当这个助力。

    明尘上仙浅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宋从心避开了灵希可能思慕师尊的要命问题,将话题转移至被玄中搞砸的分神大典上。已经接连错过金丹大典、元婴大典以及如今的分神大典,饶是以佐世长老的耐性都有些笑不出来了。前来参加宋从心分神大典的各派修士如今还停留在九宸山上不曾离去,而许多还没接到消息的势力代表仍自五湖四海赶来。若因玄中之事便要求所有宾客原路折返,这多少有些失礼。

    于是长老们一合计,干脆让清仪道人再次开坛卜筮,另择一个最近的黄道吉日,将原本分神大典的筹备再拔高一个规格,直接举办拂雪的继位大典。看着长老们煞气逼人的模样,宋从心觉得继位大典要是再出什么岔子,长老们可能真的要提剑砍人了。

    宋从心正式继位,明尘上仙将成为无极道门的太上长老,操劳至今的内门长老们也能陆续功成身退。

    “古今师叔的意思是,继位大典之后恰好九州列宿筹划完成最后一步,中州那边已经与姜道君达成了合作,届时可邀来宾共同见证……

    “湛玄师兄、平心师兄以及玉珠师姐都可直接继任长老之位,纳兰师妹很快也将突破金丹期,清仪师叔的意思是仪典之位不以修为为主,师妹可以继任长老之位……

    “应如是年后将正式继任分宗掌门,经司长老的意思是再打磨两年。还有……

    宋从心巨细靡遗地交代了无极道门权位更迭的种种细节,无极道门对于拂雪道君的继任没有任何异议,因此权利交接也还算顺利。虽然年轻一代的弟子从上一代手中接过权位时肯定有一段手忙脚乱的过渡阶段,但因为宋从心上升的势头太猛,追随她的班底也早有心理准备,纳兰清辞和梁修更是早早就已经开始接手长老负责的俗务,如今已对各脉的运作流程烂熟于心,逐步接手宗门事务也不成问题。

    唯独司书长老的继任有点波折,主要因为目前宗门内还没有出现古今长老这般广修杂学、博古通今的大才,近些年来实绩最漂亮的令沧海也只是专攻造化之道。无论谁上位都不太能服众,因此古今道人将来可能依旧要多加操劳,成为师门中唯一一个在晚辈手下做事的太上长老。

    不过好在古今道人对此并不介意,九州列宿筹划挂的是宋从心和令沧海的名,非要说的话他早就给晚辈打了十几年工了。更何况成为太上长老又不代表不继续深造了,天经楼以学识为尊,就司书长老换了人,单论造诣和实绩,天经楼里的学子们高低还是得给他老人家磕两个。

    只不过司书长老换了人,以后天经楼的究研费或许就不会卡得那么死了,形同虚设的休沐日安排也将提上行程。据说目前令沧海之所以最有望继任司书长老之位,正是因为他心性包容,话痨还好说话,天经楼一众学子都希冀未来能迎来遵循天人之道的“做五休一”的生活。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宋从心和明尘上仙说了很多,明尘上仙安静地旁听,时不时提点两句,教导她一些作为“无极掌门”应采取的措施。宋从心虚心领教,

    虽然接手代掌门的职务已有三年,但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身为代掌门,宋从心只需处理事务、遇事采取措施,行事前向明尘上仙打个报告,对错是非皆由师尊来定夺。但以后宋从心真正坐上明尘上仙所在的位置,因果是非皆要由她自己判定。无极主殿位高权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持掌多大的权利,自然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不急,直到你真正站稳根基,为师一直都在。”知徒莫如师,看着宋从心详尽无比、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规划案,明尘上仙便知道她定是紧张了。他宽慰自己的弟子一步步慢慢来,拂雪害怕犯错,但明尘觉得她完全可以放手去做。

    交代完林林总总的事务之后,宋从心再次关心了明尘上仙的身体。在师徒二人谈话的间隙里,明尘上仙身上那种阴邃不详的气息也逐渐消散了,发现这股气息并非纠缠的怨恚之力,更像是交战中无意中沾染的,宋从心便也放下心来,没再多问玄中道人的结局。

    宋从心打算折道去看看灵希的状况,很快便告辞离去,就像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明尘上仙孤身一人坐在安静的茶室里,感受着茶室内逐渐安静下来的空气。桌案的对面还摆放着未尽的残茶,点点茶沫沉在杯底。

    “没有师徒之缘。”

    明尘上仙将茶杯放回茶盘,瓷器与实木相触,轻硌出一声细微的声音。

    “果然。”明尘轻阖眼帘,不带任何意味地勾了勾唇角,人好似沉在了静谧温暖的时光里。

    “还是会有点寂寞。”

    明尘上仙给空杯斟了八分满的茶水,随即他持杯,与对面空无一人的杯盏碰了碰杯。

    第257章 【第101章】拂雪道君继位大典与挚……

    玄中乃外道中人的消息砸在水塘中不算毫无涟漪,但与拂雪道君继任无极道门掌教之位一事比起来,就多少有些相形见绌了。

    玄中道人堕入外道之事是被拂雪道君在自己的分神大典上当场揭露出来的,托玄中意图与无极道门鱼死网破的决意,无极道门省去了不少盘问筛选从犯的功夫。虽说来宾中肯定还有潜藏其中并未浮出水面的暗棋,但玄中的利益团体落网后为了脱罪定会互相攀咬。再大的利益也没有性命重要。

    无极道门上上下下风声鹤唳了十数日,直到清仪道人卜算的黄道吉日即将到来,封冻大地的寒冬才有稍稍回暖的迹象。九州列宿筹划已经步入正轨,能被邀请前来无极道门参加拂雪道君分神大典的势力也基本配备了通讯令牌,因此分神大典改换成继位大典的消息在极短的事件内传遍了九州各地。

