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第2章】正道魁首宴席终散明日见……

    单纯的记忆清洗不可能凭空让人的认知中多出一个女儿。明月楼主在探子的描述中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女儿”身份的不同,以及另有一人无论如何也想将其送出雪山的执念。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也证明,

    这个“女儿”的确是雪山之行破局的关键。

    借助楚夭与兰因的视角,宋从心也终于将雪山事件的真相与细节补充完整。这个纠缠着世代因果的故事在江央与拉则之间划下了休止符,与宋从心那方的险象环生相比,兰因的视角充斥着更多诡秘与人心的阴谋,楚夭的视角则蕴藏了一些由江央口述的过往温情。

    “没想到。”梵缘浅并不饮酒,宋从心为她准备的是浮梨醉花茶,茶叶在炒茶时用清甜的花梨酒焙过,虽无酒意却有酒香,“累世的恶业与债孽,最终却是在两个孩子之间得到了宽恕。这可真是……”

    宋从心微微颔首,她不常饮酒,为了保证清明而不在他人面前失态,她杯中的薄酒每次只抿浅浅的一小口:“若不是江央,拉则恐怕会选择走向雪山,此事也不会轻易而善;而若不是拉则,活女神积压的怨恚恐怕会再次催发蛰的生长,最终酿成大难。只能说因缘巧合,不幸中的万幸了。”

    传承了雪山神女之力的宋从心拥有克复邪物之能,但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宋从心恐怕要亲手斩杀以拉则作为主意志的蛰神。无论是对拉则还是对宋从心来说,这一步都极其残忍。之后再度回忆此事,宋从心感到后怕的同时也有几分庆幸的。

    而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拥有的线索也少得可怜的楚夭已经听呆了:“咳,那个啥,我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复杂的因缘……当时我只想着救你,所以……”

    “无妨。”宋从心摇了摇头,她知道这事怪不得楚夭。楚夭只是基于自己的判断在当时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反倒是宋从心的行事作风偶尔会显得过于冲动感性。

    姬既望认真地品尝着桌上的菜肴,他对雪山的故事并无太深的感触,只觉得拉则这孩子与自己有些相似,都是因为宋从心的感性与冲动才活下来的。将所有菜肴尝过一遍之后,姬既望觉得其中一道养在冰湖中的银鱼脍滋味颇好,与东海的鱼鲜是截然不同的风味。银鱼脍分量不多,姬既望便夹了一筷子放入宋从心的味碟中。

    宋从心看着那晶莹剔透的银鱼脍,莫名明白了姬既望的意图,她道:“不够还有。”

    姬既望点了点头,转头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晃着酒杯的兰因眯了眯眼眸,只觉得这两人真是越看越母慈子孝,也是神奇得很。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转头善解人意地吩咐偃甲偶人多上几份银鱼脍,免得重溟城主馋得连礼数都不懂。结果银鱼脍上来后,姬既望尝了两口,转头觉得春卷好吃,又给宋从心夹了两筷子。

    席间的暗潮汹涌,宋从心一无所知,她对梵缘浅讲述着分神大典上发生的一切。她并没有说得太深,毕竟中州姜家疑似和一目国联手的消息眼下并无确凿的证据,“造神计划”背后的真相更是迷影重重。因此她只阐述了玄中道人外道的身份,以及潜伏在无极道门中的探子乃一目国修行喜乐大道的邪修这两件事。

    “母亲的手札里也提到过。”姬既望看着暖炉中咕嘟咕嘟冒泡的清汤,垂了垂眼眸,“涡流教的造神技法,应该也是从他们手中习得的。”

    “喜乐之道?总觉得有些耳熟。”楚夭咬着筷子拧眉苦思,热汤翻腾的热气将她的脸颊蒸得红润娇艳,些许雾霾在她眼中浅浅一聚,却又很快消散于无,“是不是某个宣扬‘大喜乐、大自在、大欲天’之法的宗教信仰?专门收集童男童女的?”

    “不是。”兰因舀着一碗酒酿稣酪,简单解释了一下喜乐道统的真意以及功法的遗毒。这个道统之所以没被彻底打作邪魔外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里面的修士亦正亦邪,甚至在道统传承的历史中还出过几位以利他为本分的圣人。一时间,在场众人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评价这个道统的修士,只能归咎于人各有志……

    “总觉得这个道统没准还挺合乎我心意的欸。”楚夭听了兰因的解释,却是挠了挠头,眼眸微亮。

    宋从心吃了一口银鱼脍,抿了一口温酒:“倒是从未问过你,你所修行的是何道呢?”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楚夭两颊飞红,显然有些醉意了,她挥手爽快道,“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太清了,但好像是村里信了什么不靠谱的教派,我被他们选上了。村里人大字不识一个,人也愚昧,想着是送我去享福的。后来嘛……那个教派被我一把火全烧了。”

    这期间遭遇的痛苦与求生的挣扎都被楚夭随口抹去,她随意而又轻快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教派的教义倒是有点喜乐之道的影子。‘烬灭光琉璃,扶诸世人苦’什么的,他们选举出来的圣女也很有意思,不是那种善良美好高洁的菩萨,而是忠于自己欲望、喜恶随心的坏小孩。托了他们教义的福,我才能从那些孩子中勉强苟活了下来。但他们依照这个规格来择捡圣女,最后被反噬也是活该吧?”

    “确实。”兰因颔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如此了。”

    “所以你修行的是喜乐大道?”宋从心问道。

    “或许吧。”楚夭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与其说是修道,不如说我只图自己痛快。人世百载岁月太短,实在不够我活。能长生能快活,何乐而不为呢?就算这条道统的尽头是死路一条,我也已经比常人度过了更逍遥快活的一生。至于修士无来生这种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毕竟轮回转世失去记忆后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再是我了。”

    楚夭并不承认轮回转世后的人是自己,她认可的只有今生,只有现下的自己。

    楚夭的理念无疑是十分离经叛道的,但在座之人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古板——无视人类道德伦常的氐人混血、本身也足够离经叛道的明月楼主、不久前曾于众生面前立言的拂雪道君以及被天魔之体养大的佛子。几人都不觉得楚夭这话有哪里不对,皆是颔首表示赞同以及认可。

    已经微醺的楚夭托着下巴,醉眼惺忪,却忍不住笑了。她早已习惯被人指着鼻子骂“妖女”、“魔女

    “,既不渴求他人理解,也不奢求他人尊重。但如今,她突然觉得人生在世能认识这么几个通情达理的朋友,确实是不枉此生了。

    酒过三巡,虽是浅酌却也有些酒意上头的几人纷纷举杯向楚夭敬酒。

    “看来我们之中,你得先走。不说了,干杯,都在酒中。”

    “人生逍遥,说走就走。敬你一杯,初次见面的朋友。”

    “阿弥陀佛,余生幸福,来生不渡。”

    “道友之气度,在下也自愧不如。当浮一白。”

    楚夭被“通情达理”得笑容瞬间消失,恨不得当场掀桌咆哮:“你们够啦!”

    当天夜里,这场好友小聚的酒席持续到更深露重,桌上备的都是仙酿,除了不饮酒的梵缘浅外其他人都喝得有些醉意朦胧。唯一清醒的梵缘浅搀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楚夭前往客院,宋从心看着双腿交叠闭目养神的明月楼主和乖乖坐在位置上数花生米吃的姬既望,问道:“两位能自己回去吗?”

    明月楼主点了点头,他扯了扯嘴角,道:“你们先回,我晚点再走。”

    宋从心环顾四周,她宴请好友自然是在自己的道场中,待客厅内灯火通明,但许是因为先前太过热闹了,此时人走茶凉便多少显得有些寥落:“你还想在这待着?”

    “不,我只是不太喜欢散宴的感觉。”兰因闭着眼,“留我最后走吧。”

    宋从心淡淡道:“你若不喜欢,便应该在热闹时第一个转身离去。做什么在这里留到最后。”

    兰因揉了揉眉心,他偏头看着那道朝自己走近的白影,觉得对方说的也很有道理。他起身拂了拂衣襟,径自走出门外,望着天边皎皎明月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他回过身来问道:“我住哪儿来着?”

    宋从心正卡着姬既望的腋下将小龙人从生根的椅子上拽起,姬既望喝醉后也没太过失态,就是有些不太乐意挪窝。听了兰因的问话,宋从心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姬既望,终是忍不住叹息道:“我送你们回去吧。很近,就在主院边上。”

    明月楼主矜持地颔首,看着宋从心干脆利落地将姬既望甩到背上背起,他还十分捧场地拍了拍手。宋从心隐约感觉这人其实也不太清醒了,就是不知道以对方的性子怎会在别人的地盘上喝成这副模样。总不能是真的很信任她?

    三人前往客院的路上倒是没人开口说话,一路踏着静谧的月色,来到了宋从心为朋友准备的客院。太素山上鲜有人气,但宋从心让偃甲人偶提前点了灯盏,月色凄清,暮色深重,但几点明亮的灯火烫穿了黑夜,又多少驱散了那份寂寥的清寒。

    推开院门时,木质的门扉发出一声吱呀。宋从心将姬既望安置在客房中后,离开时却发现明月楼主居然还倚在院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从心觉得他有些反常,但又不知缘由。而以明月楼主的城府,他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心事分享。

    “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宋从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他尽快回房。

    兰因闻言却是笑了,他轻轻拽住宋从心准备放下的手,道:“明天还会相见吗?”

    “会的。”宋从心想了想,“我会让人准备早膳。”

    宋从心自觉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惹人发笑的话语,但黑衣刀客却微微垂首,低低地笑了。

    “好。明日再见,拂雪。”

    第262章 【第3章】正道魁首与灵希谈旧年事……

    宋从心回到主院时夜色已深,从太素山往下望去,无极道门的灯火也已然寂落。

    蔼蔼暮色中唯余明月当空,洒下月白的霜落。

    宋从心提着灯笼朝主院走去,因为想让山巅的清风拂去身上的酒气,所以她的步伐放慢了些许。上涌的酒意醉红了脸颊,但宋从心的双眼依旧清明。她在道场四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灵植草木,灵气充盈之地吸引来无数的萤火。这些照夜清在暮色中盘桓飞舞,人从草坪上步过,衣摆会带起点点小光之烛。霎时间,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的人间盛景,将这清冷寂落的黑夜都映衬得不再孤独。

    宋从心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回到了主院。这一整天的仪典宴席折腾下来,饶是分神期修士的灵识都多少有些疲惫。但不知道是不是累过头了,宋从心反而有种干睁着眼睛难以入眠的清醒。她在主院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院子的池塘边时,抬头却见池塘对面的屋檐下似乎有一道影子。

    宋从心的酒瞬间便醒了。

    虽然在自己的道场中不可能遇见危险,能不经通报便进入她道场的人也屈指可数,但宋从心还是被这突兀的相遇惊散了大半的酒意。她凝神朝远处望去,便见一道人影坐在长廊的台阶之上,手中捻着一根苇草缓缓地转着。上半边身子隐藏在暗影中,看得并不分明。

    但即便看不清容颜,宋从心依旧认出了对方:“灵希师妹,你出关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听见宋从心的声音,那坐在长廊下转着芦苇的人瞬间抬起头来,捕捉到宋从心的身影后,她才自阴影中站起。

    “师姐。”

    看着灵希缓步朝自己走来,宋从心才有些恍然地发觉,灵希竟然不知不觉间长高了不少。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个头开始拔高,眉眼也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变得成熟锋利了起来。她大概有一些北地人的血脉,五官眉眼较之常人更为深邃,加上那双金棕色的眼瞳,无端端的便显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孤傲冷峻。

    宋从心一时间有些恍惚,看着走到自己近前的灵希,她竟有种见证了书中“魔尊”成长的错觉。

    宋从心感受了一下灵希的修为,有些诧异地发现灵希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突破了两个小境界,如今已是金丹期的修士。虽说灵希的血脉有异,但这样飞速的修为进益依旧显得骇人无比。不过眼下宋从心无心多想,她问道:“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灵希沉默地摇了摇头,宋从心发现她的金瞳较之前颜色更重了些许,几乎已经接近纯金。

    宋从心放不下心,她伸手握住了灵希的腕脉,将人拉到长廊的台阶旁坐下,阖目探入了自己的灵触。灵希并没有反抗,宋从心很顺利地将自己的灵炁渡了过去。她顺着灵希的筋脉走了一遍,确认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宋从心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接连突破,可会觉得难捱?”宋从心抬手抚上灵希的眼角,检查她的眼睛。

    灵希还想摇头,却发现自己的脸颊被人捧着,只能开口道:“不会。”

    检查了灵希的气脉、眼睛以及封印之后,确认灵希并无异样,宋从心这才询问起别的问题:“出关了为何不好好休息?”