    无极道门没有立刻公开玄中背后的阴谋,当时在场的来宾们也三缄其口。虽然仍有消息在私底下流传,但终究没有拂雪道君继位一事来得重要。

    毕竟会为玄中堕入外道之事而心生惶惶的人终究只是少数,但魁首之位的更替以及之后引动的政策变革,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却是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但一些有心观察舆论趋势的人却惊奇地发现,不仅无极道门对权威更替全无异议,上清界对于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竟然也没有太大的争议。虽然有些老古董对拂雪道君年纪轻轻便居于首位一事颇有微词,但他们的声音就像海潮中螃蟹翻动砂砾的声音般不值一提。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也不足为奇。毕竟对于上清界来说,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更何况这短短十年间,拂雪道君为神舟带来的变化世人早已看在眼里。前不久天景雅集更是传出了“拂雪道君即是白玉京城主”一事,要论授业之恩,所有得了白玉京好处的人都要尊拂雪道君一声“老师”。这数件重磅消息砸下来,众人难免晕头转向,“玄中道人堕入魔道”以及“明尘上仙二弟子乃妖魔混血”都要往后靠一靠了。

    对于灵希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

    另一边厢,分神大典升规成继位大典,对无极道门来说最为难的不是仪典以及排场,而是新任掌教的法衣。

    每一任掌教继位时穿着的法衣都有极大的纪念意义,每一件都独一无二,法衣的规格、材质、暗纹甚至是镌刻其上的符文仙禁都隐喻着当代掌教的为人与功绩。这些细节往往是需要门中长老反复斟酌商讨的。但是此次升格仪典的时间安排实在太过仓促,负责此项任务的仪典弟子们几乎要把桌子拍出火花,磨秃了嘴皮。可无论他们怎么吵,最终得出的结果都是来不及。宋从心提议将已经制好的法衣稍加改制,但累得差点没崩溃大哭的同门们死活都不肯同意。

    “师姐的继位大典怎么能穿旧制的法衣,这还不如把我塞器炉子里去!”

    宋从心试图说服激愤的仪典弟子接受现实,不过很快,这件事情便迎来了转机。

    “这是尊上为道君准备的,作为此次大典的贺礼。”

    在仪典弟子们焦头烂额之时,明尘上仙的奉剑者物生与守中送来了明尘上仙为弟子准备的礼物。仪典弟子一看,那竟是一套形制完美、庄严又不失飘逸的道门法衣。

    以蓝白为底色,优昙冰莲为意向,缀以屑金日月图与五音十二律为暗纹。法袍下摆与衣袖上都绣有掌教规格的十二品水纹剑徽,无论材质物料还是符文仙禁都是当世最顶级的。更难得的是这套法袍的设计与制衣堪称精妙,将端肃与清逸两种特质权衡得极好。既不会老成持重到掩压了师姐的意气风华,又不会花哨轻佻到折损了师姐的威仪气度,同时满足了两派仪典弟子不同的构想。

    除此之外,鞋袜、道冠、配饰、法器等缀物都一应俱全,只要稍加改制便能立刻上身。这种规格的法衣制工繁复,工时最少也要一到两年,且掌握制衣手艺的匠人屈指可数。显然明尘上仙是很早以前便开始准备了,当时那句“补偿一个继位大典”并非空口之言。

    仪典弟子们看得心花怒放,宋从心却十分心情复杂,她心想师尊究竟是何时开始谋算着退休养老了,怎么连掌教服饰都准备好

    了?

    掌教法衣的问题解决了,其他仪典的器物都是道门常备,就算有缺漏的,离火宫那边也能立时打造出来。宋从心的分神大典本就是以道门最高规格来办的,无极道门的继位大典与分神大典最大的不同是来宾不再是友宗,而是来者不拒,广纳四海。无论阵营立场,无论是否与无极道门建交,无论心底对魁首是何种想法,但只要自诩正道,只要还在上清界立足,就必须在这等大事之上做出表态——无极道门倒不会给人穿小鞋,但此等大事不参与,日后社交立场定会变得狭隘无比。

    无极道门大开山门,广迎宾客,一时间,上清界风起云涌,有万仙来朝之势。

    站在九宸山上俯瞰神舟大地,四面八方驶来的云舟甚至连绵成了壮观的队列,居于此等高位之上,岂会不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热血豪情?

    “……这便是正道魁首。”

    新任正道魁首伫立于众生之巅,她衣袂翩然,发白如雪,面无表情地对万仙来朝之景发出了如下感慨。

    “要死了。”

    拂雪道君历练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山门前吹冷风结果转头跟人撞个正着后差点腿软给人当场磕两个的小怂货了。但她活了两辈子,这么大的阵仗也是第一次见。神舟大陆地广人稀,平日里清静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今大家齐聚一堂,宋从心才惊觉上清界人口其实也没那么少。

    ——这还只是各方派来的代表而已。

    面对此情此景,新任魁首并没有感受到“天下尽在我手”的快意,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五内俱焚,在心里一一拜过自己记得住的诸天神佛与师尊天书,祈祷这次继位大典上不要出岔子。在努力与上进过后选择了迷信的拂雪道君拜到不知道第几任的祖师爷时,她的通讯令牌突然亮起。

    宋从心的友人们到了。

    宋从心起身相迎,天景雅集上她走得太急,只临时给姬既望、梵缘浅以及天枢星君发了简讯。她有正当理由,但姬既望和梵缘浅却必须等到天景雅集散场后才走。不过两人原本就打算天景雅集落幕后顺道和她一起前往无极道门的,行程安排并不会耽搁。宋从心也给楚夭发了简讯,楚夭只说自己会来,但没说什么时候来。宋从心只能在平山海的据点中留下楚夭的基本面貌以及名姓,方便道门弟子接应她。

    让宋从心有些意外的是,天枢星君和明月楼主居然也来了。

    只不过这两位都不是跟着自家大部队来的。

    “不用招呼,你忙你的。”天枢星君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以她大乘修士的境界,州域之距眨眼可至,“天权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什么仪驾礼数贺礼,我都推给天玑了,她晚点才到。我去看看明尘那个老东西是不是走不动路了,居然这么急着退位。”

    长辈埋汰另一位长辈,晚辈除了无奈以外也不知应当做何表情。既不能反驳也不能附和,宋从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天枢星君长袍滚滚地往太初山去了。

    天枢星君独行特立,另一位也不遑多让。

    明月楼的鹤车鸾驾来得很早,金碧辉煌,珠围翠绕,那财大气粗的派头震得一旁其他势力的云舟都退避三尺。唯恐与其并列会被其衬托得朴素寒酸。明月楼来了十几人,作为代表出行的是与宋从心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东方既白。他领着十数名容姿过人的门徒在山门处登记名姓,恭恭敬敬地献上贺礼,端得是礼数周到,滴水不漏。

    宋从心以为明月楼主只派出代表是不打算参加的意思,谁知她一转身,就看见一名黑衣刀客在登记处登记名姓,张口就是:“无名刀客,拂雪挚友。”

    负责登记来宾名姓的弟子年纪不大,脸蛋还带点婴儿肥的男孩拿着毛笔,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哪有人这样自报家门的?无名氏也就算了,你说是挚友就是挚友了?我还说自己是“道君最最喜爱的师弟”呢!

    宋从心看着这一幕,几乎要忍不住叹气了,她走过去,在黑衣刀客身旁站定,伸手越过刀客在登记簿上点了点:“记‘明月楼主’既可。”

    小弟子眼睛瞪得更大了,也不知道是被这个名号吓住了,还是被拂雪师姐的突然出现给吓住了。宋从心示意黑衣刀客跟自己走,途径小弟子身边时见他手忙脚乱地拿笔沾墨,担心这孩子回头会沮丧失落,便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道:“辛苦了。”

    小弟子拿着毛笔,眼神原本有些发慌,被揉了两把,虽然强自镇定,但还是没忍住咧了咧嘴角。

    黑衣刀客看了他们一眼,面上并没有笑。他看上去又像那个雪山中孤狼般的刀客了。

    宋从心将黑衣刀客带入了后殿,这才出声问道:“做什么逗那孩子。”

    她语气平常,没用敬称,就仿佛在和亲近的友人打趣一样。

    黑衣刀客见状,眼中这才泛起一丝笑,他露出些许思索的神色,道:“小孩板着张脸坐在那里,汗都湿了鬓发,逗他放松一下。”

    他抱着一柄古刀,一身简素古朴的黑色劲装,与先前抵达无极道门、穿金戴玉的痴绝门徒没有半点相像。

    宋从心有些无奈,虽然不苟言笑,但显然人还是那个人。她作为引路人带着明月楼主前往自己的道场太素山,既然接待的是“挚友”,那自然不能让挚友住在普通客院中。更何况客院内人多嘴杂,而此次宋从心邀明月楼主过来,是另有要事相商的。

    “此次与外道交手,我从他们口中撬出了一些情报。我想,或许与你有关。”

    胥千星口中,那位被喜乐之道大祸主残害的天生道骨生有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据她所知,琉璃目在神舟大陆上并不是一种常见的外貌特征。除开兰因以外,江央与拉则已经是乌巴拉寨中最后拥有神女赐福的血脉了。

    宋从心回首望着黑衣刀客,眼神认真道:“在告知此事之前,我想知道,雪山一行,你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第258章 【第102章】拂雪道君琉璃为骨兰因……

    雪山一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看着眼前人明镜如水的眼眸,明月楼主一时间竟不知应当如何答复。

    他在一瞬间内想了很多:拂雪并不是会对他人的过去追根究底的性子,她会这般询问,或许是因为真相与他而言有些“残酷”。联系上玄中道人堕魔之事,拂雪的情报来源定是外道埋伏于正道之中的棋子。而若是与外道相关,此事背后的真相或许也呼之欲出……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却险险打住。明月楼主早已习惯了这种一句话转出八百个心眼子的揣摩方式,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叹气了。

    “对我而言,此事的答案已经并不重要了,毕竟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

    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憎恨,最终也在无尽的岁月磋磨中消弭于无。

    即便这世间真的有“琉璃”这个人存在过,她也早已随风而逝,知晓她名姓的人除他以外也皆付黄土。既然只有他一人知道“琉璃”的存在,那他究竟是兰因还是琉璃难道还重要吗?明月楼主已经走过了比“兰因”的一生多出十数倍的岁月,他已经走出了太远,远到自己都不在乎自己过去的模样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明月楼主浅笑,“不必忧心,告诉我吧。”

    宋从心沉默半晌,终是颔首。她邀明月楼主步入茶室,在茶香袅袅的静室中,宋从心将胥千星交代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明月楼主。

    雪山一行之后,明月楼主与宋从心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合作”。从慈秘到胥千星,两人开始共享手头的情报来源,并联手将其整合。宋从心偶尔会有一种莫名的错觉,这位总是捉摸不定、游离世外的大能似乎打破了某种坚持。最初的明月楼主会冷眼旁观姬重澜的种种谋划,会戏谑地将外道情报明码标价,会以翻阅故事般的心态

    坐视咸临众生的挣扎。明月楼的门徒虽然救出了谢秀衣,但之后咸临发生的一系列政-变,明月楼主都没有插手。

    他只是许下了一个承诺,允诺谢秀衣成功之后,他会以明月楼主的身份担保片羽吉光的成立以及建设。他看着谢秀衣、楚无争等人奔赴自己的大义,而他只是居于幕后,从容不迫地提笔。但如今,他已不再作壁上观,而是从持棋者变成了局中人,亲赴这一场尘世的棋局。

    胥千星对于“大祸主”的情报并不详尽,至多也只算得上道听途说而已。为了不让胥千星意识到自己对这条情报的在意,宋从心对胥千星所说的一切都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按照胥千星的说法,他来自一目国,虽然修行旁门左道不走正道,但本身也不是魔道修士或者外道的信徒。不过,一目国似乎与永留民有所勾结,成员基数庞大又良莠不齐的情况之下,说一目国内完全没有外道信徒那也是不可能的。

    邪道,魔道,外道,散修……一目国成员的复杂程度远超宋从心的想象。

    人口构成如此复杂,这个组织内部本身也形同散沙,成员之间鲜少有从属关系。高层倒是有明显的阶级划分,但以胥千星的身份还不足以参涉其中。

    玄中并不是一目国的成员,他是永留民。据胥千星所说,玄中虽然不是自己的真正的领袖,但却有指使他的权利。不过因为双方从属的势力不同,彼此之间的摩擦与矛盾也不算罕有。玄中不把胥千星放在眼里,但胥千星真正追随的那位“女丑”其实也不把玄中放在眼里。

    一目国与永留民就好比沙滩与海水,彼此之间纵横交错,却又始终不同。他们究竟为什么合作?这又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了。