    灵希闭关是在玄中事件之后,算下来前前后后不过十来天。她突逢劫难,心绪尚未平复又接连登阶,没有心魔之虞实属不幸中的万幸。但灵希不应该如此仓促地出关,她应当好好巩固自己的修为,避免境界不稳导致的修为回落,届时可能会元气大伤。

    “闻人少宗遇难一事已经解决,祸首玄中伏诛,潜伏在宗门内的内鬼也已认罪。已经无事了。”宋从心以为灵希出关是因为挂心案件的进展,左右她现在没有困意,便坐在台阶之上将近期宗门内的变动一五一十地告知灵希,“师尊退位,如今师姐继任了掌教之位。再过不久,天景雅集商讨诸事传播开来,你的异人身份也算过了明路,不会再招致非议了。重溟城主与你一样身负异人血脉,但只要他选择站在人族这边,正道便不会过多为难。”

    宋从心此话是希望灵希能够心安,表达一番“虽然师父退位了,但师姐还能护着你”的宽慰。

    “我明白,都听师姐安排。”灵希在宋从心身边坐下,两人都坐在长廊的台阶上,正对着满园流萤如火,“师姐的继位大典……我去观礼了。只是不想再掀风波,所以才没有现于人前。虽说有些

    迟了,但还是恭贺师姐继任掌教之位。”

    宋从心闭了闭眼睛,许是因为半醉半醒,灵希的声音落在她耳中显得遥远而又朦胧。满园宵烛盘桓飞舞,起落如潮,宋从心一时间如临梦中:“不必害怕,师姐现在已经能保护你,保护无极道门,保护师尊……境界突破是好事,你应该开心才对。”

    灵希应了一声,她知道师姐的意思,但她绝不想在继位大典这么重要的场合上再给师姐添堵。玄中堕魔事件虽然已经水落石出,宗门已经为她洗脱了身上的罪名、证明了清白。但在这风口浪尖之上,无论如何她都应该沉寂一段时日,等风波过去再说。那人的建议很有道理,若她短短十数日内便突破至金丹期的消息传出,已经平息的波澜必有再起的趋势。师姐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再让师姐劳心劳力了。

    想到这,灵希不由得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她不自觉地搓弄着食指与拇指,轻声道:“师姐,我有话想对你说。

    “关于我的身世,我的秘密,我的过去。师尊曾说,他不会将我的秘密告诉师姐,我须得自己想明白后,再选择是否向师姐坦白。”

    灵希的语气淡淡的,宋从心眯着眼睛努力回想,隐约记得确有此事。师尊确实说过,灵希的秘密要她自己说给她听。

    宋从心闻言连忙打起精神来,作洗耳恭听之态。但灵希看着满园的萤火,视线的落点并不在宋从心身上,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没有五岁以前的记忆,自我有意识起,我便和娘亲与妹妹生活在一起,在一个不算富饶但宁静祥和的村镇里。记忆中的童年虽然生活贫苦,但在这双眼睛觉醒之前,日子依旧称得上幸福。直到我觉醒了这双眼睛,开始能窥见隐秘诡谲的事物,那些平静的生活才一去不复返……”

    灵希以平静的语气讲述自己的过去,性情泼辣但总是将她们姐妹二人护在身后的母亲,贪嘴好玩但乖巧懂事的妹妹二妮。母亲给予了灵希正确的引导,妹妹二妮的存在让灵希明白了守护的意义。她隐藏自己的与众不同,伪装自己异于常人的能力,活得像一只甘愿蜷缩翅膀活在团雀巢穴中的山鹰。

    “最开始只是能窥见阴祟诡秘的事物,能触碰到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但随着年岁渐长,我开始不受控制地走向那些神诡莫测的空间罅隙。”

    灵希语调缓慢地诉说着自己的过去,宋从心朦胧的酒意却已经彻底惊醒。灵希所说的一切都超脱了宋从心现有的认知,但以宋从心前世的概念来解释,那大概就是灵希眼中所见的世界是三个平行世界的交织?而她会不受控制地在三个空间中穿梭,所以在此世中人看来,灵希才常有一些无法理解的怪异举动。

    “……婓语所说的夜间外出之事,也是出于这个缘由吗?”宋从心在谈话的间隙中问道。

    “是的。”灵希颔首,对于婓语,她并无多大恶感,她缄口不语也是因为这个秘密无法对外人述说,“到得如今,虽然我依旧无法掌控时空的变动,但已经能隐约预感到它将要到来的时限。通常我会在时限到来之前远离人群,躲到罕有人烟的地方,避免自己在无知无觉中伤及无辜。”

    宋从心闻言却是沉默,她突然想起《倾恋》书中总是缄口不语的女主,她曾经想过灵希蒙受冤屈时为何不开口解释。但身怀如此诡秘,她又要如何与外人述说?

    但显然,除了无法对他人阐述的苦闷以外,灵希遭受的劫难远远不止于此。

    灵希被迫走向那些神鬼莫测的空间罅隙时,担惊受怕还是小事,更可怕的是她还可能会遇到伤害她的怪物。寻常人遭遇此等劫难,不死也要崩溃疯狂。但母亲王大花的坚强与开明养成了灵希勇敢面对一切困难的韧劲,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改变这种被动穿越的习性之后,灵希开始锻炼身体,随自己的母亲习武。哪怕打不过那些扭曲的鬼物,灵希至少也能逃跑,不至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等死。

    她就这么磕磕绊绊地长大,一天比一天强大,但就在她以为自己总会战胜命运之时——

    “不知从何时起,战火与硝烟蔓延到了村庄附近。某天,村子里来了一群官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要村民们献上村里眉眼长开的姑娘和皮肉鲜嫩的小娃娃。我听村民们说,这些官兵吃过人,他们把人视作‘两脚羊’,还给人分了三五九等。老瘦男子为‘饶把火’,妇人少艾为‘不羡羊’,小儿则称‘和骨烂’。”

    灵希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拿在手中抛丢了几下,随即她反手将石子掷出,看着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曲度,噗通一声落入池塘中央。

    “村民们不敢反抗,更何况生逢乱世,保住绝大多数人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实在不能奢求太多。村长要求各家各户顺从,家里娃娃多的,至少也要出一到两个。大家都是邻里,谁家里有几户人口,彼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村民们知道娘亲王大花性情泼辣,但少了这一户,别人家就要多出一个孩子。许多村民便操着农具朝着我家里来了。娘亲开了地窖,让我带着妹妹从窑洞里跑。”

    灵希说起这些时,神情语气都是十分平静的。仿佛这些早已远去的往事再不能掀起她心底的波澜。

    “我带着妹妹在山林里跑,但以孩子的脚程,我们并没能跑出太远。没过多久,我和妹妹便被村民撵上了。”

    和年岁更小、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妮不一样,灵希是见过人间炼狱、血海尸山的。她早已习惯于在刀尖上起舞,血肉横飞的怪物她不怕,又怎会害怕这些肉-体凡胎的村民?借一场蒙蒙的山雨,灵希反杀了三名追捕她们的村民,将妹妹藏在了一处隐蔽的山洞里。暴怒的村民们用石头砸破了灵希的脑袋,他们拳打脚踢,不停咒骂。即将失去意识前,灵希似乎听见了妹妹的尖叫与哭喊,二妮没能逃脱熟知山况的村民之手。

    “我,感到愤怒。”

    焚心化骨、几乎要淬入骨髓的暴怒吞噬了灵希的理智,她恨不得化作柴薪,点燃一场大火,将这混沌的人世尽数毁去。

    倒在浑浊的泥水中,模糊的视野中倒映着妹妹哭喊着、拼命朝她伸手的泪眼。灵希自咬碎的齿牙间尝到了铁锈的腥味,她想,谁都好,谁来都好,只要……

    “或许是回应我的呼唤,又或是上苍又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总之,祂们出现了——”

    在即将葬身一场山雨之时,灵希被怒火点燃的金瞳中突兀出现了许多道灰蒙的白影,她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没有面目的、纯白色的幽灵,披着白色的斗篷,戴着没有五官的白瓷面具。祂们像一场毫无条理、附骨之疽的噩梦,无论死去多少次都会再次复生。”

    灵希俯身再次捡起一块石块,所以她没有看见宋从心一瞬间悚然错愕的表情:“我隐约有一种预感,祂们是被我的恐惧以及愤怒吸引而来的。就像我这双失控的眼睛与无法遏制的时空穿梭一样,祂们也是命运强塞给我、全然不可控的东西。祂们奉我为主,会不顾一切、不计任何代价地铲除那些令我愤怒的存在。”

    灵希说道这里,话语微微一顿。她话语中的深意不难明白,但灵希还是亲口为自己的童年划下了凄惨深刻的休止符。

    “当我再次苏醒,茫茫大雨之中,我的身周围满了白色的幽灵。我看见远处的断壁颓垣,曾经生活的村庄已经付之一炬。那些迫害我的官兵、村民尽皆惨死,无一幸免,他们的头颅被幽灵割下,像供奉祭品一般摆在我的面前。”

    灵希垂了垂眸,眼睫轻轻一颤。

    “——其中也包括我的娘亲,和我的妹妹。”

    第263章 【第4章】正道魁首命运环扣复又重……

    灵希的语气十分平静,她就像在讲述着一件与自身无关的故事,不知是对命运的麻木,还是哀莫大过于心死。

    宋从心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口,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想不出任何能抚平这种惨烈伤痛的词句。她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地和灵希一起看着满园盘旋飞舞的萤火。

    好在灵希也不需要宋从心安慰,或者说,面对他人的关怀,她实在没有办法释然地说出一句“没关系”或者“都过去”了。那些人与影子分明还横亘在她的生命中,放不下也迈不过去。灵希其实很感激,感激师姐没有安慰自己,因为她无法勉强自己做出释怀的表情。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或许是因为那段时日我神智浑噩的,活得宛如行尸走肉。等我回过神来时,我终于发现了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几乎被砸碎的脑壳不药而愈,十数日滴水未进我也并未身死。而那些白色的幽灵会环绕在我的身周,为我送上食物与水,即便我从来都不取用。

    “后来,我埋葬了娘亲和妹妹,在山上立了石碑。我下了山,回到了村子里,翻找了家中的残骸。娘亲曾告诉过我和妹妹,她将家里最宝贵的东西藏在一个箱子里,填埋在地窖的土墙后。逃跑那天,母亲让我把箱子带走,但我来不及挖。后来我将那个箱子挖了出来,发现里面是家中积攒下来的银子,还有两封写给我和妹妹的信。”

    信上写了什么呢?

    “给二妮的信里,是告诉她要敬重长姐,好好生活。给我的信里则告诉我,我其实不是娘亲的亲女儿。娘亲怀着妹妹的时候死了丈夫,寡居时的某天夜里她听见有人敲门,疑心有人欺她孤寡,娘亲提着斧头准备将上门的贼子抡死,却在门口发现了我。她说那时我躺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有几道白色的影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树林中。娘亲觉得十分诡异,但又不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在寒风中受冻而死。所以她收留了我,谎称我是她的大女儿,将我和妹妹一同养大。”

    灵希容色淡淡:“后来随着我年岁渐长,我逐渐开始展露出他人的不同。但母亲以无上宽容的胸怀包容了我,她猜测我与那些白衣人有很深的因缘,觉得这事不能瞒着我。她不愿让我因为并非她的亲生骨肉之事而感到难过,所以将这件事写入了信中。但除了这封信,娘亲并没有其他能证明我身世的信物。”

    灵希探手入怀,在衣袋中一阵摸索。半晌,她从衣袋中取出一件明眼看着都有一定年岁的陈旧招文袋,当着宋从心的面缓缓打开。

    招文袋的制工不算精细,用料也十分一般,时至今日,招文袋已经有不少褪色、开线的地方。但宋从心看着灵希拿着布袋的模样,便知道这大抵已经是那个伟大的母亲留给孩子的最后的念想。因此在招文袋内的物事显露出来之时,即便是做足心理准备的宋从心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那是一串打磨得圆润古拙的桃木手链,与一枚十分眼熟的水纹剑徽令牌。

    桃木手链的红绳被人换过,线头固定珠子的部分有火烧的迹象。水纹剑徽令牌虽然保管得很好,但依旧能看出些许斑驳的划痕。

    “娘亲说我四五岁时曾走丢过一次,回来时手里抓着这枚玉佩和手链。被找回来时我满身是伤,人还被魇住了似的发了高烧。”灵希低垂着眼帘,将手链与令牌摊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央,“村里的赤脚大夫说我是受了惊吓,被鬼神摄去了一魂。即便熬过了这一劫,日后恐怕也会痴痴傻傻。娘亲吓得以泪洗面,听我在梦中呢喃着令牌,便死马当活马医地将手链和令牌戴在我的身上。却不想一夜过去后,我情况有所好转,手链的绳子却突然崩断,珠子散了一地。

    “待我醒来之后,我已将走丢时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娘亲觉得我是撞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幸好有高人相救。手链给我挡了灾,玉牌又太过贵重,娘亲便将手链的珠子重新串了起来,和玉牌一起放在箱子里,等我日后想起来时再归还。”

    宋从心看着那两件东西,眼神略微有些发直。灵希却仿佛真的想不起来,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那些白色的幽灵阴魂不散,无论我逃到哪里,祂们都会跟在我的身旁。我不敢与人深交,不敢与人往来,因为一旦我情绪剧烈起伏,祂们便会全然失控地抹杀一切可能威胁到我的人与事物。我咒骂过祂们,甚至不怕死地与祂们动过手,但即便我斩下祂们的头颅,这些白色的幽灵依旧能在我收手后没事人一样地站起来。后来,我混入流民的队伍中,一路颠沛流离抵达梧州。不知道这些白色幽灵又做了什么,或许就像当初他们将我的襁褓丢在娘亲家门口一样,祂们又给我找了一户家人。

    “梧州苏家人收养了我,为我改了户籍,取名为‘灵希’。他们对我毕恭毕敬,但却并不把我视作家人。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们和那些白色幽灵并无不同。”