    宋从心简单交代了一目国的存在,她相信明月楼主手中也有相关的情报线索。不过知晓一目国这个组织并不代表明月楼的探子能摸索到喜乐大道内部流传的小道趣闻,毕竟三位大祸主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人物,这些情报来源的渠道也不一定靠谱。

    “原来如此,拂雪不忍告诉我,‘兰因’的一生只是他人的一个乐子而已。”

    明月楼主微微垂眸,唇角却是勾起一丝浅淡的笑弧。虽然对方没说,但他也能明白对方踌躇背后的隐忧。自己过往的苦难与挣扎实际是他人眼中的一个笑话,换一个人坐在这里,即便不在听闻这则消息的瞬间心神失守,也绝不可能像明月楼主这般平静地接受。

    明月楼主微微偏首,他侧脸沐浴在窗外投射而来的天光中,似是将要消融:“以前我总会做梦,但梦总是破碎而又驳杂,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记忆的残片,还是因忧惧而生的幻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困囿于此,但后来我又觉得,人的一生,也不是非要活得清清楚楚。”

    明月楼主抿了一口茶,拂雪道君这里的茶叶不同于明月楼中千金一两的茗茶,但却清冽似雪地繁花。

    就像这座山,就像眼前人,分明是人世间最清最冷的地方,却偏生开了漫山遍野的花。

    “兰因与琉璃是镜影双生,相似却又不同。”兰因垂下眼帘,似是回忆,又好似在闭目养神,“拂雪觉得,‘琉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是《兰因传》中自私自利、愚蠢自大到以为自己仅凭一把小刀便能将红楼之主杀死的毒藤,还是《琉璃传》中践踏世间一切真情、于刀尖上起舞的疯子?

    宋从心摇了摇头,无论是《琉璃传》还是《兰因传》,本质上都是明月楼主记录下来的故事。“琉璃”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的过去,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某种象征。隔着笔者自己都捉摸不定的文字去观测一个人,说自己能看清且读懂对方的一生,那无疑是相当轻佻且不负责的定论。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天书的捶磨,宋从心早已习惯从字里行间中去分析细节。因此回顾《兰因传》与《琉璃传》的故事,宋从心便能发现,两个故事串联在一起时,起码有三个不同性情、不同目的的“琉璃”穿插在故事之中。一个是《兰因传》中与兰因一同成长、任性自我的胞妹;一个是《琉璃传》中不折手段汲取养分、冷血薄情的行道者;还有一个则是分不清真实与虚假的笔者所狼狈描摹出来的、被他人扭曲模糊的“自己”。

    三者之间相互交织,根本分不清虚实。明月楼主再如何神通广大,他所能知道的也只有当时还是个凡人的“兰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兰因”的记忆又混乱不堪。要从这些早已无法证实的过去中理出一个头绪来,无怪乎笔者会受困其中,不得而出。

    和看似冷清实则执迷的兰因不同,琉璃永远都清醒自知地活着。她做事一直都有一个尖锐的目的,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明月楼主抿了一口茶水,“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个答案,她恐怕早就告诉过我了。”

    ——“你道人生若寄万古尘,又怎知我甘饴蜉蝣溯水生?”

    ——“你又懂我什么?”

    ——“兄长,你究竟懂我什么?!”

    兰因读不懂琉璃,从来都读不懂。但如果是琉璃,那个清醒自知的琉璃,她又怎会读不懂“自己”?

    “所以我不是琉璃,我是兰因。”明月楼主语气平静,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在咀嚼着更复杂的心绪,“以前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在拂雪告知我此事之后,我也终于理清楚头绪了。兰因确实有一个名为‘琉璃’的胞妹,但是除此之外,兰因与琉璃的命轨中还有第三人的存在。”

    借拂雪之手自雪山深处取回振觉破魔铃后,明月楼主剔除了自己记忆中“杂垢”。他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里面掺杂了许多本该属于“琉璃”的记忆。在踏入修真界后,明月楼主也明白双生子于此世是相当特殊的存在。双生子之间的牵系十分紧密,天道会将他们视作一个整体。兰因和琉璃拥有一模一样的琉璃瞳,一模一样的容貌,甚至就连根骨与命格也无比相近。

    而若是抛去那些混淆耳目的细枝末节,只追求事件的本质,《兰因传》和《琉璃传》又讲述了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被毁掉的天生道骨不是兰因,而是琉璃。

    “但故事的最后,真正死去的是红楼之主,而不是琉璃。”

    红楼之主的尸体在密室中糜烂腐朽,但琉璃的棺椁中却只剩下一缕断发、一件血衣,真正无法被证实死亡的人其实是琉璃。

    比起《琉璃传》,《兰因传》披露的线索更加真实也更加合理,但“合理”放在这场光怪陆离的幻戏中,反而显得格外不可信。

    “当年,青衣习武,花旦修术,她究竟是何时步上喜乐大道的?兰因不知,此事也早已不可追溯。”从任性娇纵的胞妹到刀尖起舞的舞者,琉璃的心态与目的第一次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她身上开始出现了“道”的痕迹,“但后来,或许是发现自己行差踏错,或许是意图夺取红楼之主的所有,又或许只是单纯为了报复……琉璃与外道进行了交易,从他们手中换取了一件缄物。”

    这一点,是明月楼主后来推断出来的结果,如果“琉璃”是真实存在的,那这样大范围的记忆干涉与认知篡改,基本都跟外道脱不开干系。

    “琉璃是一个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内自傲、不熟悉的领域内会想当然的人。所以对于她以为自己能凭一柄小刀便杀死红楼楼主这件事,我其实并不是十分意外。但她究竟为何要刺杀红楼之主,当年的我绞尽脑汁也没能想个明白。”明月楼主缓缓摇头,“她是一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也绝不会为了他人而损害自己的利益。不为自由,不为尊严,不为泄愤,那她没用利用兰因反而选择自己去做的原因,只可能是‘获利’。”

    “那件缄物,应当是能抹灭吞噬一个人的存在,并将其拥有的所有转移至另一个人身上的邪物。”

    明月楼主缓缓抬头,朝宋从心望来,他是平静的,平静得几不见言辞中的悲哀。

    “但一个人拥有的全部,甚至包括记忆、情感、信念这些东西若是全部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那这个人还会是原本的人吗?”