    灵希曾经在外门大比中留定待勘的原因便是身世不明,她不愿对宗门透露自己的根底,也没有告知宗门她踏上仙途的契机。

    “所以,年纪再大一些,我便孤身一人离开了苏家,横跨两大州域,前来云州拜师学艺。”灵希拜入仙门的目的并不单纯,对于这点她也从不否认,“我想拜入第一仙门,拜入当世魁首门下。我想着,如果我拜入天道之下第一人所在的宗门,那些阴魂不散的幽灵是不是就不会再伤害我周围的人。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恸哭、憎恨,而不是只能将感情连同那一夜的山雨一同葬入黄土。是不是,是不是能有这么一天……”

    宋从心恍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握住了灵希的手。与想象中的骨肉匀亭不同,灵希的手骨节分明,刚劲有力,唯独体温冰冷得不似活人。

    宋从心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的,有些飘忽:“你原本……不叫‘灵希’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灵希偏头望她,

    金瞳如黄昏流火,她道:

    “娘亲名为王大花,妹妹叫二妮。我原名大妮,王大妮。”

    ……

    雪山之行,长乐神殿之中,宋从心曾经从尸堆中抱出一个稚嫩幼小、看上去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她授予那孩子用于逃生的太极八卦步法,教导她暗器指法折花飞叶手;她告诉那孩子不可仰仗技艺肆意伤人,她为她施加了庇佑神魂、模糊记忆的术法;她赠予她辟邪的桃木手链与危急关头能向无极道门求助的通讯令牌。

    她甚至想过若有因缘,离开长乐神殿之后,她或许能收这个孩子为徒。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妮。”

    ……

    灵希就是大妮,那个雪山中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的孩子。

    她所拥有的穿梭时空、行走虚妄之间的能力,所以她才会以脆弱的孩童之躯出现在天道崩毁、畸形扭曲的长乐神殿里。而因为宋从心施予的佑魂术法,她在回到了自己原有的时间线上后忘记了长乐神殿中发生的一切。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宋从心并没有忘记,长乐神殿在天书的标注中本就是一处“阴阳倒逆,生死相冲,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皆在此处重合”的诡秘空间。

    兰因曾经说过:有,既此世存在;有无,既曾经存在;无有,既此世不存在。

    而灵希眼中的世界,她能同时窥见活着的小狗、死去的小狗以及被扭曲的小狗——这是否证明,她眼中的世界也是有、有无与无有的重叠?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宋从心不由得抿了抿唇,灵希果然与永留民的“造神计划”关系匪浅,但从灵希口中阐述的往事来看,她却仿佛是白面灵的上位主宰——那位仅一个胃囊便让神舟陆沉、被师尊亲手斩杀了分-身的白面灵之主。

    无论是弑杀山主、催化九婴的险局还是苦刹一战、幽州之乱的阴谋背后都能窥见白面灵的影子。灵希身为白面灵的上位主宰,她的眼睛却呈现出与被蛰污染的长乐神殿相似的权能。永留民和白面灵,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呢?莫非永留民在替已经失去神明的白面灵……造神吗?

    宋从心隐隐觉得胆寒,似乎在模糊中抓住了一线契机。

    等到回过神来时,宋从心才发现长夜已经过去了大半,次日还有诸多要事。她今晚得知的信息量过大,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从何说起。宋从心只能将灵希带回主院的客房,让她好生休憩,一切都等天亮后再议。灵希没有意见,她乖顺地跟在宋从心的身后,互相告别之后,灵希沉默地看着宋从心的身影没入蔼蔼夜色之中。

    灵希看着手中宋从心顺手塞过来的灯,她眼神平静如水,思绪却飞回了数天前的那次相遇。

    “原来如此,你是能穿梭在有、有无与无有之界中的人。你口中的‘兰因’是彼世之人。”

    面容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瞳孔深深地望着她,与记忆中的面容相比,他的眼中少了几分倦怠,亦少了几分看待后辈的温情。

    但灵希依旧没有选择隐瞒,她这辈子无条件信任的人五指可数,若连这位于神舟倾覆之际力挽狂澜的长辈都不能信,灵希不知道这周天寰宇之间她还能相信谁。

    “你既然认识彼世的我,为何你会不知我的行走人世的年岁?”黑衣刀客问道。

    “因为我并不知道你们的真名,你与她从来都不告诉我过多关于彼世的情报消息。或许是无法透露,也或许是有所顾忌,有一次我听她唤你‘兰因’,在那之后我便这么称呼你。但你们具体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我其实并不知晓,但她不在时,是叔……你一直教导我,告知了我许多与外道相关的情报信息。”

    “……那你为何会觉得我‘还未出生’?‘她’又是谁?”

    “因为,彼世已经是此世的数百年后,明尘掌教陨落,无极道门不复。神舟陆沉,大地倾毁。”灵希吐出了骇人听闻的情报,“她……兰因叔你说过她是你唯一承认的挚友,后来她逝世之后我才知道,她曾是无极道门的仪典长老,后来正道败落,她于大厦将倾之际继任了名存实亡的掌教之位。你们二人于九州分崩之际力挽狂澜,整合诸多残存的同道者试图拯救神舟,这场抗战长达数百余年,却仍旧是败了。”

    因为彼世已是数百年后,所以灵希其实并不知道两位长辈在当下的时间线中是否已经存在。

    “仪典长老?”黑衣刀客拧眉,“无极道门的仪典长老是明尘掌教的师妹清仪道人,我与她并无私交。”

    “……叔你真的不认识吗?她约莫三十来岁,鬓发微白,眼神很温和。她是修行符箓之道的,擅长调香。”

    “无论是清仪道人还是清仪道人的弟子,我都没有私交往来。”黑衣刀客笃定道,“但我唯一承认的友人,你也认识。”

    “谁?”

    “你的拂雪师姐,最有可能在大道倾毁之际,接手这个烂摊子的人。”

    第264章 【第5章】正道魁首九州链结星宿现……

    宋从心回房后打坐了两个时辰,以修行替代睡眠是修士的常态。入道三十多载,对于打坐,宋从心也从一开始的腰酸背痛到如今的娴熟自如了。

    直到酒意彻底消散、灵台恢复清明,天光蒙蒙亮时,宋从心这才睁开了眼睛。她仰头倒在毛绒绒的毯子上,有些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思考师妹灵希昨夜坦白的剖心之语。虽然关于白面灵之主、永留民、师尊以及灵希之间依旧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关窍,但宋从心知道,灵希与她坦白这些的一定是怀揣着莫大的觉悟的。

    宋从心安静地躺了一小会儿,勉强理清楚思绪后便起身,用符咒给偃甲人偶下令准备早膳。

    修仙的一大好处便是生活便利了不少,宋从心幻化出分灵替自己继续主持大局,本体则优哉游哉地准备等好友们醒来后一起用膳。无极道门的仪典当然不可能一天便结束,依照往常惯例,大典后通常会让各派精英弟子以武会友,昭显无极道门大宗风范的同时也让晚辈得到难得出山的大能的指点。但自从白玉京建立之后,年轻一代的弟子水平突飞猛进,对演武会的热情也不胜以往,宋从心便干脆将之后的仪典安排全部改成了技术交流博览会。

    出席的各方代表注意力都被博览会所吸引,宋从心这个新任掌门只需要在一些重要关头露个面就好。太过频繁的露面反而会给外界传递有意深交的错觉,一定程度上会影响无极道门的立场。直到真正伫立在这个位置上,宋从心多少也有点明白为何师尊要将自己铸作神像了。

    昨夜席间觥筹交错,但宋从心也有意记住了友人们的口味,梵缘浅喜爱素斋,姬既望钟情鱼鲜,楚夭口味偏甜,兰因看似什么都吃,实际最为挑嘴。或许是因为习惯掩藏自己的喜好,兰因在席间每道菜动筷的次数都是均等的。但宋从心还是发现他对鲜笋情有独钟,夜间好几道菜都有鲜笋作配,他基本夹的都是鲜笋。

    素斋,鲜笋,味甜,宋从心想了想,早膳决定吃罗汉面,再加几碟鲜虾小食作配,都是亲近的友人,倒也不必整得太过复杂。

    宋从心正思考着今日的日程安排之时,距离她寝室不远的一间偏房中传来了微弱的门锁开合之声。宋从心抬头望去,便见马尾高束的灵希微微低头,姿态小心地扶着门扉,她似乎不想让开门的声音惊动旁人。但当灵希的视线和宋从心对上时,她微怔后又突然松了手:“师姐,早安。”

    “早,不再多休息一会?”宋从心自然地打着招呼,昨夜的交谈并没有影响她对灵希的态度,“早膳想用什么?”

    宋从心对灵希的喜好了解不深,因为五感异于常人,灵希丧失了许多正常人该有的喜恶偏好。宋从心也跟灵希同桌用过膳,但不管吃什么灵希都是一副味如嚼蜡的模样,自然也无所谓咸甜苦辣。不过随着灵希的修为日益增进,她的五感应该也会逐渐恢复正常,宋从心希望她能多少找回为人时的喜好。

    “我都可以,听师姐安排。”

    “调味加重的面食,如何?做成猫耳朵,至少口感不错。”

    “好。”

    灵希神色淡然地朝着宋从心走来,宋从心看着眉眼已经彻底长开、成熟且带着几分锋芒的师妹,不由得新生感慨。

    ……不是,这年头孩子都长得这么快的吗?

    宋从心心中升起浅浅的疑窦,但终究没有细究。不知道是不是宋从心的错觉,她总觉得此次出关之后,灵希一夜间成长了许多。灵希的气质与明尘上仙有些相似,或许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离世出尘的超然之感。不同之处在于明尘上仙是历尽浮生,而灵希则是一种对命运的漠然。

    不知道宿醉的友人何时才准备晨起,宋从心只让偃甲人偶去客院静候,并不冒然惊扰友人的美梦。她自己则趁着这个当口去书房处理一些公务,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外头的庭院,抬头便能看见灵希在庭院中完成明尘上仙布置的日课。虽然灵希已是金丹期的修士,但她的剑术还远远不到能出师的火候。好在灵希天赋惊人,过目不忘,一套剑法演练下来能得五六分真意,每日都有长足的进步。宋从心原不觉得什么,但自从知道灵希便是大妮之后,她心中总有几分五味参杂的磋叹怅惘。

    ……当初她那无足轻重的善意,并没能改变大妮的命运。虽说宋从心也知道以当时的情况,自己在短暂的相处中并不能为那孩子多做些什么。但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的命运在自己的指尖错漏而过的感觉,实话说,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庭院中轻盈的白影演练着无极道门的剑术,纵使没有催动灵炁,长剑依旧斩出道道凌厉的剑风。宋从心以笔尖沾墨,眼眸流转着一瞬的思索。和她当年猜想的一样,与活佛般不知畏怖的拉则不同,大妮是有极大的可能会步上仙途的。

    因为大妮眼中有对俗世的恐惧以及向上的执着。

    大道清虚,道途坎坷,若无决意,又怎会踏上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青云路?

    “不过灵希背后的这位神祇可真是棘手……”宋从心将天书自识海中揪了出来,拧着眉头总结道,“能在三界中自由穿梭,可见虚无神诡之物……说起来,天书,灵希还能通过触碰化解山主的诅咒,这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涉及神灵方面的问题,天书惯会装死。宋从心本不报多大希望,但这次她发问之后,天书沉默良久,却是在书页上浮现了答复:[并非化解,而是覆盖。]

    “覆盖?”

    宋从心还待细问,天书却不肯开口了。宋从心在识海中将天书抓起来一阵猛摇,见祂确实铁了心不肯继续说下去了,宋从心这才放弃。

    天书不肯述说的事往往涉及更深的诡秘,宋从心也说不清天书是为了保护她还是觉得她不够格。天书总会以[权限不足]为由隐去这些情报。就好比明月楼用于交易的情报总是隐藏在错综复杂的脉络之中,天书本身也像一本只有参考答案但没有解题思路的题库,其中的一切秘密都等待着宋从心自己寻找答案。

    多想无益,还容易钻牛角尖。简单处理完今日的事务后,宋从心便带着结束日课的灵希前往前厅。梵缘浅、兰因和姬既望都已经醒了,楚夭倒是传了一条迷迷糊糊的简讯说今日不要叫她,让她睡到天荒地老。宋从心便让偃甲人偶在厨房里给她温着饭食与醒酒茶,其他的也随她去了。

    宋从心想将灵希介绍给几位朋友,便邀灵希共用早膳。谁知她们联袂同来,甫一踏入前厅,正盯着窗外花枝上下摇晃的姬既望却突然站起身来。

    宋从心很难形容姬既望那一瞬间的表情,活像只被喷了一脸柠檬水的猫。灵希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在撞见姬既望的瞬间,宋从心感觉她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姬既望和灵希大眼瞪小眼时,一旁已经入席的梵缘浅和兰因倒是神色如常地抬头对她们打了招呼。

    兰因看了一眼旁边对峙的两人,似笑非笑:“早啊,拂雪。”

    “早。”宋从心不知道兰因是否还记得自己昨夜分别时的呢喃,但依旧认真地向他道了早安,随即她向三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妹,灵希。”

    灵希收回了和姬既望对峙的视线,向三位前辈问早。姬既望满脸警惕,宋从心忍不住拽了一把姬既望的袖子,问道:“怎么了?跟个孩子计较?”

    “孩子?”姬既望微微偏首,眼中还有几分凉薄的冷意,但终究还是收敛了刺人的攻击性,道,“她可不是孩子,她年纪没准比咱俩都大。”

    灵希安静地入席,只当自己没听见姬既望的话。

    “怎么说?”宋从心确实觉得灵希在短短十几天内便长成成人模样有点不同寻常,但修士境界突破往往都有伐经洗髓、重锻根骨的功效,一夜间长大成人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宋从心还想问个清楚,姬既望却突然道:“宋从心,你要离她远点。”

    此话一出,灵希也不装什么都没听到了。她抬头看了姬既望一眼,眼神凉凉的,实在算不上友好。

    “说起来,外头都在传明尘掌教的小弟子拥有妖魔血脉。”兰因打了个圆场,“拂雪可知道是何种妖,何种魔?”

    宋从心眸光微凝,也不由得露出思索的神情。她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与“蛰”相关的魔族血脉之上,倒是并未深究灵希妖族那一方的血脉。从夏国地宫中出土的竹简来看,为了与高灵性的人族相融,魔族那方的血脉是“生而卑弱日益强”,但妖族呢?妖族与魔族的血脉容易相融,但要维持平衡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从心还没想出一个答案,姬既望便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考:“她是三青兽,我能感觉得到。”

    梵缘浅闻言微讶:“竟是‘双双’?”

    双双,一个听起来有些乖巧可爱的名字,实际是一种生于南海以外的神兽。“左右有首,三青兽相并”,名曰“足术踢”,又名“双双”。这种神兽匿迹已久,宋从心也没有见过正体,传闻这种妖兽生有三首,幼生期时并无性别,成熟后则会根据配偶的性别进行分衍。

    禅心院位于南州,南州奇花异兽繁多,梵缘浅在外游历时倒是有幸见过这种异兽。但双双与人的混血,梵缘浅也是第一次见。

    “就算是混血,妖兽的生长期也比人类漫长许多,但祂现在已经度过幼生期,进入成年体了。”姬既望解释道,“或许也有外力催熟的缘故,但祂肯定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幼小,保不齐已经是几百岁的老妖怪了。”

    “我存世也不过二十余年。”灵希虽然面对千夫所指也能沉默以对,但听了姬既望这番话也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二。

    “师妹拜入宗门时,确实是十六七岁的模样。”拜入仙门的弟子都需要经历摸骨,虽然偶有偏差,但也不可能会偏差几百岁那么大,“外门长老不至于连年龄性别都能认错。”否则那些夺舍转世的魔修岂不是都能混入正道第一仙门了?

    “嗯,大概是因为妖族幼兽用于保护自己的‘拟身’本能吧。”兰因看了灵希一眼,解释道,“兼具神性的妖兽大多繁衍不易,幼兽流落在外或是母兽身死的情况不在少数,因此它们衍化出一种拟身的本能。当幼崽流落在外时,它会本能根据它认知中族群最强的生灵进行拟身,好让对方将自己视作亲生的幼崽。令师妹虽是混血,但大抵保留了妖族求生的本能,她会拟自己认知中最强大的生灵为身。但妖族的生长周期与人族不同,所以她恐怕有一个同龄的对照体,这才会像正常人一样‘长大’。”

    兰因所说的这些,恐怕灵希自己都不知晓。甚至在宋从心提及她异人血脉之前,灵希只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不吃不喝也死不了。

    宋从心思量了片刻,觉得灵希拟身的对象很可能是她的养母王大花,而同龄的对照体或许是灵希的妹妹王二妮。

    联系起外道“造神”的“三位一体”的理念,灵希背负的妖族血脉会是三青兽也并非无法理解。神祇没有性别,三青兽同样没有,而且三青兽虽是妖族,却与青鸟一样具备微弱的神性。传说三青兽的三个头颅拥有不同的意识以及性情,若是融入了三青兽的血脉,或许真的能平衡三族混血带来的斥力也说不定。

    不过,拟身……宋从心总觉得电光火石间自己似乎抓住了一线灵感,但又如飘絮般游离不定。

    虽然提及了灵希的身世,但在场中人都不是会介意这些的。姬既望对灵希有所警惕也是出于妖族混血的本能,宋从心解释过后,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种态度反倒让灵希感到自在,仿佛她的异人血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宋从心坐在窗边,耳边听着友人的交谈,冰凉的指尖好似也沾染了几分弥足珍贵的暖。

    “继任魁首之位后,拂雪可有新的打算?”兰因如此问道。

    “我么?”宋从心摊开手掌,看着窗外漏进来的光点在掌心来回摇晃,她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光点“攥”在掌中央。

    “人间外道肆虐,岂有千日防贼、受人掣肘的道理?”

    熹微的晨光下,宋从心抬头,朝自己的友人们平静地望来一眼,她瞳孔深深,似濯水而出的黑耀。

    “我自然是要反击回去的。”

    ……

    天载子午二十五年,冬。

    对于上清界而言,这是堪称里程碑的一年。

    这一年,承世千年之久的明尘上仙退位让贤,其亲传弟子拂雪道君正式继位;这一年,无极道门正式宣告九州列宿筹划步入正轨,神舟地脉自此紧密相连。

    最开始,沉湎在无极道门继任大典热闹氛围中的宾客们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宴席将散之际,无极道门却邀各方势力共同见证“九州相连”的壮景。来宾们虽已知晓“九州列宿”带来的前景十分可观,但目光不够长远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无极道门推行此项筹划背后真正的目的。许多并未参与九州列宿筹划的势力只当无极道门研发了一种可以千里传音、颇具意趣的通讯水镜,还有些纳闷为何究研会上没有展露这一项龙头案例。

    直到身穿掌教服饰的拂雪道君再次现于人前,常年埋头书案从不见客的古今道人与持剑长老一同出现在新任掌教身边时,来宾们才察觉到几分不对。

    “……贵宗这是准备做什么?”来宾们斟酌着言语,询问无极道门的弟子。

    无极道门弟子也不卖关子,被人问话便回以礼貌的微笑:“我宗九州列宿筹划已经步入尾声,邀诸位共同见证。”

    无论来宾们如何询问,无极道门弟子的回复都是这么一句,但看着这些弟子们远眺长空的灼热目光,来宾们也不好说自己不解其意。

    天经楼前,来宾看着远处众星捧月的拂雪道君抬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一旁的内门弟子便推搡着一名容貌俊秀、神色尴尬的弟子至队伍前方。那弟子面红耳赤似乎在推拒着什么,站在拂雪道君身旁的古今道人却不耐烦地给了对方后脑勺一巴掌,拎着对方的衣领把人提到自己身前。持剑长老见状也不阻止,反而哈哈大笑,他揉了揉那弟子的脑袋,似是宽慰了几句。

    这短暂而又富有人情味的插曲过后便是——登塔。

    无极道门的天经楼是九宸山上最高的建筑物,其中藏书可谓是海纳百川,无有不容。平日里天经楼隐在流云飞雾中尚不显眼,但当清风拂去云烟,层楼尽显之时,众人方才惊觉这栋塔楼高耸入云,伫立其上几乎手可摘星月。

    当身穿无极道门统一服饰的弟子环绕塔楼外层的阶梯向上攀登之时,远远望去竟如白鹤凌云、苍龙登霄,有种触目惊心的料峭与艰险。天经楼初时的台阶还是可以立足的砖石,后半段便只剩一道阵法聚成的璀璨星河为阶。无极道门弟子迎着高天的狂风穿行其间,竟似是行走于星海之上,借周天星宿徒步登天。

    来宾们看着这些走向高天的行道者,不知为何胸腔竟有一种血液滚烫的错觉。

    而登上塔顶的宋从心居于至高之处俯瞰苍茫大地,视野开拓的同时,她也品尝到一丝高处不胜寒的萧瑟——成为云上人,原是这般感觉。

    所幸她并非孤身一人伫立于此。

    “去吧。”古今道人说道,塔楼之上的狂风吹拂着他的广袖,他将宋从心与站在纯钧道人身旁的令沧海轻轻往前一推。

    宋从心回头,隐约想起当年九州列宿筹划初建之时。这个筹划本是宋从心与令沧海一时的臆想,但要将其在当下的环境中化为现实,即便是亲眼见过“地球村”的宋从心都觉得希望渺茫。那时的她总想着徐徐图之,可心里却多少有些“做不到”的气馁。

    宋从心没有想到,她心中认定不可能实现的一切,在这些活在当下的先辈们看来却并非“不可能”与“做不到”的。

    若没有这些前辈们的支持,宋从心许多设想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他们曾在最关键的时候推了她一把,就像如今,他们同样推了后辈一把。

    宋从心与令沧海对视了一眼,令沧海深吸了一口气,似要为自己壮胆。两人迈开脚步,朝着天经楼塔顶庞大繁复的法阵走去。

    九州列宿筹划最核心的一处星锚,最终决定设立于天经楼的塔顶,以此星锚链结九州大地,复现地脉星图。

    而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

    “准备好了吗?”宋从心阖目轻笑。

    “……”令沧海几乎要哭出声来,但还是紧咬牙根,勉励道,“我、准备好了。”

    作为九州列宿筹划的起始人,最终阵法的核心需要两人共同开启,即便令沧海反复推拒,依旧没有逃过与掌教师姐一同登塔的“宿命”。

    令沧海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落掌,五指没入阵法中央。下一秒,庞大繁复的法阵亮起清湛的灵光,溯流的灵炁逆卷而上,顺着塔中灵柱直冲苍穹而去。

    天经楼外,被邀请前来见证九州列宿落成的来宾们只见一道光柱冲天而起,似洒落的光雨般自四面八方飞速扩散,形成一片密织的罗网。无极道门的护山大阵星月流转,笼罩九宸山的天幕却突然暗下。来宾们还未为这一瞬的惊变感到忐忑,便见一颗星辰突然自天幕的一角之上亮起。

    第一颗星辰亮起,随即是第二颗、第三颗……点点萤火点缀天幕,皎皎银河流淌其光。

    不过数息之间,无极道门的天幕便被铺陈出一道壮观的星河,循着护山大阵,环绕九宸山周天行转。其景观之壮丽,让笼罩其中的人们不禁屏息,深感自身的渺小。

    “那、那是——”

    “那是神舟啊——!”

    宾客中有人惊呼出声,更有人直接腾空而起,自九宸山上俯瞰神舟大地。只见辽阔无垠的版图之上,一道又一道的光柱冲天而起。每有一道光柱亮起,无极道门护山大阵上的星图便也有一颗星辰被同步点亮。

    此时若有人能在同一时间将神舟大陆的版图尽收眼底,他们便会发现,九州版图在这一刻连成星宿,熠熠于道门上空。

    自此,九州链结,神舟大陆之上的发生的一应变化,尽入正道法眼。

    人间魑魅,无处可逃。

    第265章 【第6章】正道魁首八方来音史留名……

    居于天经楼的塔顶,望着运转中的星图大阵,宋从心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让自己将要出口的话语不至于轻颤:“神舟列宿,这里是中枢,闻音则复。”

    直到清晰有力的话语远远传开,宋从心才有几分这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实感。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紧张。虽然先前的试行都很顺利,但以往的试行都是单个区域的链结,这次却是一次性链结整个神舟大陆上所有的星锚。

    能成功吗?宋从心紧盯着星图大阵,不敢移开目光。

    呼应声传开的瞬间,宋从心只觉得周遭安静了下来,只有她的声音在高天之上回荡。这种肃穆的安静无可避免地让等待变得煎熬。她只能仰头,迫使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星斗之上,看着那些忽明忽暗的星辰在护山大阵上流转。宋从心看着看着,心情突然便平复了下来。

    反倒是站在宋从心身边的令沧海心绪跌宕。他双手背在身后,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嘴唇抿成一线,额角沁出冷汗。

    令沧海并不畏惧失败,毕竟修行造化之道的,在成功前总要经历无数次失败。令沧海也知道长老与拂雪师姐并不会因为失败而放弃,宗门内更不会有人怨天尤人、彼此推诿。但此时此刻,一向信奉事在人为的令沧海也忍不住在心里祈祷,希望一切顺利,不要出现意外。

    这可是拂雪师姐的继位大典啊。整个无极道门上下一心,只为了这场大典能完美收场。

    宋从心并不知道站在自己身旁的同门在这个瞬间里经历了怎样的胡思乱想,她收回视线、正想着是否要再传一遍音讯时,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一点不同的光亮。

    一颗位于地图边角上的星子,突然焕发出持续稳定的光芒。与此同时,一道清晰稳定的回应自天际传来。

    “……这里是陌州东海重溟城,敬禀上宗,音讯已至,万事皆安。”

    随着这一声答复响起,星图上明灭不定的星辰也逐渐稳定了下来,焕发出长明不灭的晖光。接二连三的回应也自神舟八方天地飞来,有序地回报音讯源自何方。

    “这里是幽州兴国帝都定水,回

    禀上宗,音讯已至……”

    “这里是北州大燕帝都昭阳城,隆冬大雪……”

    “这里是胥州大成国,战乱……”

    “南州越岭山脉,通古佛塔……”

    “建木所在……”

    “梧州东华山……”

    “衡州北望岭……”

    “中州与云州交界之所,日月山……”

    一个又一个的地名被人念出,人以言语之灵,为星辰赋予名姓与方向。

    神舟大陆链结地脉的星锚多达上千余数,区域内零散的星锚会如支流般汇聚于州域中心的星塔。神舟版图划分九大洲,九洲之下又分三十六小州,南州海域又有被称为“蓬莱”的群岛。为了串联所有星锚,十年间,无极道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在这些地脉的枢心之上建立了上百座星塔。