    外道之所以邪祟,是因为祂实际并不能实现任何人的愿望。即便向那些“神”许愿,神的伟力最终也会将一切导向最糟糕的地方。

    “我说过,琉璃是个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内会想当然的性子,就像孩童会以自己认知的所有视为尘世的全部。”明月楼主放下了杯盏,“所以就像她在武学之上想当然一样,她同样也不会意识到外道的可怖之处。又或者她明了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但却没有放在心上。”

    明月楼主为何会如此肯定琉璃一定与外道进行了交易,又为何肯定她必定夺取了“红楼之主”的全部?

    “因为在那之后,兰因逆练的功法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达成了圆满,他也成为了‘红楼之主’,自此踏上仙途。”

    与琉璃命格相近、互为表里的兰因,阴差阳错之下得到了红楼之主的全部。他的命运被琉璃影响了,必然是因为琉璃在背地中做了什么。

    “所以,已经不重要了。无论琉璃是兰因的双生、花旦、红楼之主还是那位传说中的大祸主,都已经不重要了。”明月楼主叹了一口气,“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妹妹,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大概都会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自由痛快地活着。”

    与执迷过去、迟迟无法放下的兰因不同,琉璃早已选择抛下过去的所有。兰因对琉璃感官复杂,琉璃对兰因又何尝不是?只是琉璃比兰因更加果决,更加心狠,并且在更早的以前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从心与明月楼主相对而坐,一瞬间,宋从心感觉明月楼主的气息发生了某种

    微妙的变化,仿佛枷锁应声而落。

    “至少……”宋从心斟酌着言语,一针见血地安慰道,“至少她没把那柄刀捅到你身上。”

    双生并蒂花,一朵花想要向阳,首当其冲掐死的当然是与她抢夺养分的另一朵花。外道赠予琉璃那件缄物,背后真正指向的目标恐怕是兰因,而不是红楼之主。那个隐藏在暗影中的人鼓动琉璃吞噬自己的半身,但如果琉璃真的这么做了,她恐怕会在杀死与自己命格相系的兄长的瞬间迎来真正的绝望。

    杀死一位天生道骨,毁掉一位天生道骨,这才是幕后之人想要的结果。

    但琉璃却没有这么做。

    明月楼主忍不住笑了:“是啊,至少没捅在我身上。”

    究竟是所剩不多的良心还是别的什么?兰因也说不清楚,毕竟他从来都没读懂过自己的半身。

    那个自私骄傲、冷血薄情的身影,终是在时光的尽头中渐渐远去。他们血脉相连,磋磨半生,最终却只能沉默相对,形同陌路。

    他苦海沉浮,兰因终悟。

    她烈焰焚身,琉璃为骨。

    第259章 【第103章】拂雪道君千山剑鸣遥相……

    友人能够放下心结,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尽管此事背后仍有重重迷雾,但至少他们已经抓住了线头。

    宋从心还要接待其他宾客,便给了兰因自由出入太素山的权限,放任这位大能在自己的山头上四处闲逛了。宋从心相信明月楼主是个知礼数的人,绝对不会干出擅闯他人住宅然后目击她满室毛绒绒的失礼之事。明月楼主会以兰因的身份来此便是为了躲去那些繁琐的寒暄客套之礼,宋从心便也随了他的心意。

    姬既望与梵缘浅是跟着重溟城与禅心院的大部队来的,因此脚程延缓了不少。姬既望倒是不停地在通讯令牌里给宋从心发消息,一边埋怨东余立派来的官员不允许他单独前往无极道门,一边看见有趣的动植物便拍下留影传给宋从心。整个聊天小组中一百条消息里有九十九条都是姬既望发的,剩下的唯一一条消息则是梵缘浅发的“善”。

    宋从心寻思琢磨着自己迟早要把聊天表情包搞出来,以后佛子就能用上“相亲相爱一家人”的中老年表情包了。

    宋从心去履行自己掌教的职务时,明月楼主也依言开始在太素山上闲逛。无极道门的建筑风格大气磅礴却略显庄严冷清,习惯了人间烟火气的明月楼主难免觉得有些不合心意。但拂雪道君的道场却与别处不同,放眼望去,繁花盛锦,草木成蹊。有这般颜色,人世间的岑寂都被冲淡了些许。

    传说拂雪道君所在之处草木葳蕤,万灵生光,如今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处于这样生机勃勃的环境之中,明月楼主的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他甚至有心情一边闲逛,一边分辨周围种植的是何种草木。他见多识广,分辨植株的品种自然难不倒他。于是很快,明月楼主便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漫山遍野繁盛的草木可能都是拂雪亲手栽种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烦乱驳杂、毫不讲究品种与布局的栽种方法,就像孩童无意间将种子埋入土中,任其生长发芽。

    无极道门不可能任由不通此道的随侍弟子来帮拂雪打理道场,所以这些乱七八糟的草木十有八九是拂雪亲手种下的。因为是道君亲手种下的,随侍弟子们不好将其拔掉,只能任由草木野蛮生长,这才有如今这般张牙舞爪、生机盎然的景象。

    明月楼主半跪在一朵花卉跟前,伸出食指轻点被花瓣包围的花蕊。看着那茎叶细弱的花卉摇头晃脑的模样,明月楼主也不禁摇了摇头。他禁不住猜想拂雪种下这些花草树木时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每当他觉得自己应当已经看清拂雪这个人了,对方却又会在细节处展现出出人意料的模样。

    清风拂过山野,卷来草木糅杂的暖香。明月楼主站起身,正想继续往下走去,回头时却突然见一道影子正从山路的尽头走来。

    那人脚步沉重,似是藏了一腔不可言说的心事。她走得很慢,但与明月楼主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人又不大一样。

    是太素山的随侍弟子吗?明月楼主并不太过在意,兰因的身份鲜有人知,他不必担心有人发现他是明月楼主而上前搭话。那人走得近了,明月楼主才发现对方身着无极道门内门弟子的服饰,衣摆上绣有六品剑徽。也就是说,对方至少是某位内门长老的入室弟子。

    是拂雪的师妹吗?明月楼主不动声色。他打量着那名气质冷沉的少女,心中估算着她的身份。

    少女越走越近,明月楼主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此少女很快发现了他的存在。眉眼还略显稚嫩的少女抬眼扫来,金棕色的眼眸似金阳照世,别有种神性与兽性共存的冷感。那双眼睛在明月楼主身上浅浅一过,就在明月楼主以为她要移开视线时,对方却突然顿住了。

    少女停驻了脚步,她隔着一射之地与明月楼主两相对望。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神情似是有些愕然。

    怎么回事?明月楼主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他见那少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又抬头看了看天空,随即左顾右盼,不知道在张望着什么。半晌,少女似乎确定了什么,她突然快步走了上来,一把拽住明月楼主的袖摆。

    好生无礼!明月楼主皱了皱眉,正想将少女拂开。谁知少女一开口,吐出的称谓却让他瞳孔一震。

    “兰因叔,你居然已经出生了!”