    而这一切的付出,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这里是云州清宇玄门,回禀上宗,一切安好。”

    “这里是中州天殷帝都恒城,构架初建,暂安。”

    散落于神舟各处的百座星塔同时回应中枢的呼唤,正似寰宇群星撑持起本应无光的夜晚。就像许多年前,程序员编译出第一个程序“你好,世界”一样。当冰冷的器械被人为赋予了感性的温度时,它便成为了一种跨越时间与空间、连接先辈与后继者的浪漫。

    即便是对九州列宿并无深入了解的来宾,在听见那四面八方而来的回应之时,心中都有一种近乎澎湃的震撼。

    他们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立于星海之间,从不孤单。

    天有列宿,地有州域。神舟不是一座孤舟,大地亦有滚烫的血肉。

    只是以往的他们听不见也看不到,而现在,他们听到了。

    ……

    天经楼中枢顺利链结各地星塔。

    宣告成功的瞬间,即便是注重风度仪态的内门弟子也忍不住喜极而泣,他们欢呼雀跃,毫不顾忌礼仪地与身边的同门热烈拥抱。

    纯钧道人哈哈大笑,他大手一伸便揽住了此情此景之下依旧丧着张臭脸的古今师弟,力道十足地往师弟后心锤了两下。不等古今道人暴怒,持剑长老又转身拥抱了自己视野所及的所有弟子,他老人家看似清瘦实则魁梧,双臂一环便是三四名逃脱不得的弟子,活像只逮着一窝小鸡就往翅膀里塞的大秃鹫。

    令沧海同样难以遏制激荡的情绪,他眼眶微红,下意识地想和身旁的同门分享一下自己的兴奋以及喜悦。结果一转身就对上了拂雪师姐那张冷得不近人情的天人之颜,已经抬高的手臂顿时僵住。但很快,令沧海凭借着强大的随机应变能力继续转身,动作十分流畅自然地抱住了……站在拂雪师姐身后的司书长老。

    令沧海:“……”

    刚被师兄痛击后背又被莫名其妙抱住的古今道人:“……”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之时,只有古今道人像只不小心被人抓住后强行抱在怀里的疯猫,满脸都写着“好烦”。

    而在师弟眼中从容自若的宋从心喜悦有之,激动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冷静地调试星图大阵的运行,对各方星塔一一作出回应。最终以掌教的名义宣告九州列宿正式步上正轨、完美主持大局之后,宋从心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兴奋以及欢喜。

    她突然很想见见师尊或是自己的友人,与他们分享自己的心情。

    但是不等宋从心盘算着之后要如何告知师尊这个好消息时,却有弟子看了一眼通讯令牌后,满脸懵然无措地走上前来,在宋从心身边低声汇报了什么。宋从心猝不及防之下得知了“被邀请前来见证的宾客有人当场顿悟席地入定了”这条无论放在哪里都堪称劲爆的消息。

    宋从心:“……”啊?不是,你们顿悟了什么?这又是什么我不能理解的修真方式吗?

    宋从心心中无比茫然,但身为掌教,哪怕泰山崩于面前也必须保持冷静。她吩咐弟子们不要打扰顿悟入定的宾客,并让阵修弟子在这些宾客身周设下防护结界,避免他们因为外部的干扰灵台失守,最终导致走火入魔或是境界回落。宋从心发号施令时,已经升任为太上长老的古今道人与纯钧道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对于宋从心细致的处置方式,他们都是认可的。

    “……师姐真了不起啊。”令沧海看着拂雪师姐有条不紊地主持大局,想到师姐这一路走来面对的诸多不易,不由得心生感慨,“想想我虚长这么多岁,竟不如师姐多矣。师姐这样的人,以后一定会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吧?”

    “傻话,这有什么可比的。”古今道人眉眼冷淡,他不在意个人名望,但不反对他人追求声名。这些晚辈努力做出了如此耀眼的实绩,他们为何不能被世人铭记?

    “千秋史册之上,尔等已有名姓了。”

    ……

    无极道门,太初山。

    无极道门承启星图大阵时,远离人群喧嚣的地方,两道伫立在高天之上的身影已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中,连同周天星辰的流转与众人的狂欢。

    “真是难得一见的壮景。”天枢星君极目远眺,以大乘期修士的神识目力,她甚至能跨越州域,窥见远方亮起的星塔,“拂雪这孩子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简直像是来自另一方天地中的文明荟萃。只将她视作心性过人的小辈,倒是本尊小觑了她。”

    天枢星君一边说着一边却是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她垂眸下望,拂雪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她的瞳孔中央:“但是明尘啊,你究竟还要隐瞒这孩子到什么时候?就算是本尊,看着她如此疲于奔命的样子,也是会感到心痛的。”

    天枢星君性情爽利,话语也直白如刀。明尘上仙同样注视着弟子的背影,听见天枢星君这般说,他却突然道:“天枢,你该回了。”

    “哈,大典

    还未结束便下达逐客令,这难道就是无极道门的待客之道?“天枢星君掰着指头数了数,“你要不要算算你这几天里对我下了几次逐客令了?如今我们那一辈的,还在喘气的也只剩你我,有你这么对待老朋友的吗?”

    明尘上仙沉默不答,见九州列宿的试行已经结束,他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明尘上仙不愿答话,天枢星君却不是个好打发的,即便对着这么一樽神像,她也能自言自语说出一箩筐的话:“说起来拂雪做了这么多事好像都是瞒着你的,没跟你求助也没向你诉苦?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就是不知道当师父的究竟有多铁石心肠,才让孩子养成这种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你说是吧?”

    “……”明尘上仙缓步走在山花烂漫的小路上,放缓了回府的步伐,“你该回了。”

    “你除了这句话能不能说点别的?”天枢星君双手抱胸,大步跟在明尘上仙身后,“师父瞒着徒弟,徒弟也瞒着师父,你们这对师徒该说是貌合神离,还是说各有打算呢?我可告诉你,天景雅集下姜家那孩子邀请了拂雪,你是真不怕她被拉拢到姜家那一边去啊。”

    “拂雪不会的。”明尘上仙终于说了另一句话。

    “什么不会?”天枢星君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明尘渐行渐远的背影,沉声道,“数百年前,我临近突破,是你告知我不要飞升。若非我修行此道,加之信得过你的为人,知道你不会无的放矢,我恐怕早已奔向星海而去了。但不是谁都会相信你,明尘。你可知那些被你断了青云路的人,心中该有多么憎恨,多么绝望?

    “你真的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吗?告诉她,此世已经无人可以飞升了。”

    第266章 【第7章】正道魁首新官上任三把火……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话用来形容宋从心继位后的日常生活可谓是再合适不过了。

    起初,并没有人意识到九州地脉网是一场即将席卷人间的风暴,但当远在万里之外的一场小雨都能被中枢知晓时,人们才意识到“链结九州”这短短四字的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九州列宿的成功不仅代表着传讯的便利,同时,它也意味着文化的传播、民生、经济、娱乐将迎来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

    用“日新月异”一词来形容拂雪道君继任后的神舟可谓是再生动形象不过了。对于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人高瞻远瞩,有人喜不自胜,也有人满心惶恐,寝食难安。但无论世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时代的洪流依旧奔涌,它推搡着尘世的一切不断向前,来势汹汹,无可阻挡。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无极道门掌教桌案上的文宗成倍增长。许多积压多年、因情报不足而搁置的悬案都被人重新提起。短短三个月内,无极道门便发出了数十道歼邪肃正令,伐山破庙捣毁淫祀邪祭近百宗。不等民间声讨,无极道门便迅速罗列出这些被捣毁的野神祭祀源自各方势力、贪受多少香火、残害多少人命。这些罪证情报不仅会以正式的文书布告天下,无极道门还会在整理归纳后上传至九州地脉网以供世人查阅,行事可谓是十分妥帖公正了。

    当然,无极道门也很讲道理,在发布歼邪肃正令前,无极道门会向当地正道势力发布聚云帖并奉送这些外道的成员名单以及势力分布图。当地正道势力若能迅速出手将其解决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聚云帖发出后三天之内没有行动,无极道门便会直接张帖歼邪肃正令,以雷霆之势捣毁窝点并将其罪状昭告天下。

    无极道门燃起的这把燎原之火几乎蔓延到了神舟大陆的每一寸角落,各大宗门人人自危,不是忙着清理门户就是埋头苦扫门前雪。收到聚云帖的地方势力更是磨秃了嘴皮、跑断了腿,唯恐自己稍迟半步,无极道门的持剑弟子就满脸礼貌地过来敲自家大门,客气几句“贵宗若感力不从心,我宗定会倾力相助”。

    且不说丢脸不丢脸,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搅和进一些自家的丑事?就算能管住自己的,也不能担保不肖子孙没有背着自己犯错。自己动手还能保有几分体面,真要等无极道门插手,是想被布告天下公开处刑吗?!

    层层重压之下,上清界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等到人们回过神来时才猛然惊觉,比起明尘上仙,新任魁首的行事作风确实不算强硬,至少她还会温文有礼地出示证据、告知原因。但是要论手段激进,这上清界谁比得过拂雪道君!简直就是提前把后路斩断,再告诉你不前进就要掉进谷底!

    无极道门如此行事,虽说证据确凿、条理明晰,但总有人经受不住压力指责谩骂几句。有人试图挑起舆论纠纷,迫使无极道门停止这种激进的行动,但九州列宿通连的情报网立刻便让这些动了歪心思的人明白何为降维打击。街头巷角流传起来的小道消息哪里比得上地脉网信息传播的速度快?更何况把持非官方舆论情报的管控权限已经被无极道门转交至明月楼之手,要论挑动舆论趋势,明月楼是所有人的祖宗。

    而且比起那些不知源头、毫无可信度的小道情报,多才多艺的明月楼门徒甚至会将无极道门发布的枯燥公文编排成一出出精彩的戏曲。谁家奋不顾身惩奸除恶,谁家官商勾结包庇祸首,甚至连无极道门没有张告的家族阴私、爱恨情仇都被编进其中,保管让人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明白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还要在心里直呼精彩。

    相比之下,那些干巴巴的小道消息与闲言碎语能有什么看头?更何况传递这些消息的幕后之人是明眼人都能看穿的跳梁小丑。

    就这样,经历了一段没有战火硝烟但完全称得上腥风血雨的争斗之后,拂雪道君彻底坐稳了魁首之位,九州列宿也让世人见识到威力所在。无极道门的新生代也在这一轮洗礼中脱颖而出,彻底长成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材。

    原内门长老晋升太上长老之后,经历过数轮选举,无极道门新任长老也逐一选出:湛玄晋升持剑长老,梁修晋升佐世长老,纳兰清辞晋升仪典长老,玉珠晋升掌泉长老,平心晋升诲明长老。除此之外,其余长老之位暂时空缺。经司长老还没寻得传人,其弟子应如是则在突破金丹期后正式继任清宇玄门掌教之位;司书长老属意令沧海,但他认为比起俗务,令沧海目前更需要专注学术;执法长老属意施妤,但施妤的修为境界暂时难堪大任。

    宋从心拿到名单时,心里还有些意外。执法长老属意施妤师妹,宋从心记得施妤师妹。九婴事变之中,施妤与齐照天是守城组的领将,两人共同留守桐冠城。宋从心记得施妤师妹熟记《天景百条》,过目不忘,也多亏施妤于桐冠城中多方交涉与周旋,这才让仙门与守城将士放下成见齐心协力,共同度过那场劫难。

    在玄中堕魔事件之后再回忆当年,宋从心也多少有些明白为何桐冠城对仙门的态度如此微妙。咸临本就遭受“出身仙门”的国师干政之害,一手缔造了九婴之灾的玄中道人也是道门中人,无怪乎桐冠城不敢尽信仙门弟子,宁可守城而战,自行拼搏一个未来。

    “我记得,施妤师妹是清辞的好友。”宋从心询问在一旁陪自己案牍劳形的纳兰清辞。

    “是的。”纳兰清辞将鬓边散发撩至耳后,笑道,“施妤天生过目不忘,神思敏锐,擅长自细节中抽丝剥茧,颇具大局远见。而且施妤看似文静寡言,实际极擅察言观色,兼之……为人持方守正,胆性奇大。执法长老大概也是看重了施妤这点。”

    宋从心并没有错漏纳兰清辞话语中一瞬的迟疑,她问到:“何出此言?”

    纳兰清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浅笑:“实不相瞒,师姐,施妤出生仵作世家,自小便随祖父游走生死之间,替死者发声,替活人辩言。她内向寡言也是因为见惯了生死,深知谨言慎行之理。虽有死守教条之嫌,但施妤对律法确实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与信念。执法长老说过,她这个位置只有奉公谨守之人坐得,宁缺毋滥。施妤想必是符合执法长老的条件的。”

    施妤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修为太低,尚需磨炼。毕竟无论是人间还是上清界,法理都是建立在绝对的武力之上的。

    “内门长老之位可继任也可百年一轮换,想必下次选举,应当有更多英才越众而出。”负责辅佐掌教的梁修闻言笑道。

    宋从心为这“打工凡人一辈子才能退休”的说法感到后背发凉,她忍不住道:“……掌教有轮换吗?”

    “怎么可能?”此话一出,纳兰清辞顿时吃惊道,“师姐千秋万代,何人能取师姐而代之?莫说对方是否德才相配,便是众多同门也不能答应啊。”

    宋从心内心顿生冷汗:“……”懂了,内门长老打工一辈子就能退休,掌教若不找到后继者那就得在这位置上坐到寿数终了。

    纳兰清辞没听懂宋从心的试探,反而掩嘴轻笑:“师姐怎么刚继位就想着退位啊,真会拿我开玩笑。”

    宋从心心想我才没开玩笑,我真的打算只干个五六十年,等找到能堪大任的继承人后就把位置传下去,从此和师尊过上老年人的退休生活。不过仔细想一想,五六十年在上清界算得了什么呢?可能还不够一名踏入修真界的弟子从化气境步入炼气化神之境呢。

    想在五六十年间找到一位德才兼备、修为境界还能服众的继任者,简直跟白日做梦一样!

    难怪师尊早早就替她准备好了掌教法衣,好像生怕她一错眼就跑路了似的!

    宋从心开始感到头疼了起来。

    “人手还是不够。”

    藉由九州列宿,无极道门收集来海量情报的同时也面临人手不足的难题。虽说度过最艰难的这段时期,风气肃正之后治理

    起来必定会更加得心应手。但如今无极道门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基本都被派出去了,积压的事务却仍旧繁多,一些关于外道据点的秘密调查行动又必须有丰富经验的弟子去做。

    宋从心正暗自苦恼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突然找上门来:“师姐,请让我为你分忧。”

    宋从心看着眼帘微垂、眉眼清冷的灵希,略微愣怔道:“师妹?”

    “是我。”灵希抬头道,“师姐,我熟悉世间绝大多数外道的情报,可以深入他们的秘密据点进行调查。如此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伤亡。”

    宋从心放下毛笔,露出些许思索的神情。实话说,虽然灵希如今已有金丹期的修为,但宋从心从来都没有将她视作无极道门内部可以被调度的战力。这倒不是因为宋从心看不起或者不相信灵希,而是因为灵希自身就有很大的问题。她要守住自己的心神尚且不易,如何还能分出心力来救济苍生?

    “达则兼济天下”之前是“穷则独善其身”,更何况灵希尚未出师,宋从心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庇佑师妹不受外界干扰、静心修行的。

    不过……

    “你熟悉绝大多数外道的情报?”宋从心抓住了灵希话语中的关键点,她突然想起当年灵希之所以留定待勘,便是因为她在处理乱葬岗事件中对外道表现出来的熟稔。掌泉长老发现了其中的异样,灵希却又不肯告知自己情报的来源,这才会被搁置后留定待勘。

    “是。我能帮上忙的,师姐。”

    “你从哪里得知的情报?”

    “……”宋从心和灵希面面相觑,灵希张了张嘴,道,“……彼世,一位好心人告诉我的。”

    宋从心瞳孔一震:“……”不是,什么好心人会经常跟外道打交道?!

    忙昏了头的宋从心扶住额头,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在灵希与她坦白了过往之事后,她似乎还没有将灵希穿行彼世一事告知师尊。

    “此事容后再说,师妹,你先随我一起去见见师尊吧。”

    第267章 【第8章】正道魁首她最后说明日见……

    对宋从心来说,若无必要,她不会随意挖掘他人的隐私。但彼世之事兹事体大,还是需要与师尊参详一二。

    宋从心没有想到的时,前去太初山寻找师尊的时候,居然正好碰见清仪道人前来做客。

    清仪道人有些意外会在这个时候见到近期忙得脚不沾地的宋从心,但依旧温和地招呼两位小辈:“拂雪,灵希。”

    自从清仪道人卸下仪典长老的重任、晋升为太上长老之后,她多出了不少空闲的时光用在莳花弄草、调香品茗之上。整个无极道门中最好的茶叶都在明尘上仙这里,加之明尘的道场向来清净,清仪道人便时常来这里偷闲,指使师兄为自己烹雪煮茶,自己则当风看雁。

    “走在太初山的山路小径之上,无意间发现周遭的景色与以往大为不同。山路两侧种了许多灵植仙花,给这山间点缀了不少鲜亮的颜色。”清仪道人笑了笑,她总给人一种人淡如菊的宁和雅致,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平缓而又舒扬,“师兄平日里哪有这等闲情逸趣,我便猜到,山间的那些花,约莫是拂雪种下的。”

    宋从心在太初山上种花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因为她种得很慢,种得很少,所以始终没人察觉到太初山的变化。也就只有清仪道人这般细腻的性子,能敏锐地捕捉到细微之处的不同,并对其报以欣赏。

    看着师姐与清仪道人熟稔的交谈,灵希不由得出神。自从拜入掌教门下,她一直深居浅出,与众内门长老并没有见过几面。直到今日亲眼见了,灵希才发现,清仪道人身上确实有故人的影子,或者说……故人的身上有她的影子。

    “是拂雪冒昧打扰了,只是有些困惑不解之事,想与师尊详谈。”宋从心直奔主题道。

    “这样啊,需要我回避吗?”清仪道人看着拂雪与灵希联袂而来,也猜到这大抵是他们师门内部的事。她从不与人为难,便先一步提出了告辞之意。

    “无妨。”明尘上仙打断了清仪道人的辞别之语,他道,“此事也与你有关,若无别事,便在此旁听吧。”

    清仪道人闻言却是有些好奇了,她与拂雪关系亲厚,但与师兄的二弟子并无深交。灵希身上究竟有什么事,会与她有关呢?

    宋从心见师尊师妹都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将灵希身上的异常之处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灵希血脉有异,自宋从心通报过佐世长老之后,内门长老也大多知晓了实情。出于对明尘上仙的信任,诸位长老并未逾距过问过灵希的管教问题。但直到宋从心交代完所有,清仪道人才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彼世。”清仪道人叹了一口气,“浮生一花三千世,卜筮相命衍八十。这世间奇诡之事不胜枚举,谁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堪破了天命。若说彼世另有一番神舟天地,另有一个无极道门,倒也并非无法理解之事。我原不知晓你小小年纪竟背负了这般多,穿行虚实彼我,还要维持本心不变。你辛苦了,孩子。”

    清仪道人摸了摸灵希的发顶,她广袖带起些许淡雅的香气,令人怀念的香气。

    “不过,师兄究竟有何谋算呢?”清仪道人转头望向明尘,“清仪从不怀疑师兄的品行,但收徒一事,师兄想必别有深意。”

    魁首之徒这个位置即是蜜糖也是砒(和谐)霜,灵希拜入明尘座下是为了寻求庇护。但仅仅只是为了庇护,明尘上仙不会收其为徒,毕竟无极道门还不至于护不住一个弟子。

    明尘上仙点了点头,肯定了清仪道人的猜测,他手腕反转取出一枚玉佩,将其递给清仪:“你看看这个。”

    清仪道人伸手接过,宋从心也好奇地瞥去一眼,那是一块玉色温润的水纹剑徽令牌。宋从心专门记过宗门内大大小小多达上百种不同的徽记,眼前这枚令牌上的徽记恰好是宋从心印象最深刻的图纹之一。九九重阳花,九品水纹剑徽令——这是仪典长老的令牌。

    果不其然,清仪道人也一眼便认出了令牌的所属。她双眉颦蹙,似有不解。

    “仪典长老令,九九重阳花。”清仪道人抚摸着令牌上纹路,每一枚代表身份的令牌看似相同,实际都有些微的不同之处,“持此令者乃内门仪典门下亲传弟子,继任仪典长老之位,且看这徽记的形制,应当是我的亲传弟子……但这令牌底部的暗纹我不曾见过,我门中也并无弟子使用此等的暗纹。”

    “你方才说,彼世已是数百年之后,你是从何处得到这枚令牌的?”清仪道人问道。

    “是我入道前的两位恩师相赠的。”灵希沉默半晌,道,“在拜入无极道门之前,我曾有两位师长。彼世遍地天灾,妖邪肆虐,他们教导我各种技艺,告知我应当如何在混乱的世界里苟活。他们二人都是彼世的英杰,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人,同时也是他们指引我前来无极道门拜师学艺。”

    灵希述说了一些自己和两位师长的往事,先前灵希和婓语的二次共同对证,宋从心为了避嫌而没有参与。因此宋从心也是第一次知道灵希在拜入道门前还有两位师长。在灵希的描述中,她的两位师长分别是一位外表三十多岁、鬓发微白的女修,另一位则是戴着面具、擅千面之术的刀客。仪典长老令是女修给的,对方应当出身无极道门,而那擅千面之术的刀客,宋从心听着总觉得有些耳熟。

    大概是多心了吧,世间奇人异士无数。总不能被明月楼主骗过一次,从此看谁都像明月楼主。

    “原来如此,先前外门大比之上,掌泉师兄曾看出你精于此道,不仅与外道接触的经验丰富,还对刺探情报之事甚为娴熟。故而疑心你的来历,怕你是哪里来的探子。”清仪道人叹了一口气,知道灵希身上背负的秘密之后,清仪道人倒是能理解为何灵希会选择缄口不语了,“你这位二师傅的来历恐怕不简单,但既然彼世已经沦落至那般境地,倒也不必拘泥于手段。他们不愿让你过多干涉彼世之事,恐怕是担忧你的命运被彼世缠缚。”

    “缠缚?”灵希下意识地重复。

    “嗯,如此频繁穿越三千世界,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飞升者外,我闻所未闻。”清仪道人不像明尘上仙那般不长嘴,对待晚辈,她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修士渴求飞升,是为了自生死轮回、因果往复之中解脱。传说飞升者自可远渡万重星海,自由穿行三千世界而不沾染因果。故而从古至今无数人上下求索,只为寻求一个超脱。但你虽有如此奇能,本身却仍是尚未超脱的血肉之胎,一旦你干涉了彼世的因果命脉,你便再也无法回来了。”

    清仪道人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就像一本书,若是上面出现了你的名字,从此你便是书中人了。”

    直到清仪道人说明这些,灵希终于明白两位师长的用心良苦。

    “……原来如此。”灵希喃喃道,“原来如此。”

    “依你所言,彼世神舟是一艘即将倾覆的巨轮,他们不愿你随之沉没。”清仪道人轻阖双目,“仅凭此念,他们确实无愧英杰之名了。”

    有那么一瞬间,灵希以为自己的眼泪会夺眶而出。但事实上并没有,她只是喉咙一哽,随即便咽下了那涌至心尖的酸楚。

    “……那又如何。”灵希觉得自己有些头脑发热,那股始终压抑在灵魂深处的炽意又有重燃之势,“就算是人人称颂的英雄,他们也没能逃脱既定的命运。一人身死道消,一人入棺永眠……这究竟是为什么?”

    灵希知道自己在长辈面前失态了,她知道她说的都是赌气的胡话,但她控制不住。

    就在这时,她头顶突然一重,温暖的手以一种熟悉的力道揉了揉她的脑袋。灵希抬头,看见了师姐平静坚定的眼眸。

    “只要有心,天命又有何惧?断掉的缘分可以再续,想见的人就去见她,如此简单而已。”

    宋从心将手摁在灵希的肩膀上,道:“相信吧,此世,你们终会再次相遇。”

    ……

    宋从心还有事务繁忙,在交代完灵希希望加入外道调查队的意愿后,她便提前告辞离去。

    离开时,宋从心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决心一定要铲平一切外道,让灵希口中数百年后的英杰们能生活在太平盛世里。更有甚者,宋从心心里甚至还有几分隐秘的欢喜,根据灵希的说法,日后大厦将倾之时,无极道门还会出现许多能在危急关头站出来力挽狂澜的英杰。即便面对那样绝望的局面,正道修士依旧团结一心,众志成城。他们在人间建立了日落之城,维系着神舟最后的火种。看来,她也不用在掌教的位置上熬到死,一百年后或许就能等来后继者,这日子可比先前来得有盼头。

    想到退休之后的生活,宋从心一时间心花怒放,就连通往堆满了案宗与经卷的主殿之路上,她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宋从心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久,茶室中的三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

    清仪道人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默默地消化着一肚子的情报。明尘上仙却在片刻的沉默后,突然开口道:“彼世中,拂雪是因何而死的?”

    “咣当”一声,清仪道人像是被茶杯烫到了手,翻倒的茶盏打湿了衣袖。

    对于注重礼节的清仪道人来说,这是极其严重的失态了。

    清仪道人并不迟钝,只是先前没有想到这一点。明尘这一提点,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只见她面色煞白,颤声道:“……彼世继任仪典长老之位的人,是拂雪?”