    明月楼主:“……?”

    命长还是有好处的,活得久什么事都能遇到。这可真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新奇的招呼了。

    ……

    当日的点点插曲,并不影响时日的推进。在无极道门上下一心、齐力筹备的情况之下,新任掌教的继位大典如期而至,无极道门也迎来了百年难遇的热闹景象。

    无论是对无极道门而言,还是对神舟大陆而言,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都意味着上清界将翻开全新的史篇。这千百年来,人世日新月异,变化万千,上清界却始终静如止水,裹步不前。这倒不是因为明尘上仙的威仪迫人,镇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而是因为五百年前的一场大劫致使道门死伤惨重,绝大部分宗门都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境地。须知大道之行,道阻且艰,要培育出一代能担大任的弟子可谓是难如登天。好在如今,初生的旭日冉冉升起,上清界终于熬过了这场损命的大劫。

    不少前来参加魁首继任仪式的大能前不久刚刚出席了天景雅集,对于这十年间的飞速变化,他们都有恍如隔世之感。谁曾想,他们还没来得及适应这沧海桑田的人世,横空出世的拂雪道君居然已经要接任魁首之位了。

    拂雪道君年纪才多大?她骨龄有四十岁吗?张家老祖张万世坐在席间,再严肃的神情也掩盖不住他茫然的双眼。他看着往来奔波、人人手持一张通讯卷轴的年轻面孔,看着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无极道门,欣慰之余又难免生出几分要被时光抛下的怅惘与惶恐。

    “老喽,老喽。”同席的老友拂着花白的美髯,看不出老态的面容上镶砌着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我们这些老东西,也终于等到功成身退的一天了。”

    “十年。”张万世难以置信道,“这才仅仅只有十年,我上一次闭关时,可从没想过能有今天。”

    “你不懂,老友。这是乘风起势,时也命也。”老友睁着一双清明睿智的眼,“世道停滞近乎百年,明尘掌教也能看得出来,再这样下去,上清界只会亡于不变。但要如何变,何时变?这都需要魁首细细斟酌拿捏。轻了不行,重了不行,过轻削不去腐肉,过重易断根茎。

    “拂雪道君生而知之,她或许便是天道钦定的气运之子。老友啊,英雄乱世出,世间恐有大劫。”

    张万世身为触及天机的大能修士,对世道的变

    迁也隐有感悟:“……量劫之下,我等亦微如蝼蚁。”

    “哈哈,老友,你这是心气已衰,还不承认你老了!”老者指着张万世哈哈大笑,他看着殿中那一张张年少鲜活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意气风发的眼眸,怅惘之余却是豪气干云地挥手,“我们这些老东西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长路未尽,薪火未熄。何必叹息前路险阻?你当感慨我等还能继续向前。”

    “老友啊,我等便在此目送后辈行远,且看未来的魁首如何作为。”

    新任魁首究竟会如何作为?

    九宸山最高的山巅,祭奉无极道门历代英灵与先辈的八卦坛上,内门八大长老率领各脉精锐弟子分列两侧,严阵以待。

    所有长老与门中弟子都换上了正规的无极道门服饰,蓝白为底色的法袍,一字排开时的场景是相当宏大且震撼人心的。千余名弟子列队于广场之上,其庄严肃穆的氛围让观礼的宾客们都不禁安静了下来。山巅罡风狂猎,呼啸的风卷起弟子们纹有水纹剑徽的袖摆,那宣誓着无极道门“善利万物而不争”之德行,“诛邪渡厄断贪嗔”之勇武的标志在风中猎猎。众多来宾在恍惚之余,又不禁生出几分难言的心绪。

    无极道门庇佑九州山河千年之久,即便尘世对道门的强硬常有非议,但谁都无可否认,第一仙门如大日般普照着尘世,给了世人一段不折的脊骨。

    如今,他们将见证时代的更迭,见证这轮大日传承的炬火。

    伫立在祭坛之上的明尘上仙点燃三香,遥拜先祖。与收徒大典不同,无极道门的掌教继任仪式并无过多的誓词,整个仪式显得安静而又肃穆。

    吉时已至,钟罄齐鸣。

    当那银发雪衣的身影自殿中步出之时,“唰啦”一声,广场上千名弟子同时举剑。他们手握剑鞘中段,将佩剑横于身前。整齐划一的动作仿佛是提前演练过千遍万遍,众弟子将未出鞘的长剑贴于心口,单膝触地,矜首:“恭迎新任掌门。”

    千余人同时发声,那声浪几可拂动云海,惊起林间飞鸟无数。可除了这一声响彻云霄般的恭贺,场中又安静得针落可闻。

    宾客们情不自禁地屏息,自明尘上仙持政以来,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便不曾易改。来宾们不曾见过无极道门权位更替的仪式,他们不知道无极道门是否一直如此。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们难以用言语形容心中的震撼,就像他们无法以言语去形容这些弟子面上那仿若朝圣般的虔敬与信仰。

    ——正道魁首,这便是正道魁首。

    银发雪衣的女子在万众瞩目之下穿过宏伟的人潮,目不斜视地向着高处的祭坛走去。她不是当世修为最高之人,不是当世声望最高之人,但当她一步步朝着祭坛走去,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口,牵动着所有人的呼吸。天光洒落在她身上,竟有种霞光万丈、不可逼视的错觉。

    她仿佛在独自前行,又仿佛有千万人追随着她的步伐与身影。

    拂雪道君登上了祭坛,与明尘上仙相对而立。

    “燃香。”

    明尘上仙语气平淡,但他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里。

    拂雪道君在香炉内点燃了三香,明尘上仙微微侧身,让开一条路径。在他身后,朝天的祭坛与断崖,无极道门历代掌教、长老的命牌皆列于此,那些与命魂相系的命牌早已熄烬。断崖之下是英灵的剑冢,无数无极道门弟子的断剑皆葬于万丈深渊之下。许多无极道门的弟子没有残骸与尸骨,他们留予人间的,只有一柄断剑。

    袅袅青烟如柱升起,狂猎的山风竟吹不散这缥缈无依的烟缕。顶着刮骨的寒风,拂雪道君俯身虔拜了下去。

    一敬浩浩苍天。

    二敬茫茫大地。

    三敬英灵万千,白骨如山,残剑遍地。

    宋从心注视着手中三香,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三香插入香炉的瞬间,清越如鹤唳的剑鸣同时响起。无极道门弟子们同时拔剑向天,剑鸣之声刹那间越尽千山万水,铮铮之声激荡不绝。

    宋从心正欲回身,却不料剑冢之下竟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不,那不是狂风,而是剑气。

    锋利冷锐的剑气卷拂着宋从心纷扬的发与袖摆,一声,两声……万千剑鸣自谷底响起,它们纵横交织,声势浩大,堆叠的音浪席卷青云,几欲摇撼九天。这奇异的剑鸣正如同往世彼岸传来的残响,与无极道门弟子的鸣剑礼遥相呼应,恍若过去与未来之间无言的交接。

    宝剑有灵,更何况是曾被剑主以心血细细哺育的本命灵剑。即便折剑入冢,葬于深谷,那灵性犹存的残剑中依旧封存着已逝剑主们的信念。

    宋从心伫立在悬崖之上,有一瞬间的失神,那剑鸣似在她的识海深处响起,回过神来后,才发觉那竟然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回首,便见师尊站在她面前,他容色淡淡,一如当年宣告她拜入内门那般,再次宣告:

    “从今日起,你便是无极道门第二十一代掌门,拂雪。”

    【第四卷。拂雪道君。深雪篇:仍怜田间穗,拂却尘寰雪】

    【完】

    第260章 【第1章】正道魁首友人小聚温酒暖……

    许多年后,无极道门拂雪道君继位大典上“空谷闻剑鸣”的奇闻依旧众口相传,经久不息。

    后世之人考据都知晓一点,这位彪炳千秋、名垂青史的正道魁首少时籍籍无名,并未显露天才之名。虽然有不少野史传闻道这位正道魁首生而知之,宿慧天成,否则无法如此恰到好处地在一次又一次攸关神舟存亡的命运转折点上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毕竟隔世已久,许多事情都已不可考究。而后世被人敬称为“继明拂雪之道尊”的正道魁首与其他光耀一时的天才相比并无太多“天道垂青”的异象。她一路走来,每一步的基石都是众生协力创造的奇迹。

    “空谷闻剑鸣”是为数不多的传奇趣闻,就连无极道门的弟子都说不清其中的原理。修士并无来生,身死道消便是魂飞魄散,自然没有鬼魂显灵之说。虽说神魂强大的修士并不会在死亡后立刻魂飞魄散,但既然已经被无极道门葬入剑冢,那便喻示着这些剑主最终的结局。剑断人亡是剑修败落的宿命,或许有三俩残剑时隔多年依旧有灵性残存,但也不可能爆发出如此澎湃的剑气。此事争论许久也没能论出一个因果,最终只能被归咎于无极道门弟子的剑鸣引动了山谷残剑中的剑意。

    但无论如何,继位大典平平顺顺地落下帷幕之时,不少长老与内门弟子都在心中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虽说正道之辈从不信邪,但拂雪的气运好像全部用在了生死关头,平日里便多少有些诸事坎坷之嫌。道门修士主修一个清静无为,但再有人破坏无极道门为拂雪操办的仪典,别说内门弟子了,长老们恐怕都要忍不住打人了。

    而在明尘上仙宣布宋从心继任掌教之位、并亲手为其梳洗挽上三清莲花冠时,沉默观礼的天书突然从宋从心的识海中蹦了出来。

    【[道号:拂雪]宋从心

    身份:无极道门第二十一代掌门人、白玉京城主、上清剑宗

    境界:炼神还虚。分神期

    [九州名望]:彪炳千秋的正道魁首(原:名震九州的拂雪道君)

    [历史中熠熠生辉的传奇数不胜数,无数横空出世的奇才也不过是在这块伟岸的丰碑之上留下或轻或重的一笔。而今,拂雪之名终将被时代铭记,只要人族的文明存在于神舟大地,正道魁首便是构成文明的基石之一。这是一条长路的尽头,又是一条长路的起始,她象征着一个风暴般的时代即将来临,人们期待她能为一片死水的神舟注入生机。而对于年轻一代的修士而言,拂雪道君是道标,是旭日,是长空之下飘扬不折的帆旗。]

    [著名事迹]

    平厄北州天苍山蛰灾事件。

    始辟九州列宿,链结神舟地脉,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

    玄中堕魔事件立言于众生。

    继位大典奇闻之空谷闻剑鸣。

    ……】

    继位大典上的气氛太过端肃,宋从心并没有分心去查看天书的标注。等到仪典结束再看天书的评语时,宋从心顿时感觉自己被折柳道人传染了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蚂蚁在爬。虽然天书记载的评价除了偶尔包含一些类似“文盲”之类的锐评以外,绝大部分都是取决于世人的评价,但宋从心依旧觉得这有些赞誉太过了。

    回首过去走过的漫漫长路,宋从心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已经站到了正道魁首之位。对于曾经的宋从心来说,这个位置实在太高太远,无论如何都触之不及的。

    仪典结束之后,宋从心在大众面前露了下脸,接受了不少人的寒暄以及恭维。等到能抽身离开和友人共聚之时,也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分了。

    自从宋从心将自己的分神大典操办成造物竞买会后,无极道门的仪典倒是热闹了不少,来宾们不至于无事可做。此次前来道贺的宗门势力都可以获得无极道门的回礼,除了离火宫锻造的神兵利器以及丹药之类的修真资源以外,所有宗门还将获赠无极道门出品的通讯令牌,对于许多没能抢购到令牌的人来说,这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宋从心邀诸位友人在宴后小聚,私底下相处,友人们也能放开些许。

    梵缘浅看着宋从心不同往日的威仪与风采,不由得抚掌浅笑,恭贺道:“恭喜。”

    “多谢缘浅。”宋从心也笑了笑,心中多少有些困惑道,“楚道友呢?”