    “我不知道。”灵希注视着自己的杯盏,仿佛能从中看出一朵花来,“两世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我不知她的身份名姓,只知道她的一些过去。她因何而死,我也不甚明了。我只知道那一天,很平常的一天,跟往常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不同的一天。她笑着说自己累了,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她跟我们道别,说明日再见。

    “她说明日再见,但在那之后,明日……再也没有到来。”

    日落城的太阳,彻底落下了。

    第268章 【第9章】正道魁首那是普通的一天……

    那真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没有倾盆大雨,没有电闪雷鸣,甚至连拂面而来的风都难得和煦。

    与话本故事中天地同悲、日月俱泣的场景不同,那个人的死去,并没有换来上苍的一声悲泣。

    苍天没有流泪,是人在流泪,是许许多多的人在流泪。

    灵希站在险峻的山地之上极目远眺,看着日落城满城缟素,行人麻衣。阴沉的天,暗沉的地,明明彼世的人们早已习惯了没有太阳的天空。但不知为何,她离开的那天,尘世好似突然蒙上了一层黯淡的云翳。可灵希记得她还在时,无论多么绝望的境地里,日落城里都能听见民众笑声以及关于明天的希冀。

    并非伤重,也非遇害,她的陨落轻描淡写,据说只是寿数已尽。

    寿数已尽——也就是说这并非人力可改,而是天命。

    灵希记得那一天,她记得蜿蜒在苍茫大地之上扶灵前行的“蚁群”,她记得向来冷静自持的刀客不知从何处抱来了一坛酒,独自一人喝得人事不省。灵希走到他身边用酒勺舀了一勺子酒,吞咽入腹时却像吞了刀子般肠穿肚烂的痛楚。灵希只喝了一口便栽倒在地,卡着喉咙干呕不停。

    她呕出混杂着点点猩红的酒水,以为他在酒里下了毒,因为友人的死而想不开准备以身相殉。但酒就是酒,普普通通,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喝起来会这么疼痛。

    那时刀客没有看她,他坐姿豪放地自斟自酌,修长的手指摁在膝盖上,打着不知名的节拍,轻轻地哼着歌。

    日落城静默如死,而他低低地哼了一首歌。

    所以,那真的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

    ……

    “……抱歉,我暂且失陪一下。”清仪道人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她捂着嘴仓皇离席。灵希看见她袖摆上未干的茶渍,浸染着沉甸甸的水汽。

    最终,茶室内只剩灵希与明尘上仙这对师徒相对而坐。直至残茶渐冷,彼此却依旧默然无语。

    “你想加入情报调查组?”最终,还是身为师长的明尘上仙开口打破了平静。

    “嗯,我想掌握此世更多的情报,推衍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在那个未来到来之前,我想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灵希并非冲动行事,她是经历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这个决定。一昧被人保护、不思进取,除了在危难关头愤怒之外,她还是没能逃离当年那场灰蒙蒙的山雨。

    但是在与此世的兰因叔相遇之后,灵希能感觉到,自己停滞不前的时间终于开始前进了。

    “你若想去,那便去吧。”明尘上仙并不阻止,他会引导自己的徒弟,却不会强制干涉她们的决定,“无极道门有一隐在暗处的暗门,他们专司此道。你若做好了准备,我便让人去接你。”

    灵希得到明尘的首肯,起身告退时朝着这位师长行了一个弟子礼。他们师徒二人间虽有隔阂,始终难以亲近,但灵希对明尘依旧心怀敬意。

    他没有问,彼世为何会变得满目疮痍;她也没说,为何她从未在彼世见过明尘上仙的身影。

    ……

    宋从心继任掌教之位

    后,除内门长老之位的更迭以外,还有一件事情变得刻不容缓了起来。

    “……奉剑者啊。”

    宋从心看着经司太上长老递交上来的名单,忍不住头疼扶额。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必要的场合中该有的排面还是得有的。随心所欲不拘小节不是不行,但第一仙门排场如此寒酸,其他宗门哪里敢越过无极道门炫耀自家的实力?更何况礼仪也是大宗实力的一环,无极道门能站到仙门首位也不完全只是依靠武力。

    宋从心奉剑者的选举已经拖延了很久了,好不容易选出两名候补,其中一个胥千星竟然还是外道的探子。从胥千星闹出来的祸事里便能看出奉剑者的权利地位有多么重要,人选真的轻忽不得。但这次是真的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无极道门掌门平日里下达指令都需要人监督沟通,九州列宿让信息的传送便捷了许多,但有许多事还是需要派人亲自去考察落实的。纳兰清辞和梁修虽有辅助掌教的职责,但他们身为内门长老同样有要务在身,总不能让他们去干这些跑腿的琐事。

    除了下达的命令之外,掌教出席重要场合的行头法衣也是需要奉剑者去打理的。若宋从心仅仅只是拂雪道君,她平日里生活再如何简朴粗糙都不会有人质疑一句。但她既然成为了无极道门的掌门人,那她外出时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无极道门的脸面,总不能让外人觉得无极道门亏待了自家掌门。

    “掌门,经司长老说了,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选出几个看得顺眼的人来。”跪坐在宋从心身边的,是眼睛圆滚滚、脸蛋还有些婴儿肥的商和。小男孩正襟危坐的模样有种强装大人的好笑,让人不禁想要逗逗他。但宋从心看着这孩子认真的神情,又觉得不能敷衍了事,免得伤了他的自尊心。

    宋从心翻开经司长老整理的名录,能送到她面前的名单自然已经经历过了层层筛选。宋从心知道自己只需要随便圈几个人名,最后选上的基本都不会有错。但想到这些奉剑者候补都是付出了许多努力与汗水才会被选中的,宋从心便不愿将其草草搁置。

    “陪我一起看吧。”宋从心一边翻看名录,一边揉揉商和的脑袋,“有些弟子我并不相识。”

    宋从心想到这又不免叹气,掌教权位更替之后,自下一任外门大比开始,所有被选入内门但并未被师长选中的弟子将会依照惯例列入掌教门下,成为掌教的记名弟子。换句话说,自下届外门大比的选举开始,无极道门内门的记名弟子都将是“拂雪之徒”而非“明尘之徒”,以后内门弟子都得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师尊”。

    “商和仅有拙见,不好对同门妄加点评。能被长老选上,自然都是十分优秀的人杰。”商和的语气十分真诚,哪怕说着这样的客套之语,听上去也仿佛肺腑之言。

    宋从心在商和小时候给他换过尿布,这孩子的父母也曾见过宋从心最平凡普通的一面。对于这个算得上是侄子的少年,宋从心倒是没太多心理包袱。她翻看着奉剑者候补的名录,看着上面附录的画像以及履历,莫名有种自己在翻看他人求职简历的错觉。

    “虽说现在文字与图像都能转录刻印至地脉网上,但长老们还是觉得纸质文书比较正式。”商和环顾四周,看着殿内堆积如山的卷宗与案宗,语气有些发虚,“当然,长老们也考虑到纸质文书堆积起来实在有些占地方,就算有储物戒或粟米珠,但还是不够轻便。只是无极道门的文书卷宗数量过于庞大,在以前的文书尽数转录成功之前,宗门内还是要维持传统的办公方法。”

    “我明白。”宋从心落笔圈起一个名字,奉剑者候补第一页便是与胥千星同为随侍弟子的云迟迟,她能出现在名录第一页,证明长老已经查清了她的底细,确认她不是胥千星的同伙。观她这段时日以来的表现以及玄中事件中表现出来的素养,宋从心觉得云迟迟值得一个名额。

    云迟迟之后,宋从心又翻看了几名弟子的画像履历,商和在一旁为她略作讲解。翻了几页之后,宋从心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名。

    “半夏?”宋从心看着明眸皓齿的女子画像,她记得她。宋从心自苦刹一行闭关而出后、前往外门替老饕寻找厨子的路上偶遇了被外门弟子欺凌的灵希,当时半夏因为滥用职权而被宋从心收回了权利。本以为半夏经此一事后会被长老除名,没想到时隔一年之后,她的名字依旧在候补行列。

    “听说半夏自那之后行事收敛稳妥了不少,而且她确实临危不惧,聪敏机变。”商和看了一眼半夏的画像,也想起这么个人。毕竟对于当初的外门弟子来说,半夏是很出名的人,拂雪首席的事迹被人不断提起,这一桩趣闻中自然也会反复提起半夏的名姓。最初看她被拂雪道君亲自收回职权,还有人落井下石想要奚落于她,但都被半夏巧妙地反击了回去,反而落得一个没脸。从这点来看,半夏实在是个心性坚韧、永不服输的性子。

    “我听说,半夏原是凡间皇朝的名门贵女,被选中将要入宫的。”商和回想半夏的履历,“据她所说,她之所以对掌门奉剑者的位置如此执着,是因为她当时上京参加海选时太过拔尖冒头,不小心遭了别人的毒手。她落在外道信徒手中,险些遭遇不测,但掌教当时恰好率领平山海捣毁了那一处窝点,将她救了出来。”

    半夏的家族虽是名门显贵,但内里的斗争却堪称残酷艰险。遭了道后,半夏心知自己即便回到京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家族很可能也已将她视作弃子。于是半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抱着当时参与剿灭的弟子大腿哭诉自己无处可去。幸运的是她之后被外门长老验出仙骨,虽然入道的年纪有

    些晚了,但无极道门并不特别在意这个。半夏便也随着平山海的小队来到了无极道门,成为了一名外门弟子。

    “……稍等,海选?”宋从心有些迟疑地重复道。

    “啊,是的,听说半夏是魁首。”商和微微颔首,“据说原本是要成为太子妃的,那个恨毒之下对她下手的家族应该是落选了。”

    宋从心顿感无力:“……”

    所以半夏这孩子之所以搅和进一堆一目国和永留民派来的探子中依旧能杀出重围的原因,是因为她原本就是个宫斗王者啊!这孩子估计是从小就在旁人的恶意中泡大的,根本没意识到他们那一届的弟子中藏了许多包藏祸心的探子。根据长老的汇报来看,不少探子和内鬼还是半夏结党营私后惨遭排挤,最后因诸事不顺而露出马脚的。

    所以她的奉剑者候补人选中都是些什么人啊?!

    第269章 【第10章】正道魁首愿道君一往无前……

    半夏之所以仍在候补行列,是因为经司长老调查后发现,玄中安插的探子曾在私底下接触过半夏。

    据长老调查所知,探子看中半夏那股子无论如何都要往上爬的野心,对其许以重利的同时还做出了能将其捧上奉剑者之位的承诺。但半夏并没有被探子的威逼利诱打动,她敏锐地察觉出无极道门内部恐怕有一个能干涉奉剑者选拔的高位者。整整半年之内,半夏与那探子反复周旋,她先是宣称不相信对方有这等能耐,要求对方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后她借着这个间隙摸清楚了探子的底细,设计让对方在纳兰清辞面前露出了马脚,成功将其送进了牢狱里。

    半夏的手段十分巧妙,甚至连探子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被人出卖,只以为自己被无极道门查到了来历。甚至对方在落网后还留下信息让其他探子前来联系半夏,就连纳兰清辞也以为探子是大意失误才暴露了自己。半夏并不屈服对方的威逼利诱,也并未向无极道门邀功,直到后来玄中道人落马,内门弟子开始调查那些探子期间接触过的人,半夏才对长老说出了实情。

    长老询问半夏为何不借此向上邀功,半夏回答说若是可以,我当然想这么做。但那探子背后的人还未落马,她不能确保对方的阴影有多庞大。失去一份功绩还能再挣,但暴露自己却会让招致祸端。半夏并不觉得以自己的实力,日后会没有立功的机会,所以权衡之下,她选择了隐瞒。

    “有野心,但能及时止住自己的贪欲。手段奸猾,但颇具远见与大局。”商和如实地评价道,“她很清楚首席最后是要登上掌教之位的,保持立场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在当时的情况下,半夏其实可以选择将探子作为投名状告知长老,得到任何一方长老的庇佑。但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想保住‘掌教奉剑者’这个中正的立场。”

    “目的明确,也不为眼前小利而偏移方向。”宋从心翻看完半夏的履历,垂下眼眸,将半夏的名字圈了起来,“除了心思太复杂,将无极道门内部的势力分化揣测得过于险恶以外,于情于理,确实该给她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商和干巴巴地抿了抿唇,眨了眨眼睛。确实如此,无极道门说到底依旧是道门清净地,所有修士的最终目的都是大道飞升,并不贪求地位与权利。无极道门和人间皇朝不同,长老们各司其职,内部并没有太多党派之分。寻常弟子遇到这种事都是上报长老解决了事,半夏却选择了最麻烦迂回的一种。

    不过考虑到半夏的出身,她会有这种思考方式倒也不算奇怪。以她的能力确实可以胜任奉剑者一职,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替她纠正这个思考回路了。

    “如此,云迟迟和半夏,已经决定下两位了。”商和谨慎地提醒道,“至少还要选出两位,掌教。”

    宋从心心想两位奉剑者其实也差不多了,她真的不喜欢太多人围在自己身边侍候。但她转念一想,师尊他老人家算是无极道门内最说一不二的人了吧,但就算是明尘上仙,也拗不过佐世长老最终被迫配备了四名奉剑者。她还是不要挣扎为好,老老实实再选两个名额吧。

    “云迟迟心思细腻,行事稳妥,擅长处理细务;半夏聪慧机敏,又通人情世故,沟通传令之事可以交给她。”宋从心思索道,“如此……”还缺少对外稍显强硬、能行督查追责之事的人。这个位置有点像风纪考察,多少可能会得罪人,所以司职的奉剑者必须手段强硬、能辨是非。

    明尘上仙那边负责此事的是物生,半夏倒是也可以胜任这个职责。但正是因为半夏习惯了他人的恶意,宋从心才不能让她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宋从心一路往下翻,突然,一张画像吸引了宋从心的注意力。

    那是一位冷眼持剑、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五官算不上出众但十分端正板直,甚至还有几分一丝不苟的威严气质。在外门一众年纪尚幼的弟子当中,此人可谓是鹤立鸡群,有种吹毛断发的锋芒与不动声色的威慑。不知道是画师的画技过人还是他本人就是如此,宋从心不由得升起几分好奇,翻找了此人的履历名录。

    “……方衡。”宋从心无意间读出了此人的名字,“人间道宗正心派……掌门?”

    啊?宋从心整个人都懵了。她提起精神仔细研读,最后确认这位名叫方衡的外门弟子确实是元黄天中一个名为“正心派”的道派掌门人。

    而方衡此人的人生经历也堪称传奇,据记载,方衡本是寒门子弟,文武科举中举后当过某国朝廷的史官。结果当官不到三年,皇朝内乱,乱臣贼子持政后血洗朝堂,逼迫史官改史。方衡不从,摔了乌纱帽后带着一批追随他的学生远走,将记载真实历史的史册散于民间,遭到官府追杀。

    五年间,方衡一党的追随者死伤惨重、十不存一,但他们却始终没向逆党低头,反而屡次出手援助民间义军。后来逆党政权被推翻,官府洗清了方衡的冤屈,欲请方衡还朝。方衡拒绝,转头遁入了道门,与追随他的学生们创立了“正心派”,取义“浩然天地,正心归一”。

    若不出意外,方衡将作为正心派祖师爷留名于世,或流芳百世,或泯然于岁月史书。

    但方衡在约莫知天命年间,突然辞别了自己的徒子徒孙,告知自己心感大限将至,不如在临死前去上清界一窥青云。方衡本无撞仙缘的意愿,但却机缘巧合之下步上了无极道门的天梯。登梯时他凭借着几名外门弟子口传的粗陋口诀,成功引气入体,步入旋照期,成为了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

    宋从心:“……”啊?!

    宋从心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此事是否合理,转瞬间却又想起鼎鼎有名的风猴君也是半生疯癫、临死入道。据履历所载,方衡岁数太大,天资一般,但他心性过人,兼之又熟读道门经史。正心派不求长生只求正心,因此不修长生之法。方衡一生所学甚杂,礼乐射御书数自不必提,他在逃亡年间还自学了医术、卜筮、风水、星相等等杂学。他学识广博、底蕴深厚,这才能在旁听了几名外门弟子口传的心法术决后迅速融会贯通,踏上仙途。

    这样的人只当奉剑者多少有些可惜啊。宋从心询问商和对方衡的看法,商和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听见这个名字。

    “方大哥看似严肃,实则外冷内热,是个心肠很好的人。”商和回忆道,“他很少跟别人说起自己的事,所以我对他知道得不多。但方大哥什么都会,有时还帮着我阿爷带孩子。有些外门弟子年岁太小,调皮胡闹,不过只要方大哥站出来,再闹腾的皮猴都会安安静静,老老实实。我们都很尊敬他。”

    “但、但是……”商和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我从没听说过方大哥想成为奉剑者,而且根据奉剑者的基本要求,方大哥他……”

    商和眉头拧紧,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宋从心见状,抚了抚他的发顶后,道:“但说无妨。”

    商和松开眉头,缓而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小身板坐得笔直,注视着宋从心道:“掌教,以我个人而言,方大哥无论品行心性还是能力都无可指摘。但他不符合奉剑者的选拔要求,因为……方大哥是名蹇者。”

    蹇者,难也,跛也。换句话说,方衡有手脚不足之症。

    “方大哥练功勤快,人也通透,但他剑术总是落后于人,因为他十指舒展后总是难以合拢。”商和语气有些低落,他不知道方衡的名字为何会在奉剑者的候补名单之上,但他不愿意多嘴他人身上的苦难,“除此之外……方大哥平日里虽然看不出来,但走得快时总有些跛足。我听阿爷说,方大哥的十指被人敲断过,所以才会合不拢……跛足也是,阿爷帮方大哥看过,但方大哥畸形的腿骨已经长合闭死,药石难治。除非方大哥能突破融合期,重锻仙骨,或许还能弥补……”

    听着商和的描述,宋从心终于明白为何他方才会欲言又止。

    方衡的品行与能力都无可挑剔,但代替掌教出面各大场合的奉剑者,首要的条件便是“五官端正,无有不足”。

    这个条件在择捡之时便会对外公开,能者居之,方衡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但他为何会参选奉剑者一职,长老又为何会将其书入奉剑者的候补名单呢?

    宋从心沉吟半晌,重新拿起名录细看。她翻开方衡的履历,一路看到了最底,却见上面留有一行经司长老的批注。

    [此子虽有难也,然其品行清正,举书自荐。吾斟酌再三,留其名也,望掌教斟酌。]

    [此子上书曰:所为众生者,不可覆之以雪;唯此一心报,愿道君一往无前。]

    第270章 【第11章】正道魁首三位奉剑者候补……

    宋从心决定见方衡一面。

    实际上,商和忧虑的那些问题,对于宋从心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对方愿意,她随时可以治好方衡的不足之症,只是疗愈的过程中可能要吃一些苦头。

    宋从心很快从经司长老那里了解到,方衡原本确实没有参与奉剑者的选拔,他是在玄中事件之后才向长老递交了自荐书的。虽然不知道方衡能在修真大道上走出多远,但无极道原本就有将方衡培养成长老的意向,只是没想到方衡会先一步自荐成为掌教的奉剑者。

    “这其实也是好事,奉剑者也会轮换,退下来的奉剑者基本都会成为内门的管事长老。”经司长老笑起来时两颗虎牙若隐若现,根本看不出眼前芳华正茂的少女竟是应如是的祖奶奶,“我见这孩子也是有心,他虽有才能,平日里却并不显山露水。但许是上次玄中事件暴露出宗门内部的一些问题,他意识到拂雪的处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安定,这才转了心意吧。”

    方衡在人间也属年事已高,岁数比宋从心还要年长,但在经司长老这里却也不过是个“孩子”。经司长老并不掩饰自己对方衡的看好,只是他们老一辈的都已经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去过多干扰拂雪的选择。方衡没被拂雪看中也就罢了,但既然拂雪看中了她,那经司长老也毫不避讳地为其说几句好话。

    “我只是觉得他作为奉剑者有些可惜了。”宋从心数着手里的坚果。每次来经司长老这边做客,宋从心都会被投喂,经司长老宛如一个总是觉得孩子瘦了的老人家一样,恨不得把好吃好玩的都塞给她。相比之下,在外性格刻薄乖戾的应如是在这里反倒没有那么好的待遇,时常被经司长老训得抬不起头来。

    “只要能为你派上用场,怎么会可惜呢?”经司长老笑道,“拂雪若是仍有顾虑,不妨唤他们前来一见吧。”

    宋从心心中微微一愣,她原本是打算在经司长老这里探明白情况后再顺道去见见方衡几人的。但经司长老的话提醒了她,她如今已是无极道门的掌教了,若是掌教在外门随意走动,恐怕会让普通弟子感到恐慌,将人传唤至殿中来才是正常的流程。

    还是没有多少已经上位的实感,要尽快习惯。宋从心思忖道。

    宋从心还在这边厢思考之时,经司长老已经吩咐弟子去将三名奉剑者的候补唤来。经司长老可不知道宋从心心中所想,她年少时也是个乖戾跋扈的性子,如今的内门小霸王应如是那一套基本都是她玩剩下的,所以她很明白如何把这小重孙治得服服帖帖。在她看来,拂雪这孩子什么都好,既能干又乖巧,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过于谦卑。要是她年轻时有拂雪这般能耐,她早就翻了天去了。哪里还会忍气吞声,让玄中那种跳蚤在自己面前多说哪怕半句废话。

    如今年纪大了,经司长老倒也知道修身养性的必要了,但她觉得拂雪小小年纪就跟明尘师兄一样老成持重,这样不好,不好。

    在经司长老的热情款待之下,宋从心不过闲坐了一盏茶的间隙,云迟迟、半夏与方衡便被带到了。隔着画像虽然也能窥出几人的表征,但终究不如亲眼见过来得实在。云迟迟一如既往的稳重恭顺,即便被突然传唤,面上也看不出丝毫异色;反观半夏,其模样虽然与记忆中并无多大出入,气质也沉着了不少,但微红的脸颊与明亮的眼眸都能看出她摁捺不住的欣喜;至于方衡,他眉眼低垂,态度不卑不亢,只是他那严谨端正到能以尺量的姿态,让宋从心莫名想喊一句“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怎么说呢?宋从心与三名奉剑者的初次见面,第一印象却是“看上去有点微妙”。

    宋从心想起师尊的奉剑者,物生、若拙、累土、守中四人据说是宗门精挑细选后特地培养出来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默契也远非常人能比。那四名奉剑者从道号、仪态、气度都无可挑剔,即便四人性情各异,但站在一起时却宛如一个相融的整体。这四位奉剑者一站出去,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几人背后大宗的底蕴。

    相比之下,宋从心挑选的这三名奉剑者却可谓是南辕北辙,毫不相干。因为彼此都太过出挑,个性过于明显,反而显得整体没那么融洽。

    奉剑者可不是一个好担的职位,一做就是近百年,和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相处不够融洽,遇事便很难齐心协力。宋从心默不吭声地观察着三人,经司长老却开口道:“唤你们三人过来,想必你们也知道所为何事了。掌教看中你们,有意让你们司任奉剑者一职,但要确定最终的名额,还需经过掌教的考校。”

    宋从心:“……”啊?什么考校?

    宋从心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经司长老和三位奉剑者候补都在看她,似乎都在等待她出题“考校”。但说实在话,宋从心觉得没有什么好考校的,毕竟她选了半天也就选了三个名额出来,还有一个空缺的位置,她都不知道要找谁填补……嗯?

    宋从心思忖着,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筏子。

    “三位的履历,我都已经审阅过了。你们应该也明白,成为我的奉剑者所要承担的职务,与师尊那边的奉剑者职务略有不同。我需要善于观察、能应对各种突发事况的奉剑者从旁辅助。”宋从心放缓语调,好让三人听清自己的话语,“奉剑者这个职位并不需要强大的武力,因此我无意考校你们的斗法技艺;而一些日常的文宗细务,也并不能很好地展现你们的潜力……”

    三名奉剑者候补都全神贯注地倾听,唯恐错漏了任何重要的信息。

    宋从心简单明了地阐述了自己的顾虑之后,这才说出

    自己的目的:“因此,我给你们安排的考校,并不在主宗之内。”

    “不在主宗之内?”半夏忍不住反问道。

    宋从心微微颔首:“不错,不知你们是否了解过。天景雅集之上,我曾公开宣布过‘白玉京’的存在。”

    “……我知道。”人脉最广、消息也最灵通的半夏配合着解释道,“主宗内有不少弟子都得到过白玉京的邀请,白玉京出现的这两年内已经成为了年轻弟子们常去的秘境之一。从那里不仅可以修得无尽学识,还能与天南地北的各方修士斗术交友甚至是进行交易……”

    云迟迟问道:“掌教是希望在白玉京进行考校?”

    “是的,我需要你们走一遍白玉京,将你们观察到的东西告知于我,无论什么都行。”宋从心平静地注视着三人,将桌案上的奉剑者候补名录往前一推,“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项任务要发放给你们——基于你们的观察所得,以大局为角度查漏补缺,决定即将加入你们之中的第四位奉剑者。”

    ……

    宋从心身为掌教的事务繁多,因此在下达了考题后便很快向经司长老告辞离去,留下三位奉剑者候补开始商讨如何完成考题。

    抉择出最后一名奉剑者吗?云迟迟不禁开始思考这个任务背后的深意,奉剑者的名额向来都是长老以及掌教决定的,还从来没有过将决定权交给其他奉剑者候补的前例。

    云迟迟正暗自思忖着,手臂上却突然一暖。她回头,便见那位名叫“半夏”的奉剑者候补娇娇俏俏地倚了过来,落落大方且毫不见外道:“这位姐姐,听说您随侍掌教大半载,如今又得了掌教的期许,想必您定是聪敏雅达之人。小妹愚钝,猜不透掌教话语背后的深意。您若是有什么想法,可千万不吝赐教于我俩啊。”

    云迟迟被半夏这亲昵又不失恭维的话语哄得心神一愣,她不知道半夏的年岁,只觉得无奈而又好笑。但她性情温和,因此也不计较半夏话语中的探寻之意:“我虽随侍掌教半载,但平日里也不过是处理一些俗务,更甚者被掌教安排照顾其师妹居多,实在不敢言先。但既然掌教的任务是让我们择选出第四位奉剑者,那我等自当好生商议,互通有无。总不能最后三人商讨却举荐出三个名额上去,这不符合掌教的考题。”

    “确实如此。”方衡容色冷淡,却颔首赞同云迟迟的推论,“奉剑者是一个整体,但我等先前并不相识,更罔论配合默契。道君恐怕是希望藉由此次考校,将我们化作一个整体。须得齐心协力、彼此商议,我们才能查漏补缺,探明这个整体中的那部分纰漏应当由何人填补。”

    方衡这一方话,让云迟迟不禁暗中松了一口气,队伍中有明白人真是再好不过了。云迟迟虽说很少在拂雪道君近前侍奉,但她却是了解新任掌教的为人品性。掌教并不鼓励恶性竞争,既然选择了他们,那便意味着四位奉剑者的名额中必然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若有人不明事理,错将考校当成“竞争”排挤他人。掌教即便面上不说,心里恐怕也会十分失望吧。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互相认识一下。知道彼此擅长什么,才好查漏补缺。”云迟迟笑道,“我名云迟迟,符修,擅长处理文书细务。”

    半夏思考:“我名半夏,符阵双修。擅长……嗯,我没有不擅长的,什么都做得到。”

    方衡斟酌:“方衡,修心……做不到的,什么都可以学。”

    云迟迟:“……”

    云迟迟一时间头大如斗,什么叫出师不利,这就叫出师不利!这两个队友真的没问题吗?!