    “我在这里!”角落里传来一声吆喝,声音故意压得低沉,但依旧令人耳熟。宋从心回头望去,便见一身穿低调服饰、头脸蒙纱打扮得宛如大盗般的人影缩在树荫下朝自己挥手,那副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模样看得宋从心眼角微微一抽。

    “恭喜呀恭喜呀!”偏生当事人还一无所觉,她连蹦带跳地来到宋从心面前,抓着她的手亲昵的晃悠了两下,“以后你就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了,可要记得罩着我呀!”

    “作何这般扮相?”宋从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包得严严实实的脸,这可不像楚夭往常热烈张扬、走到哪里都显眼至极的风格。

    “你不懂,这是因果报业,没办法的事。”楚夭伸出一根食指挠了挠脸蛋,话语因为闷在厚重的布料里而显得有些含糊,“这席间放眼望去,除了我已分的前缘以及被我得罪过的人,我都找不到多少生面孔。我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做便跑来你的仪典上,回头你师尊可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师尊不会这么做的。”宋从心解释了一句,又难免感慨楚夭“交友甚广”,能来此地参加仪典的都是各宗翘楚,门派精锐,能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楚夭也真是一个人才,“不会有人胆敢在此闹事,我既邀请你来,自然是会护住你的。”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进入室内,外间宴席热火朝天,宋从心则在私下聊备酒宴款待自己的友人。

    楚夭一边拆自己脸上那些缠得严严实实的纱巾,一边郁闷道:“嗨,我是来参加你的继位大典的,哪里能给你添麻烦呢?自家人知自家事,能被我看上的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我钟爱他们痴心入骨,但分开后这些人也最是痴缠执着,届时闹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又是何必呢?”

    宋从心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评价楚夭这是自讨苦吃还是没事找事,她感情浓烈似火却只是昙花一现,偏偏看上的都是棘手的硬茬子。想到先前两次遇见楚夭时的情景,这种“喜好”显然有些触及宋从心和梵缘浅的知识盲区了。于是两位善解人意且注定孤独一生的道佛传人只能沉默无言地聆听着楚夭的抱怨,一个两个惜字如金。

    楚夭自雪山一行之后便被明月楼主的隐姓埋名、坑蒙拐骗之举气得够呛,作为同时见证了宋从心与明月楼主那场交易的友人,楚夭忍不住对着梵缘浅大倒苦水。梵缘浅虽然对北地蛰灾有所耳闻,但也只限于人们口口相传的情报,对细节与内因并不知情。如今楚夭给她述说的这些,梵缘浅顿感讶异的同时也有几分不甚明显的忧虑以及悲悯。同为佛门,虽流派不同,但精通佛理的梵缘浅更能领悟到雪山之行的险恶,也更能体悟到其中芸芸众生的悲苦。

    “这可真是……”梵缘浅叹了一口气,她双手合十,转头望向宋从心道,“我应当与你同行的。”

    宋从心摇了摇头,乌巴拉寨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了,梵缘浅没被牵连其中,反倒是一件好事。

    楚夭抿了一口陶炉上刚暖好的温酒,神情忿忿道:“然后啊,缘浅你是不知道,槛花阁下究竟有多过分,那个满脸写着别人欠他千八百两银子的兰因居然是——”

    “说我什么?”一道低沉冷清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楚夭一口温酒顿时卡在了喉咙里,一时间咳得撕心裂肺。

    “宋从心。”被引入室内的人除了孤狼一样的刀客还有又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重溟城主,他从明月楼主身后绕了出来,淡定且旁若无人地打着招呼,“梵缘浅还有……嗯,不认识。总之好久不见。”

    姬既望的人情世故一如既往的缺心眼,宋从心向姬既望介绍道:“这位是楚夭楚道友,我们在天景雅集上认识的,后来幽州之乱也多亏了她出手相助。”

    “你好,楚夭。”姬既望对人依旧是直呼其名,一番打扮后的姬既望外表看上去矜贵风雅,姿仪过人……

    “我去。”楚夭原本因为被明月楼主抓了个现行正觉尴尬,回头见了姬既望的真容却不禁呆滞,“哥们儿,你吃啥长这样的?这还是人能拥有的美貌吗?”

    “?”姬既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本宣科、老实答曰,“谬赞,谢谢,我可以不是人。”

    ……可惜内心还是个会在滩涂上撒丫子狂奔、每天叉鱼数十斤的淳朴小渔人。

    楚夭连吃两记暗亏,人难免有些萎靡不振。宋从心招呼姬既望和兰因在席间坐下,几人温着热酒,吃着小菜,彼此聊起了过往琐事。

    楚夭一开始还有些忌惮明月楼主大乘期修士的威慑,但酒过三巡,见兰因没有报复她的打算,顿时胆子大了不少:“楼主你老可真是把我们瞒得死死的,亏我还听你的话与那神子对峙……你究竟是何时发现神子有所不妥的呢?”

    “我调查过乌巴拉寨,尸傀术与迷心术并非雪山神女所授之技法,那多半是外界流传而来的。”兰因手持酒盏,颇为恣意地轻晃,他是席间最有闲情雅趣之人,他人是喝酒,唯独他是品,品色品香品味,便是一身劲装,依旧难掩风流,“当然,另一重原因自是我曾派探子伪装成商队前往过乌巴拉寨,但那些门徒归来后却尽皆失忆,忘却了乌巴拉寨中经历的一切。唯独一位探子归来后失魂落魄,非说自己生的女儿丢了。”

    “啊。”楚夭隐约想起了此事,江央有对她提起过,当年神子为了将拉则送出雪山,曾催眠过一位商队中好心的女商人,让她将拉则视为生身骨肉,“但是拉则在半路中逃回了雪山,没有和那位女跑商走。但你不是说他们都失忆了吗?有可能是记忆错乱,不一定是中了迷心术啊。”

    “问题大了去了。”兰因垂眸抿了口酒,“那探子是男扮红颜,哪里来的生身骨肉。”

    众人:“……”

    席间一片哑口无言,半晌,楚夭才缓缓道:“你们明月楼真是够了。”

    宋从心和梵缘浅沉默良久,默默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